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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 一 我們家裡的秘密

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

一 我們家裡的秘密

「你怎麼躺下了,家裡的事真複雜,你一定要擔心松毛蟲。我覺得很奇怪:從前我和你父親住在廟裡的時候,倒輕鬆得多。現在我簡直是膽戰心驚;生怕踩著了松毛蟲,它們到處爬得有,囂張得不得了,時常在你要睡的時候,出其不意地藏在被子里。老傢伙從山上帶回那根松枝時,我就預感到了今天這種無法收拾的局面。已經有一星期,三妹一直在清除這些毒毛蟲,我們的棉被早被她抽得稀爛,她真是毫不留情,心腸又狠……」他說著說著就走了神。
「那段圍牆怎麼會成了綠的呢?我的聽診器丟了。」未婚夫在浴巾里「哼哼」地,「這屋裡溫度高,很好,一熱,我就要睡覺。」
我在街上溜來溜去的時候見過父親一次。他從一棵大樹背後倏地一下竄出來,往街頭奔去。帆布袋隨著奔跑被拋起來,小魚小蝦從袋裡蹦出,滿地皆是。看見他的軍黃色綁腿忽閃了一下,就不見了。我奔過去,撿起地上那些小魚、小蝦,拿在手裡一看,原來是一些青蟲和螞蟻。
每天天一黑,我就開始尋找我的家人們。我從這個房間轉到那個房間,發現他們各人都從自己空空蕩蕩的房間里消失得無影無蹤。風把小電燈吹得蕩來蕩去,燈光一下子變得猩紅,外面刮的是西風。我很不安,想不出他們躲在什麼地方。
我走進廚房,一個黑團從水池裡冒出來,濕淋淋地朝我大吼:「你小心!」原來是未婚夫。他是怎麼會躲到水池裡去的,又是怎麼算計到我會進廚房,好突然站起來威脅,這一定又是一種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是一個醫生。」他濕淋淋地爬起來嘮叨著,不斷地用一個滴水的指頭來戳我的腮幫子,「你們家的人都有那種複雜的綜合症,如果我撒手不管,你們真不知要落到什麼地步。凡落魄者總死愛面子,又想裝得若無其事。我住在你們樓上的時候,每天都聽見三妹難受得將頭往床板上碰,我所以在地上猛敲,是為了減輕她的痛苦,我怕她會跑上樓來發作。你是怎麼一回事呢?你是這一家人中病得最厲害的,我時刻都在密切注意你的行動。你走進廚房的時候,我已經在水池裡躲了兩個多鐘頭了,冷得直哆嗦。」他的眼光暗淡下去,打起噴嚏來,打個沒完,直到三妹衝進來像狂風卷落葉一樣將他捲走。
外面已經天黑,我不能起來,伸手到枕頭底下摸出一面破鏡子一照,看見一張模糊的臉團,上面滾動著兩個通紅的血球,大約是我的眼珠。我扔了鏡子,它在水泥地上發出刺耳的怪響。
「這不是阿文嗎?」一個老頭獃獃地站定了,「好,出來走,好!」他邊說邊用力抓自己的腋窩,然後重重地朝我的腳邊吐了一口濃痰。我走出好遠,他還追趕著我喊:「好!太陽大,好……」
「你的三妹呀,真難說。」母親酸溜溜地說,「你聽見她把床板踢得『咚咚』響了嗎?醫生說她是內分泌失調,一種很微妙的病。」我剛要答話,就聽見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是樓上的鄰居。我偵察過,那傢伙是用一把鎚子和一根鐵釺干這把戲的。他房間的水泥地上,像蜂窩一樣遍布他挖出來的小洞。母親似乎並沒聽見樓上那聲巨響,無動於衷地說下去:「我能看穿任何人的詭計,我現在已經這麼靈透,差不多成了一個法師了。我整日坐在這角落裡用梅花針扎呀扎,和這些液體作鬥爭,有時候,我會忽然不記得你們是我的兒女。一回憶從前的事,我腦子裡就出現那些荒山野林,星子像開花的爆竹一樣掉下來,你們的父親那黑黝黝的身影吊在樹枝上。他很快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事情發生得太快了。」
房門「砰!」地踢開。「我不能洗頭,」三妹披頭散髮,插著腰往我和父親中間一站,「我一洗頭腦袋就變得輕飄飄的,像一個汽球那樣從脖子上遊離開去。這種事你們絕對體會不到,絕對體會不到!說也白說。」她發狠地往床沿上用力一坐,聽見她乳罩上的一粒扣子「啪!」地一聲脫落了。
我記得牆根長過紅通通的蛇莓子,我彎下腰,閉上眼,抖抖索索地用指頭摸索著。
「我的床底下就喂著一條銀環蛇。」母親的聲音在陰影里厲聲說。
他像一粒彈子一樣在原地彈了幾彈,忽然不見蹤影了。
我生出一種要向他傾訴的熱切願望,我急巴巴地扯著他的耳朵告訴他:「這套房子一到夜裡就變得空空蕩蕩的,所有的人全躲起來了,門窗也找不到了,如一個密封的鐵匣子。我游來游去,碰翻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急躁得踢牆,踢腫了腳趾。我的三妹,她一定向你暗示過什麼。她斷定我夜間並沒起來過,她指著我的凌亂的被子肯定了這個。你好像並沒聽到我的聲音,你說說看,我的嘴裏有聲音發出來沒有?」
背後有種可疑的響聲,轉過身,看見九_九_藏_書三妹舉起鐵鏟,朝著母親發出聲音的暗處猛紮下去,隨即水泥地上冒起一排金星。
「父親?」
我的血衝到腦門上,我急煎煎地對著路邊的一個人影訴說:「我總在想著要振作精神這回事,我想得很苦。每天每天,我聽著門前那棵老樟樹的葉片『嘩啦啦』響,你看一看我的嘴唇上面有多少個火泡,就會明白。只要……我碰見過很多人,我拉他們的袖子,要告訴一個人,但是我的語言表達有很大的障礙。」
「我一直在找你們,腿子酸痛得提不動。我用力往地上摔石頭,你在箱子里該聽到的吧?」
「醫生?好呀!醫生!」母親在陰影里逼尖了喉嚨嚷嚷道,「我要找你看看耳朵!我的耳朵這麼靈,有沒有什麼法子,比如說,麻醉劑?」
窗玻璃上出現一副巨大的墨鏡,是樓上那傢伙,他是來探聽我們對他的惡作劇的反應的。他每次下樓來都要戴上這副墨鏡,以為這一來就沒人認得出他了。
「我也一直有病,」她最後一招手,「你看見了的,腳丫子腫得像胡蘿蔔,我一摸到它們就害怕……我小心地掩蓋這一點。」
父親的房裡也沒人,空氣中瀰漫著汗酸味,香蕉皮扔在板凳上。白天他挺機密地告訴我,最近他在捕蝗蟲,他親眼看見母親殺了五隻花蛾,扔在後面的枯井裡。「明天我上綠山去。」他說,像小夥子那樣扭一扭屁股,將懷裡的瓦罐拍得「啪啪」直響,「那裡的蝗蟲真茂盛。」他欣賞著自己使用的形容詞,滿臉容光煥發。「我要同媽媽講一些事。」我說。「你的媽媽,」他用力轉動巨大的眼珠子,企圖想起一些什麼來,「她是一件不可靠的東西,不要輕信這種東西。」他用一隻腳蹦起老高,將瓦罐里的河砂都倒了出來,「我一直睡在棉絮堆里,那裡很安靜,沒有老鼠什麼的。你患夜遊症有多久了?那是一種很痛苦的病,原先我也得過。關於那個墨鏡,你用不著提防,你可以和他友好相處,那傢伙是我的朋友了,天一亮,我們就開始在外面游遊盪盪,夜裡睡在棉絮堆里。有一天,是槐樹開白花的時候,我蹲在街角上,脫下我的背心,使勁地來搔癢——我有整整一個冬天沒洗澡了。後來我發現還有一個人也蹲在那裡,那就是他,他也在搔癢,我們一起傾聽蚊子的嗡叫,渾身暖洋洋。」
「白費力氣。」她在背後「嘿嘿」地乾笑起來。「時常你記起一件什麼東西,你去找,這才發現根本沒有那樣一件東西。早先,我們的碗櫃里常年放著一團濕面,上面長滿了綠霉。從去年起,我天天到閣樓上那個碗櫃里去翻,想找出那團面,我整整找了一年。在最後一回,樓梯踩塌了,我跌落下來。你的三妹對我說,那個碗櫃根本不是原先的那個,我記錯了。你的三妹,滿腦子對男性的幻想,我完全清楚她的病根,她治也白治。」她聳聳肩,作出瞧不起什麼的神氣。
「我睡在箱子里。」她凝視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每天夜間在我房子里轉來轉去急得就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次你踩在我的眼珠上,你有沒有覺出來呢?我不能睡,眼瞼下有兩個大黑圈,那是失眠引起的。」
母親明明已經消失了,但是他們為什麼強板著面孔絕口否認這件事?活人是應該看得見觸得到的,而母親既看不見也觸不到,只要我一提這事,他們又要勃然大怒,他們的脾氣怎麼越來越大了。
「有誰能知道我的悲傷?藍天里飛來一隻黃鼠狼!啊!啊……」她怪腔怪調地邊唱邊喘,還朝屋中央吐一口一口的痰。
「你看我是不是青光眼?」我艱難地呼吸著,看著他化為一個影子。
「對了,是夏天。我的腳臭毛病已經好了,三妹命令我每天用來蘇水洗。現在我反倒覺得沒什麼意思了。」臨了他審視著我:「難道你這個一本正經的人,就不能幹點比如說收購蛇皮之類的生意嗎?每次你向我靠近,我都覺得很沒有把握,你的存在很成問題。你好像抱定了一個主意,一定要死守在這裏,從來也不想自動地去弄一點什麼,比如說蛇皮,你太心安理得了,說到底,這都是生殖系統的毛病,你們家……」
是那副墨鏡,他朝玻璃上哈著氣,死皮賴臉地伸進頭來。「我住在十三條大街六十五號,是個醫生,我在這裏聽了好久了,這叫出其不意。」
「母親怎麼辦?」我衝口而出。
那個人影背轉身子一聲不吭。我看見太陽移到了電杆頂上,牆壁還在一爆一爆地向外噴灰。
我的嘴皮很重,風颳得太響,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得憋足了氣大喊:「我看不清東西呀!我的腦殼裡面整天都在拉風箱!你還是一個青年,你的頭髮,怎麼全白了?」
三妹尖叫著在屋當中跳起來:「別來這一手!你成天擺出這副救世主的怪read.99csw•com模樣,讓人見了真噁心!有病的是你!你倒以為是我,這種事誰不心中有數?在我們這條走廊里,這條災難的通道里,正在發生何等驚心動魄的變化,你有感覺嗎?要是你出走了我們才高興呢!但你決不走,死死地守在這裏……」
「長腿花蚊亂哼哼些什麼,真好笑。」母親從床鋪後面的陰影里冷不防地發出聲。自從上次落雨以來,她就一直躲在床鋪後面的角落裡,她覺得這樣可以對外人造成一種失蹤的假象。她興奮地找來一把大黑傘,撐開,將自身嚴嚴實實地擋住。「我的全身綳得像個氣枕。」她從抽屜里找出梅花針,咬著稀鬆的牙往皮膚上扎,邊扎邊擠壓,還說:「要擠掉一些水,不然沒法活。」我想告訴她一些關於夏天的事,我猶猶豫豫地啟口道:「馬蜂窩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嗡響,什麼東西在半空里盪動……我丟掉過一隻皮夾,你明明記得這件事,是一個滿臉鬍鬚的傢伙偷去的,那時街邊曬滿了耀眼的白被單,點著火把的小孩跑來跑去。你不覺得這梅花針是扎在腐肉上?」
我走進那個破廟裡,看見許多野貓滿屋子鑽上鑽下,有兩個黑臉從草堆里伸出來,他們告訴我父親已經不在這裏了。我明白他知道我發現他在撒謊而無地自容,我趕緊走開,免得他難為情。待我一回頭,卻愕然發現他在窗口朝我伸舌子做鬼臉。「我一直在綠山!」他又朝我伸出兩個指頭來。我不明白他的心思,沮喪得很厲害。
「誰?」
「你看出來父親徹底完蛋了嗎?」三妹交叉著兩條短腿,靠在電杆上面,說:「他裝出有什麼事的樣子,在街上蕩來蕩去,給人一個風流倜儻的假象。我可知道尿道阻塞這種病,他現在困難極了。看著他一本正經跟你嘮叨綠山什麼的,我們笑得一身直顫。他一從家裡走出去就睡在那個破廟裡,每次都這樣。破廟的角落裡鋪著一些稻草,一些另外的人也睡在那裡。我和醫生初通情意的時候,他也睡在那個破廟裡。有一天我去那裡,父親跟我嘮叨了一整天關於一件狗皮背心的事,他反反覆復地說到那件背心掉在我們從前老屋的地板下,是從地板的一個破洞里掉進去的,還說他看見那上面長著拳頭大的狗屎霉,現在他在外面遊盪,就是為了找那件背心。我看他瞎扯什麼綠山,完全是由於尿道阻塞發作引起的。」
「你?」
「那傢伙正受著足癬的折磨。」母親心神不定地轉動小而扁平的腦袋,後腦勺每在肩上摩擦一下,枯乾的斷髮就朝空中飛揚起來。「你聞到癬藥水的氣味了嗎?差不多每一個人都有一種很微妙的疾病,各人都費盡心機地遮掩,做出身強體壯的樣子。」
不知從哪一天起,母親開始來嚇唬我們了。她故意躲起來不露面,但是她又無所不在。床底下,櫃頂上,廚房的門背後,水池裡,到處晃動著她歪歪斜斜的影子,那影子臃腫,發紫,還有一股霉味兒。我們一天到晚躡手躡腳,嘴巴湊著耳朵說話,時常我正對著父親耳語,聽見她大喝一聲,彷彿跳將出來,把我們嚇得魂飛魄散,仔細一看呢,她並不在,那一聲大叫原來是從收音機里發出的。也有的時候,她並不大喝,只在陰影里一味暗笑,使我們毛骨悚然。首先受不住這種恐怖氣氛的是三妹,她從反覆發作的癔病里擺脫出來,扛著一把鐵鏟追尋失蹤的母親。那種時候她往往火赤著臉,脖子僵硬,雄赳赳氣昂昂的派頭。屋裡的牆跟、灶頭,全被她用鐵鏟刨得烏七八糟。
當我忽然意識到母親永遠從這屋裡消失了的那一天,父親正咬著牙扎他的綁腿。「到綠山去釣兩個月的魚。」他眉飛色舞地告訴我,腮幫子上泛起兩朵桃紅。
在夜裡,牆角的確有一個破箱子,上面還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銅鎖。我走進她的房間,尋找那隻箱子,牆角那裡什麼也沒有。
「你對我們這套房間有些什麼樣的感想?」她的三角小眼極感興趣地緊盯我。
那影子忽然轉過身,將模糊的臉正對著我,一字一頓從牙縫裡說:「你先前患有美齡憂食症。」
「唔,在廟裡,整夜聽見梧桐籽掉在地上。你父親,他不會回來了,他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正在和老闆娘吹噓。」
「我在樹叢里喂著一條銀環蛇,一喚就出來,你有沒有興趣?我們可以一塊去捕蝗蟲。」
「躺著罷,你。」三妹用指頭戳了戳我的脊背,膩膩地說,「你的脊樑,是一條青春發育期的蛇。」
墨鏡走進房間來了,他穿著白大褂,掛著聽診器,一副氣宇軒昂的神氣。大概他想有所表示,就嚴肅地舉起聽診器在牆壁上聽了老半天,然後自作聰明地壓低了喉嚨說:「我是個醫生,現住十三條大街六十五號,你們家裡存在一些很嚴重的問題。」
「那是你的眼睛出了九_九_藏_書毛病。」她「嘿嘿」地笑起來,很陰險,「你以後,不要再用眼,不用好得多,你的頭昏,完全是由用眼引起的。我有一個親戚,也患著和你一樣的病,他用眼用得那麼狠,後來眼珠掉在地上。假若你看不清東西,你就要認定這是一個缺陷,爭強好勝會是怎麼個結局呢?」
「對啦,太陽一出來,我就變成了一隻肥雞婆。」有一剎那間,她的瞳孔彷彿融化了似的。「我整日蹲在屋檐下的木板堆里,小孩們一來,就往我背上扔鵝卵石,終於有一塊石頭打斷了我的脊梁骨。」她突然站起來,眼珠曖昧地溜來溜去,「我現在要一反常態,表現一種剛毅果斷,剛才我還砸爛了一塊窗玻璃。你們以為我全然蒙在鼓裡,不是么?在被窩裡面,你們每個人都在哭些什麼呢?每天,看著你們泡腫的眼瞼,我也在打著我自己的主意。你們看不透我,卻認定這一下,你們就可以暢所欲為了!所以你們來跟我講這一套莫名其妙的鬼話。」
我在白天反覆告誡自己說,到夜裡,我一定不要忘記了注意那些箱子,我怎麼總是忘記,我要在那些地方作一個記號。然而天一黑,我的記憶就完全混亂了,我鑽來鑽去,眼前不時地閃過一隻箱子,一把掃帚,一個皮夾等,但我什麼也記不得。我的家人們究竟在什麼地方?他們總該留下一點痕迹的吧?老鼠們在燈下咬起來了,房裡的老鼠竟如貓兒一般大。我用發青的手捂著電燈,躲避燈蛾們的騷擾。電燈的光是冷光,那光線穿透我的肺腑,從牆壁上看到我心髒的投影,十分清晰。我本來要告訴媽媽關於夏天的事,在那個夏天,媽媽腌的豆角全化成了臭水;巴壁藤垂掛著,陰影里,銅茶炊「呼呼」地怒叫;貓兒爬過矮牆,牆根栽著蓖麻;三妹吹著口哨走來,鼻孔里插著兩枚竹葉,竹葉上面凸起一些紅點,像骨牌一樣。
「是一隻鐵絲刷子。」三妹從棉絮里探出變了色的小臉,「夜夜都這樣。這勾起我無端的愁思。」
「你們總撇下我,以為我無能,其實恰巧相反;而且,我也早有一套,說不定,我會比你們更靈活。」我邊說邊用手抓緊她的衣袖,怕她會冷不防消失掉。
「家裡有個醫生真彆扭得要死。」母親的頭影像個蛇腦袋那樣伸了伸。
「那墨鏡罷,我早就知道未婚夫就是墨鏡,這一下她的病要痊癒了。一種說不得的病,這種事,真奇怪。」她一飄一飄地縮到床底下去了。
在外面什麼地方,有一隻黑手不停地抓撓著牆壁:「喳喳喳、喳喳喳……」
後來我想出了一個計策。一天吃過晚飯,我立刻向母親借梅花針。「幹什麼?」她的眼珠像要彈出來的彈子。
「她這是頸椎肥大症。」父親皺了皺鼻子往床腳下扔了一塊東西。
「松毛蟲襲擊得夠慘吧。」三妹凝視著我,「躲是沒用的,要下死力抽。我發起狠來,往往抽爛被子。昨天我差點把醫生的眼珠抽瞎了,他來擋路,誰擋路誰倒霉。」她穿著腋下有一圈黑污的汗衫,叉著腰,殺氣騰騰地站在屋當中,「在廟裡,只要一刮山風,松毛蟲像潮水般從朽爛的地板縫裡鑽出來。前天,我發現爹的頭髮里滿是這種東西,他睡在地上,松毛蟲在他頭髮里做窩呢。『丁鈴鈴、丁鈴鈴』,一隻小山羊在啃草,風息下來時,山羊必定跑得很快,小石子『嘩嘩』滾落……哈,我們的爹爹,他對生活的態度是最難捉摸的。」
三妹根本瞧不起我。她流著黑汗,在水泥地上一鏟一鏟刨得那麼起勁,鼻孔張成兩個大洞眼,「我睡覺的時間太長,我這是為了舒展舒展筋骨。」她振振有辭地說,「你老是幻想這房子會垮,真庸俗,怎麼就不能想些別的。我一點也想不出你是怎麼成了這麼一個憤世嫉俗者的,這種人我看著就心煩,就心煩。」中午,她光著上身睡午覺,在床上不停地抽風,嘴角流著臭氣熏熏的涎水。她就那樣一直睡到天黑,也不吃晚飯。父親只要在家,總要往她大敞的房門那裡探一探頭,然後一伸舌子,高聲說:「遺傳的作用是何等奇妙而壯觀啊!遵此規律,將會出現什麼樣的決定性的轉折呢?」說了這句話,他便覺得自己具備了某種資格,於是將家中的吃食搜括一空,裝進旅行袋。有一天落大雨,一個淋得落湯雞樣的男人從門外跌進來,抹著臉上的雨水,向著牆角母親的影子一鞠躬,尖聲尖氣地說:「您好,媽媽!」三妹像風一樣衝過來,用一塊巨大的印著黑斑的浴巾將他包起,下死勁搓起來,一直搓得他嘴唇泛紅,眼珠充血,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著說:「有了未婚夫真要命!」後來,她不知怎麼又變得力大無窮,一把抱起那裹著浴巾的一堆,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用被子捂好,輕輕地拍他入睡。
未婚夫說過松毛蟲的那天夜裡,我在床上遭到了九九藏書它們的襲擊了。它們簌簌地爬動著,鑽進被子里來,針鑽一般貼在我的腿上、腰上、手臂上,我打開燈,將它們一條條從身上撕下,「啪啪」地扔出窗外。然而只要我一躺下,它們又上來了,先是簌簌地響,然後又是針鑽,痛得我眼冒金星。於是又開燈,將它們剝下,扔出去,一次又一次,搞得精疲力竭,仍然無法入睡。到早上,沒有了松毛蟲,身上的皮抓得血淋淋的。
「你這叛徒!」三妹氣急敗壞地從馬路對面衝過來擋在我面前,「你幹嗎去那破廟裡?咹?誰給你這種自作主張的權利?你把我們的臉全丟盡了!現在老傢伙正在窗子後面暗笑,他認為是我們指使你這傻瓜到那裡去的,我們成了受人恥笑的東西啦!」她臊得用頭來撞我,把襯衫的線縫都繃開了。
「所有的災難全是由這些倒霉的氣味引起的!」她「呼哧呼哧」地衝進她的卧房,在裏面兇狠地啜泣起來。其實她倒不如坐下來鉤她的花邊。小的時候她一直很安靜地坐在窗前鉤她的花邊,誰要輕輕地碰她一下,她的鼻孔里立刻流出血來。她現在變得如此強悍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天那麼昏,天底下的東西看起來像一些流體,在霧氣里,居然浮著三隻白鵝,直挺挺地游過來,白光一閃就不見了。我的指頭觸到一隻蝸牛,心裏一悸,全身炸起雞皮疙瘩。強撐開眼皮,看見那女人往後退去,越退越遠,我的眼珠迅速地脹大,似乎要暴出眼眶。
「什麼箱子呀,不過是我講給你聽的一個故事。我早講過,白費力氣,你那麼起勁地找來找去真是獃氣。你還嘮叨什麼梅花針,口氣像個耍蛇的。你就那麼怕?到了我這種年紀你就不會怕了。在你的狂妄的記憶里一定有許許多多各種類型的破箱子,它們東藏一隻,西藏一隻,你以為那裡面裝得有什麼。年輕時都這樣,其實……」她一頓,心煩地打量著我身後的窗戶。
「對於這種人,你得小心提防啊……」老頭的聲音順著一股風送到我的耳朵里,「他動不動就鑽進蟒蛇洞。」
「這屋裡熱得要命。」他的眼睛乜斜著,腦袋搭拉在胸前,微微地打鼾。
我悄悄地將一把鎚子藏在屋角。當他們都躲起來,萬籟俱寂的時候,我藉著街燈的微光摸到窗前,我打開窗子,使勁朝著無邊的黑暗吐唾沫,我看見唾沫成了一閃一閃的光龍,我一直吐得嘴巴麻木才罷休。鐵鎚撞擊在磚牆上,響聲沉重窒悶,誰家的電燈閃了一下又滅了。這震天動地的聲音誰也不曾聽見?還是我手下根本發不出真實的聲音?我徒勞地敲了一整夜,早上,我羞愧地藏起鎚子,渾身酸脹。三妹從卧房裡走出來,打著哈欠,噴著口臭,譏笑地瞪著我,還聳了聳肩,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你那件東西上面的扣子快脫|光了吧?」我想起了這個。
以後好多天,三妹和她的未婚夫佔領了房子。他們每天一清早就把我趕出門外,然後關上門,在裏面鬧得昏天黑地。臨街的窗口一下子飛出一把掃帚,一下子飛出一包李子核,有一次飛出的竟是墨鏡本人。他跌得鼻青臉腫,哭哭啼啼地說:「你的三妹體內發生了一系列突變,她怎麼會變得力大無窮的?內分泌失調這種病本不該治……我第一回遇見她的時候,她的鼻孔里還插著竹葉呢。那天賣冰棍的喊得煩人極了,我的背上直冒汗,腳上的絲|襪一股酸氣……」
他紮起褲管,露出左邊那條蒼白萎縮的、光溜溜的直腿杆子,將帆布袋子往肩上一搭,興沖沖地說,「我今天就到綠山去!」
「這是隱身法。」母親平靜地告訴我。
有一天早上,我的腿子腫得格外厲害,頭昏卻意外地停止了。凝神一聽,屋裡靜悄悄的。我撐起來,拄著一根棍子在屋裡繞了一圈,發現空無一人。我出了門,一拐一拐地在外面走。太陽很毒,明晃晃地吊在樹枝上,所有的牆縫都在「撲!撲!」地向外噴灰。我的汗衫緊緊地巴在背上,一抬頭,看見空中有無數藍圈圈和紫圈圈。
三妹的床上,如小山一般堆著被她抽爛的棉絮。
「一匹發|情的種馬啊,可悲的現實?」三妹飄進屋裡,輕輕落在床沿上,然後用細藤樣的指頭支起下巴,望著空中出神。「這一類人身上有種特殊的器官。」她補充了一句,眼中溢滿了渾濁的淚水。
父親在外面到處宣揚,說他從家中出走了,因為受不了難堪的壓迫。還說他好久以來一直以魚蝦為生。但是他並不以魚蝦為生,他每天溜回來偷東西吃,甚至不是偷,而是明目張胆的搶。每次他來搶,他們總裝作沒看見。他們裝得那麼像,我簡直懷疑他們的眼睛是否真有毛病。也許他們想要不看見什麼(例如搶吃的父親),就真的看不見,他們想要看見什麼(例如消失了的母親),就永遠看得見。對於生著我這種眼睛的人,他們是九_九_藏_書十分歧視的。墨鏡這樣說到我:「一個人不幸生成像他那種性情是可怕的。」
昏紅的燈光下,顯出未婚夫的圓臉,臉的周圍嵌著一道灰邊,舌頭一伸一縮的,似乎在玩一種什麼新把戲。我細細一聽,他的聲音就響起來了。
我昏頭昏腦地摸索著上了床,蒙上被子。雖然隔著棉被,還是聽得到三妹翻箱倒櫃發出的轟響,和未婚夫被追打發出的嗷嗷哭叫。三妹日益肆無忌憚了,她披頭散髮,只穿短褲汗衫,手持一把條帚,下死力抽打著我蓋的棉被。我從來沒料到她有這麼大的氣力,原來她的氣喘病完全是她異想天開搞出來的,她想要搞什麼,就總是搞得成。我蜷成一團,在被子里流著酸汗,等待她的發作過去。
「我想和人講一下語言表達的障礙。」我腦子裡出現這句話,但是嘴巴動不了,我的嘴皮成了鐵夾子。
我的家人們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些秘密一定是非常嚇人的。我的父親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我從未看透過他。在我看來,他接近於昆蟲類,因為他給我一種有甲殼的感覺。每天一吃飯,他就偷偷溜進來,衝到桌邊盛上一大碗飯,緊覷桌上的菜碗,夾好菜稀哩呼嚕地大嚼一頓,然後「當!」地一聲扔下碗,拔腿就跑。「父親內心很痛苦呢。」三妹翻著白眼說,聲音就像掛在潮乎乎的空氣中的麵條。三妹一吃飯就咬碗,所有那些藍花瓷碗的邊緣都被她咬得參差不齊,我親眼看到她將瓷渣和著飯粒癟著嘴咽進肚裏。為了治她的哮喘病,她已經吃了一千多條蚯蚓,全是用糖化掉喝下去的。「這不是意味深長的奇迹嗎?」她一邊喘還一邊艱難地作出驚奇的神態。
聽見他在窗外吹口哨。
「是夏天。」我提醒他。
「噓!」三妹豎起耳朵,分明聽出了我腦子裡那句話,「胡思亂想會加重你的病情。讓我來告訴你我氣喘病的來由吧:那都是由醫生的藥引起來的呀,他在玩弄我的感情呢,我這傻瓜居然就輕信了他,回想起來真是痛不欲生!你不要吃藥,會引起某種神經過敏症,尤其不要相信家裡這個醫生,細細一想,對他根本不是什麼醫生也就不會覺得奇怪了,是我自己要相信的。這幾天母親天天夜裡和我嘮叨關於野蜂,關於她失去的皮夾,我感動得嗚嗚直哭,只要一用勁,我就走在那條石板路上,天一亮,我恍然大悟,原來根本沒有什麼皮夾,是她編出來騙取我的同情心的。我們的媽媽,整天蹲在牆角編出這類故事講給人聽,看看誰個中計,她好洋洋得意。」
「你母親等下會來吃的。你知道你母親幹嗎隱蔽起來嗎?她一直在躲老鼠。上次我扔去一塊生蛆的熟肉,她照樣吃得很起勁,真是飢腸轆轆呀,扔什麼吃什麼,你試試!」
「青春的活力啊。」未婚夫露出一隻眼欣賞地說,「我那裡也有各式各樣的蟲子。在深秋之夜,我在外面遊盪的時候,必定有一隻鑽到我褥子裏面去,我挂念著這件事,窩心得『嗚嗚』直哭。」
我終於給母親講了夏天的故事,我講了又講,講了又講,臉龐漲成豬肝色。母親似聽非聽,痴痴地笑著,光腳丫子在綳得緊緊的小腿上蹭來蹭去。
「好,太陽大,好!」那老頭又追過來了,跑幾步,又彎下腰去卷那極長拖地的褲管。
「你幹嗎在我們樓上敲得驚天動地的?」我好奇地問他。
父親挎上帆布袋,像小夥子一樣莽撞地衝出門外。帆布袋拍擊著乾癟的屁股,「啪啪」地亂響。「兩個月!」他邊跑邊回頭朝我伸出兩個指頭來。
「因為內心惶恐?」他游移著不能確定,「三妹的病情弄得我終日惶惶不安,那該是一種很複雜的綜合症。」
大雨過後,屋裡密密麻麻結滿了蛛網,稍微動一動就弄到眼睛里去。三妹一蹦一蹦地追逐蜘蛛,將蜘蛛網拉得滿屋子飄揚。
「你逢人就糾纏不休,簡直像個乞丐。」三妹用力打開我的手,在未婚夫發紅的耳朵上哈著氣,一邊揉他的腦袋一邊朝我瞪眼,說:「滾!」
「母親到哪裡去了?」我沉著臉問她,疑惑著她是從哪裡鑽出來的。
幾天來,我的頭一直昏得厲害。我不敢望人,也不敢看窗外的天,我用棉被捂著頭躺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我摸著牆壁,糊裡糊塗地移到門口,緊摳著門框站定。在風裡,所有的東西都是傾斜的,都環著好幾道邊。想要定睛看清什麼是絕對不可能的。那株枯樹下面坐的是母親,她正脫下尼龍襪搔她漲鼓鼓的腳丫子,她的白髮被風颳得向天上豎起來,如同一個野人。「媽——媽!」我滑稽地喊出這一聲。她向我轉過頭來,我看見一張陌生的、模糊的臉,原來是一個年輕女人。「你的病,很嚴重。你一直就有這種病,它是從內部發出來的,痊癒的希望微乎其微,你應該將這一點掩蓋起來。」她冷笑一聲作了一個堅決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