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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泥街 大雨

黃泥街

大雨

割耳朵的事總算沒有了,齊二狗這傢伙幹嗎不早說呀?
他這麼斬釘截鐵地說話的時候,同時就感到背後的什麼地方發出一種含糊的、可疑的、近似竊笑的聲音。他立刻覺得渾身很不舒服,像是長出了許多痱子似的。他轉身去尋找那發出聲音的地方,找來找去,發現自己進了宋婆家。
這當兒男人已經悄悄地溜回卧房,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頭,一下子就做起夢來了。
大家本來是期望從胡三老頭口裡聽到一點什麼,沒想到他會打起瞌睡來,於是都很怨恨,很寂寞。
「請你們兩人寫一個意見書,」他腆著大肚子威嚴地說,「對於這條街上的垃圾問題,你們能不能提出什麼合理化的建議?裞?我正在搜集下面的意見,打算反映到區里去……喂,別跑!站住!」
「老郁說這事要報告委員會。」
「你這屋裡好臭呀。」
「有人要來割你的耳朵了,你沒聽到流言?」齊婆幸災樂禍地說,將一團干腳泥在掌心搓成球,扔到嘴裏,喳喳地嚼得響,「昨天有人看見,楊三癲子又長出了兩隻小耳朵。現在人人都在議論說,割了耳朵不要緊,只要在雨里浸一浸就又長出來了。」
「社論學過了嗎?」她大聲吆喝,在張嘴的一剎那明顯地聞見了自己口裡隔夜的口臭。
他打著傘出門時,雨水已經漲上了台階。
「夜裡沒聽到什麼響動?」他湊近婆子,將口臭噴在她臉上。
「昨天夜裡有隻蛾子掉在帳頂上。」男人不合時宜地說,說過就忽然變得忸怩起來,躊躇著往濕漉漉的牆上靠去,不安地踢著水。這當兒兩個兒子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門縫裡溜走了。
傳來爛菜葉那種惡臭。
「怎麼樣?」影子移近來,悄悄地說。
「區長怎麼會一甩手就回區里去了呀?黃泥街究竟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呢?我總認為那一次如果我們行動果斷一點,攔住了區長問個明白,如今心裏也就有了底了,也用不著這麼瞎猜亂想了。現在都說活著真是沒意思極了。有人想來想去想不通,已經生起病來啦。比如我吧,自從那次區長來過之後就一直躺著,睡到現在,我覺得現在頂頂乏味的事就數活在這世界上了,真不知我是如何挺過來的。昨天老郁動員捉蟑螂,大家都打不起精神,到現在還無人行動呢。」
「嚇死人,這雨下起來沒個完,睡也睡不好,夢裡老聽見什麼東西響,倒不如出太陽清靜。」
「許多跡象已經指明了問題的本質,我們這裏沒有中庸之道的立足之地!」齊婆威脅著氣狠狠地走出門。

「對,正是談話!這事壓在心裏,我總在想來想去的,就怎麼也睡不著了。」他的聲音變得急煎煎的,將窗紙震得嗡嗡地響起來,「我現在不斷地下死勁回憶,在上一次的談話里,我是不是講了什麼不對的、可疑的話啦?糟糕的是我的記憶壞透了——什麼也記不起來。這一向我可被這件事害苦了,我想得神經衰弱,難受死了。我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認為那次談話會徹底毀了我自己。」
他用力敲著窗欞,一直敲到天亮,搞得老郁要發瘋。
早上,宋婆大聲呵斥著男人。後來兩人一起又將馬路上的屍體塞進一隻大紙箱,捆好,抬到河邊,轟隆一聲扔進了河裡。當時雨還在下,他們在回家的路上碰見了王廠長。王廠長正從袁四老婆的窗眼裡爬出來,赤條條的,只穿著一條細小的三角短褲,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站在屋檐下。
「我這裡有一隻蝎子,或許你要嘗一嘗?」宋婆假惺惺地說,擠出一個笑臉。
「哪裡有呀。剛要用鉤子去鉤,他就跳開了,屋頂上的瓦已經糟塌得不成樣子了。」
都說這雨是一場怪雨,落下來像濃黑的墨汁,還有一股臭味,像流泥井裡的污水那種味兒。往年也落過些怪雨,比如落死魚啦,落老鼠啦,但從來也沒落過這種雨,這麼黑,這麼臭,落起來沒完沒了,沒完沒了。「我們是住在一個大流泥井裡。」老人們看著天,想起了這個比喻。一說了就擔起憂來,唉聲嘆氣,好像這就活不成似的。
「你們打算幹什麼?」朱幹事伸出頭來。
「說不定是老鼠咬死的。」宋婆定睛看著屍體說,「齊婆家裡的老鼠到處傷人。這種事誰說得准呢,也可能是他活得不耐煩了。」
「我家牆角長黑蘑菇了,都是這雨落多了,漚出來的。」
「人怎麼能活八十多歲?這件事本身就叫人想不通。」女兒在屋裡說。
「造反派掌權了么?」他嘀嘀咕咕地,磨了磨鬆動的板牙。
楊三癲子問老郁:「委員會究竟是個怎樣的機構?」
「雨聲唄。」胡三老頭低下頭去。
「你現在已經完全諒解我了?是不是?好,這一來我心裏就輕鬆多了。」他還在嘮叨下去,「你知道一開始我的想法嗎?一開始我認為諒解簡直就不可能!所以那時我也沒想到要作表白。我是這樣估計的:我找人表白,但得不到任何反應,所有的人都不承認聽見我說了什麼,而我就只好一輩子提心弔膽,永遠沒有機會表白了,那我的處境……」
他慢慢安靜下來,恐怖地睜大昏花的老眼。什麼東西從屋檐落下來,吧嗒一響。
齊二狗趿著鞋站在屋當中,大張兩臂用力打出一個大哈欠,說:「這種天,什麼天,落呀落……你好早呀,雨聲煩死人啦。」他想起來一件事,走近兩步,湊著齊婆的耳朵悄悄地說:「隔壁宋家昨夜鬧了一夜。」
「胡三老頭,呸!」孫子也隔著窗說。
「廁所里溢出來的糞吧。水裡到處是糞,要發大糞病的。」
胡三老頭打了一個寒噤,遲疑了一下,問:「誰死了?」
「人活得不耐煩了,就生出許多事來。」齊二狗說,「我有一個親戚,活來活去活得不耐煩了,就每天坐在茅屋頂上,向過路的人吐唾沫。後來他忽然變成了一個大法師!」
「活著有什麼意思?活受罪呢。」女兒隔著窗說,定睛看著他。
他陰沉地板緊了臉問:「夜裡睡了個好覺?」
「喂!」她起身問。
「噓!」梁小三打了一個手勢,「別這麼大聲。你還沒聽說呀?城裡那個委員會沒有了。上面來了電報,講那是個假委員會,裏面從來沒有人,只有一個賣九_九_藏_書擦牙灰的老頭,所謂委員會全是他搞的鬼,騙錢的。上面來人捉拿他的時候,他化了妝,把擦牙灰擦在臉上,混在人堆里逃走了。嘖嘖,這種人真厲害!」
他頂著雨走到街口,站在一個棚子下。昏黑中出現兩個模糊的影,他大聲招呼:
胡三老頭撐起身子,端過飯,就在雨中吃了起來,邊吃邊打臭嗝。吃著吃著,吃出了一股怪味,他停下來了,仔細地盯著碗里,悟出了家裡人的險惡用心。原來在那碗底,是埋著一隻蒸熟了的大蜘蛛。他的喉嚨里發出一聲雄雞的啼叫,然後他覺得脖子上很癢,一摸,發現長滿了硬扎扎的毫毛。
後來黃泥街的人們對於宋老漢的死得出結論,一致地說:「他是想成仙,爬到屋頂去升天,摔下來摔死的。這老東西真痴心妄想。」
「家裡有這樣一個瘟神,就別想發財!」宋婆硬錚錚地說。
「聽說是為吃蠅子的事。」
那天夜裡,老人忽然像馬一樣嘶叫起來,叫個不停,搞得全家人氣得發瘋,都從床上爬起來了。打開門來問他,說是一隻腿陷進稻草裏面去了,草里有幾條蛇圍著他的腿咬,哀求著要人幫他把腿挪上來。當然是誰也沒幫他挪,都轉身回房睡覺去了。剛一睡下,他又嚷嚷要吃桔子,說家裡藏了一箱桔子,都躲著他吃。
「黃泥街的問題上面心中有數。」
「看什麼呀,」他說,「我在數蘑菇呢。我屋裡的天花板縫裡老是長一種又細巧又光滑的黑蘑菇,剛才又掉了一隻下來,這個月是第七隻了。昨天夜裡我老在想著一個問題,想了整整一夜。」
然而大家還不滿足,又去問宋婆男人。男人正蹲在一個大衣櫃裏面,用一些破布矇著頭在發抖。(自從老漢死了之後,他忽然害了恐懼狂,一發作就大喊大叫,躲在衣櫃里不肯出來。)聽見人進來,他就在柜子裏面生氣地說:「同志們,你們對於這種迫害有什麼感想?這不是一個致人于死地的圈套嗎?關於那兩塊石頭的事,我要向上面彙報!」他威脅地將櫃門擂得砰砰直響。

「有一個東西……也許並沒什麼東西……當然,我一點也沒看清楚,我完全搞錯啦。」
從早上發現老鼠啃穿大衣櫃后,老郁就一直在煩躁。剛剛坐下來吃飯,就有人來報信,說胡三老頭髮瘋了,爬到炮樓的屋頂上去蹲著淋雨,用竹竿打也打不下來,已經把屋頂上的瓦弄了好幾個大洞。
「睡下去簡直就和死了一樣。」婆子頭也不抬地喝著稀飯說,「蜈蚣又擾得你睡不著了吧,你家裡蜈蚣怎麼那麼多?天快亮時,我聽見了這地喝水的聲音,咕嘟咕嘟,正和人喝茶一樣。天一亮地就喝飽了,到處就都漲水啦。」
後來兩人蹲在灶台上,嘰嘰咕咕地商量了老半天,決定做一隻叉。叉做好后,兩人合力將死屍的喉嚨叉住,用力抵,抵到了馬路上。大雨立刻將死屍頭部的淤血沖洗乾淨了。
街上來了一個瞎老頭,這裏走走,那裡走走,找什麼東西。有人看見他藏著一個破瓦罐,裏面裝滿了耳朵,血從罐子的邊緣流了下來。
「我現在琢磨出區長的意思了。我這麼琢磨來琢磨去的,就琢磨出來啦。我這就把我心裏的大秘密告訴你,你千萬別和人講。區長走掉的那天晚上,我看見他睡在朱幹事的櫃頂上呢。朱幹事的牆上有一個黃豆大小的洞眼,那洞眼只有我知道,我就是從那裡望見的,當然現在那個洞眼已經被我塞死了,一點也看不出來了。當我從洞眼裡看見區長在睡覺的時候,真是又驚又喜!原來區長採取了一種策略。這件事你千萬別和人講,這關係到備案工作的保密性……」
天明的時候,雨還是沒停,一大群打傘的人圍住了胡三老頭。老頭渾身是水,幾條蚰蜒從短頭髮里掛下來,像是什麼頭飾一樣,手掌和腳掌泡得雪白,上面滿是黑色的小洞。
「呸!什麼乾乾淨淨,還留了半邊,說是要等下次來割的。」
「什麼東西在頭上轉悠……」老人遲疑地說,害怕地往後退。
黑暗中有兩隻通紅的暴眼瞪緊了他。那剃頭的站在雨中,刀鋒在閃電中發出火焰的閃光。
「委員會,頂個屁事!」宋婆伸出小而尖的腳在胡三老頭的肚子上比比劃划。「比如說搭個棚子吧,這水不照樣進來嗎?倒讓他住一住那棚子試試看!喂,胡三同志,你對這個問題的前景如何估計?你不能簡要地談談你的觀點么?」
「你不認為這裏面大有文章可作嗎?呃?該死的雨,什麼東西全泡爛了!從前有個姓張的,異想天開,結果自己撲倒在地見鬼去啦。黃泥街人是不是吸取了充分的教訓,在思想上有了一個清晰的認識?哼!」
剃頭的打了一個哈欠,挑著擔子,一下子就消失在雨霧裡。
「燈?」
「來過一個什麼王子光。」
「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咹?」男人也在旁邊睡眼矇矓地說,「我覺得這不是一般的是非問題了,這裏面有些不對頭的東西,遠遠超出了一般的是非範圍。會不會與王子光事件有什麼牽連?聽說剃頭的又在我們房子周圍轉悠,昨天我在茅坑裡,就有人從上面扔了兩塊石頭進來。我整天都在注視事態的發展,緊張得要發心臟病啦……」

「委員會總沒來人?」
天黑的時候,有一大團軟綿綿的白東西浮到了他的腳邊,他看了好久看不清,就用手去摸。摸了一陣,忽然摸出是一隻人的手臂,一捏,那肉里還滲出水來。「啊……」聲音如拉鋸。
「謠言……」她又說,忽然瞟了一下男人腰間的刀,頭髮立刻像刺一樣豎起來。「殺人啦!」她瘋跑出去,邊跑邊喊,「同志們,謹防謠言的惡毒中傷呀!」
「談話?」
胡三老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晃了晃頭髮上的水珠,晃下幾條蚰蜒。他想出去找點什麼,徑直走到雨里去了。
「天爺爺!」齊婆在堆房門口出現了,「什麼年頭!這種老鼠是要吃人的,這種老鼠,哪裡是什麼老鼠……」她說著,想起來一個什麼重要的問題,就不再管老鼠的問題,轉身走出屋,到楊三癲子家去了。
「你別走,我們商量一下。」宋婆望也不望男人,卻早已察覺他要溜走的念頭。她一九九藏書步跨過去,用背抵住了門。
「請你從這條縫裡瞧!」朱幹事指著柜子上的一條縫對他說,「他也許快睡著了。我老是鬧不清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他平時就總這麼操勞。好啦,別不知足,老盯在那裡,你出去,再叫一個人進來。」
一見面就意味深長地微笑著,一偏腦袋,一伸舌頭,細聲說:「嗐,看見了?割耳朵!」
「我感到這是唯一的機會!」他像打擺子似地磕著牙齒,在窗外踱起步來。他的腳步十分輕,簡直就沒有任何聲音。
男人低了頭在磨刀,不時用手試試刀鋒。
她的男人在裡屋釘老鼠夾子,哐啷哐啷地轟響著。他每天釘一個鼠夾子,將拌了藥粉的肉片放上,去葯老鼠。堆房裡的老鼠成了群,一個個都大得嚇人。那些老鼠又十分狡猾,從來也不吃鼠夾上的肉片。「早晚要咬死我們。」齊婆懊惱地說。果然有一天,一隻大老鼠爬到了床上,將她男人的耳朵咬穿了。從那時開始,他男人就開始釘鼠夾子,每天早上釘,釘好了放在堆房裡。第二天早上去檢查,沒夾到老鼠,就又拿下來,拆了重釘。夜裡聽見貓的慘叫,清晨去收鼠夾子,看見被咬死了的貓,血跡斑斑的,喉管斷了,膽也穿了。齊婆男人收了鼠夾子,嘀咕了一句,那肉片掉下來了。「落雨天的老鼠特別凶。」他思忖著。
「對於委員會的事你如何看?」
「我一直搞不通這個問題:幹嗎不能是一隻黃鼠狼?完全可以是一隻黃鼠狼嘛!我想來想去,想得腦袋都腫起來啦。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昏昏地睡,你不覺得我的腦袋看上去像一隻饅頭嗎?」
「不知耳朵割了還能不能長出來?那一年曹子金切菜切掉了大拇指,第二天早上就長出來了。」
「什麼委員會呀?我還是剛聽人說有這麼一個委員會呢。」她不屑地嗤了一下鼻子,「這種事誰能說得清!我並不想管這等閑事,弄得自己徒生煩惱。我想也許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委員會,只不過是壞人造謠罷了,我活了五十三,從來也沒見過什麼委員會,是不是又要發大水了?上次發大水,聽說有個委員會在河底開會來著。我想,這種事我們就只當它放屁!你這就走嗎?」
「那手臂是誰的呢?這不是駭人聽聞嗎?」
「隔壁宋家……你這就要走了?」
「吃蠅子唄。被她男人捉住了,講是要趕她出門,就打起來了。」
「當然,你什麼也沒說過,幹嗎要檢討?」老郁冷冷地打斷他。老郁身上汗如雨下,更加忍受不了這種熱烈情緒了。
「這就化掉了?一點也不留下?真可惜呀。」眾人也裝模作樣地說,然而還賴著不走,想要看出個究竟。
「這雨是怎麼搞的,落了一天一夜。剛才我去解手,廁所糞缸里的糞都溢到馬路上來了。」
老郁說城裡會派調查組來,男人們才稍稍寬了心,盼望調查出製造流言的壞人,搞個水落石出。日子就在盼望中打發掉了。
有一天,人們傳說區長到黃泥街解決流言問題來了,於是都擠在朱幹事家門口,把門擂得咚咚直響。
「昨夜我又夢見蜈蚣了。我覺得我們這裡是一個地洞,老是不停地長出蜈蚣呀、蛞蝓呀這些東西來。這雷呀,像要劈死什麼東西一樣。一打雷我的膝頭總發軟。」
「什麼響動呀,一睡下去就和死了一樣……這雨呀,會不會落死魚?你這就走嗎?」
男人扔了刀到後面去了。
不久宋婆就發現這老傢伙的怪形跡,夜裡家人都睡了,他就用那把鐵鏟在房內這裏鏟一下,那裡鏟一下。有兩次還發現他像一條老狗一樣趴在地上,將耳朵貼著她房門的門縫,凝神細聽。
「噓!」朱幹事豎起一根指頭,「區長傷風了,正在柜子里裹著呢。你們可以見一見他,不過要悄悄地、一個一個地進來。」他說完就拖了一個人進去,反手把門閂上。外面的人等得不耐煩,都一個勁地敲呀,擠呀,把門都差點弄破了。
「那手臂?我昨天剃掉的。」
「我的腸子邊上長出了一團綠東西,」男人指著肚臍邊上的肚皮說,「看,這不是。一根腸子已經爛了一個小洞,這邊上還有些綠斑點。劉保法師上個月說我死不了,會要老活著,我一想到這點就高興得直打哆嗦。昨天夜裡那隻雞鑽來,我就有種預感。我實在看也沒看,一刀就剁去了它的脖子。當時它還撲騰了幾下呢。」
黃泥街的男人們仍舊戴著棉帽,因為那個收耳朵的老頭子總在街上轉來轉去的,叫人不放心。都講這種日子怎麼過呀,天天戴著棉帽熱得直發昏,所有人的耳朵都腫起老高了。
「哪裡這麼臭?」
街對面張滅資的小屋牆上晃著白光,有竊竊私語從黑洞洞的窗口傳出來,那聲音沒完沒了地在耳邊響,其間又夾有莫名其妙的怪笑。
「夜裡有隻雞鑽到了床底下,」他將刀鋒在她眼前亮了一亮,「我沒開燈,一刀就剁去了雞脖子。」
「捕蠅的籠子都被她男人甩到馬路上去了。昨天我看見落下的雨里有螞蟥,爬得滿地都是。本來我以為關了門就沒事了,沒想到照樣爬進來,嗐!千萬不能打赤腳呀。」
「我有一個意外的發現:朱幹事的牆上有一個洞。總之備案工作的保密性已經完全不存在了。一大早,我家堆房裡的老鼠咬死了一隻貓。我男人正在釘鼠夾子呢,這已經是第五十四隻夾子啦。這雨落得真兇,這種天是要死人的。當然,關於牆上的那個洞你不要擔心,我已經用黏土塞死啦。」
「區長在裏面沒有?」
「對呀,一個名副其實的洞!像黃豆那麼大的洞。自從我第一個發現他家牆上的洞以來,我每天夜裡都在他的房子周圍巡邏,不停地敲窗子提出警告,累得精疲力竭。我覺得那個洞已經被人利用啦,在這種情況下,備案工作的保密性已經完全不存在啦。因此我認為備案工作應立即停止!請你想一想這個道理就明白了,為什麼老鼠能咬死貓?」
那天中午,雨停了一會兒,天仍是那麼黑壓壓的,好像天垂到了屋頂上。齊婆躺在床上想:「雨停了,反而又睡不著了,會不會打雷?」外面果然打雷了,把天花板縫裡的蟑螂都震落下來,掉在帳頂上,她記起夜裡的一個夢:一個雷落在「清水塘」里,立刻浮起幾百隻死貓,天上閃著紅光,塘邊那幾棵枯樹藍幽幽的,像在冒煙……翻了一read•99csw•com個身,老是聽見老鼠把牆角啃得嘎吱嘎吱響。昨天,整天她男人都在嚷嚷,說這雨要落到十二月份去,決不會停了,邊嚷邊冷笑。齊婆看出來他希望這雨老落下去,目的是把後面房裡那堵牆泡垮,每次只要一落雨,他就用大皮靴猛踢後面房裡那堵牆,大聲嚷嚷:「怎麼還不垮!」如果有誰提出異議,他就賭咒發誓,說這牆一定會在夜裡垮掉,壓死一個人。又說他已經把牆跟刨鬆了,只等打雷就大功告成。現在她男人正在磨刀,磨了好久好久。她從大櫃的鏡子里看見他揚著刀,扮出各種各樣的砍殺姿勢。
「什麼社論?」聲音在墨黑的蚊帳里嗡響著,他還沒起床。
「王子光案件攪得人心惶惶!」老郁戴著棉帽當街演說道,「我認為關鍵在對委員會的態度上。近來有種流言,說委員會是個虛假的機構。我將引用大量的事實來駁斥這種卑鄙的污衊。我奉命告訴大家:城裡委員會正在正常進行工作,任何人都不能對委員會的作用產生懷疑,喪失信心,以至於自暴自棄……」他講得汗流浹背,耳朵在棉帽里腫起老高。
「蟋蟀叫得真兇呀,什麼東西老在我頭頂上游來游去的……」他訥訥地說,像屎殼郎一樣爬著,縮進了廚房。
「他是吃釘子吃死的呀。」宋婆和黃泥街人說,「人一老,就生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怪癖來。起先我還不知道,只聽到他抱怨屙屎屙不出,痛,馬桶也不能坐了,就屙在倒水的池子里。後來有一天,我看見他把一枚銹釘子往口裡送,我奪過來扔掉了,一看他的大便里尖尖戳戳的全是釘子,真噁心呀。」她咳起來,彎下腰,說胸口疼。
「形勢有了新的希望么?」楊三癲子從帳子里探出眼屎巴巴的臉,「這雨呀,黑得就像潑下的墨。」
胡三老頭聽著雨響,一動也不動。那雨像爆豆子似地打在柏油馬路上,屋檐流下許多條黑色的小溪。雨水先是濺濕了他的衣裳,而後漲到了他躺著的台階,他的背全浸在水中了。「今年的雨水有些黏乎乎的,還有點咸。」他想道,「像人身上的汗味一樣。」他記起那年天上落死魚,雨水也是這樣咸,他還腌了兩條大魚。水不斷地漲起來,到傍晚時分,胡三老頭的身子全浸在水中了。許多細小的蟲子聚結在他的頭髮上,還往他臉上爬過來。他做著夢,不斷地夢見紅蜘蛛爬上鼻尖,巨大的、冰冷的肚子壓著他的鼻孔,使他呼吸困難。他想用手去拂開,那手竟是酸痛得受不了。
有人提議去楊三癲子家看,大家都歡天喜地地涌到楊三癲子家裡去。
流言在黃泥街泛濫。
三個月前,這七十歲的老人忽然說他要搬到廚房去住,一邊說就一邊提著他那一卷破爛,像屎殼郎一樣滾進去了。廚房的角落裡有一堆草,他就把那一卷破爛鋪在草上安頓下來。從那天起他就不出門了,連吃飯也不出來。家裡人吃完飯把盆碗拿到廚房裡,他立刻撲上去,用發黑的指頭撈鍋里的剩飯吃,也不要菜,就喝些洗碗水。自從老人搬進去后,廚房就變得臟透了,一股尿臊氣直衝鼻孔。每天夜裡,他總把大便屙在倒水的池子里,說是坐在馬桶上屙不出。那大便總要在池子里留一晚,到第二天宋婆起來做飯才衝掉。日子一久,廚房裡就長出一種極細的黑蚊子,成群地飛來飛去,到廚房做一次飯總被咬得滿身疙瘩。廚房裡一瀰漫起柴煙,他就蹲在那堆草上使勁地咳,咳出大口黃痰吐在地上。他的耳朵極靈,只要聽出屋裡有人,就沙啞著喉嚨哀哀地喊:「來人呀……」一問呢,又往往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稻草太硬啰,地上有蜈蚣啰,喉嚨被痰堵塞了啰,掉了一顆牙啰。起先聽見喊,家裡人還去看一看,上了幾回當,再也沒人去了。他有一把鐵鏟,藏在棉絮里,夜裡抱著睡。他以為藏得很好,時常佯裝沒事似地坐在破絮上,其實家裡人都清楚,不過懶得揭穿他罷了。
「他們講地震前也是這麼落的,這天色不大對呀,落下的雨也黑得厲害,比落死魚那年還黑。」
「區長已經來了一個星期了,」朱幹事對第二個人說,「也不知怎麼回事,不停地鬧傷風,鬧了一個星期了。我只好把他用厚棉絮裹緊,鎖在櫃里。聽說這一向外面的流言很猖狂?喂,你別貼得那麼近好不好?會把區長弄醒的。行啦,應該知足……」
「調查組快來了呢。」
「這天黑得看不見了,要有手電筒照一下就好。什麼東西直往我套靴里鑽,可千萬別是毒蛇。你聽說了雷公爺烙字的事了嗎?最近謠言很多,我老婆夜裡怕得要命,總是鑽到床底下去睡,講是如果有人來謀殺呢?又講城裡瘋狗咬死大批人了。你沒注意宋婆家裡的燈?」
他們在防空洞里呆到半夜才潛回自己的小屋。
街上亂糟糟地鬧起來了。梁小三來報告,來了偷雞賊,一連偷了十多家。現在大家都躲到閣樓上去了,因為聽說偷雞賊是一個亡命之徒。
夜裡牆根老是窸窸窣窣地響,一響,他就夢見蜈蚣,又夢見雨把牆泡垮了。他老婆害起怕來,就鑽到床底下去睡。睡了一會兒又爬出來,抱怨床底下有蜘蛛,蜘蛛總往臉上爬,拂也拂不掉。把手往牆角一伸,又觸到蜘蛛的腿子,嘮嘮叨叨,說著說著就要來開電燈,說開了燈睡心還安一點,有什麼東西爬到臉上也看得見,一開燈,老郁更加睡不著了,一團刺刺得太陽穴直跳,恨不得破口大罵起來。鬧了一陣,一身都濕透了,像是那雨落到床上來了似的。剛一睡下,窗紙上又顯出一個男人的頭影。那人用指頭敲得窗欞咚咚地響。老郁壯著膽摸黑走到窗前,壓低了嗓子問:「誰?」
「啊?」
兩人嚇得抱頭逃竄,也不知怎麼竄到防空洞裏面去了。
那天落大雨,齊婆堆房裡的老鼠咬死了一隻貓。
男人動了一下身子,齊婆嚇一跳,往門旁跳去。
「快走吧。這天昏得厲害,像是在夜裡,我的眼皮從早上跳到現在!什麼怎麼樣,黃泥街沒希望。」
「請在夜裡關好窗。落雨天到處都在長出蜈蚣來。」
前些日子女兒告訴他,屋裡臭得很,有股怪味兒。「太陽把每樣東西都曬出蛆來,」她說,氣恨地擰緊了眉毛,「一坐下去,撲哧一聲,又壓死兩條蛆。墳山裡的葡萄像死人的眼珠一樣大,哈!」
那一天熱得很read•99csw.com。大清早,胡三老頭正在做一個夢,夢見一隻紅蜘蛛,巨大的肚子,細長多毛的腿子。那蜘蛛總是爬到他的鼻尖上來,他連著拂開五次,第六次又爬上來了。剛要去拂,忽然啪地一聲大響,把他驚醒了。睜開眼來,發現鼻尖停著一顆大水珠。
「謠言不可信。」她遲疑地說。
那一天區長在櫃里接見了所有的人。
「這雨水呀,要淹到膝蓋了,水裡會不會有螞蟥?我怕得要命,睡在這水裡,老是夢見螞蟥鑽到我頭髮里來吸腦髓。你說一說吧,造反派的希望大不大?」
「小蟲子老是結在頭髮里,癢得不得了。他們肯定把頭髮當作茅草什麼的了,要是覺出是一個人,就不會來鑽的。剛才我差點吃進了一隻毒蜘蛛……啊……啊!」
「一種聲音!?」宋婆小眼一亮,「什麼聲音?」
但是他是那樣的興奮,根本沒注意老郁的提問,他說:「昨天晚上臨睡的時候,我脫下襪子,忽然腦子裡出現了一個極好的主意:我應該作一次徹底的表白!這個主意是在我脫下襪子的一剎那間鑽進我的腦袋的,我怎麼也沒料到我會想出這麼聰明的主意來。這樣一來,不管我在上次的談話里講沒講什麼不好的話,只要作了表白,心裏就踏實了。這個主意一鑽進我的腦子,我就像得了救似的,高興得睡不著了。後來我就穿上了衣服,在街上走來走去的,這才走到你這裏來啦。你對我如何看?啊?」他那細長的身子在窗紙上映出來,像一個鬼影。
「什麼?你這樣看嗎?這麼說你什麼也沒聽見?這麼說我沒希望啦?我完蛋啦!救命!」
後來齊婆男人不再做鼠夾子了,每天一早就蹲著磨那把刀。
「這雨就像落死魚那回一樣黑。你知道區長為什麼回區里去了嗎?一想到這件事,我就覺得悲觀失望,心灰意懶,連工作也不想干啦。請你回憶一下:他拍拍屁股就走啦。這意味著區長對黃泥街看透了!這些天來,我老在想著區長那次關於老革命根據地傳統的講話,有時我想著想著,就學區長的聲音作起報告來啦。我看要解決黃泥街問題的關鍵只在一個字:剁!」她將手掌剁在油污的桌上,發出一聲大響。
「胡三老頭呢?」他打著噴嚏問梁小三。
忽然有一天,劉眯子在大熱天里戴起了棉帽,還把護耳扣得嚴嚴的。
「都說死了一個女人,手臂剁掉了,扔在河邊。我一大早就趕著去看,哪裡有呀。什麼人在那裡造謠。」
「有人想要蠱惑人心……我老是回憶起區長的講話,時常不知不覺的,我就誤認為自己是區長啦。昨天夜裡睡在床上,我就在蚊帳里學起區長的聲音來啦,我講呀講的,講的全是黨內的問題,還涉及了王子光。我看許多跡象已指明了問題實質所在。」
「你總是吐些痰在牆角,這屋裡的蚊子都是從你的痰裏面長出來的。」她將口裡的泥唾到男人寬闊的背上。
「剁什麼?」楊三癲子在蚊帳里打著冷戰。
一大早,齊婆被爆豆子一般的雨聲鬧醒,起來拿了一隻拖鞋,蓬著頭,走到廚房裡去打蟑螂。廚房裡溢進了一層水。啪啪啪,她踩著水,舉起拖鞋打,跳過來跳過去。打下的蟑螂都浮在水裡,動彈著腿子想翻轉來。一掀開菜板,又爬出十多隻,撲上去又打。蟑螂繁殖得特別快,油啦,米啦,菜啦,總被蟑螂吃過了,還遺下許多糞。有的小蟑螂,還躲在鍋蓋縫裡,一煮菜就掉進去。齊婆每天早上都要打蟑螂,邊打邊咬著牙罵,下手又狠又准。打死之後還用腳使勁去碾,碾得滿屋蟑螂氣味。她不愛掃死蟑螂,總讓它們留在地上,積起厚厚的一層,進一次廚房腳上就要粘三四隻。一出廚房,發現腳板底有死蟑螂,齊婆又要大驚小怪,當即脫下鞋下死力敲,敲得驚天動地。隔不多久她就敲斷一隻鞋底。
「喂!委員會嗎?」
「還用說,乾乾淨淨。」
「這幾天有瘋狗竄到街上來,夜裡千萬關好窗。」
黃泥街人像老鼠一樣從黑洞洞的小屋裡鑽出來了。
「是呀,廁所里的糞溢出來,把什麼都搞臭了。早上我炒香腸,發現腸衣里夾著一節糞。聽說城裡有個委員會,這種豈有此理的事為什麼不管一管?」
「吃!」女兒惡狠狠地跺著腳,弄醒了他。她砰地一聲將一大碗飯頓在門坎上,那飯粒里還拌著一些蠅子。
「剁腿子唄,這是很明顯的。關於牆上的那個洞,你不用擔心,我已經用黏土把它塞死了,不過備案工作完全沒有理由再進行下去了。」
後來他就搬到屋檐下來了。屋檐下潮氣重,一隻胳膊老是痛。他就不去想胳膊,專門做夢。最近以來,他的夢做得特別多,一生的夢加起來都沒有這麼多。那夢裡總是蜘蛛呀、金龜子呀、老鼠呀什麼的,從來沒有人。
但調查組不知遇到什麼阻力,總也沒來。
「這種天氣我的耳朵里老長癤子。」男人又說,一邊挪動腳步,打算也從門縫裡溜走。
「等一下,」老郁不耐煩地打斷他,他現在渾身是汗,特別受不了這種熱烈情緒,「你好像提到一次什麼談話?我怎麼一點也記不得了?」
「我。」原來是齊二狗,「睡不著,煩死了,走來走去就走到這裏來了。我要表白一件事情,這關係到我的生死存亡問題。」
宋婆跳起,奪過鐵鏟,鏟垃圾似的向那一堆黑黃的東西鏟去。她感到鐵鏟碰碎了一隻蛋殼,發出喳喳的裂響。
「鬧什麼?」齊婆跳起來。
男人不知什麼時候起來了,抱怨著耳朵裏面的癤子又腫起來了,啪嗒啪嗒地拖著鞋子走過來指指點點地說:「對於這個問題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這不是一般的是非問題。關於昨天那兩塊石頭,剛才我又做了許多怪夢,這會兒心臟又痛起來了。我懷疑扔石頭的事是一個陰謀,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要查它一個水落石出。我們是不是有被人算計的可能?」
「誰相信呀。以前這裡有個人背上老是流豬油出來,就有人說他是吃肉吃的,但是誰也不信!我要把這事提到委員會去。」
「哪裡還有委員會呀,賣擦牙灰的老頭都被人打死,扔在河邊了,果然割乾淨了?」

「一大早,我家堆房裡的老鼠咬死了一隻貓。」
雨下得陰沉沉的。齊婆走了一段路,又迴轉來竄到楊三癲子的窗戶下,掏https://read.99csw.com出一把削鉛筆的小刀,在木板壁的縫裡撬起來。撬了好久才撬出一條細縫,她很不滿意地屏住氣朝裏面窺看。看了一會兒,嘆口氣站起,朝齊二狗家裡走去。
「一個洞?」
「不久就要大快人心了。」
「關於上次那番談話,你會不會產生什麼誤會呢?我決計來向你表白一下。」
過了好久,才聽得茅廁邊上齊家的齊二狗說起,流言全是他一個人放出的。不過,他是根據上面的一種特殊授意行事的。流言中提到的楊××並不是楊三癲子,卻是好幾年前就中風死了的撿破爛的楊老頭。至於耳朵,齊婆男人割的並不是人的耳朵,只不過是兩隻狗耳罷了,也是上面指示要他割的,還得了二十元賞錢。
進了楊三癲子家,咣當一聲坐在竹靠椅上,大聲吆喝:「社論學過了么?嚇!這天黑得嚇死人!」
「要防止矛盾的轉化。」老郁隔著窗戶不動聲色地說。
也有個別人說是雨水泡死的。
「我在數蘑菇,嚓的一聲,第七隻就掉下來了,好看得很啊。你們圍在這裏吵什麼?我要聽一種聲音。」
胡三老頭還在想,造反派的希望大不大?
整個黃泥街的男人都戴起棉帽了。
「割耳朵去。」他做了一個鬼臉,又揚起手裡雪亮的刀。
「臭狗!」
「我們想見一見他,想得實在熬不住了。」
在屋檐下,看見雨霧中老郁歪歪斜斜的身影。「嘭嘭嘭……」雨打在油布傘上,沉重地轟響著。天一下子又黑了,好像天還沒亮過似的。
影子往路邊一竄,不見了。雨打在傘上,嘭嘭嘭,越來越響,越來越嚇人。
「父親,你聽什麼?」宋婆開開門,小臉難看地皺起來。
從發現父親的怪形跡那天起,鍋里的剩飯就越來越少。到後來老人餓得熬不住,竟到屙過大便的池子里去揀飯粒吃。老人一天天衰弱下去,終於縮在那堆草上面,一點一點地乾枯了,變細了,不注意看還以為是一堆破布堆在那裡。宋婆的脾氣一天比一天躁,有一天說著說著就衝進了廚房,順手抓了一根棍子,朝那堆破布樣的東西亂戳了一頓。發過那頓脾氣之後,鍋里就不再有剩飯。奇怪的是這老人總不死,每當大家以為他死了,湊近去瞧,破布偏又動兩下。
「委員會?」老郁顯出深不可測的表情,又重複了一遍,「委員會?我應該告訴你,你提的這個問題是一個很深刻的問題,牽涉面廣得不可思議。我想我應該跟你打一個比方,使你對這事有一個大概的了解。原先這條街上住著一個姓張的,有一回街上來了一條瘋狗,咬死了一隻豬和幾隻雞,當瘋狗在街上橫衝直撞的時候,姓張的忽然打開門,往馬路上一撲就暴死了。那一天天空很白,烏鴉鋪天蓋地地飛攏來……實際上,黃泥街還有一大串的遺留案件沒解決,你對於加強自我改造有些什麼樣的體會?說?」
「人人都有污點。」老郁注視著那個細長的影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說完還齜了齜牙。
「草裏面真的有蛇么?他撒謊呢。」宋婆想著,走過去用鐵鏟撥開稻草,仔細地查看著。成群的蚊子從草里飛出來,在昏黃的燈光下跳舞。那時牆上的掛鐘敲了兩點,宋婆清楚地記得。外面雨下得很猛,屋裡熱得不得了,屋頂有個洞老在滴滴答答地漏水進來。她走出去關緊了房門,還插上了閂,然後小心翼翼地回到房裡躺下,一直睡到天明,一個夢都沒做。
「近來你總是出大汗,臭得不得了。」她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說不定有哪一天沒提防,一下子就暴死了。張滅資不是一下子就暴死了嗎?宋老頭也暴死了,還不是出多了汗,又叫雨一泡……」
「街上的路基都沖壞了,會不會地陷呢?」
那天早上,宋婆將捕蠅籠子里的蠅子一隻只剝好,去掉頭和翅子,準備到廚房去炒來吃。一開廚房門,就見黑水湧出來,上面還浮著大塊的淤血。裏面已經聚了沒膝深的水,水裡躺著一具屍,正是她父親。廚房裡的血腥氣使人頭昏,蟋蟀兇險地叫個不停,死屍怪樣地張開嘴,露出黑黃的大牙。宋婆彎下腰捏了捏死人冰冷的胳膊,沙啞著嗓子喊:「喂——喂——」丈夫和兒子們遲遲疑疑地過來了,他們像幾段木樁子似的立在那裡,都怕得要命,誰也不敢正眼望水中的屍體。
「我要把那件事備一個案,提到委員會去。」
那門上鎖了一把大鎖,八十歲的老嫗搖搖擺擺地走過來,揉著爛紅眼,揮一揮手說:「他哪裡還有臉活在這世上呀?早就化掉了。早上回來就說會有人來看,倒不如自己化掉,乾乾淨淨。我掀開被單一看,哪裡有人呀,只剩一攤血水,被單上還抓了一些血指印。化起來恐怕是很痛的。」她攤開手,然後就裝模作樣地抹起眼角來,眼角一擠,眼裡就充滿黃色的眼屎,像擠了眼藥膏一樣。
「昨夜亮了一夜的燈,我在她家門外轉悠了一夜。我還朝她家後房扔了幾粒石子進去。當然誰也不知道是我乾的,他們還以為是風刮的呢。」
胡三老頭睡在屋檐下。
「應該給老頭搭一個棚子,」老郁點點頭說,「這個問題會要處理的。雨水裡面有很多細菌,泡久了要發偏癱症的。我要把這個問題提到委員會去。」他作出有急事的樣子走掉了。
「胡三同志,不要喪失信心呀!不要消極悲觀呀!」宋婆一面追趕胡三老頭一面喊,「我想跟你討論這個問題的前景以及你的觀點!喂,你聽到了沒有?」
在那個雨天里,老郁一直在等委員會來人。
「割得好!好漢子!」
「知了叫個沒完,煩死人啦。早知落這麼久,我倒不如一覺睡他一個月不醒。」
宋婆分明看見那握鏟的手在抖,那雙手像雞爪一樣細瘦,發青。
隔了一陣子人們就說起:
「抓黨內一小撮唄。」她湊近蚊帳,悄悄地說,「我家的老鼠,把一隻貓咬死了。我想來想去想不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喂,你認為是怎麼回事?關於王子光案件,我跟朱幹事整整辯論了一個月啦。有一個意外的發現:他家的牆上有一個洞。就在屋檐底下一點,靠窗子的角上。」
「你那麼怕螞蟥,我幫你把頭剃下來吧。」
那電光兇狠地顛動著天和地。兩人的臉都在電光里變成青面獠牙。昏黑中,聽見剃頭擔子丁丁當當地響過去。黃泥街像一攤稀泥似地化掉了。街頭那盞小燈像是浮在風中飄動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