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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 三 偵探(或醫生)冗長而乏味的故事

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

三 偵探(或醫生)冗長而乏味的故事

夜幕降臨了,我和胖子走到外面去,風很緊,眼前飄過一些奶油色的幻影,我們瑟縮著,彼此看不見對方。我並沒有把我要說的故事講出來,我繞來繞去,永遠沒法接近實質,只要一開口,就發現自己在講一件編造出來的事,而不是那件事,講話的目的是引起別人注意。說穿了我根本不打算講一件什麼事,只不過是要弄出一些噪音罷了。從前有一個時候,我倒是很有一種勇往直前的精神的,我解剖過癩蛤蟆,將其內臟一件一件擺在桌上,還有那些小疙瘩,也一一用小刀挑破。我們所有的人都在弄出各種噪音,這種噪音和老鼠的噪音大不相同。比如夏天的中午,我們坐在家裡,周圍很寂靜,和我結婚的那傢伙忽然弄出「嘣!」的一聲響,原來是她乳罩上的勾扣跳出來了,我知道她是故意的,這和老鼠不一樣。她大功告成之後就告訴我,說她只要一靜下來就會聞見她過世的母親的頭髮氣味。油燈在廟裡炸響著,放爆竹似的,很熱鬧,胖女人咕嚕了幾句,忽然說起她想到湖裡去。湖很深,但她可以一直走下去,她早巳學會了在水中呼吸,她喜愛那種陰森森的氣氛。「只有看見周圍晃蕩著黑影,水泡一個又一個地上升,倦意才會襲來。」她說著就蹣跚地消失在黑夜裡,過了一會兒,又聽見她在什麼地方叫賣檳榔,聲音斷斷續續,咬著舌頭似的。我忽然感到這個廟,我是進不去了,我繞著圍牆走了一圈,根本找不到入口,我又繞了一圈,一塊磚一塊磚摸過去的,還是找不到。細細聽來,裏面有人語聲和油燈炸響的聲音,我不甘心,再繞了一圈,也許是兩圈或三圈,反正也沒法判定,圍牆以它的堅實的冰冷嘲弄我發抖的指頭。在這種時候,我想起了自己的理想角色,同時又想到對於裏面這夥人來說,我的任何身份都與他們無關,他們將我的變化視同兒戲,一直稱我為「賣大碗茶的角色」。看來我要繞這潮濕的磚牆轉到天亮去了,我從小有一種鑽牛角尖的脾氣,喜歡將一些毫無意義的事進行到底……
「哈,你的病好了?你不是逢人就說你有嚴重的糖尿病嗎?」胖子甩開我的手,顛顛地站到牆邊去打量我,不動聲色地說:「我記得你原先是靠撈小蝦為生的,終日勾著腰在小溪邊。你裹著一床舊棉絮在乾枯的槐樹下睡了半個月,樹上有幾個奇形怪狀的鳥窩,風一來鳥就恐慌……你送過我侄兒一個斗笠,他戴上那斗笠后神智就不清了,你毀了他的前程,我總想找你算一算賬。」
「對啦,這就是我要講的那件事:我怎麼會認為一個醫生的身份最適合我的身份,我怎麼會認為比方說一個屠夫的身份並不適合我。事情的決定純粹是偶然的,那是由我母親引起的。我的母親,你知道,在我八歲就死了。她成天鑽垃圾堆,屬於那種很卑賤的階層,我瞧不上她。我們家裡總是很多女客,她們在一起蒙上眼,玩那種捉迷藏的把戲,一個個跌得鼻青臉腫。母親一邊嚼怪味豆一邊吹牛說:『這孩子正在研究法律。』其實我正在考慮如何搗亂他們的遊戲,我想把尿撒在盤子里,又想偷其中一個人的錢。在外面,太陽呼呼地叫個不停,小樹神經質地旋轉搖擺。我最怕在太陽天出門,因為我老是踩著自己的影子,眼皮又老是搭下來,而且沒個完地尿脹,要是有人繞到我後面一擊,我准得完蛋。『你聽什麼?母親用多毛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太陽叫。嗐,這孩子https://read.99csw.com正在研究法律。』我踱到走廊里,很想遇見一個人或一隻貓——每當剩下我一個人,我就想遇見一點什麼,我不喜歡日子單調。幸虧有走廊,我們這條走廊總是那麼昏暗,這正合我的意。我看見一團球狀的東西滾過來,就大聲叫:『好哇!』母親和女客都探出頭來張望,其實什麼也沒有,只不過是我眼發花,喉嚨發癢,『他在研究。』母親指指點點地告訴那幫人,『這裏面很有文章可作。』她們大家不約而同地豎起一個指頭說:『噓。』然後又蒙上眼捉起『老鼠』來了。」
胖子說她耳朵里爬進了小蟲子,怪癢得有趣,她聳了聳肩,然後又一次表示她願意為我按摩靈魂。「我理解你。」她嗅了嗅我的手掌心,做出一個莫測的微笑,然後將一隻耳朵緊貼骯髒的磚牆,說:「有各式各樣的聲音。你什麼時候換了行當了?我甥女說你作起醫生來啦?你可夠靈活的。」
「我馬上要告訴你,我是如何想到扮演角色的事的——那真是靈機一動的產物。我在走廊里開闢過一塊菜土,你相不相信?我用一個破箱子裝滿泥土,將白菜秧子栽在裏面,一行一行的,很齊整。當太陽在外面叫起來的時候,我正在搞著製造肥料的試驗。我很認真,又很悵惘,我一邊干一邊東張西望,還不時扔下那些耙子和鐵釺,裝作什麼也沒幹的悠閑樣子,將窗戶打開一條縫把耳朵貼上去聽太陽。我干累了走進屋去休息一會兒,再推門出來時,發現白菜秧子無影無蹤了,泥土上還留下抓扒的痕迹。一連好多天都這樣。終於,我捉住那個破壞分子了,她是一個住在玻璃柜子裏面的女人,像一股白煙,成天捧著一個冰袋,據她說這是一種療法,自從她發現我的療法(栽白菜)影響她的療法之後,她一直伺機下手。她說我在走廊上弄出的氣味引起了她泌尿系統功能紊亂。『無視他人的存在是很不好的。』她敲著玻璃警告我,『要是你心煩,你可以常來和我談談,我會抽出一定的時間來接待你,我並不是一個刻板的、唯利是圖的人。和人談話,使得我心情愉快起來,想起種種往事。』她在櫃里張開口,朝我露出她那一口蛀牙,她的臉色藍瑩瑩的。『你看我怎麼樣?不醜吧?』我幾次挪動腳步,但又停了下來,因為她命令我站住,她在柜子里用手筆直地指向我命令我:『站住!』我腳一軟,就站住了,我的背心正在出汗。『我有個同學在樓下,你一直在打她的主意。』她『哼哼』兩聲,點了點頭。我成了這個女人掌心的玩偶。她住在玻璃柜子里,裹著軟綿綿的絲棉被,嘴唇發烏,雙目緊閉,可是只要她動一動發僵的小手指,我立刻全身癱軟。也不知怎麼搞的,我每天都去聆聽她的教誨了。我心裏認定這是一件非同小可、極為重要的事,我的腳不由自主就往她家裡走,體內充滿了一種自足感。只要有一天沒去,我夜裡就煩躁不安,亂踢床板。那種時候,後來和我結婚的那個傢伙卻在黑暗中捕捉飛蛾,要是我站起身,準會撞著她的膝頭,那可不是好玩的:她褲兜里放著一把手槍。『你的女同學是一個深謀遠慮的人。』我試探著告訴她,然而『砰!』地一聲,子彈飛過來,牆壁上出現一個洞。其實我告訴她,不過是想要她附和我一下罷了。我開口說話,其目的總是想讓別人附和我一下,滿足小小的慾望,這早已成了一九*九*藏*書種習慣,跟我結婚的這個傢伙卻至死也不能理解這一點。第二日我又去那裡了。我心裏發怵,腦子裡空得很,只好又去了。她從玻璃柜子里走出來細細地端詳我。她穿一件黑色的長外套,滿身酒精味兒,脖子上纏著繃帶,一隻眼戴著桔黃色的眼罩。她用一隻瘦骨伶仃的手堅強地撐在椅背上,支起整個身子,模樣寒磣可笑,她那隻露在外面的獨眼炯炯發光。『你馬上改變方針,扮演一個醫生。』她指示我,還將另一隻手放在我的肩上,那是一隻脫臼的手,如一條鮮魷魚。『這是很有身份的,我自己就干過這一行,你可以幹得更出色,不會有什麼困難。』她說完這話之後立刻變得十分強有力,猛地一下推開我,也推開椅子,張開兩臂,向上躍了幾下,大約是想飛行,然後她又用一條腿金雞獨立,紋絲不動地立了好久,完全把我忘記了。做完這個動作,她就進了櫃門,躺在竹椅上喘氣,一隻手摸索著冰袋,身上濕淋淋的。我躊躇著敲了敲櫃門,聽見她大喝一聲,拾起一把鐵鎚朝我打來。我逃跑的時候一陣大風將門吹得『咣當』一下,夾住了我的一隻腳,搞成粉碎性骨折,痛苦不堪。一個細雨紛飛的早晨,青蛙一群群在泥地里蹦跳著,我一覺睡醒,忽然就裝扮成一個醫生了。這件事,首先反應過來的是一個拾破爛的老頭。那老頭住在一樓廁所邊上,家中的牆上成年掛滿了破舊的女褲衩、女襪和乳罩,那些玩意兒上面矇著厚厚的一層黑灰。每次碰見他,我都有一股無名的怒火,我時常朝他大吼:『讓開!』但他不但不讓路,還故意慢悠悠地走,橫著柳條筐,一下將我擠到左邊牆上,一下又擠到右邊牆上。他從不對我講話,只是翻起白眼瞪我,或放一個惡臭的大屁,熏得我頭痛好幾天。我在微明的晨曦中看見他那彎曲的羅圈腿,聞見那股污穢爛布的味兒,總感到血往上沖。我必須消滅這個傢伙,他是卡在我喉間的一根魚刺,長在我胃裡的一個潰瘍,我和他的鬥爭是你死我活的。那個有意味的早上,我走出門去,漱了漱喉嚨,開口正告他時,他瞟了我一眼,發現了我身上這種致他于死地的變化。我也不清楚是什麼觸動了他,反正他眼一眨就發現了。他撒開腳丫往泥地里狂奔開來。他跌倒又爬起,又跌倒又爬起,完全失去了常態。我並沒有追他,我只是在原地跺腳、威脅,看著他消失得無影無蹤。過了幾天他就弔死在門框上了。我把他取下來時,他已經完全沒有什麼重量,像一隻皮殼。他屋子裡掛的那些玩意兒都不見了,空空蕩蕩的牆上懸著一幅偉人的莊嚴頭像,頭像下面儘是蚊子的血跡。」
她終於把我從窗口推下去了,這一回她達到了目的。我在落地的一剎那聽見她哧著鼻子和誰說:「不過是一隻空罐頭盒,這種東西在床底下堆得太多,招來螞蟻。」我扶牆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高一腳低一腳地走,我設想那破廟就在我前面,有人說我岳父住在那裡面快活地逍遙,我模糊地認為我該去找他,我總要去找一個什麼人吧?怎麼能就這樣算了呢?我被人耍弄了呀!有人把我當猴子耍了一場。我必須要找一個人訴說一番,好,這個人來了,她是一個賣檳榔的胖子,我幾次看見過她的背影,我迫不及待地揪住她訴說起來:
「已經有十三位朋友對我說了這同一句話——『小夥子怎麼會成這個樣?想想從前,他真是英姿煥發、神采奕九_九_藏_書奕啊!』他們詫異、痛心,然後總是送我一本紀念冊,外加一把雨傘。我馬上要說到實質性的問題了——關於我的來龍去脈。在這之前,我還要提到一件重要的事。等一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生過蛇頭瘋沒有?」
我明白過來,我只能是一個收買舊鋼筆的。即使我用盡全力弄出種種的噪音,或者一天扮演一個角色,不斷地變換嗓音,或化妝,或披麻袋,或扮演跛足者,或吞吃生蛇,他們仍然無動於衷,關鍵是他們根本不大看得見我。他們在蒸氣裡頭忙碌著,洗頭呀,砸核桃呀,修腳趾甲呀,搗鼠洞呀,搭閣樓呀什麼的,滿身大汗。那一次我在冷水裡頭呆了那麼久,引起了老太婆的注意,但她注意的不是我,她對我這個人毫無興趣,她注意的是我那塊懷錶,她想騙去送給她妹妹,她千方百計向我證明,懷錶一落進水池就徹底毀壞了。不管我冷得發抖,她扼著我的脖子非要我答應放棄懷錶不可。「你要它有什麼用?你沒地方掛,因為你根本沒有一個身體。而我,我可以將它好好地掛在脖子上。」她橫蠻地說。「他呀,他是一股陰風。」和我結婚的那傢伙斷然下了結論,「我半夜裡伸手往他睡的那邊一探,手指立刻凍硬了。床上什麼也沒有。一個東西在房裡飄飄蕩蕩,大群的灰鴿在地上尋食。」我總是在太陽天改變主意,我認為那種天氣於我十分有利。雖然打不開眼皮,雖然尿脹,我興之所至總有些新想法,總在乾著一些事,我幹事的時候就覺得自己是個角色。我已經好久好久什麼也不幹了,因為好久以來就不出太陽。現在耳邊再沒有太陽那種明朗的銳叫,南風也不再轟響,只有鴿子們窸窸窣窣,有猝不及防的陷阱。我被他們遺忘了,我不甘心,我怎麼能甘心,明天天一亮我要把屋頂的瓦捅它個稀巴爛,我還要將走廊里的那匹豹子放出去咬人,這使我自己覺得在扮演一個勇士的角色……
「我今年三十六歲,他們說我其實還是一個青年。問題要追溯到我五歲那年去。喂,你聽說過蛇頭瘋這種病嗎?就是長在指頭上的那種瘡?我生過那種瘡。它們搞得我全身都是淋巴。」我說完這句話就怪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忸忸怩怩地看著地下,每當我講到實質性的問題,我就忸怩。
「你在學一種功夫,這不錯。我是她姨媽,看著她長大的。你和她蹲在木芙蓉底下的那天夜裡,我在走廊里瞪著你們,心裏想:選了個好日子!我還故意用手電筒對你們照,想耀花你們的眼睛,逗個趣兒。關於甥女散失性功能這件事,你想不通吧?我想說的是:她從來不具備那個,性的功能。我幹嗎要用手電筒照你們呢?因為她從來不把我這姨媽放在眼裡,十幾年來,她逢人便說我失蹤了,還硬要對方也相信她這個可笑的假定,在暗地裡,她始終在破壞我的各項小計劃。那個燥熱的夜晚,你注意過走廊的窗子沒有?我在那裡整整趴了一夜,觀察你們,把電燈扯得一亮一黑,嚇唬你們呢。我是這一家的備忘錄,會死在所有的人之後。」她朝我飛了一個媚眼兒,皮膚的皺褶里變得汗津津的,「你對檳榔有沒有興趣?這棟樓里所有的人都靠我的檳榔保持神智的清醒。其實那些房間里並沒有人,我一間一間摸進去過,裏面空無一人。你坐過來,我願意撫摸你心上的創傷,我是靈魂按摩師。」她蹲在牆跟,聲音變得如小雞般溫柔,眼神逐漸暗淡。她叫我和她一塊蹲下,握緊了https://read.99csw.com她的手,因為她喘不上氣來,一不小心就會完蛋。
「我成為醫生之後,那個人的母親馬上提出要她女兒同我結婚了,簡直是死乞白賴,糾纏不休啊。我在房中修剪唇須,她就衝進來奪我的剪刀,還朝我胯間飛來一腳,說我『痴心妄想』、『跑不了的』等等。我並不想結婚,因為我根本就看不清她,我總是在恍恍惚惚中看見一個臀部,一雙瘦腳,腳上的趾甲很臟。時常我分明與她分了手,躲到一處地方,但往往一抬頭,又看見她的一隻臂膀掛在牆上,腋窩裡有很密的黑毛,手指肚一抽一抽的,指縫裡有幾個燎泡。這種情形不斷地使我惱羞成怒。我已經練習了好幾次,想要擺脫她的陰魂,但她的母親,那個從不露面的傢伙(她告訴我她母親是十年前在地窖里失蹤的),總在背後操縱著事態的進展,使我寸步難行。我在廚房的水池裡躲了一天一夜,心裏慶幸著,以為他們開始忘卻了,沒想到那母親的聲音在半空里和我說話了,語氣裡帶一點獻媚,還有一點撒嬌:『好寶貝,我看在眼裡,我一直在這裏陪著你。當然她的性功能不行,可以說是完全喪失了,這就是她自高自大的原因。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哦!(她突然一聲尖叫)你在冷水裡發抖,我心痛欲裂,我一向默默地看著你流淚啊!看到她成了現在這個模樣,我有時竟會生出一種快意。我一定要看著她嫁人,如果她不能嫁人,請問我還有什麼臉面活在這世上?請你設身處地為我想想。我本來要用她去頂替我的妹妹,嫁給那個馬戲班的傢伙,因為我妹妹是一個神經發育不全的人,一直是我在料理她的生活……』」
「那種人,她一直嗜掠成性呀!」胖子忽然不安起來,「我帶你到廟裡去。」她很堅決地說,一把拎住我的衣領就飛跑起來。我掙扎著,說我不想去廟裡,因為我這輩子已經沒希望了,我只是想找個人訴說一下,就心滿意足了。「那怎麼行?」她不由分說地跑得更快。我們到達廟裡時,看見一個蒙面婆子在門口繞線,不斷朝那嗡嗡作響的木紡車吐唾沫。岳父在什麼地方「哧」一笑,卻沒看見人。一盞一盞的油燈浮在殿堂的半空中,腳步聲來來去去,很嘈雜似的,胖子已經不見了,卻可以聽到她也在什麼地方「哧哧」地笑。燈火一抖一抖的,屋頂上有個搖搖晃晃的大黑影,形狀如一隻老熊。「夏日垂釣樂何如?!」我大聲而鎮定地說,並勇敢地脫下一隻鞋來敲打。胖子說,這下我用不著扮演什麼了,從今以後我便可以自行其是了,像我老婆那位女同學一樣:自信、堅強、果斷。而在這以前,一直是她在主宰我的命運,現在,她感到厭煩、費力不討好。我馬上想到這一來我可以做一個將軍,這是我從小朝思暮想的角色。我這麼一決定,哈哈地就笑起來,自由的滋味樂陶陶。「你的搭檔呀,偷偷地喝那些點燈的青油。」她叫我看屋頂上的那個大黑影,那影子一伸一縮的,「我總想把他的兒子培養一下,我教導他玄想,還有種種的事,但沒有成功。現在他成了一個廢物,你看,就是爬窗子進來的那傢伙,他一見我就哀哭,把我的檳榔嚼得精光,這一家子就是這麼一回事,你簡直無法確定他們究竟是何種人。」
岳父終於出現了,他從菩薩後面走出來,用手擋著光,將頭髮湊到每一盞油燈面前去燒,鎮定地聞著那股焦味兒。後來他想了一想,朝我走來,「你https://read.99csw.com總想朝那團亮光浮上去。」他嚴肅地握著我的手說道,他的手乾燥發熱,「我記得你來我們家收買過舊鋼筆。你憋氣憋得很難受吧?這種事是很複雜的,並沒什麼真正的好處。你升上去之後,覺得更難受了,簡直就無法呼吸,有的人就這麼完蛋了,總之是自己與自己過不去。而我,我愛躲在石縫裡的小蝦們,我怡然自得,游來游去,並不睜眼。這樣,我從來不患眼疾。我的腿還很行,你看我跳一跳就知道了。」他試圖原地躍起,聽見一陣嘩啦亂響,他已經癱在地上呻|吟了。「我能跳得很高!」他揚著拳頭喘著粗氣說。我抬起腳從他身上跨了過去,我知道他的腿出了大問題了。什麼怡然自得呀,說說罷了。一天到晚裝成小夥子的模樣,看見一個燈火就湊上去燒頭髮,還得跑回家偷吃的,苦役犯的生活呢。他之所以要說怡然自得這幾個字,不過是想伸一伸脖子,打出哽在喉嚨里的那個餿嗝,沒想到用力過火,反而倒下去起不來了,他何必這麼要強!他燒頭髮來證明自己不怕死,又何苦呢?我還記得他從前背著旅行袋,逢人就宣揚「到綠山去!」的那副尊容,他不厭其煩地重複了幾十年那種把戲,每一回都神采奕奕,現在他早已不提往事了,卻還強自掙扎著想跳一跳,「他在廟裡過著快樂的單身漢的日子。」胖子用一方手絹捂著嘴,悄悄告訴我,「他完全像個木偶,已對周圍的事失去了知覺。實際上他們全家人都鑽到這個廟裡來了。北風一刮,他們就躲到閣樓上去。屋頂上那一位是你岳母吧?幸虧老頭子不知道,不然會要了他的命,他這人太孤高了,從來不會清醒估計自己。你看見那些青油燈了,那就是他們點的,他們心神不定才點燈,白天也點。老頭子傻乎乎的想不到,老說這廟裡空無一人,我暗示過他一次,他大發雷霆。他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真可笑。當然,他們也看不見老頭子,他們玩抓老鼠的遊戲玩厭了,現在患了傷風,穿得厚厚的,成天打手電筒,照來照去,呸,這種人。」
「我打算一開始就進入實質性的問題。」我鄭重地說完這一句之後,偷眼看了看她,發現她一怔,表情異常嚴肅。我的內心生出一種昂揚的情緒。
「好人,你一定要從頭至尾聽一聽我的故事。這一家人真是一個奇迹!一定有個什麼傢伙躲在暗處發口令,那人哨子一吹,他們大家就脖子發僵,眼球發直,變成了一些空心木偶,在你眼前晃呀晃的,我細細尋找過,可永遠找不出那個發號施令的傢伙,又一直倍受他的折磨。因為我,有那麼一點小嗜好,喜歡嘮叨,喜歡跟人搭腔,有時還要耍點小小的詭計,自得其樂,不這樣就活得垂頭喪氣。可那個傢伙一吹口哨,這家人就變得目空一切,在屋裡大踏步行走,有時候還相互衝撞,撞出木材的裂響聲,十分野蠻。我只好整天躲在廚房的一個水池裡。時間一長,每個關節都發生了膿腫,還有小蟲子從裏面鑽出來。沒想到水池裡也不安全。他們家那個陰陽人,那個冒牌的大學生,神經官能症患者,竟搜察到我的棲身之處,用一把掃帚來趕我了。我赤身裸體,用手掩著下部,生怕遭到他的襲擊。他是十分陰毒的,知道如何伺機行使那致命的一擊。他對我的性器官特別憎恨,那種盯視的眼光可怕極了。哦,還有一些事……」
我很樂意,可以說是求之不得的機會,我馬上向她訴說起來。我喜歡從頭講起,那更接近實質性的問題,也更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