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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泥街 太陽照耀黃泥街

黃泥街

太陽照耀黃泥街

「骷髏。」
「黃泥街的問題一定要在十二月份以前得到解決。」區長發狠地說,過去推單車。
「夜裡落了雨,螞蟥爬得滿地都是;我一想起螞蟥就混身打戰。起先我還懷疑是馬桶里爬出的蛔蟲呢。快冬天啦,外面怎麼還會有螞蟥?」
皮鞋響著,她理直氣壯地上樓去了。
「第二個窗口裡伸出一隻黑翅膀。」宋婆在人堆里弓著背對一個綽號叫「形勢好」的女人說,那女人只有一邊臉,另一邊被什麼東西削去了。
「風叫個不停,像住在峭壁上。」
「聽說每家的牆根都埋著十來只老鼠。」
「你們是誰?」區長在他們中毒的軀體上嗅了嗅,嗅出一股什錦酸菜的甜味兒。
「王廠長說牆上的蝙蝠和遺留問題有關。」
「你走了以後又掉下七八隻,現在都蓋在馬桶里,再也裝不下啦。」老婆走過來嘮叨著,「都是從哪裡來的呀?窗子一直關得嚴嚴的,連個蚊子也鑽不進……」
「你女兒正在幫你聯繫進養老院的事。」
「這很可能,這是一個有代表性的事件。我要備一個案,好向區里彙報。」王廠長突然煩躁起來,一腳踢開那隻雞,大聲說:「煩死人啦。」
「不像是人挖的!」楊三癲子興高采烈地搓著手指,接著又壓低了喉嚨,貼著區長那隻細長的耳朵說:「那東西?這裡有人說您是王四麻!」
「沒什麼。哼,誰是他的『老同學』呀,我看黃泥街問題有姦細插手!同志們,謹防姦細!」
一隻老頭兒的酒糟鼻從小屋的門縫裡露出來,轟隆隆地將鼻涕甩到街心,罵道:「什麼天,死人的天!」重又把門閂上。
齊二狗廚房的牆根下蹲著二十來個鬼頭鬼腦的人。區長正貓著腰用遊標卡尺量那條裂縫,移來移去的總量不好。「不像是人挖的。」他用力眨著灰白的眼珠,額頭冒著熱氣,「這附近有沒有什麼野物呀?」
「活屍是用磺胺眼藥水泡著的呀?」
「我們上過一回當了。」他們看見了區長,突然安靜下來。「磺胺要了我們的命。」
白蟻發瘋地繁殖。
空中傳來咀嚼骨頭的響聲。
「這病怎麼能好?好不了的!」老婆發出一聲怪笑。
「外面蝙蝠真多,」他幹完了伸一伸腰,「像是要咬爛窗子。」
爛了肚子的貓在土裡越滾越凶,大股大股的泥灰卷揚起來,形成一股蘑菇雲。
黃泥街人猛地一驚,從蒙灰的窗口伸出皺巴巴的小臉,回聲似地應道:「今年是……」
「我頭上……」她突然擂著桌子,氣急敗壞地大叫起來,「我去買一種藥水來搽!我要死啦!賊!瘟豬!所有的事全沒希望啦!」
黃泥街從來不落雪。
我向前走,我的腳印印在塵埃上,狹長的、濕潤的一行,像是無意的,又像是故意的。
「你對目前形勢有什麼看法呀?」齊婆慌張地揉著頭皮向後退去。
那天夜裡她正蒙在被子裏面吃蠅子,一大團爛爛渣渣、暖暖烘烘的東西落到了她的腳邊。開燈一看,原來是屋頂的鋪草,濕漉漉活生生的,在燈光下一閃一閃。「這屋草,死了多少年了,還像活人一樣,捏在手裡熱氣騰騰。」她瞪眼一看,屋頂正中有了一個碗口大的洞。正要去叫她男人,啪嗒一聲,那洞口又擴大了許多,有一隻臉盆那樣大了,望出去可以看見鬼火似的綠星星,一股冷風順勢從那洞口倒灌進來。「屋頂爛穿啦。」宋婆剛要說,四下里就啪嗒啪嗒地響起來,鋪草像一塊塊爛肉一樣落下,落得到處都是。不到半點鐘,所有的草都落完了,三間屋變得光敞敞的。宋婆和她男人坐在一攤最大的爛草上,高聲說:「這就像落死人肉。」然後兩人都想將對方推到泥地上去,你推我我推你地鬧了一陣,忽然乏了,一齊低下頭打起了呼嚕。
「我聽見一種聲音。」她縮著細瘦的脖子,眨巴著爛紅眼,陷入苦苦思索之中,「會不會是那個並不存在的人?我聽說他是貼在牆上睡的,像蜥蜴一樣。他看見女人總是叫『老同學』,真是莫名其妙。」
「今年是哪一年啦?」胡三老頭的聲音猛然響了起來,陰凄凄的,如墓地里的鬼魂。「那是一隻血球!」他聲色俱厲地喝道。
「老郁藏在辦公樓屋檐的破洞里,每天夜裡出來殺蝙蝠。」不知誰在講。黃泥街人看看天,縮下頸子,把手攏在袖筒里,說:「有點冷。」瑟瑟縮縮地鑽進小屋裡去了。
「我查出來了,」朱幹事說,「那小偷原來是風。我在房裡踱了一整夜,頭痛得就像剪子在裏面剪,這種殺人的風要刮到好久去呀?」
「你不能用瓦渣幫我劃一下嗎?脹得不行。」
「王翠霞也是個婊子種,一眼就能看出。」
「昨夜又颳了一夜風,把我的靈魂刮出了竅。」她開口說,「那邊在掏呢。我聽見鏟子鏟在水泥地上,總覺得是鏟我的頭皮。他們是從哪裡來的,這些人?這不是攪得人活不成了嗎?誰給他們的這種權力?我們在上面的心目中究竟處於一種什麼樣的地位?黃泥街是否無可救藥了?」
齊二狗女人像螃蟹一樣在屋裡爬來爬去,搜集著所有的破布、爛鞋,去堵牆上的那條縫(那條縫現在可以鑽進一條狗了)。她不斷地撞倒東西,沉重地摔在地上咬著牙哼哼。黎明的時候,她的衣裳全被汗濕透了。後來她靠著牆角睡著了,夢見一隻蝙蝠要來咬她的脖子。「到處都是這種蝙蝠!」她在夢中嚷出聲來,「都是從哪裡長出來的呀?」
「啊?」
胡三老頭搖搖晃晃地在街上蹓步,走幾步又停下來大聲問:「今年是哪一年啦?」
「從前有個賣肉的到黃泥街來,豬油從背心流出來。有一種輿論說張滅資的小屋是讓糞水泡垮的。我幹嗎每天半夜起來?姦細問題擾得我睡不著呀,我老是想發現一點線索。」
「一覺醒來上面光敞敞的,星子看去那麼扎眼,我還以為是睡在墓地里呢。」
廁所邊上的齊二狗在磨剪刀,沙沙沙的聲音在矇矓的曙色中傳得極遠。
「婊子問題擾得我心情很不好。」
「養著,也許它會恢復?」
S辦公樓底下聚集了許多人,都戴著草帽,默默地對著那堵牆。牆是灰色的,因為從窗口倒水,每個窗下的牆壁都有一大片溜溜滑滑的污跡。
「我覺得他好像查出了一點什麼。」齊二狗老婆怕冷地聳起肩頭,把兩條鼻涕縮進去。
「進了養老院就不許亂跑出來。」老郁邊說邊上了閣樓。
火葬場帶鹹味的煙灰落了下來。
「十幾隻大蝙蝠全被釘死了,S辦公樓的牆上染得血紅!那個人的失蹤究竟意味著什麼?」她眨巴著眼,顯出通夜失眠的樣子,「我整天煩得想咬什麼人一口。」
中午她回來,男人還在挖。
天蒙蒙亮的時候,從爛草里鑽出一些人,哆哆嗦嗦地靠牆根站定,大聲打起噴嚏來。
那天夜裡貓又叫起來,這一次叫得更嚇人,好像還在咬那籠子上的木條。江水英抱著頭衝到街上,滿腦子的紅眼珠和綠眼珠。
區長一到黃泥街口上就被灰嗆住了,他大聲地咳著,揉著發炎的眼睛。他心裏想著灰塵已在他的肺裏面結成了一串串的小丸子。行人在街上走過,蒙頭遮臉的像一些小偷。那棵樹原來吊過小偷,現在已經枯死了,發黑的棕繩像死蛇一樣纏在上面,烏鴉在樹上發出可疑的怪叫。幾個提罐子的人刷地一下從他身邊竄過去,一眨眼就不知去向了。他伸手去搔背心,邊搔邊想起了胡三老頭和他講過的背上流豬油的故事。他慢慢地將四方的手掌捏成拳頭,舉到鼻子面前說:「黃泥街的阻力一定要掃除!」
「我算了一算,黃泥街的婊子竟有七八個!怎麼這樣多?」
「不要耍花招,我是問你這件事,有人聽見你說我不能吞蜈蚣,請問你有什麼證據?我早就看出來你對我有一種嫉妒狂,看見我的成功,你眼紅得要死。每當我仗著自身的本事稍出風頭,你就造謠誹謗,欲置我于死地而後快……請當場來試驗!」他用力一砸,一塊玻璃哐啷一聲落下來,又一砸,一塊玻璃又落下來。
「這天呀,困死啦!」他們在門坎上坐下,心緒很壞,陰沉沉地盯著街上,「五隻烏鴉從清水塘底浮上來啦。」
「老是夢見金龜子,老是夢見金龜子……」宋婆坐在被子里抱怨。被子上有幼鼠爬過。「一身痛死啦!S機械廠為什麼不吼啦?啊?那是哪一年的事啦?」
張滅資的小屋塌下去了,是被水浸透一點點塌下去的。黃綠的糞水滲過泥牆根慢慢淌到街上。王廠長拄著拐棍路過,揉著脖子,一連說了十多個「慘」,說過之後,轉身走進飲食店買了八個肉包子,一口氣全吃下去,一屁股坐在桌旁打起瞌睡來了。矇矓中看見來了一支長長的奔喪隊伍,他一步跨過去,叉腰喊道:「同志們!今天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日子!你們好好地回憶一下吧……」有誰推了他一把,他生氣地跳起來大聲質問:「對垃圾站執不同意見的是誰?瘟狗的問題難道不是一顆信號彈嗎?」
江水英的男人將一隻腳踏在籠子上,瞪著空中說:「好久以來就如此。凡是我捉到的,統統關進這籠子。你們怎樣看?我算了一算,貓能活十五天,老鼠能活十三天,瘋狗怎麼關也死不了……!呸!她是自己鑽進去的。誰都知道,她老是一夜鬧到天明,說她在夢中猜出了我的陰謀,還假裝做夢,打出雷一樣的鼾。昨天她竟一頭鑽進去不出來了,還說那是個好地方,比住在屋裡安全。剛才我漱著口,就把牙刷吞進了肚裏。」
「堵什麼鬼呀,整個的那堵牆都要不得了。那堵牆去年落大雨就要垮了。」齊二狗憎惡地用被子蒙緊頭,避開刺眼的燈光,詛咒道,「越堵垮得越快!」
「黃泥街上所有的東西都在慢慢地變質。」宋婆嘀咕著,驚恐地瞧了瞧水泥瓦,「這瓦裏面究竟是一種什麼成分?」那瓦光禿禿的,上面積著一層泥沙,風一吹就有種怪響聲,像是馬上要斷裂,砸下來。早幾天她量了一下,她的屋子已經向地面縮進去了三寸。越縮,九*九*藏*書房子就越矮,現在門框已經平著她的頭了,她男人則要彎下腰出進。昨天她男人出去倒馬桶忘了彎腰,很重地砸在門框上,把桶里的屎也濺了出來。他把馬桶一腳踩爛,讓屎流在門口,坐在門坎上罵了整整一上午,說是不得了,有人陰謀陷害,黃泥街的婊子要吃人啦,又說眉棱骨砸斷了,說不定會死,等等。
「今年的蝙蝠又肥又嫩。」老郁從窗眼裡探進頭去,笑容滿面地說,「也許有人還記得從前那個王子光事件?自從朱幹事的調查分析在黃泥街佔了上風之後,許多別有用心的傢伙在這裏面鑽了空子了。我認為當初如果用一分為二的眼光來看待朱幹事的調查,把住一些關鍵性的字眼,形勢將會朝著可喜的方向發展。總之王子光事件是一次極其嚴重的教訓,黃泥街的蠢人們把事情整個弄僵,使我們陷入難以自拔的處境中了。」
「黃泥街的社會風氣很成問題。」齊二狗應和著。
不知哪裡來的煙飄進屋子,空氣變得藍幽幽的,有股蚊香味兒。
謀殺的流言傳來的時候,江水英正在剪她的腳趾甲。那趾甲又長又尖,的確像雞的爪子,她剪完一隻,抽了一根煙,正要剔指甲縫裡的污垢,楊三癲子就來了。
「是火葬場在燒死屍。」男人說,齜了齜長長的門牙。
齊二狗從廁所邊上打完蒼蠅回來,廚房裡的積水已經漫出了門坎。從窗眼裡望進去,老婆正撅著屁股在裏面堵那土牆上的裂縫。
「委員會的事上面表了態沒有?先前你白等了那麼久,什麼也沒有!有人放出空氣來,說黃泥街沒有迫害案……為什麼?S廁所的牆上都爬滿蝸牛啦,怎麼一回事呀?要是那回你不帶頭打蛾子,也不會長出這麼多的東西來。現在什麼事都好像不對頭了。碗櫃里躲著一隻蝎子呢,你清沒清理呀?」她又是打嗝,又是嘆氣,心煩得沒法睡著了。
「你的痰里有那麼多的蛆,難怪近來屋裡蠅子這樣密。」女兒從窗眼裡探出頭來,擠眉弄眼地說,說完就哧哧地笑出了聲。「現在沒有屋頂了,我明天就到養老院去交申請,讓你住進去。」
「會不會吃出病來?啊?你是如何估計的?為什麼我變得這麼能吃?啊?想想看,九個包子!一頓!就像填坑!關小雞!蜘蛛下蛋!」王廠長驚嘆著,擔憂地注視著日益脹大起來的肚皮。
「我還是睡的好,這屋裡有股什麼味兒?」
「那條縫的形狀不是像一隻腳板嗎?區長幹嗎把頭往那條縫裡伸?要擔心牆壁!我一回家就把我家的牆壁仔細檢查了一遍。」
「這幾天的月亮真是大,又大又黃。」她神情恍惚地扭一扭她的脖子,擔憂似的,「一出月亮,窗欞上就朦朦朧朧的有一條光,像一個東西在那裡走。我們這條街夜裡總有什麼在那裡走來走去的。」
「用釘子從鼻孔里釘進去釘死的,這不是很怪嗎?更奇怪的是查不出作案動機,誰會去釘呀?是不是他自己釘的?」
「那土牆會塌下來,砸在你的屁股上。」齊二狗對老婆說,忽然一踢,將一大塊破布踢得飛揚起來。
凍得麻木了的蚊蟲撞撞跌跌地沿著窗欞飛上飛下。
啊?!
「臟豬。」王廠長突然說,打出一個飽嗝,走出門去。那一整天他的胃裡一直難受得很,總覺塞了一大塊臟抹布在裏面,一打嗝就泛上來一股油臭。「已經搽了一抽屜磺胺眼藥水啦。」他向老郁訴苦。
「被褥起了霉,聞著霉味就老想做夢。」
「我早就看出來都是白搞。那蝙蝠死了沒有呀?這年頭的事你沒法搞清。昨天有人又看見了兩朵鬼火,你千萬別去鉤!我幹嗎老夢見蝸牛?一夢見蝸牛,胃裡總是慌得很。把那冷包子拿一個給我吃。」
區長提著長長的睡褲,用一面長滿黑斑的鏡子照照左邊,又照照右邊,大聲嚷嚷起來:「這隻耳朵已經黑了!啊,看這上面的綠點子……事情怎麼會弄到這一步的?嗨,糟得不能再糟了,就像一株爛白菜!聽說是無名腫毒,嘖嘖,無名……這種地方呀,髒得就像——你該把廁所的衛生再抓一抓。喂,我昨天跟你磋商過的那些大問題你考慮成熟沒有?應該在心裏有本賬。有的同志被勝利沖昏了頭腦。老革命根據地的傳統還要不要呀?嗯?你有什麼想法?」
屎殼郎爬起來了,三個怪人從窗眼裡伸出頭來,大聲地吐痰。
齊婆用兩手做成一個喇叭高喊:「警惕姦細!警惕姦細!」喊到「形勢好」面前,突然愣住了,原來那女人光著屁股蹲在地上,從一個木盆里撈出衣服來搓洗。
「要找什麼東西堵一下,會把房子弄垮的,這天真該死。」老婆一邊嘮叨,一邊就開始翻箱子找破布,折騰個沒完沒了。沒想到那洞竟是越堵越大,大股的污水不斷地滲進廚房裡來。夜裡她每隔半小時起來一下,找一大把破布去堵,整整堵了一夜,到早上那裂縫已經有一隻腳那麼寬了。
酒店青藍的燈光下出現那剃頭擔子,雪亮的刀鋒一閃一閃。
齊婆趿著鞋走到窗前,向外探一探頭氣憤地說:「這天別想出門!我倒希望天上落下什麼來,落它一人多深,封了門,正好睡大覺!」說罷回到床上,放下墨黑的蚊帳。
女人在床底下弄得嘭嘭直響。「有隻老鼠在床底下生了一窩崽子,我想要斬草除根。」她悶聲悶氣地回答。床底下又冷又潮,她循著吱吱的聲音用手摸索著,膽戰心驚地探過去,突然覺得指頭又麻又辣。
江水英趿著鞋回到屋裡躺下,太陽已經亮晃晃地從瓦縫裡照進來了。她躺了好久還在想:區長的鞋底上是不是有螞蟥?後來她睡著了,夢見一隻蟑螂把糊牆紙咬了一個洞,露出小小的黑頭。它慢慢地咬著,整個身子爬了出來,順著一條水漬往下爬,爬到了她的枕邊,一隻腿子搔著她的脖子,她用手一拂,醒了,看見男人正伸出手來扼她的脖子。「啊呀呀。」她說。男人縮了手,嘿嘿地乾笑著走了開去,看著院子外面說:「我看這貓死不了。夜裡有隻貓叫一叫倒好,睡得安一些。昨天我看見它餓得啃起木頭來,就餵了一條魚給它吃。今早它又吃了一條魚,今天夜裡一定叫得更凶。我以後每天喂一條魚給它吃。」
「哼!他這種病竟會好得不留痕迹。」王廠長老婆冷笑一聲,將鐵皮鞋掌磕出刺耳的響聲,「那個冒名頂替的傢伙在黃泥街幹了些什麼?我看有人在盲目追隨,請你們各位注意這個問題。」
「原來如此!」他說。
「剃頭啦……」聲音在遙遠的什麼處所模糊地響起,聽去又像是真的,又像是幻覺。
「我現在痛得就像有人在裏面用錐子扎。」她用一隻腳在屋當中跳來跳去的,跳了老半天,憋紅了臉說:「現在鬆了一點。那婊子被她男人關在籠子里,是不是為偷漢子的事啊?我早說過黃泥街的道德風氣沒法扭轉。」
「我聞見一股味兒,恐怕河裡又漂來什麼了。」老婆說,用一根火柴棍兒剔著牙,邊剔邊吐。
「屋頂掉下來,怎麼天花板都抵擋不住?」胡三老頭迷迷糊糊地想,「也許天花板也早就朽壞了?難怪總是長出蘑菇呀,蠅子呀的,裏面早就爛完了。」
「明天一早我就用樹條把它抽死。」男人在窗前說。
他們夢見蜘蛛,夢見蒼蠅,夢見牆頭的青草,夢見花背的天牛,夢見小紫紅花,夢見夏天裡的一切一切。蝙蝠和黃蜂在他們頭上飛,鼾聲從黑咕隆咚的小屋響起,震得積滿黑垢的窗欞喳喳地裂開。一個蒼白的小太陽,幾片鐵鏽色的雲凝然不動地懸在爛雨傘般的屋頂上。
女人用抹布擦著泡得泛白的臟手,垂著頭走進裡屋。
「太陽這是怎麼啦?不對頭啦!」楊三癲子猛地向街心砸爛一隻酒杯,且說且走。「從前的太陽真厲害,什麼東西都曬出蛆來!仙人掌全死啦,屋頂上的草哪裡去了?我的關節腫得像饅頭!那個時候,有一個申訴委員會,所有的人都去申訴,唾沫四濺的……」
外面剃頭的暴眼惡聲惡氣地問什麼人:「是平頭是光頭,光剃還是帶洗?」
王廠長坐在苦楝樹下,脫了棉衣曬他背上的肥肉,曬著曬著就打起鼾來。胡三老頭弓著背,貼著他的耳朵說話:「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啊?你記不記得?血光里飛著兩隻烏鴉,一下子就撞死在這玻璃窗上,那時你不在……有人鎖起了房子,屋裡真潮濕,地上長滿了鬼筆菌。我偏不死!從前我遭到過不幸,那時天花板塌下來,我像狼一樣逃竄,他們馬上高興起來,以為我完蛋了。哼!我打算今天當眾表演吞蜘蛛,打消某些人的痴心妄想。我已經充分掌握了某些人心理上的弱點。」
那小孩的臉像蛇皮一樣滿是鱗片。他伸出手來,手上也長滿了鱗片。在手背正中還有一個暗紅色的潰瘍。
齊婆從外面回來,哈著冷氣說:「外面像是誰倒了漆一樣黑,我看見一條蛇從袁四老婆的窗眼裡鑽進去了,我懷疑是不是她暗地裡養著的?街上靜極了,所有的牆都在裂開,我真擔心……你挖什麼?」
「這婆子吃蝙蝠長得又胖又嫩。」齊二狗老婆怨恨地說,「都說她光吸血不吃,不然幹嗎要那麼多?」
青色的雲像一張張凝結了的鬼臉。
焚屍爐里的煙灰像雨一樣落下來。
劉鐵鎚眨著沒有睫毛的爛紅眼,瓮聲瓮氣地問:「今天是幾月幾號?我睡了多久啦?」
「黃泥街的婊子要一網打盡,扔到焚屍爐里去。」是那丈夫的聲音,喉頭像堵著一塊痰。
「呸!」第三個從帽子底下吐出一口濃痰,飛到街上。
那條裂縫從外表看很平常,被許多破布堵著,污水還在滲過破布往下滴。
老郁的小頭從窗眼裡探進來了。那鼻孔里釘著一枚長釘子,整個臉紫得像茄子。原來他的樓上飼養著一百多隻大蝙蝠,每天夜裡蝙蝠都出來吸人血。誰都清楚他在廁所里捕蠅子不過是遮人眼目,騙騙人罷了。「黃泥街一連串的問題牽涉到誰?你認為我這些日子到哪裡去了?老實說我一read•99csw.com直在防空壕里躲著。我發現黃泥街的問題神秘莫測,比如說有好幾家的電燈都是從半夜亮到天明,另外還有蝙蝠問題——防空壕里水很深,蝙蝠多得嚇死人!每天半夜我都在黃泥街轉來轉去的。」
「啊——啊!」胡三老頭張開兩臂仰天大喊,白髮像馬鬃一樣甩動。
鬼火悠悠蕩蕩,像許多眼睛浮在空中。
屋頂沒穿的時候,天花板縫裡落下過許多小東西,嚓嚓嚓地掉在帳頂上,有厚厚的一層。他時常觀察那些小東西在帳頂上掙扎,扑打,把帳子弄得晃蕩起來。
「噗!」一隻什麼東西掉進來了。他開燈一看,果然又是蝙蝠,在地上扑打著,轉動著。小小的醜惡的頭。他起了身,用皮靴猛地踏住,小東西吱地一叫,不動了。他又用腳後跟用力搗了一陣。
剃頭的暴眼割下一隻雄雞的頭,雞身在他手裡撲騰,弄得滿地鮮血。
「二十四個骷髏藏在這地下面。」男人湊近她說,使勁地磨牙。
齊婆一怔,全身癱軟。
「這一翻呀,會要臭一個月,我們就像天天住在廁所里。」
區長皺緊眉頭,心事重重地問:「S什麼時候可以復工?對於這個問題有哪幾種不同的意見?請馬上組織專案問題討論會。我已經半個月沒睡啦。」他抓起頭皮來,頭屑紛紛揚揚地落在衣領上。下午他到廁所去解手,牆角滿是蠅的屍體,一塊朽壞的踏板就要斷裂,地上積著發黃的小便。
老婆邊扒飯邊說:「沒什麼,我用陰溝里的水煮的飯,那水不怎麼臟,你不是吃了兩碗都沒吃出來嗎?」
「『那東西』總共來過四次。」宋婆說,不知怎麼眼裡起滿了黃眼屎,擦來擦去的總擦不幹凈。「現在我家蓋了水泥瓦,風一刮就喳喳地響。如今這是怎麼啦?好像什麼東西都不對頭啦。」
「這屋裡有沒有老鼠?」區長問,皺緊了眉頭把臭熏熏的破布一塊一塊從那道裂縫裡拔掉,細細地觀察了老半天,沉思著。後來他一下子下了決心,向牆根伏下去,把乾癟的頭伸到那條縫邊緣,上上下下地看來看去,弄得滿臉污泥。他爬起來后環顧了一下周圍的人群,厲聲說:「原來如此!」說完就做出有急事的樣子,夾著黑皮公文包快步上區里去了。
「一條裂縫?」
你翻得滿屋子灰,是不是有意要憋死我?齊二狗在黑暗中說,「這種沒日沒夜的倒騰,不正是一種致人于死地的手段嗎?」
「沒有了屋頂,你可以到養老院去了。」她興沖沖地說,撮著發黑的大嘴喝稀飯,油膩膩的頭髮順勢落在稀飯里。她每次喝稀飯總讓頭髮落在稀飯里,一抬頭又巴在衣襟上,弄得一身都是稀飯,濕漉漉的。「黃泥街有幾個人活八十多歲的呀?簡直想不出一個道理來。幹嗎一定要活八十多歲?說穿了其實不過就是一種作對的思想罷了。」她撇了撇嘴,打了一個飽嗝。
「關於黃泥街的婊子問題,我已經交了一份材料給區里。」那丈夫躲在黑暗中得意地笑著,牙間嚓嚓地嚼響著,像是在吃蝙蝠。
一隻貓的肚子爛穿了,在灰堆里打著滾,一邊滾,肚子裏面一邊流出膿來。有一個男人的影子拿著一根樹枝,正在狠狠地抽那隻貓。
「怎麼會有?」齊婆又說,順手抓了一把泥沙扔在口裡嚼著,「誰說得準是不是虛張聲勢?我倒想去看江水英那婊子去。」
「啊?你不是想毒死我吧?啊?你一點也不想毒死我,對不對?女人真怪!女人是條小花狗!」他伸了伸舌子,忽然大聲笑出來,「樓上有一隻蝙蝠長得像小板凳那麼大了,你早該去看看!」
齊婆半夜在垃圾堆里看見一個影子,飄飄悠悠,不像真人的影子。她想追上去看個究竟,忽然空中落下一攤血來,把她的鞋都濺濕了。「那鞋現在還泡在盆里沒洗,我看照舊是那個千百萬人頭的問題。」她緊張地東張西望,「這種威脅沒個完,把人弄得要發神經。江水英偷漢子的事你們聽說沒有?」
「袁四老婆當街架了一塊門板,和那什麼區長兩人趴在門板上曬屁股。」
「我拿它怎麼辦?有人……」
「所有的問題一定會得到解決。」區長舉起一隻手果斷地砍下去,且說且跨上單車。
黃泥街人把大門緊緊地閂上,弄虛作假地大聲打出鼾來,震得窗玻璃咔咔直響。
齊二狗瞪著暴眼看了看她:「你的頸子後面有厚厚的一層了,你洗臉怎麼總不洗到那上面去,已經有一個螞蟻在那上面做了一個小窩,夜裡咬得喳喳響。」
夜裡黃泥街爛掉了十多家屋頂。
「他這病倒好啦,這不是奇迹嗎?」王廠長女人嘲笑的聲音在窗外響起,「我看他這種人怎麼也死不了!」
「明天我要把那堵牆搗垮。」齊二狗吃飯的時候說,「那堵牆刺|激著我們。廚房完全是多餘的,總是長些蟑螂老鼠,我看還不如到卧房裡來煮飯。喂,這飯里有股什麼味兒?」他丟了筷子,驚恐地瞪著碗里。
當區長騎著單車朝黃泥街飛奔而來的時候,黃泥街人恍然大悟:原來區長是一個真人,不是王四麻。他們好似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一個個又犯了老毛病,嘻嘻哈哈,打情罵俏,裝瘋裝傻,做媚眼,大喊大叫,虛張聲勢,無所不為,變得面目可憎,輕浮得要死。
齊婆打完最後一隻蟑螂出來,看見劉鐵鎚站在窗前。他說:「黃泥街有一具活屍,嘖嘖嘖……嗐!腿上長霉了,眼珠還能動,完全用被單裹住。你聽說房屋下沉的事了么?都說地面會張開一個大口,把整條街都吞進去,然後再合攏來。昨天我家的牆壁裂了一道細縫,我一整夜都盯著那條縫……嘁喳嘁喳……」
「捉住那隻火球!有一隻火球!」胡三老頭怕到養老院去,終日在家裡高聲嚷嚷,裝瘋裝癲。凡有路人經過,他總誤認為是區長,一把死死拖住,嘮叨起來,「……那可是個好時候!屋頂上的茅草有一人深,街上算命瞎子深夜裡唱著歌,陰溝里流出大塊的好肥肉!造反派什麼時候翻身?我活了八十三了,還一點不想死。喂,你是怎麼看的?啊?」

「已經派了四個人專門負責這個廁所的衛生,仍然經常發生類似的問題。」朱幹事輕輕地說,像是訴說什麼秘密的心事。近來他很不安,老是通夜在隔壁房裡跳來跳去,發出各種不同的騷響。
黃泥街一年四季落灰。那灰有鹹味,是火葬場的油煙化的。那天早上,到處一片白茫茫,有人以為是雪,伸出腳一踏,原來是灰,死了的灰。
「啊?」區長臉上變了色。
「磺胺可以治癌。」王廠長笑眯眯地說。
「蝙蝠問題是一顆信號彈!」
「一條裂縫,像腳板那麼寬。」
「今年是哪一年啦?」胡三老頭冷不防插|進來問道,聲音凄凄慘慘。
我曾去找黃泥街,找的時間真漫長——好像有幾個世紀。夢的碎片兒落在我的腳邊——那夢已經死去很久了。
九月從牢里回來的老孫頭弔死在S的鐵門上了。誰也沒看到屍體,夜裡卻聽見他在暗處講話:「有一件龍袍,千真萬確,同志們,你們對這個問題有什麼意見?目前形勢怎麼樣?」月光照著鐵門上的尖刺,陰慘慘的,成群的蝙蝠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朱幹事探進頭,縮著清冷的鼻涕抱怨說:「確實有一個小偷整夜在門外撥弄門閂,我已經出了幾身冷汗了。剛才我還扔了一隻鞋出來探虛實,你聽到啪嗒一響沒有?大樓里究竟有多少蠅子呀?看著這一大堆真是覺得很奇怪。」
屋頂爛完以後,胡三老頭睡在爛草上做了大半夜稀奇古怪的夢,這一回的夢裡有許多臘魚和臘肉,都是腐爛了的,有一股甜味兒。醒來的時候,他看見幾條蜈蚣巴在發霉的牆上,每一條都有手指頭那麼粗。昨天掏垃圾的時候吸多了灰,鼻子和喉嚨裏面又干又癢。他一直想咳,悶悶地咳不暢快,現在看見蜈蚣,心裏一急想喊,猛地一下就咳出來了。咳出來的是一團粉紅的東西,湊近細細一看,裏面是許多條蠕動的小蟲子。「這屋頂就和人一樣,慢慢從裏面爛掉,爛完了就變成蟲子。世上不管什麼都是爛得掉的,鐵也好,銅也好,完了都變蟲子。造反派還有沒有希望?」

第二天早上區長的一邊臉腫了起來,他在刷牙的時候記起昨夜所罵的話裏面有一句是:「劉麻子混賬王八蛋。」他想起應該將「劉」字改成「王」字。
「我正在組織一個群眾性的調查運動。有人揭發給關進籠子的其實是死了的胡三老頭——究竟是怎麼回事?總之,黃泥街的問題要完全澄清是不可能的,我正在考慮這是不是該納入道德教育範疇。從前有一回……我已經特彆強調過要大講特講老革命根據地的優良傳統。」
「王四麻巴在S辦公樓的牆上。」營業員懶洋洋地回答,說完就打起哈欠來了。他當著王廠長的面挖了好久的鼻孔,他像挖出些什麼揉到面裏面去了。「那牆上夜裡長出了一些黑翅膀,不知你注意沒有。這條街一到夜裡就扭來扭去的,簡直像條蛇。我時常醒來全身冰涼。我坐在窗前的小凳上,從窗縫裡窺視著,看這條街如何扭來扭去……」
「有人放出流言,」楊三癲子提高了嗓子,「說您就是王四麻,王四麻就是您,已經融成一體,無法區分啦。」
「你看這是不是癌?」她心驚肉跳地問袁四老婆。

法醫來驗屍的時候,王廠長正在屋裡喂他的黑母雞。那隻雞是紫黑毛,獨眼,滿身肥油。每次它都要從他手心啄米吃,啄得手心生痛。有一回他腳上生皰癤,流了三個月膿,這隻獨眼雞圍著他的腳轉了幾圈,向皰癤正中猛地一啄,啄出一條蟲子,後來皰癤上生出一棵豆芽菜。喂完米,他又喂早上捕到的一堆蟑螂。
宋婆打了好久的呼嚕,那男人九*九*藏*書還在想著婊子的事,氣哼哼地睡不著。
「落下兩隻蝙蝠啦!」老婆在樓下嚷嚷,「我把它們浸在馬桶里,還直撲騰呢!外面滿天都是,這屋裡黑得要開燈啦!你檢查一下窗子,看會不會鑽進來?」
齊二狗坐在門坎上磨刀的時候,宋婆來了,弓著背,滿臉墨黑。
胡三老頭在街角的暗處眯細了眼,輕輕地述說:「從前有一個時候,太陽像火一樣。到處是臭魚爛蝦,蛆從床底下長出來。太陽底下所有的東西都在流出油冒出泡來。我們總在太陽裏面睡,棉衣總不脫,曬著曬著身上就冒出了汗,暖烘烘的……你們猜一猜,那是哪一年的事?」
一輛破舊的垃圾車爬到黃泥街上來了。車身被厚厚的一層黃泥蒙住,窗子都看不清。從車上撞撞跌跌跳下幾個怪人,一律穿著老鼠色的衣服,頭部用一種帆布帽遮得死死的。
「這條街小得很。」其中一個人從帽子里嗡嗡地說。
「唔。」江水英含糊地應著,低下頭去剔指甲。
「把婦女關進籠子的事調查得怎麼樣啦?」區長邊揉耳朵邊警惕地看著窗外。
「沒有了屋頂,冷得不得了,像住在一個洞里。」
我的背上正在流出油來。燥熱的氣浪卷著大群蚊子猛撲過來,陰溝里的水鼓出很大的氣泡。我伸手去摸頭髮,頭髮發出枯燥的響聲,畢畢剝剝的,像要燃起來。
江水英低著頭看區長那雙沾滿泥漿的「勞動」牌膠鞋,驚慌失措地說:「我們家裡有一隻籠子,有人想要……這是屬於什麼性質的問題?」
齊婆蓬著頭閃現在路旁,目光炯炯地盯著一個什麼地方——她又在垃圾堆里翻騰了半夜,想找一具嬰孩屍體。
「今天天氣真壞。」她總是大聲嘆氣,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
「屋頂穿了倒也並不怎麼壞,不然總是落蠅子下來,我都提了四五籠了,都是草里長出來的。我不知不覺的總把這些跡象與王子光案件聯繫起來,弄得神經十分緊張。」
「黃泥街的婊子問題沒法解決。」宋婆男人趿著鞋走出門來,向著牆邊這些人大聲說,邊說邊作鬼臉,還打了一些臭烘烘的屁。
「好呀!」王廠長提著罐子從路邊閃出來,他將胡三老頭的手從區長臂上用力掰開,作了一個鬼臉,湊在區長耳邊說:「你要不要磺胺眼藥水?我拿到了五十瓶,沒開封的……關於磺胺眼藥水對痔瘡的療效,我已經整理了一份材料,正打算送到區里去,這可是劃時代的……請注意,胡三老頭是一具活屍,已經死了五天啦……」
胡三老頭像猴子一樣跳到馬路上,緊緊地捉住區長的袖子嘮叨起來:「您對目前的形勢如何看?啊?我們這裡有暗娼,請您數一下,從街口起第十三個門……您看這天怎麼樣?冷得很,鬼筆菌全凍死了。有人要對我下毒手。喂,吞蜘蛛的事您改變看法了沒有?他們罐子里裝的是磺胺眼藥水!都在議論我已經死了五天啦,為什麼?請您數清楚,第十三個門,靠右邊……」
區長聚精會神地挖著鼻孔說:「十三個大問題落實得如何了?我看鬆鬆垮垮是通向滅亡的道路。不是有蝙蝠吃人的事嗎?老革命根據地的傳統還要不要?這次我來黃泥街要召集一個緊急會議,談談十三個大問題的解決方案。齊二狗的善後問題處理好了沒有?見鬼,我已經三天三夜沒睡了,劉書記叫我作好五天五夜不睡的準備,現在只要有人推我一下,我就會倒下去,睡它個七天七夜!」
有一個噩夢,如一件黑色的大氅,在黯淡的星光下遊行。
「黃泥街沒有多少日子啦。」胡三老頭斷言。說過之後,怪難受地呃了一聲,傷感地閉上眼,用發綠的指頭揉那皺巴巴的胸膛,說是胸膛里灰太多,要吐出來才好。揉著揉著像有了把握,準備要吐了,大家都讓開看著。但他沒吐,只說了一句:「世道不好。」
「什麼文化學習班,應該辦一個婊子學習班。」
第二天老郁就失蹤了。人們傳說老郁的失蹤是某個案件的繼續。
「請用五條蜈蚣來試驗!立刻來!十條也行!有多少吞多少!」他在樓下用木棒戳著天花板叫囂道,「我馬上給你鐵的證據!臨陣逃脫的是小狗!」
風向已經變了,那是西風,裏面夾著濃黑的灰土。黑灰就像暴雨一樣落下來,風裡有股腥氣。
接下去屋裡嘻嘻哈哈地鬧成一團,還雜有親嘴的聲音,好像是在爭奪那隻蝙蝠。他們竄來竄去,做鬼臉,躲貓貓,直搞得打爛了一個熱水瓶,砰地一聲巨響。
「廚房又沉下去兩寸啦。」宋婆的嗓音隔著板壁傳過來。
「有人想要……」
原來那婆子手裡是一隻濕漉漉的死蝙蝠,她正在仔細地扯那蝙蝠身上的細絨毛。
「喂,你講一講看,我那個夢究竟是什麼兆頭?」
王廠長仔細打量了他老半天,琢磨著他話里的意思,最後才說:「你看這隻雞能不能解決問題?它差不多可以聽懂人的話。當然這隻眼生過膿瘡,膿一穿眼就瞎了,不過確實是只少有的雞!昨天我一頓就吃了八個包子,我覺得情形有點不妙,怎麼越痛越能吃……是不是要發生一種危險的轉化?」
「這個月之內黃泥街起碼要解決十三個以上的重大問題。」王廠長在外面和誰說。「昨天有人報告,有一家人家養了一窩蛇。喂,這意味著什麼?」
「什麼好看?」齊婆鄙夷地冷笑一聲,「少見多怪,這也有什麼看的,小人見識!」她將竹椅踢得咣當一聲爛響,把齊二狗嚇跑了。「鬼筆菌見縫插針,長到鞋子裏面來了。」她起身拿起油膩膩的毛巾,浸在盆里,往臉上胡亂揩了一把,急匆匆地往宋婆家裡去,「怎麼這樣臭?是不是又有死嬰?」
一個噩夢在黯淡的星光下轉悠,黑的,虛空的大氅。
現在積水已經漫出門坎了,老婆還在堵。她那飯勺一般大的腦袋裡只要認定了一個主意,就總要不停地幹下去,幹下去,像蚯蚓鑽進深土裡去一樣。齊二狗剛一坐下,宋婆就挎著一個大籃子進來了。「我上樓去找一樣東西。」她踩著積水呱唧呱唧地往樓上走去。一會兒樓上就咚咚地大響,大概是在那裡捕蝙蝠。
早上她看見袁四老婆和一個禿頂男人像野貓一樣竄進袁四老婆家裡去了,黑門砰地一聲關上。
「我想屋檐下一定有一個蝙蝠窩,白天我搭梯子在那裡找了好久。他們說這種蝙蝠專門吸人血,我一睡著就老是覺得脖子上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滿腦袋發麻,是不是有蝙蝠在這屋裡藏著?」他邊說邊用棍子到處撥弄,弄得滿屋子灰霧。
她在裏面鼓搗什麼,鼓搗了好久好久,發出像和什麼人廝打的聲音,一直鬧到煮中飯的時候。
「我後面這堵牆在響呢。我整夜浮在黑水裡,像有把鋸子在頭上拉來拉去的。胡三老頭在街上喊得那麼嚇人,有人說他已經死了五天啦,又說這是他的活屍在街上走。宋婆說活屍不是他,是楊三癲子的老母。我現在怎麼也搞不清這些事。活屍呀,蝙蝠呀,我一考慮就要害火眼病。」
「這世界在突飛猛進……」老郁提高了的嗓音從窗眼裡透進來。
「什麼街,不像條街。」另一個附和。
「誰都知道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黃,像是醞釀好了一個陰謀。區長來黃泥街的時候,穿著『勞動』牌膠鞋……原來如此!」
「沒有那麼一條街。」他最後說,聲音空洞而乏味。
「明天一早我就要用樹條把這貓抽死,它活得夠久啦,憑什麼我要養活它?」男人說,仍舊看著院子外面,好像在想什麼心事,額頭上的皺紋堆了起來。
閣樓上面懸滿了蝙蝠,整整齊齊地掛著。那時他認為這些蝙蝠是從灰堆里長出來的——閣樓里有好幾個灰堆。他查看了一陣,操起一把舊掃帚猛撲起來,打得它們四處飛竄。有幾隻掉在地上的被他一腳踏死了,還有一隻受傷的,掙扎著想爬到一個爛桶下面去。他找了一把修鞋的鑽子,一下從小東西那毛茸茸的背上鑽下去,將它釘在地板上。當時它那細小的眼珠像要暴出眼眶一樣。他看了看窗外,那蝙蝠群將夕陽完全擋住,天一下子就黑了。「那眼珠就和人的一模一樣。」他想。閣樓上的灰一股一股地鑽進鼻孔,弄得他直想打噴嚏。
「是不是一個陰謀?烏鴉叫得真起勁。」
「雞又把屎屙在碗櫃里啦!」王廠長憎惡地跳起來呼道,「來人!都死了嗎?!」
黃泥街不能從沒完沒了的夢境里掙脫出來。
他們夢醒過來總是臉色蠟黃,泡腫著眼瞼恍恍惚惚地自言自語:「又夢見什麼啦?這下真要完蛋啦,整夜整夜地腦袋流血,是不是流了一桶多啦?」
鬼火照亮了無名的小紫紅花。
「扔到馬桶里浸死吧。」老婆醒來說。
「我早就想試一試。」老郁在屋角上的陰影里怪聲怪氣地說,「血從那個釘子眼裡流出來,就像一根細帶子。」
「這不是很奇怪嗎?」老郁的聲音就像是從裂縫裡發出來的。
「啊?」區長腿一軟,頭上沁出了一層汗,背上一炸一炸地癢起來,「呸!是不是有虱子?」他脫下棉衣,站在路邊翻來覆去地找了好久。
齊婆睡到雞叫醒來,男人還在挖,穿著麻布衣的闊背一抖一抖的。牆角已經掘出一個深坑,碎磚和泥沙堆在屋中央成了一座小山,腐爛的濕氣嗆得人要發昏。
「磺胺眼藥水是一種細菌武器。」他們奇怪區長怎麼會不重視這一點。
「癌病人死得真多,像被毒死的老鼠一樣倒下來。」他告訴我,眨了眨潰爛紅腫的眼皮,聚精會神地啐出牙間的灰土。
「落屋頂的那一刻呀,鋪天蓋地!我想著世界的末日到了,準備躲到床底下去。後來我和我老婆用力拱了好久才從爛草里拱出來,整個房裡變得像豬圈一樣臭!」
宋婆一聽到鐘響就用力去推她男人的背脊,推得手都酸起來,說:「一大早掏呀掏,我就講了會出事的,果然。我剛才仔仔細細地分析過了,所有的跡象都說明了同一個問題,有一根線索穿插其間,你意識到了沒有?」
「王四麻回來https://read•99csw.com了。」楊三癲子打了一個哈欠,仔細傾聽街上的腳步聲。
「花盤呀,有臉盆那麼大,我剛要伸手去摘,蠅子就攏來了,多得不得了!」
一條像狗又不像狗的東西從街上筆直穿過去。
「沙、沙、沙……」是齊二狗在磨刀。
城裡的大鐘響起來,一共三下,顫動而悠長。
「我現在不敢上街了,一上街就碰見婊子,晦氣!」
「房子又沉下去兩寸多啦,廚房已經沒法用。我看這形勢絲毫沒有好起來的希望呀。」宋婆沒完沒了地嘆著氣,「昨夜的月亮也是又大又黃,昏沉沉的。我披衣在院子里蹲了好久!夜裡黃泥街成了一條死蛇,冰涼冰涼的。從前每到夜裡,就有些什麼東西長出來,奇奇怪怪的,呼喚啦,廝打啦,我全聽得清清楚楚。那時我後腦勺上長癤子,不能睡,一直聽到天亮,太陽一出來我臉上就泛起紅暈。齊二狗這雜種幹嗎要自殺?事實上,我已經想好了一條妙計,這條妙計能挽救整條街,我將在一個恰當的時候實施它。」
他慢慢地踱到街上,用力睜開眼,看見那太陽,那蒙灰的黃天。空中朦朦朧朧,就像有霧似的。那團赤紅的火球停在樹杈上,比天上的太陽亮得多。他不敢望,一望太陽穴就脹得不行。
「江水英那婆娘原來是個婊子。」男人說,揉著眼。
宋婆從牆根伏下去,學著區長的樣子將頭挨近那條裂縫,然後站起,吐著牙間的污血,大聲嘆著氣,說:「這屋裡有蝙蝠。」
「屍體臭起來了,你聞見沒有呀?」
閻老五向著街心吐了一口濃痰,嘟嘟噥噥地自言自語:「什麼時候了呀?天好像還沒亮過,天怎麼就黑了呢?如今什麼都琢磨不透了。」
夕陽,蝙蝠,金龜子,酢醬草。老屋頂遙遠而異樣。夕陽照耀,這世界又親切又溫柔。蒼白的樹尖冒著青煙,煙味兒真古怪。在遠處,瀰漫著煙雲般的塵埃,塵埃裹著焰火似的小藍花,小藍花隱隱約約地跳躍。
王廠長一躺下就看見天花板縫裡露出的鼻子。每次跳起來,用鐵棍一捅,鼻子又沒了。氣喘吁吁地剛一躺下,又出現了,鼻尖長著皰,一翹一翹的,扮出各種怪樣子。
「今年是哪一年啦?」胡三老頭用拐杖直指她的鼻尖,厲聲發問。
「啊——啊——」胡三老頭用力打出一個哈欠,蒙頭蒙腦地走進廁所。
「真是兇惡已極呀。」
掏拉圾之後,黃泥街所有的茅屋頂都開始滴水了。
「黃泥街什麼都長,」那婆子在跟什麼人說,「有一回我把一件毛線衣放在箱底忘了拆洗,第二年開箱去看,哪裡還有什麼毛衣,早成了魚網了,一條條手指粗的蟲子粘在上面。後來扔到火里,劈劈啪啪地響了好久!現在一想起我身上還直起雞皮疙瘩。」
區長從街上走過,街邊躺著兩個磺胺中毒患者,他們正在比賽誰的唾沫吐得最高。要是唾沫剛好吐在自己臉上,他們就大驚小怪地尖叫,打滾,把臉上弄得墨黑。
「磺胺眼藥水把他完全治好啦。」鐵皮鞋掌從馬路上一路響過去,窗眼裡閃過扭動的瘦屁股。
一大群蒙頭遮臉的人鬼鬼祟祟地貼牆溜行,留下一路腳印。
「王四麻案件真相大白。」齊二狗突然一驚,「鐵門上的烏鴉有動靜。」
「我發現黃泥街有人在矇混眾人的耳目,這是個嚴重問題。」看不見的人油腔滑調地說。
「那王四麻怎麼又是區長呢?」袁四老婆著急地問,「區長又是怎麼變成蝙蝠的?區長不明明是一個人嗎?你是想奚落我吧?對不對?哎呀呀,實在是越搞越糊塗。我明明把他綁在我身上了,當時沒有燈,很黑,他嘰哩咕嚕地在講些什麼,究竟講了些什麼我也沒聽清,一定是一些很深奧的問題。我想準是有一種思想擾得他怪難受、怪煩躁的。他一身滾熱、濕透了,真可憐。昨天我聽人說,王四麻是張滅資!你不要告訴人。」
「從前不颳風,到處都是太太平平的。」
「怎麼會有?」她說,「我一直在思索關於那條蛇的問題,那決不是一條普通的蛇。喂,你該找一找,不要這麼昏頭昏腦地亂挖。所有的牆都在裂,我親耳聽見了。」
「你說我不能吞蜈蚣?」胡三老頭用一根粗大的木棒咚咚地敲著窗欞,臉色嚴峻地盯著他。
「原來如此!」大家說,停止了打鬧,讚美地看著區長的背影,「區長穿著『勞動』牌膠鞋。」
其實天也沒有下雨,也沒有人往屋頂倒水,不知怎麼搞的,那水聲就是響個不停,滴下的水像墨一樣黑,屍水一樣臭。黃泥街人都說那是鋪屋頂的草朽透了,才滴下水來。
區長睡在S辦公樓上。半夜裡飛進來許多東西,到處亂撞。他趕緊用被子蒙緊了頭。後來天花板裂開了,落下一大堆死蠅,堆在地上像一座小墳山。
「火球為什麼整夜懸在窗欞上?」他又問,聲音如敲白鐵一樣錚錚作響。
那幾個怪人發了瘋地掏來掏去。誰都彷彿覺得掏的不是垃圾,倒是自己的腸子。綠的、黃的、黑的、黏糊糊的,鐵鏟在水泥地上刺耳地怪叫。一個個都打起嗝來,脖子一伸一伸,嘴裏噴出餿飯氣。掏什麼鬼呀,其實只要不去動,這些東西又有什麼臟?這一掏,全街都要臭死人啦。這樣蠻幹,趕出這麼多蚊子,會不會發瘧疾?上面究竟對黃泥街抱定了一種什麼樣的看法呢?真是深不可測呀。
「哼,我早聽到了。一大早我就看到三個黑影……誰出的花樣?會不會出什麼事?我們這就走嗎?這些蚊子呀,簡直是在行兇搶劫。」
蒼白的小圓就要消失在王四麻的屋頂後面。
半夜裡齊婆男人打開電燈,拿過一把鎬,在牆角挖起來。
「這夢做起來永生永世沒個完!」
江水英在籠子裏面咆哮著,青筋鱗鱗的手抓著籠子上的木條,眼窩成了兩個藍色的深洞。
蝙蝠簌簌地在頭上飛,暮靄降臨,昏昏沉沉。
「活屍原來是楊三癲子的老母。」她男人說,像蛇一樣吐了吐舌子,「她不是死了十幾天了嗎?原來並沒有死,這件事是不是故弄玄虛呢?我必須調查一下。」
「近來我對垃圾站的問題失去信心啦。」是齊婆輕輕地說,「真是空虛呀,我對這地方的風氣一點也看不慣。有人在家中飼養毒蛇呢,你們注意到這個問題沒有呀?我這人有一個最大的弱點,就是正義感太強。昨天我一時意志消沉,就想撒手不管啦。」
第二天夜裡老郁的老婆痛醒過來,發現自己的手掌被一枚很大的釘子釘在床沿上了,鮮血順著床沿往下滴。
「要不要睡到床底下去……」老婆迷迷糊糊地說,肥胖的身子壓得床板吱吱作響,折騰了老半天,打了幾個嗝,又睡著了。
什麼人用一把銹爛的鐵鏟在垃圾堆里鏟來鏟去,發出刺耳的噪音。
宋婆家裡的屋頂第一個爛穿了。
那時蜘蛛不結網,蜘蛛也要做夢啦。

「烏鴉叫一聲我就做一個夢,黃泥街哪來的這麼多烏鴉呀?」
他們逼近那籠子的時候,野貓正蜷成一團抽搐著,口裡吐出些綠色的黏液。
「噓!」朱幹事跳起來做了一個手勢,陰沉著臉把耳朵貼到門縫上,「又是這該死的風……」他沮喪地搖了搖頭,「我腳上長了一隻藍色的雞眼,我修斷兩隻刀片啦,和石頭一樣硬。」
齊二狗放下磨石,一連打了四五個哈欠說:「困得要命。」廁聽那邊的蚊子成群地撲過來,在他脖子上咬了好多小疙瘩。他脫鞋上了床,放下墨黑的蚊帳。一些擾人的問題糾纏著他,他剛打算來想個清楚就睡著了。後來他做了好幾個夢,夢見蚊子咬得他全身發腫。
有怪異而含糊的呻|吟,是誰在地的深處嗡嗡地問:「今年是哪一年啦?」
「有一種聲音喊我『老同學』,」她說,「那聲音有點奇怪,又像是人的,又像是什麼別的東西的。待細細一聽,聲音又沒有了。我想是一隻蝙蝠在叫。原來王四麻是一隻蝙蝠?好久以來我一直搞不清,王四麻怎麼能巴在牆上?那時我一點都沒想到,巴在牆上的當然就是蝙蝠!」
S辦公樓的牆上巴著十幾隻大蝙蝠,肚子裏面脹鼓鼓的全是血。齊婆半夜去倒垃圾的時候,看見那些大蝙蝠就像掛在牆上的十幾面黑旗。風吹著,什麼東西驀地一聲尖叫,又凄涼,又陰森。
「他最近很憂鬱,」老郁回憶道,「當時有一盞青幽幽的燈照著他,我看見他在撕一隻蝙蝠的腿子,那樣子就像發了狂。他死的那天晚上,他老婆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瓦罐里埋著三粒豆,這到底是什麼兆頭呢?流言說在下水道里伏著一條巨蟒,要不要挖開來看一看?我老是心裏不踏實,這幾天天氣又不怎麼樣,風也颳得不對頭。說老實話,我對目前的道德風氣很看不慣。齊二狗廚房的土牆上有條裂縫,你去看過了嗎?」
那天晚上在炮樓上召開了緊急會議。區長嗡嗡嗡嗡嗡嗡地講到夜裡兩點,直講得所有的人的腦袋都嗡嗡嗡嗡嗡嗡地叫起來。他在迷迷糊糊中猛一睜大眼,看見滿屋都是飛來飛去的蜂子。也不知怎麼回事他最後就破口大罵起來,直罵得聲嘶力竭才宣布散會。
「蝙蝠這麼多,是不是可以試著弄來吃?」老郁眯細了老眼,力圖看清屋裡的情況。
「搽了磺胺,我頭皮上那一塊好像軟了一點。」她臉上浮起虛偽的笑答,「現在全街的人都在搽磺胺,說是包治百病,你何不也試一試?我覺得你最近好像有點毛病,你要挖到什麼時候去?」
一天早上醒過來,全黃泥街的人都記起夢見了一個八條腿的老頭。老頭全身都是甲殼,肚子是綠的。他像螃蟹一樣爬到街當中,撐開八條細腿,嘩啦嘩啦地屙下一大攤屎。全街的人怎麼都做了這同一個夢呢?大家想不出這其中的緣由。
袁四老婆和禿頂男人一齊從茅屋窗口擠出半截身子,揉著泡腫的眼,唱歌似地打了好幾個哈欠,然後嗚嗚地哭起來。
「該死的垃圾站,裏面什麼不生呀,蚊子,蒼蠅,老鼠,蛾子。前天我只進去一趟九-九-藏-書,腿上就長出個大皰癤。」
滿街都是提罐子的人,遮遮掩掩,躲躲閃閃。
我離開鐵門,一隻蝙蝠的屍體噗地一聲掉在我的腳下。鐵門早已朽壞,我聞見了火葬場的油煙味。
女兒叉著腰站在屋頂下,顯得很高興。
「血壓這麼高,我可千萬別死在夢裡呀。」
「沒有屋頂的房子住不得了,沒遮沒攔的,會有橫禍飛來的。我一夜沒合眼,總在擔心會不會有什麼東西從上面砸下來?」
「我們這屋頂現在蓋的是水泥瓦,」婆子在嘩嘩的水聲中說,「沒人敢來了,說是萬一瓦砸下來怎麼得了!倒不如先前蓋草穩當。你不要到我們這裏來,我覺得那些水泥瓦隨時有掉下來的可能。」
「你肺裏面長蛆,這是有傳染性的。」她似笑非笑地緊盯他。
「前天他又逮了一隻貓,好像是瘋了,整夜裡狂叫。你能幫我弄一弄嗎?」
「它好像打算把牆拱翻。」
昨天傍晚落雨的時候,積水就從牆根一個小洞里慢慢滲進來了,當時那裂縫只有半個手指寬。
吃過辣椒之後,齊婆頭皮上的那塊地方就有點癢,伸手去抓,竟抓下一小塊頭皮來,拎在手上皺巴巴的一小片,淌著血。她看了一眼,怪叫一聲,趕快去照鏡子。那上面濕漉漉的,已經開始腫了。一會兒就腫得像一隻饅頭,軟綿綿的,一按一個窪。
「委員會的問題要追查到底。」婆子用一隻眼盯住他,分明已經扔掉了手中的東西。
不久就在S的廁所里發現死蝙蝠了,有幾十隻,一律都是從頭部釘穿的。
「屋頂落下的時候,我正在做一個夢,夢見一棵大葵花,許多蠅子在上面嗅。這是什麼意思呢?我想來想去想不出。」
「對,牆上的縫。有人想要……」
一個影子閃進沒有燈的公共廁所,傳來尿濺在木板上面的響聲。
小屋更矮了,小屋縮進地里去了。
「掏出一條蛇,」袁四老婆端著一大碗粥,像豬一樣吧嗒著走過來,「我正在懷疑,是不是張滅資屋裡那條蛇?那幾個人懷著一種陰險的企圖,這當然誰都看得出來,不過我們把那幾個怪人估計太高了吧?誰知道呢,也許在老鼠色的破布裡頭並不存在什麼摸得到的東西,也許他們就只是幾塊發了瘋的破布,因為誰也並沒真的看見裡頭有什麼東西。」
「今早的冷風裡頭又有血腥味兒。你們認為腳上長雞爪的問題屬於什麼性質的問題?要不要交群眾公開討論?有人……」她突然噎住了,手指在頭髮里摸到了一塊硬的突起物,「我頭上長什麼啦?」她喃喃地自語了一句,想去照鏡子。
「無法區分啦!」區長懊惱地捶著胸口,喊道,「請大家注意這種荒謬的暗示:無法區分啦!這些擾亂視線的惡棍!陰險毒辣的小人!同志們,我再一次提醒大家:黃泥街問題的阻力之大遠不是你們想象得到的,必須以退為進,鬥爭還剛剛開始……」
記憶的弦一下子被挑動了,胡三老頭微閉著棕黃色的老眼,極快極快地說:「埋過一隻女人的手臂,就在那邊牆根,我親眼看見了。有血從屋檐上滴下來。那火球總是停在窗欞上,是什麼人想要謀害?看哪,火球正在那根樹椏上!當心你的眼珠!我在飯里吃出過蜈蚣和蜘蛛,我能抗毒,請當場來試驗!這幾天總是落灰,從前落過許多好東西……」他說著,後來眼睜開,吃了一驚。原來並沒人聽他講,原來只是做了一個夢。白天怎麼也做起夢來了?他記起近來他有好幾次都是這樣做夢的,有時是在太陽里,有時是在屙屎的時候,夢說來就來了,那時就總是要講,總是要講……
「夜裡別睡死了,蝙蝠要吸血的。」
「老鼠啃掉了我半邊腳趾頭。」看不見的人說。
牆壁喳喳作響,牆壁要裂了。
「那條蛇已經掉下來了,原來是條死蛇!我聞了一聞,已經臭了。什麼癌呀,我看是毒。我身上也長這種東西,也是這種毒。黃泥街到處是這種毒,連狗身上都生這個,和我們生的一模一樣。他們要抓我,因為我差一點交了好運,我一定要感激那條繩子。真的,那根繩子怎麼偏偏剛好在抽屜里呢?想一想吧,要是沒有那根繩子,不就什麼也不會發生嗎?可是偏偏剛好就有根繩子!哎呀呀,樂死人啦!」

死鼠和死蝙蝠正在地面上腐爛。
袁四老婆和禿頂男人從窗口伸出亂蓬蓬的頭,揉著泡腫的眼,撲哧撲哧地笑個不停。
「拿刀來。」
那天半夜,老郁被一陣騷動弄醒了。「啪啪嗒!啪啪……」許多東西撞在窗戶上、門板上。「蝙蝠。」他想起來了,渾身不舒服,一伸腳觸到冰涼的被頭也嚇一大跳。
街上匆匆走過最後一個提罐子的男人,罐子邊沿流下血來。
「我有時試一試想醒來,總不能成功。」
貓頭鷹驀地一叫,驚心動魄。
宋婆的廚房裡塌了一堵牆,牆裡面滿是蝙蝠骨頭。
在朽敗的茅草上,無名的小紫紅花閃著黯淡的冷光。
「不行。」他心神不定地向屋裡走去,「這種貓是有靈魂的,我看得出,如果殺了就別想睡。我有個親戚也是殺了一隻有靈魂的貓,後來整夜聽見貓叫,一直叫了三年,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已經瘦成一具骷髏了。」
宋婆在家中明目張胆地燒吃蝙蝠,誘人的香味一天到晚從窗口透出去。
「呸!划不得,要死人的。你要等它爛,爛透了,再擠乾淨就好了。你可以在手心放一放血。」
鬼火燃燒著,在朽敗的茅草上。
隔了一會兒,又聽見王廠長邊走邊說:「我現在一頓能吃九個包子了,我感覺不好,有什麼葯嗎?我不會完蛋吧?呃?」
「我早說過颳風不是好事。」
「所有的事情完全沒希望啦。」齊婆從窗口探出頭去,一隻蛾子在她額上撞了一下,撒下一泡黃水。
蒼白的小太陽,蒼穹像破爛的帳篷。
「天花板是從一個洞爛起的。」他糊裡糊塗地回答,看見數不清的蜉蝣從窗口飛進來。
誰也看不清牆上有沒有蝙蝠。火葬場那邊的哭聲被風刮過來,哽哽咽咽。有一隻鳥在屋檐的破洞里怪叫。
楊三癲子走了以後好久,江水英還在想著瘋貓的事。夜裡那隻貓抓門要進來,整整抓了一夜,凄慘的叫聲毛骨悚然。一直到黎明她男人才捉住它扔到籠子里。她男人什麼都抓,一隻鳥,一條蛇,一隻小豬,一條狗,見什麼抓什麼,抓回來就扔進籠子關起,關到餓死為止。她非常想不通那個籠子,那東西又高,裏面又寬敞,用紮實的寬木條釘成,四條腿就像水牛的腿,凶神惡煞地立在後院。昨天半夜貓叫的時候,她就看見他陰險地瞪著她,像看什麼怪物一樣看了好久。見她醒來,他假惺惺地說:「誰家的屋頂剛才又塌了。」說著就假裝到窗口去看。當時她沒頭沒腦地說:「那籠子里四面透風,真是冷得很呢。」男人轉過背去,聽見他在說:「女人蠢得像豬。」說完就熄了燈上床了。她在黑暗中想著自己已經戳穿了他的陰謀。她記起齊二狗的話,就起來把房裡的四壁摸索了一遍。後來越想越不放心,乾脆不睡了,趿著鞋到街上去遊盪。
「我去過一次法庭。那法官講到謀殺時並不說『謀殺』,你猜他說什麼?怪得要命!他說:『頭上長了一隻角。』這些機靈鬼,你別想搞清他們的意思。我看關鍵是牆上的那條縫。」
「剃頭的昨天夜裡叫得特別嚇人,就像藏在屋裡一個什麼角上。我把頭用被單蒙得緊緊的,聲音還是透過來。這年頭叫人發瘋!」
死了的胡三老頭整日在街上遊盪,大聲嚷嚷:「蜘蛛又怎麼樣?啊?我一口就能吞下!請當場來試驗!我幹嗎一定要死?原先我有一塊長蘑菇的天花板,後來白蟻蛀空了,雖然發生了這樣不幸的事,怎麼就敢說我不能吞蜘蛛?請對我進行反覆的考驗!」
睡覺以前,他又在外面轉來轉去走了好久。從宋婆家敞開的窗戶望進去,看見裏面霧騰騰的,還聽見嘩嘩的水響,一盞黯淡的油燈被風吹得飄搖著,裏面的人竊竊地笑個不停。那婆子正在燈下垂著頭幹什麼,手一揚一揚的。老郁貼牆移過去,躲在窗下的陰影里。
「屋檐上掛著蝙蝠,風一吹,像帘子一樣飄。我尋思了好久,現在慢慢地悟出來:區長是一名逃犯!請想一想,微服私訪。那一回他來找我要眼藥水,他矇著的那隻壞眼從紗布縫裡陰森森地盯著我,很長的鼻毛從他鼻孔里鑽出來,正像貓的鬍子,我一看那副樣子牙齒就磕碰起來。當時他問我什麼地方不舒服,我說是痔瘡……齊二狗的廚房塌了,挖出一大窩白蟻,現在一颳風我就擔心。誰??」
「救命。」她迷里迷糊喊出來。
太陽冷下去了,烏鴉和麻雀瑟縮著,酢醬草和青蒿枯黃了。
「同志們,」老郁指著窗外蒼白的、影子似的小圓說,「今年的太陽,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啦?這不是又大又紅嗎?真是又大又紅,又大……城市綠化是哪一年的事啊?」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成了耳語,「這世界在突飛猛進……」屋樑嚓嚓大響,老郁的臉上變了色,「該死的水泥瓦,有沒有必要躲一躲?」
「黃泥街有沒有迫害案?」聲音從很遠的什麼地方傳來。
「那邊開始掏了。」齊二狗對齊婆說,「你聽到烏鴉叫了嗎?真熱鬧呀,蚊子就像灰沙,直往鼻子里鑽。」
「這就像睡在墳墓里。」男人又說:「原來我已經死了呀,這我倒沒想到。」
齊二狗整天蹲在廁所邊上捕蚊子,捕蒼蠅,捕了去喂蝙蝠。他家閣樓上喂著一百多隻,又肥又大。到黃昏宋婆就來取蝙蝠了。
「你幹嗎老是捅呀捅的?」女人尖酸地說,「每響一下我就嚇一跳,我看你的病並沒見得好。這個冬天死了兩個癌病人了。他們說癌是好不了的。」
「來過捉白老鼠的……」
蒼白的、影子似的小圓又將升起——在爛雨傘般的小屋頂的上空。
「從前都往河裡倒,哪裡會有這樣臭?我早就反對修垃圾站的,現在可好,弄出大問題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