0%
輝煌的日子

輝煌的日子

「去科學院呀。難道我們不應該去那裡迎接他嗎?請問他是什麼人?至高無上的權威,命運的主宰,不是嗎?再說他又不認得來你這裏的路。」
我夾著公文包到了科學院,這個單位我從前與我的朋友以及另外兩位一起去作過報告。
我們到老太太家裡時,老太太剛起來,正在慢吞吞地洗臉。老太太很胖,行動很困難,每動一下都不停地喘氣,她的頭髮全掉光了,又不戴帽子,看上去很怪的。她只有一個小房間,我們就坐在房間里緊盯她的一舉一動。
「當然,比如我。我不是時刻在關心你嗎?不論那牆倒還是不倒,我的態度始終如一。不過你要是期望還有除我之外的人來感興趣,那可就作錯了夢。我為什麼感興趣?因為我是科學院的老傳達。我不關心什麼圖案,只對你的想法,你的眼光感興趣。真情就是:你必須在我的循循誘導下,于某個下午深入科學院的內部。我是光榮的看門人。」
老張又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稿子,要我在上面寫上自己的名字。我寫完之後,他笑眯眯地告訴我,這本稿件是他寫的一篇有關我的哲學的學術論文,有一家顯赫的雜誌社即將刊用。現在我簽了這個名,他就可以告訴那家雜誌社我已看過了這篇文章,這就更有理由發表了。他的論文中關於賣橘子的事全都是用的暗示性的詞彙,對具體的事物加以高度抽象,所以看起來就像一篇純學術的論文,他這種方法也是向我學來的。他還說他和我應該精誠團結,向著更高的目標努力。
火車開時,朋友敲著車窗的玻璃,惡狠狠地說:
「你所說的見面是怎麼回事呢?讓我幫你說出來吧!」他跳上桌子,用一個信封做成一個小喇叭,大聲朗誦起來:「灰綠色的雲彩啊還有蛤蟆、蜻蜓和桌上的熱水瓶,為什麼如此急促地移動?我快要走進半月形的拱門,莫非我的腳步很重?」他又跳下來,拍拍我的肩,和藹地說:
「丁老太對你並不是很滿意的,」他向我宣布,「你必須等待她老人家改變對你的看法。今天科學院的院長要和你談話,我們馬上走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的妻子也不愛聽,還說我最愛誇大其詞,明明去了半個月,非要吹成一年。
我憋了一肚子氣回到我的住處,晚上又是黑燈瞎火的,只好早早睡覺。這種苦日子挨了半個月,總算到了月初,傳達老頭來了。他居然帶來了工具,二話沒說就幫我修好了電燈的線路。我正要感謝他,他卻大發雷霆:
「你來到Z城,車站空空蕩蕩,連個人影也沒有,凄涼的心情油然而生。最後你叫了計程車。」他突然說。
於是只好我來問她。當天晚上,在我的反覆追問下,她才打著哈欠說道:「什麼一年?你不是只去了半個月嗎?我記得清清楚楚,半個月。我的記憶從來沒出過錯。」
日子一天天挨過去——不挨過去又能怎樣呢?到了老頭又一次到來之際,我已經是急不可耐了。他一進門,我就感到自己完全被他所吸引,願意永遠同他在沉默中共度時光。而周圍的一切,這所房子,潮濕的牆,很舊的桌子,簡陋的床,都像是為我們而創造,具有了某種權威的含義似的。一天過去,老頭似乎對我比較滿意,第二天他又來了。我做出心領神會的樣子同他坐在破爛的房子里,我們既不對視,也不談話,一直坐得腰酸背疼才換一個姿勢。奇怪的是一天下來,我竟對自己有種滿足感。我巴不得老頭天天來陪我坐,不要隔很久才來一次。
到了吃飯的時候便是最緊張的時刻,我輕手輕腳地打開每一道鎖走到外面,探察一陣,一溜就溜到小飯館。我戴著一頂很大的帽子、遮住半邊臉,低著頭迅速往嘴裏扒飯,扒完就走,根本不知道吃了些什麼。我又去附近買了很多方便麵和餅乾,爭取一天只出來一次。夜裡,我警覺地躺著,不開燈,半醒半睡地度過漫長的夜晚。糟糕的是房頂滲漏的現象越來越嚴重了,我移了好幾次床都不行。現在只有緊挨爐灶的一小塊地方是乾的,我就將床移到了這個地方。但這裏也有缺點,窗外無人的小巷裡一到夜裡就像有許多野物奔跑,還撞到我的窗戶上。有時這些野物又相互廝殺起來,發出可怕的嗥叫,弄得我只好起床踱步。
「我根本沒賣橘子!」我喊了起來,「我告訴你,我是搞詐騙,我們天天出外演講,冒充大學者,搞了不少錢,有一天我們還殺了一個人!這下你聽見了吧?」
他用袖子撣了撣椅子上的灰,就坐下來一聲不響了。我又開始圍著他轉,嘆氣,弄出響聲,而他仍然巋然不動。我暗暗告誡自己一定要有耐心。他坐到中午就離開了。
他又提議我以後將信寫到他的一個舅舅家裡去,要他舅舅轉交給他。「這樣就萬無一失了。要知道我多麼盼望聽到你的心聲啊!你和那些不相干的騷擾是完全不同的。有時候我想,我們分居在兩個離得很遠的城市真是一樁幸運的好事情,這使我們雙方都產生了一種神秘感,然後我們通過信件傳達這種神秘感。對這件事我有我個人的看法。」
一連幾天,我像個流浪漢一樣在街上閒蕩,他們根本不過問我幹些什麼,他們忙得很。每天晚上,這三個人聚在一盞骯髒的燈下熱烈地討論,討論完了就數白天所賺的錢,各人眼裡都射出貪婪的光。這時總有一些人從外面魚貫而入,手裡拿著小本子,將他們在這間房子里聽到的一些怪話記在本子上,記完后便一個接一個地溜走,大約是出去傳播信息去了。這個過程中,會有一個或兩個神情不安的人站在過道里的那張桌子邊,在我的朋友寫了一個開頭的那封信上亂畫,東一句,西一句,原來我的朋友每天寫信,原來他給我的信就是這樣寫成的。我不禁啞然失笑,從心裏感到這位朋友的深不可測。那些人可不這樣想,他們胸有成竹,隨便揮筆在朋友的句子上亂塗亂改,還故意多寫出幾個驚嘆號與破折號來,那種庸人嘴臉真把我氣壞了。而我的朋友根本沒注意到他們,他一心想的是錢,還有鬼知道的什麼事。他數完錢就左右環顧,像在思忖將那一大疊票子放在什麼地方為好似的。
老太太果然在吃早飯,她朝我們「哼」了一聲,算是打招呼,然後又埋下頭去切她的麵包了。
車子在彎彎曲曲的小巷裡拐來拐去,最後在一扇破舊的木門前面停住了。門開著,我一抬腳就進去了。屋裡十分簡陋,卻掛著四五盞電燈,很刺眼,我那位善於信口開河的朋友就一聲不響地躺在木板床上,眼睛直瞪瞪地瞧著天花板。
我的朋友又迫不及待地寫了好幾封信,每封信都是大吹特吹,說他們已經紅得發紫,飛黃騰達了。從那些雜亂的筆跡看起來,根本不是我的朋友在給我寫信,而是一個亂七八糟的會議記錄。可以想象他的家裡每天都是高朋滿座,開不完的討論會。看完信,我激動不已地在家裡踱來踱去,一夜沒睡。後來我就收拾起行李,以父母生病的借口向出版社告了假,搭上了北去的火車。
飄飄然享受了幾天好日子。就在我走完第三十二個單位,凱旋而歸時,我的朋友突然朝我頭上潑了一瓢冷水。那天晚上,朋友陰沉著臉,信也懶得寫,坐在桌邊若有所思,教授和朋友的妻子也心事重重。三個人都不看我,似乎是種鄙視的樣子。房間里的空氣悶得難以呼吸。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還傻呼呼地說了兩句笑話。我一說完,朋友的妻子就將臉一板,命令我:「滾出去!」「那些錢,你到底私下裡搞去了多少?!」朋友冷不防一聲大喝,猶如炸響了一個地雷,我嚇得跳了起來。
「男,七十三歲。」
就這樣,我在Z城留了下來,並與科學院守傳達的老頭結下了不解之緣。每月月初,這老頭就親自將工資送到我的住處——正如他說的,錢雖不多,卻也夠用——然後坐下來同我聊天。傳達老頭總有說不完的話,我也願意聽,因為太寂寞了。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們就一塊上小飯館去吃飯,吃完回來又聊天。有時聊得太晚了老頭就乾脆睡在我這裏。按照他的說法,本來他就是這裏的房主人,所以用不著客氣,反倒是我,因為住了他的房子,他又為我向科學院爭取到了我的研究基金,應該對他懷有一種感激之情才對。
白天里我盡量不去想這件事,日子一長就漸漸淡忘了。可是奇怪得很,一到夜裡,我就夢見這位老兄,看見他從月台上走下來,拍拍我的肩說道:「上一次你沒接到我,是因為你思想開小差。我見你居然沒認出我來,十分生氣,就坐下一班車回家去了。」還有一次他說:「我們之間的這種秘密聯繫是很有意義的,但如果隨隨便便向眾人公布出來,就太可怕了。」
「現在我們可以回家了,我們心裏有底了。」老頭說。
隔了一天他又來了,顯得很高興,並帶給我一個好消息:院長本人要親自來這裏看望我了,請我在家裡等待。我掩飾著臉上的得意,在房間里忙乎起來,我要將房子打掃一下。老頭開始一聲不響地看我忙,後來他忽然說:
我碰巧有了出差到Z城的機會,於是我事先寫了一封信給我的朋友,請他來車站接我,或派人來車站接我(如果他很忙的話)。我走出車站,根本沒有看見他。我擔心他因為什麼事遲到了,就在車站等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有人來。我記起了上回的教訓,就掏出地址,喊了一輛計程車去找他。
這樣類似的議論越來越多,我由厭惡轉為恐怖。現在只要聽到「賣橘子」三個字,我就心驚肉跳,拔腿就走。如走不脫,我就指著說話的人的鼻子大罵一頓,罵得他莫名其妙,以為我對他產生了誤會。時間一天天過去,我罵的人越來越多,罵人的詞兒也越來越隨意,如「蠢豬」、「蛆」、「螞蟥」、「破罐子」等等。這些被罵的人根本不生氣,他們全都認為我沒有聽懂他們話里的意思,所以一個勁地作解釋,在解釋時又將賣橘子的事扯了進去,又引起我一頓好罵。
「好吧,我對具體細節不感興趣,我願意打比方。比方說,剛才我們來飯館的路上,你看見那邊的圍牆上有一個駝鳥的圖案是不是?你的確是看見了,我卻沒看見,所有的人也都沒看見,你無法證實你看見的東西。我知道你心裏是怎麼想的,你正在想,再過十年或二十年,總會有那麼一個和你差不多的人看見那圖案,這一來,你就可以確定那件毫無意義的事了。從現在起你就要大聲疾呼,逢人便告。你這個滑頭,你總該知道,更可能的是,要不了幾年那堵牆就倒塌了,還有誰對你的心病感興趣?你這個滑頭。」
好,我又回家了,回到這個工作了多年的辦公室。奇怪的是社長對於我將近一年的出走不聞不問,同事們也像是沒有發生任何事一樣。我仍然每天去上班,處理稿件。連我的妻子也像沒事人一樣。我回家推開門,她看見我,抬了一下眼問道:「來了?」我說:「來了。」後來我們就一起坐下吃飯了。她始終沒問起我這一年幹了些什麼。
我和我的朋友吃過早飯,一起動身去看他那位「高尚的女友」了。在路上,他顯得十分嚴峻,一言不發,走路時雙手也不擺動。走了一陣,他臉上的表情由嚴峻變為了焦慮,好像心裏有什麼急事,又不便對我講。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就衝到路旁的一個電話亭去撥電話。通完話,他激動得滿臉通紅告訴我:我們必須立刻趕到會場,因為那邊已出大亂子了。這一次,我必須再次以政府要員的身份出現,以便穩定人心。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裏別提多高興了,但我壓抑著自己內心的興奮,假裝一臉漠然的樣子。
「如果院長與我們同時出發,則他到達銀行時我們正好到達科學院。我們在科學院被告知院長已出發往我家,於是我們拚命往回趕,途中我們撞了一輛車,沒有受傷,卻耽誤了一些時間。這個時候院長正好到達我的住處,他等了約莫五分鐘,十分生氣,趕忙回科學院。在院長回科學院的途中,我們剛好解決了撞車事故往回趕,與院長迎面碰見,院長嚴厲批評傳達老頭失職,忿忿離去。」
我邊走邊胡思亂想,高一腳低一腳的,忽然有個人從背後揪住了我的衣服。我回頭一看,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原來我的面前站著那位久違了的老朋友。他仍然是模糊的臉面,但聲音響亮得如洪鐘:
那麼在他來說,什麼才是主要問題呢?我實在想不出,是他的買賣?我又分明看見他什麼買賣都沒做。莫非他提起什麼主要問題只是為了吹吹牛?與其說他躺在那間破屋子裡冥思苦想,還不如說他什麼都沒想更為確切。現在這位朋友的一舉一動,都帶著我無法適應的隨意性,並且毫不理會別人的存在了。既然他不理會我,我怎麼還會每時每刻惦記著他呢?關於這位朋友,疑問越來越多,雖然無法忍受他,卻又一天比一天更緊地被他的行為所牽引。
「可我並沒有與院長見面。」
「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我們這個時代不正是英雄輩出的大時代嗎?誰能說不是??」
當我口袋裡只剩下十塊錢的時候,我的那位朋友來了。他以我熟悉的姿態快步走進房內,口裡吵吵嚷嚷地,吩咐我趕快收拾行李回南方去。
我的輝煌的經歷暫時就留在我那不太清楚的記憶中了。
後來他又接連來了兩次,每次都板臉坐在那裡不說話,之後又不來了。我只好又去大樓外面徘徊,心裏空空蕩蕩的。
「聽見了什麼?我什麼也沒聽見!」他驚駭地捂住雙耳,「別以為表面現象會蒙住我的雙眼,我可是久經考驗的老鴉。我聽見什麼了嗎?沒有!!前年有一個人在我背後放爆竹,想嚇我一大跳,可結果呢!我的眉毛都沒動一下!這種事我經歷得多了,別把我當小孩。我很同情上北方賣橘子的小販,他們也是生活所迫呀,我能體會到在天寒地凍中奔波是個什麼滋味,我們這些朋友全能理解你的心情。」
朋友聽完我的表白,在桌上拍了一掌,說:「好傢夥!我們就是需要弄清真相。你沒有私吞公款是件好事。老實說,我並不完全相信你,如果你真的沒拿錢,為什麼要如此激動?不過這件事就這樣算了,這種無頭案是查不清的。在我們沒盯你的梢的情況下,你悄悄走進一條沒人的小巷,把錢塞進口袋,然後寄給你妻子,誰又會知道?好,不談這事了,我認為散發名片的事不要再搞下去了,凡事都要適可而止,說不定有人正從背後攻擊我們呢!」
我這一吼,老頭更興奮了,舉出種種我不能與院長直接謀面的重大原因,末了又補充說: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的朋友親自來我們城裡作報告了,是這位教授推薦的。每次兩人一起上講台,教授講完了我的朋友講。在這種時候,我的朋友就故作驚人之語,什麼「毀滅地球的大地震」啦,什麼「人類末日的預兆」啦,還裝模作樣地跳幾跳。當然聽眾全無反應,而教授和這位朋友卻激動得不得了,回家的一路上都不停地談論,到家后又不睡覺,胡亂吃點東西繼續談論,一直談個通宵。這種場合,我仍舊作為政府要員坐在講台上,我已經對自己扮演的這個角色比較習慣了。我還是弄不清:我的朋友到底有沒有搞清觀眾的反應呢?他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真得意還是假裝得意?是從心底里對自己所說的感到激動還是裝出來的?當我用一些話語小心地試探我的朋友時,他就重重地拍著我的肩頭,寬宏大量地說:「你的主觀願望是好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有些事,越是模糊越有意義。這可是我這一輩子的經驗。」
我按照他信上告訴我的車次去了車站,但是他沒有來。我無精打采地往回走,心中不由得十分惱怒,好象被人捉弄了一般。我決心不去管這個人的事了。仔細一回憶,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荒唐得很。
「您這樣想嗎?」老頭眨著眼說道:「您這樣想就錯了。我請您將我當作您的那位朋友,也就是說,我是那座房子的房主,您不過是房客,我已經在您現在的房子里住了十多年了。您看,這一來就清楚了,您不用擔心什麼了。」
傳達老頭臨走時給我留下了好幾個月的工資,他告訴我他最近要回老家去,所以很久不能與我見面,請我自己好好保重。
有一天,我終於受不住了,就將謀害的事向妻子坦白了。沒想到她無動於衷,白了我一眼,說:「我早知道了,我還找到了你扔下的那根木棍,那是我們家用來防賊的,我把它撿回來放在床底下了。」我說:「你就不氣憤嗎?」「氣憤?」她冷笑一聲,「你又沒傷害我,我幹嗎要氣憤?你做得出什麼輝煌的舉動來呢?我看我們還是和平共處算了,你天生不是殺人的料,何必扮演小丑的角色,什麼事總是順其自然為好。」我沒想九九藏書到真理竟是掌握在她手中,屠刀也在她手中,我反而成了待宰的豬。
我的住處一天天頹敗了,雨水滲透了一面牆,北風又掀掉了廚房裡幾片屋瓦,房子里散發出一股霉味。我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等了又等,內心十分焦躁。
久而久之,我慢慢習慣了與周圍人的這種關係,也沒有那麼生氣了。日子一長,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凡事都有一定的名目,這個名目又是由眾人于冥冥之中產生的,決不可更改的。比如我去北方這件事,大家都稱之為「賣橘子」,這就是這件事的名目。我要想與人談論這件事,絕對只能用「賣橘子」這個詞,否則沒人知道我在談什麼。
那一天我的情緒十分沮喪,我不斷地想到與院長錯過見面這件事,作出種種設想,而傳達老頭忽然對我的設想產生了很大興趣,一直陪著我,到深夜才離開。我們在一起不停地談論這件事,他甚至在紙上寫下了那些設想,我記得其中一條是這樣寫的:
「您是否認真地聽過了我和您說的一切?您怎麼還不明白?!」他顯然生氣了,我卻一點也不明白。
因為我對所有的人的請求一概拒絕,一個星期後,再也沒人來找我了。
還有一天中午,我抓住大樓里一個男子的衣袖,死死地跟定了他,反反覆復地問他是否認識丁老太這個人。那人銳利的目光朝我掃了一眼,我忽然感到他是我的老相識,於是一愣,鬆了手,擠出一個笑臉來同他寒暄,而他就在這一瞬間掙脫我的糾纏,大踏步地走掉了。後來我努力回憶,又覺得自己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他完全是一個陌生人,我之所以覺得他眼熟肯定是某一種幻覺的作用。這種幻覺後來又產生過多次,每產生一次,都加強了大樓對我的誘惑。我每天朝那個方向走去的時候心裏都懷著一種希望,認為我一定會在那裡遇見一個老朋友,舊知己什麼的,而每一次的失敗又使我的希望更為強烈。
我朝台上一看,發現教授臉上的表情也是漠然的。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說那些驚世駭俗的話,而是手裡舉一張報紙在念。他的聲音緩慢而厭倦,每讀一段他就停下來一聲不響,於是朋友的妻子(她是一個面相刻薄的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就拿過話筒去,口裡重複著諸如此類的話:「演講團是人類的救世主。」「演講團的功績如泰山。」「演講團毫不顧忌聽眾對她的看法,因為她是真理的化身。」
這樣一個人,居然想起來給我寫這麼長的一封信,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我粗粗看了一遍信之後,就打算拿到書房裡,關起門來細看,我不知怎麼認為這裏面有些不便讓我妻子知道的底細,我必須好好地猜測一下。我關好了門,坐下來將這封信反覆地研究、揣測,甚至尋找起密碼的痕迹來。當然我什麼也沒找出。
朋友和朋友的妻子都認為教授出了一個好主意,既解決了他們人手短缺的困難,又滿足了我心理上的需要,另外還為他們神聖的事業培養了接班人。可謂一舉三得。
「這下可好了,我們可以回家了。」傳達老頭鬆了一口氣,收拾東西打算離開。
無形之中,我把我自己與我的同事隔開了。所有的人都認為我「脾氣不好」,從而避免和我談話。如迫不得已,他們就在談話時講得飛快,使我聽不清,還在講完時補充一句:「這些話全是低水平的看法,請不要介意。當然也有很多人認為這些話高水平,桃子杏子,各有所愛嘛,這種事不能勉強。」然後一溜了之。
「您好啊,丁老太太。」
我在Z城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了,除了月初傳達老頭來一次以外,平時我就無所事事,穿過這幾條破敗的小巷,如喪家狗一樣在街上溜達,或是整天呆在房間里睡覺,沒有任何人來找我,因為除了傳達老頭,我在Z城任何人也不認識,我也得不到外界的信息。
「難道見不到院長我就完了嗎?」
真的,為什麼我從不曾料到過傳達老頭會住在丁老太的樓上?從外面看,那是一棟普普通通的樓房,誰料到那裡面會藏著數不清的秘密呢?我坐在家裡,想到那條陰暗的走廊,和走廊上那個模糊可疑的人影,不由得心有餘悸。又回想我自己糊裡糊塗從南方來到科學院,成為一個職業哲學家的事,將來龍去脈細細一想,似乎是這守傳達的老頭一手安排了我的命運。為什麼一個看門的會有這麼大的權力,他的權力是誰給的,這又成為了謎中之謎。難道我如今還不是被他牽著鼻子跑嗎?說實話,由於每天無所事事地在街上溜達,我確實時常盼望他來到我的住處,以解除我的寂寞。丁老太的事實在是太蹊蹺,太深不可測了,這幽靈似的丁老太,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喂!」我喊道。他表情冷淡地坐了起來。「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我餓得發抖,只好在一個小販那裡買了兩個烤紅薯,一人吃了一個。
「你對於我是否是一個真正的哲學家這件事怎樣看?」
「假如事先約好了時間和方式,」我急匆匆地解釋道,「我們就可以順利地會面,這樣就不會浪費院長的時間和精力。事情十分簡單,打個比方說:我去科學院,院長等我,或院長來,我等他,我們用不著……」
有一回我的電燈壞了,可就是找不到人來修理。Z城雖大,街上商店很多,卻連個修理水電的地方也沒有。我跑到科學院的傳達室去找那老頭,那裡的一位年輕人告訴我,他們傳達室沒這麼一個人,我一定是搞錯了。我就嚷嚷起來,告訴他,我還在他們單位領工資呢,我是一位專家,他們請來的,不是什麼騙子。那位青年勸我不要激動,並說他們單位請來的專家多得很,他不能一一記住他們的名字,因為專家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雖說不是騙子,也不能高人一頭呀。
同事似乎有點耳背,自顧自嘮嘮叨叨地說:「我們同事多年,可說是貼心的老朋友了。平心而論,像你這樣一位老職員,編了這麼多的書,前不久還編了一本有用的好詞典,在我們這裏應該是一位大功臣了。而我們的社長,動不動就侵犯別人的隱私權,我敢打賭,他自己的老婆也賣過一點什麼東西。」
晚上分錢時我也在場。教授瞪眼看了我半天,猶豫不決地對我的朋友說:「這個人,你看該怎麼辦?他沒有起什麼作用,只不過趕回來一兩個逃跑者罷了。可話又說回來,他還算是我們寫信叫來的。我一發了那封信就後悔了,叫這樣一個不相干的人來幹什麼呢?現在嘛,錢總是要給他一點的。」
我孤零零地提著箱子回了家。
沉默了幾分鐘之後,三個人忽然異口同聲地勸我回家去。因為這個地方實在沒什麼好獃的,到處都有可能中暗箭,有可能掉下陷阱,防不勝防。他們還說我已經出來這麼久了,天天跟在他們屁股後頭跑,就不覺得乏味嗎?這一類事,我居然傾注如此大的熱情,可叫他們擔受不起。他們一點也不想掌握我的命運,這種責任太重大了,而責任和義務是他們最厭惡的事。
我拔腿出門要去追,被老頭死死揪住。
「呸!什麼傳達老頭,那只是一種表象罷了。你難道還沒有體會出來,所有的事全是可有可無?如果你下火車那一次沒去科學院,卻是去了廢品站,其結果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也許你現在就要向我打聽廢品收購員的去向了。如果你真去了廢品站,他們會封你為廢物回收利用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那你的地位和現在也沒什麼區別。關鍵並不在於傳達老頭,而在於你自己。你這個人,渾身透出那種邪惡的慾望,讓人一眼看見你,就要將你作為一個特殊人物對待。不過即使當了廢品所的研究員,房子也是沒有的,你還是會想到去佔據我的住所,我也只有自認倒霉。多麼清靜的地方!作為一個自由人住在那裡多麼自在!現在像你這種自由人已經不多了,而我們,每天還要錄音,忙得要死,永遠不能過逍遙的日子,時間永遠屬於別人……」他邊說邊在我衣服上亂揪,將我的衣服搞得皺皺巴巴。
那些另外的字跡所寫的都是同一個內容:我叫×××,現在是××演講團的預備成員,在不久的將來就要登上講台,成為一名演講新秀。請與我聯繫。
在信的旁邊還有一種娟秀的字體寫著:「我是你朋友的妻子,我並不認為自己的才能比他差,干這項工作絲毫沒有提高我的身價,反而對我是種犧牲。我是出於一種正義感來乾的。如果你也是一個有正義感、有才氣的人,你應該收拾起行李馬上來到我們這裏。假如你有決心脫離庸俗的、窒息人的環境,這可是唯一的機會了!來這裏之後,你會感到耳目一新,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頭。比起這種崇高的榮譽感來,你那小小的詞典又算得了什麼呢?我一貫認為,平庸的環境可能使人產生殺人的衝動,但這種衝動又是極其無力的,不知你有沒有同感。」
「院長馬上來這裏,他已經出發了。」
「別以為我們不說就是不知道。群眾什麼都知道,就是找不到詞彙來像你那樣說話,況且也不想找。我倒是納悶:為什麼你不能用『賣橘子』這一類詞彙呢?那要通俗得多,也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嘛。我從前也有過你這樣一段經歷,我自鳴清高,結果弄得自己十分孤立。你是我們社裡第一個去北方賣橘子的,這還不夠嗎?我們都沒有當上這第一個。你到底還要什麼呢?人應該知足。我坐在這裏,我就不斷地想,你真走運,並沒有費什麼氣力就獲得了榮譽。多少人朝思暮想,拚命努力,結果是一無所獲,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一想也對,就與老頭一道匆匆地往科學院趕路。到了傳達室,老頭去打電話,裏面回答說院長已去了我家,一早便坐車去的。我們一聽急得要死,立刻叫了一輛三輪車往家裡飛奔。一路上我頭上冒著汗,拚命催踩車的,半小時后終於到了家。我和老頭上前推開門,屋裡一個人也沒有,只見桌上有兩個茶杯裏面的茶喝了一半,水還是溫熱的。
老頭不由分說就拖起我跑。
「丁老太說得還不清楚嗎?對我來說,她的話就像一面鏡子!每次她說話我都感到心裏透亮,滿懷信心。還從來沒有人挑剔過她的表達方式呢!你太讓人失望了,我對你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而且你還是一個哲學家,這就更讓人困惑,你竟會體會不出丁老太話中的含義。」
他的衰老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留下死一般的寂靜。
終於有一天我頓悟了:不會再有什麼信了。對於我這位高深莫測的朋友和他的同僚,我本來就只是一件道具,一個偶然的過客。他們之所以召我去,只不過是一時興之所致,或者是看中了我這不同尋常的虛榮心。他們的目的一達到,我就沒必要老是停留在他們那個階層裏面了。也許我這一生中,前面還會有另外一些好日子,但我不該回顧,不管從哪方面說回顧都是不利的。
回去的路上,我問傳達老頭丁老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老頭長嘆一聲,說道:
「我在Z城參与了一樁詐騙活動,」我故意危言聳聽,「你們竟會沒聽說嗎?我分得不少的錢。後來那件事敗露了,我就逃回南方來了。我還以為這事在這裏滿城風雨了呢。」
「賣橘子這種事誰不會做?可就有人偏偏因為這個成了哲學家!是我們的智商比他低,還是我們的學歷比他短?都不是!我告訴你們,人生在世,機運是決定一切的。那一天,我們看見這個人輕輕巧巧地上了火車,後來又在北方的什麼鬼地方混了幾個月,這一回來,大家就不由自主地對他另眼相看了。怎麼回事?這就是機運。運氣落到這個人頭上,擋也擋不住。表面上,他還和我們大家一樣坐在這裏,但在每個人的心目中,他是獲得了一種特殊的身份。有人不服氣,效仿他去賣橘子,結果如何?奧妙在什麼地方呢?奧妙就在於他是我們社裡第一個想到去北方賣橘子的人。賣橘子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但第一個想到,這裏面就大有學問了。真糟糕,為什麼我就沒有第一個想到這種方法呢?」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提剽竊的事了,什麼事都不提,就彷彿厭倦了似的。經過短短的風波,我的情緒又恢復了正常。我的詞典順利出版,為我爭得了一點地位,我也不再認為剽竊的手段有什麼不正當了。私下裡甚至想:如有機會,還要多剽竊幾回,好進一步抬高身價。既然殺不了人,幹不了轟轟烈烈的事業,就搞些小偷小摸算了。
「我真想到科學院裏面去,立刻,你應該可以想到我現在過的是一種什麼日子,我從南方跑到此地來幹了些什麼。」
「老D真是能說會道,別出心裁又花樣翻新,哈!」
「請你舉一個例子。」
我們一邊走,老頭一邊數落我「不爭氣」,「不努力」,「太讓人傷心了」。他越說越氣,到後來竟一跺腳,撇下我自個回家去了。我在馬路上獨自站了一會兒,心裏生出了一個想法。我決定一個人再到丁老太家去一次,弄清我心中的疑惑。我回到那棟大樓,上了三樓,到左邊第二個房門去敲門。開門的卻是一位年輕男子,陰沉著臉問我要找誰?聽了我的話又硬邦邦地說:「沒有這個人!」然後將門用力關上。這是怎麼回事呢?我明明沒有找錯房門嘛!我想了一想,又去敲第三個房門,誰知出來的又是那位凶神惡煞的男子,嚇得我連忙道歉。他白了我一眼,又一次用力關上門。難道會是第一個房門嗎?我躊躇了好久,終於鼓足勇氣去敲第一個門,門開了,出來的還是那位凶神。
我一連好多天忐忑不安,左思右想,終於又在一個昏暗的早晨收拾起我的行李搭上了北去的火車。這一回,我沒告訴社裡的領導,也沒向任何人請假,我抱著孤注一擲的想法,打算一去不復返了。我也不知道這決心從何而來。我在去車站的路上碰到我的一些同事,他們都一式地朝我點頭,說:「好,你馬上要發達了。」
「你該回家了。」他朝我詭詐地眨了眨眼,「還等什麼呢?人人都盼望一個體面的結局,你也不會例外。不過你不是已經有過了輝煌的日子嗎?在你的家鄉,陽光明媚的南方,你可以繼續過這種輝煌的生活,你的生活方式已初具規模。看那隱蔽在密林叢中,飄渺的屋頂!看那屋頂的避雷針!你不是已經看見了嗎?我想通知你,我的妻子也盼望你馬上離開。想當初,她還曾經幫你將衣服下擺剪成流蘇呢!你沒有忘記這件事吧?」
我們走到一個拐角,他又忽然停下來對我說:「你暗暗得意了吧?老實說,這種機會不是常有的,不過既然被你撞上了,你就要提前走運了。看我們,苦鬥了這麼多年才撈到一個拋頭露面的機會。你要好好乾,小心謹慎,飛黃騰達的前景就在眼前。」
這樣,我就在辦公室假裝無意之間與老張談起:「北方的橘子為什麼這樣貴?我去賣的那個時候便宜多了。」
我蹲下來靜候,說話的人始終沒有出現。大樓里又歸於一片沉寂,所有的窗口都是一式一樣。我溜下樓梯,狂奔回家。
「可是我想約定這樣一個時間和方式,這對於我十分重要。」
「是嗎?如今哲學家是多起來了,有什麼好處呢?完全沒有!你能理解老年人的痛苦嗎?」她嚴厲地看了我一眼,低下頭去拄著拐棍繼續前行。
「這種事嘛,普通又普通,我們也經歷過的,並沒有什麼意義。」
也有那種時候,從大門裡竄出一輛小轎車,但窗內放下了天鵝絨的帘子,無法看見裏面。車子像彈丸一樣彈出老遠,消失在馬路盡頭。有一次,我曾朝著一輛黑色的小車大聲呼喊:「院長!院長!」車子沒停,一溜煙開走了。過了一會兒大門裡走出兩個穿黃制服的人,命令我馬上離開。我說出傳達老頭的名字,並告訴他們我是個哲學家。
「我要怎樣才能與院長約定一個見面的時間與方式呢?」
事情發生后,我妻子知道了。她又氣又恨,說自己瞎了眼,跟我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竟沒看出我是這樣一個卑鄙的傢伙。她還在家裡摔破了幾個熱水瓶和燈泡,哭得眼都腫起來。我呆若木雞地望著她發作,一下子就萌發了要謀害她的念頭。
走出門,我心裏嘀咕著自己又鬼混了一天。一到馬路上傳達老頭就與我分道揚鑣,因為丁老太等他回去商量一件「要事」。我盯著他的背影,看見他並沒有朝丁老太家裡去,卻是朝著相反的方向跑。這老頭到底住在什麼地方呢?
時隔不久又傳來一種流言,說我去北方並不是賣橘子,卻是乾著販賣婦女的勾當,內幕十分可怕,我們有一個大的團伙等等。
因為出外巡遊一次,我又從半空落到了原來的位置。所有的人都對我在北方乾的那些勾當裝聾作啞,他們認為那是屬於我個人的隱私,與我的品質掛不上勾,完全可以九-九-藏-書忽略不計。所以沒人關心我在北方的所做所為,他們還將我的北方之行稱為「賣橘子之行」。
洗完臉,她就開始慢慢悠悠地打哈欠,一個接一個,打了十來個之後才將眼光對準我們。這時我便看出她只有一隻好眼,另一隻是一個空洞。我以為這下她該要說話了,誰知她卻掉轉身子去擺弄一個煤油爐子去了。
我首先潛伏在妻子下晚班回家的路上,那是一條行人稀少的小衚衕。我用戴著手套的手緊握一根木棍,打算妻子一出現就給她當頭一悶棍,將她打死,然後扔掉棍子跑回家。我在寒風中等了好久好久,腦子裡走馬燈一樣出現種種的情節,以及對付的辦法。我越想越怕,手也抖得厲害,連棍子也握不住了,最後我乾脆將棍子往一個角落裡一丟,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回到家裡。回來后當然對妻子更仇恨了。後來我又設想了用砒霜下毒的辦法,結果當然也沒實施。倒不是心疼她,主要是怕自己因此而喪命。這兩次謀害雖然沒搞成,我還是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十惡不赦的惡棍,每天被自己的罪孽壓得氣喘吁吁。
「你知道傳達老頭的去向嗎?」
我連忙向他解釋我沒來的原因,東拉西扯,不著邊際。最後我又問老頭,我應該到禮堂去作報告嗎?像從前一樣嗎?我告訴他因為我的朋友不能來,我只好獨自來完成演講了。
過了幾天的一個早上,朋友沒起床。當我從隔壁房裡推開門進到他房裡時,發現教授和朋友的妻子已經走了,朋友說他今天不想去,因為頭疼。
「你們寫信請我來的。」我忍著一肚子氣說道。
「院長來過了。」老頭滿意地說。
有一天夜裡我忽然驚醒過來,將所有的事從頭至尾又細想了一遍。也許那封莫須有的信正是一種神秘的召喚吧?我應不應該遵從它呢?難道我非得持有一封朋友寫給我的信,才能去北方的Z城?難道一封信真的能給我以莫大的心理保障?
老頭也開始著急起來,口裡不住地嘮叨:
「為什麼不提?!榮譽本該歸於你,我們可以理直氣壯。我還要大肆宣講呢!」
我的話沒說完,大家都哈哈大笑,朝我豎起大拇指:
「院長是怎麼回事呢?我親眼看見他出發的,他說在途中還要去銀行一次,再拐到你這裏來,為什麼現在還沒到?是路上發動機出了故障,還是小偷偷去了他的錢?或者更壞:司機酗酒?因為違章駕駛被警察扣留?院長本人心臟病發作?他老婆……」
老頭嘻嘻地笑著不予回答,卻建議我將那位老太太的住所的門牌號碼銘記在心,因為他認為在我今後漫長的學術生涯中,我將不斷地按照她的設計發展自己。這一切都將在不知不覺中發生,就因為她是最早的守門人,這個道理就像白天的太陽一樣顯目。守門人是什麼?守門人就是規劃和具體設計每個進入大門的人的命運的人。我已經去過了傳達室,這就等於已進入了科學院的大門,因為這一點,那位老太太已經在對我仔細地加以審察了,難道我還沒有感覺出來嗎?不要因為她沒說話就不把她放在眼裡,她可是法力無邊的人物。我們一邊說話一邊走到了我們常去的那家小飯店,一人要了一碗米粉。我剛吃了一小半,老頭就把筷子一放,招呼我快走。
三個人商量了一陣,最後決定還是讓我留下,因為也有用得著我的時候,比如今天那種場合,雖起不了什麼大作用,站在那裡也可以嚇一嚇聽眾。朋友的妻子給我一張骯髒的五元小票子,外加一句帶鄙視性的「坐享其成」。分完錢,我又聽見他們擬出了明天行動的新計劃。
「你那次去北方賣橘子,我們的社長大發脾氣,差點下令要開除你。從這件事正可以看出上級領導是多麼不理解我們的具體需要。為什麼一個人就不可以有點自由,保留一點他的隱私呢?賣幾個橘子難道就算犯錯誤嗎?」同事之一忿忿不平地說。
「一切都以我的意志為轉移。原先不通郵,是我的一種策略,現在我要它通郵,也是我的一種策略。」
「那麼你是怎樣知道我會來你們科學院的呢?要知道我原來只來過一次,而且時間很短,我覺得我上一次來你們院作報告沒有表現出任何才能,所以這一次被你們封為哲學家我倒有點受寵若驚的味道。你能告訴我其中的緣由嗎?」
老頭在房間里巡視了一番,建議我將床般到另一個角上去,因為離床頭不遠處已開始漏雨了,而他認為潮濕對於我的健康會有很不好的影響。
作最後那場報告時,聽眾席上出現兩個痞子,不但擾亂會場,還衝上講台來毆打教授和我們。想象得到,我們三個文弱書生是對付不了他們的,結果當然是被他們打得鼻青臉腫,狼狽不堪地逃走。在路上,我忍不住對這一事件有點怨言。不料我剛一開口,我的朋友的樣子竟比剛才那痞子還凶,順手就撿了路邊一根棍子來打我,重重地打在我的背脊骨上,痛死了。他一下接一下不住手地打,我只好跳開來,跑得遠遠的,口裡大聲追問:「為什麼要打我?」朋友回答:「為了讓你清醒一點,不然你會認為自己成了個什麼人了?一個大思想家!像你這一類的思想家恰好是我們最不需要的,我們還不如多要幾個剛才那種痞子呢!我們雖然挨了痞子的打,但是打得痛快!而你,嘮嘮叨叨,女人之見,像個長舌婦,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你趕快住口,不然我還要打,雖然聽眾將你當個人物看待,你可是託了我的福。要是我不喊你去會場,你現在又算個什麼東西呢?」他罵完我就和教授一起將我撇在那裡,而他們坐計程車走了。最近他們掙了不少錢,可以坐計程車了。我卻分文未得,替他們搞義務勞動。
儘管對他的一切不甚了了,如隔著煙幕,我們還是成了朋友。他給我來信了。
好,我雄心勃勃地出發了。所到之處一律給我以熱烈的歡迎。錢雖不多,但總是有一點。人人都知道我是來要錢的,他們拿起名片看一看,做做樣子,然後緊盯我的眼睛,用沉悶的低音問道:「二十塊錢夠不夠?」我當然忸怩一陣,然後收下錢,說些「陽光普照大地」「麥苗兒青青稻穀黃」之類的話,然後開路。這樣倒也乾脆,免去了相互間的寒暄。看來我的朋友和教授他們的估計還是不完全正確:我一共到了三十二個地方,沒有一個單位的人們是需要多作解釋的,他們一看名片就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有的人看也不看,就直統統地問:「你要多少?」看來當今的世界是越來越有秩序了,用不了多久,每個人與另外的人都將心心相印,友好共存。
「請你不要將兩件事混為一談好不好?這是一種嚴肅的區分,我可以向你打這樣一個比方:有一個人每天夜裡飛牆走壁去行竊,白天卻是十足的正人君子,科學衛士。我們怎麼辦呢?應該對他行竊的事忽略不計嗎?將那看作他個人的嗜好嗎?當然不能,我們同樣要對他追究刑事責任,因為他的危害一點也不比那些職業盜賊小。由於他的特殊地位,他還經常加倍放肆呢!我們聽說你也不是一個安份守己的老實人,你干過剽竊的勾當,受害者沒有起訴,你以為我們會不知道嗎?總而言之,決不能讓人隨便模糊了這類事的界限,我們有責任向你提醒一下。」
我離開Z城的前一天夜裡,我的朋友硬要我睡在他家裡。於是那一晚我就睡在他的隔壁房間里。開始我睡得好好的,可是到了半夜他忽然敲門了。他進來,坐在我的床沿,反覆地嘆氣,說些沒意思的話,然後回到他的房裡。等我剛一閉上眼,他又來了,很激動似的,告訴我他打算放棄他的生意了,因為一個人總得干點正經事,不能老這樣混下去。好不容易講完了,他回到他的房間,我正要睡,他又來了。如此反覆,鬧到天亮,我只好起床,他倒呼呼入睡了。
沒想到老頭聽了這句話,就像見了鬼一樣瞪了我一眼,轉身就出了門。
雖然朋友在信中信誓旦旦地宣稱,演講團的全體成員將在站台上恭候我的光臨,但當我佇立在北風凜冽的站台上時,明白自己又一次上當了。我掏出朋友的新地址,叫了一輛很舊的計程車。車子又一次在小巷裡七彎八拐的,最後停在一張破舊的大門旁,這時我才如夢初醒,發覺自己又到了上次的老地方。我的腦子給攪得稀亂,我懷疑自己錯將上次的地址給了司機,不料司機冷笑一聲說道:「沒錯,這個地址就是那個地址,這條街有兩種不同的街名,實質上一樣。又因為這裏很少有人來住,所以誰也不來過問地名混亂的事。亂就讓它亂去,有人還亂中謀利呢!」說到這裏他意味深長地瞟我一眼,弄得我臉上發燒,慌張中多給了他兩塊車錢。「你要小心自己。」他伸出頭來說了一句,然後發動了車子。看著遠去的車子,我惴惴地想:「他也在亂中謀利。」這樣心裏就平靜了好多。
同樣的北方的車站,同樣的計程車司機,同樣骯髒的、七拐八彎的小巷子,同樣破敗的房子。只是有一點與昔日大不一樣:房子里沒有人。電燈開著,但的確沒有人。我忽然明白:這裏面不會再有人了,一切都要自力更生。我獨自坐在那張空床上,用雙手抱著頭苦思苦想了整整一天,到晚上才迷迷糊糊地睡了。第二天清早我作出了一個決定。
我的朋友竟會寫信給社裡的領導,這真是太意外了。他是有意讓我在社裡站不住腳嗎?還是用這種與我為難的形式來暗中與我交流信息呢?莫非他的最後用意竟是讓我回到他的身邊?然而他並沒有給我寫信,我無法知道該上什麼地方去找他。現在我努力回憶我在Z城的那些事,也想不出一點完整的線索來了。想來想去的,越想越怕,到後來竟也真的懷疑起我的朋友是否與販賣婦女有關來。他們三個背著我偷偷摸摸的到底在談些什麼呢?
「那種事永遠不可能水落石出。」
「院長還會來嗎?」
我的朋友點燃一支煙,沉思良久,最後緩慢地吐出煙圈,說:「給他一點路費,讓他走算了。他和我們在一塊也顯得很彆扭的樣子,我總覺得他是個外人。」
沒人愛聽我的輝煌的經歷。
「哈!你錯了。這個人是一位老太太,七十八歲。」他得意洋洋地拍起手來。
老頭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半天,慢慢地、意味深長地說:「您的朋友?我當然知道您的朋友的事。至於演講嘛,您不用費心了。請問Z城的人民誰會不知道您——偉大的哲學家?您來了,這就已經夠了,不是嗎?請您在這個本子上籤個名,我們將按時將您的報酬寄到您的住處,明天您將得到您的第一筆報酬。錢不會很多,因為我們不是闊佬。我們從前也養過一個哲學家,我們給他的報酬多了一點,結果他驕傲起來,事情不好辦了。現在我們有了經驗:不能對他們過於嬌縱。」
還是那間破屋子,一進門就看見他給我的沒寫完的信堆在過道的窗台上,信的旁邊橫七豎八地擺了好多筆,大概是來一個人就在信上畫幾筆。黑糊糊的房間里坐了三個人,他們是我的朋友,教授和朋友的妻子。他們正在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完全不介意我的到來。終於他們喝完了,我的朋友站起來,沉著臉,問我:「你是抱著賺錢和出名的打算來的吧?對不起,我們不能這樣輕易地接收你。這不是太戲劇性了嗎?一個普通的熟人跑來,我們讓他和我們平起平坐,大家一起出風頭。不,你必須要通過一系列的考驗,才有資格參加,別以為你上了兩次台就算正式成員了,還差得遠呢!我們這裏可不喜歡平均主義。」
「不會沒人感興趣的。」
由於北方之行,我在我們出版社成了一個特殊人物了。我的同事們都對我另眼相看,暗地裡稱我為「哲學家」——雖然他們仍然堅持說我去北方是為了賣橘子掙錢,而哲學和賣橘子之間有種必然的聯繫。我很想將我在北方遭遇的事向一位朋友傾吐一下,但就是沒有人能夠靜下心來聽我講。平時他們都很忙,沒時間坐下來。只要他們一坐下,只要我一開口,他們就扯上賣橘子的事,大發議論。我將我的北方朋友從前寫給我的信拿出來給他們看,他們又推脫不看,因為「信件是個人的隱私」,他們對隱私不感興趣。臨走時他們每個人總忘不了吹一通牛皮,說假如領導同意他們去北方賣橘子的話,他們決不會賣得比我少,說不定還要多,意義還要深遠。就因為碰上了這麼一個不通人情的領導,使得他們有才能不能發揮,真太窩囊了。說不定一直等到他們退休,還等不到一個好領導,所以這輩子他們是完了。
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信。
他的信上說,分別以來,他的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本來是完全沒有什麼必要寫信的。但是他近來遭遇了一場可怕的大災難,這使他萌生了給朋友寫信傾訴的念頭,他首先想到的朋友就是我——這個傢伙有時會玩玩套近乎的小把戲——這場災難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好多次,他都認為自己將要一蹶不振,活不下去了,可是居然到了今天還沒死掉!這真是個奇迹啊!
「你的邏輯真是古怪,簡直無可救藥了,你還破壞了我的形象。我希望你今後少開口為妙。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向院長彙報你說的話,這可是一件十分麻煩的事,多麼意外啊,你現在竟會聽不懂我們的話了,這是否因為你與世隔絕得太久呢?」
他怪笑一聲,說道:「我們這個地方根本不通郵,你還沒看出來?這棟房子是要拆除的危房,裏面就住了我一個人。你來了正好,我盼著你來,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跟你說的是:我真寂寞呀!我的意思是說我無事可干。要是有事做,何至於躺在這裏?不久前我剛剛越過了一道鴻溝,你來之前,我正處在危險的邊緣,幸虧我挺過來了,這事一想起就后怕。我寫信時忘了告訴你,我們這裏根本不通郵,你給我寫過很多信吧?那真是浪費了時間了。我特意搬到這個不通郵的地方來,就是害怕那些不相干的人給我寫信,甚至上門拜訪。你知道,在我這種狀況里,內心的寧靜是多麼重要啊!痛苦算不得什麼,日常的騷擾才是最可怕的。比如要是你有這麼一個父親,每天都用那種目光盯視你的一舉一動,請問你還怎麼活下去?」
「你這該死的惡棍,想搶劫嗎?」他朝我大吼一聲。
傳達老頭現在時常對我說:「你已經多次與院長談過話了。」為什麼我就不能學會像他這樣來看問題呢?莫非我的思維已鑽進了死胡同?還是我生來性情古怪?
這之後又是漫長的等待,我的生活已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每天由逛馬路,去那座大樓外面徘徊,坐在家裡發獃構成,每天如此。有幾次我似乎看見了丁老太,待到迎面細瞧,卻發現又是個陌生人。發工資的那一天,傳達老頭又是興沖沖地進來了。
這裏共有四間房,最裡面的是一個雜房兼廚房。白天,我就呆在雜房的一張桌旁,這裏光線幽暗,寂靜無聲。我將前面三間房重重上了鎖,像獵狗一樣警覺地傾聽,一聽見一點什麼騷響馬上就打主意逃跑。雜房後面的窗口是唯一的出口,也比較安全。只要打開窗跳出去,就到了市郊的一條小巷。但是萬一他們從這窗口進來呢?
隔了一天,又收到他的第二封信。這封信比前一封調子更低,其中有這樣一句話:「死亡已經悄悄進入我的胸腔。」在這封信中,他還是沒有談到使他如此消沉的原因,只是提到一件事:一個我們共同的熟人借走了他五塊錢。還說這無異於行劫。一想到他竟然被人打劫,而強盜又是他的熟人,他就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再活下去了,就是活著也差不多等於死了。這一類話他說了又說,還加上一個又一個的驚嘆號。信的末尾也沒有名字,只是蓋上一顆沒有字的紅印,旁邊加一註解:「像我這樣一個白日里還被自己人打劫的傢伙,名字對於我已是毫無意義了,你以後也不要再給我寫信了。」
「這是不好的,請問你怎能指揮我?我想來便來,我不來你盼也是白盼,請你恢復內心的平靜。我在某一天將要帶你進人科學院的辦公室,不過這句話你不要放在心裡,我記起來的時候就會帶你去的。」
「來了就好,不要走了。」丁老太含糊地說,繼續切麵包。
那人沒聽我說完便「啪!」地一聲掛了電話,猶如向我兜頭澆下了一盆冷水,我腳一軟,坐到了地上。傳達老頭冷笑著,一字一句從牙縫裡清晰地說道:
「啊?對了,我和你有過某種約定!」他顯得很興奮的樣子,「我答應過你,要把我的零零碎碎的生活片斷連綴起來,以便我有一個完整的形象。等一下。噓。」他貓著腰溜過去,將身子往窗前探了一下,回過頭來笑嘻嘻地對我說:「是來找我的女孩子們,https://read.99csw.com沒意思透了,我總是躲著她們。」我明明看見窗外什麼也沒有。
傳達老頭走後好長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在孤獨中度過。不知從哪一天起,我開始去科學院的大門外徘徊了。我伸長了脖子朝裏面瞧,看見傳達室內空無一人,傳達老頭的椅子仍擺在原地方。我往那裡面走了兩步,立刻不知從什麼地方跳出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將我一把推出門外,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失望、焦急、惶惑、苦惱,這些感情困擾著我。抬頭望去,科學院的樓房隱蔽在遠處的叢林中,只能隱隱約約地看見房頂的避雷針。
「誰叫你去科學院的?請問?你這個呆木頭!(他不再稱我為「您」了)死屍!你以為你是哲學家我就不敢罵嗎?我告訴你:越是哲學家我越要罵!一個人應該安分守己!我已經告訴你,你只要在家裡等著就算完成了你的工作,可你干出了什麼事呢?你不相信我們嗎?你到底追求什麼?想想看,每月兩百塊!白送給你!這就和養著一條蛀蟲沒什麼兩樣。我這個老頭子辛辛苦苦幹了五十年,到頭來只有一百塊,但我卻知足常樂,不希求份外的東西,請問你到底是怎麼回事?瘋了嗎?你知道群眾現在對你是一種什麼樣的看法嗎?你在科學院引起了公憤!很多人說你目中無人,胡攪蠻纏,還有人說你是想奪權,想當科學院的院長!你去聽聽群眾的呼聲,想想你的行為給我帶來的後果吧!上級給我的任務就是照顧好你,我一直幹得很好,我們成了好朋友。現在我快要退休了,你不要給我的工作留下污點好不好?」
與我合作編詞典的那位同事的老婆也在人群中,她似乎在向她旁邊的人耳語,很活躍的樣子,她的這種舉動使我的神經有點緊張。我側耳細聽,誰知她說的全是與那本詞典無關的話。從我偷聽來的那些話來分析,這個人,她自己也在搞一項什麼研究,她希望她的研究在我的口中得到宣揚,又怕我這個人是個利己主義者,完全不顧她和我的交情,所以她多次想請我幫忙都不敢開口。「人心莫測啊。」她嘆著氣說。
電話那一頭沉默了好久。最後那人不耐煩地說:
我像彈子一樣彈起,拿了一把掃帚匆忙地掃起來。我堅持不懈地忙乎了兩個小時,直到屋裡的每樣東西都變得乾淨、順眼,而同時,我時刻在側耳細聽,但始終沒聽見汽車發動機的響聲。
「你以為我住在什麼地方呢?你總沒料到我會住在丁老太的樓上吧?」原來是傳達老頭。「你找不到丁老太的。我早就說了,沒有我,你怎麼分得清這些房間?這座樓是一座大墳墓。」他說完就關上了窗。
傳達室的老頭老遠就向我打招呼:「哈!您來了,哲學家!我們這裏等您等了好久了,您怎麼到現在才來?大家都說他們患了飢餓症,據說是一種精神的焦慮引起的。因為什麼?就因為您不來。」
離開Z城后,我恨透了這位朋友。我想,用吸血鬼、虐待狂、騙子這一類詞來形容他都不過分。我在火車上發誓不再與他往來。一回到家,他的電報也追隨而來。上面寫道:一切正常。真見鬼,莫非我每一刻都在關心他的命運嗎?我究竟怎麼啦?我完全不關心他的事嗎?時間的流逝很快就證實了他的預見。他總是那麼英明正確。
他不斷地猜測下去,越猜測我心裏越不安,而他卻越說得起勁。又過去一個小時了,我開始長吁短嘆,我甚至懷疑是不是老頭設下的騙局,目光炯炯地逼視他,而他卻泰然處之。到了中午十二點,老頭約我一起去傳達室打電話,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這個滑頭!整日里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你心裏想些什麼,以為我老頭子會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把你的檔案拿給你看,你會大吃一驚的!」
「我住的地方沒有街道名稱,也沒有門牌號碼,你怎麼寄得到?」
「不過橘子的問題只是整個問題的一部分,一件附帶的事。我去北方的主要目的是會見我的朋友,他是一個特殊的人,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但那地方不通郵。」
我在Z城的那兩天,我的朋友居然振作起來,陪我遊覽了一些地方。每到一處,他都興緻勃勃地指著一些女孩告訴我:×××是暗娼,×××靠偷東西為生,×××每次都將騙來的東西與他分享。按照他的說法,這城裡的女孩大都是些墮落分子,而且大都與他有某種密切的聯繫。值得指出的是,他分明是一個窮光蛋,連坐車的錢都沒有,每次我們外出都是徒步,而他絕不提到錢的事,也不提他的生意——如果他真的在做什麼生意的話。那兩天除了談女孩,他還有一個念念不忘的話題就是他的鼻子。他告訴我,有天早上起來,他忽然發現他的鼻尖有兩點紅的,他嚇了一大跳,認為自己患了那種酒糟鼻。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他決定將自己的形象確立為一個酒糟鼻患者。儘管只有鼻尖上有兩點紅的,這也無妨。他想,一個患酒糟鼻的人最好的處世方式就是肆無忌憚。因為不論他如何矜持,人們也不會對他的鼻子產生什麼好感或同情心;不論他如何遮掩,旁人的目光也免不了要停留在他的鼻尖上。像這樣活在世上還不如死了的好。而一旦採取了肆無忌憚的方式,立刻就獲得了巨大的自由。他這樣決定了之後,就開始逢人便談論起自己的鼻子來,所談的方式或迂迴或直接,或暗示或宣揚,反正看對手而定。此種談話使他獲得莫大的快樂。舉個例子說吧,有一天他母親來了,他就直接了當地向她談起自己患了酒糟鼻這件事,不容母親開口,他馬上又補充說患這種病的人總有某些天才的跡象,如再加上勤奮努力,日子長了,事情總要發生根本轉機的。最近他一直在埋頭做生意,很多大主顧都對他表示了非同一般的好感,不是因為他的生意,卻是因為他這個人,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含義呢?這些話母親雖不全信,還是抱了很大的希望回去了。「最近幸虧有了鼻子的事,自我感覺好多了。」他凝視著前方說道。
「你怎樣看待這件事的意義?」他瞪了我一眼,「你以為我春風得意了嗎?不,我目前的心境比死還難受!我受不了了!庸庸碌碌、四處鑽營、吹牛詐騙。一個人,成天像這樣生活,又不得不像這樣,真不如死了的好!當然,我也有短暫的歡樂的瞬間,那種瞬間和任何人沒有兩樣,就是當我賺了錢和名聲的時候。可惜那種瞬間總是留不住,巨大的悲痛很快就壓倒了暫時的歡樂,於是,我必得要再一次追尋,找到那種隱秘的、更能使我獲得大的愉悅的新方法,加以實踐,從中漁利。好了,你不要以為我說這些就意味著要打退堂鼓,洗心革面,從此退出演講團,將寶座讓給你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想一想我費了多大力氣才搞到這個位置吧!我今天只是偶爾情緒低落罷了,這類事常有。我今天不去會場,我要帶你去看我的一個女朋友,她是一個高尚的人。」
「這個人在科學院守了五十年傳達,」他邊走邊興緻勃勃地說,「德高望重。一個人,如果想要跨進科學院的大門,首先就要從這位老傳達的眼皮底下得到許可,這種事沒有捷徑可走。等一下,首先讓我叫你猜一猜,這個人是男是女,有多大歲數了?我數一、二、三,你就回答。好!一、二、三!」
「我剛才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了,就是老太太有個習慣,每天早晨吃完飯坐下來看報紙時,總是一看就入睡了,雷也打不醒!她要一直睡到中午才醒來。你一定注意到了,剛才我們出來時她正在做早飯,現在可能已經坐在那裡吃了,我們必須趁她吃飯時和她談問題,否則難以找出時間了。我們要趕緊快跑。」
我的朋友又從北方的Z城給我寫信了,是某研究機構特製的富麗堂皇的信封和信紙,信上的字跡亂七八糟,似乎有好幾種字體,他在信的末尾告訴我,這封信其實是好幾個人共同寫的,寫了好多天。他總是寫幾句又扔在桌上不管了,結果他的同事進屋來看見了,就在上面接下去續寫,這樣過了好多天,信就成了這個樣子了。信的主要內容是告訴我,他和教授現在是如何風光,聲譽如何高。雖然他們現在不是國家正式研究機關的領導人,可在廣大聽眾眼裡,他們比那些領導人還吃香。每天想到什麼地方去講就到什麼地方去講,報酬也十分高。回想不久前,他還想找一個固定工作呢,現在他覺得那實在是幼稚可笑極了。目前他已成了家,妻子也加入他的講演。他、他妻子、教授,三個人組成了一個講演團,底稿都不用打,到處去亂講,越亂講觀眾的反應越好。現在他們唯一的憾事就是演講團還缺一名政府代表成員,如果我能找個借口放下手頭的工作去北方加入他們的團體,將會享受到莫大的樂趣!當然,他們事先要和我講明,這件工作是沒有報酬的,但假如我是個聰明人,假如我仔細想了這件事對自己精神發展的好處,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奔赴他們的所在地!
十天過去了,沒收到朋友的信。
我四處張望,想搜尋到一道專註的目光。但是沒有,絕對沒有。所有的人都將台上的發言者忘記了,連那個發感嘆的傢伙也睡著了。再看我的朋友,他也在昏昏欲睡,嘴角掛著愜意的微笑。這隻豬,除了利用別人之外一點人之常情都沒有,生性殘忍的傢伙,我白指望他了。想到此處,我氣憤地邁開步子朝講台上走去,我在台上拖過一把椅子坐在教授旁邊,然後朝下一看,發現根本沒人看我,我的朋友眼皮都沒抬一下。就這樣一直到散會,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有我這麼一位政府官員在台上。
「幹了些什麼?現在不正是你心中理想的實現嗎?我不能根據你的迫切心情帶你去科學院裏面,這是違反常情的。我告訴你,你必須打消這種迫切感,直到有一天,我們于無意中誤入那個聖地。我是受丁老太委託的光榮的看門人,一切塵世間的干擾都不能影響我的抉擇,你早該看出這一點了。」
於是我們就在傳達室等待。傳達室門口人來人往,但每個人的態度都十分曖昧,他們一閃就過去了,總不讓我看清他們的面貌。傳達老頭站在我背後告訴我:
「我們今天來得不是時候,」老頭悄聲說,「我們來得太早,而且老太太情緒不太好。我們還是先回家去吧,下午再來。」
兩天後傳達老頭來了。
「讓我來設想一下你到Z城后的活動吧。你下火車后,便遵照我的教導去了科學院,他們將你封為哲學家,可並沒有給你房子住。這時候,你靈機一動,想到了屬於我的那所房子,於是你走進那所住宅,私自將它據為已有,因為這給你帶來諸多的方便。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中,你不安,惶惑,沮喪,最後一天天成熟起來。」
「我們今天什麼也沒幹。」
她匆匆地離開,滿肚子狐疑。
接下去一連十多天老頭都沒來,也許他是對我生氣了吧。我終日在馬路上游遊盪盪,可憐巴巴。時間長而又長,我拚命放慢節奏,在痛苦中煎熬。可我周圍的人們(或假設的人們,因為我現在基本與世隔絕了)誰又會相信我內心的空虛呢?他們一定認為,一個哲學家,一定是成日里冥思遐想,遨遊太空。要麼就是坐在一個桶子里一動不動吧。假如我告訴他們,我什麼都不曾想,每天一個人逛馬路,吃小飯館,痴痴地等著一個什麼看門人來,他們又對我作何感想呢?他們會不會相信我的話呢?更重要的是,他們會不會有一天發現我根本不懂什麼哲學,而且對哲學也絲毫不感興趣呢?一切都是一個誤會,但要糾正這個誤會已來不及了,我利欲熏心,昏了頭了。
「你要幹什麼?」他嚴肅地說,「這不正是我們所期望的嗎?我多次提醒你對任何事都不要刻意追求。請你仔細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思考一番,就可以看出這正是院長找你聯繫的獨特方式。難道你認為你可以與自己的命運謀面嗎?我們去科學院,他老人家來這裏,這中間錯過了什麼?什麼也沒錯過,天地間的萬物各行其道,正常得很。誰讓你生出這種冒失的想法,竟然要去追趕他老人家?你太無知了。丁老太真有眼力,哲學家的確沒什麼用。」
又一個月過去了,傳達老頭推門進來,將錢放在桌子上,沒有像上次那樣很快走掉,而是坐了下來,一聲不響。我剛一開口對他說話,他就豎起一個指頭將嘴唇一撮:「噓——」於是我閉了嘴。他像變成了化石一樣坐在屋當中一動不動。我全身不舒服,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或在座位上扭動不休,但沒有產生離去的想法,我在等一個新的轉機。一直坐到吃中飯時分,老頭站起來,也不和我招呼,一人獨自出去了。下午他又來了,還是一動不動地坐下。我徘徊、嘆氣、弄出一些響聲,但他巋然不動。傍晚時分他又站起來打算走,我攔住他問他明天還來不來?他沉吟了半晌,回答:「我將適當增加伴陪你的時間。」
「我有過一段傳奇似的經歷。我這個人微不足道,可經歷是……」
「關於鼻子的事,」他說,(見鬼,他總是採用這種權威的語氣!)「我最近又有了新的見解,事情的起因是一個過路的小孩。當時他正蹲在地上打彈子,我走過去和他蹲在一起,他就和我談論起打彈子的技術問題來,自始至終完全沒看我的鼻子一眼,而且態度的誠懇,眼神里流露出來的信賴都是無可非議的。這個過路的小孩,他是從哪裡來的?當然我不好意思問他,一問就暴露出我十足的俗氣。我只是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話。他說完就收起彈子走掉了,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在心裏大大為他喝彩!」接下去他又寫到老朋友的女兒向他求婚,「我打算答應她的要求,我發現我也可以做一個很好的丈夫,什麼都可以的。只要有了固定收入,我就和她辦婚事,當然這都是次要的問題。」
這種流言傳到我耳朵里后的一天,我在機關的過道里遇見了那位與我合編過詞典的同事的老婆。她主動向我打招呼,問起我的「事業」怎麼樣了。
又挨了些日子,仍舊沒有一個人來理睬我,我開始擔心傳達老頭是否已從這世上消失了。我又偷偷去了一次科學院所在地,隔得遠遠地張望。我看見傳達室里空空的,看見那兩個穿制服的傢伙藏在大門後面的隱蔽處,不時有車從裏面開出來,車窗都用金絲絨的帘子遮得死死的,也有些人從大門進進出出,但不再經過傳達室。似乎是,那兩個穿制服的傢伙接替了傳達老頭的工作。我一邊觀察,背上一邊冒出冷汗來。試想如果這老頭已經消失了的話,誰來給我發這每月兩百元的工資呢?並且我住的房子也漏得越來越厲害,我對此又完全束手無策。沒有了房子住,沒有了工資,我還算個哲學家嗎?我妻子會怎樣看我,家鄉的人又會怎樣看我?我還有臉回家嗎?雖說院長承認我吧,但院長從不與我直接見面,非要通過傳達老頭。而現在傳達老頭失蹤了,這等於我和院長已經失去聯繫了。再說那兩個穿制服的凶神又決不允許我到科學院裏面去,還說老傳達是一個老賊什麼的。現在我只要稍稍離大門近一點,他們就揚起手中的電棒,做出威嚇的樣子。退一步說,就算院長還承認我,沒有了房子和工資,又如何在此地呆下去呢?眼前發生的這些事,會不會與家鄉的控告或流言直接相關呢?我這樣尋思的時候,看見大門那兒出現了一些變化:幾十個保衛人員分站兩旁,一輛從外面開進去的小轎車從中徐徐通過,停在離大門不遠的處所。車門開了,從裏面下來一位頭髮雪白的老者,再過一會兒,又走出一位。那人伸伸腰,轉過臉來,卻是傳達老頭!傳達老頭已換了裝,很氣派的樣子,挽著頭髮雪白的老者緩緩步行,朝兩旁的保衛人員招招手。我跑到離大門不遠的地方,朝著傳達老頭大聲呼喊,可他連頭也沒回。他就這樣走到裏面去了。
我還想辯解,他們兩個人就一邊一個抓住我的手臂,推著我向前飛跑,跑了很遠才鬆手。等我站穩腳跟,發現自己已到了馬路上,而那兩人已經不見了。遠遠望去,科學院的大門也消失了,原來的位置上只有一團灰濛濛的霧。當然,科學院是不會消失的,是我的眼睛已經昏花了吧。我回想那個人說的那番話,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了一件事:幾個月前我來到Z城,住進現在的破房子,是傳達老頭幫我修好了電燈的線路。他雖然已是六七十歲的人,卻手腳麻利地在梯子上爬上爬下,一點也看不出老年人的僵硬。當時我一點也沒在意這一點,現在卻恍然大悟——原來他早就訓練有素!原來他每天夜裡飛牆走壁!這件事我越往下想就越毛骨悚然,我又記起剽竊一事——原來九-九-藏-書我與老頭半斤八兩!原來老頭早知道我是個剽竊者才看中我,將我封為哲學家的。他將我封為哲學家,然後告訴所有的人關於我曾經剽竊一事,然後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才是個老滑頭,保密能手,無法捉摸的幻影。
過了些天那位教授又來了,還帶來我的朋友的親筆信。信上將我大大誇獎一頓,聲稱我的思想感情已經進入了「超脫升華的新階段」。我讀完信,教授就拉我走,我們一同來到一個規格更高的會場。教授這一回調子也更高了,唾沫橫飛,歇斯底里地叫喊:「我已經站在珠穆朗瑪峰的峰頂上!」我雖有點不安,但我不再臉紅,因為我看到觀眾坐無虛席,臉上的表情有點木然,卻並不反感,少數人還露出讚許的神氣,並且這讚許大半是沖我來的,我不由得驚訝了。看來教授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我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一切都按照他的思想軌道在平穩地運行,他就像一個有經驗的駕駛員,而我不過是一名驚慌的乘客,而且是搭錯了車的乘客,時時刻刻都想往下面跳。我多麼愚蠢啊!這樣想過後,就心安理得了。散會的時候大家都來與我握手,我居然也應付得好一點兒了。
「要是你不說那一堆廢話,不故弄玄虛,哪會有這一類的流言呢?假如我是你,我會很直爽地將我在北方的活動告訴大家。例如賣了多少橘子,與哪些人發生過聯繫,賣橘子一共賺了多少錢等等。而你呢?閉口不提你的活動,無中生有地扯出一個什麼朋友,盡說些別人聽不懂的鬼話,像是在打啞迷,又像是在愚弄大家,搞得別人都對你有很大的意見。我聽說流言是由一封信引起來的。這封信是寫給我們社裡的領導的,寫信人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信是從什麼地方寄出。這個人告訴社長,他需要通過社長來通知你,他和你的共同事業碰到了麻煩,搞不下去了。社長將信交給很多人看了。現在我們大家都在猜測,是什麼樣的事業呢?這一猜,流言就出來了,對不起,有人在注意我們了。」
另外的兩位都皺著眉頭,很不歡迎我的樣子。
「你,還在想著那件事?完全不值一提的小事。過多地去想它真蠢。」
「院長現在很忙,叫我們在這裏等到下午他的客人走了以後,他就來接見我們。」
「丁老太,我給您帶來了一位學生,還是一位哲學家呢。」老頭畢恭畢敬地說,一邊將我推到丁老太的面前。
「我連路費也沒有了,怎麼回去?」
她說完后,教授重又往下念報紙。待我細細一聽,才知道教授口裡發出的聲音根本不是在念報紙,而是天曉得的一些什麼話,既不連貫,又無意義,根本聽不清。他手中的報紙只是個幌子罷了。這位渾水摸魚的教授,還為這次演講要了一個很高的價錢呢!我的朋友就愛信任一些這樣的人。觀眾安靜下來之後,我心裏那個迫切的念頭就開始折磨我了。我渴望有人注意台上的演講者,這一來,我的朋友就會緊張起來,叫我上台去充當我原來的角色了。
「哈!你這個滑頭,你想撇開你的上級嗎?我告訴過你是我選擇你來當哲學家的,你知道是誰促使我作出抉擇的?你沒想到這一點吧?丁老太是我們那棟大樓里的管理人,發號施令的角色,她將批准我處理你的待遇問題。現在你總知道你要撇開的是一位什麼樣的人物了吧?」
我的朋友分配給我的工作是站在會場門口,橫蠻地拉住每一個要出去的人,將他們趕回座位上去,朋友自己手裡還拿了一把大掃帚,遇見人向外跑就用掃帚猛撲,打得那人只好乖乖退回去。就這樣,剩下的一半人總算誠惶誠恐地留在會場裏面了。當然誰也不朝講台上看一眼,我也就沒有必要作為政府官員上講台了。我的朋友對我說,我只要把守住門,不讓任何人出去,這次演講就大大成功了。而且這個成功直接由我促成,這難道不激動人心嗎?
我手中的旅行包也沒放,就聽他這麼瞎扯了一大通。我估計他根本忘了他以前寫過的信了,也忘了我從哪裡來,來幹什麼的了。
她倒坦然了。或許她已看出來我比她更坦然了。
「為什麼呢?」
「啊,你竟這樣看待自己的工作嗎?我們去了科學院,以獨特的方式與院長聯繫過了,這不叫作工作嗎?你對自己的工作如此小看,請問你倒底有什麼了不起的才能?」
「大家聽聽,他是多麼的謙虛,完全不提自己,卻推出一位朋友,多麼高尚!這就是才能的體現!我們這裏太缺乏這樣的人了,人人都在自我吹噓,恬不知恥,哼!」
「早聽見了。這怪誰呢?還不是怪你自己?你太驕傲了。」
「你聽到流言了嗎?」我迫不及待地問。
我的確碰見過丁老太一次,那是在馬路邊上,在人群中。老太太低著頭,拄著一根拐杖搖搖晃晃地前行。
「傳達老頭嗎?」其中一個微笑著,意味深長地看了我幾眼,「那人是這座城市裡有名的騙子,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城裡前幾天夜裡失竊的事你聽說了嗎?一個老賊,就是這麼回事。」
後來對於我能否勝任這項工作,他們又產生了一些疑問。其中最大的障礙就是我沒有合適的服裝。擔任這種特別的信使,一定要穿上與眾不同的衣服才會引人注目。他們憂慮地在屋裡踱步,狐疑地上下打量我,最後忽然異口同聲地說:「好!就這樣!這個人,用不著什麼服裝!」服裝的問題就算是過關了。他們還有一個憂慮就是:我這個人腦子太遲鈍,萬一出了毛病,說出些不得體的話,會不會影響他們的聲譽呢?我立刻向他們發誓:我將只說那種含義深刻的語言,今天我在會場上已說了不少,應付今後的工作已經足夠了。我甚至大胆地說了一個這樣的句子:「商女不知亡國恨」。我說這個句子時,他們三人會意地相互瞧了一眼,似乎是放下了心中的石頭。
那個女人的話使我十分震驚,我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翻來覆去地讀這封信,在心中揣測他們究竟是怎樣一個演講團,為什麼他們這麼有市場,觀眾對他們如此著迷。
有一天夜裡,我壯著膽子上了樓,走到三樓,忽聽得黑暗中有腳步朝我奔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里:
我們到了傳達室,老頭接通了電話,叫我親自去聽。那頭傳來一個很清晰的男中音,他告訴我,院長本來要直接上我家去的,但考慮到上一次我親自來院里迎接他的事,惟恐我這一次又採取同樣的行動。所以去過銀行后,他就改變了主意,叫司機急忙往回趕,以免錯過了與我的會面。他沒料到這一次我會坐在家裡等他,而他卻花了很長時間坐在科學院的辦公室等我,最後有位客人來看他,他就與客人一道去一個大飯店了。他委託傳話的人通知我,他很樂意與我進行這種形式的會面,這一次他對我很滿意,也為自己院里有這樣一位哲學家感到高興。
「老D真是越來越滑頭了!」
「我不是修電話機的,我是……哲學家,和您見過面的。」
十年以前,當這位朋友還年輕時,他時常陷入各式各樣的男女感情糾葛中,時而顛狂不已,時而悲痛欲絕,但從未有過什麼像樣的結果。每一次勝利或慘敗之後,他即與對手徹底分開,輕鬆愉快地在路上行走。有時還在閑聊中將對方加以漫不經心的評論,其中不乏貶損的言詞。這似乎成了他的一種惡習。但在我們交往的最後幾年,他似乎與這種事也絕緣了。並不是對女性有什麼反感,只是嚴重的反應遲鈍所致。往往與別人一起坐了幾個小時,也沒搞清對方是男是女,只是籠統地做出附和別人的樣子。
「啊?你這個缺乏靈性的人!瞧,這就是哲學家的缺陷,你還沒有懂得院長的意思嗎?應該怎樣來和你解釋呢?我們快走吧,你真煩人。」
傳達老頭看出了我焦急的心情,說道:
「請你在講課的時候不要提橘子的事。」
「你為什麼一再失約?」我還是忍不住問他了。
「誰讓你等我的?你完全沒必要等我。這所房子又沒上鎖,我想來就來,你不要特別在意這一點,更不要抱什麼希望,我的到來完全是我本人興之所至,與你沒什麼關係。」
「早就搬了,不過還在你常去的大樓里,只不過我們已經隱蔽起來了。我們不在任何房間里,誰也發現不了我們,這都是為了更好地幫助你,我相信你已經體會到這一點了。『大樓就如陰森的鬼魂,縈繞於你的腦際。』你體會到這個了,這很好。」
我拔腿跑下樓,跑到街上,從外面打量這棟大樓,發現所有的窗戶都緊緊地閉著,所有的房門都是一模一樣。那麼,我有沒有可能弄錯了樓房呢?就在半個小時以前,我明明和那位丁老太在一起,現在她總不會從這樓里消失了吧?我應該再去試一試。
「模糊會給你帶來幸運,小夥子,你真幸運——我們在為你效勞。如果你每次去那樓上都遇見一個黑影,那就非同一般了,你就可以想想那些古怪的問題了。你蹲在那裡,肯定還聽見過貓的腳步聲,不是普通的貓,是那種獵狗一般大小的山貓。你的缺點就在於某些時刻過於傷感。」
有一瞬間,我似乎認出了一個熟識的女人的臉。她停在門口,凝視著我,大約停留了半分鐘。我緊張地、窘迫地回憶著,可就是想不出她是誰。她穿著一件破舊的風衣,趾高氣揚地從我面前走過去了。「她有著很好的檔案記錄。」傳達老頭說道。
老頭子一席話說得我眼前一片昏黑。我的行為是愚蠢的嗎?我丟了工作,跑到北方來當一個哲學家,落到失去自由的地步。可有誰逼我這樣做了嗎?沒有,完全是我自願的追求。自從與我那位表情模糊的朋友見過面之後,我一直在像條瘋狗一樣往目前這條道上奔。話又說回來,我真失去自由了嗎?完全沒有。我在這裏可以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沒人來干涉,只是不能去科學院。細想我那次去科學院的動機,除了為修燈一事之外,我有沒有在下意識里想藉此機會撈點別的東西呢?老頭子不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才對我發脾氣的嗎?確實,正是在我去科學院的途中,有那麼一些久已忘懷的意識在我的頭腦中就如沉渣泛起,使我的頭髮暈,眼發亮,完全忘了自身的所在了。我的腦子裡甚至閃過這樣一個念頭:也許我從前那位朋友已經成了科學院的院長?是不是他每月吩咐給我送錢來的呢?這樣一想,我很是快樂了一陣,吹著口哨,私下裡認為苦日子已經到頭,寂寞也將結束,我將每天被人群圍繞,每天到萬人大會上去演講。這些想法都被那守傳達的青年吹得煙消雲散,早忘記了,現在經老頭一提醒才又想起來。
「這些日子我和丁老太真為你忙壞了啊!」
這個老傢伙還掏出十元錢放到我的桌上,說是「表示一點心意」。那張票子被我毫不客氣當他面拂到了地下。站在旁邊的另外兩個同事都彎下腰去撿,他們的臉上帶著那種寬容的表情,微微地嘆著氣,又假裝毫不相干似的講了一些別的話。最後,在離開時,他們又偷偷地將那張十元票子夾到了我的書里。
「寫信?」朋友哼了一聲,「寫信又怎麼樣?誰會沒有一點點嗜好?我的嗜好正好是寫信,你也有你的嗜好的。一個人,總該有自知之明!」
老頭的嘮叨總算完結了,我的肚子也餓起來,於是想去小飯館,老頭子卻不餓,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說要帶我去見他的一個老朋友。
「正是院長。你幹嗎那麼激動?這使你看上去有種勢利的味道,很不好。」
我獃獃地站立在烈日下,有個人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是我的那位古怪的朋友。
「去哪兒?」我十分詫異。
讀到這裏,我的神情漸漸變得嚴肅。我細細地往下讀,想要知道事情的原委。可是一直讀完四五頁,讀到他連篇累牘地訴說他的巨大的悲痛,他的絕望,他的傷感,卻始終不知道他究竟遭受了何種不幸。我想,也許在信的末尾會說吧?當我翻到最後一頁信紙時,發現那上面寫著一個謎語,還寫著叫我到一本什麼民間故事書上去尋找答案。信的結尾是這樣的:「近來我對搜集謎語的事也厭倦了,乘著還有一點殘存的興趣,將這個謎語奉送給你,我估計你最終能夠破譯,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字謎。」
這個計劃就是三人分頭去一些地方散發他們印製的廉價名片,然後向那些收了他們的名片的人們索錢。教授振振有辭地說:「現在我們的水平已達到了這樣一個高度,幾乎用不著我們去講演了。只要一提我們的名字,大眾就如雷貫耳,所以只要給他們印有我們大名的名片也就達到教育人的目的了。這種方法有很多便利之處,收效也快。另外我認為這項工作用不著我們親自出馬,明天我們回來之後,就可以將這項工作轉交給這個人了。反正他現在沒事幹,又熱心,我們何不順水推舟,就此滿足了他的虛榮心呢?」
於是我們溜出房間到了外面。我有些生氣,抱怨說不知他幹嗎要帶我上這樣一個地方來,是什麼用意。
這樣可怕的日子挨了一個月,並沒人來抓我,那懸著的心才放下一半。照照鏡子,已經像個野人,鬍子頭髮老長,紅通通的眼珠炯炯發光。
他們的會場令人沮喪極了。聽眾已經走了一半,還有人在陸陸續續走掉,留下沒走的人完全不聽教授台上的發言,一些人玩撲克,一些人聊家常,還有一些在剝瓜子什麼的,我還注意到一個傢伙雙目緊閉,呻|吟似地大聲發感慨:「說得多好啊!簡直令人陶醉!想想看,他竟不停地講了三十五分鐘,這可是罕見的。據我統計,別人講這個題目最多講二十五分鐘,超過一分鐘也做不到!這回他可創了記錄了!」
我們就這樣一個設想接一個設想。我滿腦子惶惑,傳達老頭則十分興奮,不時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刺耳,又有種幸災樂禍的味道。有一次,他說著說著竟然將手指頭點到我的鼻子上來了,弄得我十分反感,忍不住大吼一聲:
「你和我們同處一個城市,我妻子說,這事就像一個傳奇。我知道,自從你收到我的第一封信之後,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浪費時間了。我們將住房讓給了你,使你順利地開始你的新生活,但是剛才我去視察,發現房頂已經漏雨了,這樣的疏忽不該有,很不好。我對你能否維護好那所房子很不放心。你知道嗎?最近我們更加飛黃騰達了,我們仍是三人演講團,聽報告的人成千上萬。現在我們用不著去會場了,只要在家錄好音,拿到會場去放就是。我們同時也在關注你的事業的起步,要知道,萬事開頭難。」一邊走,他的手仍然緊緊揪住我背後的衣服,似乎怕我逃走一樣。
我拚命克制自己,沉默了一會兒。後來我就慷慨激昂地發表了一番言論。我說,一個人不應該對朋友亂猜疑,即使在外面聽到種種謠言也不能輕信。因為看一個人,決不能只憑一時一事,而要作歷史的分析。我到北方的這個城市來,可不是為了錢,要說錢,我在家裡也賺得到,甚至毫不需要費大力氣。我從一開始就是來追求精神滿足的,哪怕口袋裡沒有一分錢,心裏可是舒暢的。這一陣子我是收到了三四百塊錢,但都一分不剩地交給他們了,我根本就不把金錢放在眼裡,這從我的所做所為就可以看出。我的聲音提得越來越高,到後來近乎尖叫了。
「可是你還沒和我談過話呀。」
我正在疑惑之際,他卻又唆使一個人到我辦公的地方來勸我與他一道去作報告,那人是一位教授,名氣並不怎麼樣。他來叫我去是因為他要我裝扮成一位政府要員,說是這樣他的報告就會為此增色不少。我的工作是陪他坐在講台上一聲不響,板著臉,偶爾咳嗽兩聲。整個過程中我如坐針氈,不停地臉紅,暗暗在心裏詛咒我的朋友。那天夜裡我好久沒睡著,不住地往地下吐唾沫,似乎要把那種骯髒的感覺吐掉才好。
我的這位朋友住在北方的一個大城市裡。儘管我和他已交了十來年的朋友,我對他的印象總是模糊不清的,各方面都模糊不清:外貌、年齡、個性、背景等等。這世間有那麼些人,別人從來對他們沒有一個哪怕稍微清晰的印象,因為他們身上的一切,包括外表長相,都太沒有定準了,比如有天上午,我與同事一起議論一個女人,說她愛出風頭,目光短淺。話說到一半,同事忽然叫起來:「他是一個男的呢!」我一愣,心想也對,他的確是男的嘛,我怎麼亂改他的性別呢?我的這位朋友就屬於弄不清的那一類人。
我又上到四樓去敲左邊第三個門,聽見裏面的腳步聲,那人沒開門,卻開了一扇窗,他冷冷地說:
「啊?」他吃驚地聳動左邊的眉毛,「你竟然連路費也不留下!你一直就沒有想過回去的問題嗎?人類的虛榮心是何等的可怕啊!你從南方https://read•99csw•com來到這裏,當了一個什麼哲學家,你以為這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你從此不必再回去了嗎?算我倒霉,我這就去幫你買票,我們一起走吧。」
「又有什麼急事嗎?」我大為不快。
院長並沒有來和我談話,傳達老頭也沒有,他們每次都把這事忘了,這樣類似的情況發生過多次。後來我才明白,一個人,若處在我的地位,絕不應該對一件事耿耿於懷,所遇到的一切,都應該儘快地忘記,才能得到內心的寧靜。可在當時,每一次院長通知我要和我談話,我都要沒來由地激動一陣,跟隨激動的便是那種難以形容的沮喪。傳達老頭大為不解,他說他想不出我有什麼要激動的理由,他更想不通的是我為什麼會如此的勢利眼。「這是例行公事。」每次他來通知我時都這樣說。經過多次反覆后我才知道,所謂和院長談話就是這麼回事,根本不會有我想象中那種面對面的談話,沒人理解我究竟還要什麼。
正當我準備給他寫信時,又收到了他的第三封信。這封信很簡短,只有三句話,告訴我他馬上要來看我,並叫我×月×日去車站接他。
「你不要被表面現象所迷惑。從這裏進去的每一個人,在我家裡都存得有一一本厚厚的檔案,這道門可不是隨便進得來的。就比如說你吧,難道不是我批准你進來的嗎?你也有一本檔案,我已經在上面記錄了很多東西了。你看,那邊有一個賣香腸的小夥子,誰都搞不清他為什麼會成為科學院的研究員,他也是我仔細挑選上的。如今他還是干他的老本行,賣香腸,同時他又是我們的研究員。一切全取決於我的眼力,當然還有丁老太的判斷。丁老太退休之後,我更尊重她的意見了。」
我說完這句話,老張從座位上一躍而起,眼中閃爍著淚光,結結巴巴地說:「我早就想聽你這句話了,只有你才是我的知音啊!我知道你在等待適當的時機與我交流,但我沒料到就是今天!對於這個賣橘子的問題,原來你我的意見是完全一致的啊!我給你透露一個消息:最近我打算去n大學講一堂課,我早就選中了你作為研究對象,我要去那裡詳詳細細地闡述這個橘子的問題。」
「但我並沒有干工作,怎麼好意思收錢?請問我的具體工作是什麼?」我以為這老頭有點瘋。
「一個騙子,一個老賊,怎麼會成為科學院看守大門的人呢?」這中間缺乏過渡的環節,我完全糊塗了。
漸漸地,我又產生了與我的朋友重修舊好的念頭。但是怎樣才能與他聯繫上呢?這些日子,他根本不理我了,他又從未告訴過我他的地址。我左思右想,唉聲嘆氣,這種心理已經影響到我妻子的情緒了。在這個時候,偏偏我又犯下了一個大的錯誤。我手頭這本小詞典本來是我與研究所的一位同行合編的,可是我卻趁他出國之際將詞典出版了,並且只署了我一個人的名字,稿費全歸我。當我干這一切的時候,我的感覺就像在夢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做下了這件卑鄙的事。幸虧那位同行近幾年不打算回國,而且早不將詞典的事放在心上了。可是他的妻子似乎總記得這事,我從她的眼神里感到了這個。後來我和她相遇,她總聲音響亮地與我打招呼,滿臉全是假笑。這件事使我背上了很重的包袱,有時我真想找到她去坦白算了。但我說些什麼呢?說我是個小人、剽竊者?這樣說了我心中的負擔就減輕了嗎?
「你不會騙人吧?我太激動了,你是說院長嗎?」
老張說話間有很多同事都擁到辦公室裏面來了,大家鴉雀無聲地聽老張講,與此同時又用那種冰一樣的目光瞟著我,有人還暗暗地冷笑。他的話一完,這些人的冷臉馬上轉成了熱臉,異口同聲地說道:
「是啊,正是這樣,老張說出了我們大家的心裡話,我們要好好團結,希望你今後將你這些同事們做出的成績也在外面好好地宣揚一下,要知道一個人的好運氣不會永不消失,集體終究是你的靠山啊!」
一散會,他們三個就朝一個辦公室飛奔而去,我也跟在後面。原來他們是去與邀請單位討價還價。他們用下流的語言罵對方,想多撈點錢,三個人都叉著腰,爭得臉紅脖子粗,逼得對方只好讓步。我在旁邊又氣又羞,只好一個人先回去了。
我沒有立刻回去,我在那破屋子裡又躺了好多天,傳達老頭始終沒來。我躺的地方也開始漏雨了,這房裡再沒一塊乾地方可挪,我就一動不動,讓雨水滴在毯子上。我不再鎖門,反而將大門打開。我想,現在就是法院派人將我捉了去,也是對目前狀況的一種解脫吧。誰來理睬我,誰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身上只剩很少的錢了,這都是我從傳達老頭給我的工資里省下來的,因為我一直有那種不安全感。我數了數,一共八十三塊,回去的路費是不夠了。當然,必要時可以打溜票。
我一進屋就將門關死(我早就請傳達老頭將每道門修好),還細細地將屋裡的每個角落察看了一番,然後頹然倒在床上。我的腦子裡亂鬨哄的,只覺得有種不好的事會要發生了,從今以後也不能隨便出門了。
我們一直等到天將黃昏才傳來院長的電話。他說他又有新的客人要接見,所以這一次,他全權委託傳達老頭與我談話。
一次在飯桌上,傳達老頭在我肩上用力拍了一掌,說道:
「當然,你們一貫臭味相投嘛,這種事一點也不稀奇。」
那天下午我去辦公室,聽見同室的老張正在大發感慨:
我經常與那位被我剽竊過的同事的妻子在走廊上相遇,她每次都朝我微微一點頭:「你好。」
昏昏沉沉過了些日子,又接到這位老朋友的第四封信,在這封信中,他提都沒提約我去車站接他的事,也沒提我不給他寫回信的事,只是起勁地對我談起他的一樁買賣,講起最近他已被賺錢的事迷住了心竅。「忘記痛苦的最好的辦法。」他寫道,「看見大把的銀錢落進你的腰包(保險柜),真是難以形容的快樂。」他的這種口氣倒讓我吃了一驚。據我所知,這位朋友從來對金錢方面的事隨隨便便,心不在焉,我怎麼也無法將他與一個貪婪的形象掛上鉤。但他自己寫出了他變化的原因:「自從上回發生那件劫走五塊錢的事之後,我就對錢這東西產生了一種新的興趣,再說我剛好有這麼大的痛苦需要逃避,我就一頭扎進買賣的事裏面去了。我估計有那麼一天,你會來與我合夥乾的。一個人在世上總得有些什麼雜七雜八的事來干。現在我住在一幢豪華的公寓里,假如你來看望我,請事先通知我,我一定派我的下屬去接你。我的地址是×××××××……」在信的末尾還寫了許多吹噓的廢話,暗示他現在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私下裡養著三妻四妾等等。最後還忘不了提醒一句:「這一切都是為了忘記內心的痛苦。」
「正常?你認為我們不正常嗎?還有我為你所做的一切,你竟然小看它!你和院長已經見過面了,為什麼你就不懂呢?」
「我認為丁老太與我的事無關。」
我們快走到我的住處時,他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陣,閃爍其詞地告訴我,他收到一封信,信上說我的一個原先的同事打算向法院提出訟訴,控告我剽竊一事。那個同事逢人就說,將事件的內幕說得十分骯髒,甚至使用了「乘人之危」這樣的字眼,因為他的宣傳,我在家鄉已經聲名狼藉了,他還說法院很快就會向我發出傳票,不管我潛逃到什麼地方都躲不脫。這些消息弄得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他講完后,就鬆開緊抓我衣服的手,獨自朝另一個方向走掉了。
「有時候,我覺得我似乎又見到丁老太了,那種感覺是很模糊的,我完全沒把握,我像一個苦役犯。」
「當然會來,對於每一個忠實于自己的本職工作的人,院長決不會忘記。但你用不著對這事耿耿於懷。還有一件事我要通知你,我和丁老太最近討論了對你的看法,我們對你目前的進步比較滿意,這些都要寫進檔案,有利於你正式進入科學院。我們還希望你徹底克服急躁情緒。」
我仍然與那位出國的同行的妻子相遇,卻不再避開她的目光,甚至盯著她看,我想看看她對我作出什麼樣的反應。終於有一回,她冷冷地說話了:
說來也怪,從理性上說,我根本不應該在這個人這裏待下去,我應該抬腳就走,可是我居然呆了兩個小時!看來,我的這位朋友還是有一種看不見的魅力,儘管他說謊,儘管他的話沒什麼意思,我還是留在他那裡沒走。
總之這項工作順利得難以想象。我去找的那些人都給我以極高的評價,將我看作我的朋友的代言人,政府的高級要員。在分別時他們緊緊握住我的手不放,弄得我大為感動。
過道的盡頭聚了一群人,大家都在觀察我的動靜。
「是嗎?」
我一邊聽電話,焦急的情緒一邊上升,好不容易待他說完了,我連忙問道:
「這就是你所說的見面嗎?你這個滑頭,滿腦子虛榮作怪的可憐的人,我和丁老太為你的事整天操勞。我們已經搬家了,你知道嗎?」
以後的幾天里,我的辦公室一直熱鬧非凡,大家輪流來這裏談我的成就,我的好機運,談完后又訴說各自的艱辛和傷感,並提出要求請我幫他們宣傳他們的研究成果。有人還要我與他們合作搞研究,因為在我去Z城以前他就研究了我也在研究的項目,我不過是搶先想到了「賣橘子」這一招罷了。我走在了他的前面,致使他的成果成了廢品,所以我非與他合作不可,要不我就成了小人得志,說出去豈不怪難聽的?
丁老太的話對我來說有三重意思:一是此刻不要離開她的家,二是不要離開科學院,三是不要離開哲學家的職位。她到底是哪一個意思呢?我的心裏七上八下的,很希望她會加以說明。但她只顧吃麵包喝牛奶,任憑我尷尬地站在她面前。最後,當我實在等得不耐煩了的時候,她的頭一垂,伏在桌上入睡了。
月初的時候傳達老頭給我送來了生活費,他送完就要走,有急事的樣子。為了挽留他,我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我的朋友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命令我收拾好鋪蓋,明天一早回老家,因為我和他們共同在北方工作了這麼久,對我來說已經夠了,我學到了很多東西,夠用一輩子的了。再說空間的距離可以使我們在心理上更加接近。我一走,他又多了一個寫信的對象,這實在是一件大好的事情。他說話時,他那三十歲的老婆就拿著一把大剪刀,將我的外衣的下擺剪成了一圈流蘇,還後退幾步打量著,說「順眼多了」。
「我不是已經和您說得夠清楚了嗎?」
我跟隨傳達老頭到了科學院的傳達室。老頭叫我坐下,由他去打電話給院長。我不安地等著,整整等了半小時,老頭才從裏面房間出來,興高采烈的樣子,說:
因為他的那句話第二天我沒去大樓,怕他來了我不在家。我等了一整天,他卻沒來。第三天也如此。我在心裏嘀咕莫非這老頭在撒謊?他採取這種姿態是有什麼重大的決定要告訴我嗎?第四天,我正打算出門,他來了,撐著傘從外面進來,滿臉的不高興。
「您能來就已經夠了,您簽了名,這是真的,而且我的眼睛很厲害,我認識您。您來了,這是我們科學院的榮幸。您請不要在這裏停得太久,免得被人注意上,失去了神秘感。好,您走吧,去家裡等著,我們明天一定給您寄錢,我們熟悉您的地址。」
「我們走吧。」
老頭很嚴肅地說:「這種事可不是天天有的好事。除了她,還有誰在科學院守過五十年的大門?你能在我的帶領下到這裏來,難道就沒感到莫大的榮幸嗎?你的思想很有問題啊。看守大門是一項神聖的職責,這種工作最能體現人的價值。作為一位哲學家的你,如果不能認識清楚這一點的話,那太危險了。你可以深入地想一想:為什麼科學院要設這樣一個神聖的大門?為什麼要派一些傑出的人物去擔任看守保衛工作?可以說,正是我們這些守門人決定了所有來訪者的命運。比如你,如果我在初次與你見面時沒認出你來,如果我將你趕出門外,即使你是一個哲學家,又能怎麼樣呢?你還能像這樣每月白拿兩百塊錢,逍遙快活嗎?現在你總應該明白這位老太太的重要性了吧?她守過五十年的大門!何等輝煌的戰績!簡直可以說是和國家總理的位置差不多了。」
在走廊的盡頭有一個模糊的影子正向我這邊移動,每走幾步就蹲下去撿什麼東西,我不由得緊張起來。我用雙手用力敲傳達老頭的房門,眼看那影子越移越近。最後我終於飛也似地跑下樓去了。
「一個守傳達的老頭主宰了我的一切,我就是被他封為哲學家的,你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了嗎?」
「假如這一次院長沒有與我錯過,而是按正常的方式見了面,情況會怎樣呢?」
我記起來,大家對我這一次去北方與上一次大不相同。上一次可說是滿城風雨,人人都談論我去北方賣橘子的事,人人都稱我為「哲學家」。而這一次,我去的時間長得多,卻誰也不提這事,就彷彿我什麼地方也不曾去過,就彷彿我一直與他們在一處,他們也不再稱我為哲學家,而是直接叫我老D,他們明明是已經忘記我曾被封為哲學家這件事了。
「你怎麼知道的?!」我大吃一驚。
有一天,我又忍不住在人前說起:
還有一件想不通的事:既然他們叫我去了Z城,又為什麼要將我趕回來,而且我回來之後,他們就再也不與我聯繫了呢?
回憶我所做過的事,感到自己還是有很多不可思議之處。第一,我聽信了一個北方朋友的胡言亂語,也不謹慎地加以證實,就隻身北上,與他們混在一起,而其他人是不太可能如此冒失的。第二,當出版社的人不知出於何種原因稱我為「哲學家」,並將我的活動稱為「賣橘子」時,我沒有站出來將真情公佈於眾,告訴他們我從未學過哲學,告訴他們我不過是一個渺小的剽竊者,而是對哲學家的稱號加以默認,單單否認賣橘子的說法。如果換了其他人,是不會搞這種折衷主義的。他們要麼全盤否認,要麼全盤接受。第三,我為了當這個冒牌的哲學家,竟然孤注一擲,拋棄了家庭、職業,隻身跑到北方來,這又是十分不合常情的舉動,這就可見我內在的虛榮是何等的可怕,超出旁人。現在,我已經達到了我追求的目標,領受了冒牌哲學家的一切秘密的好處和壞處,我還有什麼值得抱怨的呢?我不是于幾天前還親口對丁老太說過「我是……哲學家」這樣的話嗎?
我在家裡過了些清靜日子,因為我不想跟在這位朋友的屁股後頭轉了。我自己還有很多工作要干,比如我正在編一本詞典,出版社催稿催得很緊,而我卻浪費了這麼多時間,想一想都後悔。話雖這麼說,可是自從我作為政府要員面對幾千聽眾坐在講台上之後,我心裏就生出了一條蛀蟲,咬呀咬的,使我日夜不安。有時我忽然覺得: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再次趾高氣揚地登上講台,受到眾人的景仰,就是死了也心甘。但我也清楚:如果沒有我的朋友和那位教授帶我去會場,安排我作為要員坐在講台上,我是永遠享受不到這份艷福的。我這輩子充其量不過是一位編輯小職員罷了。
有時候,在辦公室里閑得無聊的時候,我也產生過將我在Z城的日子向他們炫耀一番的念頭,因為我畢竟當過名副其實的哲學家,並以哲學家的頭銜白拿工資不幹活,還差一點被科學院的院長親自接見。如果我不離開,說不定傳達老頭終究會到來,我至今還在當我的哲學家,這可是與他們每一個人都大不相同的。可是每當我要開口,同事們就打斷我說:
「那又怎麼樣呢?人人都會得到這種機會的。我聽說失竊的事正是與一個什麼哲學家有關,你不要再來這裏轉悠,免得引起懷疑。」
我開始去丁老太和傳達老頭的住所外面徘徊,尤其是夜裡去得更多。我抬起頭,看見黑洞洞的大樓里空無一人,細細傾聽,卻又聽見一些腳步聲,令人毛骨悚然。這件事已成了我生活的中心。白天,大樓里也有些人進進出出的,都是些陌生人,我一次也沒看見過丁老太或傳達老頭從大樓里走出來。
「你們在污衊老傳達。他一直在你們院看門,是一位功臣,我第一次來這裏就是他接待我的。」
「啊!你是來幫我修電話機的吧?要知道,自從這該死的電話機一壞,我就與上面隔斷了一切音信。寂寞呀!年輕人,你能理解老年人的心境嗎?」
「我在傳達室親自與院長秘書通過話。」
朋友的妻子和教授臉上的表情越來越不耐煩了,最後他們霍地站起來向外走去。朋友也跟著出去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對我說:「你暫且在家反省一下自己的急躁情緒,過幾天我們會叫你一道去作報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