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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 第三章

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

第三章

總結起來,她這一輩子總在衝來衝去的,魯莽異常。正是這種個性使她的嗓子總是保持那種可笑的嬌嫩,年齡越大,她說話的聲音就越使她自己難堪。她也曾幻想過自己有一天成為一個嗓音沙啞的女人,但那件事終究沒能成為現實,她只能這樣下去了。
一隻鳥兒走進廚房,弄翻了桌子上的一隻水罐。罐子掉在地上打碎了,但那隻鳥兒毫無表情,踩著碎瓦片用一成不變的笨重的步子邁出廚房。勞對它那種處世的態度佩服得五體投地,心裏卻明白那種樣子是學不來的。就說白臉人吧,他好像自認為自己已成了鳥兒們的化身,但他還是抽煙,將開水裝在壞了的熱水瓶里,間或還說些深奧的話。勞想,那也算一種高級的做作吧。但誰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將自己看作一隻鳥呢?可能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勞設想不出,如果他的熱水瓶掉在地上,他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至少不會渾然不覺吧。人就是人,終究成不了一隻鳥。
白臉人走路沒有腳步聲,這一點倒是與眾不同的,可能是他毫不介意自己的儀錶的緣故吧!他到底是一副什麼樣的儀錶呢?勞努力搜索自己一生中的記憶,想出一副又一副的面孔安到白臉人的頭上,最後都覺得很不合適。總之,白臉人只能長著目前這副模模糊糊的面孔。這個人在她生活中的十字路口出現,主宰了她的一舉一動。還有一件令勞感到迷惑的事就是這段時間以來,她再也記不起她周圍的那些人了。她是如何來到世上的,與哪些人有關,這種簡單的問題都成了迷霧一團。她唯一記得起的人物是那位女朋友,但那也不叫作記起,而是有點面熟,勞就隨意與她打招呼了。那麼父母總是有的吧?勞掙扎著想恢復對他們的記憶,腦子裡仍然一片白茫茫。倒是這些鳥兒,對於它們的來龍去脈,勞至今歷歷在目。
「對了,不過那是聽你說的,你要問的不是這個吧?」
「也許。我們都在一點點地消失。看那地平線,昨天夜裡,你應該看到它們在如何地起伏波動,我看見的只是這個。」
一天早上醒來,勞甚至覺得自己也可以去那裡大便,隨即又為這新奇的想法秘密地激動了一陣。在下午三點鐘時,堆房門前有一小塊地方泛出灰白的光,似乎是陽光在那邊移過。勞現在對這類事比較漠然了,她看出鳥兒們對這事比她更為漠然。每一隻鳥都像是一根軸心,太陽則成了圍繞它們轉動的小齒輪。「有些東西,生來就是永恆的。」勞想起了這句話。它們偶爾伸展一下巨大的翅膀,或清理一下脫落的羽毛,或邁著笨重的步子去那邊大便。當勞吃飯時,它們中的一隻有時將長嘴伸進她的碗中,有時則全然不加理睬。這一切,在它們做起來都是那麼旁若無人,既不顧忌什麼,也不炫耀什麼。勞現在慢慢地可以解釋她要加入它們的行列的原因了,原來它們是非常自滿自足的,它們擁有較一般的鳥兒更為高級的生活。勞很早就嚮往這樣一種個人生活,可惜由於種種的干擾未能滿足自己的夙願。而在一夜之間,種種的想象都成為了現實,她甚至沒來得及適應一下。這一段時間,她真是弄糊塗了,完全跟不上眼前發生的一切。原來她起初的種種幼稚舉動也是完全無關緊要的,原來沒有什麼事情會有決定的意義,就是現在去院子里跳舞也沒關係。她坐在很高的樹枝上觀看青蛙的屍體時就有了這個想法。當時她想,無論她朝哪個方向奔到底,最後總要通過半圓形的玻璃拱門,餘下的路就變得單一而乏味了。路邊可能會有另外一些簡陋的小房子,有的房子有主人,有的沒有,但都不值得特別注意。白臉人的小屋是在玻璃拱門到達之前出現的,所以顯得有點怪,見多了就沒什麼了。對她來說,白臉人還是具有某種決定性的意義吧,現在她還沒發現那座拱門,心裏卻早已將這件事確定過了。
停止了去拐角上跳舞之類的舉動之後,大氣的壓力便直接地落到了她的心臟上。近來她時常氣喘吁吁的,越來越嚴重。一次,為了撿起掉在地上的一枚釘子,她竟眼前一黑,跪了下去。以前她也感到過大氣那種微妙的壓力,那是在觀察小動物的時候發現的,她沒想到自己會親身來體驗這種事情。現在,她只要憑自己呼吸的節奏就可以判斷院子外面空氣的密度,雖然她無法證實這種判斷的正確性。她又回想起她的院子與白臉人的房間的重大區別就是這種氣壓。白臉人的房子里完全沒有這種東西,那是一個人造的虛空,呆在那裡面,連自己的呼吸也是感覺不到的。鳥們卻全然沒有受到氣壓的折磨,無論什麼時候它們總是高視闊步的。勞回憶那隻因窒息而死的小白鼠,驚異於動物之間也會有著如此巨大的區別。她走近一隻鳥,將一隻手伸進它那溫暖的胸前的羽毛里,感覺到它的心髒的緩慢沉實的搏動,心裏充滿了疑惑。經過反覆的體驗,勞現在竟可以用眼睛來辨別空氣的密度了。在稀薄的空氣里她比較可以保持平靜,但也容易變得抑鬱,而密集的空氣使她情緒高昂,但又呼吸困難。
曾經有一個時候,她將白臉人看作一個疲憊了的旅遊者,將他的房子看作一個車站。後來有一天他明確地表示:他從不曾外出,也沒這個必要。聽了他的表白的那一刻,勞不知怎麼的臉上有點發燒。再用調整了的眼光看那所房子,果然不再像一個車站read.99csw•com,而像一隻密封的汽艇船。有的時候,在被季節的變化弄得發狂的一剎那,勞自己也想要這樣一隻汽艇,過後又忘記了。
天黑前的那一剎那間,下落的臘梅花瓣密密麻麻地在勞的眼前織成了一片網,透過網眼,她隱隱約約看見白臉人桌上的檯燈亮了,於是勞無端地胡思亂想起來。一邊想,一邊就如喝醉了一樣往回走。走了好遠,回過頭去,還可以看見那盞象徵性的燈光。
勞輕輕地點著頭,算是對他的回答。
「這很好。你在找東西吧?」
勞開始沿牆根和柜子尋找,她甚至看見了地上的一滴血,但終究找不到所要找的。這時白臉人又點燃了一支煙。
決定是在一閃念之間作出的。在鳥兒們棲息的廚屋旁邊的堆房裡,勞架起了自己小小的床。她這樣做的時候,鳥們顯得漠不關心,似乎它們完全感覺不到這種變化。那個早晨,它們像往常一樣梳理骯髒的羽毛,到廚房去找吃的,在陰溝邊喝水,將鳥糞拉在圍牆底下。勞傾聽著它們那笨重的腳步聲,感到自己的心正漸漸與它們靠攏。尤其是那隻毛脫得很厲害而又叫不出聲的,勞簡直可以聽見它每一下心跳,還可以辨出它那特殊的體味。
現在她弄清楚了:這些鳥兒並不真的睡覺,只不過是在黑暗中睜著眼一動不動罷了。勞當然是要睡覺的,她睡在它們當中,蓋著一床厚毯子,在那種說不清的混合氣味中昏昏沉沉地做夢。每當她伸一下腿,或咳一聲,鳥兒們就騷動一陣,然後平靜下來。
外面有月光,院子里卻很黑。勞現在可以聽見鳥兒們弄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了。徹底的寂靜是不可能的,那只是她的幻覺罷了。一眼望去,每一隻都是一大團黑糊糊的東西。如果一個人內心不寧靜的話,很容易將它們看作一些面目猙獰的怪物。勞聽著自己「沙沙」的腳步聲,第一次感受到與這些動物之間有種難言的默契,這在她是來之不易的。在一次又一次的體驗中,勞的意志漸漸從內部崩潰了。那就像靜靜地坐在一根很高的樹枝上向周圍眺望,滿目儘是青蛙的屍體。以前在拐角上跳舞的時候,她的身體是柔軟自如的,現在回想當時的舉動,只覺得非常奇怪,不知道當時的衝動由何而來。
「你就認定那是些花瓣?誰知道呢?誰又能肯定?你那邊這些日子該十分寧靜吧?」
到了第二夜,勞已經聞不到自己的體味了,她的周身開始散發那種濃厚的、混合的氣味,那氣味屬於這個堆房,也屬於鳥兒們。白天里她還將這種氣味帶到了外面,她的那位女友遠遠地看著她,驚恐地捂著鼻子,飛也似地拐入一條小巷跑掉了。勞站在原地,心滿意足地微笑著。有一個面熟的人從她身旁經過,問了一句:「你從哪裡來?」
還有一隻鳥,從好幾天前開始就啄食起牆上的石灰來,屋子裡從早到晚都響著它弄出的「噠噠」聲。它還粗暴地弄得房裡塵土飛揚,勞在睡覺時只好將頭埋到被單底下。早上一看,被單上滿是石灰塊,牆上千瘡百孔,有的地方還露出了紅磚。
這一次,他倆是隔著窗子談話的。每次都是一點預兆也沒有,勞就與他談起心中耿耿於懷的事來了。這一次有點不同,她沒進屋去,他也沒有遞給她那杯溫水。為什麼呢?可能是這棵死樹阻止了她吧。她停在樹下,摸著樹榦,立刻有太陽的光和熱傳到她身上,那或許是這棵樹在從前的日子里保存下來的。光和熱使她的全身輕微地發麻,她有點緊張,就忘了應該進屋去與他談話了。他也並不邀請她,完全無所謂的樣子。
有一天,幾十朵細小的臘梅花落在廚房門口,排成一個顯眼的半圓。勞蹲下去,驚異地看了好久好久。這就是說,外面已經是冬天了。冬天應該有些什麼樣的跡象呢?勞想了又想,嘆著氣承認自己全然忘卻了。一隻鳥兒用粗大的腳爪將三朵小花踩進了泥里,然後懶洋洋地邁進了廚房,開始找吃的。
在回家的路上,花粉描出的那幾線雪白的弧形旁邊,勞看到了一種明白的啟示。於是她放慢腳步,沉下心來,冷靜地體會了關於季節的事。也許隔不多久,血液又將重新燃燒,心臟又將怦怦亂跳,她可以將這看作一種規律。
勞第一次發現了白臉人門口的柿子樹。那棵樹已經死了,枯黑的樹枝光禿禿的,勞只是從它的樹榦辨認出它從前是一棵柿子樹,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為什麼她以前不知道這棟房子旁邊有樹呢?當然這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因為這棵樹已經死了。
勞決定出去觀察一番。「觀察」這個詞兒也是臨時想出來的,她早就忘了這個詞的含義了。她出門時將大門的門閂弄得「嘩嘩」直響,眼睛緊盯那些鳥兒,但它們誰也沒有朝她看一眼。
「這當然是你意識到的那種徵兆。你的色彩感覺是十分強烈的,你只好跑來跑去。」
她做好了一碗麵條,坐下來吃了兩口。這時有一隻鳥兒的頭從敞開的窗口伸了進來,用探究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後毅然地將長嘴伸向她的碗里,啄食了幾下。勞和藹地看著它,隨後又低下頭去在它弄髒了的碗中夾起麵條往口裡送。吃完那碗麵條,勞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心平氣和了,甚至於詫異先前的煩惱從何而來。
然後,他又轉過身去,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句:
「對,十分寧靜。我幾乎要嘗試與鳥們在一個盤子里吃東西了,要不是那掉九九藏書下的花瓣……」
「你明明看見了。」
「這種事,還是忘記為好。你要不斷地忘記一些事,你太多苦惱了。」
「我已經看出來了。」
「可能。」白臉人同意似地附和了一句,又補充說:「它是自己從窗口掉下去的。我從來不扔什麼東西,那樣做太操心了,我從不操這些心。」
「現在是冬天了嗎?!」
「你一直在說話嗎?我在那邊就聽見你在說個不停。」
就在她快要將季節的變化完全忘卻了的一天夜裡,勞聽見了雷聲。那雷聲隔得非常遙遠,似乎還伴隨著牛馬的嘶叫。根本看不見閃電,也完全沒有往日暴風雨前那種富有威脅意味的震動,倒像是種滑稽的模仿。勞耐心地聽了很久,以為那聲音會由遠而近,變得可以接受。但那種騷動就是一直與她保持著遙遠的距離,像在挑逗似的。勞越來越不耐煩,最後乾脆穿過院子走到門外去傾聽。雷聲似有若無,根本搞不清是在哪個方向。她注意到那隻脫毛的鳥也跟著她跑了出來,而且擋在她的前面,使她每走一步都在試圖想繞開這笨重的傢伙。它卻一點也不知道她的苦惱,心安理得地在她前面邁步。勞朝那雷聲發出的方向跑,越跑,那聲音就越變得微弱、不可靠,像在戲異她一般。最後,那聲音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時斷時續的牛馬的嘶叫聲。再一聽,連叫聲也沒有了。鳥兒停了下來,垂著頭往回走,腳步踩在礫石上的響聲在嘲弄著她的聽覺。勞也跟隨它往回走,神情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然而快要臨近家門時,那雷聲又響了起來,仍然伴隨牛馬的叫聲。那雷聲一直響到早上,她就是在夢中也聽得清清楚楚。洗臉的時候,她的耳朵里掉下一些耳垢,她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雷聲從何而來。看起來,季節永遠只能存在於她體內了。
白臉人看見勞臉上的表情,聳了聳肩頭。
換了鞋襪以後,再要來繼續剛才的影象,卻怎麼也無法成功了。閑得無聊,她又來計算這一生跑過的地方了。她用一支天藍色的筆將她旅行過的路線連綴起來,忙乎了好久。她看到她這一生的旅途大致是一條不太規則的直線,完全缺乏含義。想到這裏她心裏又感到十分好笑。在早先她可是絕沒有這種看法的,那時她認為自己的旅行路線應該是一些菱形,至少也會是一個U形,怎麼也想不到會是一根直線。這太乏味了,過去她也知道自己乏味,所以才旅行,用旅途的豐富來點綴她貧乏的生活。看來她是白白忙乎了一場,那根醜陋的直線橫在她眼前,嘲弄著她那些別出心裁的努力。很多人都不清楚她竟會是一個如此乏味的人。今天,她已將所有的人拋出了她的記憶,他們大概明白這一點了吧。明不明白都無關緊要了,那條直線以不顧一切的勢頭指向某個方向。想到這個,勞的腦子裡就出現了一大塊黑區,黑區的周圍又閃耀著點點燭光,燭光之間跑著幾隻野狗。
「你扔了它。」勞嘀咕道。
第一次看見星形的、淡黃的小花瓣落在院子里似乎還是昨天的事,當時她也沒料到那幾朵小東西會有如此大的威力,無論她怎樣手忙腳亂地將它們按下去,按到記憶的底層,它們總是像水上的浮標一樣冒上來。如此反覆幾次,她便產生了恐慌。
一連好多天呆在鳥房裡,勞的表情越來越自如了。每當鳥兒們輪流去那邊牆根下大便,勞的眉毛就聳動一下,隨著大便落下那「啪啪」的響聲輕輕地點頭。
白臉人肯定不具備雙重的聽覺,所以他才能始終鎮定地坐在屬於他的房子里。耳聾倒是一件好事,尤其像他那樣喪失部分聽覺,真是妙極了。要是換了勞處在他的位置,肯定會陷入悲慘的境地。勞終於沒能在那裡住下,而是在自己家裡,與白鳥們住在了一個房間里,這也是一件早就註定了的事吧。白臉人也料到了這個,所以他才說:「沒有實質上的不同。」回憶她與他之間的交往,某種性質越來越鮮明突出了。也可以這樣說,當勞第一次走進那間房子時,白臉人遞給她的那杯底下沉澱著水垢的溫水裡面,就包含了未來的一切含義。當時她卻處在半蒙昧的狀態,僅僅注意到了那箇舊熱水瓶。為什麼會發生他們之間的交往呢?不就是因為白臉人「對白鳥消失的形式依然有很大的興趣」嗎?當時她又是如何理解他這句話的含義的呢?
一連過了好多天,勞總是看得見梅花在她眼前織成網路的情景,有幾次,她還費力地轉動眼珠,企圖將那畫面銘記在心。如果是在夢中,那種情形就更加令人感動。勞在一個夢裡,呆立在花雨下,用熱烈而又傷感的語調與白臉人對話,足足站了一整天!她分明感到那花瓣一片一片落在她臉上,醒來之後卻發現是一隻鳥的翅膀掃著了她的臉。那隻鳥正展開雙翅在房間里兜圈子,機械地跑了幾圈之後,它又呆立不動了。
「小老鼠在什麼地方躲藏?」
「你要找的東西已經沒有了。我早料到了這一點,你看我什麼都不找。」
「現在是春天了嗎?」
勞的視覺改變后的一個下午,她正坐在廚房的餐桌邊吃飯,忽然就看見白臉人的房間里出現了一隻小灰鼠。老鼠很瘦,有氣無力的,還半張著嘴喘氣。這是一個新的發現,勞在那間房裡呆過無數次,從來也沒見過什麼小生物。在她看起來,那樣一個缺少空氣的汽艇里,除了白臉人這種久經考驗的角色,任何生物都難以長久生九_九_藏_書存下去。然而卻有這隻老鼠,從外表看去,身心的摧殘已明顯可見,竟然沒有跑掉真是奇迹。勞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她要找他問個明白。
白臉人不再說話了,他在裏面無聲地走動,無聲地將水瓶里的水倒進一個大杯子里,又用一把小勺子去攪動。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勞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但一點也不為之激動。臘梅花瓣還在輕輕地落下,但細細一看地下,卻又無影無蹤。勞再一次徒勞地環顧四周,想搜尋季節的痕迹。一點痕迹也沒有,只有眼前這死去的柿子樹榦暗示著久遠的太陽光的記憶。
「要是它不留下一點痕迹,我就忘記這回事了。可它偏偏留下了什麼呢?掉下的花瓣!而且排列成那麼醒目的半圓。這太突然了,我一時沒想清,就跑了出來。」
「那東西原先是一棵樹。」
一出門,勞的腳就在身子下面疾走起來,止也止不住。她的腦袋明顯地有一種升空的感覺,一上一下地在氣流中浮動著。她咬著牙,將自己的思維固定在一個念頭上:「該不會下雨吧?」似乎有些灰色的物體從她的眼前向後退去,這些物體的形狀和顏色都說不準。視覺中一片迷茫,想要將目光聚集在某一點上顯然是徒勞的。有風在吹,但她並不感到冷,她的頭髮也並不飛揚起來。有一個地方似乎有點熟悉,是不是那棵樹的樹蔭呢?還沒容她一轉念樹又消失了,弄得她十分惱怒,於是猛吸一口氣,大聲朝空中喊出:
有一天,在想別的事的同時,她用一種語調說了關於季節的一些話,說完之後,她的血液就熊熊燃燒起來,將她的面部燒得通紅,心臟怦怦亂跳。於是從那以後,她總是避免有關季節的聯想。可是就這樣也不行,只要偶爾一閃念,她就會心旌搖曳,手指頭髮顫,然後桃花或梅花的花瓣就在幻覺中出現了。有時沒有花瓣,花粉就代替了它們,狂風捲起大堆的花粉簡直要把她嗆死。
為了這種安全感,她慢慢去他家去得多了些,有時半夜裡醒來也去。通向他家的那條路並不黑,當然也不十分亮,小路總是依稀可辨。即使在半夜,門口那棵死柿子樹也總是幽幽地發光,像是暗示什麼。一進屋就看見那盞燈,開始勞還覺得奇怪,慢慢地就習以為常了。因為畢竟,她無法設想白臉人在黑暗中進入睡眠狀態,像他這種人根本不必睡覺,因為他從不消耗能量嘛。像是每次他都立在窗前等待勞的到來,至少表面印象如此。也許勞一出自己的院子他就聽見了。勞徑直走進去,談起季節的靈性。她的話又輕又軟,連自己都很難聽清。在這裏,血液不燃燒,幻覺也不產生。偶爾有一次,白臉人問她:
勞開始數起那些黑影來。原來它們一共是二十三隻,都蹲著,只有一隻在牆邊悄悄地走動。她又到廚房裡檢查了一下,大致估計了一下它們已經吃掉了多少糧食,剩下的糧食還可以吃多久。「決不會少於半年。」她自言自語道,只覺得一股暖流在體內泛濫。
勞又使勁嗅了嗅,沒有嗅出腐爛的味兒,當然,這間密室可說是一塵不染,她無法設想小生物竟會在這裏悄悄腐爛。那麼小老鼠不是掉下去,而是自動跳下去的,用垂死掙扎的氣力用勁一彈,就離開了這裏。
最初的相遇是無意中發生的。那是一片普通的樹蔭,勞跳完舞之後正在樹蔭里吹風,用指頭梳理著汗濕的頭髮,它們就出現了。那一次只不過是在天邊旋了一個圈子就不見了。這件事已過去好久了,勞還記得當時她面前的那棵樹上有一個很大的結疤,疤上長了一些雜草。後來鳥兒們又出現了幾次,比第一次稍稍停留得久一點,於是它們的形象就時常縈繞在勞的腦際了。次數反覆得多了,勞才生出想對一個什麼人講出來的想法,這時白臉人就成為了那個人。
「這是因為你對形式的感受仍然反映在你的神經末梢上。我就不同了,我只愛用單色的筆在紙上畫幾條彼此連接的細線。」白臉人這樣評價道。為了強調他的語氣,他果然找出一支用禿了的鉛筆,在一張紙上勉強勾了幾筆。勞發現那支筆已沒有鉛芯了,所以紙上什麼也沒畫出來。她忍不住向他指出這個,他卻並不以為然,反而說她的眼睛「對於色彩什麼的有種病態的迷戀。」
他卻不懂勞的意思,責怪地盯住她看了好久才慢慢離開,還不時回過頭來將她打量。勞在心裏罵他「勢利鬼」。
一開始,勞恨自己是那樣的笨拙、無能,幾乎到了絕望的境地。現在已經好了,她可說是基本上習慣了。她為自己的靈活性暗暗喝彩。真的,恐怕很少有人能像她這般反覆無常吧?白臉人一定早就洞悉了她這種反覆無常,所以才毫不吃驚地認為:「那不過是表面現象。」他這樣說的時候,勞很想反駁他,就是找不到合適的詞彙。
「現在是春天了嗎?」
那只有病的鳥兒的羽毛正在繼續脫落,昨天早上,它的腹部和尾部已經完全|裸|露出來了,毛孔的周圍滲出稀薄的膿汁,還有一條腿的皮也完全剝落了,像燙熟了一樣。這種生理的變化似乎對它毫無影響,它完全沒有什麼痛苦的表情,仍舊若無其事地來回走動。倒是勞,當鳥兒那隻脫皮的腳爪偶爾踩著她的腳時,總忍不住全身顫抖起來。那種時候,她真希望它不要與自己離得太近。
「還有梅花。」
也許是她自身正不知不覺地進入了某種形式,所以白臉人不再說那種暗示性的語言九*九*藏*書了。一切都變得漸漸明了,他和她天天見面,談論同一件事,所以用不著暗示,也用不著企望對方了。勞看出她的生活正在變得單純化,而以前那種種表面的騷動都不具有特別的意義。
裏面的男人又在抽煙了,打火的動作帶著很濃的象徵意味,袍子的皺摺也似乎過於有規律。他究竟在這個地方住了多久,他是否有過一般人所說的那種歷史,以及他正等待著一個什麼樣的結局,這一類的問題一旦在勞的腦海中出現,馬上就消失了,就如抓不住的煙霧。勞這個人,很不善於捕捉這一類的問題。她思維笨拙,懶惰,容易沉溺於眼前的、表面的東西。她稱自己這種性格為「隨波逐流」。
她將自己的這種狀況稱為鼠熱病,經過長時間的思考,她決定用一種反常的辦法來抑制這種情況的發生。每當那一閃念快要發生,她就用一些十分庸俗的詞彙來大聲讚美春天呀、夏天呀的,喊得聲嘶力竭。越到後來越放肆,什麼詞彙刺耳就用什麼詞彙,聲音也變得像連珠炮一樣討厭。這樣一搞果然好了許多,聯想漸漸消失,花瓣掛在半空不再繼續往下掉,花粉則成了一些輕描淡寫的弧形。她知道這樣下去的話,她的喉嚨將會嘶啞、發炎,而鼠熱將在一個早上將她擊倒。那時候,花粉的微粒嗆進肺部,那一瞬間就會來臨。不過誰又知道那一瞬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麼那一瞬間,永遠只有那種虛構的季節,永遠只有花瓣的密網與花粉描出的弧形在眼前交替。當然坐在白臉人的家中時這種情況是不會發生的,現在她開始稱白臉人的家為「安全地帶」。
「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說,「這房裡也許還可以生長些什麼東西,可我已對這些事失去興趣了。至於白鳥消失的形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聽見她的聲音顫抖著,小得可憐,就如以前聽見一隻蜜蜂叫一樣。這就是說,除了白臉人的小屋裡,另外的地方也裝有消音器。她又聯想起白臉人也許一輩子都生活在有消音裝置的環境中,因為這個他的表情才如此模糊的呀。勞不由自主地開始小跑,她感到自己的雙腿竟然變得像小鹿一樣輕靈了,而從前她多次扭傷過踝關節。現在她搞不清她的來路,也搞不清她要到哪裡去,而這種狀況更使她的精神亢奮起來。原先她也偶爾有過這種狀況,但從未像這一次這麼明晰,這麼自覺。她將腳步拾得高高的,眼睛辨認著路旁的物體,總想發現一點熟悉的東西。一股熱流從體內騰起,現在她清晰地聞見了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鳥的氣味,這種氣味在那隻脫毛的鳥身上尤為濃烈。接著她又聽見白臉人在附近的什麼地方說話,順風傳來的聲音是機械的,持續不斷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但這些字和句子都毫無意義,無論怎樣努力將它們聯繫起來全是徒勞。她記得白臉人從不出房門一步,更不可能到這無人的野外來,然而他又的確在附近的什麼地方講話。他的語調像他平時說話一樣單一,但句子不像平時那麼簡短。他似乎是中了魔,用那樣均勻的速度說了又說。勞左右轉動她的頭,卻怎麼也發現不了季節的跡象。這時,她的力氣也似乎要用完了,她遵循某種願望放慢了腳步。
「你看見的是一幅偶然的圖像。據說這裡是來過老鼠。有一次,我還對你講過一個漁夫的故事,他的船觸在礁石上了。他不是一個真正的漁夫,半路出家的冒牌貨。請靜下心來聽一聽,你聽到了嗎?每時每刻都有無數的小生靈在掙扎中將牙齒咬得『嘎嘎』直響。這些事,如一棵茂密的大樹上落下的枯葉。」
窗外枯死的柿子樹依然如故。勞想道,這棵樹的死只是一種姿態罷了,這裏的一切都是一種明確的姿態。小老鼠誤闖進來,后又跳出去了。勞在不知不覺中也在做出一種姿態,不過遠不如這裏的一切明確罷了。她的腿腳過於靈活,不是跑就是走的,所以她的姿態只能在動作中體現。她不是能夠進入沉思默想的那種類型,她的性格中缺少穩定的因素,而穩定正是她所嚮往的,所以她才不停地往這邊跑。她時常對鳥兒們凝視良久,驚異於它們怎麼能夠將一種姿勢保持得那麼長久,像櫥窗里的木製模特一樣。而她,就是在夢中也在不停地翻身,換姿勢,完全沒有什麼定準。
白色的小路又細又長,勞的企圖全盤失敗了,卻又沒有失敗后的沮喪。走進院子,迎接她的是虛幻的寂靜。
勞又想到一個問題:隨著外面季節的更換,這些鳥兒會不會換毛呢?她看見它們棲息的地上有一層羽毛,不過那都不是它們換下來的,而是那幾隻病鳥掉下的,所以都是枯黃的顏色。那麼,正常的換毛應該在什麼時候呢?院子里沒有樹,也沒有草,所以這段時間以來,勞已經無法判斷季節的變化了。和鳥們住在一塊,皮膚對氣溫的感受力也大大減弱了,她一直就穿著單衣,似乎要永久穿下去。不錯,她出去過幾次,但每一次都十分匆忙,滿腦子的惶惑,哪裡會去注意外面的季節變化與氣溫呢?
那啟示就如白天一樣清楚,勞看見自己正在漸漸進入老年,而她的嗓子依然像姑娘一樣嬌嫩,這似乎不大好。然而這嗓子又是她保留下來的唯一的天賦了。
看著這些鳥們,她搞清了一件事:即使自己果真去牆根邊上拉屎,即使具有了這些白鳥的意識,也是不可能像它們那樣行動的。它https://read.99csw.com們是何等地從容大度,心不在焉,又是何等地漠視一切!它們佔據著這個院子,在牆根那邊拉屎,對於她每天的跑進跑出視而不見。是從什麼時候起,勞對於它們的體味和骯髒不再反感,反而有種嚮往了呢?勞到今天還是不能理解它們的鎮靜由何而來,正如她不能理解自己的衝動從何而來一般。
「我總是看見同樣的東西,聽見同樣的說話聲和腳步聲。」
「正是如此,沒有區別。我倒忘了這一點。你能說出臘梅花的花瓣是如何掉進院子里的嗎?」
勞走到窗外,拍拍樹榦,又一次感覺到那種交流。當她用力凝視樹榦分杈的地方時,她甚至感到有兩道強光從她乾澀的眼裡竄了出去,就像神話中的「火眼金睛」似的。勞自己從來就具有這種交流的本領,只不過在以前,運用起來沒有這麼得心應手罷了。過去她只與人交流,每次弄得別人十分難堪。現在她才知道,原來一切東西,不論有無生命,都能與她產生交流,而且這種交流又很方便,省去了與人來往的許多麻煩。比如最近,她就常與大自然的氣候產生交流,當然這種關係有時也煩人,因為她不太習慣總是心臟怦怦亂跳。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畢竟掌握了一些主動權,可以像深山的老虎那樣獨來獨往。現在她拍了這棵樹,樹就用它溫暖的皮向她的指頭作出反應,與此同時,勞就弄清了它在宇宙間的位置。這種遊戲真令人感動,在這種場合,勞的心臟不再怦怦亂跳,而是幾乎要停止跳動。
這些天,她已不再希望聽見有人來搗弄她的門閂了。「我要從從容容地。」她對自己說道。她開始練習將腳步邁得又緩慢又隨意,眼睛東張西望的。于無意中將自己與鳥兒們作了一番比較,發現還是有很大的不同之處:鳥兒們從不東張西望,猶豫不決,一舉一動都不像她這麼俗氣,這麼狹隘。比較的結果雖然令她沮喪,細想個中的緣由,卻又坦然了:人和鳥本來就不相同的。她又設想,要是現在有人搗壞門閂衝進來,她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主要是不知臉上該做出何種表情。而在從前,她臉上的表情總是隨心所欲的,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十分不舒服,怎麼自己竟會有那麼乾脆的表情,像中了邪一樣。像她這種人,本質上其實應該是模模糊糊的。
「每個人都有各式各樣的借口。我也可以拿門口的樹作借口的,但我只把它看作石頭一類的東西。自相矛盾的是,我依然對那種形式有著莫大的興趣,在這一點上我們可說是同樣輕佻。」
「你看見了一些東西。」他說。
勞當然就明白了他不是問她,只是自己要說一句話,就說出來了。如果她不在,他也要說,自說自答。
談話之間,勞看見又有細細的花瓣在她和白臉人之間輕輕地落下了,一層又一層。勞忍不住要用手掌去接住它們,它們那惹人憐愛的姿態使勞的心頭抽搐了一下。與此同時,白臉人正注意地看著她。
「那倒並不見得。再說我說不說話又有什麼區別呢?」
白臉人的家裡也是與季節完全失去了聯繫的,房間里一年四季都是恆溫,所以他才能一直穿著那件袍子不脫。所有以前沒有注意到的細節都在勞的記憶里復活了,原來她的住所正好是他的住所的另一種形式,表面的差異改變不了問題的實質。她在那個多風的日子里闖進這間房子,而為準備這件事,她花去了幾十年工夫。可以肯定,這個人早就在這裏,或者他料到她會闖進來,就等在這裏;或者他什麼也沒等。他太傲慢了,任何衝動的事都與他無關。這間房子也和他同樣傲慢,柿子樹也是因為傲慢才死掉的吧。勞撫摸著樹榦,又一次想到一個人,如果一生下來就如這房子里的主人這般傲慢,那麼從一開始,伴隨他的就只能是這種無季節的透明世界。而勞本人,她有過在風中奔跑,在陽光里跳舞,在荊棘叢中砍伐的鮮明記憶,怎麼會跑到白臉人的世界里來的呢?這種事玄而又玄。為什麼在幾十年的準備過程中,她對此事一點預兆也沒有呢?
那一天有點冷,可能是冬天來了,也可能冬天根本沒來,仍然是春天或夏天。這種事完全搞不清了,只能象徵性地想一想。因為有點冷,她就穿上了外套。她坐在桌邊一動不動,眼前就活靈活現地出現了那棵死柿子樹。白臉人站在樹下抽一支煙,將煙蒂隨手扔在門口,然後他仔細審視那棵樹的樹皮,還用一個指頭在樹皮縫裡撥了幾下。再後來他背轉身,走進屋裡去了。房門自動關上,她甚至聽見了輕微的碰響聲。她的視覺又隨之進入了房間里,白臉人像她一樣坐在桌邊,正在抽另外一支煙。窗戶開著,看得到那棵樹,窗外泛濫著大朵大朵花粉的浪花。也不知道他看見沒有,他臉上的表情總是無動於衷的。空中還有雷鳴,遠方也有狗叫。勞既聽見了外面那些聲音也聽出了白臉人房間里的寂靜。這是她第一次產生的雙重聽覺,也是第一次看見遙遠的身外之物,她的頭部隨著傳來的聲波輕輕搖晃。白臉人站起身,將窗戶關上,勞就聽見了浪頭拍擊玻璃的響聲。毫無疑問,白臉人一向耳聾,而她,也曾被那間房裡的寂靜所蒙蔽,沒看出來。現在她的聽覺正試圖慢慢恢復,所以才會產生這種雙重的效果。那種景象大約持續了一分多鍾,勞感到身上越來越冷。最後她發覺那只有病的鳥竟然將糞便拉在她的腳背上,將鞋襪全弄濕了,怪不得她會感到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