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 二 三妹訴說她的心事

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

二 三妹訴說她的心事

呸!換換空氣,這種事,我十分清楚。所有的人都這樣說話,這是因為所有的人都想證明自己是在一種潔凈的、高級的房間里過活,以示區別,這些個白痴,往事如煙啊。
和醫生談過話之後我的情況更加糟了,我老是看見那些小屋。在一間房門口,有一張漆著黑漆的八仙桌,桌上的碟子里放著許多檳榔,大黑貓在桌上打呼嚕。似乎是一個臉色灰白的女人勾著腰在系襪帶,她繫緊又鬆開,又繫緊,搞了好久,最後直起腰不系了,長紗襪褪到腳踝,她招手讓我進去,緊貼我的耳朵說:「閉上眼。」然後就一口一口將檳榔渣子吐在我的臉上。
「別以為你們可以隨心所欲,」她氣得聲音發抖,「你們那種骯髒的關係已經殃及他人。我目前的處境,是誰造成的?我每天夜裡將櫃門敲得像放炮,還吞下一把把食鹽。你們蹲在木芙蓉樹下的時候,我用汽槍朝你們射擊過,你們這對臟豬!現在我每天都有心臟破裂的危險,天哪,那些凋零的美人蕉,那種種貪得無厭的行為。我從窗口看得一清二楚!請問這世上還有沒有公理?怎麼能容得這種卑鄙無恥,這種對他人人格的侵犯?我的房間很清潔,我每天都在窗戶上弔兩個香袋子,一天一換,也有的時候,我不弔香袋子,卻插兩根孔雀的尾巴毛,那效果真是妙不可言。現在這一切全完蛋了,被徹底破壞了,誰?不過兩個胸無大志的小人,庸俗的市儈!你們要得到報應的!」她傷心已極,捶胸頓足地離開了。
「你的臉像發青的李子,那是被窩裡缺氧造成的,其實我連你出氣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偏要指出我的心計,「我怎麼會中了你們母女倆設下的圈套的呀?要知道我原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夥子,背著黑皮旅行袋,穿著高筒皮鞋,上衣袋裡插兩支金筆,戴一副金框墨鏡,有表演天才,所有的人都預見我會幹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一天傍晚,我在偵察過程中誤入了一條昏黑的走廊,走廊里充滿了竊竊私語,好像每一道磚縫裡都埋伏了一張嘴,你無論如何沒法分辨。我落到了這個地步。」
我關上門,用屁股抵緊,問他什麼意思。
風跑得很遠很遠。在墨黑的處所,有獅子在接應著風。
在三層樓上住著我那位女同學,她也是一個神秘莫測的人物。她從十三歲起就開始吃一種叫作「海牛」的小蟲子,起先說是治眼睛,後來又說是治痔瘡,反正她渾身上下都有毛病,口袋裡鼓鼓的裝滿了那種小蟲子,動不動就爬出來,掉在地上。「有些人也試著吃過,但堅持不下來,怎麼治得好病呢?我堅持了六年啦。」高中畢業時她對我說。現在我大約一個月上她那裡去一次。她是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個子,老是病懨懨地躺在一個巨大的壁櫃里(她在壁櫃里放了一把藤睡椅),壁櫃的玻璃門從早到晚關得緊緊的,我想不通她是怎麼呼吸的。我一去,她就叫我坐在屋當中,她自己則在壁櫃裏面,隔著玻璃門對我講話。她那麼一點重量,卻能將藤椅壓得「吱吱」亂叫,後面的兩條腿全部開裂。
「您能不能找一根小木棒,替我掏一下這邊耳朵里的耳垢?」
「辛酸的往事啊!」她每次都用這句話來結尾,然後目不轉睛地查看自己蒼白透明的指頭,還舉起來,放到光線中去不停地轉動。我記得她每回都是談的關於居住在壁櫃中的人是何等寂寞潮濕,壁櫃里的空氣簡直太壞了這個話題,還說她就因為這個,才變得如此心灰意懶,自暴自棄的,只要有一點希望,她也會奮發向上,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兒來,但是沒有,簡直連希望的影子都沒見過。
「跳蚤?」
那一夜,我們摸著黑在木芙蓉樹下面「嗡嗡嗡、嗡嗡嗡」的,如兩隻蚊子。第二天早上一照鏡子,看見臉上被樹枝戳出了累累傷痕。
「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自從找到這種鍛煉方法之後,我頓時就感到自己通體生光,身輕如燕了,和這相比,從前我那些扮演角色的名堂簡直是兒戲。你的女同學,她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典範,有一回,我看見她一動不動地坐在玻璃櫃里,我感動得眼淚直流。」他盪到我面前時故意在我肩膀上重踢了一腳,「說不定你對我的成功懷有某種嫉妒?通過一段時期的苦練,我能否改變自己的稟性呢?」
門縫裡那一道白光晃了兩晃,空氣中流動著濕漉漉的銹剪刀的腥氣,一副細繩穿著的白牙齒掉在地上,滑溜溜走了好遠我推開門踱到走廊里,于昏暗中看見一雙雙赤腳在牆跟並排放著。賣檳榔的女人在朦朧中向我招手:「喂喂,請注視我的腮幫,檳榔正在裏面漲大,舌頭打不過轉來。有三十多年了,我去過山頂,滿地毛茸茸的枯地榆,一吹風,就有五顏六色的小蛇從裏面竄出來……我在創一項世界紀錄,等有時間了再來和你圓夢。」她走進一間房,「砰!」地關上門。母親陰沉著臉從另一張門裡探出頭來,揚著拳頭威脅:「你還要攪擾?你還要?你聞一聞,看看你父親的背囊里是不是裝滿了松毛蟲?這件事,我疑心了一天一晚了。昨天他溜回一次,我倒並沒怎麼覺得,他現在越來越薄,簡直就不佔什麼空間,像蚊帳布一樣滿是網眼。他走時只穿了一隻鞋子,其實他何必走來走去,想標榜個什麼啊?嗐,這走廊里發生的事真嚇人,你一眼望到頭,什麼也看不見,永遠也看不清,是嗎?」「有一個賣檳榔的女人,」我告訴她,「我碰見她兩次。」「噓,不要亂說,那是你姨媽。」她擠了擠眼,笑起來https://read.99csw•com,「你要靜一靜。你怎麼會認不出她來的?不過十來年功夫吧?她還是老脾氣,沒改。她走的時候偷了我的羊皮背心,她從小貪得很。」
「木芙蓉下面的美人蕉全被踏死了,」她平板板地說,一邊用頭髮夾子戳耳朵,「這種熱情真嚇人。你父親那時不過是一個偷雞賊,所以說,事情明明白白。」
「絕不可能。」我肯定地搖搖頭,「這屋裡的人並不睡覺,人人都有一些消遣的好遊戲。請往下說,墨黑的田野、小光,還有模擬的小房子吧?我看見過小房子,裏面住著你這樣的人物。」
「這就對了。」偵探從天花板上掉下來,翻轉手心給我看,用自我陶醉的語氣說:「請看這上面的兩個吸盤,這不是長期的苦練造成的嗎?我聽見你和那個女賊在吵嘴,我早就警告過你,不要打探人家的私事,你天生有這種下流情趣,從十五歲起,你……」
後來我聽母親說,父親一直和姨媽私通。媽媽很體諒他們,暗暗地維持他倆的關係,佯裝不知。但父親一下子打亂了她的計劃,不知從哪裡撈來這麼個殘廢,兩人站在地窖里嘀咕了一下午,交易便做成了。媽媽苦苦相勸,說可以用我去頂替,雖說我還在念中學,太年輕,但早就精於此道了,不然拾破爛的老頭怎麼會弔死?而姨媽,是個娃娃,輕信得很,要吃大虧的。她揪住我的胸口搖晃著說:「想一想是什麼人?出賣給一個人販子了呀,這隻蜘蛛。」她就是為此事和父親結下了深仇大恨。
「我的女同學在樓上的水泥地上鑽眼。」我說。
「老鼠的聲音啊。」我窒息地發出聲,因為有什麼堵在我的胸口。
被太陽曬得焦黃的頭髮里,長出朵朵田邊菊。
好多年過去了,姨媽竟會在黑夜裡歸來,還帶著那些神秘的小檳榔,出現在幽幽的月光下,這件事使得我左思右想、滿腹狐疑。也許她根本就沒有離開,也許出走只是一個幌子,而馬戲團喂馬的那傢伙更是純屬捏造,她一直躲在走廊那一頭,在半夜裡,向那些遊魂兜售她的貨色?雖然她應該已經年老珠黃,但說不定修飾出來,竟是一位窈窕淑女?這種事是很難下結論的,因為走廊里從來就是那麼朦朦朧朧,充滿了詭計,從我記事起就瀰漫著一種陰慘的蒸氣,你無法看清四五步以外的東西,也聽不到自己的腳步。時常有一些相同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從裏面飄出一個柔軟的影子,含含糊糊地發出那種夢囈,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時我也到外面去,那裡和走廊里不同,但也有那些柔軟的影子。風裡有馬鬃的味兒,四周黑得不見五指,唯有那些紅黃色的燈火從一個個狹小的窗口透出,異常刺目。只要我往窪地里一站,就感到自己成了一塊岩石,雨滴在上面,滴嗒作響,我的兩眼灣積著屋檐水,有一面破鑼在荒野里「咣當」一響。
「你估計得對,那老頭很對我的口味,快樂逍遙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我疑心是謀殺。」我拍拍他的肚子,凝視著他手上的吸盤,又說:「你還是上去的好,你在那上面已經住得有了經驗了。我很看重你對付蜘蛛的那些辦法,風捲殘雲似的。我哥哥說這天花板上趴的是一隻猴面鷹,你要擔心,他帶著獵槍。偵探的角色並不適合你的氣質,沒有人當回事。媽媽昨天對我說,她記得一年前我們家來了個挖雞眼的師傅,戴一副墨鏡,他怎麼不見了?你看,她把你看成挖雞眼的傢伙了,你何苦還要強調,沒人相信呀。」
「救命啊!」我還沒開口,他就衝過去打開房門,喊得左鄰右舍都探出頭來。
門外下起了暴雨。我閉上眼,看到大雨打在一排排生鏽的空鐵桶上,發出可怕的轟響,白茫茫的雨霧鋪天蓋地。四月里也下過這種雨,被西風追趕的小雛雞一隻只跌倒在草地上,一個戴草帽的黑臉人在那裡挖坑栽樹,鋤頭挖在花崗岩上,錚錚作響。拾破爛的老頭說,在下雨的日子里,他總是趕不開那些烏鴉,它們棲息在亮得耀眼的砂地上,那麼多,遠望如一個個黑斑,凄惶的叫聲驚天動地。我在下雨天夜遊症發得特別頻繁,有時白天也發,一發就往林子里鑽。林子里蒸發著悶人的水氣,樹葉上灣著雨滴,一碰就掉在脖子里。我在林子里的時候總誤認為外面是四月的黃昏,誤認為黃昏是灰藍色的,那裡面還有一大堆剛鋸好的圓木。
起先他伏在那裡偽裝老實,一旦大家放鬆了注意力,他就開始滿屋子鑽來鑽去,弄出一種特別的響聲,那聲音很細很尖,斷斷續續,使人聽了覺得這屋裡有某種不可告人的事或東西。有一次,我的一個女同學來了,她坐了一會兒,一邊臉忽然扭出一種吃驚的表情,不安地站起來向外探了探頭,我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我大聲咳嗽,詢問她的頭皮癬是如何治好的,向她討方子。她先是鎮靜了一下,挺著脖子,竭力排開心中的煩亂,然後顯出更加不安的、甚至是憤怒的神色,開始在屋裡走動,尋找,口中嘟嘟噥噥地斥責我竟如此無禮地對待她。最後,她一跺腳,說我是個無恥的騙子,威脅地揚著拳頭走出門去。她一走,我立刻發了瘋,我弄倒了柜子,打翻了桌椅,沖向每一個可能藏身的隱蔽處。我搗來搗去,雙頰燒起兩朵火焰,弄彎的指甲嵌進了肉里,但終於一無所獲。那聲音無所不在,卻又虛無飄緲。我摸一摸腦門心,在那上面出現了一小塊光溜溜的禿斑。
好啊,好啊,姨媽!我懂得你的信中的意思了。外面正下雨九-九-藏-書,天邊晃耀著蛇形的回光,泥土裡孕育著酸模草。夢遊的隊伍過來了,張開的手臂像一把把鐵叉。我的哥哥混在當中,但他是個偽裝者,這是你教導他的結果。他的步子又僵又硬,缺乏那種自然,我一眼就能識破。你何必訓練他?你白訓練他了!
那一次母親嘴裏的豆子嗆入氣管,是動手術弄出來的。從醫院一回來,她就紮起梅花針來,弄得全身像個癩蛤蟆。
「呸!」媽媽啐了一口,提起腳來將他的棉絮卷踢得打了兩個滾,滾到了走廊里,他馬上緊跟上去打開它,一動不動地趴在走廊邊上了。
那稻草扎的玩意兒第一次出現在窗口時,我正被瘧疾所折磨,那東西是一個長臉的漢子,吹鬍子瞪眼的很可笑。在黑夜,老鼠彷彿把什麼東西撕裂了。我打開燈,走進母親的房間,看見她正在床上瘋狂地絞扭,枕頭毯子滿天飛,她一停下來床底就滴水,已經形成了一個小水窪。我想不通母親身上哪來的這麼多汗,就如她正在融化似的。山坡上響著一種奇異的哨音,時而遠,時而近,時而又呼嘯著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當然不完全相信我是一個真實的人,你對我的存在抱一種游移的、無所謂的態度。」他說,仍舊不動不挪地蹲在那裡,「前不久,你躲在門背後和你哥哥說,我不過是他們大家幻想的產物罷了,他們故意不揭穿這事,故意作出防備的神氣,是怕自己顯得滑稽。我想,你不能否認,我和你也許有點什麼,比如說我們倆蹲在這裏這件事,本身就很說明問題。你們那條走廊真嚇人,有一夜我將門打開一條縫,廝殺聲就如潮水一般湧進來。在那盞昏燈下面,究竟發生著什麼樣的驚天動地的事情呢?啊?」
我的左手忽然痙攣了一下,我大吃一驚地記起,最近幾個月來,我每天都上這個女人家裡來,聽她談關於檳榔的創舉,那雙舊套鞋,我看過不下五十次了,每次都聞到那股熟悉的臭味。原來我得了健忘症。或許我不是得了健忘症,而是和這女人一樣,想創紀錄。我趿著拖鞋東竄西找就是為的這個嘛。我老是要到同一間屋裡去,又老是不認得那些長了霉的屋主人,心裏倒誤認為是一個沒見過面的人,於是讓他夸夸其談地講一大通,聽他講完之後才後悔莫及,發現那屋主人永遠是同一個人。但那女人決不罷休,照舊說個不停,厚嘴唇湊到了我的脖子上,不停地哈出粘糊的白氣。
「我們結婚,乾脆。」他說了這句話,牙響得更厲害了,我感到他的內臟全都破碎了。
姨媽、姨媽,你在哪裡?你居然還要寫信來,向我們嘮叨一點什麼,你真是一個耿耿於懷的傢伙啊!你是想讓我產生幻覺,以為現在是四月溫柔的黃昏?你以為我還會像瞎子一樣亂闖,抽搐著鼻尖追尋那種濁雨的氣味?你總要大放煙幕,把人生攪渾。
「你的女同學原來是個賊。」偵探舒了一口氣。
「那是怎樣一個未婚夫?」哥哥竭力作出詫異的嘴臉,聳起一邊眉毛,又說:「是那個能治好你的病的傢伙?那個人?我仔細地調查過,他袖筒裏面的手臂是兩根鋼絲,也就是說根本沒有什麼手臂。」
和偵探(醫生)相處的日子是一場沒完沒了的跟蹤追擊。有一天,在洗腳的時候,我的膝關節無緣無故地響了一下,偵探「嘩啦」一聲從天花板上掉到了地下,打了兩個滾,搶了我的鞋子就跑,腳盆里的水被他濺得滿地都是。他還有一種本事,就是不用攀附就可以貼在光溜溜的平面上,如貼在天花板上,貼在床板底下,或貼在屋檐。天曉得他是如何貼得穩的,我估計他身上長了吸盤,至少有三個。他的身子越來越輕巧,走動起來就像浮在空氣里一般,我想他要是長期這樣下去,就會不記得走路,而像麻雀一樣長出翅膀來的。哥哥感覺到我和偵探的這場把戲之後,就得了神經性胃炎,每天吃飯的時候大打呃逆,將吃進肚的飯菜翻騰出來。有一回他又開始打那種暗示性的呃逆了,我跳上桌子,飛起一腳踢開裝菜湯的盆子,大聲宣布:「我找了個未婚夫!」
醫生跟我說,他並不是一個偵探,他只不過是做出一副偵探的樣子,因為總得做出什麼樣子,他覺得自己適合做出偵探的樣子,就這麼辦了,他做出那種樣子的時候,心裏並不覺得很快活,甚至還很有一點悲哀呢,因為他是一個感情深沉的人。如果外人覺得他津津有味于自身的把戲,那不過是他們的錯覺罷了。「有時真想扒下這層臉皮!」他說,很勇敢似的拍一拍胸口,又說:「人,總得有自己的人格!」他的聲音震得空中亂響。
在我的隔壁,住著一個收破爛的。那人臉部極小,下巴上有粒很大的痣。我從來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因為沒人管他叫過什麼名字,他是一個獨來獨往的,不重要的人,我注意到這類人往往是絕頂聰明,富有主見的。在我念初中的時候,他經常把我叫到他屋裡去坐。「我時常想,」他勾著腰在破布爛紙堆里踢來踢去,弄起濃烈嗆人的灰霧,他是一個駝子,背上的峰一跳一跳的,「要是把我一生中搜集的這些破爛堆起來,那也許是一座大得不得了的山。我常有迷失的時候,在那種時候,我發現自己像蛀蟲一樣鑽在一個洞里,動一動頭部,臉就觸在一些粘糊糊的玩意兒上頭。最近每天早上,我的鼻孔里都噴出爛布的味兒,也許我要死了。我實行了一種新的辦法,就是在屋當中豎起一架梯子,練習著在梯子上睡覺。從梯子上,可以看得很遠,一直到九-九-藏-書田野,那裡墨墨黑黑的,有一些小光在游來游去。我從梯子上掉下過一次,把你們都吵醒了吧?」
「我思考了兩星期,決定解除我們的婚約。」他做出一個漂亮的劈叉動作,「這一來我們倆都可以重新開始,來過那種有意義的、純凈的生活,想一想吧,忽然就變成一隻展翅的鳥兒!不過您千萬別誤會(他突然對我稱起『您』來了),以為我要從您家裡搬走,沒有的事,我已經決定了,要在這裏待下去,我要用我的勤奮搭起通往成功的橋樑,讓您們看看一種正直的生活是怎麼回事。」他在空中一連做了兩個前滾翻。
風在長滿荊棘的荒坡上一來一去。
駝子終於衰弱下去了,我看見他從門前走過的時候,拄著一根木棍,在地上磕出一種「咚咚」的響聲。他的頭髮全脫|光了,細小的腦袋在肩頭上柔弱地歪著,悲哀的目光向我家門口久久地張望。我怕極了,老遠從窗口望見他立刻撲上去關門。我整天躲著不敢出門,只要聽見那木棍磕出的「咚咚」響聲就將吃下去的食物吐了出來。外面起了一種流言,說駝子似乎有姦淫幼|女的嫌疑。我忐忑不安,總覺得流言中有些與我有關的暗示,從此便在被子里流起熱汗來。聞到流言的第二天,媽媽即在屋當中大喊大叫,響亮地拍巴掌,欣喜若狂,說:「早有此種預感。」她還叫來醫生替我體檢,以確定我是否處|女,因為這是「至關重要的一點」。樓上的偵探來了,原來他就是媽找來的醫生,也許只不過是臨時裝扮成醫生。他戴著口罩和墨鏡,聲稱住在十三條大街六十五號,笑起來左邊齜出一顆陰險的綠牙。當他蒼白出汗的手指捏著聽診器伸向我的胸口時,我制止了他,挺機密地告訴他我和六十九個男人通姦,目前性|欲十分旺盛。他聽了之後眉開眼笑,眯著眼問我:
「她想一直鑽下來,鑽通我們的天花板,然後穿一根繩子下來,好讓你能夠固定,不至於成天打鞦韆。那時你就會如一枚圖釘一動不動。」
「喂,您,年輕的小夥子,對於家庭與婚姻,究竟持個怎樣的態度?」父親死乞白賴地說,還從下面一掃腿,想弄翻他。
提起姨媽我又記起來,姨媽三十五六歲時是住在我們家裡的,她是一個仙姑,還會飛,像小鳥一樣輕飄。她的眉毛總是被她扯得光光的,嘴巴塗成血盆大口。她在我們睡覺的房中釘了兩個大鐵鉤子,各穿一根繩,垂下來捆住一隻床,做成一個吊床。半夜裡,她將吊床用力晃蕩起來,如鞦韆,她站在床上,披頭散髮。口出怪聲,到最後,往往嗖地一下從窗口飛出去,掉在門外的煤渣路上。她的雙膝總是腫了又爛、爛了又腫的,成天躲在蚊帳里擠膿。誰要去偷看,她就假裝若無其事地撩開蚊帳說:「在月光下散步,脖子一伸一伸的,不正像一隻麻鴨婆嗎?還有一條捷徑,就是穿過那片枯萎的月季花叢,那條小路是很秘密的。」她是跟一個雜技團喂馬的人走掉的,走的時候兩人雄赳赳、氣昂昂、渾身散發出馬尿的臊味。他們一走,母親就搶天呼地大哭一場。「那傢伙是人販子,腰裡別著一把鉤刀,小妹是自投羅網呀。」她眼淚汪汪地說了又說。父親卻很興奮,站在屋當中高談闊論起來。他談到自由精神,談到美好的理想,談到家裡老鼠對食物的侵犯,談到使他深感痛苦的搔癢症,他侷促不安,揉著胸口東找西找,一腳一腳地踏在母親的腳背上。
原來他和我是一類人。
他來的時候提著一卷爛棉絮,像螳螂一樣爬進來。父親捋著稀疏的黃鬍子,警惕地在他的棉絮上嗅著,死死摳住他的胳膊不放。
獅子晝夜不停地在原野上賓士。
「你幹嗎偷?」
這個時候,我倒很希望他變成一隻飛蛾之類的,爬到天花板上去,把他們嚇出尿來,就如他平日嚇我那樣。但這個孱頭,現在已失去了變化的功能,只是一聲不響,弓著背,在地上爬來爬去的。
等雨停了,我要摸到走廊那一頭去,我要在渾沌里和你相撞,然後向你討一口檳榔來嚼,細細地和你講這些年來的奇迹。關於偵探如何潛入我們的小屋,關於父母親神秘的失蹤,關於哥哥性意識的混亂,關於壁櫃里出現的眼鏡蛇……啊哈,姨媽,其實我什麼也不會講,我用不著騙你了,我還要騙你這老妖婆幹嗎?昨天我找到你往日梳妝的那個匣子,我一腳就把它踢出了窗外,我現在這點力氣還很夠踢這一腳的呢。濕漉漉的銹剪刀又從門縫裡插|進來了,滿屋全是腥氣,昨天深夜,有幾百隻夜鶯在樹上叫,月亮金燦燦,星星金燦燦,我手中的小圓鏡金燦燦,慘白的沙地一望無際。
「什麼風?」偵探和我蹲在木芙蓉樹下,牙「格格」地響著。
她和我斷絕來往是兩月前的事,那時她發現了我和偵探的關係。我站在窗前梳頭,她來了,朝我一瞪眼,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今天空氣好潮濕喲!」接著一包用報紙包著的東西朝我的眼睛打來。我還沒來得及看清,脖子上就出現了十多個疙瘩。
今天早上,我颳去舌頭上的苔,清洗了頭皮,站在窗前梳妝。檯燈座下面壓著姨媽昨天寫來的信,那信上說:
「真放肆呀。」母親嚼著滿口的豆子,輕蔑地搖了搖頭,「我剛找到你父親時,他還不過是一個偷雞賊罷了。」
「那些鬼洞,我也歷歷在目啊。」
響起又兇狠又重的腳步聲,窗前映出老女人的剪影。
「實際上,」我漱了漱喉嚨,清清楚楚地說:「他是那個拾破爛的老頭。」看見母親翻著白眼倒下去,我又說:「我們九_九_藏_書一拍即合,志同道合嘛,很早就這樣。」
我勸他不要再裝扮成偵探,因為那已經過時了,其實倒不如裝扮成——比如說裝扮成四樓上那位掏大糞的,那會更有意義,人類清潔工嘛。一開始也許被人識破,不過不要緊,通過一段時期的苦練……
「媽,我打算結婚。」
在門外,一個蓬頭婆子摔破了一個罐子,她「啊呀呀,啊呀呀……」地尖叫不停,許多灰影聚在她周圍,聽見潑水的聲音,拉鋸的聲音,還有兩個鬍子翹起的老頭躲在牆跟響亮地接吻。門被頂開了一條縫,婆子露出一隻六邊形的怪眼,眼眶周圍有一道道污垢。「哼,原來這屋裡儘是榨菜罈子,一直堆到了屋頂,怪不得屋裡這麼亮,這盞燈幽幽地亮得好嚇人呀……」忽又指著天花板上的偵探怪叫:「那是什麼東西!?」
「跳蚤!」他暴跳如雷。
雨總是在黃昏來。一下雨,我們這棟樓的每個房間里都有窸窸窣窣的響動,那些細小的聲音是神秘莫測的。如果你撐一把油布傘站到街上去看,就能看見每個窗口都放下了黑的布帘子,有的帘子還一抖一抖的,大概是因為屋裡那些見不得人的鬼把戲,我總在凝神細聽。我剛一睡下,就發現所有那些窗口都從四面八方向我緊逼過來,把我圍在當中,那些帘子「嘩啦啦」抖得震天響,直到破碎、跌落。我定神一看,原來每個帘子後面都擺著一個很大的肝臟模型,還有一盒牙籤,而且都有一個神智不清的老翁坐在那裡剔牙,剔一下又朝窗外「呸!」的一聲。一個窗口似乎與眾不同,坐在那裡的是一個穿花裙的女孩,正在用一把生滿了銹的大剪刀剪腳趾甲,每剪一下,她就痛苦地一咬牙,很長的指甲殼飛出窗外。「喂!」我喊。她抬起頭來,竟是個白髮蒼蒼的女人。她朝我甩了一把鼻涕,然後往窗台上架起一隻長滿了皮屑的黑腳,大叫:「我們倆之間的糾葛沒個完,永遠沒個完!」我大吃一驚地聽出來,原來她就是我那個女同學,於是扔了傘死命往屋裡跑,還聽得她在背後尖叫:「玻璃已經炸開啦!」
「駝子正在作垂死的掙扎。」她側耳聽了一會,十分自信地一揮手,「聽,那種喘息呀真恐怖。有種人,一生中老受到什麼可怕的東西的追擊,跑也跑不脫。追急了,就向牆上撞去。我看見駝子撞昏過一次,鼻血流得滿臉都是。我這一生,跑脫過一次,那一次我自以為很得計,就關上門攤開被子想睡覺。這當兒有一隻手從窗口伸了進來,那是一隻怎樣的手呢?潔白、柔嫩,那是一隻兒童的斷手!它在窗口招搖著,打出各種手勢。所以跑是沒用的,後來我得出經驗,再也不跑,只是閉上眼沉到一口黑潭的深處。到現在為止我度過的日子全是不清晰的,我常常變得懊喪起來,於是想照鏡子,我的那面鏡子,那上面的斑點怎麼也抹不幹凈,為什麼呢?」
「你們想殺我?」哥哥忽然在門外說,他的一隻手藏在背後,手裡握著一隻玩具水槍,一邊後退一邊向牆上的一些人影射水。「你們想殺我?」他顫抖著聲音又說,並作出一種很英勇的姿勢,兩條螞蚱腿在褲管里直打哆嗦。哥哥從小就不曾有一刻安靜過,他總在抽風,終於抽得一邊身子癱瘓了。有時他又坐著不動,顯出一副全神貫注的神氣,彷彿若有所思,誰要和他講話,他就憤憤地跳起來咬誰的脖子。他在念中學時有一回忸怩了半天才鼓起勇氣告訴我:他有一個崇高的目標,就是成為一個夢遊患者。「那時你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遨遊于黑色的山巒、叢林之間,何等的身心舒暢,揚眉吐氣!」他有滋有味地朝我臉上噴唾沫。整整一年,他一到天黑就呆在廚房的一角閉目養神,說是那裡的氣氛便於進入情緒。一天夜裡他又以瘋作邪在塘邊遊走,我迎面摑了他一個耳光,他咧了咧嘴,繼續向前走,他怕我看出破綻,只好忍痛。那一回我真笑得要死。他私下裡告訴我說,媽媽的衣裳裏面是冰鎮肉,「只要你用手指一戳,哼……」對於我的未婚夫,他從一開始就裝出沒看見家裡來了這麼個人的樣子。他昂著頭,橫衝直撞,從來不瞟他一眼。他刺耳地對我談論這件事說:「有人說我們家來了個人,這完全是無稽之談,我怎麼沒看到?」偵探氣炸了肺,橫蠻地擋在門口不讓他出去。一瞬間,他的眼裡竟閃出「詫異」。這該死的傢伙是做給我看的,他想讓我難為情,真打錯了算盤!他們倆的勾心鬥角我一直看在眼裡。偵探是個大草包,偏喜歡自作聰明,他當然占不了上風。他越出醜,我反而越高興。我坐在藤椅里,似笑非笑地瞟著哥哥,用眼光鼓勵他:好小子,幹得不錯。他卻一下子弄糊塗了,因為他的腦子已經那麼僵硬。我看見過他眼裡掉出小沙子,他說是腦漿,還當我的面「嗚嗚」地哭,怕要因此完蛋。昨天他又眼淚汪汪,卻還時不時露出牙齒:「一合眼,就有數不清的赤腳板在頭頂飛……你哭過沒有?我總想試驗一下,我們一起試一試。比如用一個塑料薄膜袋套在頭頂,從脖子上紮緊,用力呼吸;或你捏緊我的鼻子,我捏緊你的鼻子,比賽誰先打開嘴……我總在做這種試驗,有幾回都暈倒了。他們說我們家來了一個人,是你帶來的,就住在你房裡?哼,我不信你有這等能力和興緻。我最討厭的,還是那種柔軟的影子,它在你面前繞來繞去,繞來繞去,打它也不會哭,撞它也傷不了,要是閉上眼,它就來搔你的鼻孔。晚上,我要策劃一次真正的夢遊,你休想破壞我。」他九*九*藏*書昂著頭,鼓著腮幫嚼什麼東西,像個小癟三。我認為他講這套鬼話全是由於性的饑渴,這種饑渴又是想象出來的。他從來不曾找過女孩子,他肯定不能找女孩子,我們家的這一代都沒有過性生活的能力,這都是因為母親的無性生殖造成的。媽媽是一個老巫婆,竟能搞這種把戲,我真是佩服得要死。難怪她從前起勁地撮合我和偵探呢,心中有數嘛!講到性,又使我聯想到那個中風的老頭(他死得冤,幹嗎上弔?),還有那種流言。要是我果真和他來那麼一手,媽媽說不定會驚奇呢,那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啊。
我一連十多天夜裡沒睡,在屋當中用一條腿不停地跳到天亮,和一種看不見的小東西拚命。到後來,腳扭了筋,腫得水桶大,全身被咬得稀爛。我只好去與偵探交涉,想斷絕我和他的關係。
我不應該讓這個人住進我們家裡來,因為這一來,拾破爛的老頭莫名其妙地弔死了,就吊在我們的門框上,像只風乾的蝗蟲,我這是中了自己設下的圈套。出了這件事,父親整日在家捂著嘴「哈哈」地笑,家裡洋溢著一種節日般的氣氛。父親還和哥哥故意高聲談論一些胡編的事情,比如:「喂,你種的那棵葫蘆,果然裏面長出了寶石嗎?」「嘿!三隻夜貓竟乘我睡著咬去了我的耳朵!」諸如此類,說完之後又像狗一樣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鬧著玩。
「呃?」他聳了聳駝峰,精神抖擻地在屋裡踱來踱去。「此刻我的思路無比清晰。你提到過的那些小房子,我原先也看到過,是在樹林里看到的,那裡面住著各式各樣的怪東西。有一個老東西,長著一副熊掌,整日坐在門口研究螞蟻,用一根竹籤子清除牙垢。還有一個人,把路人抓進黑洞洞的房子里用繩子縛起來,然後不停地喂一種牙痛水給他們吃。房子真多,像一些鬼洞,各式各樣的腦袋從洞眼裡探出來,就如脫了毛的雞頭。我被這些景象攪昏了,無法平衡我的情緒,這種時候,就忍不住要去人家裡拿東西,好弄出些騷動來,轉移一下對自身的注意力。請注意我兩邊的鬢髮,已經全被搓脫了,有時搓到頭皮上,就搓出血來。」
「跳蚤!跳蚤!你這收買破舊鍾錶的傢伙(我想不出他怎麼會給我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原來你一直在遮遮掩掩,竭力擺出一副自滿自足的嘴臉。昨天你在吃飯的時候被咬了一口,當時你一定癢得要死,但你卻微微一笑,說是風疹。我竟被你們一家愚弄了,我竟這麼傻乎乎,想一想都氣死人啦。不對,等一等,我並不生氣呢。我說氣死了,只不過是說說而已,現在我已經徹底超脫了,我要過一種純凈的生活,就像藍天里飛翔著的鳥兒。」他突然一躍而起,掛到了天花板上。他用兩條腿蕩來蕩去,笑眯眯地告訴我他正在練一種功,還建議我也試一試。
偵探一直趴在天花板上不肯下來。只要我一合眼,那種「滴滴嗒嗒」的響聲就把我驚醒,那是他在往下撒尿。黃昏的暮藹一降臨,他就在牆壁上爬來爬去,把屋角那些巨大的蛛網搗得稀爛,還「噝噝」地威脅驚逃的蜘蛛。黑暗中,他會出其不意地說一句話,那時整個屋裡就如放了一個留聲機,「哇哇哇、哇哇哇……」地一直響到次日清晨。我生怕他講話,我躲在棉絮堆里裝死,想造成他的忘卻。
「完全由於陷入太深,你應該奮起自拔,比如說,暫來我處,換換空氣……」
偵探不自在地扭動了幾下身子,嘟噥著:「大驚小怪……外加無知野蠻……門外是怎麼回事呀?」
她打開一口箱子,翻出一雙半舊的高統套鞋來給我看。「喂,我說話有些含糊,對不對?這是因為我舌頭底下含著一粒小檳榔,我三十多年前就開始了這種做法,當時我想創一項世界紀錄,那一天是一個好日子,早上我醒來,想:『今天是一個好日子。』冬青樹在外面呼呼直叫,帳沿上停著可愛的紅螞蚱,我打開大門,滿天都飛著那種東西,『刷!刷!刷!刷!……』紅光直閃,數不清的人裸著身子在爛泥中打滾,手裡舞著一根棍子。有三十多年了,我再沒看到那些人,我含著檳榔就為的這個,我的毅力是驚人的,我故意含著檳榔端坐在家門口,將鼓鼓的腮幫子顯示給路人。在秋天的夜裡,我也偶爾看見過滿山的粉蝶,那真是層出不窮啊,要是它們密密地將你包圍,情形是十分可怕的,你會被這些小東西搞瘋。我每次和路人談起那些粉蝶,他們都不懂。我講話的時候含糊不清,都是由於這顆檳榔。」
駝子的手掌特別大,上面有一道道深刻的黑裂口。他用這雙手用勁地搓著兩隻尖尖的耳朵,直搓得眼裡流出淚來,他管這叫「發泄內心的痛苦」。他拾破爛老在附近轉悠,從不跑得很遠。他又是一個賊,總乘人不注意溜到別人家去偷鬧鐘、水壺之類的小物件,又總被人捉住。每次被捉住,就被吊到那棵泡桐樹上去。雖是這樣,大家彷彿總不記得他的劣跡,照舊將破爛踢到他面前。我見過好幾次,他被反剪了雙手吊在樹上,緊緊地閉著紫色的眼皮,竟睡著了。被放下之後,他若無其事地拍去身上的灰,蹣跚著鑽進自己的屋子,然後一連好多天坐在門邊,睜著迷茫的大眼想心事,想到入神之處就笑起來了。
「風在田野上空嗚咽,一個人在大路旁使勁砸一塊石頭。要是再等一等,就會看見屋頂上的雄雞。你要注意你的周圍,你樓上那人是一個形跡可疑的傢伙,我親眼看見他偷偷摸摸往別人衣服上灑消毒劑,別把你的內衣曬在外面。」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