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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泥街 在出太陽的日子里

黃泥街

在出太陽的日子里

「這不三回,媽的。」
「喂,」他說,「你們對於土霉素的用途怎樣看?嗯?聽說藥店里的土霉素全部售完了。這不是說明了許多問題嗎?」
「同志們,上面來了一個文。」老郁舉著枯柴樣的胳膊,三腳兩腳竄進來。「惡性毒瘡……有一個賊老是盯著我。最近有一種陰謀!我聽見一種嚓嚓嚓的聲音,我轉來轉去的,到處都有這種聲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給抓去的竟是老孫頭!怎麼想得到?!
「忍一忍吧,這就快了。」
瞌睡竟沒有了。
兩天之後,老郁笑眯眯地走來了,手裡拿著文件。
「既被咬了,就該自個去死掉,何必要打?總是想出風頭吧。」
「剃頭啦!」暴眼珠又到了門口,手裡揚著雪亮的什麼東西,眼裡射出寒光。
那天下午,老孫頭從爛木板里一大覺睡醒,一拍大腿,破口叫了出來:「也許根本不存在什麼毒瘡問題?目前形勢好得很嘛!」
後來牆壁也生起皰癤來了,是不是蠅子叮的呢?最初是S的圍牆上無緣無故地突起了一個大包,太陽一曬,就曬出一股臭味來,對著那突起的大包,老郁鐵青著臉看了看表:七點二十分。
白天是喘氣,流汗,看天氣,嘮叨,傾聽肚子的嘰叫。盼得太陽下去,第二個白天又近了,又是喘氣,流汗……如此循環,無休無止。
「傷了風千萬別服藥,當心毒害神經。」
裏面的人一齊往牆根貼去,驚恐地轉動小小的頭。
「那鬼呀,我看是劉家鬼。」劉鐵鎚開口說。
老孫頭吐了一口唾沫,大聲插嘴:「目前形勢好得很!」
「鬼剪雞毛!一大早,全街的雞都剪過了。」
「有一個名字老纏著我。昨天吃著飯,口裡就念出來了,嚇一大跳,後來通夜煩躁得不得了。千萬不要養成自言自語的習慣。」
老郁走進鐵門,滿眼都是紫紅色的大舌頭,十來個人正圍著冬青樹下的蟻巢在那裡吐。
他一問,大家就不再吐,翻著白眼使勁回憶。
「這次瘟疫比往年厲害。我早講了,不要往飲食店門口倒垃圾,偏不聽。像從前一樣,都往河裡倒,一下子就流走了,乾乾淨淨,哪裡會有這許多怪病?」
是時候了,天地間不是通紅了么?西面牆上不是停留著一片火光么?紅得就如剛流的血。
不得了啦!
「聽說有鬼剪雞毛?」老郁陰險地問。
金龜子那樣大的綠頭蠅子停在西牆那片血光當中。
「瘋狗算什麼?先前就咬過我一回,我就沒打,也沒發瘋狗症,可見也不是人人被咬了都要發,我不是就沒發么?」
「來了?」
「原來毒瘡的部位是在屁|眼裡,」齊二狗揉開小眼翻了個身,「桃子樹上結骷髏,滿地腳印。」
S的人們一式地朝空中瞪著白眼,哆哆嗦嗦地相互發問。問過之後,絞盡腦汁來想,東張西望,惶惶不安。望過之後,也還是瞪著小小的白眼,也還是那個問題:「誰?」
「人心日下呀。」
廁所里人擠擠的。你也屙,我也屙,正在屙的不想起身,等著的等不及,就屙在褲襠里了。一邊屙一邊談話:
「停一停,同志們,」貼牆溜行的宋婆耳語般地說,「滿街死狗,塘里又浮上了……什麼意思?」
有一天下午,城裡的大鍾敲過兩下,老郁從遐想中驚醒過來,又記起了王四麻。他仍是那樣憤憤地稱之為「王四麻案件」。他向大家解釋了許久,其中提到一隻猴子,那猴子能像人一樣擀麵條,甚至比人擀得還好。「這不是一種奇迹嗎?你們怎樣看?」他聲色俱厲地反問。
「忍不得了,就屙在這角上算了,不要緊的。」
「王四麻是不是一個真人?」張滅資忽然恐懼地說出來,又彷彿被自己的聲音嚇壞了似的,耳朵嗡嗡地響起來。
老孫頭的話誰也沒在意。然而老孫頭的話不久就靈驗了。
「有雨亮四方,無雨頂上光,又要大晴了。」
「他是誰?」
「人都蒸得死!」
一出太陽,東西就發爛,到處都在爛。
蹲得太久,渾身的汗毛都炸起來,棉衣領子也濕透了。各自尋思:今年怎麼熱得這麼快?光陰似箭呀!明日只怕棉衣也穿不成了九*九*藏*書,真糟糕!鐵門老在晌,弄得人屙屎也沒法安靜屙了。
先前有過老孫頭,後來沒啦。
「從前上廁所哪裡要等這許久,一去就屙,空位子多的是。」
「這天打個屁都要臭到兩裡外!」
自來水也吃不得了,據說一具腐屍堵住了抽水機的管子,一連幾天,大家喝的都是屍水,恐怕要發瘟疫了。
「冬天腌了一罈子魚,今早揭開來看,哪裡還有魚,全被蛆啃光了!」
冥冥之中,守傳達的老孫頭夢醒過來和人講起:「天子要顯靈了,有怪事出的。首先應該肯定,形勢一片大好……上面有個精神叫好得很,是關於愛國主義精神的。什麼叫『好得很』?目前形勢好得很!上級指示好得很!我的意思是睡覺時不要把兩隻眼全閉上了,要張一隻閉一隻,要出怪事了。」太陽曬著磚牆,磚牆嗞嗞地作響,應和著老孫頭,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引出一個飽嗝,飽嗝又引出一個哈欠。聽的人也恍然應和著,眼皮耷拉下來,不久就糊裡糊塗的了。

「生蛆的天!」
幾個百來歲的老頭小腿上的老潰瘍也在流臭水了,每天挽起褲腳擺展覽似地擺在門口,讓路人欣賞那綻開的紅肉。
「該死的王四麻,竟失蹤了!」
含灰的雲像棉絮那樣聚攏著,天氣還是那樣熱烘烘,太陽底下的S還是在塵埃里做夢。有時也開會,開著開著,全都要入夢鄉了,只剩下主持會的人天牛一般叫著,嘶嘶嘶地。人們夢見出汗,夢見太陽上的白刺,夢見生蛆,大半就因為這天牛的叫聲。
狗在黃泥街上叫著,賣爛肉的吆喝著,潑婦尖叫著,聲音彷彿從極遙遠的處所傳到S。「嗡嗡嗡,嗡嗡嗡。」像是許多蜂子在耳邊哼。裡邊的人被太陽曬得蓬蓬鬆鬆,迷迷糊糊,隨便搔一搔都刷刷作響,隨便拍一拍都冒出一股股灰霧,好天!
查呀查的,那個人總也查不出,搞得各自疑起心來:「總不會是自己吧?」費力地思前想後,還不放心地摸了摸背上,終於確定自己沒有生瘡。於是張大鼻孔到別人身上去嗅,嗅呀嗅的,白吸進許多灰塵,鼻孔的邊緣都變得墨黑。天氣又一天熱似一天,快到六月了,太陽也烈起來,黃泥街人按老習慣還穿著棉襖,當然就出毛毛汗。現在一緊張,真可講是汗如雨下。太陽底下一曬,臭烘烘的,要脫呢,又不敢,傷了風怎麼得了呀!
「來啦……啊?」
後來又起了一種輿論,講生瘡的其實不是一個人,只不過是一個鬼,一個落水的死人化的落水鬼。S大部分人都見過那個鬼,但從未看清過他的臉,因他每次到S來總在臉上蒙一塊黑布,即算熱得大汗淋漓,黑布從不除下。那鬼很瘦弱,彎腰弓背的,一副窮酸樣子,走路總避著人,發出沙沙沙的響聲,有時還躲在黑角落裡吃點什麼撿來的東西。
一家家掛出去年存的爛魚爛肉來曬,上面爬滿了白色的小蛆。
四周靜得有些怪異——連個蚊子也不飛,連個蟲子也不爬。王四麻?什麼王四麻?一個個大汗淋漓,面面相覷,轉動磨盤似的腦袋,想要悟出點什麼,卻偏偏悟不出。於是裝出不以為然的樣子,踱過來踱過去,眯縫著眼看太陽,吐口水。
從后一個文下來那天起,S的人們就像患了偏癱症,一式地側著身子走路了。坐下去也不敢坐穩,睡覺也是各人都想避開別人,躲躲藏藏,也不敢與人攀談,即算要攀談,也隔開老遠掩住半邊臉。一害怕,就更加想不出線索來了。一個個翻著白眼沉思默想老半天,仍舊從嘴裏迸出那個嚇人的字眼:「誰?」說出之後連忙左右環顧,心裏怦怦直跳。
「廁所後面有一隻死狗。」張滅資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說,「我老是在擔心,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那傢伙肚子里長滿了蠅子,黃水流得到處都是。」
然而大部分人並不激動。他們瞪著虛空的白眼望著那片黃天,似乎在想心事,想著想著不覺就說了出來:「老孫頭?唔,有過的,哈!」
「不得了,那一年不read.99csw.com是來過一次嗎?後來天上落下死魚來,我家的屋頂上打出四五個窟窿。當時我想,吃不完就腌著吧,誰料到會發瘟疫?同志們,千萬別吃死魚!」
「胡說八道,你這妖婆!」
長出什麼了?沒人講得出。也有個別信科學的去醫院照透視,左照右照,照不出什麼,胡說八道一氣,最後提議剖開來看一看。肚子怎麼能剖開來看?定是發了瘋了,可見科學也是信不得的。
「不要鬧個人意氣。」宋婆嘮嘮叨叨,「查到哪一天去呀?這樣出汗,這樣出汗,背上都結出一層殼了。」
老孫頭是抓了去了,誰也不記得這回事了,只除了孔小龍。
「肚皮和包子一樣,蒸得要爆開了,什麼時候變天?」
「這天好像有點什麼那個……」齊二狗遲遲疑疑的回答,脫下膠鞋來擦腳丫子,越擦越癢得厲害。
「胡三老頭的天花板縫裡又掉下了黑蘑菇。」
有一輛郵車在黃泥街停了半個鐘頭,就爛掉了一隻輪子。一檢查,才發現內胎已經變成了一堆漿糊樣的東西。
「這天氣,蒸死老母豬。」
一熱又一濕,好多好多小東西就都被漚出來了。叫叫嚷嚷,碰碰撞撞,有翅子的就如直升飛機似地在陽光里飛上飛下,繞圈子,佔領了S的整個空間。在地面的陰處,各種各樣的黑角落裡,沒翅子的一小堆一小堆地滾動著,擁擠著。憑空怎麼就長出這麼多東西來了呢?大家都莫名其妙。或許S的空氣本就不同,比外面濕得多,也濃得多,稠糊糊的,當然喜歡長東西,什麼都長,長出的東西又肉實,又活潑。茅廁的屋檐下先是長蝸牛,一串一串地長,後來忽然長出了一隻巨大的花蛾,大得如同蝙蝠,飛起來呼呼作響。鍛工車間主任老郁帶領了全車間的人去撲,撲過來,撲過去,眼見撲了下來,走近一看卻什麼也沒有。扑打中撒下的粉迷了許多人的眼,後來還發了一場紅眼病。大家得出教訓:長出的東西是不能加害的,和睦相處,倒落得個無病無災。
「什麼雙胞子呀?雙胞子有什麼!不瞞你們,我擔心的倒是蛇!早兩天我進城,就有一個女人生下一條大蟒,一出來就咬死那接生的……嗐,這種事……」宋婆說著臉就變了色,弓著背,縮成一團,身子像是黑布裹住的一把骨頭,一發抖裏面就劈啪撞響。
被驚醒過來,都往車間里躲去。
「到處都是這些該死的蛆。早上我端起碗來,心裏直納悶,是不是飯里也有蛆?呸呸!」
「我用被子下死勁蒙住頭,那鐘聲還是傳到耳朵里來。鍾一響,老婆就打碗。」
「同志們,這個問題的性質很嚴重。」
這天氣,鐵也爛得掉。S大門上的鐵鏽就在一點一點地剝落。終於銹斷了一根鐵柵。誰也記不得,鐵門內的人們更記不得,那灼人的、長滿白刺的小太陽在鐵鏽色的一角天空里掛了多久了,好像它從來就掛在那裡。既然從來就掛在那裡,當然也就不去注意。S的人們不看太陽,然而S的人們用鼻子嗅氣溫,可說是敏感得不得了。一起點風,就把頸子縮下去,說:「冷了。」太陽稍一陰,又說:「筋骨里有寒氣。」指指腦殼:「這裏面有潮。」邊講還邊劃劃手,好像那「潮」在跑出來,要趕開它。太陽稍一烈,就又不高興了:「今日又升了一度多,會要死人啦。」
「有三天沒有夢了,什麼東西出了毛病?」
「聽說王四麻是耳朵里生了蛆,見不得人,才逃走的。」
S的鐵門被老孫頭吱吱呀呀地關緊了。人人臉上晃著鬼魅的影子,陰陰沉沉,躲躲閃閃,口裡假裝講些不相干的事,心裏懷著鬼胎。
齊婆踱過來,踱過去,將鐵門弄得響個不停。有時又忽然大步流星,竄到一個沒人的黑角落裡,睜大了老眼瞄來瞄去。瞄過之後,發現沒人,就跪下去大啃一頓泥巴,嚼得滿嘴泥沙,吱吱嘎嘎地響。
「透視照不得!屙完了,沒東西屙了,不就好了?」
「街上跑著瘋狗,有什麼人追著打。嗐!千萬別竄到我們這裏來了。」
「有人要謀老孫頭的位!」楊三癲子記起了什麼,read.99csw.com驚跳起來。
「這鬼天,早晚蒸死我們大家。」
「茅坑裡有一隻蛤蟆精……」袁四老婆在夢中說。那夢裡滿是黃蜂,趕也趕不開,蜇得全身都腫起來了。
「蒸死雞。」
「險!險!險!」齊婆在廠內瘋跑著,高喊:「陰謀家!姦細!千百萬人頭要落地啦!」喊過之後,跪下去啃泥巴,邊啃還邊咽,眼見地上啃出了一個窪。她是兇惡人,鐵也咽得下!
老郁又看了看表:七點三十分。
「正是這回事嘛。」楊三癲子也打著哈欠過來應和著,「近來夢裡老是那隻貓頭鷹,老是那隻貓頭鷹,我一點也想不通,幹嗎不是黃鼠狼?」
「喀嚓喀嚓,什麼地方砍頭啦。」張滅資懵里懵懂地告訴人,睜大了一對白眼珠。
大家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也不明白。他們覺得王四麻應該是一個真人,又覺得王四麻也許果然不是一個真人。真人怎麼會失蹤?什麼東西不對頭啦?是不是熱昏了的胡思亂想?鐵門究竟怎麼回事?
那太陽總是掛在黃天里。
太陽像火爐一樣熱烘烘。S的人們想著:要是太陽不這樣烤人,蠅子總要少一些吧。平常年頭總是太陽越烤人,蠅子就越多,蠅子喜歡太陽。要是落場雨倒好。於是盼落雨。但陽光總不見弱,蠅子總不見少,雨呢,連要下的跡象都沒有。地面成了一個火箱,到處都在喳喳喳地裂響。蠅子擾得夜裡也睡不安寧了,一翻身就覺得腰下面冷冰冰的,有什麼小東西被壓破了,開燈一看,原來又是幾具蠅的屍體。肥圓的肚子裂開,從裏面爬出白色的小蛆來,噁心得要死。在太陽底下被蠅子叮得多了還生皰癤,到處生,還流黃水。有一個婆子生皰癤爛得兩隻眼珠全掉出來,成了瞎子。
「也許是只貓頭鷹?」楊三癲子又提出一種新議論,「什麼東西夜裡總在屋頂上搗鼓,一搗鼓我夢裡就有貓頭鷹。」
「同志們,你們對上級精神是如何領會的?這天色像是要發瘟疫的樣子,河裡漂來大批死豬,早晨臭得沒法吃飯。我想起了一個重要問題:最近有一個陰謀!一個賊整夜守在我家門外,這是什麼性質的威脅?」
「千百萬人頭要落地?」
各式各樣的、流著熱汗的、臭烘烘的腦袋都聚攏來了,因為集中了太多的視線,齊二狗那開著裂口的大拇指腫起來,膨大了幾倍,指甲上朦朦朧朧好像有點什麼活動的東西,又好像有點什麼響聲,待要定睛凝視,卻又只看見黑色的積垢。看過之後,大家都意味深長地點起頭來,點著點著臉上就浮起了微笑。
「塘里又漂上了死貓。」
「我總也不能合眼,老在擔心那隻死狗。那狗是哪裡來的?幹嗎一下子就死在廁所後面?你們不覺得這太陽像一顆金櫻子嗎?」
查辦儘管查辦,老孫頭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整天站在門口,逢人就宣傳:「目前形勢好得很!」
「幹嗎不是黃鼠狼?啊?」楊三癲子在爛木板堆里迷迷糊糊地嘀咕著,像有什麼心事似地輾轉不安。
「該死!他是老孫頭的什麼人呀?」宋婆第一個醒悟過來。
來了一個剃頭的。那人擔著一副油漬麻花的擔子,手裡晃著一把雪亮的剃刀。他把擔子砰地頓在S門口,喊起來:「剃頭啦!」
「同志們,研究研究吧。」他說。
「蒸死狗。」
S的人們踱過來踱過去,惴惴地。那一天總有好多次,偷眼窺看西牆上那片刺眼的血光。看過之後,皺起眉頭來想一想,眯了眼來沉思,沉思也沉思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嘆口氣,想睡,又不敢。講話的聲音也變了,人人嘶嘶地啞著喉嚨。
洗手池底下生出了幾條蛞蝓,圍了一大群人。有人撒煙絲,還有人提議用滾水來澆。結果是沒澆,留著,好等下次來看。
急促的腳步,原來是老郁。
「鬼剃頭……」
「幹嗎不是黃鼠狼?啊?」楊三癲子低語道,「我覺得完全可以是一隻黃鼠狼嘛。」
「血光之災……」
「同志們!」齊婆將帶泥的口水吐出來,邊跑邊喊,「你們對千百萬人頭的問題是如何估計的?啊?哈!請在夜裡關好窗!當心姦細!」
「對read.99csw.com啦!」眾人高興地舒出一口氣,說:「什麼天呀,死人的天!」
「塘里漂著一隻死貓。」宋婆壓低了喉嚨說,也不望人,鼠子一樣貼牆溜行著。
打哈欠傳染得真快,只要有一個人開了頭,周圍的人就都閉不上嘴了。全S都在打。一打,眼皮就又撐不開,夢也跟著就來了。真困!太陽真好!
所有的人都在傳說,一面說一面擔憂地看著西面牆上的那片血光。
「我這是第八回!我想還是照透視去?」
「什麼?!」齊婆暴跳起來,「什麼劉家鬼,我看倒是我們齊家鬼。今天早上有一股陰風鑽到我房子里來,我一嗅就嗅出來了。當時我還說了一句:『好傢夥,來了!』不是他還有誰?」
「放屁!嗐,沒什麼死貓。」齊婆一把緊緊抓住那矮女人,想了一想,想起什麼來,一仰頭,一拍掌,漲紫了臉反問她:
夜裡也有陣雨。太陽一出,地面蒸騰著,蒸得空中的小東西「嗡嗡」著。一個個都用手搭起涼棚來,遮擋著刺目的白光看天氣,搖頭,嘮叨:
大家瞪著孔小龍的背影細細一想,才恍然記起老孫頭已經不在了。真怪,這老頭到哪裡去了呀?
「經過調查核實,黃泥街共有八個婊子。」
「毒瘡的部位是在背上。」老郁得意洋洋地說。
「鬼剪雞毛與王四麻案件有什麼聯繫?」老郁冷笑一聲。
原來是牆上的大包在嗞嗞地響。剛要凝神細聽,天地間的萬物都嗞嗞地響起來。黃天里有無數細小的金蟲在游來游去,一隻大蒼蠅像直升飛機般降落。大家的眼皮癢起來,揉一揉,就有哈欠,一打哈欠,夢也就跟著來了,無休無止,長而又長。那夢裡的東西很怪,狗也好,蜈蚣也好,貓頭鷹也好,房子也好,樹也好,不管什麼都會嗞嗞地叫個不停,從那叫聲里又滲出一層薄薄的眼屎,凝結在眼皮的邊緣。
有一天楊三癲子宣布他查出那個人了,不過他查出的不是一個人,卻是一隻蜥蜴。還講那蜥蜴就在街口王四麻家的牆上,早上他走那牆邊過,想用鉤子去鉤,那蜥蜴還向他吐了一口唾沫。開始別人還興緻勃勃地聽他講,後來忽然記起:蜥蜴怎麼能傳播毒瘡?何況這癲子一句也沒提毒瘡的事。可見完全是胡說八道,吃飽了沒事幹。
「請在夜裡關好窗!」齊婆竄過來,竄過去,逢人就肯定地點一點頭。
王四麻像影子一樣消失了。S的人們誰也搞不清是否真有過這麼一個王四麻。這種問題太複雜了,要弄清楚也太費神了。何況還有許多問題要想,比如說,廁所又坍壞了,糞便常從缺口溢出來;蛆蟲到處亂長,簡直沒法防止;無論什麼地方只要蠅子叮一下就有蛆;一個賊老在廠內各處轉悠,弄得人心驚膽戰,覺也睡不安;拉肚子剛一結束,又沒完沒了地長起皰癤來了……
「對啦。」張滅資應和道,「鐵門響了整整一天啦,是不是風?我一想到這鐵門的事心裏就不安,也許不是鐵門,而是街上的狗引得我心跳。近來瘋狗特別多,動不動就咬死過路的人。」
一天,孔小龍大搖大擺,在眾目睽睽之下摟了老孫頭的絮被走了,那絮被很新很白。
那文究竟是什麼意思,要查辦的又是什麼人,沒人說得清。何況黃泥街人是些堅定的、有教養的市民,不是那號愛刨根問底的怪物。查辦,就是查辦唄,有人硬要問,答不出,就鼓起眼,憋足了氣大吼一聲:「白痴!」把那人嚇個半死。
圍牆上裂了一條縫,也圍了一大群人。有人懷疑誰在牆裡藏了好東西,找來幾根鐵釺搗鼓了一整天,把那條縫戳得老寬,最後又覺得也許東西是藏在地底下,丟了鐵釺仍去睡覺。
「猴子?!」
「我看像是那東西又來了。」
那些夢總是沒完沒了。
「城裡有個鬍子老頭懷了胎,十個月生下一對雙胞子……」楊三癲子開口說。
在人們的記憶裏面,好久以來,就一直出太陽。由於某種原因,好久以來,鐵門內的四五百人就一直昏睡著。迷迷糊糊,眼屎粘緊了眼皮,愜意得直咂嘴皮,直流涎水。各式各樣的熱烘烘的夢,出汗的夢,從那些隨處亂堆的爛木板里九-九-藏-書,從那些油污的箱子上頭升起來了,形成一片夢網,其間又夾有獸叫似的各式鼾聲。痛快!太陽這麼好,太陽底下連蚊子也做夢的,連蒼蠅也做夢的,閻老五小腿的潰瘍上不就有好幾個綠頭的在做夢嗎?有一隻半醒的蒼蠅還暈頭暈腦地一下子就闖進了他那大大張開、流著涎水的口中。
「今日屙了幾回了?」
菜場門口的菜山在陽光下冒著熱氣,黃水流到街口子了。
到後來人的肚子里竟也長出些什麼來了。好久以來,一部分人的肚子里就在嘰嘰咕咕地鬧,脹得不得了,也煩得不得了。後來又鑽到骨頭裡去了,骨頭像是要炸開。一炸,許多人就往牆上亂捅,往地上亂跺。實在不行了,就渾身亂打一氣,吐著唾沫,口中高喊:「瘟神!鬼尋了我了!到處亂鑽,還讓不讓人活呀?」
太陽落下去的時候,瘋狗又叫起來了。
「胡思亂想都是由天氣熱引起的。」
「王四麻的耳朵哪裡是爛掉的,明明是剃掉……」
「喂,你們身體怎樣?」他詭秘地微笑著說,「有個賊在外面敲了一整夜的門。一隻紅眼睛的狗老是闖到家裡來,狗一叫,我眼裡就掉出蜈蚣來。醫生說我有肺癆,你們怎樣看?我會不會死?呃?」
「河裡漂來大怪魚。」
「千百萬人頭要落地啦!」齊婆齜著牙,在廠內瘋跑著兜圈子,每遇到一個人就停下,用手從空中往下用死力砍去,口裡邊說:「全都要落地的。」
街口的王四麻子忽然少了一隻耳朵。有人問他耳朵哪裡去了,他白了人家一眼,說:「還不是夜裡爛掉了。」看著他那隻光禿禿的,淌著黃膿,只剩下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小洞的「耳朵」,大家心裏都挺不自在的憂心忡忡地想著自己的耳朵會不會也發爛,那可怎麼得了呀?
「天倒是好。」沒話找話。
「打出一身汗,傷了風,還想活?那人真是不自量!」
終於等來了。
「塘里又漂上了?」宋婆如鼠子一溜而過。
「千百萬人頭……」
那一天S裏面特別靜,各人都在屏著呼吸凝神細聽。一個看不見的東西老在各處轉悠,這裏弄響一下,那裡弄響一下,攪得人心神不安。
「近來藥店大量出售神經毒藥。」
老孫頭是怎麼沒的呀?沒人記得起。
「熱死人啦!」
「你覺得怎麼樣?這問題不是令人深思嗎?」齊二狗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我怎麼也沒想到,原來土霉素可以治神經衰弱。」
那一天太陽特別亮。鐵門響著,查辦的人出其不意地來了。

「停一下!什麼東西?」
「殺!還等得?」
瘋狗在黃泥街上狂吠。
「城裡的大鍾發瘋地響了一整夜,我老婆煩不過,打起碗來,一連打破二十三個。」
都等著。
「該死的耳朵!啊!」張滅資向牆上撞去,「什麼東西在裏面咬,殺人啦!殺人啦!」
「什麼響動呀,」齊二狗肯定地說,「什麼也沒有,完全是一種臆想。問題是在河裡。聽說早上漂來了一條大怪魚,一早我就聞到了。當時我還以為是死狗的味兒呢。」
「我家床底下漚出一窩一窩的蟲子來啦。」
現在S是換了齊婆守傳達了。現在S一天到晚響著她那破鑼似的嗓音:「當心千百萬人頭落地呀!」喊完之後,將S的鐵門弄得咣當一聲巨響,將人們嚇一大跳,耳邊嗡嗡嗡響老半天。
大家一驚,臉上全變了色,連忙抬頭看。太陽怎麼那樣亮,那樣白?那亮,那白光明明是虛假的,明明隱藏著什麼陰謀。狗不是叫起來了么?還有那鐵門,也沒人去碰它,不知怎麼老是咣當咣當地響?
那一天老郁鐵青著臉站定在圍牆下面,看了整整一天的表。
「不過是風,」張滅資壯著膽說,說完就怕冷似地縮下頸子,「這天氣好像有潮。」
「剃頭啦!」那人還在喊,鼓著兩個有血絲的暴眼珠。所有的人都感到了那眼珠里射出的兩道寒光。
「請注意牆頭上有沒有貓頭鷹。」
「我的肚子脹得不行了。」
「有一隻東西橫過去,」王強鼓著腮幫,呼哧呼哧地走過來,「沒看明,或許竟是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