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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 第一章

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

第一章

不知不覺地,勞在這裏呆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她感到她體內有種惰性在抬頭,其表現就是每次來了之後,就坐下發獃,一發獃竟會忘了時間。她覺得自己越來越放任自流了。並不是說,她就有什麼急事要去干,可呆在這房子里這種過於空洞的感覺使她隱隱地覺得害怕。終於有一天,白臉人彷彿是無意地對她說:「什麼時候住下來呀?」
當然勞不會停止思索那件事,那永遠是她的心頭之患。她將那件事對外面的許多人都說過,想借說話的聲音獲得一點慰藉。只是喝過了白臉人的溫水之後,她才漸漸地看出了端倪:一切都要獨自承擔。
有很長時間,勞不再在風中奔跑。氣候也像在附和她的想法似的,雖然時陰時晴,有時還下雨,風是不再颳了,最多偶爾有點微風。在溫和的天氣里,勞模糊地瞟見白鳥排成豎行,隱隱約約地從天邊出現,然後一直向她飛來,在她身後繞一個圈子,又飛到她前面,最後又消失在天邊。勞熟悉它們的路線,因為這條路線它們已重複過上百次。對於司空見慣的事,勞總是容易變得漠然,而勞的天性並不冷靜,所以不喜歡從早到晚都在漠然中度過。這也是她仍然不願在白臉人家裡住下的根本原因。試想住在那種地方,除了赤|裸裸的恐懼之外,她所要面對的不就是漠然嗎?白臉人什麼全看見了,他說這隻是種表面現象。他說得對,勞越來越覺察到自己在裝模作樣了。怯懦的她,至今為止,仍然每次做出一個偶然拜訪者的樣子走進這個男人的家,進門后還往往客套地說一說外面的天氣怎麼樣,有沒有颳風之類。而白臉人從不曾應答過她的這種寒暄,因為他認為這些話「無關緊要」——像他某次告訴她的那樣——也因為人總得披上某種偽裝的皮,以免相互發覺內部那野蠻的真相。
「我記得,你說你的視覺曾多次出現影像的重疊,依我看,這正是那種徵兆。我對白鳥消失的形式依然有很大的興趣。」
白鳥仍然從她眼前飛過,眩目的感覺卻不再產生了。她往往平靜地、模模糊糊地看它們一眼,又掉轉目光向著虛空出神了。
勞屢次感到他本來是於https://read.99csw•com她無所謂的,只是那間房子里的一切於她有莫大的誘惑吧,不過這種事誰又能分得很清呢?的確,白臉人總是一副局外人的樣子,似乎不是他擁有房子裏面的一切,似乎他只是一個偶然的房客罷了。他是全不在乎身邊之物的,勞想,他只在乎一件事,就是他腦子裡的那根很長的思維的線。比如「白鳥消失的過程」就是那根線上面的一段,當然也可以說他連那根線也不在乎,那只是一種習慣,一種生來固有的東西罷了。那根線有時拉得很緊,像提琴上的弦,有時又鬆弛下來,完全不為他所理會了。
通過幾次交往,勞發現她和白臉人之間從未有過實質性的對話,總是一個人說出片言隻語,另一個人就等待對方作出進一步的表達,而那等待每次都免不了落空。在勞,是因為詞不達意,力不從心;在白臉人,卻是因為思維的方式生就如此。正好是這種落空前的期待繼續了勞對於他的依戀,這便是他性格中最冷酷、最根本的東西吧。這是勞所期望于自己,而又很難堅持一貫的東西。
然而一邁進白臉人的家門,她又覺得根本沒法開口了,甚至覺得開口講話的意圖都是十分多餘的。白臉人實在是太沉靜了。
又到了陽光曬在門檻那兒的時候了。這一次勞跪在地上,用一根竹籤劃出陽光的進程。她很用勁,在泥地上劃出一道道很深的線。她這樣做的時候,眼前就浮動著許多暗紅的圓圈,一個套一個,形成一條長長的鎖鏈。白臉人佇立在她身後,抽著煙,無味的煙霧從她臉頰旁邊飄過。在很短的時間內,陽光就消逝了。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種極細弱的聲音,像是兩聲鳥叫。
勞的腦袋就像一個吸塵器,在地毯上來來回回地吸,用不了多長的時間裏面就變得十分飽滿。要是太陽一曬就更糟糕了,灰塵的小顆粒往外鑽,將她的眼睛刺痛得流下淚來。
勞抬起眼皮絕望地看著他,隨後又垂下頭去,陷入了滿腹的心事。真的,這倒是很奇怪的事:那天外面刮那麼大的颱風,屋裡卻是反常地寂靜。勞記得從那天以後,氣候一直比較平和,九九藏書而原來她總是被兇猛的颱風追逐,死命地跑。會不會是自己的幻覺呢?她明明看見身後黃塵滾滾,風聲恐怖,進屋之後將鞋子里的黃土倒在地上,有兩小杯。後來她去洗臉,臉盆里的水全成了紅色,眼睛也痛得睜不開。這些當然不是幻覺,而是鐵的事實。這樣看來,白臉人竟有呼風喚雨、主宰外界的本領了嗎?在這個屋子裡,無論勞如何聚精會神,一次也沒聽見過雨點落在屋頂,或風吹動窗帘的聲音,外面總是陰天或多雲的晴天,每天如此。還有一件事,難道他就不覺得乏味?只要勞抬起眼睛來看他,立刻覺察到「乏味」這一類詞與他毫不相干。不是連他吐出的煙都是全然無味的嗎?在他的生活里完全不存在一般人所理解的那種趣味。
他開玩笑地將勞跑到他這裏來的舉動稱之為「凈化」。在勞看起來這是很有道理的,因為她總是帶著滿腦袋的灰塵來這裏嘛。從心裏說,她很想與白臉人有某種約定,定一個時間來談論那種事。最好是他一個人談,她旁聽,這樣就可以領會得十分清楚,並且出現了恐怖的感覺也可以兩人共同體會,就像魚網裡的兩條同樣大小的魚一樣。白臉人不會不懂勞心裏盼望的事。從他說出的片言隻語來分析,他一點也不打算和她做同一條網中的魚,他只是對於「白鳥消失的經過」還有很大的興趣罷了。勞很快|感到自己的奢望實在過高了。
她是在他家門口看見他的,他是偶然站在那裡的吧。當時突然颳起颱風來,路上黃塵滾滾,勞死命地往他的房子這邊跑來,而他站在門口紋絲不動,朝她「嘿嘿」地乾笑了兩聲。後來他倆將颱風關在門外坐了下來,白臉人遞給她一杯水垢味很重的溫水,說:「你早就該來這裏坐一坐了,何必等到颱風刮起來才闖進來。我見你東闖西闖的,好像什麼地方全去過了,就是沒來過這裏。」
昨天離開了白臉人之後,她輕飄飄地站在自家的陽台上,無意中說出:「白鳥的形象正好是彌留之際的意象嘛。」說完就為自己的發現興奮起來,下決心下一次一定要把這句話向白臉人講出來。
「這一次我要離開得比較久。」九*九*藏*書勞躊躇地說道,同時就後悔起來。「到明溪去,那是一個沒有人的野地方,山裡。你可不要搬走,我隨時會回來的。我不願意回來時找不到你。」
她從烈日下跑進這所陰涼的房子,汗流滿面,腦袋被擁擠著的幻覺脹得要炸開。她揮著手,喘著氣,打算開始講,突然一怔,感到了房間內死一般的寂靜,以及真空給她的震驚感,種種的幻覺隨之煙消雲散。僅僅有一次,她還來得及說出「白鳥」這兩個字。當時聲帶的震動是十分奇特的,她聽見那種要刺破耳膜的金屬摩擦聲,然而周圍的空氣紋絲不動。那種怪聲十分迅速地消失了,白臉人做出一個寬容的笑臉,遞給她一塊毛巾擦臉上的汗。直到多次來這裏之後,勞在這間房裡的聽覺才逐步正常。
勞當然明白,沮喪隨之襲來。
勞感到他的虛偽,便賭氣地使盡全身氣力用力一劃,竹籤「喳喳」地斷裂了。她將竹籤扔在地上,還在上面跺了兩腳。白臉人凝視著她的舉動,輕輕地吐出一個煙圈,又說:「你總應該記得刮颱風那天的事。」
別的地方也有陽光和這種類似的門,但在別的地方,她感不到這種誘惑。這種誘惑大約是來自於這個白臉無須的男人本身,和他周圍近似真空的環境吧。但在勞的真實感覺里,這個人一點吸引力都不存在似的。他所有的一切,似乎只是由那塑料殼熱水瓶里的溫水,以及無味的、潮濕的煙捲,和周圍的寂靜來讓人感到。有時他也開口說點什麼,其實那種話說不說對勞全是一個樣。他決不說那種令她驚奇的話,他深知她的心事,所以不想欺騙她。欺騙這種小孩的把戲他是不愛搞的。難道能設想這個身穿油綠色袍子的,臉上空空如也,走路毫無聲響,抽著潮濕的、軟綿綿的煙捲的人竟會開口說出什麼騙人的話來?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在勞的印象里他只不過是生性冷酷,寸步不讓,但又彬彬有禮。勞總是對具有這種冷酷性格的人生出一種孩子般的依戀感。可惜這種人太少了,在她一生中有過兩次吧,其中最徹底的要算是這個白臉無須的人了。
那一天,他倆相對而坐,一直等到颱風平靜下去。分別時,九_九_藏_書白臉人看也不看她,只是輕輕地做了一個手勢,仍舊抽他的煙。勞心裏想從今以後她便離不開他的房子了。
「這樣就免得在外面奔跑,裝出很忙的樣子了。那是你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事。」
白臉人究竟是否真正等待過勞作出進一步的表達,勞也是很沒有把握的,她只不過表面上這樣感到罷了。也可以假定事實完全相反:白臉人根本沒有期待勞,他連她所說的話也從未聽清過。
到她再去的時候,她看出他毫不介意。勞就問他,他是否介意她來與不來?他隨隨便便地瞟了她一眼,說:「那只是種表面現象罷了。你總不至於連這也不明白。」
勞將雙手插在衣袋裡,在白臉人面前踱來踱去,始終找不到那種令她滿意的句子來說起那件事,最近以來這種情形反覆出現。
「隨你的便。你總愛將表面的事看得那麼重要。是不是小題大作了呢?」白臉人吐出一連串的煙圈,還咳了一聲嗽。
房子裏面實在是太寂靜了,如果貿然說出長篇大論來的話,肯定會有種大禍臨頭的感覺。
白臉人的家裡一定裝有消音器,勞總是將腳步用力亂踏,但從未聽見過「咚咚」的腳步聲,這使她十分懊喪而又有某種好奇。一進這張門,她就發現自己喪失了說話的能力,除了那次說的「白鳥」那兩個字。然而那是何等地恐怖,至今還心有餘悸呢!私下裡,她希望這個人自己能說出她的心事,她等了又等,一次又一次地跑進他的家門。可他似乎在拖延,又似乎有點心神渙散的樣子。
一張沒有上漆的梓木方桌,上面擺著一個塑料外殼的熱水瓶,兩隻粗製的陶瓷杯。每次從水瓶里倒出的都是那種不冷不熱的溫水,有時從杯底還可以看見沉澱的水垢。白臉人全然不注意這些。他穿著油綠色的寬鬆的袍子,在屋子裡輕輕地走動;即使不用消音器他也是無聲無息的。當勞掙扎著想說什麼的時候,他往往朝她做出一個鼓勵的笑臉,從而使得她把說話的慾望徹底打消。
現在聽到他這種提示性的語言,勞的心裏就如翻江倒海似的。他為什麼不能幹脆幫她說出來呢?她又為什麼始終說不出來呢?白臉人沒有注意到她的焦躁,或者read.99csw.com他早就知道,只不過佯裝不知罷了。他在這真空般的地方站立著,一臉模糊的表情。
白臉人很少開口。不抽煙的時候,就默默地立在屋當中一動不動,或來回地走動。從這死一般的寂靜中,勞體驗到一種輕鬆的虛無感。眼前偶爾也掠過那隻似有若無的白鳥的影子,但一經白臉人說出,她立刻感到自己的虛偽:白鳥的影子此刻出現不過是某種企望的殘餘,她正慢慢地將這一類的東西從腦海里趕出去。很久以前她觀察過蠶的蛻化過程,她覺得她和蠶相互間都感到羞恥。她如果是蠶的話,她願意悄悄地變成蛾子。不過白臉人決不讓勞感到羞恥,他太沉靜了,勞根本覺察不到有躲開他的必要。但勞也不習慣於在他的房子里呆上很久。每次勞跑到這裏來,都是因為同一個問題:腦袋被幻覺和灰塵撐得快要裂開了。
住下來?當然不,這就像陷入一個陰謀。再說她真的就沒任何事幹了嗎?他這樣肯定嗎?
住下來?像他一樣穿上袍子,無聲無息地在這間屋子裡走動?當然不!為了報復他這種狂妄,勞故意一連三天沒去他那裡。那三天勞都在自家院子里瘋狂地將小石塊扔出圍牆,搞得手臂都腫了起來。
「幾乎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騷動。」白臉人說,又做出那種寬容的笑臉。
大約五點鐘的時候,夕陽總是從白臉人的家門口匆匆地經過,那短短的一瞬是那樣地令人神往。這種時刻,勞的眼珠一動也不動,與白臉人一道佇立在門口,一寸一寸地在心裏數著陽光移動的距離,直到眼前變為一片灰色。如果她在數數的時候驀然回過頭去,往往可以看見白臉人那木然空洞的表情。也許他對眼前的情景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也許是早已習慣,勞看出來他與她一道佇立在門口只是出於禮貌而已。然而到了下一次,五點鐘的時候,她事先就激動起來,仍然忍不住要到門口去數那陽光移動的距離,那種誘惑太強烈了,沒有辦法躲得開。
「請你談一談消失的白鳥吧。」無須的白臉人慢吞吞地說,一邊將那杯溫水遞給勞,自己卻獨自抽著那根潮濕的、軟綿綿的煙捲。有好幾次,煙捲熄滅了,他又不厭其煩地用那種劣質火柴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