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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泥街 王子光進入黃泥街

黃泥街

王子光進入黃泥街

整條街都在瘟,雞全瘟死了,連貓兒也瘋了四五隻。瘋了的貓兒整日整夜在茅屋頂上怪叫,弄得人門都不敢出。屋裡也住不成了,滿地都是溢進來的臭水,牆上爬滿了蛞蝓,一不小心就會掉到頸窩裡。有一天,袁四老婆還在碗櫃里發現一窩毒蛇蛋,還差一點就當雞蛋煎吃了。從發現毒蛇蛋那天起,所有的人都搬到閣樓上去住了,一要屙,來不及下樓,就從樓板上打個洞,直接往下屙。
「噓,不要這麼大聲!我建議大家都站在牆邊來聽一聽區長打鼾,看能不能聽出點什麼?」
一回家就反手閂了門,再也不開了。小孩嚷嚷要出門就抓住一頓死打,打過之後,氣喘吁吁爬上閣樓,賊頭賊腦從門縫裡向外窺視,還假裝弄什麼弄出些響聲來,看門外有什麼反應。「出怪事的年頭呀。」老人們搖著白頭嘆道。家裡雖是火箱一般熱也不開門透一透氣了。每天半夜,家家都有一個穿黑衣的老婆子貼牆溜出去,探頭探腦,窸窸窣窣地把什麼東西弄響一下,或向水中投一塊小石頭,立刻溜回。每當婆子溜出去,那家的電燈就虛張聲勢地亮一下,立刻又黑了。
柏油馬路上的黃水漸漸像開水一樣燙人了。白天,馬路上是站也不能站了。每樣東西都像玻璃渣一樣放射耀眼的白光,像要燒起來。小小的太陽像不動了似的,總在那灰濛濛的一角天空里掛著,有時也有一片夢樣的雲兒停留下來,將它擋住,於是人們大出一口粗氣,說:「好了。」很快地,那雲又跑掉了,大地重又燃起白色的烈焰。
「哈哈。」
「那個王子光究竟是不是實有其人?」朱幹事像麻雀一樣蹲在馬路對面閣樓的欄杆上,迫不及待地插嘴說,「據說他來過,又不來了。但是誰也並沒真的看見,怎麼能相信來過這麼一個人呢?也許來的並不是王子光,只不過是一個過路的叫化,或者更壞,是猴子什麼的。我覺得大家都相信有這麼一個王子光,是上頭派來的,只是因為大家心裏害怕,於是造出一種流言蜚語,說來了這麼一個王子光,還假裝相信王子光的名字叫王子光,人人都看見他了。其實究竟王子光是不是實有其人,來人是不是叫王子光,是不是來了人,沒人可以下結論。我準備把這事備一個案,交委員會討論。我看這裏面有種隱患,說不定一不小心就會鑄成大錯,你們不覺得嗎?從昨天起天就昏了,城裡的大鍾晝夜不停地響,是不是和張滅資的死有關?昨天一整夜我和老婆都是站在柜子里睡的覺,到現在腿子還是腫的。」
大家都發瘋一樣往牆邊撲去,擠呀鑽呀的,弄出很大的響聲,甚至還打口哨,吐口水,亂糟糟的搞了好一陣,各人才勉強站定,將脖子盡量向屋檐上伸去。
滿懷希望地瞄來瞄去,用手在水中摸索,思忖著總要找到點什麼吧,這河水可真是熱呀。東找西找,找到一隻死豬,幾隻死雞,都被水泡得脹鼓鼓的。死東西本不該吃,有人硬要吃,說扔了可惜了,就由張滅資帶頭吃了起來。還說又不是瘟死的,是水淹死的,河水乾乾淨淨,有什麼吃不得?一吃起來膽就壯了,從此每天出去找東西,找回來弄了吃。
有一具女屍,橫躺在馬路中間的水裡,全身像海綿一樣吸飽了水。
朱幹事凝神細聽了一會兒,就下了梯子走到門邊。他像昨夜一樣把住門,只開一條縫,將脖子伸了出去。聽見外面哇啦哇啦喊了一陣,又轟笑了一陣,又聽見朱幹事大聲打了四五個哈欠,就一切都靜下來了。
「遺臭萬年,遺臭萬年。」老郁搖著黃梨似的小頭。
「十五比十三,是密碼?」區長突然發問,目光炯炯地盯緊了他。
胡三老頭仍舊不分晝夜地坐在屋檐下的馬桶上,閉著眼不停地咕嚕道:「造反……好!我在床上數蘑菇,那黑影就老是站在窗前,作出想要謀害的樣子……有一個黑影!同志們不能大意……」
「每當她這麼一敲,我就沒心思搞備案了。」朱幹事垂頭喪氣地說,「讓備案工作無限期地拖下去,這就是她的目的。喂,你試過用蟑螂泡酒嗎?」他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很熱切,甚至還挪動了一下腿。這一挪使區長坐得更不舒服了,好像會從他腿上滑下去。他用手緊緊摳住朱幹事的背,維持自己的平衡。「每次我身上長疙瘩,用那酒一搽就消了。我留得有一瓶,放在柜子的底層,你要用就來取。」
「王子光到了城裡呢!」宋婆拍著巴掌在馬路上叫起來。
鼾聲忽然沒有了。聽見朱幹事打了一個哈欠,大聲地說著夢話:「黃泥街的問題如何定性?」然後區長像一隻猿猴那樣攀緣著梯子下來了。
「這屋裡臭得很,蠅子多得不得了。」
有一天,人們忽又唉聲嘆氣地說起:
「王子光帶著一個黑皮包咧。」閣樓上的誰喊。
那剃頭的裸著上身立在水裡,正用刀子割斷一隻貓九*九*藏*書的喉管,弄得血淋淋的。
「怎麼回事?」宋婆說,然後佯作鎮靜地一拍皺巴巴的小額頭說:「也許王子光果然不是一個真人?」
「漲水必要死人。」
「聽說有鬼剪雞毛?」他大喝一聲,同時就感到山崩地裂,其實是他的一隻腳踩進了一個空洞,整條腿順勢滑了下去。待他用雙手撐在地板上拔出腿來,才發現褲腿上沾滿了大便。看來這個洞眼是這家人家用來屙屎的。王子光記起第一家也有這麼一個洞眼。這個洞也是唯一的出氣孔,因為閣樓上找不到任何窗子,只有幾線微光從稀稀拉拉的瓦縫裡透進來。他昏頭昏腦地奔下樓,一腳踏在一個軟東西上面,抬頭恍恍惚惚看見一個大黑影襲來。
「這房子里明明沒住人。」撐船的說,他已神不知鬼不覺地爬上了閣樓的樓梯,現在正用兩腿夾住樓梯扶手往下溜,一溜下來又飛快地爬上去,重新往下溜,沒完地搞個不停,口裡還得意地吹起了口哨。這麼一鬧騰,樓梯上的灰塵就滿屋子飛揚,弄得人氣都透不過來了。
「誰?」區長氣憤地問,「你怎麼能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陽光一日毒似一日,將每樣東西都曬出裂口來,將每樣東西都曬得嗞嗞地叫。空中又總有東西發出單調而冗長的鳴響,「嗡嗡嗡、嗡嗡嗡」的,一響一整天,誰也搞不清是什麼作響,手搭涼棚觀察也觀察不出什麼來。有人說是蚊蟲,有人說是屋上的瓦,還有人說是自己的耳朵。白日不斷地從圍牆缺口進入S,又不斷地從缺口退出去。日子過得毫無意義,又總像有種說不出的含義。走廊邊上,屋檐底下,到處是睡迷迷的眼睛,半張開的豬肝色大嘴,綠頭蠅子在其間爬行,蚊子在其間哼哼。時常那夢做得好好的,老郁的破嗓子忽然大叫一聲:「開會啦!」這才驚醒過來,拍打兩下,走到會場里去。一進會場,起先還眼睜睜地聽著,聽久了,眼珠就漸漸昏濁起來,身子骨也軟酥酥的了。乾脆就勢朝別人身上靠去,那被靠的人又就勢朝另外的人身上靠去,於是五六個一堆,七八個一堆,鼾聲如雷。直到領導講到有關厲害的大事,如:「就在我們這些人裏面,有人養著貓頭鷹!」「蝙蝠一案必要查清!」「牆上已經顯出血滴……」等,這才一驚,嚇一大跳,用力去推靠在身上的人,那人也嚇一大跳,直起來,揉了半天眼,嘟嘟噥噥地埋怨著,睜圓了小眼來聽。但睜了不到半分鐘,眼珠就又昏濁無光了。有什麼辦法?「雷公不打瞌睡蟲」嘛。
「瘟豬婆!」
紅衛路上空空蕩蕩,哪裡有發生過大事件的跡象呀?一身汗淋淋的,再走下去,全都要中暑了。太陽已經升到了中天,那水,熱得像要把人的腳都燙出泡來。水中浮著大塊的黑色泡沫,成群的蚊子跟著泡沫飛舞。許多人都在像狗一樣伸出舌頭喘氣。他們一個個鼓出眼珠瞪著宋婆,恨不能一口吞下。
就這麼吵吵鬧鬧過了些日子。
王子光究竟為什麼來一來,又不來了,大家都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他觀察到黃泥街的阻力太大?他不是和胡三老頭談過了嗎?或者他對黃泥街的前途已經灰了心啦?究竟是什麼因素使他對黃泥街產生這樣悲觀的看法?
「天花板縫裡又掉下了一隻黑蘑菇,是不是第三隻了?」
區長直挺挺地伸著脖子仰著臉,完全沒看見躲在牆邊的這些人,拐了一個彎,向屋后的茅坑走去。
他們回到黃泥街的時候,看見區長和朱幹事正摟在一起睡在張滅資的茅屋頂上呢,太陽曬著屁股,曬得熱氣騰騰。兩人的屁股上都補著兩大塊皺巴巴的舊布。
「王子光來的時候,帶著黑皮包咧。」
「不過是昨晚電影里的排球賽。」朱幹事發窘地說,「請您坐過來一點好嗎?那條縫裡老是有蟑螂鑽出來,昨天我還壓死了一隻。」他把區長往自己身邊一拉,這一來區長就坐到他的腿上去了。區長覺得他的腿正在冒汗,坐在上面怪不舒服的。
太陽底下的黃泥街像一大塊臟抹布,上面布滿了黑色的窟窿。從那些窟窿里蒸發出一股股油污的臭氣,也蒸發出數不清的綠頭蠅子和花腳毒蚊。黑洞洞的小屋裡,市民們懶洋洋地半合著眼躺在閣樓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用蠅甩子趕開停在臉上的綠頭蠅子。有時又舉起蠅甩子,向那爬上飯桌的鼠子大喝一聲:「我還沒死呢!」也有那種時候,高音喇叭嘶叫起來,震動了大氣,也震動了市民的耳膜。於是趿著鞋,用大蒲扇擋著光,迷迷糊糊地踱到外面來,張起耳朵細聽,但總也聽不明了。含含糊糊中好像覺得是在講什麼關於全民皆兵的問題啦,關於腳上的雞眼問題啦,關於怎樣服用靈芝菌才能長生不老呀,關於指南針的發明權啦,等等。聽完之後,確定與自身無關,仍舊舉著蒲扇,趿著鞋回到樓上去。
https://read•99csw.com水是在睡夢中來的。
胡三老頭伸著乾枯的細腿坐在馬桶上曬太陽,看見黃水就像一群湖鴨子似地涌過來。他眯著細長多褶的老眼看了一會兒,說:「哈。」就慢慢支起龐大的軀體,進屋閂了門,躺到床上去了。蒼蠅從天花板縫裡掉到帳頂上,落一隻就嚓地一響。天花板縫裡老是長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蒼蠅啦,蛾子啦,甚至還長一種極細小的黑蘑菇。他的女兒每天手持噴槍,通通通地衝進來,朝天花板噴射「滴滴涕」。胡三老頭躺了一會兒,剛要做一個夢,水就從門口漫進屋裡來了,帶來一股腥氣。「哈。」他又說,費力地翻轉身,想:「金龜子背上為什麼發紅?」
他們都已經忘記了王子光的事,卻記得今天這一天要辦的事,就是從區長那裡「聽出點什麼」。大家都隱隱約約地從心底生出一種熱切的願望來,迷里迷糊地感覺到他們所等待的竟是命運攸關的大事。
「聽說有鬼剪雞毛?哈!」王子光怪樣地笑著,拍了拍胡三老頭的脊樑,胡三老頭的背被拍出嗡嗡的叫聲,有許多蜂子在裏面亂撞。
走到光榮路,東找西找,又講記不得了,好像是在紅衛路?紅衛路已經走過了呀。於是又折回四五里來到紅衛路。
上午,所有的人都出來找東西了。
那一支隊伍信心十足地出發了,一路上不停地打打鬧鬧,吹口哨,吐口水,興高采烈地笑得倒在水裡,滾成一堆。
區長用力敲了幾下門,裏面沒有反應。「嘭!嘭!嘭!」他開始下死力擂,裏面仍然沒有反應。區長在門外轉來轉去,把酒糟鼻狠狠地貼在窗玻璃上,想要看出點什麼來,但是徒勞。那窗玻璃上的灰太厚了,什麼都看不見。後來他靈機一動,掏出一把小刀來戳那門縫,戳了一氣,門縫越來越寬,透出的亮也越來越多,向里望去,朦朦朧朧只看見霧似的水蒸氣。戳到有兩寸寬光景,他就朝裏面「呸!」地吐了一大口痰。立刻聽見套靴踩水的響聲,一下子門就開了一條縫,朱幹事的蓬頭像一隻禿掃帚從門縫裡伸出。「十五比十三,希望大不大?」他鼓著眼問,仍舊把住門,不讓區長進來。
「牆上到處長包,夜裡一醒就聽見牆壁炸響。」
「朱幹事還沒醒呢。朱幹事一個月沒睡啦,我每天半夜都看見他那盞小燈。」
「這就死了么?腿子總也找不到么?怎麼回事啊?」全都眼巴巴地,不甘心地盯緊了那婆子。
有一天,他女兒端起一便盆尿朝他頸窩裡倒了下去,倒過之後,還怨恨地啐了他一口。
揩著臉上的汗,一伙人全爆發了。每一根汗毛都在炸,頭皮癢得恨不能揭下來。一想起這婆子居然有這等閑心來騙人,而自己又居然受了這麼一個蠢婆子的騙,白白走這麼遠,就氣得發狂。
撐船的一心一意地溜著樓梯的扶手,越溜越熟練,屁股底下發出吱吱的聲音,很悅耳。「有人從洞眼往下屙屎,」他邊溜邊說,「臭死人啦。」
他們覺得這件非同小可的事必須要苦思苦想,弄出個眉目來。於是成天神情恍惚,悲觀厭世,班也上不成了。都揉著胸口訴說:這種問題要是不弄清,恐怕性命都難保,誰還能上班呀。從那天起S就正式停工了。
「好傢夥!什麼?!」所有的人都踢踢踏踏地跑出小屋,大蒲扇也忘了帶,就光著頭曬。

「區長屙屎呢。」大家恭恭敬敬地說。
胡三老頭的馬桶就放在屋檐下的黃水中,他赤著大腳坐在馬桶上,聚精會神地捏緊了鼻孔下死力擤,夾在兩指間的那根黃帶子晃來晃去。
天還沒亮,區長就被外面一種奇怪的喧鬧聲吵醒了。有人在哇啦哇啦地叫些什麼,還有人用什麼東西猛撞大門,眼看門閂就要撞開。朱幹事還在像豬一樣地打鼾,要想弄醒他是不可能的,因為他根本沒睡著,但是也沒醒。他張開眼躺在那兒獨自笑個不停,邊笑邊打鼾,弄得區長膽戰心驚,下死力掀開他的腿,屏著氣躲到柜子的另一頭去。區長意識到自己陷於一種嚴重的境地了,他傷心地坐了好久,很後悔,很沮喪。
「這屋裡有點什麼。」他說,打著哆嗦。
老郁再一次看表的時候,區長已經屙了一點鐘了。茅坑裡還是毫無動靜,烏黑的布帘子被風鼓得飛揚起來,發出可疑的響聲。
「這張滅資其實很有問題,」齊婆氣沖沖地說,「看事物沒頭腦,嘴又饞,還每天吃餿飯。你跟他講話,他嘴裏就老是噴出一股餿飯味兒,沖得你受不了。」她說著說著就用一根棍子去戳死屍背上的駝峰,戳了幾下,駝峰里就湧出黑水來,奇臭刺鼻。
「每個閣樓上都擠滿了腦袋,怎麼會沒住人?我正式通知你:這街上的人多得數不清!關於政治面貌的問題你是如何領會的?你這瘟雞!」他也read.99csw•com搞不清他幹嗎要罵「瘟雞」,只不過順口就罵出來了,罵過之後一點兒也不覺得痛快。
「黃泥街沒希望。」
「用軟刀子殺人呢!」
「我想把王子光的事情作一個詳細記錄。凡是蛛絲馬跡的線索都要搜集起來。」朱幹事興奮得臉泛紅,「因為說不定就會鑄成大錯。比如王四麻案件,就已經鑄成了大錯。當時我們確信不疑,而現在,我們連他是不是一個真人都無法弄清。從前說他是黃泥街上的老居民,好像這是一個事實。但是錯覺是完全可能產生的,尤其是許多人的錯覺,就更可怕。我覺得首先要弄清的一點是:王子光是穿什麼衣服來黃泥街的?搞清了王子光穿的衣服,其它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因為如果沒有這麼一個人,就任何衣服都不可能穿,這是第一。第二,王子光與黃泥街究竟是什麼關係?他究竟是上頭的人,還是僅僅是王四麻的弟弟?我覺得這第二點是最難弄清的,這關係到全街人的性命問題。我想申請上面派一個調查組來,這種問題單靠下面的力量沒法解決。」他說到這裏,像麻雀一樣從欄杆上輕輕跳下,興高采烈地搓著手指,「昨天夜裡在柜子里睡覺時,一系列的問題糾纏住我,我通夜失眠,翻來覆去地想,終於得出了這些結論。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張滅資的死亡是不是由瘋貓引起的?」他向街心伸出脖子去。
走到城中,宋婆講是在光榮路。「一張大黑門,屋檐上有一隻毒蜘蛛在結一張大網。」她咽著嘴角的白沫,使勁回憶著。
「水裡有股糞味兒,我覺得會要發瘟疫了。每次水裡有糞味兒總要發瘟疫。」
「須子胡!」他隨便想了一個名字喊起來。這一回他有了經驗,不等回答就衝上樓,到處掃視起來。什麼人都沒有,剛剛吃了一半的飯菜擱在桌上,幾隻肥碩的鼠子正在饕餮,滿不在乎地瞪著他。
「王子光來一來,又不來了。」
「王子光帶著一個黑皮包咧。」大家耳語著,像鴨公一樣從圍欄上伸出一排脖子。
「哈哈。」
「對啦!」朱幹事高興地說,「你看見縛在這些柜子上面的繩子沒有?我老婆兒子一起從後面房裡拔這些繩子,柜子就移動起來,像一隻小船一樣在屋裡蕩來蕩去的。要知道外面總有人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向這屋裡窺視,我得不停地轉換方向,所以就想出了這個辦法,這一來誰也拿我沒辦法了。」
朱幹事說完就輕輕地打起鼾來,枕著區長的肩睡著了。區長覺得很累,像爬過了幾座大山似的累。他用力從朱幹事的腿上移開,倒在那一大堆文件上。朱幹事對這一移動全然不知,在夢中就勢將頭擱在區長的胸口,用腿死死地夾住區長的腰,使區長喘不過氣來。區長想反抗,他卻又用手緊緊地挽住了區長的脖子。這麼搏鬥了一陣,區長終於精疲力竭,後來兩人就這麼纏在一起睡著了。
一連三天,老郁都在對付這些該死的蛞蝓。它們不停地要爬到閣樓的樓板上來,而且總是從那個屙屎的洞眼裡爬上來。用錐子戳,用鉤子鉤,灑鹽水,什麼法子都用盡了,一住手,又意想不到地爬上來了。滑溜溜的,灰白的,爬過的地上留下一條條帶子,閃出陰暗的藍光。「星兒閃閃綴夜空,月兒彎彎掛天邊。」收音機里在播放歌曲,那歌唱了整整一個早上,唱得人心惶惶。「我們這條街常出怪事。」他伸出頭去對齊二狗說,「有種流言,說王子光是王四麻的弟弟。張滅資的死說明了什麼?呃?」
「這婆子半夜起來吃蒼蠅,」劉鐵鎚鬼鬼祟祟地告訴人,「她有一個捕蠅的紗籠,我看到過她從籠里提出蒼蠅來吃,就和剝瓜子一樣放在牙間剝,將翅子和頭吐出來。」
「十五比十三,希望大不大?」他仍舊鼓著眼,毫無表情地發問。忽然他扭動了一下身子,同時就有一線燈光從他頭頂射向黑咕隆咚的外面。「啊!區長!」他大驚失色,房門馬上大開。
撐船的那兩條幹癟的腿砰地一聲從扶手上落下來了。他伸手插|進王子光兩邊的胳肢窩。那手如兩根冰條,一直冷到他的肺里。
那些天里,朱幹事每天伏案工作到深夜,忙著寫調查記錄。他擬好了一份報告,總共想了五十多個題目,最後選定的題目是:駭人聽聞的張滅資之死與王子光案件。
「耳朵裏面搗鼓了一整夜,早上我用一枚釘子去挖,挖出一條虱子,一堆虱子蛋。」
區長將鼻尖湊到紙張前嗅了一會兒,忽然驚慌地說:「這柜子怎麼動起來啦?我覺得這柜子在蕩來蕩去的。」
大家就地開了一個緊急會議,決定派一名代表去茅坑會見區長。當代表小心翼翼地撥開茅坑的布帘子時,發現裏面空無一人。
「停止!」王子光說,他覺得脖子很脹,像有寒氣侵入進去了。「寒氣佔領了我的頸部。」他想,覺得「佔領」這個詞兒很有意味,像正式的公文,https://read•99csw.com他一定要用上這個詞兒——佔領。
「死了,人擠著,我也沒看明白。」她攤開手,似乎也就這些話。
第二天太陽很好。
那天半夜區長潛入黃泥街的時候,只有朱幹事家裡的燈在街尾亮著,看去就像一隻螢火蟲。
「鬼剪雞毛與王四麻案件有什麼聯繫?」王子光又笑起來,笑得直打嗝。
「一張大黑門,屋檐上有隻毒蜘蛛在織一個大網。」宋婆說。
「我的心臟要發病啦!」區長抓著胸口,氣呼呼地說。
「你快扶我出去。」王子光衰弱地說,他覺得肺裏面長滿了木耳和地錦草。
後來他忽然爬過來,湊著朱幹事的耳朵悄悄地說:「十五比十三,贏!」這一著果然很靈,因為朱幹事立刻就打著哈欠坐起來了。
窗玻璃上出現兩個鼻孔,那女人起勁地、威脅地猛敲窗欞。
那一覺竟睡到第二天早上。
「請注意屁股上的補巴。同志們,這是老革命根據地的……」
但是區長一鑽進那邊茅坑,就老不出來了。
「朱幹事是一個老好人,差不多和區長一樣好呢。」
張滅資不聲不響就死了——真選了個好日子!給人抬出來已是黑得如一段炭,背上腫了一個大駝峰。
「區長太操勞了。」
區長踩著水嘩啦嘩啦進屋時,朱幹事已經蹦蹦跳跳地落腳在一架梯子的半腰上了。那梯子是通向屋角的一個大櫃頂上去的,櫃頂很寬闊,上面放著像螢火蟲似的那盞燈,還有一堆一堆的文件,紙張,好像整個櫃頂都堆滿了,還有幾沓最高的把天花板都撐得裂開。「自從漲水以來,我就搬到這櫃頂上來了,請隨我上來,千萬小心。」他牽著區長的手爬上了櫃頂,「我通宵都在忙著王子光案件的備案工作,我打算後天派一個調查組到他的原籍去,您有什麼指示?」他用全身氣力把一堆堆的文件挪開,疊上去,搞得汗流浹背,才勉強挪出一小塊地方。兩人緊緊地擠著坐了下來。
「區長將發表什麼樣的指示?」
那小船的形狀像一隻甲蟲,飛快地駛過來。撐船的男人是一個沒有腦袋的人,因為他彎著腰,始終用屁股對著黃泥街,在大家看起來,就像是沒有腦袋。
太陽如一個雞蛋黃,浮在昏黃的泡沫中。街上的小屋被水泡著,像浮著一大群黑色的甲殼蟲。
「我通宵都在忙著王子光案件的備案工作,有半個多月了,你看。」他指著一沓厚厚的公文紙說。那上面矇著黑灰,一條什麼蟲子飛快地從中間爬過。他憐惜地用臉頰貼在上面,說:「我已經寫了有一百二十萬字啦。」然後抽出幾張遞到區長眼前。
「門口結著一個大蛛網,」宋婆還在枉然地辨認著,嘮嘮叨叨地,舔著嘴角的白沫,「有一隻野貓橫過,阻力大得很呀,黃泥街沒希望了。王子光的觀點是有來頭的。」
太陽落山的時候,朱幹事坐小船到區里送報告去了。
「聽說朱幹事的備案工作沒法進行下去了,有壞人搗亂破壞。」
「路線問題是個大是大非問題。」那黑影忽然開口了。原來又是撐船的,不知他什麼時候進來的。他正在溜樓梯的扶手,發出吱吱的聲音,剛才踩著的東西是他撐在梯子上的手。「您把我的手踩痛了。」
「七點四十分。」老郁鐵青著臉看了看表。
「要早告訴我,興許還有挽救的辦法。」宋婆拍一拍乾巴巴的胸膛,「這張滅資,死也舍不下面子。」
有人在窗欞那裡悄悄地挖什麼,聲音越來越大,到後來簡直是明目張胆了。
朱幹事打了一個哈欠,好像要打瞌睡的樣子,兩眼也迷糊了。「這是齊婆,」他懶洋洋地回答,「她對王子光案件持有反對意見,每天夜裡都來破壞我的備案工作。正因為她的破壞,所以備案工作老沒個完,我覺得她在這件事上快要達到她的目的了。這女人像一根鋼絲一樣,我們搞不過她的。我時常想:即然她要和我作對到底,我是不是乾脆放棄這個案件算了?您的意見怎樣?」

「區長在打鼾呢。」有人興緻勃勃地耳語。
他像老烏龜一樣凝滯著細小發光的眼珠,熱切地說:「茅屋頂上的酢醬草長得真茂盛。隔壁宋家裡又吃蠅子,你們去查她,快去……有人說造反派的勢力不可抵擋,你們如何看?」
自從王子光對黃泥街產生悲觀的看法之後,大家都覺得垂頭喪氣,門也懶得出,什麼事也幹不了了。現在見了面也不寒暄了,所有的人都只說一句話:「黃泥街沒希望。」說過之後,就做出活得沒意思的樣子,埋下眼皮,打著哈欠,懶得再開口了。不是連王子光都已經悲觀失望了么?雖說王子光只不過是一個收購員,又是齊婆的親戚,但是黃泥街人都是一些有遠見的人,他們看出王子光的悲觀論點非同小可。
「死豬婆!」
瘋貓蹲在茅屋頂上面怪叫,那茅屋頂上開著酢醬草的小紫紅花,一叢一叢read.99csw.com的,亮晶晶的。
「這河水溜溜滑滑,有點像洗過澡的髒水呢。」
直到有一天,齊婆興緻勃勃地跟大家說:「王子光哪裡是什麼上頭的人,完全是發了瘋了!他是廢品公司的收購員,這消息絕對可靠,因為他是我弟媳的親戚。再說我們連他的名字都弄錯了,他叫何子光。」大家這才放下一樁心事,同時又很失望:王子光原來是收購員。
「王子光到了城裡呢。」宋婆說,流著鹽汗,吐著白沫,「原來真有這麼一個王子光,根本不是廢品公司的推銷員,據說他的真實身份還在調查中。」
然而張滅資的小屋頂上沒有了瘋貓,連麻雀也沒有。酢醬草的小紫紅花盛開著,一叢一叢的,晶亮的。
「有一隻血球從我眼前滾過,」老郁緊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我試驗過用一枚長釘子釘進狗的眼珠里,狗並沒死,這不是奇迹嗎?」
「有一種苗頭,」齊二狗埋下眼膽怯得要死,然後又虛張聲勢地吐起痰來,沒完沒了地吐,好像胸膛里盛滿了濃痰。
王子光走到第一家門口,一腳踢開了門,猛地喊道:「聽說有鬼剪雞毛?喂?!」說罷就用高統套靴踩著水,嘩啦嘩啦地進去了。屋裡很暗,宛如一個地洞。只覺得有許多小東西在周圍扒呀,咬呀的,弄出細小的響聲。隔了好久,王子光才發現有一個亮點,那是天花板上的一個小洞眼,從那洞眼裡望上去,可以隱約看出屋頂上的瓦。什麼東西從那洞里啪嗒一聲掉下來,他仔細地瞧了老半天,琢磨出可能是一節糞便。
王子光乘小船來的時候,黃泥街人都擠在各家的閣樓上,用手搭起涼棚張望著。望了一會兒,就有人竊笑起來,於是所有的人都開始推推搡搡,高興得捶胸頓腳,跌在地板上滾來滾去,發出咕咚咕咚的響聲,像是在打鼓一樣。
「這主意真了不起!」
「他們進城看王子光去了。把握群眾的情緒不是一種藝術嗎?」朱幹事掩上門,顯出詭譎的樣子,然後就發起呆來。隔了好久,才痴痴地自言自語道:「王子光是不是實有其人?也許這一下終究要水落石出了。」
「區長屙了半點鐘啦。」
其實區長並沒回區里去。區長是假裝去屙屎,結果卻從後門拐進了朱幹事的小屋,爬上櫃頂,呼呼大睡了。朱幹事很熟悉區長這一手,所以他說「區長已經回區里去了」的時候,臉上露著一種奇怪的表情,好像很滿足,又好像很厭煩。後來他也假裝去屙屎,結果也從後門拐進自家小屋,爬上櫃頂,和區長一道呼呼大睡起來。
「臭屍!」
一會兒大家就恍惚聞見了新鮮大便的臭味兒。
胡三老頭的身子在濕衣裳裏面一下子縮細了許多,像是化掉了許多肉,肚子也癟了下去。「金龜子和黃鼠狼,」他痴痴地說,「王子光案件究竟說明了什麼問題?我每天坐在這裏睜圓了眼看,從來也沒看見什麼王子光。這世道沒希望了,什麼人總在那裡瞎鼓搗。太陽不是已經滴下血來了嗎?我看見的,什麼事都逃不出我的老眼。天花板縫裡長的黑蘑菇,你們弄來給我吃吧。」他弓起背,像貓一樣打呼嚕。
老郁和齊二狗也跟著伸出脖子去。
「形勢正在變得對我們有利。開門,你這賊!」區長窩著一肚子火,想要奪門而入,但朱幹事將門把得死死的,始終只留一條窄縫,這當兒他夾在門縫裡的脖子也變得很細小了,好像是一條扁平的螞蟥。
「當心水,下過毒的。不要喝井水,不要洗澡。」宋婆輕輕地說,說完就像鼠子一樣從人縫裡溜走了。
「原來這傢伙是個聾子。」王子光想。他嘩啦嘩啦地走到街上,又去踢第二家的門。
「吃多了生事,挖空心思在騙人呢!」
「區長已經回區里去了。」朱幹事在茅屋頂上伸著懶腰,若無其事地說。
「真實身份?呸!」齊婆吐了一口泥屑,走過去用胯骨一撞,撞得宋婆打了一個踉蹌。
太陽像豬肺般紅,天昏得特別厲害,灰屑就像鵝毛大雪一樣落下。傳說是掃帚星要與地球相撞,世界的末日到了。家家都在樓上煮了好東西吃起來,說是活一日算一日,不吃白不吃。吃過肚子就脹,肚子一脹就想罵街。隔著馬路隔著黃水,邊屙屎邊跳起腳來罵,一罵一提褲子。罵得興緻上來,還提起那一馬桶屎朝對面閣樓猛潑過去,那對面的當然也照樣回敬一桶。大便潑不到人身上,不過是助助威風。
「早上有五隻老鼠橫渡馬路。」齊二狗趴在欄杆上說。他覺得他不得不說兩句,一說又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後來想了好半天他才擠出一句報紙上的話:「目前的中心任務是抓一小撮。」然後心安理得地將一口黃痰往下面吐去。
「到了城裡呢,」宋婆且退且說,「不過現在早已死了,像鯉魚一樣從三層樓的窗口蹦到馬路上去了。現在還躺在馬路上,臉上稀里糊塗的。那兩條腿子全沒了,腿子哪裡去了?我找了好久始終沒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