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黃泥街 拆遷

黃泥街

拆遷

「請認識問題的嚴重性,」他頭也不抬,自言自語著,「一切權力統統下放!」
女人懶洋洋地走出。
「雷公劈死你這瘟豬!」女兒從屋裡竄出來,蓬著辮子,眼睛像兩個黑洞,「你去犧牲吧,你這豬!」
「你這麼臟,他會去找你,誰相信?呸呸!這隻豬,眼都不張就幹起來了!卑鄙齷齪的小人!偽君子!毒蛇!我還送過他一雙鞋呢!這下可氣死我了!」
「有一個雷,落在張滅資的小屋裡,紅光一閃……」
「出現了一個新的問題:鬼筆菌在黃泥街瘋長。」
「喂!」齊婆高聲說,又篤篤地敲了兩下。
「你聽說了女人腳上長雞爪的事嗎?毛毛雨落了兩天,連被子都是溜溜滑滑的了。我老婆叨念著要燒大火烤被子,不然裏面會長出些什麼東西來的。」
果然有一天,一個過路的被灰迷了眼,風刮著他,掉進了下水道。那人從早到晚不停地喊,喊得黃泥街人害怕極了,誰也不敢從那裡過。過了幾天,不喊了,大家都奇怪他怎麼不喊了?
來的時候老婆衝著他直噴唾沫:「那種地方也去得?那街上一年要發兩三次瘟疫,家家都腌死人肉吃!去年我的一個親戚去那裡住了幾天,回來就瘟了,肚子都爛穿了。聽說還有一間鬼屋子,裏面住著一個叫王四麻的並不存在的人……」
窗口伸進宋婆皺巴巴的小頭,那眼光在屋裡溜了一個圈,壓低了喉嚨說:「喂,你這病呀,算不了什麼。」她停了一停,聲音忽然變得又細又焦急:「你試一試看,這不費什麼!用蠅子的血搽一搽,哪裡痛搽哪裡,呃?從前我也得過癌,是搽好的,你不要怕痛。你幹嗎只穿條褲衩?這風呀,冷起來了……」婆子的牙根上紫紅紫紅的,像是蠅子的血。
院子里又發出一聲大響,這響聲比剛才那一下更尖銳、更刺耳,如打碎了一個大玻璃缸。王廠長的舌頭一下子僵住了,他紫漲著臉,從柜子里翻出一條大毛巾毯,匆匆忙忙地把身子裹嚴。他的眼珠發了直,額頭上汗淋淋的。
「好!」他停止了哆嗦,「要嚴防敵人的破壞。昨天我院子里的那條瘟狗就是一顆信號彈,這件事我要查個水落石出。好哇!」他忽然扔掉毯子,隨手抓住鐵釺用力一戳,戳中了蜥蜴,又在地上亂搗一氣,搗得稀爛。
馬路上有兩匹瘦狗在糞堆里滾來滾去。
「街上好久都不走汽車了,我們這地方險惡得很。」齊二狗又說,他走到桌邊,打開抽屜,找出一枚釘子,齜著牙用力鼓搗那耳朵。
「那也許是區長的怪脾氣,不然就是陰險的小人給他出的主意,我想很快就會有一個眉目了。我的身體內最近出現了一種變化,恐怕是一種兇險的病症,我查過醫書了,很像。我夜夜夢見死,找李大婆婆算了一下,她說是相反的意思,不過也許她是撒謊,這種女人你沒法相信她的話。自從王九婆死了之後,我再也不敢接近死人啦,只要從死人邊上經過一下,我身上就起疹子。亂倒垃圾的是誰?」
「怎麼會沒有迫害案?」區長又嘮叨起來,從他那鬆鬆垮垮的衣服里流出一股濃烈的狐臭,其間又夾著汗酸和鬼知道的什麼味兒。「前些日子我們在區里查出一個大迫害案……老革命根據地的傳統還要不要?請注意,我在這裏的時間只有十天啦。我打算先從王四麻案件著手,然後弄清王子光的真實身份。朱幹事提出的方案是唯一切實可行的,他著重強調了王子光的服裝特徵。當然,行動的阻力大得不可想象,連王四麻是不是一個真人都還沒有作最後結論,這裏面的問題別想查清,牽涉面廣得不可思議,幾乎黃泥街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王四麻。一定要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老革命根據地的傳統……對不起,我這眼不能不去看了,我總懷疑是不是癌?最近兩三天我不會來。」他捂著眼,那眼不停地滴下水來。
齊二狗像螞蚱一樣跳著說:「同志們,現在真相大白。」
「誰?」區長用手電筒照過去。
太陽很毒,都在流下汗來,但總不散,想要看出個究竟。
「別動!我這是傳染病。」
「上面還沒有文件下來。聽說黃泥街原先死了一個叫何鬍子的,是雞骨頭卡死的,又說是自己化成了一灘血水,這是怎麼一回事啊?死因怎麼這麼複雜啊?」
「是區長呀。」朱幹事蓬著頭走出來。
「什麼?」
「對,提高修養,這是解決問題的根本。明天我就去籌備,學員我都心中有數了。比如齊婆、袁四老婆,這都是第一批需要提高的。這廁所臊得不行啊。我的頭都痛起來了。我明天就從挖防空洞的人員里抽調兩個出來,專門負責這個廁所的衛生。S廠什麼時候復工?形勢逼人呀。」
「所有的茅屋頂上都出現鬼筆菌,」窗口出現老郁陰沉沉的臉,一開始他還以為是那個抹屍的老頭,「連水缸底下都長出來了。」
「我覺得群眾裏面有抵觸情緒。」
「馬路中間挖什麼?」
流言是齊婆首先傳播的,她挨家挨戶地去說:「大家千萬別上當!請問她是什麼東西?一個婊子罷了。誰能證明那天區長就到過她家裡呢?這種事需要真憑實據呀。如果大家都這麼一味胡說八道起來,我們領導的威信還要不要?實際上,區長也到過一回我家裡,也是在半夜,也沒點燈,那又怎麼樣呢?我告訴人家,我和區長都規規矩矩地坐了一晚,並沒發生什麼。當然發生什麼是完全有可能的,也許真的就發生了什麼,但我決不出去亂說。一個人怎麼能痴心妄想啊?我頂頂討厭痴心妄想的人!比如區長來我家,事實上他是有一種意思的,但我並沒到處去吹牛,因為我不是一個愛想入非非的人,我只願意老老實實,安分守己。痴心妄想的人真噁心!」
「怎麼可能?什麼地方挖得響?」
人們帶著滿身噩夢從床上爬起來,趿著鞋,泡腫著眼走到屋檐下來。
那一夜他都噁心得睡不著。
「你替我去把李大婆婆找來。」
黃泥街人坐在屋檐下,用手擋著灰,眯細了小眼看天色。風這裏抓一下,那裡抓一下,把人心裏抓得亂糟糟的。
齊婆在黑暗裡把手伸到牆根抓了一把土,放在口裡嚼著,又點燃了一支煙,吸出一閃一閃的紅光,沉思地說:「這風颳得我心裡不安,我總覺得像住在石頭山上。近來總是夢見塘里漂上死貓,那些樹冒著煙,像是被燒過一樣……都說市裡來過人啦,來幹什麼呢?有人看見他們在什麼地方埋了一隻靴子,也許並沒看清,埋的竟是秘密文件?」
「這條經驗給我很大啟發。」
共有五十多個名字,均為近幾年死亡人員。
「那是幹嗎?」區長問。
「當然,這眼病好不了。我有一個侄兒……」
老頭像一隻蜘蛛似地攀著梯子爬下來。
「大快人心,大快人心。」他們拍紅了手掌,喜滋滋地你推我搡。有人說自己快要「喜瘋了」,就地豎起蜻蜓來,還有人用腦袋往壁上亂撞,撞得咚咚地響。又這麼亂糟糟地鬧了一陣。
「這女人過得順心嗎?」他問。
「原來是區長。」齊二狗從院子里轉回來,舒了一口氣,「區長剛才正在掉眼淚呢,那條狗跟他跟了五年了。我看見他擤完鼻涕就爬圍牆出去了。」
「啊——」大家垂下頭,作出木然的表情,心裏暗暗打算著怎樣開溜。
帶上來一個沒頭髮的女人,手被銬著。王廠長說她「窮凶極惡」。女人的頭皮是淡紅色,上面滿是癩癩疤疤,眉毛也沒有。一上來就是大叫「青天大老爺」,大磕頭,磕過之後又大喊「冤枉」,喊過之後又跳起來大罵「姦細」「殺人犯」,噴出的唾沫就像一條條白蟲子。
「我院子里有一個污水坑,蚊子發瘋一樣長出來。你問什麼?她怎麼會順心?裝出來的!她耳朵里長了一隻毒瘤,每天搽一種藥水,內心痛苦得很。現在人人都知道了,她偏裝假,口裡還是嚼個不停。她一嚼,我的腮幫子就痛得不行,腫起老高。」
區長有一天來黃泥街作一次微服私訪——區長突然決定要搞微服私訪。
吊了半個鐘頭,小偷昏過去了。暴牙將繩子纏在樹上,打了個活結,又進屋搬了一張躺椅出來放在樹下,然後躺下去,搖起大蒲扇來。「七十五斤糧票,六塊五角錢。」他指著半空中晃晃蕩盪的小偷告訴大家。
「不是您老的意思嗎?」王廠長小心翼翼地微笑起來,「您老那天晚上的談話……後來我仔細分析了好久!那裡面有好多深奧的哲理,我整整花了一晚工夫,把您老的講話歸結為一個字:吃!對不對?我覺得這一次,我的理解能力大大提高了。自從你走後,我每天都在學習文件,這一來思想就進步了。當然,錯誤還是存在的,比如究竟是貓還是人的問題……啊?」
「我看最近這風颳得有點不同,像是不會停了的樣子。」朱幹事不露聲色地說,「整天呼呼地響,我常常夢見自己站在懸崖峭壁上。昨天有一隻怪鳥掉在我們廚房裡,叫了一夜,我老婆整整一夜沒合眼。那鳥現在還在叫,我們今天是在卧房裡煮的飯。下面有人反映,有人並不往垃圾站倒垃圾,還是倒在街上。後來抓住一兩個亂倒的人,他們反而強辯說,垃圾站里的垃圾早滿啦,什麼垃圾站,擺樣子罷了。這幾天我心裏亂得很,你知道,關於保密工作的事,我遇到麻煩了,有人死死地盯上我啦。我苦苦地想了好幾個晚上,有幾回覺得有了一點線索,但每次都被一些小事打斷了。比如老鼠的鼓搗啦,比如刮來一股冷風啦,比如鞭炮一響啦,總之我現在不抱什麼希望了,頹唐的情緒籠罩了我。」
「你聽說了微服私訪的事嗎?我看這裏面有些蹊蹺,請想一想,突然就——微服私訪?」
「兩個字?」
「好!」他朝牆猛地一踢,踢下一隻蜥蜴來,又用另一隻腳去碾,「我最討厭這種東西。」他說,臉上像喝了酒一樣。
「痛死了!這種鬼地方!」
「也許是沒法搞清。」區長同意地說,出神地凝視著那盞黃膩膩的燈,「可惜我在這裏的時間不長了。」
「鬼筆……」有人在啾啾地耳語。
「王四麻是不是一個真人?」他突然問。
「這風是穿過墳場刮來的。你聞到了焚屍爐里的油煙味了嗎?呸,噁心!原來我養過一隻貓,被一群老鼠咬死了,我們這裏的老鼠大得嚇死人!」

「還不是吃蠅子的事,」王廠長read•99csw.com緊繃著臉,「她男人不準吃,她偏半夜起來偷著吃,也不是鬧了一回兩回了,這種女人!」
街上有一個握菜刀的男人在追趕一個蓬頭女人,那女人滿身泥漿,一邊朝前滾一邊瘋喊。圍著的人很多,都打著油布傘,伸長了脖子你推我擠的。
「拆遷!呸!」齊婆實在忍不住了,就大罵起來。
「吃蟑螂的是誰?我要登記一下。」
那把大排刷又出現在窗眼裡,威脅地招來招去。
天氣還很熱,辦事員卻戴著一頂黑色的棉帽,還把護耳緊緊地扣上。他取暖似地將一大杯熱茶焐在胸上,眼睛從蒙灰的鏡片後面盯著桌上一張發黃的舊報紙。報紙的四角全缺了,中間還有好幾個大洞,透出底下的紅漆桌面。他正在研究那上面畫的一隻公雞,一點也沒注意到有人進來了。
「新情報?」胡三老頭從馬桶上站起來,看著牆角的蜘蛛網,用手在眼前猛地一抓,抓到一隻什麼小蟲子,凝神細看。「形勢大快人心?造反派的希望大嗎?」
走到街上,遇見許多死魚的眼珠,也遇見許多打呼嚕的大嘴。「有沒有迫害案呢?」他皺緊眉頭,凝視著張滅資屋頂上那盆膿瘡似的仙人掌。有人在吊一個小偷,區長連忙夾在人堆里去看,一個瘦骨伶仃的暴牙將捆小偷的繩子拋上樹椏,開始徐徐往下拽。那小偷就徐徐上升。吊了一分多鍾,他就開始呻|吟了。
「S的垃圾堆里挖出金條?」
「誰知道?這種事你沒法搞清的,哪怕想它三天三夜想破了腦殼。我想,這可能屬於心理學的範疇。」朱幹事顯出高深莫測的樣子,三角小臉在吐出的煙圈裡模糊了。他心裏暗暗得意著自己使用了「範疇」這樣文縐縐的字眼。
一條黑影從屋后閃出來。
老郁遲疑地說:「也許,有點紅?」接著馬上高談闊論起來:「城裡有個牙醫,不管誰,只要往上面一坐,他就用一條幹毛巾幫人沒完沒了地擦脖子,直到把皮擦破,疼痛難熬……」
「小題大作!」辦事員閂好門坐下來,趕緊端起那杯熱茶焐在胸口上,接連打出四五個大噴嚏。
「同志們,一位獨臂將軍走進了革委會大樓,步子邁得像幽靈。昨天中午我注意到城裡的大鍾敲錯了一次,同時天上有烏鴉,所有的情況意味著什麼?」
「找一找那條蛇,也許在什麼角上盤著?」
「王廠長——」那一伙人怯怯地說。
「都是那隻死狗引起的。」他說了就要躺到床上去,忽然又跳起,原來在那天花板正中,並排爬著兩隻蜥蜴!
「啊?這是一個建設性的意見,這個意見很有價值,我要考慮考慮。」他背著手,低著頭踱了好久,後來站住,翻著白眼,舉起胖鼓鼓的拳頭,朝空中一拳打下去,說:「黃泥街的種種問題一定要解決!」
上午,他從窗眼裡看見老婆的後腦勺,那後腦勺就像一把大排刷。「他這病很深了。」她正興緻勃勃地跟誰說道,然後是鐵皮鞋掌在馬路上磕得亂響。他忽然煩悶起來,夜裡睡不著,起來捉臭蟲,一連提了三個,用力捏死,血濺在被單上。他走過去翻開被單,看見了那些血漬。「誰能證明這個並不存在的人的身份?」他大聲地、辯論似地說,記起了那件汗跡斑斑的舊衣裳,衣裳里伸出的汗毛很深的手臂就像霉爛了似的。「他什麼也不是!一股流言,一種臆想,他只不過是一種臆想!黃泥街落過死魚,一年四季落灰,現在又到處生長鬼筆菌,蛾子像蝙蝠那樣大,誰又能講出這其中的道理?自作聰明,想入非非!」他揮出各種有力的手勢,「從前有一個自大的傢伙,異想天開地到黃泥街來搞調查,他總將眼珠鼓得老大,還吐唾沫,結果怎樣?肚子爛穿,不出兩年就死啦!誰也用不著鼓眼珠,我們黃泥街人都是些小眼睛,但是我們嗅得出什麼事對頭,什麼事不對頭!喂,大家對於垃圾站有什麼意見?難道這不是劃時代的嗎?裞?關於柚子樹種在廚房裡的試驗,你們有什麼感想?有一個大的陰謀在醞釀中!」
「治眼病?」朱幹事意味深長地說,「那是一個巫婆,專門搞迷信的,有時還把人的眼弄瞎,您怎麼能把自己的健康交給這種人?您這病不要緊的,拖到秋天就會好了,從前我也得過這種病,每次都是在秋天裡好了的。」
「近來我落下了一種病,我還不能確定是一種什麼病。可能是一種了不得的隱患,我有這個預感。您有沒有發現最近我像一匹馬一樣能吃了呀?我現在睡也睡不好,老要半夜起來吃。啊,你這眼怎麼啦?得了這種眼病就別想好!您得去找李大婆婆,這種眼病只有她有辦法。」
「我要大便啦,臭死人的。」他微笑著說,做出脫褲的樣子。
「從前她跟我同過學。」
「喂——」他可著嗓門叫。
王廠長腆著大肚子走過來。區長鄙夷地瞟了他一眼。區長是一個瘦子。
到了區里,她三腳兩腳竄進辦事員的房間,篤篤地敲響辦公室的桌子。
「沒,還在院子里躺著呢。」
「區長怎麼會是王四麻,王四麻又怎麼會變成一個區長的模樣,我想來想去,想了整整一天,怎麼也猜不破這個謎。他來的時候我就納悶了好久:微服私訪?這是什麼意思?也許他既不是王四麻,又不是區長,竟是一位下來體察民情的要人?」一個女人的聲音。
區長嘆了一口氣,又回到屋裡躺下。迷迷糊糊地睡著,一做夢,就夢見眼珠暴出來了。
「那又怎麼樣?請不要居功自傲!右邊第四個門。」他繞過桌子向齊婆逼近兩步,壓低喉嚨做了一個手勢,「所有的疑難都要迎刃而解!」
「你來,我帶你去看。胡三老頭的廚房裡有一個地道口,夜裡有一個骷髏從裏面往外滾。」
「豈有此理,」區長還在想心事,「為什麼不辦一個文化學習班?還有一件事,牆上的那個洞調查得怎樣了?找出線索來了嗎?我這眼皮是越發睜不開了,像青蛙一樣跳呀跳的,我現在懷疑是不是癌?」
「對啦,對啦!」齊二狗興奮地蹦起來鼓掌,「揚眉吐氣的時候到了,我正感覺到揚眉吐氣是怎麼回事。同志們,你們對廠長的講話精神是如何理解的?」
「我看了六遍了,覺得不過癮,還想看一遍。那裡面一打炮我心裏就沖得慌,好像體驗到了一種東西。」
王廠長戰戰兢兢地走過去開鎖,犯人像一大群瘋狗那樣衝出來。他心裏懷疑著,區長是不是裝瘋?這老滑頭!
「夜裡王九婆的三條豬一齊跳出欄,跑到郊外去啦。」
區長看見齊婆匆匆走過,嘴裏嚼著什麼,腮幫子塞得鼓鼓的。
「噓!」
「我決心把一件事弄個水落石出。當心腳下有糞坑呀。」她冷笑著回答,口裡好像還在嚼些什麼,「我正在考慮迫害案的問題,想得睡不著,就出來找一找,也許能發現點什麼?」
「《閃閃的紅星》。」
一隻蝙蝠從屋檐掉下來,撞在區長的額頭上,他的牙格格地磕碰起來。
「啊,區長!聽說區長是微服私訪?」
屋檐下的人們三三兩兩地耳語著。
「那陷阱里放著一架骷髏,你不要告訴人。」
「好!」朱幹事高興起來,「您的判斷和我完全一致,我每天夜裡睡不著的時候都在想這個問題。只要住在臨街的閣樓上,你深夜裡就可以聽到許許多多的人徹夜不眠。」
後來兩人去上廁所。區長在尿池邊上滑了一跤,一隻手撐在尿里,成群的毒蚊向他臉上猛咬。
「好什麼,還不是那樣,都說今年要漲大水,空氣里一股霉味兒。我今早起來梳頭,發現睡一夜,這頭髮都霉了!」
「怎麼會得這種病……」
「都是這該死的風,」他朝著他老婆的後腦勺說,「我通晚都夢見風把我的脖子吹斷了,腦袋落下地,肩膀上光禿禿的。氣象預報說這風要刮到十月份去,這有什麼道理啊?」
「您說什麼呀,根本不可能!那件事布置得很周密,神不知鬼不覺,簡直沒法著手調查。我認為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懷疑對象。在我們這條街上,所有的事都是沒有頭緒的,我老覺得自己走進了死胡同。現在我得出一條經驗:凡事適可而止。這一來,問題時常在睡夢中得到意想不到的解決。」
「這就來。什麼風,把我腦子裡吹得亂糟糟的,這風要刮到世界末日去?」
「也許召開一個群眾大會,讓大家來訴一訴?」他卑謙地低下蓬亂的頭,垂下兩隻大手。
「你看看我這裏生的是什麼?」王廠長將脖子湊近他眼前。
迎面來了那剃頭的暴眼。齊婆猛一看見,連忙溜進了張滅資的小屋,將門閂上。剃頭的喊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聲,正好將擔子停在門外,呼哧呼哧地喘出粗氣。屋裡潮得很,到處是點點細碎的磷光,在那深處,幽幽地浮著兩點火光。
「噓!不要這樣大聲。這幾天可能要出什麼事。你看,這太陽不是越燒越化掉了么?昨夜有隻瘋狗在誰的院子里吵了一夜。那剃頭佬又來了,我在屋頂看得清清楚楚。」
齊二狗臉上泛紅,比比劃劃地說:「從前我們這裡有一個剃頭的,剃了滿滿的一罐耳朵,就藏在那邊炮樓上。黃泥街落怪雨,落過三次,一次落死魚,一次落螞蟥,還有一次,是黑雨,黑得像墨汁。喂,據你看,黃泥街的蠢人是不是佔了四分之一?那邊胡三老頭家的天花板縫裡長一種黑蘑菇,劇毒。我親眼看見他毒死兩條狗,是拌在肉片里喂的,這老畜生。」
忽然暗中起了一種流言。

空氣中充塞著濃濃的腐屍味兒。
「廁所臊得不行,」朱幹事像影子一樣飄進屋來,眼角掛著兩粒綠豆大小的眼屎,「熏得我沒法睡。你在和誰說話呀?那女人是個賊,你要提防她。」
「言論的事。」
「你千萬別點眼藥。今天夜裡要是落雨,我幫你弄點屋檐水搽一搽。」
「婆子死了好久了吧?」
區長捂著眼回到S辦公樓里。睡到下午,痛得實在受不了了,用冷毛巾敷也不濟事,燒得眼珠像要暴出外面來。他在屋裡蹦來蹦去地折騰了好久,最後才去走廊里敲隔壁的門。
那天夜裡,風颳了一夜。屋頂橫樑一作響,齊婆就做起噩夢來。她老是夢見一個沒有臉部的人在俯身掏她的腸子,一條條往外扯,血糊糊的,睡不著,索性起來,打開門,到外面蹲著。
「去把鎖打開!」
「四十五分鐘。」有人指著懷錶說。
「我也聞到了,九*九*藏*書會不會有某種迫害的因素?」
「幹嗎還不弄走?這是什麼意思?裞?簡直是謀殺!什麼世界,到處是陰謀……臭豬!我要把你們一個個弔死!」他忽然大發雷霆,發過之後,很是超脫。
「都說這風沒有要停的樣子。」老郁垂頭喪氣地說,「連著幾天,風裡都是腐屍味兒,原來垃圾底下埋著一個嬰孩!昨天挖出來,全都稀爛了,區長把袁四老婆找去了,八成是那個婊子做的案。她每天早上將頭浸到尿桶里,連脖子都淹了。你湊近她的頭髮,總有一股臊氣。」
「聽說最近要拆遷,那女人吃得越發多了,」王廠長盯著街上又說,「有時白天也吃,還說不吃白不吃,到了新地方就沒有吃了。自己吃不算,還帶一個野男人來家一道吃。這就鬧起來了,聽說她丈夫要剁那男人的腳,那人已經在防空壕里躲了十多天啦。」
「有沒有迫害案?王四麻是不是一個真人?」王廠長自言自語地、大聲地嚷了出來,聲音乾巴巴,又空空洞洞,把他自己都嚇一大跳。原來區長在作一種演習?是不是有一種危險的暗示?他說到癌,那是不是一種影射?也許根本就沒癌,只不過是虛張聲勢?坐了一會兒,他吐起唾沫來,唾液很酸,舌苔又厚又重。
「不要緊的,您要有信心,只要拖到秋天裡……我有一個侄兒,腿上生了瘡……」他還想說下去。
一個樂隊在棺材邊上奏樂。
「吸血鬼。」他嘶啞著喉嚨說,舉起一桿梭標向天花板上用力戳、戳、戳。石灰一塊塊往下落,頭頂上出現許多大大小小的蜂窩。
「放屁!你摸摸這邊,還有這個窪窪里,呃?痛得要死!我現在越來越清楚,這一定是癌!我仔細回想起來,這地方痛了好幾個月了。」
「啊?」老頭的臉上變了色,後退兩步,仔細打量了他一會兒,說:「黃泥街落過兩次死魚,一年四季落灰。」
「開不得,他們會殺人的。我這裡有證據。」王廠長掏了半天,掏出四五封皺巴巴的信,上面滿是烏黑的指痕,「匿名信,有一個大的顛覆行動在醞釀中,我家院子里的瘋狗就是一顆信號彈,昨天掏糞的又從廁所里掏出一枝槍。他們一搗亂,我的病就更厲害了,我現在老要吃肉。昨天午睡我睡在院子里的槐樹底下,夢見自己變成了狼,拚命追趕一隻灰兔,這不是真荒誕嗎?來過一個法師,詢問關於白老鼠的事。他一走,電報員就發了痙攣症,打了兩支安乃靜,現在還在郵局的樓上抽搐呢。這幾天亂得很,出門一定要戴草帽呀。」
「近來你聽到一種言論沒有?我的意思是你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比方早上要醒的那一刻),想出來一些事情沒有?比如我今天早上,就看見了一隻紅貓,你說怪不怪呀?當時我想躲,那畜生一下就竄得不知去向了。你真的沒聽說嗎?啊?」
「沒有,這幾天我都嚇得不敢出門。幹嗎要抓我?簡直是胡纏蠻攪,沒有大局觀念。」
「我這裡有證明……」齊婆後退了,因為走遠路,背上流出汗來。
樂隊在棺材邊上發狂地奏樂。
「消息是獨眼和尚帶來的,我這就到區里去查詢。昨天有人來向我透露,他們扔骰子來決定受獎者,這是怎麼回事?上面對這種行為幹嗎不嚴肅處理?我早估計到這裏面有陰險小人搗鬼,這回要是評不上,我要攪它個天翻地覆。」
「今晚演什麼片子?」區長問。
埋了死嬰,看看馬路上沒人,齊婆趕緊鑽進張滅資的小屋。
「有沒有迫害案?」他費力地想繼續剛才的思路,眼珠像刀割一樣痛。他走進長春|葯店,買了一瓶眼藥水,一連朝左眼滴了十多滴,結果是左眼完全睜不開了,只好用手巾捂著。
「江水英果然是一個婊子,我有許多真憑實據。」
「有人證明我的功勞……」
「他這病很深了。」老婆嘲笑的聲音留在空空蕩蕩的房裡。
「還有人聽見底下喊了,不過這也很難講,如果是幻覺呢?幻覺是時時可能產生的呀。」
「王九婆是真死假死?」
「市立二十中從前的老傳達喝農藥死了。」牆上的人不動聲色地說。齊婆從刮來的風中隱隱約約聞到了狐臭。
「喂,下來!」
「我剛剛埋了那崽子,呸,臭得不行。」
屋裡熱得很,許多蟬撞在玻璃上,掉落下去。他吐了一口痰,吐在地上,立刻噗地騰起一陣灰霧。「有沒有迫害案?」他滿懷憂慮地想,走過去打開蒙灰的窗,看見樓底下有一個女人在垃圾堆里翻什麼東西,屁股翹得老高,嘴裏還在嚼什麼。那女人很面熟,他想了一想,記起來她姓齊,剛才在街上看見過的。女人二十多年前和他同過學,當學生時老愛扎紙人,課桌抽屜里堆滿了字紙。她什麼時候在黃泥街扎的根?索然無味地在辦公室踱了幾圈,就去廁所大便。廁所里溜溜滑滑的,臊得不行,人一進去,蚊子就猛衝上來。他用手死死摳住牆,小心地避開一堆屎蹲下去。「這種地方。」他嘀咕了一句,覺得右眼皮被扎得痛,「莫不是得爛紅眼了?」從早上起區長就一直在擔心得了爛紅眼。當時他從提包里掏出四五種眼藥,一樣搽了一點放在眼裡,然後閉上眼,揉了好一陣,總放心不下。他閉眼的時候,有種怪鳥的聲音在外面叫,等他去打開窗子,卻又只看見那女人在垃圾堆里翻。
「當然,要一隻只狗去查,不然怎麼知道有沒有瘋狗?該死的,已經臭了,來人!」
「買十支磺胺眼藥水。」他在長春|葯店的櫃檯上說。
那些人進去的時候,王廠長正在打蜥蜴。夜裡他起來了好幾次,打開門,用手電筒去照院子里的那條死狗。他懷疑那條狗是裝死。披好衣,貓著腰走近去,用一根鐵釺用力插,插|進了狗的肚皮,那狗還是不動。他又用鐵釺用力撥,把那隻狗撥到了污水池裡,累得滿頭大汗。抬頭一看,一陣腥紅的星雨落到誰家的屋頂上。「黃泥街的問題是個謎。」他想,關門上了床,滿耳都是狗叫。狗鬧哄哄地叫了一夜,他在床上亂蹬亂踹地搞了一夜。早上一睜眼,看見天花板正中停了一隻蜥蜴。他一下子跳起,拿了一根竹竿去戳。
「下流胚!噁心!這世上沒好人啦!」齊婆高聲嚷嚷道。
後來她又興緻勃勃地告訴人:「同志們,袁四老婆事件真相大白,原來是綁架!在這一事件中,區長成了窮凶極惡的人的犧牲品啦!在這一事件中,大家進一步看清了某人的真實面貌!一個駭人聽聞的自我暴露!偷天換日的鬼把戲!」
「我練習了一夜豎蜻蜓,把牆上踢出好些個洞,長進很不小,要不要表演給您看?」
「你給我把那把鎖打開,你這毛豬!肥肉!」區長一拳打在桌子上,氣恨恨地說,「我得過腦溢血!這眼痛死了!啊?一清早貓兒就從我前邊橫過……你這豬!」
「我想煮一隻蜘蛛放在芋頭裡。」胡三老頭說,「屋裡的馬桶又是滿滿的了,我偏不倒,又怎麼樣!」
剃頭擔子的響聲遠去了。
「有人看見掉下一個人。」
大家一愣,彷彿在仔細尋思的樣子,獃痴地看著天花板。忽然,宋婆帶頭鼓掌了。
女人並不理睬,將屁股對著他。
「有人要頑抗到底。」齊婆記了起來。
鞭炮響起來,要出葬了。
「昨夜我床底下長出了一大蓬毒菌,我想去鋤,我老婆硬是不肯,嚇得臉都青了。天快亮的時候,屋頂上掀得大晌,有石塊落在上面,我老婆講落的是星雨。」
嫌疑犯一共有二十一名,通統關在S辦公樓的會議室里。因為怕逃跑,就把門鎖上了。這一來所有的人都把大、小便屙在屋角上,一邊屙一邊破口大罵:「連屙屎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有一名嫌疑犯口袋裡揣著兩隻蝙蝠,他把蝙蝠放出來在地上爬,大家都來圍著,尖叫,吐唾沫。
「天花板上快成蜂窩啦。」老婆還在外面說,聲音焦干崩脆,「夜裡總要爬起來戳,戳得滿屋子灰,他這病好不了啦!」
宋婆仍緊緊貼著牆,大聲說:「這風颳得這麼狠,要出事的呀!」
「不過是風。」齊二狗說,疑惑著廠長何以那樣害怕。
「把破壞分子捆起!」
「他們說等幾天就要拆遷。我打算明早死在床上,我試了一試,不很難。」

「會不會是癌呢?」他滿腹狐疑地說,說了就痛得更厲害了。於是用手去擠壓頸部,直擠得發紫。「近來我一直有種要發病的預兆,不管我走到哪裡,老是看到一隻黑公雞,一個聲音總在我耳邊囑咐:把臉向著北邊。昨天在廁所,那聲音又響起來了,我心裏嘀咕著是不是有人開我的玩笑,就把臉向著南邊,這就痛起來了。本來我還以為是傷風,誰料到會成這樣子?」
「十支磺胺眼藥水。」
聲音低了下去,變成了竊竊私語。一股風在房裡遊盪了一圈,攪起滿屋子臊味兒。
「您有沒有聽到一種言論?我的意思是您是不是看出了一種跡象?比如在早上剛醒的那一刻……」齊二狗遲遲疑疑地說。
「好,警惕性高。」區長稱讚說。他的心情莫名其妙地陰暗起來。「這黃泥街呀,真可怕。好在只有幾天啦。」他大聲自言自語,凝視著黃膩膩的燈光。一隻蛾子昏頭昏腦地向那燈泡撞去,跌落在地板上。
那天晚上區長被毒蚊子擾得睡不著,就起來開窗透一透氣。往外一瞧,看見一個白東西在垃圾堆里動。
「什麼?媽的,跑了!這風真厲害!弄得我們都不敢出門了,總擔心會有什麼東西從頭頂砸下來,我老婆也叫我出門戴草帽。昨天夜裡那剃頭的暴眼來過了,看見沒有?我懷疑那傢伙是賣擦牙灰的老頭裝的。」
「啊?!拆遷!喝血的!賊!啊呀呀!」她一下子蹦起,忘了害怕,迎風大喊起來:「同志們,我們被人暗算了!」
「蜥蜴!」王廠長怪叫一聲,渾身亂顫,哆哆嗦嗦地拿起鐵釺往壁上一戳,戳下一大塊石灰來。「是不是狗叫?」他喘息著問,臉上一下子變了色。
「廁所不能廢!大便怎麼辦?現在廁所就不夠,每次總要等,等得不耐煩。要是廢了廁所,定會有人往街角上屙。」
「滾!」王廠長也沖那女人的背影大喊,砰地一聲關了門。隔著好遠,他還聞見區長衣裳裏面一陣陣襲人的狐臭。他始終想不通,區長幹嗎老穿著這件衣裳不換?
「唔。」區長含糊地說。
「這是風的味兒。一颳風,黃泥街到處是腐屍味兒。也https://read.99csw.com可能是早幾天死的那條狗。那狗死在王廠長院子里有一個星期了,他們家裡誰也不敢把它弄走,怕得不得了。」
區長背著手在屋裡踱了好久,最後沉思著說:「黃泥街莫非沒有迫害案?各種跡象都與預料中的情形不相符合。難道在生物體內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抗體?」
許多人收到匿名信,信封都一式用牛皮紙做成。信上說,黃泥街已有十個人腳上長了雞爪,這些人都偽裝得很好,穿著大頭皮靴,外面一點也看不出痕迹。
「找那金條?也許翻出骷髏來呢?」
王廠長抓起人來。
抓到第三晚,流言就出來了。
「王四麻?!」胡三老頭嚇了一大跳,「王四麻是不是一個真人?」他機械地重複了一句,下巴打著顫。後來想起了什麼,進屋去拿了一條長凳出來,招呼區長並排坐下,很貼心地耳語道:「噓!不要這樣大聲,我的心跳得真厲害。我來告訴你。」他矇矓著棕黃色的老眼,那記憶彷彿被帶得極遙遠,「從前我家天花板縫裡長一種黑蘑菇。蠅子呀,就像雨一樣落在帳頂上。夜裡有趕屍鬼路過,喀嚓喀嚓,我常常數那腳步數到天明!街口掛著一個黃燈籠,我老以為是一個大月亮。廁所是乾淨的,每家屋頂上都長著酢醬草……現在有人要把我鎖進防空洞!拆遷的事有無進展?這幾天我一直躲在屋頂上觀察黃泥街的動靜。」
一天宋婆到井邊去打水,遠遠地看見了袁四老婆。她興奮地一拍掌,高聲說:「哈!袁四老婆真好看!」
「聽說又要追查?」
「你們發現什麼可疑的跡象嗎?」王廠長打著哆嗦,感到舌頭在口腔里脹大了一倍。
「有一條蛇,」袁四老婆說,「在我頭頂的這根樑上懸了整整一上午。我一直在瞪著它。剛才你一進來,它就跑啦。可惜你看不到了。你在幹嗎?」
袁四老婆飄飄然過了些日子。
「區長找我幹嗎?」她瞪著眼木然地說,接著眼一亮,異常熱切地捉住齊婆的手,「這是一件誰也想不著的好事情,這是一個寶葫蘆裏面的秘密。哈!昨天一早我就看了看天,說『無雨頂上光』,後來到廚房去打水,發現瓢不見了,我納悶了好久!所有的好事都湊到一處來了。想一想吧,要是不停電,要是我睡得很死,要是抽屜里沒有麻繩,好運氣怎麼會輪到我頭上來?可是好運氣偏偏就輪到我頭上來了。剛才我一個人躲在這裏笑啊,笑啊,笑了個痛快!這件事我到死也想不通。」
「好不了啦!這種病!」焦干崩脆的聲音在街上響起來,鐵皮鞋掌像踩在爛瓦渣上面。
「右邊第四個門,呃?」他威嚴地擤了擤鼻子。
「這事要報告上面。」宋婆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原來她一直躲在那裡偷聽。
「完全是這樣。」大家證實說。
「那邊鬧些什麼?」區長眨巴紅腫的眼,皺了皺眉頭。
「我老有一種惶惑的感覺,我想呀想的,覺得我這脖子上要搽磺胺眼藥水。誰知道呢?也許搽得好?」
「您的眼怎麼樣了?讓我看看。嗐,裏面全是膿,爛透了,得了這種眼病就沒法好!」
于子連女18歲死亡原因:自願(吞玻璃致死)。
風一刮,人的眼就迷濛了,看什麼東西都影影綽綽的。
婆子縮下去,一點聲音也沒有地走掉了。
「還不是這該死的風吹出來的。有個聲音老在我耳邊說:別向南面。我以為是誰開玩笑,怎麼沒料到會有災禍呢?哎,郁同志,」他忽然傷感起來,不習慣地稱他為「郁同志」,「氣象預報說這風要刮到十月份去?」
「你千萬別嚷嚷,這會影響我的好運氣。」
就在同一天,王廠長將自己鎖在房裡了,據他自己說癌病是從脖子上開始的。從那天起他就不肯穿衣服了。「會引起病情惡化。」他說,每天一|絲|不|掛,撅著肥大的屁股在屋裡走來走去,像豬一樣喘大氣,打臭嗝。有一天,他老婆拿來衣服,被他一下甩到門外,氣咻咻地說:「出了你們的丑?裞?偏要讓人來看見,又怎麼樣?裞?」後來他就把房門鎖上了,一日三餐都從窗眼裡送進去吃,邊吃邊嚷飯里下了毒,將碗砸爛。還說家裡人聯合起來謀害他,把他的衣裳都偷走,害得他裸著身子。
「今年的芋頭並不見得好。」
人群在竊竊私語。
狹窄的馬路已被挖得稀爛,行人無法通過。區長用草帽擋著灰,一路上不停地揉眼,緊緊地靠著路邊小屋向前摸索。他覺得眼裡長出了許多米粒大的東西,痛得張不開。猛一抬頭,看見黑色的、長得拖地的祭幛。他想辨認那祭幛上的字,但所有的字都繞著一圈暈。
「種柚子樹。原先挖過一次,種桔子樹,後來把桔子挖了,種木芙蓉,現在又把木芙蓉挖了,種柚子。昨天挖木芙蓉的時候,挖出一隻女人的手,都說是剃頭的剁下來埋在那裡的。市委下達綠化文件以來,有人想作個試驗,把樹種在廚房裡,現在正在挖洞。」
「你能不能證明王四麻不是一個真人?」
胡三老頭邊系褲子邊說:「有一隻光球老是停在窗欞上,弄得我熱得不得了,太陽穴突突地跳。我們住在這裏好得很,這天花板縫裡長蘑菇,蠅子像雨一樣落在帳頂上。」他上了床,將蒙灰的帳子當著眾人放下來,躲在裏面哧哧地冷笑。
「你到街上去調查調查,」她突然住了口,湊近區長詭秘地說,「我家隔壁的每天半夜起來收聽無線電,他的被子里藏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東西,是一台發報機。現在誰走近他的屋子他就向誰扔磚頭,我丈夫被他打得頭破血流……你們進去的時候不要驚動了他,可以從后牆翻到廚房裡,別弄出響聲。這事不會錯,我已經觀察好幾個月了。現在黃泥街每家都長一種鬼筆菌,陰森森的,連床下墊的草裏面都長滿了……有一隻貓,瘋了三天了,藏在隔壁院子的亂草堆里。你們睡覺的時候可要小心,不要關燈,不要開窗,要把屋裡看來看去地看個遍。」
「你能不能替我去買十支磺胺眼藥水?」
王廠長噗地一下吐了最後一口。
「你會有好運氣?」齊婆望也不望她,一邊屙一邊愜意地哼哼。
他老婆冷笑著告訴前來探望的人:「完全是蚊子叮成這樣。黃泥街毒蚊子到處瘋長,開始只不過是脖子痛,現在呀,都從眼珠里爛出來啦。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有誰能證明那個並不存在的人的身份?」
袁四老婆哧哧地笑著。
「帆布廠的嗎?住房問題請找房管科。」他用力一揮手,將兩隻眼抬到鏡片之上,狡詐地盯緊了齊婆,彷彿能穿透她的心思,「右邊第四個門。」
「對呀,正是齊同志講的那兩個字。我覺得要重複那兩個字實在太難,我一開口就要抽筋。那兩個字是威力無窮的,就好比……」他想了一下,決定來一點誇大,「那兩個字使我們全體產生一種觸電樣的感覺。」
「我來詢問有貢獻者的新規定。」齊婆更加提高了嗓子。
「對啦!有些事我是胸中有數的。從前我這屋裡從未有過蜥蜴這種東西,我已經為這種東西傷透了腦筋,我老覺得奇怪,這些東西是打哪兒鑽出來的呀?」
「那是老秦家,說是要在廚房裡栽一棵柚子樹,這不是標新立異嗎?哈,你的眼怎麼啦?是火眼吧?下雨的時候弄點屋檐水洗一洗就好了。千萬別點眼藥!我有一個親戚得了火眼,就是點眼藥點瞎的。眼藥是害人的東西!」他說著就要來掰區長的眼睛,區長連忙往後一跳。
都伸長鼻子嗅著小偷身上透出的汗味。耐心耐煩地等待著。
剃頭的暴眼忽然又出現了,在街上轉來轉去的,深更半夜,用剃刀在每一家的窗欞上敲得篤篤直響,把人嚇壞。天亮時人們從床上爬起,第一件事就是衝過去檢查門閂和窗閂的牢度。
「有一點事。你聽說了關於有貢獻者的新待遇的事嗎?」
他在晚上走進胡三老頭家,開口道:「請您老作出犧牲。」
「好!」黃泥街人讚賞地說,小眼裡放出喜悅的光。
宋進財70歲男死亡原因:狂想症(由雨水誘發)
不久他們就用一種只能意會的語言模模糊糊地議論起一件事。那種事是與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有關,並且是在暗地裡發生的。那是一件表面上完全看不出的事。忽然有一回,胡三老頭喊出一句夢話,似乎接近了事實的真相,又似乎還隔得很遙遠。當時胡三老頭將馬桶弄得吱溜一響,咕嚕出兩個字:「拆遷?」大家心頭一震,陷入了沉思。
竊竊私語立刻停止了。
區長的鼻尖湊到了紙張上,總想從字裡行間看出些問題。看了一會兒眼睛就脹起來了。
風把院子里的什麼東西刮下來,打碎了,發出尖銳的破碎聲。「啊——」王廠長說,「該死的風。昨天下午我在房裡打蜥蜴,院子里竄進來一隻瘋狗,毛都脫|光了,一來就賴在污水池裡不肯走了。我踢它,打它,用刀子戳,還是不走,簡直就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真是豈有此理!後來我老婆端了一大盆滾水澆下去,還是不動,就死在那裡了。我一想到這事,吃飯就吃不好了,像是會鯁在喉嚨里一樣。這是什麼意思?有人想要頑抗到底?喂,大家對這個問題有什麼看法?區里就要開會了,開五個月的會討論全區綠化的問題,然後再開三個月的會討論黃泥街的垃圾問題,時間雖然倉促,但區里的決心很大。我一定把大家的意見帶上去。」
立刻人心恐慌。
「當然,我們已經出了一份牆報。我忘記一件事了,你跟我來。請你注意那上面,現在看見沒有?不錯,已經被人用黏土糊上了,但原來的確有一個洞!你聽到什麼風聞沒有?事情真糟透了!王子光案件的備案工作,朱幹事一直是在這個屋裡進行的。這就意味著,三個月來,有人一直從這個洞眼裡窺視,把所有的情況都掌握在手中了。現在必須宣布那份文件作廢,所有的工作都得從頭做起。」
「昨夜我一整夜沒睡,一直貼著板壁細聽。剛才我在路上看見死貓,腿一軟,差點路都走不動了,啊呀呀……會要發生什麼事?街上到處都是紅的。那天夜裡他貼在S的牆上睡覺,當時我到垃圾堆里去找點東西,他就喊我『老同學』。我怎麼也想不出,他幹嗎喊『老同學』?怪事。」
女人們說:
王廠長譏諷地瞪著他:「想當場抓獲罪犯?這辦法好!人家意想不到!呸!這些跳蚤,餓瘋了!」
王四麻後來真的走了。王四麻怎麼走的?是被齊婆嚇走的https://read.99csw.com。他巴在S的牆上,齊婆半夜起來看見了,就去問了他幾個問題,他答不出,一下子就逃走了。
「好!」黃泥街人拍掌了。一些人拿出懷錶來計時間。
「袁四老婆應該抓緊自己的機會,讓他迷得越深越好。」
大家鬧哄哄地搞了一陣,齊二狗忸忸怩怩地擠到前面,害羞地低下頭,漲紅了臉說:「您老對這件事是如何理解的?我是說對這兩個字的意思。這不是聞所未聞的嗎?上面為什麼要那樣干?是不是弄錯了?您當然知道我指的是哪兩個字,您心裏早就經過了深思熟慮。」
她在黑暗中站穩,一邊嚼著瓦渣一邊說:「黃泥街這地方總是瘟死人。好好的一個人,一下子就死掉了。外面看去還鮮活鮮活的,裏面五臟全爛了。上面派人來化驗過,講這地方有一種病毒,水裡土裡都有,空氣里也有。這垃圾堆里埋著十具骷髏,我每天夜裡都到這裏來,在這上面踩來踩去,聽他們哼哼。現在黃泥街長滿了鬼筆菌,連屋樑上都是的。吃著吃著飯,一不小心就掉到碗里,我們早晚要被毒死……拆遷又怎麼樣,鬼筆菌照樣長。」
「是不是鬧鬼?」他老婆誇張地問,聲音里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成分,「這屋子十年前常鬧鬼。」
風颳了一夜,到早上還在刮。
區長的左眼像胡桃一樣腫了起來,鼻尖沁出了油珠。
「要把黃泥街的文化生活搞得豐富多彩。」
「找不得!會出事的。你以為我是在屙嗎?我是在這裏躲著呢。他們要抓我,我一早就從被子里爬出來鑽到這裏來了。請你看看這副望遠鏡,這是區長送我的,整整一上午我都用它在偵察街上的動靜。」
「它馬上要掉出來了。」區長指一指燒得血紅的眼珠說。
王廠長早上漱過口,弄得滿臉牙膏泡沫。想回頭拿洗臉手巾來揩,忽然就不能動了。他砰砰地打開屋裡所有的抽屜,翻來翻去,翻得灰霧衝天,最後翻出一瓶弄髒了的萬花油。他一下子就抹了大半盒在脖子上,想試著動一下,不料,輕輕一動,就痛出眼淚來。
「這是個好片子。」區長沉思了一下說,「要提倡大家看一看。」
「幹嗎我要犧牲?」胡三老頭眨了眨眼,好像聽懂了什麼,「我身體好得很,現在根本不會死,將來還想干工作。昨天我還逮了一隻蜘蛛,一口就吞下了。你們看,我肚子里裝的全是螞蟥。你走吧,這屋裡可是臭得很,大便有一星期沒倒了。」
王九婆死在床上了,大家都用手巾捂著鼻子,去看王九婆。
「我屙了一上午了。」袁四老婆說,「我正在這裏高興呢!剛才你進來,我正在自言自語呢。」

「昨天有一個無頭男人到了黃泥街,聽說是在城裡被砍的。昨天半夜剃頭的從街上走過,手裡提著人頭,都用鐵絲圈著。」
窗子上伸出一張臉,是老郁,小心翼翼地笑出滿臉皺紋。
「我夢見滿塘死貓,樹尖……」
「有線索沒有?」區長憂心忡忡地說。
「區長是個有眼力的漢子,怎麼會挑錯人?雖說沒有燈,他那雙眼就像貓眼一樣看得清。」
「他們要出來,我把門鎖上了。」廠長畢恭畢敬地說。
每天夜裡,等大家一睡著,他就在房裡破口大罵,大喊,說有人把死狗埋在床底下啦,滿屋的臭味熏得他要發瘋。「別高興得太早啦,你們!我真是有病?呸!這脖子上的腫瘤是我故意擠出來的,因為看不慣這醜惡的現實!有了這個腫瘤,我倒舒坦得多了。」他把房門踢得一聲大響,把全家人驚醒過來,連忙去叫醫生,醫生來了,來喊門,怎麼也喊不醒,鼾打得像雷一樣響。
有一天,來了一個法師。法師一屁股坐在郵局的石階上,放下一個細長的裝滿了東西的布袋,脫下布鞋大聲敲打,向著過路的人嚷嚷:「這條街無聊得很!」後來他問倚在門框上的電報員:「喂,這裡有沒有白老鼠?」電報員立刻臉上變了色,囁嚅了半天才說:「您,大概是醫生吧?發瘟疫的時候,來過一個醫生。人死得真多,像蚊子一樣,輕輕一拍就倒下去了……」
「老嫂子,深更半夜等人么?總也等不來么?哈哈!」原來是齊二狗。齊婆恍然看見從他那闊大的嘴裏飛出一群蚊子。他蹲下來,皺起眉頭傾聽了一會兒風的怒叫,壓低了喉嚨說:「這風刮到很遠去了。我在床底下養了一盆仙人掌,原先開花了的。昨天夜裡我怎麼也睡不著,就開了燈把仙人掌拿出來看,嗐,那花已經黑了!當時城裡的大鍾正好敲了三下,我懷疑起來,就這裏那裡地看一看,一走進廚房,就看見貓死在地上了!喂,告訴你,千萬別貼牆走路,我聽見地底下有響聲。」
原來區長就是王四麻!那天早上黃泥街人從噩夢中困醒過來,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區長已經不見了。消息是一個獨眼和尚帶來的。和尚坐在胡三老頭的屋檐下,穿著黑大褂,瘦伶伶的肩頭聳起老高,遠看像是有三隻腦袋。和尚一走,齊婆就看見馬路中間有兩隻死貓,已經臭了。一方大紅綢被面當街曬著,晃著紅光。「惡兆頭。」她想,「有人要鑽群眾的空子。」
「你犯眼病了呀?」
張滅資26歲男死亡原因:飲食過度(由一隻瘟雞致病)
「區長找你幹嗎?」
白天里,胡三老頭自始至終站在他家門口的井邊,用一隻銹得穿了好幾個洞的鐵桶從井裡打水上來。每一次把鐵桶提到井口,桶里的水正好漏光,於是又放下桶去,又打,還不時停一停,往井裡擤鼻涕。
吃蠅子的事已經鬧完了,街上空空蕩蕩的,王廠長用昏濁的眼珠凝視著張滅資屋頂上那盆膿瘡似的仙人掌。
「他這病很深了。」老婆的後腦勺對醫生說。
「黃泥街有沒有迫害案?」區長湊著一個老頭的耳朵問。
「言論里好像提到『拆遷』兩個字。當然究竟是什麼字我並沒聽清。」
「這風呀,大家都說要刮到世界的末日去。」老婆一動不動地說,一邊嗑著瓜子,一邊在心裏準備著出其不意地抓住腳邊那隻禿尾巴公雞。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區長邊說邊想心事,「為什麼這些人不辦一個文化學習班?」
「他這病不是很深了嗎?」老婆又在窗外對誰說,那聲音意味深長,就像她本人一樣焦焦乾乾,有稜有角,「半夜起來解手,看見一隻火球落在黃泥街。王九婆家裡的豬又死了一隻,是給人打死,扔在下水道里的。你聞見這臭味了嗎?都說這風向在九月份要變了。這幾個月呀,颳得人昏頭昏腦,就像世界的末日到了似的……你聽,好像是我家老王在打蜥蜴,他總是用梭標在天花板上戳來戳去,那上面都快成蜂窩了!」
「正是這樣,你們做夢也想不到!天哪,我忍不住了,我馬上講出來算了,區長到我屋裡來啦。喂,你聽清沒有?你知道我屋裡很黑,不開燈什麼也看不見,他摸索著進來,很可能是搞錯人啦。我真是意外的高興,我一把就揪住了他!我心裏很不踏實,覺得他是一股虛飄的煙霧,冷不防會從我手裡飛走。你怎麼也猜不到,我會想出那麼一個好辦法來,而且在一秒鐘之內就想出來了,當時我一隻手抓緊他,另一隻手打開抽屜,找出一根麻繩,把他緊緊地綁在我身上了。我一連繞了好多道,心想這下他可跑不了啦。他果然就乖乖地貼在我身上,一動也不動了。現在他還睡在我床上,你可以跟我去偷看一下,不過不能看很久。他還打鼾呢,真愛死人喲!世上的事真難預測,雖然他是搞錯了人,不過一旦到了我手裡,哼!這一來我可轉運啦!我寧死也不泄露出去,給他開展工作造成困難。現在我正想著這件事,高興得不得了呢。」
「放了這隻臟雞。」區長不耐煩地擺擺手。
「王四麻這個人……是不是一個真人?」區長問齊二狗。
「當然,什麼地方都沒有黃泥街複雜,這是個怪地方。比方說,現在還有人靠吃蟑螂度日呢,你聽說過沒有呀?這種腐朽生活難道能夠允許嗎?」
樂隊在棺材邊上奏樂。
「只有十天啦。」朱幹事像一隻烏鴉一樣從什麼地方飛來,輕輕地落在他的腳邊,「迫害案的事你心裏有沒有底呀?這一次我很沒把握,心裏有一種要犯錯誤的預兆,我正在搜索一些蛛絲馬跡的材料。區長的意圖不可捉摸,一舉一動神秘莫測……」
黑暗中看見兩隻眼睛,是袁四老婆蹲在屋裡的一角上。齊婆走過去蹲在另一角。
「今天夜裡很黑,」她莫名其妙地答了這麼一句話,心想他幹嗎叫她「老同學」?真是怪事。這怪物,這巴在牆上的蜥蜴,幹嗎到黃泥街來?她還白送了他一雙鞋呢。她打算回家去,但那垃圾堆里像是有許多亂藤絆住她的腳,磕磕絆絆向外掙,掙一下就有什麼東西發出一陣呻|吟。
脖子又痛起來。「早該去買磺胺眼藥水,宋婆是一隻豬投的胎,街上到處都是屎。」
「對啦!」王廠長皺了皺眉,忽然高興起來,「根本的原因是,同志們,我記起一件事啦。」他忽然記起的是自己只穿了一條褲衩。於是打開大櫃亂翻一氣,翻出一件舊罩衣披在肩上,在屋裡踱來踱去,「根本的原因是,黃泥街的垃圾問題應該提到議事日程上來。最近我日以繼夜地造了一個表,上面記載了因垃圾問題受害致死的人,大約十多個,駭人聽聞呀。我已經向上面提出來,把一個廁所廢掉,改為垃圾站。這些天來,我一直在為垃圾問題和朱幹事一起備案。我發現有人對這件事怕得要死,甚至不惜採取破壞手段,阻止備案工作的進行。比如蜥蜴的事,就牽涉到許多問題,我想把所有的問題搞個水落石出。」
「這風裡有股什麼味兒?」
「今天早上落了一個雷,現在又晴了,天一晴,我就睜不開眼皮。」
又吊了兩分鐘,小偷大叫了,臉色變得煞白,汗珠一滴滴落下來,將地上的灰落出一個個的小洞。
「讓他追查到世界的末日去。」他忽然嚷嚷起來,「他究竟是從哪裡鑽出來的?這個人?也許這個人根本不是什麼區長,只不過是一場冒名頂替的鬼把戲?他來的那天,什麼跡象也沒有,鑽在看小偷的人堆里,講了幾句瘋話,於是黃泥街流言四起,嚇破了膽,說是一個區長來了……誰能證明?他身上的衣裳為什麼長年不換?好久以來我就在懷疑,他到黃泥街來是不是有某種見不得人的目的?他是不是想設下一個圈套?我看https://read.99csw.com我們自己倒成了蠢豬。」他說著說著,眼睛發了直。
他們出去后,王廠長又躺下來看那本《今古奇案》。看了一會兒,坐起身向裏面屋子大聲發問:「那條死狗弄走了?」
「宋家的和那野漢子鬧起來了,」袁四老婆想起來又說,「兩人搶一隻捕蠅的籠子,蠅子飛得到處都是。那女的是個婊子種,你幹嗎?」
「她還很得意,伸出那副爪子給人看,像是看什麼稀世寶貝。前不久還搭信來要我去看,呸!別污了我的眼珠!真可惜,你沒看到,那可真是噁心得很。」
現在黃泥街的男人都在袁四老婆面前害起羞來了,迎面碰見她的人都紅著臉,羞答答地從她身邊一閃而過,然後怔怔地站住,回頭盯住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為止。
「她在撒謊呢,他們都有整套整套的陰謀詭計,千萬別上當!」王廠長說。
「區長在追查拆遷的流言。」
那天夜裡沒月亮,星星也沒有。齊婆站在垃圾堆里,看見辦公樓窗口的帘子被風鼓著,像是一隻黑幽幽的怪鳥在那裡飛上飛下。城裡的大鍾敲了兩點,垃圾堆里有人在哼哼。齊婆用煤耙子照準發出聲音的地方猛挖下去。「哎喲。」那人哼了出來。但是那人不是在垃圾堆里,卻是在辦公樓的牆上貼著呢。
法師在酒店裡坐到傍晚才離去,喝了許多酒,步子蹣跚得厲害。他的布袋遺落在酒店的桌子底下,店員打開一看,滿滿一袋子河沙,沉得提不動。
「你千萬別嚷嚷。我也想不通,我這麼臟,他怎麼會來?當然是弄錯人啦。這種機會不是人人有的,這是我的運氣呀。」
「區長這老滑頭……」他正要開始想,立刻就打起哈欠來了。這是什麼道理?一想,就瞌睡,腦子就矇矓。他大吐一口唾沫,踮起一隻腳猛跳三下,口裡喊著:「一、二、三!」
「法師一來,就坐在郵局門口的石階上。我從那裡過,親眼看見五條蜈蚣從石縫裡爬出來。法師一敲鞋底,電報員的肚子里就咕咕地冒出泡泡來。」小夥子用十個指頭插|進頭髮里使勁抓,抓下許多頭皮,紛紛揚揚掉在櫃檯上。他嘆了口氣,又說:「這條街真怪,我在這裏站了十年櫃檯了,老是聽見什麼在地底下挖得吭吭地響,從來也沒有停止過。有時候我覺得是在廁所那邊挖,有時候我又覺得就在那邊那個葯柜子底下挖,夜裡我一旦被這吭吭的聲音驚醒,就再也睡不著了。我在藥店里睡覺,總要放兩個酒瓶子在門背後,萬一誰闖進來,酒瓶子就會發出響聲。我這樣做已經有十年了,誰也沒闖進來過。雖是這樣,我還是放酒瓶子,以防萬一。誰料得到呢?也許就由於一次疏忽……我的家是在鄉下,那裡有一株葡萄藤,太陽就像一顆熟透了的金櫻子……」他說著說著,伏在櫃檯上打起鼾來了。
胡三老頭和王九婆坐在屋檐下剝芋頭,剝著剝著,就要打瞌睡。眼一眯,頭往牆上一偏,咚地一響。
「鬼筆菌在黃泥街瘋長。」他老婆說完就頭也不回地上街去了,走出好遠還聽得她那鐵皮鞋掌在馬路上磕得亂響。
「另外還有一對小孩的眼珠,你不要告訴人。」
「我們要抓一抓當前緊迫的問題,比方說,辦一個文化學習班。」
「那又怎麼樣?她偷起來什麼人都不認,除了偷東西,還偷漢子。前不久她男人還割了那野漢子的耳朵。剛才下面穿過一隻黃鼠狼,您聞到臭氣沒有?黃泥街的清查工作搞得差不多了吧?氣象預報說這風要刮到十月份去呢,真是奇迹般的天氣!我每天夜裡都以為自己是住在懸崖峭壁上。」

「說是早上剛死,誰知道?好像有腐屍味兒,我剛才還聞到的。」
「會不會弄錯了?」劉鐵鎚問,立刻就被齊婆的眼光嚇了一大跳。
「袁四老婆哪像四十歲的女人,有時看上去竟只有十八歲呢。」
「可能要貼『傷濕止痛膏』。」王廠長打開抽屜,掏出一沓「傷濕止痛膏」,一連貼了五六張在脖子上,又用勁拍了幾下,立刻覺得鬆動了許多。「說不定真的要去割淋巴。」他想起醫生的話,又忐忑不安起來。
區長看眼去了三天。
「我是來詢問……」齊婆還想說,然而那雙腳竟不知不覺地退到門外去了。走廊上有幾條黑影匆匆溜過,齊婆的腦袋像火爐上的茶壺那樣轟轟地響。
「你帶一個到這裏來讓我審問。」
「當然,那雞爪上還有指甲,臟透了,你不去看?」
區長看見胡三老頭坐在茅屋頂上打瞌睡,弓著背,臉埋在手裡,一隻麻雀停在他腳邊。
「我。」喑啞的女人嗓音,原來又是齊婆。
「誰能肯定是一個人呢?說不定是貓或其它什麼的。」
「近來我總被那隻死貓纏住。江水英大腳趾長出了雞爪,你去看過了嗎?」
「黃泥街有一個大的陰謀顛覆活動在醞釀中。」王廠長說。
「廠長!」老郁害怕了。
「你有痔瘡嗎?」那個屍布樣白的小夥子興奮起來,用軟綿綿的狹長的手掌遮住嘴巴,湊過來悄悄地說:「幹嗎不買『斑馬牌』眼藥水?這一向黃泥街發痔瘡病,大家都用『斑馬牌』眼藥水洗,都說很靈。張滅資小屋上的仙人掌被臭氣熏死了,你看見了沒有?現在滿屋都是屎,這些人真粗野。」他嘴裏有一股霉豆渣的味兒。
那是一個多風的季節。
區長到S辦公室里查「死亡原因登記表」。
「請您老顧全大局,關於陷阱的事。」齊二狗的一隻耳朵嗡嗡叫起來,他用一隻腳在屋當中跳了好久,又說:「當然,我並不是指關於陷阱的事,我是指,當你在早上快醒的那一刻,在矇矇矓矓中,你是不是感到了一種兆頭?或者說你是不是猛然一驚,意會到了一個什麼問題?說得更明白一點,比方說,當骷髏從你房裡滾出來那一刻,你有什麼想法?當然我並不是說有骷髏從你房裡滾出來,我是說,你是不是看出了事情的嚴重性?」
「哼,你知道我夜裡幹嗎出來?有人親眼看見黃泥街有一個陷阱,大得不得了。只要時機一到,整條街全會陷進去。究竟挖在哪裡?我東找西找,怎麼也找不到。這裏面肯定有陰謀,夜裡你沒聽見響動?」
「完全是早已醞釀好的陰謀!」他用梭標戳著天花板喊道。
「滿屋子死人味兒,這風是從墳山裡刮來的嗎?」王廠長大聲說,彎下腰拿起尿壺,讓那尿嘩嘩地倒下去。
到處都吹得刷刷大響。風把誰家屋頂上的杉木皮捲走了,風把誰扔在街邊的破席吹走了,風把滿街的垃圾吹得團團轉,風把一張窗紙吹壞了,又把破紙片吹上了天。這風真怪,這風吹得黃泥街人怕得要命。
「我現在對任何事都心灰意冷了,頹唐的情緒籠罩著我。」朱幹事縮成一團,蹲在牆根下。
人在風中走,像被風刮著飛舞的一團團破布。
「喂,考慮得怎麼樣了?」區長來了,乾癟癟的,完全沒有風度,衣服就像披在身上的麻袋。
「王四麻是不是一個真……」

雨落大了。
王廠長坐在家門口看那對面茅屋頂上的麻雀,一共有三隻,細小的腿子在草里搔來搔去的。「要是再飛來一隻,屋頂上就會長出蘑菇來。」他想。院子里的死狗昨天已派人弄走,當時他躲在房間里把門窗閂得緊緊的。但是狗身上的跳蚤留下來了,不論他站在哪裡,它們總跳到他身上,亂蹦亂咬,弄得他全身都是疙瘩,發了瘋地抓。狗身上的那股味兒也留下來了,撒石灰噴香水都無濟於事。那味兒似乎有股滲透力,頑強得很。昨天夜裡,區長半夜來敲門叫他去,要他明確表態:王四麻案件是不是一個迫害案?他記得他談來談去談了許多,但歸根結底只能叫作搪塞。究竟為什麼要搪塞,他也不明白,可能是由於答不出。「王四麻是不是一個真人?」區長冷不防問了一句。當時他脊骨一涼,嚇了一大跳。他沒回答,只含含糊糊講了一些事,如王子光與黃泥街的神秘聯繫啦,夢裡的兆頭啦,秘密陷阱的出口啦,最後他提出來:「要防止思想界的混亂。」區長很不滿意,脫下襪子來煩躁地搔腳丫子。後來又拿出一個碾缽來,精心碾制一種藥粉,說是用來塗在眼裡的。他究竟為什麼答不上區長的問題,他現在仍然沒法解釋。當時他只是遵循經驗認為:區長並不是問他,區長提問是因為眼睛痛。也許區長竟是在考驗他?他狠狠看了區長几眼,發現區長也在瞪他,臉上毫無笑意。於是他又一次斷定,區長並不是問他。他記起從前有一個幹部,想在黃泥街調查一個人的死亡原因,調查來調查去,什麼也沒查出。結果他的牙根腫起來,嘴巴都張不開了。第二天那幹部就捲鋪蓋逃走了。他們一直談到深夜兩點,翻來覆去總是那個莫名其妙的王四麻問題。回來以後他還在床上折騰了好久才睡著,到現在腦子裡還是稀里糊塗的。
「楊三癲子的母親是患舌癌死的,臭得沒法提。」她忽然一伸手捉住了公雞,用力一甩,甩得老高,公雞咯咯叫著,飛到櫃頂上的陰影里躲起來了。她朝門外張望了一下,「修了這該死的垃圾站,怪病越發多了,什麼年頭聽說過舌頭上長癌的事呀?昨天下午又從垃圾站里挖出一具嬰孩的屍體。現在不管什麼都往垃圾站倒,裝滿了也沒人管,就倒得滿街都是。從上禮拜起就有人打開了張滅資小屋的門,在裡邊屙屎,還說總比屙在街上強。」
「你這是屙第幾回了?」
「袁四老婆越長越嬌嫩了呢。」
「那是非常危險的呢,你得小心。」他撅著屁股到那邊去開門,區長發現他的一隻鞋是趿著的,走起來踏得大響。
「我屙了一上午啦。」原來那兩點火光是袁四老婆的眼珠。
「老同學,你挖什麼?」聲音有些抱怨,原來是區長。區長原來沒走?區長怎麼會是王四麻,王四麻又是如何變了區長的呢?從前有個賣肉的屠夫,裝成闊人到黃泥街來做客。他坐在那家人家,背上老是流出豬油來,不到半點鐘,全濕透了,油膩膩、臭烘烘的,真丟臉。齊婆臨睡前還在想這個王四麻問題,翻來覆去地想,背上都出了汗了。後來她又起來到廚房打了一陣蟑螂才睡下去,腦袋一觸枕頭就聽見老鼠啃她的頭皮。
「誰知道呢,都是底下的人抓的,他們自己也稀里糊塗的。好像是兩個人,一問呢,又說沒這回事,也許是說的抓了兩隻貓。」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