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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彙報 一

思想彙報

首長同志,您沒有打瞌睡吧?請您用點茶,再振作一下,我馬上要說到緊要關頭了,您別皺眉,當然我不是講夢話,一切全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我不是一個喜好誇大事實的人。好了,那天夜裡的事是如何結尾的呢?讓我想一想,是這樣的:當我快要化為烏有的關頭,食客用一根碗口粗的棍子將我打回了我的卧室,現在那根棍子還放在我家門背後,以防不測之用。我記得那一棍似乎是兜頭打下來的,我至今奇怪我的頭蓋骨怎麼沒有四分五裂。是的,天將黎明之時,我回來了,食客當即宣布,他對我這種表現深感失望,因為我是如此的輕薄,好大喜功,性情浮躁。他說:「一個對自己的同胞和生長的土地毫無興趣,或者有興趣但缺乏耐心的人,當不了真正的發明家。時至今日,我仍不能確定你是否是一段當發明家的料子,我必定要推遲時間,繼續觀察你今後的具體表現。」他又補充說,即使昨夜我的舉動只屬於一剎那間的反常,並無實質性的效果,他也不能原諒,因為我在思想上背叛了他,哪怕只是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就會逼得他離家出走。幸虧他找到這根木棒,用盡全身氣力對我當頭一擊,將我打了回來,不然此刻他也就不在這個屋子裡了。就是現在,我已經回到家裡,如果我還不服氣,要繼續昨夜的勾當,我儘管去搞好了,他也將隨之出門遠行,他要及時糾正他最初判斷上的錯誤。他背靠房門,譏諷地瞧著我,一派「穩坐釣魚台」的神氣。真見鬼,昨夜的那一悶棍把我打回了原地,我感覺自己又不能動彈了。我對自己大大地不滿,甚至憎恨起來。我居然又十分地懷念起每晚來的那幫人了。我覺得,沒有他們,我只不過是個木偶,成天搞些怪動作對著鏡子自我欣賞,而那些輕飄飄的動作毫無意義。如果我能夠為需要我的同胞搞一項發明創造,即使那發明的內容不過是站在果皮箱上表演金雞獨立,也是我日夜渴望的事啊。我能幹些什麼?我能夠、唯一能夠的是與大家同生死,共存亡。
飽餐一頓之後,他打著飽嗝,變得睡眼矇朧。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把那些弄髒的衣物收拾好,他袖著手,坐在一旁嘲笑我的笨拙,說我是他生平見過的最最不能幹的人,簡直是個殘廢,他算是倒霉透了,像我這樣磨下去,恐怕八輩子也出不了成果,他出門的時候,還向他老婆誇了口,說我前程無量呢。末了,他對我咆哮:「你究竟要磨蹭到哪一天去?你把我當傻瓜嗎?」
我想把門外的那伙人請進來與食客見見面,我就對他們說了這個意思,我說有事情還是擺到桌面上來談為好,這種遮遮掩掩的方式已經影響了我心靈的平靜。比如剛才,我想讀那本《道德論》就一點兒也讀不下去,滿耳全是他們在門外談話的聲音。與其這樣躲來躲去,不如乾脆大家面對面來談,食客也不是什麼陌生人,這一點誰都知道的。我一講完,他們全體就驚恐地瞪著我朝後退,一直退到了馬路上。與那位權威見面?不不,他們不曾有過這種妄想,我在說些什麼啊?也許這裏面有種誤會吧?誰認識權威?沒有人認識他,這種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他們在外面高聲說話,的確是想讓聲音傳到權威的耳朵里,這卻並不表明他們就一定要與權威見面,他們誰也不認為自己就有這個資格,他們還沒有狂妄到這個程度,他們所追求的,只不過是成為我的發明的合作者,僅此而已,請我不要誤解了他們的意思。
我的寶貴的夜間就在這種無聊的鬧騰之中消磨。食客顯然對這一無所知,他照舊睡得很死,早上起來,那伙人早就走掉了。每逢我要開口告訴他我夜間的煩惱,他就不客氣地打斷我,說誰沒煩人的事呀,真是小題大作,就說他自己吧,過著地獄般的生活,還得強打精神,為別人的榮譽默默無聞地工作,並且一輩子絕無出頭的希望,不要說煩惱,就是想到這一點都足夠讓人神經錯亂了。
情形就變成了這樣:我整天站在廚房裡,讓油煙熏紅了兩眼,花樣翻新地做出各種菜肴,想要討得食客的歡心。我時刻看他的眼色行事,他的每一個眼風,每一聲咳嗽,甚至他的沉默,都可以使得我心花怒放或膽戰心驚。白天的生活安排成了一連串的苦役,我的活總是干不完,現在別說看《道德論》,連喘口氣的時間也找不到了。只要我一坐下來,他就喝斥我,說我懶懶散散,出不了成果。一到飯桌上他就尖起鼻子嗅來嗅去,用筷子在每樣菜上面戳呀戳的,挑出我的種種毛病,用最刻薄的語言奚落我一通,然後將所有的菜吃光,站起身來對我說,要是在家裡的話,他才不吃這種比豬食好不了多少的東西,莫非他是個掏糞工,或者修鞋匠?真豈有此理。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出成果,他現在可是一點把握都沒有了,可能他還是離開的好。舊戲重演,我又扯住他賭咒發誓,保證在短期內「出成果」。結果當然是他又沒走,只是對我更加苛刻了。
「好了,」食客扔掉雞毛帚躺進沙發,重又變得睡眼矇嚨,嘴裏咕嚕道:「好,這就是發明,你應該照這樣站立半小時,這是第一回,這就叫發明。」
「不過A君是目前罕見的奇才,想想看,一下就得到了權威的青睞,這種事可不是常有的,我們每天站在此地不會是白站。」
「要想成為一位大人物還是有一段距離的。」
我還沒從混亂中理出頭緒來,鄰居二就插足於我們的家庭生活中來了。他一敲門,我老婆就衝過去開門,驚喜地尖叫,像小姑娘一樣圍著他轉。他每天早上按時來,整天整天和我老婆聊天,和她一起做飯,然後我們三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他們倆一邊吃一邊開著並不好笑的玩笑,還在說話間影射我是這個家裡的寄生蟲,只知道吃,什麼活也不幹,而他們,除了自力更生,自做自吃(用我的錢!)以外,還得服侍我這個懶漢。由於我的沉默,鄰居二又得出了一個古怪的結論,他說:「A君的性情現在比過去有所開朗,這些天的表現說明他的妒忌已經比從前減輕了,這一切在從前都是不可想象的,我這個人,最善於潛移默化地影響別人,為了有始有終,我打算犧牲一些時間,從明天起搬到你們家裡來住。」我老婆立刻說:「這真是一個妙極了的主意,要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這個家庭將怎樣支撐下去,A君太沒有責任心了。」由於心灰意懶,也由於鄙視,我再也不想答他們的腔了。我每天坐在家裡看一本很厚的《道德論》,雖則一個字看不進,仍然強迫自己坐著不動。鄰居二很快就搬來了,我老婆在客廳里幫他架了一張鋼絲床,他夜間就睡在那上頭。我在沉默中挨過了一些日子,想看他怎樣表演下去。我甚至欣喜起來,因為我現在並不覺得暴跳如雷了,我不把他們放在眼裡,只是這個「他們」現在把我老婆也包括進去了。鄰居一和時髦的同行經常來,他們四個人關上卧房的門在裏面策劃什麼事,出來總是板著臉。而我,無動於衷,我覺得自己快要達到超脫的境界了。這種狀況又延續了一個月左右。有一天在飯桌上,鄰居二衝著我提出一種建議,他說,他和我老婆已受夠了我的壓迫,他倆每天做飯,而我坐享其成,真太豈有此理了!為了達成平等,他建議我從此睡到客廳里去,而把卧室讓給他和我老婆,他的口氣咄咄逼人。「不能把好處都讓你獨佔,我的朋友,在這一個多月裏面,我希望你已經徹底戰勝了你的妒忌心。」我的老婆突然抽泣著衝出去了,可是我聽出她並未跑遠,她躲在窗外仔細傾聽。「這個主意果然妙極了!」我故意提高了喉嚨用力地叫,「你和鄙人的老婆,兩人剛好是天生的一對,地長的一雙,你早就該與她結成良緣,用不著搞出這許多花樣,拖這麼長時間,這種事我舉雙手贊成。只不過我不會睡在這個客廳里,我要搬走。」「你要搬走?!」他衝上來揪住我的胸口用力搖晃,我老婆也闖進來幫他,「你是什麼意思?你想威脅我嗎?你這個無賴,你想跑開,讓大家指我的背脊詛咒我?你安的什麼心?!好,這麼說,我這一個月的思想教育工作全是白做了,我完全是在浪費時間,這種人,從骨頭裡面已經爛透了,你還能指望他什麼呢?看看他說的話吧!他何曾有一點悔過的意思?他用他的緩兵之計,浪費了五個人的生命、青春和精力,他的用心真是太毒辣了!」他說完就一甩門憤憤地離開了。我的老婆在屋裡對天賭咒發誓,說,如果要她再與我做夫妻間的事,她勿寧死!「你這個假模假樣的臭皮囊,他比你高尚一百倍!」我一時興起,舉起一張椅子去砸她,她則順手扔過來一個熱水瓶,燙傷了我的腳背。眼看我抱著腳背呻|吟,她不僅不來幫我,還快意地說:「燙得好,燙得好,這就叫現世現報。」說完她就收拾起她的衣箱,大約是投奔鄰居二去了。家裡只剩我一個人了,是不是所有這些喧鬧都要告一段落了呢?我一邊拿起《道德論》心裏一邊想:讓那個小人去佔便宜好了,我可是一點也不在乎,看他又能拿我怎麼辦,我這隻猴子,不久真會長出尾巴來的。我還沒有讀完一頁,老婆就回來了。「我可是沒臉見人啦!」她哭喪著臉說。原來她去投奔鄰居二,鄰居二先是閉門不見,後來,在她的哀求下終於開了門,卻又裝作不認得她,還橫蠻無禮地盤問她與我之間的房事等等,他說:「我所感興趣的,只是A君,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我只對與我有關係的人感興趣。現在你自稱是A的老婆,可又背叛了A跑來投奔我,這件事,十分曖昧。難道要我做出損害朋友的事,要我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來?我又怎能確定你不是受人指使的呢?告訴你,我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也沒必要去搞清你是誰,因為我知道這很危險,也知道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我的老婆繼續哀求,提起他倆朝夕相處時說過的那些話,企圖打動他,可他明明是鐵了心腸。後來他的老婆和兩個武高武大的兒子出來了,他們三人一頓拳腳|交加,將我老婆打了出來。我鄙夷地聽著老婆的講敘,故意做出似聽非聽的樣子。她講完后就恢復了從前那種賢妻的德性,開始在屋裡忙這忙那的,說些對我體貼入微的話。我卻暗中打定了主意。到了晚上,我向她提出來要分床睡,因為我和她,實在是無法再保持夫妻關係了。「為什麼不能保持夫妻關係?」她揚了揚眉毛反問道,「如果不保持夫妻關係,我們還能是什麼關係?你終於承認自己是一個妒忌狂了嗎?如果別人處在我的地位,早就與外人勾搭上了,可我並沒這麼干。我只不過當你的面與另一男子一起呆了一段時間,我和他之間並沒發生什麼,這是你親眼所見的,可你連這也受不了,你想找一種沒與任何男人謀過面的貞潔的聖女,這個聖女,又要崇拜你崇拜得發狂,哪裡有這種人呢?就算有,那種人算不算得上是個女人還很難說呢!」這可是一件稀奇事,我的老婆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變得這麼雄辯了?這前後判若兩人的變化,僅僅只是受了鄰居二的詭辯論的影響嗎?瞧她雙手叉腰,鳳眼圓睜,臉泛桃紅,的確是有種我從未曾見過的風韻呢。在這之前的二十多年裡,我一貫不太注意到她的外貌,也從未看出她有這種風韻。反正不知怎麼搞的,後來我就顛三倒四地讓步了。那一夜,我覺得自己過得比新婚蜜月更有意味。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告訴我,正是鄰居二要求她與我和好的,她在回家的路上從他的那番話里琢磨出來,她的價值只存在於她與我的關係中,離了我,她就一錢不值了。他鄰居二,正是通過我的光芒的反射來看她,才看出了她的迷人之處,所以她一離開我,他就認不出她了。她必須回到我的身旁,繼續與我做名副其實的夫妻,他才能重新對她發生興趣,否則,一切全是徒勞。不顧我的驚訝,我老婆紅著臉、揚著頭驕傲地說:「我這樣的女人可是千里挑一的,誰個不拜倒在我的腳下?」確實,她是有種不能言說的迷人之處,撩得男人春心蕩漾。到底是我從前麻木不仁,還是她最近才萌生出這種魅力來的呢?這樣一個女人,我居然打算將她拱手讓給別人,豈不是發了瘋嗎?當我還在床上磨蹭的時候,老婆已經下了床,她跑出去開了大門,我聽見有人進來了。當然,我猜到了來人是誰。「我決定仍舊與你們一道共同生活。」鄰居二說,「我估計你已經想通了。這首先要歸功於你老婆的努力,她真是個不同凡響的女人。」我老婆一聽這話就撲上來吻我,吻得我一身酥軟,昏頭昏腦。這當兒鄰居二不動聲色地站著,眼中射出貪婪的光。接著我老婆又去吻他,我忍不住了,衝過去一把將老婆拖開。「你這個妒忌狂!」老婆憤憤地嚷道,她一生氣,臉就泛紅,簡直迷死人了。「讓我們來慢慢地教育他吧,」鄰居二笑眯眯地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已經邁出了可喜的第一步,這是一件好事情。」房門大開,鄰居一和時髦的同行進來了,他倆彬彬有禮地向我致意,口裡說些祝賀的話,我沒聽清他們對我祝賀些什麼,說穿了,不就是祝賀我當了王八嗎?「我們今天來開個會。」鄰居一說。于無意中,我們五個人已經圍著一張圓桌坐下來了,我的老婆一屁股坐在我的腿上,一隻手臂勾著我的脖子,不停地朝鄰居二送媚眼。「這個會,也可以說是一個慶祝會,我們大家來慶祝A君獲得新生。回顧A君走過的艱難歷程,真是感慨萬端。我,作為一個老年人,曾領教過A君在從前那個野蠻時期的某些行為,還有他,我妹夫弟弟的知心朋友,還有這位風度翩翩的發明家,我們全都親眼目睹了處在蒙昧和未開化階段的A君的所作所為,為著A君的新生,我們大家都付出了心血,堅持真理,堅持以身試法,並且置個人生死於度外,才換來了今天的美好前景。如今曙光已經初現雲端,渾沌中孕育了蓬勃的生機,回顧往事,我們又怎能不百感交集。這裏尤其值得著重提出的是我妹夫弟弟的知心朋友,他為了A君的前途,備嘗艱辛,還拋棄了自己的家庭,一頭扎進工作中。有誰曾聽說過他有一句半句怨言?沒有。他總是精神抖擻,信心十足地投身於平凡的日常工作。他的工作作風是嚴謹的,又是開拓型的,就是在他的帶領下,我們全體才統一了意志,明確了目標,取得了今天的成績。最後我要說,在A君身上,還存在著許多野蠻的本能,有待於我們進一步努力,為他創造條件,克服這些本能,從根本上完成他的蛻化過程。」首長同志,我把這個老無賴的話在這裏重複給您聽,是為了向您說明,您無論如何也猜不破這些人的內心,這是幾個極其神秘的人物,他們弄得我寸步難移,始終處在他們的掌握之中,每當我想反抗,便有更沉重的打擊落到我的頭上,所以我竟慢慢地麻木了似的。我聽著他們亂扯一通,其中鄰居二的大意似乎是要堅決把我老婆吊到手,同我勢不兩立之類,時髦同行則表決心,說從此以後他將把我的衣著問題當作他個人的切身事情來抓什麼的,說得我頭昏昏的,同時我老婆又在我身上亂抓亂捏,撩得我欲|火難熬,可她自己卻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個勁地向鄰居二送秋波,還在桌子底下用腳去勾他。首長同志,您一定看出,我成了個大傻瓜了!他們發完言之後,就用一根麻繩套在我脖子上,由鄰居一牽著繩子,帶著我繞桌走五圈。同時我老婆又撒嬌地賴在我懷裡,非叫我抱著她走不可。我就抱著她,跟隨鄰居一繞起圈子來。鄰居一年老眼花,繞到第三圈時忽被一凳子絆倒,跌在地下打了幾個滾。這一滾,就牽扯著我和老婆一起滾了起來,我們三人就滾成了一堆,老婆又錯把老頭子當成我,順手抱住就親嘴,而我呢,被繩子死死纏住,躺在一旁大看西洋鏡。鄰居二很快就沖了過來,對老頭施以打擊,從他懷中搶出我老婆,然後他倆跑進卧房,閂上了門。過了一會兒我才掙脫了繩子,趕急趕忙去撞卧房的門,撞了幾下撞不開,我于憤怒中力氣陡增,從門外搬進一個石墩,「砰!」地一聲朝卧房門上甩去,門開了。看見我老婆和鄰居二神色莊重地背著手站在門口,我忽又躊躇起來。「究竟你有什麼事?」鄰居二用嘲諷的口氣冷冷地問。我結結巴巴地說我什麼事也沒有,請他們全體滾出去。「他這個人,本性難移。」鄰居一插嘴說,時髦的同行則挨過來,努力要把我的外衣領子豎起來,說這樣可以形成一種新的衣著樣式。這時我老婆開口了,她說她決不放棄她已經到手的東西,要是我膽敢違反她的意志,她就要攪得我神經錯亂,還要使我身敗名裂,從此與發明無緣。「和平共處,這是唯一的出路。」她硬邦邦地宣布,後來又走過來在我屁股上捏了一把,悄悄地說:「有了我這樣的女人,你還不知足?」於是我又動搖了,我不想把自己弄到雞飛蛋打的境地。我一猶豫,老婆立刻當我的面關上了門,和鄰居二兩人在裡頭逍遙痛快去了。鄰居一和時髦的同行,推了推呆若木雞的我,勸我「冷靜」,三思而行。
首長同志,說到此處,我感到自己內心十分矛盾。老天爺,我淪落到了與鞋匠為伍的地步,這個人還對我十分嫌棄,什https://read.99csw.com麼都看不慣,處處橫蠻無禮,每時每刻對我耍威風,我不得不低聲下氣,竭盡全力巴結他。可他是我唯一的知己,我的命運,我的生存的全部價值都系在這個人身上,離了他,我一錢不值,有了他,我便仍然是個大發明家,這種邏輯好似十分古怪,沒有道理,但我的直覺告訴我正是如此,後來發生的種種事情也證實了這個。
四人非常生氣,認為我是在拉架子,翻臉不認老朋友,這使他們深感世態的炎涼。一個人,即使取得了在蛋殼上鑽出五千個孔來的輝煌成績,又獲得了一位權威人士的肯定,也沒有理由驕傲的。他們四個人,決不是因為權威人士的到來就對我拍起馬屁來,他們只是要擺出事實,讓那位坐在裡頭的權威明白真相,剛才那一通話,他們相信裡頭的那位已聽見了。氣憤之後他們又開始傷感,因為我竟如此冷酷,容不得他們,他們中一人還曾與我是共患難的伴侶,就算現在已分手,情意總還在,怎麼能用軟刀子殺人呢?說著說著,四人抱頭痛哭起來。
「我看得出,你又過高地估計了自己。」他肯定地說。
過了幾天,他忽又告訴我說:「夜間的聚會很有意思呀!你以為我沒聽見?據我看,哪怕最劣等的庸人也可以成為你的教師,你有一種頑固的傾向,滿腦子自以為是。」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請他再重複一遍,可是他暴跳如雷了,我從未見過他是如此凶暴。
我決定避免與這兩個人見面,以求得真正的內心的平靜。我們家有一張後門,從後門拐出去便到了另一條馬路上,我打算從此就從後門進出。大約過了一星期,我快要把這件事忘了的時候,忽然在一天中午出門的時刻,看見鄰居一、鄰居二,還有那位穿著時髦的同行,站在馬路對面的一個鞋店裡對我指指點點。在一剎那間我明白了,這件事並沒有過去,也永遠不會過去,只要我活一天,它就會像影子一樣追隨我,躲避是不可能的,我的躲避的行為,不過是給了他們更為活靈活現的笑料。但這件事是怎麼會發生的呢?我,一個發明家,一貫的孤獨,一貫的我行我素,早就將名利之類視如糞土,一心執著于個人的創造,怎麼會弄到如此見不得人的地步?我十分納悶,只能將這歸結為我的運氣不好,撞上了兩個有理講不清的精神變態者,遭到他們的暗算。從本能上我又感到,如果此刻自己退卻的話,污衊就有可能變成定論,當然我絕不能退卻。我在短短的幾秒鐘內看出,我的唯一的出路是朝他們走過去,任何敷衍結局都是很壞的。好,我就鼓起勇氣朝他們走去了。「你好啊!好朋友!好久沒見到你啦!」鄰居二故意誇張地叫嚷,其餘兩位則偷偷地擠眉弄眼。「這些日子沒出門。」我說過之後立刻覺得不自在,甚至微微地紅了臉。「我的意見完全與你們不同!」時髦的同行豎起鬥雞眼,對我用居高臨下的口氣說話,還從上往下拍了拍我的肩,因為他是一個大個子,而我身材瘦小。「他的打扮畢竟不是很俗氣的,他只不過是疏忽了一些小節方面的事罷了。來,你們看我來變個戲法,我只要給他換一頂帽子,他馬上就別具風度了。」他一順手就取去了我的帽子,使我光著禿頭像個傻瓜一樣站在那裡,而他起勁地到他的包里去找別一頂帽子。「雜種!」我吼了出來,立刻明白自己又是老毛病犯了,可怎麼也控制不住。「要是你不還我帽子,我就要你的命!」青年後退了五六步,疑惑不解地咕嚕著,卑怯地將我的帽子扔到地下,我拾起帽子就離開了。聽見兩位鄰居在背後不懷好意地笑著,笑聲中間還夾雜了那幾個熟悉的字眼。當然,狗嘴裡還吐得出象牙來嗎?
「兩間,我和老婆住在大的那間,小的那間放蛋殼。」
我一直站在門口冷眼看他們的把戲,這時聽見食客在我背後命令我關門,我就把門朝他們迎面關上,儘管他們一齊撲到門上來哀求我也不理,我還暗暗好笑呢。
訴完了苦,他就叫我把雞蛋殼拿出來給他看。我連忙拖出那隻箱子,箱子里裝滿了我幾十年的勞動成果。我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像小學生參加考試一樣心中怦怦直跳。這些伴隨我度過了多少春秋的夥伴終於第一次與世人見面了,它們長年累月躲在黑暗中,無人理睬,即使它們的主人因為它們而莫名其妙地獲得了發明家的稱號,但並無一人有興趣對它們看上一眼。這些寂寞的傢伙,從表面看,它們與普通的雞蛋殼並無兩樣,可在放大鏡下面,就可以看見它們上面密布著小孔。我能夠憑手感區別每一隻蛋殼,每次摸到它們,那些近乎歇斯底里的夜晚就復活了。我經常把自己關在小房間,熄了燈撫摸著它們,與它們對話。我之所以這麼多年沒讓它們見天日,一方面是因為無人提起它們,最主要的一方面則是因為我那該死的自尊心。我不能容忍世人小看我,我可以承認自己是猴子、小豬什麼的,可受不了別人說我毫無價值。我戰慄著打開了箱子,食客走上前去,挨個將那些雞蛋殼查看了一遍,這一舉動大約持續了一小時,然後他迴轉身來打量我。我的心都要跳到喉嚨里來了,我等著他的宣判。
用一根比頭髮絲略粗的特製的針,在一個雞蛋殼上鑽出五千至一萬個洞眼來,似乎是一種天方夜談,但鄙人在三十多年以來,一直在從事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發明,並自以為取得了可喜的進展。我的發明總是在夜深人靜時進行的,蛋殼秘密地收藏在床底下的一隻皮箱裏面。說起來,沒有任何人曾經目睹我的進展和成功,對他們來說一切全是風聞,只是一個奇怪的機會使我獲得了發明家的稱號並得到了國家工業部的承認,誰也沒來追究過這個稱號。一年又一年地過去,近年來,人們忽然從記憶中將我搜尋出來,對於他們那一次輕率的贈予發生懷疑了。就是說,正當我慶幸被人忘懷,悠然自得之時,偏偏有人記起了我和我的發明,他們對於這假設的發明反覆推敲,在腦子裡打滿了疑問號,最後,一種於我十分不利的見解成立了。沒有一個人將這見解說出來,所有的人全顯出關懷的樣子來探聽我的虛實。我的鄰居們和時髦同行對我的拜訪便是這一轉折的高峰。他們有誰和我提過在蛋殼上鑽孔的事嗎?沒有!將來也永遠不會有。鄰居一到來的那個早上,我誤認為經過多年的冷落之後,我的發明要受到眾人注目了,結果完全沒有那回事,沒有人對發明說過哪怕一個字。他們來找我,只是要來尋釁鬧事,我在他們的步步緊逼下,弄到了活不成的地步。桃子的學生就是這個時候來到我家裡的。在開初,他的到來對我來說就像久旱的土地落下了甘霖,彷彿從天而降,我找到了同志、朋友、知己、助手、鑒賞者、一切!
首長同志,發明是搞不成了,我成了這些妄想狂的犧牲品,他們夜夜都來,興趣越來越濃,說話越來越放肆,每次都是談論不休,強行將自己的生活與我聯繫起來,然後站在一個角度對我加以批判,說我根本不是實實在在的人,只不過是某個大人物的影子,幸虧大人物的到來,才給我帶來了一切榮譽,他們還貶低我的能力,說我虛度光陰,辜負了大家的期望,早知我這麼不爭氣,他們何苦要來與我合作等等。不久鄰居一、鄰居二幾個人就猖狂起來,他們以我的親密朋友的身份說話,舊事重提,含蓄地說起從前那一幕幕醜劇,言下之意無非是告訴別人他們一貫正確,而我一貫無能,做假,又不聽勸告。我一明白他們幾個的意思就發火了。今非昔比,難道我還是他們網裡的魚?我舉起一把椅子去砸鄰居一,老頭像泥鰍一樣靈活地往桌子下一鑽,我砸了個空,時髦的同行跳起來驚呼道:「多麼粗鄙啊!多麼下流啊!毆打老人!請觀察一下這個人的衣著與風度吧,幸虧那位尊敬的權威人士不在,太可怕了!」每一次,這夥人總對我這種對立情緒感到不解,一致地搖頭道:「沒有我們,他能幹出什麼來呢?他又不是外星人!和我們一樣土生土長嘛。可敬的權威人士不曾教導他明白這一點嗎?」
「提議?這種形式是能夠允許的嗎?提議!得了吧,誰要你來提議的?收起你的提議見鬼去吧!」他們說。
我越來越不能忍受他們的目光,就採取了關門政策。那些人的耐心都極好,他們規規矩矩地守在門外,輪流去吃早飯和上廁所,把這當作他們每天的工作。我總不能不出門,我長時間在門邊徘徊,嘆氣,猶豫不定,每每等到傍晚,估計那伙人回去了,就打開門衝出去,想採購物品,辦理一些雜事。十有八九,這夥人並沒回去,一看見我開門,就不慌不忙地從屋角那邊拐過來攔住我的去路,輪流向我致意,說些期待的話。我老婆還對他們大家說,她之所以離開家,是為了讓我更好地從事我的研究工作。為了成全我的事業,她忍痛犧牲了自己,現在住在擁擠的表姐家,過著寄人籬下的清苦日子,她相信我出頭之後總不會忘記她這個糟糠之妻吧。
鄰居二陰鬱地說:「A君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他有了強大的靠山。」
以上是十月二十三號那天發生的事。從那天起,我的生活方式徹底改變了。也許是耐不了內心的寂寞,也許是走投無路,也許是要想出頭,總之,食客在我家裡住下了。
我神情麻木地踱到門外,眼前一片空曠和灰白,地上的人和物體全消失了,我的住宅也從身背後悄然隱去,只有月亮在雲彩的背後發出曖昧幽暗的微光,我低頭細細尋找,但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伸出手來摸自己的臉,也摸不到實體,一種恐慌當即襲來,趁著記憶還在,我急急忙忙從腦子裡搜尋出一個名字:鄰居二。我向空中喊出這個名字,但我聽不到我喊的聲音,一切都消失在虛空中,就這樣輕易地化為了烏有。「我搞過發明。」這一次我沒有說出聲,而是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句子,然而句子也很快就凝結了,凝結之後又消失了。我的腦子裡空空如也,當然這腦子究竟存不存在也是很曖昧的,也許那似有似無的月亮可以作證,也許誰也不來作證,誰會相信一個沒有軀幹的大腦?
首長同志,我想在這裏就此打住算了,我忽然又覺得自己向自己提問這種形式過於古老,缺乏新意,而且容易出現重複現象了。重複是一個人的致命傷,我已經從我過去每天夜裡的工作中證實了它。我在雞蛋殼上鑽孔,每天必得創新,比如今天鑽出一朵梅花的圖案,明天就得鑽出一條牛的心臟或胃,一定要有所不同甚至截然相反,我才能心安理得。不然我就只能用少吃一頓飯或一睡幾天不醒等惡劣行徑來對自身施加懲罰。其結果是身體日漸衰弱,最後只好暫停工作。休息一段之後,東山再起,這一次對自己要求更嚴,非得要腦子裡面空空如也才來動手,動手工作起來后還得不斷懷疑,否定自己的一切成就。比如有一回我緊張不斷地工作了一夜,直到黎明的鐘聲敲碎了我的遐想,我睜開眼,發現了工作中出現的某種雷同,於是敲碎蛋殼,發狂地跑出了屋子。首長同志,我不是要標榜自己,完全避免重複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不可能的事。我只能訓練自己的手,讓它充分舒展,時而僵硬時而柔軟,讓它興之所至,在那道具上刺出我意想不到的古怪圖案,既不是梅花也不是牛的內臟,而是一種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如果連我自己都看不清,那就是成功了。重要的是舒展,同時對自己的工作半心半意。舉個例子說,在工作的同時用一個動作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這個動作可以是嗑瓜子,也可以是搔自己的腳板心,反正要達到心不在焉的效果,越是一心二用你的工作的成就就越高。我發現很多同行,他們幹了一輩子的發明仍不過是個庸才,就是由於他們過於聚精會神。這倒不是一種方法問題,而是一種生活態度,對生活的態度也要歸結到一個人的天分上去。我這個人生來心不在焉,所以才取得顯著的成就,旁人想學也學不成。哈,我似乎有點自高自大了,我是個什麼東西?一隻猴子,我想說的是:一個人想學一隻猴子那樣生活,是學不會的,當然像猴子般生活也實在沒什麼好驕傲的。
門外的那伙子人並不甘於守候,他們終於進來了。那是在半夜,當我工作正起勁的時候,敲門聲急促地響了起來,我連忙藏好東西去開門。他們沖了進來,三三兩兩地高談闊論,這裏看看那裡摸摸,還跑進小房間想去翻食客的箱子。我嚇得臉都白了,怒叫著撲上去推開那個動手的人,我心裏十分恐懼,生怕他們查出食客就是從前的鞋匠,我認定這是與我性命攸關的事。想翻箱子的小夥子疑惑地站在一旁,忽然雙手一拍,高興地說:「我明白了,那裡面是那位權威帶來的文件!」說著又要去揭箱蓋。我又氣又怕,乾脆全身伏在箱子上,威脅說如果他們再不離開我就要殺人了,我還掏出把水果刀晃了幾下。他們跑開了,看見我老婆正在怒斥那個小伙,還給了他一個耳光。
「我看得出來,我今後就要住在灰堆里了,你這個人,完全不講衛生,我對你這種習性非常生氣,你有幾間房可以作卧室?」
我的老婆偷偷地照準我的後腦勺就是一拳,把我打昏過去,於人事不知中我被他們挽起袖子,表演了量血壓的醜劇。我一醒來老婆又撲上來抓破我的臉,還叫囂假如沒人看見,她就要叫我去見閻王。「一看見他那種偽善模樣我就手心發癢,」她對鄰居二說,「他藏得有一本日記,他在日記裏面把自己打扮成救世主呢!這不是令人笑掉大牙嗎?他有什麼資格記日記?莫非他是個大人物?一個大人物,又怎麼會被老婆抓破臉?怎麼會衣著如此俗氣?怎麼會毆打老人?這種事歷史上可沒有記載呀!」
我遲疑了一下,猶猶豫豫地爬上桌子,站到了殘羹剩菜中間,茫然不知所措。
被打的小伙往後一仰,正好倒在鄰居二身上,鄰居二用低沉有力的喉音說道:「同志們!肅靜!萬一吵醒了那位尊敬的先生怎麼辦?我要說,在這個屋子裡,我是最有發言權的,我與A君情同手足,不是嗎?我們在一起度過了許多日日夜夜,我們談論事業、理想、榮譽、人格……反正都是些高尚的話題!喂,請大家不要這樣輕浮,讓我們坐下來,猜一猜那隻箱子里是什麼東西吧,權威人士的宗旨是決定一切的。我是多麼懷念我與A君的那些好日子!」
很久前的一天早晨,我正在吃早飯,這個鄰居一來了。這裏我介紹一下,這個鄰居一,是我生平見過的最最無能、最最沒有個性的人,他見誰就依賴、附庸誰,像條狗一樣。他進來后在我的房間里左看右看的,做出討好的樣子來搭訕,當然我一點也沒注意他,我在想我的事。忽然他不安地扭動了一陣,走過去關上我的門,然後湊近我悄悄地說,他昨天聽我的另外一位鄰居(我在這裏稱他為鄰居二)說,我在衣著方面一點也不對頭,簡直顯得十分俗氣和小氣,而他的另一位朋友,也是他認識的一位發明家,那衣著,真是又瀟洒,又隨便,讓人一眼望去就產生深刻的印象,猜出他的身份。
「諸位同志們,生動敏銳的感覺正是我這種瞎眼人的專利,我的感覺正穿透時間與空間,使歷史得以再現。這位躺在那邊房裡的權威有一個貧寒的身世,他本人,雖則有著卓越的才能和與眾不同的大腦結構,可絕不是一步登天達到今日的地位的。他誕生於一個破茅棚子裏面,那茅棚子里還養著兩頭豬,權威就在豬的叫聲中呱呱落地。他的父母,是勤勞克己的鄉下人,在兵荒馬亂的歲月中,雙親靠著自己堅定的信念和超人的毅力堅持自學,通讀了各方面的有用書籍,這一切正好為小權威的成長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位可愛的男孩生著一雙富於探索的眼睛,踏入社會之後,他干起了修鞋的行當,地點是在離此處千里之外的一個小鎮。他忍受著各種各樣的不公正待遇,懷著一顆無限的愛心,一面廣交朋友,一面努力學習,從生活中汲取豐富的營養,這種底層的生活大約持續了十年。有一天,一個政府代表團路過此地,當中的一位白髮老者一眼就發現了他那不同凡響的舉止風度,以及平易近人的樸素作風,還有深藏不露的追求精神。那位老者又細緻地調查了周圍群眾對他的反映,包括那些反對過他的人,最後,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老者和權威一同坐著小汽車離開了小鎮。過了許久,小鎮的人們才得知權威高陞的消息,他的朋友一個個歡欣鼓舞,他的反對者則羞愧萬分。可嘆的是他的雙親沒有等到好日子,他們在貧困潦倒中雙雙過世。他們的兒子的成功其實也就是他們的成功,只是他們再也看不到了。多年之後,權威來到我們這個城市,以他一貫的好心腸和寬大的胸懷,在他洞察了我們的A君的處境之後,他下定決心要幫他一把了。他喬裝打扮成一位窮人,寄居在我們的朋友家中。他保持著自己謙虛謹慎的好作風,深居簡出,埋名隱姓,一心一意乾著澆花人的工作,不要任何報酬。喂,諸位同志們,我聽說我們的朋友A君最近出了一點小小的毛病,他對自己的本職工作,生出許多不耐煩的情緒來了。常言道:身在福中不知福,A君他,到底打算這一輩子幹什麼呢?怎麼能read.99csw.com夠對自己的前途採取一種如此兒戲的態度呢?何況這中間還包含了我們大夥的前途。假如一個人如此的敷衍,沒有責任心,那是什麼事也幹不成的!諸位,別看我眼瞎了,對於我們的朋友A君的每一點滴思想變化,我都是有充分感覺的,我的這種缺陷反而幫了我的大忙。我不能容忍A君這種與真理背道而馳的行為,我要說,伺候好那位大人物,是他,也是我們全體的前途所在。當一位大人物屈尊來到我們本地時,我們不可能不聞不問,那個有幸被大人物選中來作試驗的人也不能仗勢欺人。我的故事完了。」
「這個人是一個沽名釣譽的老壞蛋。」老婆說,我知道她從來是我的同謀。「放屁!」我忽然大發雷霆,「你這個沒有靈魂的空殼!你是個什麼東西?!」我于發昏中看見了老婆驚駭萬分的臉,這一下我更難受了。
「雖說A君目前取得了一定的效應,畢竟前途莫測呀。」
叫作食客的漢子進了屋,放下破皮箱,大模大樣地坐在沙發上,眼珠滴溜溜地打量屋裡的陳設,不安地用一一隻腳踢踢茶几,又踢踢地板。這時我又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他,我幾乎要記起他的名字了。
食客冷冷地笑著。於是我佝僂著背,去廚房忙早餐去了。我已屆中年,眼睛近視,手腳也不大靈便,每天仍在這瀰漫著油煙的小天地里忙忙碌碌,還不時受到斥責和辱罵,這就是一個發明家的命運嗎?別的發明家是怎麼回事?是否像通常所說的那樣燦爛輝煌?這是一個諱莫如深的問題。很可能我的發明一錢不值,被人遺忘,我今天所乾的一切等於零,或不過是些下賤的粗活,說出來也等於沒說。即使這樣,我還得走下去,我離了這些人是會活不成了,緊緊地跟上道路前方的發光體才是我生活的宗旨。
他佔據了我的卧室,以及卧室里的一切陳設。現在,我的那張大而鬆軟的床,古式的帶穿衣鏡的大櫃,還有全部的衣物,是全都歸他享用了。他並且告訴我,他決不因為住在別人家裡就改變自己長期養成的生活習慣,那種代價太大了。這就是說,他照樣不洗澡,不洗頭也不刷牙洗臉,他說他住在這種灰堆里,用不著干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再說他對這一類的事有獨特的見解,他認為這隻是個程式問題,他最不能忍受繁瑣的程式,他是來協助我搞發明的,不是來履行這種繁瑣程式的,對不起,他不能與世人同流合污。那天晚上他硬邦邦地發表了自己的宣言,就用我的被子裹著他臭烘烘的身子入睡了。
我剛才說我要換一種方式,我這就用講故事的方式來敘述我的觀點和經歷,我將使用一個第三人稱「他」,這會帶來很多方便。我這就開始。
食客到來的第二天早上,我打開門,看見鄰居一、鄰居二、鄰居一的老婆,還有我的老婆四個人一字兒排開站在門外,門一開,他們四張嘴一齊嚷,亂嚷了半天,鄰居一的聲音佔了上風,我勉強聽出他在講一樁什麼案子,那三個人又爭先恐後打斷他的話,不斷地補充、暗示、使眼色,越說越玄妙,後來鄰居一的老婆,那個瞎老嫗,覺得丈夫當不了她的代言人,就把他撥到一邊,禁止他再往下講,自己獨斷專行地抓住我講開了。她說二十年前,當我還是個毛頭小子時,她和她丈夫就從我身上看出了很多苗頭,這些年他們閉口沒提他們的想法,我也許認為他們沒有惦記我的發明事業,其實他們不但惦記,還每時每刻都在為我的成功掃清道路,他們所做的工作不計其數。有一次,一個小偷來偷我的雞蛋殼,她和她丈夫追上去,將那小偷打得屁滾尿流,別看他倆年紀老了,力氣可是有的。當然這些工作都是背著我乾的,他們不願炫耀自己。講到她丈夫和我打架那回事,他是在扮演反面角色呢!他想藉此鍛煉我的意志力,哪怕充當犧牲品也心甘情願。誰都知道,一個人要成功,輿論是第一要緊的,正是他倆,在某一年一舉扭轉了輿論的趨勢,使之變得於我大為有利。接下去她又要我表態,同意讓他倆作為我的合作者。這些年來,她和丈夫一直在暗中支持我的事業,可能我沒感覺到,事實上,他倆將全部生命都花費在這項工作上了。「真是魂牽夢縈啊。」
這時的食客,已經不再赤|裸身子了。他穿著我的長睡衣和絨拖鞋,端著一杯我為他泡好的熱茶,在客廳里悠閑地踱步,口裡還在不停地訴苦,說他在我這裏吃不下東西,睡不好覺,最多再呆三天就要喪命。半夜裡,他起來收拾過一次行裝要走,強烈的責任心又使他留了下來。
果然,我費盡心機搜尋我的記憶,實在想不出有誰真正需要我的發明。一般人提都不再提,個別人在談話中有時提到它,但這個它不是指發明本身,而是指證書和報紙上的文章,他們對發明本身是模糊不清的,如果我硬要強迫他們感興趣,他們就說我「瘋了」。將我的成果送到工業部的朋友可說是最理解我的了,我在這裏摘錄一小段話,就可以看出他是如何看待發明一事:
「請你用一條腿做金雞獨立的姿勢。」
我一聲不響地讓鄰居一說完,可他並不罷休,他居然來扯我的上衣,逼著我脫下,他說聽了鄰居二的提醒后他發覺這件上衣果然十分扎眼,如果他天天眼見我穿著這種衣服從他門前經過,他會感到自己做不起人的。我十分驚訝,因為鄰居二是個知書達理的人,可稱得上是博覽群書,修養極高,我經常與他長時間地談論發明方面的問題,他的某些見解甚至使得我為之傾倒。可現在,他竟將我與一個蠢不可耐的傢伙混為一談,還不僅這樣,用他的標準來衡量,那人在很多方面還遠遠地高出於我!當然,我一點也沒生氣,首長同志,這種事生活中很多,而我也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我開始護著我的上衣,心平氣和地向鄰居一解釋,告訴他那個人並非貨真價實的發明家,只不過是在發明行業內混飯吃的投機分子,我根本犯不著與那種人去比什麼衣著。我並不認為自己的衣著就有什麼好,我知道我穿得像個白痴,可我就願意這樣穿,不想改變,也決不會去學那種投機家煞有介事的派頭。鄰居一先是不信任地聽著我的解釋,不住地打斷我的話問道,真是這麼回事嗎?我說這些,難道就沒有一種隱藏的,難以見人的動機?等我一說完,他立刻做出豁然開竅的表情大聲說:「原來如此,一個人,不到關鍵時刻哪能現出他的原形來!」我反問:「你是什麼意思?」他坦然地說,他這才看出,儘管我平時裝得高超,心不在焉,原來我也是一個氣量狹小、妒忌心極重的人,尤其涉及自己的同行和競爭者時,這種性格就表現得更充分。聽了我剛才的一番話之後,他覺得自己簡直要以有我這種鄰居為恥辱了,哪怕我是個發明家,他也要直言不諱地講出這番話,他要對我今後的發展道路負責。「你這隻癩皮狗!你蠢得像頭瘟豬!」我用嘲罵的口氣笑著對他說,一邊站起身將他往外推。他並不生氣,用一隻手死死扳住門框賴在屋內,惋惜地對我說:「我很替你難過,你這樣說話太有損你的形象了。你長期以來地位顯赫,自然不習慣於有任何人在你之上。可是這一次,很對不起,我只能相信P君(鄰居二)的感覺,他的感覺有種公認的權威性,並且他是我妹夫的弟弟的知心朋友,難道他會對我說假話?絕對不會。那麼你的腦子裡,肯定是滋生了一種不健康的東西了,我必須向你指出。我不想對我們的發明家過份放任。由於你對我進行的人格上的侮辱,今晚我必須在大操場和你打一架,我是個男子漢,我要讓你得到應有的懲罰。要是你不去操場,我就直接上你家裡來。」
我的老婆非常激動,她揮動著雙手說,她倒是的確見過了那位權威人士,可那只是無意中見到的,她和眾人一樣,牢牢地記得自己的身份,一點也不想利用自己特有的種種方便來抬高自己的地位。正是她,默默地退出了我的生活,給我留下無數方便之處。講到鄰居二的作風,就更讓人欽佩不已了,當時他連大門也沒進!還有誰能像他這般清高啊?換了別人,多多少少總要進去與權威人士拉拉關係吧?這又不是蓄意搞鬼!可他沒有,真是冰清玉潔。
「原來這樣!」鄰居二敲著桌面說,「多麼令人感動啊。讓我們來設想這樣一個畫面:寒風中,孤獨的他敲打著鞋底,漫長的歲月過去了……啊,同志們,辛酸的淚水從我臉上流下啦,經過了何等艱難的歲月,吃過了多少苦頭,我們的權威誕生了。我們這些庸人,包括A君在內,誰個又敢不對他俯首帖耳?在如此的偉大面前,誰還敢露出絲毫的驕傲?原來這樣!」
尊敬的首長同志,我老早就要向您彙報我的思想情況了,可以說,我已經壓抑得快要瘋了。您請坐,坐在這個有軟墊子的圍椅上,因為這不是一下兩下講得完的,我將花很長的時間才能扯到正題上去,在這之前,我要告訴您一句我在心裏憋了很久的話,這就是:我過著地獄般的生活。您別吃驚,先喝茶,這可不是個簡單的問題,聽完它需要同情和耐心,我已經從您的眼光中看到了這個,那麼我可以開始了。
待我一進屋關上門,他們又擁到門口來敲得嘣嘣響,大聲說話,還有一些人站在窗戶下用攝影機對準了我。這時食客就冷笑著,勸我擺好姿勢,做出大人物的表情來。我的平靜被徹底打破了,食客到來之後,那本《道德論》就停留在239頁再也不動了,發生的一切都在嘲弄著我的意志力,成功的日子遙遙無期。我想要躺下,可食客又說我還得加倍工作。
食客的話雖有一定道理,可他將全部功勞據為已有也是不對的。如果在他到來之前我毫無建樹,只不過是個普通百姓,他怎麼會獨獨跑到我家裡來落戶?在他進屋的那一天,他已經明明白白地將我的發明稱之為「發明」了,現在他又要否定這一點,這是他的自相矛盾之處,也可能他患有健忘症。我並不打算利用他的弱點,也不打算冒充「超人」,我只是想讓自己心裏踏實一點,有信心一點,抬高自己或把自己說得過於低賤都是不符合我的本性的。我作出這個含糊的規定,其目的是想使自己頭腦清醒,奮發向上,每前進一步都能得到內心的肯定,從不離開自己所追求的目標,哪怕那目標有很大的虛幻性。說到底,我作出這個規定食客也不會反對,我這個規定與他的規定一點也不相衝突,他可以任意解釋,因為實在,他也從未深究過「發明」一詞的內涵,他從骨子裡不願別人在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只想虛晃一槍,含糊地繞過這件事,然後過渡到烹調之類的事情上去,將他個人的異想天開大肆發揮。我老婆和鄰居一、二之流會不會反對呢?照我看來,這群寄生蟲才不會花一分鐘動腦子來想這類問題呢,這對他們是種酷刑。他們可以在半夜來我家胡鬧,連續不斷,不畏疲勞,他們幹這種事有豐富的經驗和純熟的技巧,每一個人都能充分地發揮自身的智慧和才幹、體力。可是只要有那麼一次,有人不合時宜地問他們一個問題,他們就要全體生病了,頭暈了,不再登門了。不光生病頭暈,還要記恨、猜疑、決心報復。我早已從與他們的交往中得出了深切的體會,我的原則是不聞不問,讓他們高高興興,心醉神迷,有的時候還要故意挑逗他們,提起他們的情緒。比如一天夜裡,正當這群人顯出一絲兒疲勞之際,本人如貓兒般跳上圓桌,高呼:「請聽,權威的心臟是怎樣地以同一節奏與我們大家一起跳動啊!」於是大家重又振奮,欣喜若狂。我這一招運用過多次,可謂屢試不爽。看來以上的問題對他們來說是不成其為問題的,一旦公布出來,他們只會沒來由地欣喜,很快恢復已經停止了一向的胡鬧,重新成為我的好同志,現在所有的障礙全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個時間問題,一旦瓜熟蒂落,我就要將答案公之於眾,這于個人于集體都是一樁天大的好事。從此以後,所有那些不合時宜的努力與企圖都成了多餘的事,我只管昂頭向前邁步就是,食客可與我攜手同行,芸芸眾生緊跟在我的身後,道路日漸寬闊。
那天他又發脾氣了,因為他在衣櫃里發現一隻小老鼠,他一時興起就把櫃里的全部衣物扔到地上,用他的腳死勁踐踏,接著他又用一把鎚子去錘衣櫃,想把它錘破,直到看見我走進房間,他才勉強丟了鎚子,沉著臉問:「你,怎麼還未出成果?嗯?我已經來了這麼些日子啦,可你在磨洋工!老弟,這可是不行的,請問我是來幹什麼的?要是我一氣之下離開,事情會糟成什麼樣?」
首長同志,我不記得我當時幹了些什麼,反正都是羞人的事,最後我就對天賭咒發誓,扯住食客的袖子不放,請他留下。他答應留下來對我再觀察一段。「搞好烹調,這是你一輩子的事,這就看你的決心了。我是來幹什麼的?告訴你,任何想出人頭地的念頭全是不切實際的,你不是個小孩子了。」
又一個圈套設下了,他們等著我落進去,我不是每次都落進去了嗎?現在,我痛感我失落的東西太多了,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我打定主意,要堅持我一貫的生活日程表,每天該幹什麼就幹什麼,真正做到我行我素,目無旁人。到了那一天,不管誰看到這種情形,都要說我已經從一片泥沼中超拔|出|來了,我正是要達到這種境界,我堅信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到的,也堅信我自己的意志力。第二天,我起床了,我準確地按我的日程表吃早飯、散步、讀書、遐想,然後潛心於我那種創造發明。我的決心一定,就顯得成熟了許多,我感到自己的性情中萌生了一種冷峻的因素,在鏡中對自己臉上的表情端詳了一會,欣喜之情油然而生,當然,我已經把房裡那兩個混蛋拋之腦後了,這一次,他們的圈套必定要落空。
一開始他就說過他是來幹什麼的了,現在他又這樣反覆追問,無非是想強調他的重要性,以及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吧。首長同志,時至今日,我已經全身心地淪為這位奇怪的食客的奴才了,我早起晚睡,成天操勞,像老媽子一樣伺候他的飲食起居,聆聽他的種種訓斥和牢騷。而同時,在我的門外每天都有一大群人恭候,這是些不可思議的傢伙。當我開門的時候,他們就湧上來向我致意,稱我為偉大的發明家、科學的巨匠等等。他們大都是不曾謀面的陌生人,我老婆和那四個人也夾在當中,他們全都用熱切的眼光看著我,那眼光表示他們大家對我的期待有多麼高,我的成功對他們來說是多麼重要,開始一兩天我還為這個感到欣欣然,時間稍長,他們這種粘在我身上的眼光就成了一種負擔,這些人熱心過火了。有一天,我聽見他們在門外這樣議論我:
「萬一我在你這裏吃不好病倒了,你可就一切都完了,我的健康可是第一要緊的大事。還有一件事,你夜裡總開著燈幹活,影響了我的睡眠,像你這種心目中只有自己的傢伙真是少見,准能具備我這種超人的忍耐力呢?」
這真是太可笑了,我一點也不明白他們是怎麼回事,我又是怎麼回事。我不想再與他們同流合污,就鐵了心一動不動坐在原處,手捧《道德論》,潛心於某種遐想。我目不斜視,一個字一個字念出聲來,企圖關閉所有的感覺。我的老婆和鄰居二見我這副樣子,先是大笑一陣,接著飛也似地跑了出去。一會兒功夫,鄰居一和鄰居一的老婆跟在他們倆後面進來了。鄰居一的老婆老得眼都快瞎了,一進來就碰翻了我家的熱水瓶,搞得滿地的水和碎玻璃片。她摸索著拖過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對面,伸出手來一把揪住我的胸口,用力搖了幾搖,然後點了點頭告訴那三個人說,今天他們把她找來真是找對了,要對付我這種癲狂症患者,她有幾十年的經驗,她的瞎眼也幫了她的大忙,因為瞎了眼之後心中更加透明。「自從上回這個人對你行兇之後,」她轉向她的老頭子說,「我就把他的樣子牢記在心啦。他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呢?不過就是一隻手上多一個指頭罷了,我記得是那隻左手。那一天,他衝到我們家裡來要殺你,是我迎上去奪走他手裡的菜刀的。他還想連我一起也殺掉,每次我出門他都在我後面追趕我。為什麼呢?只因為我們是誠實人,不肯說謊,也不肯出賣靈魂去滿足他的虛榮心,他就動了殺機,幸虧我有預感,那次他對你進行的慘無人道的毆打擦亮了我的眼睛。」
「我們這個時代是一個低谷的時代,暫時出不了大人物。」
我立刻漲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
首長同志,您一定預感到,無窮無盡的苦難就要降臨到我的頭上了。我開始努力地回憶,這件醜事是怎麼會發生的,但是我的腦了里空空如也,仁何蛛絲馬跡都沒留下。實際上,鄰居二,出於某種高傲心理,從未曾上我家來過一次,每次都是我去拜訪他。而我的老婆,一直是各典型的賢妻,一天到晚待在家,雙腳很少跨出大門,所有的人都認為我們是標準的恩愛夫妻。這個鄰居二,是怎麼知道我老婆生病的呢?那三天裡頭,我連門都沒開一下,真是連個老鼠都鑽不進來,莫非隔牆有耳?而且他來了之後,又對屋裡的一切這麼熟,我老婆也和他一見如故或一見鍾情,這事太蹊蹺了。我又聯想到守在門九九藏書外的那兩位,想到他們說的那句話:「晴空萬里,情緒樂觀。」越想越不寒而慄。我這個人,一生中干過不少壞事,但平心而論,我的妒忌心不算是很強的。在同行之中,我幾乎從不去與他們較量,對於別人我一貫漠不關心,我連想都很少想到別人,又從何而起的妒忌?講到男女關係上,這就更無從扯起了,我是一個心目中只有自己的人,對老婆以外的男人和女人皆無多大興趣,我們夫妻之間十分融洽,這我已經說過了。俗話說:無風不起三尺浪。可這些日子發生的事,簡直是無風起了十丈浪了。一般說,堡壘往往是從內部被攻破的,我這個堡壘內部,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呢?我摸摸頭髮,磕磕牙齒,做了個鬼臉,一切如舊,可又確實並不一切如舊了,因為鏡子里的這個人,焦灼之情已經溢於眉宇間。首長同志,我馬上給您講一件我青年時代經歷過的怪事,講完后您想一想,您是否有過類似這一種的體驗。那是一天夜裡,我們一群人商量好前往一個村莊,村莊離我們住的地方約有二十里路,路上要經過一片樹林,一個小山包和一個水塘。壁上的掛鐘敲過十點時,我們出發了。那天夜裡很冷,我圍上大圍巾,穿上了棉靴,事情就出在這該死的棉靴上,它使我行動笨拙,費力。我們在路上熱烈地談論著一些事,到處閃爍著男人們抽煙的紅光和女人們照路的松明。我們經過了小樹林,驚起了一些夜鳥,然後又爬過了小山包,水塘已經隱約在月色里發出反光。忽然,我被一塊突出地面的石頭絆倒了,我連聲大喊,沒有人聽見,所有的腳步都經過我躺下的地方匆匆前去了,聽見談話聲漸漸消失,他們在前面的地方拐了一個彎,朝一條我不熟悉的小道走遠了。四周立刻靜下來,又黑又冷,出發前的熱烈情緒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夢。我摸索著爬上一棵松樹,發現我住的城市在視線內找不到了,幾盞孤燈在風濤中忽明忽滅。每當我決心說出一個我熟悉的名字,那個名字立刻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我猜不出和我同來的夥伴如今到了什麼地方,分明地,我是半途而廢了。我記起我們的計劃,原是要前往二十裡外的一個村莊,可村莊也從我記憶中消失了,只留下一個乾巴巴的符號。現實情形是:人們拋下了我,只因為我被石頭絆倒,他們又聽不見我呼救的喊聲。我被卡在半路,進退兩難,歸途千里迢迢,難保我不走錯方向,而想象中的前方,根本看不到一絲亮光,只要我提起腳,就有可能是與目的地背道而馳。就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天忽然亮了,我看見自己站在出發前的廣場上,寸步未挪。夥伴們都回來了,興奮地談論著昨夜的拜訪,誰也沒有注意到我並未自始至終與他們在一起。剛才我說到哪裡啦?對,我忽然想到了青年時代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插在此處似乎有點牽強附會,似乎有點老天真的味道,可我一時興之所至就講出來了,我自己也搞不清為什麼我要扯出這個故事來,您大概看出來了,我的特點就是說話啰嗦。對不起,又浪費了您一點時間,我要講以後發生的事了,請您耐心傾聽。
尊敬的首長同志,說到這裏,您一定已經看出了我周圍的人對於我那種骨子裡的鄙薄已經到了何種程度。好多年以前,我雖不大與人來往,但一貫以為,我多少總還是受人尊重的,誰料到事情的內幕竟是這樣呢?我一生中從不曾有意做壞事,也不曾硬出風頭,由於我的運氣,也由於我的才能(我畢竟是有那麼一點才能的吧?)我獲得了發明家的稱號,這件事是一清二白的。但我的這些鄰居熟人們不這麼看,他們認定這裏頭必定有一種詭計,他們從不承認任何人的才能,只除了那個未曾謀面的想象中的食客。我能想得出,每當出現一個在他們之上的人,他們就異口同聲地說:「哦,原來是他,我們早說過,他的確不錯,不過這都是由於我們他才有今天這個出頭之日的,我們是了不起的,既寬大又慈悲,善解人意,要沒我們做背景,他算個什麼東西?我們舉足輕重,決定一切。這個A君,有一種鑽營的、搗鬼的天分,他的確出入頭地了!有權威人士寄住在他家裡為證。可是我們呢?我們就不重要了嗎?等著瞧好了。」
那天傍晚我去了食雜店、糧店、菜店,我走到什麼地方這夥人就跟到什麼地方,前呼後擁,把我當作大人物。快到家的時候,他們把我舉上頭頂,送進屋裡。我生平第一次領受到人們如此的尊敬,的確是有點飄飄然的感覺,不過當我一意識到他們這樣做的原因,立刻又滿懷沮喪了。我知道在明天,或另一個日子,他們又會由衷地將我喚作什麼東西。於一瞬間,反抗的惡魔從我心底鑽了出來,我不去果皮箱上金雞獨立又會怎麼樣?天會塌下來嗎?要是從一開始,當這個胯間吊兩塊襠布的傢伙鑽進來的那一天,我就強行將他趕出門外,永不理睬,其結果也不過是我仍舊落入我老婆和鄰居二之流的圈套,那也不見得就比到果皮箱上面去金雞獨立更猥瑣、更難堪。就因為他一進門就不三不四地對我提起我的所謂發明,我就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一樣過去了,想起來真噁心,可又是事實。回憶我的大半生,就如一條灰不溜丟的狹長衚衕,如果說在那迷濛的前方有過什麼發光的東西的話,那發光體無非就是導致我變成搖尾乞憐的小狗的所在,這是鐵的規律,搖尾乞憐可以稱之為條件反射。退回去並非不可能,但偶爾回首,身後空蕩無物,我註定了是一條要向那迷霧中的發光體飛奔的喪家犬,雖然有時也步履維艱。我不能不承認,自從這個奇怪的鞋匠住進我家裡以來,那令人為之一振的火光就不時在我的前方招搖了。可是我就不能甩開了他,開始我獨自的追求嗎?我應該肯定自己,就是說,沒有他,沒有他關在卧室里設想出來的金雞獨立的怪招,我照樣能做一個有價值的人,做一個能夠從事發明創造的傑出的傢伙。正是這樣,明天早上,當他從卧室里踱出來時,我就要用低沉的語調告訴他,請他離開這個家,因為他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了,從今以後,我要克服自身的軟弱,獨自走完人生的小衚衕。我不是廚師,也不是雜技演員,這兩項工作都與我的形象不相稱,我是個有理想的發明家。我一邊這樣想一邊對著鏡子,將我要說的話練習了幾遍,弄得十分興奮,周身燥熱。當然我並沒有任何行動。夜漸深,一種怪異的寂靜包圍了我,電燈還亮著,熟悉的傢具擺設全部飄浮起來,使人膽寒,牆壁又白得讓我發怵。今天夜裡,他們不來了嗎?拋下我了嗎?這可是幾個月以來的頭一次。什麼使得他們對我不感興趣了?就在剛才,他們還叫我「大人物」呢!何等狂熱!誰會知道我本人在這一瞬間內心的微妙轉化?他們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蟲了嗎?
我坐在家中時,食客就惡意地譏誚我,把門外這出醜劇的原因歸結到我的身上,說我利欲熏心,喜愛張揚,投機取巧等等。那伙人每隔大約一小時就輕輕地敲門,耐心耐煩地在門外呼喚我的名字,這時食客就興奮起來,大聲說道:「扮演大人物的好時機到啦!能夠充當大人物的陪襯,是多麼的榮幸!」把我搞得無地自容。
「並不是什麼垃圾貨色都可以上史書的。」鄰居二板著臉說。
我回到家裡獃著,對自己不滿意的情緒一陣陣襲來,坐立不安。可事情絕對沒完。中午時分,這三個人又來了,他們招呼也不打就進了屋,用一種機械的聲音對我說,鑒於我對時髦同行的人格侮辱,我必須向他道歉,除此之外,我還必須承認自己的衣著確實俗氣,只有如此,才能將此事了結,不然的話,可不要怪他們不客氣了,他們三人如同胞兄弟,傷害其中一人就是傷害了其他兩人,況且還有上兩次毆打老人和對朋友不真誠的賬還沒算,他們不會放過我的。我對他們說(我的聲音又疲倦又厭煩),我可以承認自己的衣著俗氣,我還可以承認自己是一頭牛什麼的(因為事實如此),可是想要我道歉,那恐怕很難做到。我的話還沒完,這三個人就撲上來揍我,他們把我打翻在地,死死地按住我的四肢,使我不能動彈。這時鄰居一就用他那細長冰冷的、老年人的指頭來捏我的鼻孔,搞得我只能張開嘴用勁喘氣,像頭豬一樣。鄰居一興高采烈地看著我的狼狽形象,咂吧著嘴說:「我要讓他知道打老年人會有什麼下場,這隻瘦公雞,我只要揮起一腳就可以叫他上西天。」當這個壯觀的場面演出時,我的老婆又很及時地出現在門口了。我盡了一切力量用我的眼神向她示意,叫她離開,離得遠遠的,因為我一見到她就感到天昏地黑。可是她完全錯誤地理解了我的意思,她跑到外面去大喊:「來人啊!殺人了!」很快就擠滿了一屋子人,大家七手八腳將他們三個扯開,紛紛說:「何必呢,何必……發明家,是我們大家的財富,該好好愛惜的。」時髦的同行拍打著衣服上的塵土,向眾人宣布說:「如果A先生同意,我可以將這次鬥毆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大家。但是只要他表示不樂意,我將守口如瓶,這件事將永遠成為我們四個人之間的一點小秘密。我充分尊重A先生的意願,因為我認為他是一個有才能的人,只不過有的時候並不怎麼理智,這又是長期以來使我感到惆悵之處,不知道A是怎樣個意見。」我簡短地回答,我寧願他守口如瓶,讓這事成為我們四人之間永久的秘密。眾人聽著我們一本正經的對答,起先臉上透出熱望的表情,后又化為失望和氣憤。他們說,既然我們四人躲在屋裡搞什麼秘密,又何必興師動眾,將他們叫了來站在這裏,莫非我們是在愚弄大家?這種行為實在是可惡。有了這一次,以後不論我出了什麼事,多麼需要救助,他們也將不聞不問了,像我這樣受人尊敬的人物,居然干出這種醜事來,他們可沒料到。他們說完就吐著唾沫走了。他們一走,這三個人又把我按倒在地,鄰居一一重又捏住我的鼻孔,還說為了我剛才用眼神指使老婆所乾的卑劣事情,要加倍狠狠懲罰我一下。他用盡全力將我的鼻子擰得腫了起來。於是我老婆又衝出去喊「來人」。這一回,一個人也沒來,我倒是鬆了一口氣。他們一直折磨我到傍晚,後來他們肚子餓了,就丟下我回家吃飯去了。他們一走,我就去照鏡子,看見自己的鼻子已經變成了紫色。這時候,我又從鏡子里看見我老婆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轉過身朝她惡罵起來,我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她還笨的人了!居然連丈夫的眼神是什麼意思都猜不出,真是白吃了幾十年飯,不如去撞死。我老婆開始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後來就用一種豁出去的口氣反唇相譏了,她說我才是一個白痴,被人欺侮,又不敢還手的窩囊廢,她用不著管我的眼神,我的眼神屁用都不頂!我才應該去撞死。「那三個人,是你招到家裡來的吧?」我忽然換了一種假惺惺的口氣。老婆先是一愣,然後嚎陶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含糊不清的聲音罵我。接下去她就生病了,一連三天不起床,披頭散髮,飯也不做,搞得屋裡像個狗窩。
「你交給我的那隻盒子我已送到工業部的一個要人手中,我會牢牢地記住你的託付。我已經跟要人說了,這隻盒子里的東西是一位科學工作者三十年努力奮鬥的成果,他一定會非常重視的,因為目前是一個科學吃香的時代。老弟,你趕上了好運。我這個人,最最佩服有才華的、堅持不懈的人,從堅持不懈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你非同尋常。喂,我問你,昨天有人告訴我那盒子里裝的是一條幹鯉魚,這是怎麼回事?我一時疏忽忘了打開看一下了。你告訴我那裡面是怎麼回事,不然那位要人問起來,我一無所知,要鬧笑話的。」
她的話還沒完,鄰居二和我老婆就把她絆了個大跟頭。後來鄰居一又顫巍巍地上來扇鄰居二的耳光,扇了幾下反倒扇到自己臉上去了。我老婆大喝一聲,叫兩人住了手。
我不想描述那半小時內我的感受。我這是怎麼啦?首長同志,您看,我真是丟人,一個人活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麼可說的?那天從桌子上下來,我的腿像被打斷了似的一拐一瘸,我畢竟是一個中年人了啊。我想衝著在沙發上打呼嚕的食客大吼一聲,叫他滾蛋,又想將那一箱子雞蛋殼踩碎,扔出去,還想找門外守候的那伙人打架,我就這樣胡思亂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結果當然是都沒實行,卻瘸著腿收拾起碗筷來。我慢慢平靜下來,開始自寬自解。這件事算不了什麼,我站在桌子上的那一幕醜劇並沒有其他人看見,當時門關得緊緊的,屋內只有我和食客兩人,就算我當時形象惡劣,旁人並沒看見,何況這事已過去了,這個小插曲,日子久了,連食客也會忘掉的,真的,這算不了什麼。當我將桌子收拾完畢時,心情已經好轉了。我甚至用口哨吹了一支歌子。這時食客醒了,用一種陰險的眼光掃了我一下。
「全是些狗屎。」他滿不在乎地笑出了聲。
「你幹嗎把門關得那麼緊?」他不懷好意地笑起來,「正是這樣,人人都想保護自己的形象,你也不例外,其實有些事是躲不開的。你以為做好菜給我吃就能收買我嗎?做菜,是你的本職工作,可你並不能藉此收買我,我這種人是收買不了的,沒有誰能像我這樣無所顧忌。想想看,我拋棄家庭,提起一皮箱文件就來了,你不覺得這非同尋常嗎?」
首長同志,也許您要說我是神智不清了,居然挽留這麼一個人在家,實在說,這件事的動機我是解釋不清的。
他走了進來,全身骯髒,赤|裸,僅在胯間前後吊一塊襠布,提著一口巨大的破皮箱。他一進門就對我提起我的發明,那真是我一生中輝煌的時刻!
「你的癥結,總是在於過高地估計了自己。」他又說,「你把全部心思放在烹調以外的事上,用一種藐視的態度對待我。」
我是個什麼身份的人?誰都知道,國家工業部承認的大發明家A。不,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說這個幹嗎?我生平最討厭自我吹噓。我有個同行,他的才能本來比較高超,可是有一天,他稍稍在別人面前流露出一點驕傲的樣子,我立刻就不理他了,我想用我的這種姿態向他表明:他是多麼的淺薄和無聊,境界是多麼的低。我剛才說我是赫赫有名的大發明家,實際上我要說的根本不是這件事,這不過是種普通的介紹,類似於說:這是一隻赫赫有名的金絲猴。我那位同行可不會這樣想,他向來認為自己是個大人物,我最看不慣他這一點了,我猜想他這種態度一定來自他老婆的慫恿,他老婆是一個等於一個符號的東西,我的意思是說,他的老婆毫無價值。您,首長同志,用不著將念頭在她身上停留一秒鐘,她只會使您失望,使您覺得索然無味。當我說我是個大發明家時,不但不是驕傲,反而是種微微的嘲弄,是種自我褻瀆,因為我這樣說的時候,腦子裡馬上就出現了猴子,我的自我意識一貫很強。我是怎麼搞到這一步的呢?這裏首先就要提到我的一個鄰居,我不想無故傷人,這裏我暫且將他稱呼為鄰居一。
然而食客到來之後發生了什麼呢?是否事情起了本質上的變化呢?他強調他需要我的發明,強調一項發明的存在是由別人的需要來決定,這就是全部。現在由我對這「需要」二字鑽起牛角尖來了:是真需要還是假需要?為什麼需要?這裏面真是複雜萬分。首長同志,現在我要對自己作出答覆了,我打算將我開始搞發明的時間定在我出生的那天至見上帝的那天之間,雖然仍然模糊不清,但畢竟有了一個規定。也就是說,那燦爛的一瞬是以我本人的生存為前提的,也就是以「我是一個發明家」這個鐵的定義為前提,有了這個前提,就萬事通達了,餘下來的問題就只是為本人的發明的成立找出一個堂堂正正的理由了,這種理由總是找得到的,不論食客和廣大人民群眾怎樣看,發明家總之是發明家,不是老百姓,不然怎麼會持有工業部頒發的證書?不然食客怎麼會偏住進我家裡來?還有每天夜裡衝進客廳里來吵鬧的這些人,全都是圍著那個前提打轉轉,就像群星繞著太陽轉。
首長同志,剛才我告訴您,我是一隻猴子。我有勇氣承認這個,我從小就具備這種自我意識。問題不在這裏,問題在於,哪怕是只猴子,遭人戲弄過份了,也要發怒的,我卻不知如何是好,問題就在此處。我剛一試著發怒,馬上就後悔了。就是這種心理危機促使我來向您,首長同志,來作這次思想彙報,我打算把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您。
鄰居一本來一直站在報刊亭底下,這會兒推開眾人擠進來,摟著我的肩膀說:「A君的功夫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我早領教過了。我曾獨自一人去找他打架,反覆研究了他的招式。不管怎麼說,A君是與眾不同的。然而,一個人成名靠的是機緣。多少年過去了,他的這種發明一直處在原始低級階段,可是忽然,權威來了,一切處在蒙昧中的都發生了飛躍。我們今天得以日日守候于門外,正是由於這個偶然的機遇。我們大家,全都由於這個意外的機遇改變了我們個人的命運。」
首長同志,我再也說不下去了,我再說就要抽筋了,您看,我的腳趾頭在鞋子里亂動read.99csw.com,讓我休息一下。(閉目十分鐘)好,我好一點了。剛才說到什麼地方了?對,我老婆和鄰居二,對不起,首長同志,剛才我是否有點頭腦發熱?是否說了什麼不正確的話了?休息了這一下,我清醒多了,很可能我剛才說了什麼不正確的話,我感覺到了。為什麼要往壞里想呢?難道他倆就不可能在屋裡,比方說,玩一種撲克遊戲什麼的?我老婆說,他倆關上門在裡頭正是玩的撲克遊戲,他倆都是正派人,只要問問認識他們的人都知道。她要我除掉自己心中的私心雜念,正確地看待這件事。「如果你能做到在門外臉不紅心不跳,這就是一個大的進步。」鄰居二也從屋裡走出來,拍拍我的肩頭說。接著他又做出長輩的樣子開導我說,當兩個心靈純潔的人在一間房裡關起門來從事一種高級的精神活動時,是根本沒有理由用一種庸俗的心理去猜測他們的,這隻能說明猜測者心裏有鬼,既自私又氣量狹小,缺乏本事,當然他相信我是與這類人無緣的,至於臉紅心跳,血壓升高,這都屬正常反應,對於新事物的適應總是有一個過程的。從明天起,他就要從家裡帶一個血壓計來,在每次開門后立刻來替我測量血壓以掌握我的內心歷程,並記載我的每一點進步。我的老婆馬上附和說,這個主意真是了不起,她也一直在擔心我的血壓的事,現在鄰居二擔負起這個重任,不厭其煩地為我測量血壓,非常及時地對我加以開導,她除了感激之外,只有全力以赴地與他合作,把他們的撲克遊戲當作生活的目標。她還覺得,為了報答鄰居二的好心,她就是沒日沒夜地與他玩撲克遊戲也是值得的,難道還有什麼比這更高尚的活動嗎?
抽到第八下時,我凄厲地怪叫一聲,喊道,「我明白了!」並哆哆嗦嗦地縮起了一條腿。
我無法確定他所說的成果是什麼,由什麼來決定,我已經在雞蛋殼上鑽出了五千個孔,正在向一萬個孔奮鬥,但食客從來不看一眼我的工作,每天夜裡他都很早睡覺,一覺睡到大天光。在早上我們見面時他總是打著哈欠,心不在焉地、戲謔地對我說:「昨天夜裡又在干那種沽名釣譽的事兒吧?」後來有那麼一天,我忽然醒悟過來:我的成功與否根本不是由我的工作來決定的,而是由他,這個從前的鞋匠來決定的。他不是告訴過我嗎:誰也不需要的發明不成其為發明,也就是說,一項發明的成立,是根據別人的需要來決定的。沒有人需要我的發明,除了食客。他是唯一的。我必得要死死地抓住他,討好他,否則一切都不存在。雖然他表面做出漠不關心的樣子,但他一來就說了他是來幹什麼的,又因為他的到來,才有這麼多人來關心我的事業。我明白這個顯而易見的道理,經過了很長的時間,在這期間我忍受了種種的痛苦與磨難。
「你那老婆不會來了,有我沒她。」食客乾笑幾聲,「把蛋殼放到客廳里來,蛋殼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從今天起,我住你的卧室,那間小的放我的皮箱,我的皮箱里全是重要的文件。至於你,你可以在客廳里開一個鋪,我們幹嗎要什麼客人來?那是非常庸俗的,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俗氣,一個俗氣的人比一個壞人可怕十倍。你要拚命工作,我的朋友,請注意聽:有一天你去釣魚,一整天你什麼也沒釣到,你沒精打采地往回走,萬念俱灰,忽然,你什麼也沒幹,一切發生了理所當然的變化。」
首長同志,假如您認為我可以撇開這些個人,您就錯了。他們不僅要與我朝夕相處,還要控制我的一舉一動。且不說我是否能夠撇開他們,就假設我果真撇開了他們吧,這裏又來了那個老問題:誰需要我的發明?您可以這樣回答:有食客需要呢,他親口說過。可食客是准派來的?叫做桃子的彪形大漢。誰把我送到桃子那裡去的?這夥人。桃子既能派來食客,在某種情形下也能將他叫走,這是明擺的事實。若食客走了,我的發明就不存在了。所以說,我不僅不能得罪這夥人,還要曲意奉承、百般敷衍。如果不想這樣干,我的發明就成為我個人的怪癖,除了處處使人厭惡之外,搞不搞得下去也是個問題。例如我通夜開燈影響了鄰居,他們就會來剪斷我的電線,或叫小孩來砸爛我的玻璃什麼的。不,我的發明是國家工業部承認了的,我怎麼能讓它變為我個人的怪癖呢?怎麼能眼看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呢?
他是一個年齡與我不相上下的漢子,生著巨大而結實的門牙,我總覺得他很面熟,就在附近什麼地方見過。可他說他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專程趕來的。
到了星期三,我照常上鄰居二家裡去,我們談起了發明,我忍不住把我的想法向他作了某種暗示,我說:「人不過是只猴子。」也許我是說得過於熱切了,鄰居二銳利地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說:「你搞發明不正是想顯得比別人高超嗎?誰能說不是由於嫉妒呢?」我漲紅了臉,竭力地為自己辯護起來,天曉得我說了些什麼昏話,因為我的內心是一片混亂,我恨自己面前這個高傲的、堅不可摧的心理變態者,我想在理論上壓倒他,可根本做不到。當我講完這番話時,他沉默了好一陣,然後抬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關於衣著的事,你不要過於耿耿於懷了,那算不了什麼,人人都有缺陷。」我突然像被一根利刺刺中了一樣咆哮起來,我說我一點也沒想這件事,這算什麼狗屁事!如果他對他那個什麼蹩足發明家的衣著有什麼興趣,他去花時間研究好了,犯不著把我也扯進去,我從來沒把那種人放在眼裡過。他聯合鄰居一搞的那種花招,對我不起任何作用,只不過使他們自己顯得俗氣和小氣。「蹩足發明家?」鄰居二探究地盯住我反問,「他在別的方面並不比你差,當你強調他是蹩足的時,你想說的只不過是你自己是個高超的發明家,這一點當然不錯,不用你強調我們也清楚,可你究竟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喂?」見了鬼了!我反而被他問倒了,我為什麼會生這麼大的氣?我自己也想不出,莫非他有什麼魔法,能操縱我的情緒?我又一次想到猴子這個詞,我就是這樣一隻遭人戲弄,發了怒又後悔的猴子,我總是上當,一下子就輕信他們的鬼話,進了他們的圈套。我以後一定要學得聰明滑頭一些。鄰居二看見我被他所問倒,立刻就興奮起來了,他拍著巴掌嚷嚷道:「完全是妒忌!完全是!你不得不承認!難道還有什麼別的?喂……」我趕快走出門去,我生怕我又說出蠢話來,這種事真是太豈有此理了。真的,首長同志,您設身處地想一想,當您面對兩個心理變態狂的時候,您除了束手無策以外還能幹什麼呢?回想從前,我竟與這種人在一起高談闊論,將他引為知己,我真是瞎了眼了,原來他接近我就是為了設圈套!
貼心的朋友尚且如此,旁人就更不用說了。
于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我只好去開食客的門,想把他叫出來。可這夥人又衝上來拖住我,說他們可不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隨便就去打擾一個大人物,他們寧願自己咬緊牙關吃苦也不願去麻煩這位受人尊敬的人,他們是把他當作偶像來崇拜的,不像有些人躺在榮譽上睡大覺。他們要求我的僅僅是收起我的手槍,以便大人物自自然然地完成對他們的接見,像我剛才這種做法正是對他們大家的威脅。
箱子里的東西終於暴露了,這是在我打瞌睡的一剎那間發生的。白天里,食客抱怨我的萊湯做得不好,對我百般諷刺,數落個沒完。我因為夜間不能睡覺,疲憊不堪,就在他的說話聲中伏在桌上睡著了。沒想到這下可激怒了他,他就端起一盆子湯朝我頭頂澆下,弄得我像條落水狗。整個下午我都在戰戰兢兢中度過,別說睡覺,連眼都沒閉一下。食客怒氣沖沖地走來走去,一會兒衝過去提起破皮箱,擺開架式作出立即要離開的樣子,將我的衣褲鞋襪脫在地上,繫上他來時系的那兩塊布片,「嘿嘿」地沖我怪笑,可又並不開門離去。一會兒他又放下皮箱,沖我惡罵幾句。他還將我那本《道德論》找了出來,當我的面撕成碎片,說就是這該死的異端邪說搞得我走火入魔的,他宣稱自己已經對我徹底失望,之所以還留在這裏沒走,只不過是盡義務罷了。這個義務,他就是不盡也是完全可以的,他是看在我的親戚的面子上才在這裏受苦的。當天夜裡,在那群人的吵鬧聲中,我頭一歪,就睡著了。一覺醒來,發現大事不好,他們已打開食客的皮箱,將那裡面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放在桌上,將鼻尖湊在那些破鞋子和修鞋工具上仔細觀察,然後又大呼小叫,像發現了新大陸。
傍晚出門時我被鄰居和不相識的人們包圍了,他們表現出對我明天將要搞的把戲有極大的興趣,提出種種問題問個不停。大家都說真沒想到,原來我的發明就是這麼回事,過去他們一直弄不懂,不知道國家工業部為什麼要給我頒獎,也不知道我在雞蛋殼上搞了什麼莫名其妙的玩意兒,以致出了這麼大個名,通過從門縫裡透出來的消息,他們才清楚,原來什麼雞蛋殼鴨蛋殼,全是我設下的騙局,放出風來轉移眾人目標的,我的真功夫原來在這裏:用一條腿獨立表演的絕招。我隱瞞了這麼久,弄得大家都失去信心了,要是早表演給人看,這些年我也不至於門庭冷冷清清,無人問津了,肯定我已有了大批崇拜者了。我這個人就是過於保守,不開朗,這真是件令人遺憾的事。
站在果皮箱上搞金雞獨立的計劃就此告吹,食客就像得了健忘症一樣,再也沒提過這件事,我也不敢提,因為我對自己在那件事上的能耐也是懷疑的。首長同志,我覺得我的敘述有些不對頭了。我按時間的順序像報流水賬一樣和您說了大半天,這中間恐怕有些問題。對,從這中間正是可以看出我的一種企圖,一種努力,這就是我想把在我生活中發生的一切講出一個來龍去脈,我想把我這亂昏昏的思想理出一個頭緒來,當我講了這大半天之後,我總算明白了:這是不可能的。至少用這種方法不可能。我能得出個什麼結論來呢?除了饒舌還是饒舌。回憶從前,當我老婆和鄰居們把我拉入他們的圈套的時候,我也有過這樣的企圖,也曾想作出某種努力,結果是無濟於事,反而落進一個更大的圈套,當然我落進去之後又鬼使神差般地呆在裏面,再也不想出來了。看來我應該放棄我的努力和企圖,從一些另外的方面入手,可能這樣做更有助於我達到這次談話的目的。下面我將採取自己向自己提問的方式,我相信每一個問題的解答,都會有聲有色地增加這次彙報的分量,從而使您對我形成一個明確的、整體上的看法,「整體」二字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喂,」他說,「時候到了,請看這個餐桌,這個奇妙的造型,這一平方米左右的桌面,正是你的用武之地,我暗暗地懷著欣喜,朋友,你要站上去,既不能歪向兩邊,也不能跳下來。這就開始吧!」
「你好!」他說,「我的名字叫食客,我不遠萬里來到你家,是來協助你搞創造發明的。我們素不相識,但志同道合,共同的事業上的追求把我們聯在一起了。」他彬彬有禮地與我握手,聲音含糊地提到我的某個遠親的名字,說他是那個人的侄兒,也可能他說的是另外一個人的名字,只不過是我自認為他說了我的遠親的名字,反正我現在覺得那名字妙極了。
可是他們沒有來。
他不耐煩地打斷我的嘮叨,強調說:「我可是拋棄了嬌妻美酒,提著沉甸甸的皮箱爬山涉水,到你這個鬼地方來的,我走了半個月的路。你怎麼如此自私自利,把自己的雞毛蒜皮小事講個沒完,我快餓死啦!」他氣急敗壞地踢著茶几。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講下去,還有一些人的故事更不像話,在此複述起來十分難堪。比如其中一個魚販子提到我也許用手槍威逼了他們所謂的大人物,不然大人物為什麼至今躲在房裡不曾出來接見群眾,要知道他也是從下層老百姓奮鬥出來的呀!我就提醒他們說是他們不要見他,我提議過要他們與他面談的。
我開始來鑽研烹調手藝了,我收起了我心愛的《道德論》,每天讀一段烹調學,然後買回各種作料來實踐,我干起了廚師的行當,幾乎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實在,我也搞不明白我的身份究竟是什麼。人家說我是發明家,可要維持這種身份,就要看我的烹調手藝如何了。當時我對這一點不是想得很通的,總以為這是暫時的屈就,只等好日子一到來,我就要拋開這種底層人乾的行當,去搞我的發明。比如說,我可以去請一個廚子來接替我的工作,於是我就可以一門心思當我的發明家了。我因為暗暗懷著這樣的想法,搞起烹調來顯然就有些勉強,有些不耐煩,食客那雙銳利的三角眼當然看見了這一切。
我心中一涼。
首長同志,正是這樣,醜劇沒有結束,卻變成家常便飯了。食客命令我每天中午在餐桌上站立半小時,后又增加到一小時,他並且說還要繼續增加,場地也要改變,等我在房子里操練好了以後,就要到門外一個果皮箱上面去表演給人看,看的人越多我就越有希望,他一邊告訴我這些一邊在他的筆記本上抄抄寫寫的,他正在搞一個我今後的訓練方案,他可沒有閑著!
我的老婆因此高興起來了,她說是她把我從歧路上拉回來的。想想從前她經歷了那麼多近乎絕望的日子,眼睜睜看著我虛度光陰,浪費才華,急得就如熱鍋上的螞蟻,現在總算熬出頭了!這才是正路,光明大道,她的思想工作總算起作用了。將來總有一天她要搬回來住的,等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因為我從來離不了她的指點,就像嬰孩一樣需要她。現在她搬出去住在表姐家,決不是說她就不管我的事了,她還是關注著我的一舉一動,每當我陷入困境,她就像保姆一樣出現在我的面前。就說明天吧,當我在果皮箱上進行那種高級的升華時,她一一定要站在我的腳底給我助威,這將給我極大的信心,順利完成發明的壯舉。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這種功夫可不是一朝一夕產生的。除了她,沒有任何人能起到這個作用,鄰居一不行,鄰居一的瞎眼婆子不行,鄰居二,雖說是她的親密的同志,也不能起這個作用,只有她本人有這個能耐,因為她不僅是我生活上的伴侶,主要的是我精神上的伴侶。在果皮箱上搞金雞獨立正是她想出的高招,也許沒人相信這點,這又有什麼要緊呢?她不是好出風頭的女人,鄰居二早就洞悉了她這個特點,所以才會三番五次地說,她的價值只存在於她與我的關係之中。她從家裡搬出去的舉動只能說是加強了與我的精神聯繫,現在她感到自己比任何時候都離我更近!
他們傍晚才開門,鄰居二站在門口,發表了一通講話,他對我和我老婆敘述最近發生的這一系列事情,他一條一條列舉我的罪狀,說我是怎樣一個名利狂、小人、偽君子,說我欺侮老人,裝模作樣,仗勢壓人,簡直五毒俱全。只是後來,經他們諸位朋友儘力挽救,我才有了一點兒變化,慢慢活得像個人樣了,不過這點變化或進步是一點也不穩定的,我這個人畢竟虛偽成性,積習難改,他們一定要以加倍的耐心,反覆考驗我,才能對我放心。就說剛才吧,他倆在房裡玩撲克遊戲,我呆在外面,而他總是聽見門邊有響動,他知道那是我在那裡監視他倆。雖則他倆胸懷坦蕩,問心無愧,可一想到總被人盯梢,就彆扭得要死,什麼遊戲全都索然寡味了。他們是兩個嚴肅的人,怎麼受得了別人用如此輕浮的態度對待他們啊,更可氣的是每次他從門縫裡往外一看,都看見我正襟危坐,正在讀一本什麼書,這都是做出來給他看的。我越裝得正經,他就越為我擔心。他從他家裡拿來血壓表,就是要讓我在事實面前低頭,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停止對他們的監視。退一步說,就算我不曾監視他們,量血壓也是很必要的。「血壓的高低能說明一切問題。」鄰居二最後下結論。
我去找老婆來做飯,才發現老婆已經搬走了,她還帶走了她的全部衣物。食客剛進門那會,她伏在我耳邊悄悄地說,現在她總算自由了,不用與我再攪在一塊,她要去隨心所欲地生活。當時我還以為她在吹牛,因為她已經多次說過這類話。我與食客談話的整個過程中,鄰居二一直在門外催促我老婆,他大喊著抱怨我老婆動作太慢,但自己絕不露面。每當我把大門打開,他就閃到牆壁那一邊躲好。他越抱怨我老婆就越磨蹭,捨不得離開的樣子,我當時斷定她不會走了,可我又錯了。我只好自己來做飯,我什麼也不會,只記得做一種湯麵。我就憑記憶將湯麵做好了端上桌去,不料食客大發雷霆,說我簡直吃得像豬,要是他在我這裏呆一個月,准得喪命。他邊發脾氣邊吃,食量大得驚人,三下兩下就把鍋子里的面一掃而光,吃完后就打著飽嗝說他這樣做是為了遷就我,竟吃下了這樣的豬食,他算是落進豬圈了,今後漫長的苦日子他將怎麼過啊!只有他這樣的傻瓜,捨己為人的笨蛋,才會一頭闖進這個豬圈裡來受這種苦。
「你這個人真粗俗,即使你有才華也不能說明你就不粗俗。」食客不屑地哼了一聲,「成天被如此腐化的人群包圍,自己怎不變為蛆蟲,幸虧我及時趕到https://read.99csw.com。」
那天夜間,關於食客的身世,他們編出了無數個故事,併為此陶醉萬分。現列舉鄰居一的瞎眼老婆的故事如下:
我不認為他有膽量上我家裡來找我打架,像他這種懦夫,六十多歲的老無賴,根本不會找任何人打架。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果然在天黑時分來了,因為我沒關門,他一鑽就進來了。他撲上來死死地抱住我,我用力一推就把他推到了牆角。「打得好!」他說,「你已經看到你是何等的卑劣。」我聳聳肩想背過身去不理他,可他又撲上來了,這一回他死死地抱住了我的大腿,我只得一蹬,將他蹬到了床底下。他呻|吟了一陣,大約傷著了老骨頭,但馬上又振作起來了,他在床底下嚷嚷:「這一回更好!難道這不是充分的表演嗎?一個人,為了維護自己那漏洞百出的權威,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他像受傷的狗一樣從床底下挪出來,又搖搖晃晃地撲上來抱我,我一躲閃,他撲到了桌子角上,口中立刻流出血來。「這一回更精彩了,」他一邊啐一邊說,「你快要原形畢露了,我要讓大家看看,你為了自己的虛榮,是如何傷害一個老年人的。」這個時候我老婆出現在門口,她看到了眼前這卑鄙的一幕。她連忙衝過來,不顧鄰居一的反抗,用蠻力將他弄出了房間,然後一把將房門反鎖好。老頭在外面瘋狂地射門,弄得好多人都來看熱鬧。他流著鼻血,不停地啐著,一條一條地向那些人訴說我的罪狀,說我是暴徒,妒忌狂,反正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出來了。每當他要停下來,那些看熱鬧的人又挑逗他說下去。他一直說到半夜,說得那些人瞌睡來了,才一同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首長同志,您不會認為我應該當眾發表聲明說,我什麼招式也沒有吧?這就等於宣布說,我根本不是什麼發明家,只是個牛皮客,社會垃圾,我怎麼能幹出這樣的事呢?很清楚,長期以來,我一直在心裏把自己看作發明家,而不是垃圾。我就默認了大家對我的看法。
像我這樣一個有一定地位的中年漢子,究竟有什麼必要像一隻公雞一樣獨立在一隻骯髒的果皮箱上面呢?我沒別的更好的事要幹了嗎?我身體並不好,動作也不太靈活,要是當眾一跤摔下來,那動作肯定不怎麼優美。但這一舉動又絕不僅僅是迎合某人的突發奇想,這裏面有深奧得多的道理。不錯,我可以在雞蛋殼上搞發明,在從前,這倒的確是個已經成立的事實。現在呢,現在變了,我的工作算不算一項發明,曾經由我的菜做得如何來決定過,今天,又是由我是否能在果皮箱上獨立來決定了。世事如一團亂麻,卻又有它鐵一般的規律。什麼是必要的,什麼又是不必要的,誰說得清?如果我明天不想去果皮箱上面搞金雞獨立,我就只有放棄我心愛的發明,洗手不幹,這就是面前這個冷酷的人告訴我的真理,他從不憐惜我。
第四天,我老婆還沒下床,鄰居二就闖進來了,他彬彬有禮地朝我點了一下頭,說他是來探望我老婆的,聽人說她病得厲害,他實在放心不下。不等我回答,他就走進了卧房。聽見他們兩人在裏面高興地打招呼,相互問候,然後聲音就低了下去,最後化為竊竊私語。我煩躁地坐在前面屋裡讀一本書。讀了老半天,一個字也沒讀進去。我扔下書,想出去走一走。一出門,就看見鄰居一和時髦的同行守在門外,他們也彬彬有禮地朝我點頭,微笑著說:「晴空萬里,情緒樂觀。」大約半小時之後,我從外面回來,守在門外的兩個人不見了。進了屋,看見老婆披衣坐在床上,紅光滿面的,顯然病已經好了。鄰居二正湊在她面前對她講一個胡編的故事,目光炯炯地盯著她的柔軟的脖子。像一道閃電掠過昏亂的腦際,過去幾個星期發生的事一幕一幕地出現了,我的腿子哆嗦起來。他並不因為我的到來而中止他的故事,他連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等了又等,最後,他終於講完了。我走上前去命令他離開,因為我們很忙,沒時間聽一個外人在屋裡瞎扯。「外人?」他冷笑一聲,「不久前,我還是你的最好的朋友呢!我告訴你,我們倆,究竟誰在此地是外人,現在還很難說呢!」我老婆立刻討好地介面說:「不要聽他胡說八道,他這個人就是過於清高。」鄰居二一離開,我就走上去給了老婆一記耳光,說實話,這是二十多年裡面頭一次,連我自己也吃驚了。我等她大發作。可是這一回,她悶聲不響,似乎在努力回憶什麼事情,臉上帶著笑容。我恍然大悟。原來她根本沒有覺察到我打了她,她還沉浸在剛才那種濃烈的情緒中,不能自拔。我在心中痛罵自己,也痛罵鄰居二,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引蛇入屋,弄出這一系列鬼事情來的。我這樣一個敏感的人,一直處在陰謀的算計中,竟會毫無感覺,真是可笑之至。「你的病好了?」我用力搖著她的肩,沉著臉問。她一怔,回到了現實,臉上顯出明顯的厭惡,說:「本來我就沒有病,都是被你氣的,你這種人,骨子裡的妒忌心原來比誰都厲害,過去二十幾年裡,我一直被感情迷住了眼,沒有看出你這麼庸俗。」我的腿子又哆嗦起來,不知不覺放開了她。像有一股激流把我衝到了河中間,我任憑自己往下沉去。我和老婆,二十多年裡,我倆就像一個人,我們之間從未有過絲毫秘密,也不曾有過嫉妒的騷擾,她一直對我忠心耿耿。好像兒戲一般,就因為這些天連出怪事,我情緒惡劣,對她說了幾句過激的話,使她病了三天,她立刻對我反目無情,轉向他人去了。難道她就不能為我想一下,我是處於什麼情況之下對她講的那些話?這個鄰居二,到底掌握了什麼魔法,能夠如此專橫地操縱我的命運?我忍氣吞聲,把這個意思用沉痛的語調對老婆說了,想獲得她的同情。我說,讓我們和好吧,剛才我打她那一巴掌也是出於對她的愛,實在,我從未想過要傷害她。像鄰居二這種下流胚,哪裡配得上我來嫉妒。「鄰居二?」老婆詫異地反問,「我根本就沒提鄰居二的事。你的妒忌心,在過去二十多年裡頭已經表現得夠充分了。你一直支配我,我從未反對過你一次,這件事本身,不是很值得深思嗎?我現在可不想當馴服工具了,我有了一種新的追求。」她站起來穿衣,還扭了扭屁股,這種動作是我從未見過的。
服服帖帖地按照食客的意見將我發明開始的時間確定為他進屋的那一天,無疑是我所不願意的,那就意味著將我二十多年的努力一筆勾銷,意味著我在他到來之前一錢不值,我怎麼能受得了?在他來以前,我不是已經成名了嗎?有證書和報紙為證,證書和報紙上的文章證明了我的發明是為人所需要的。食客是條狡猾的毒蛇,他似乎早就意料到我會拿出什麼武器來。他反覆強調說,證書和報紙什麼也不能說明,那是上級和群眾的一次錯誤,他們把我當作另一個人了,那個人剛好和我同名同姓,這種錯誤是時常發生的。如果我不相信,我盡可以隨便找個人來詢問,看他是否真正需要我的發明,哪怕我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一個這樣的人,我的觀點也將成立。講到他個人,他絕不是憑報紙上的宣傳認識我的發明的,報紙只起了一個媒介作用,他是由第六感覺感到的。
當傍晚來臨時,我已經是十分地渴望那種熟悉的喧鬧,渴望房門被「砰!」地一聲踢開,一群人湧進來,做出種種橫蠻無禮的舉動,而我在那喧鬧中昏昏欲睡,不停地做夢,不停地被騷擾。現在我又認定這一切正是我所求的,僅此而已。
一天中午,我做了一個很好的菜,食譜上叫做「香酥肥鴨」,我像瘋子一樣忙了一上午,還被刀子劃破了大拇指。與此同時,食客坐在桌旁用他的筆記本匆匆地記錄著什麼,若有所思,神情嚴峻。
發生了什麼事呢?一個老無賴衝進屋裡來挑釁,無緣無故地來污衊我,我打了他,事情似乎就是這麼簡單,可事情又並不這麼簡單。我開始失眠,做些莫名其妙的夢,我的思路總被不由自主地引導到鄰居一的身上去。每一天,我偷偷地坐在窗帘後面觀察鄰居一的行跡,想要猜透這個謎。一次我親眼看見鄰居一和鄰居二站在一起說話,后又一起到一個地方去,當時我在窗帘後面像被人用一瓢冷水從頭頂澆了下去。這樣看來,鄰居二也知道我的行徑了,我還想得出鄰居一將會怎樣添油加醋,而鄰居二又會怎樣在此素材上加以理論的分析,他的理論修養本來就是很高的。很明顯,于不知不覺中,這兩個人已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隱患了,他們不僅兩面三刀,內心陰暗,曲折,還具有某種可怕的煽動力,也就是說,通過他們頻繁的、私下裡的活動,可以把流言變為事實。也許有一點他倆沒有估計到,這就是,我將巋然不動。不論他們用盡何種伎倆,耍盡何種無賴,也休想把我拖進他們事先挖好的泥坑裡去,因為我的內心是平靜的。總有一天,他們將發現自己原來不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犯了大錯。
他叉著腰在屋裡踱了一圈,又問我:「你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嗎?」
食客的話使我的內心翻騰起來,我感到一種機會來了,我想我應該和他談談我的發明,我沒有和任何人談過,因為沒人關心這件事。我小心翼翼地提到我在雞蛋殼上面的勞作,半夜裡產生的靈感,以及我由發明引來的麻煩,無人可以傾訴的寂寞感。我說的時候,食客的臉朝著牆,肯定是因為我詞不達意,我一生中從未能好好地表達過自己的思想,我對語言也掌握得十分糟糕,一開口全是陳詞濫調,有時好不容易從腦子裡搜出一個新字眼用上去,又發現不倫不類的。我越說越對自己感到沮喪,後悔自己不該一時衝動就說起這個來。
後來他們四人商量了好久,決定帶我去見一個名叫「桃子」的男人,據他們說這個人能使我徹底冷靜下來,滋生一種現實的眼光。我當然不去,相持了一會,他們就動武了,四個人將我挾持到對面三樓的一間房子里。桃子是一個彪形大漢,穩穩地端坐在沒點燈的房間中央。我們一進去,他就開始講話,他似乎在解釋一個什麼問題,這解釋冗長而又單調,拐彎抹角而又含糊不清,四周的黑暗又助長了他的自信心,他明明是下定了決心非要將那問題解釋清不可了。我坐在一張條凳上,凳面粗糙不平,抵得屁股酸痛,同來的四個人已經不見了,就像他們沒來過似的。桃子講了好久,我以為他要講完了,可他又開始使用警句了。天曉得他怎麼會掌握了如此多的警句,就像連珠炮一般從他口裡放出來。我再也坐不住了,就在房裡走來走去摸索電燈的開關,我渴望看到桃子在燈光下是怎樣一副嘴臉。
食客的皮箱放在小房間的正中,橫蠻地佔據著整個房間。箱子上的鎖壞了,蓋子蓋不嚴實,我出於好奇心打開箱子,發現裏面根本沒有什麼文件之類,滿滿一箱子全是破舊的皮鞋套鞋,還有一些皮子銼子什麼的。「莫非這人是個修鞋匠?」我想起來了,這個人,正是街口擺修鞋攤子的,家裡有五個小孩和一個老婆靠他吃飯,但是早在三年前,他就從街口失蹤了,人們傳說他已經成了個「人物」,意思是神秘莫測的人。難怪我對他如此面熟。我睡在客廳里一夜不曾合眼,我老在想,這個人,這幾年究竟成了個什麼樣的「人物」呢?如果他並沒有成為「人物」而仍舊是個修鞋匠,住在我家裡會不會使我成為眾人的笑柄呢?反過來說,假如我趕他出門,又有什麼好處呢?人們早就忘記了我,關於我的發明,從來也沒有人問起過,畢竟食客是第一個關心我的人,而且因為他的到來,這屋裡一下子就清靜了,格調也高起來了。
「我倒不和他們一般見識,」他很突兀地說,「我要支持你的發明,我將派一個我的學生來支持你。這些年我沒來找你,是有原因的。我想當你的發明的見證人,沒有誰比我更適合這個位置,只有我才能理解你的內心。」
「你這個自作聰明的呆鵝!」他瞌睡全無,指著我的鼻樑罵道:「你以為你的發明值幾個錢?告訴你:沒有我,它們狗屁不值!准需要你的發明?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這種需要是很曖昧的,你還沒有看出是怎麼回事嗎?莫非我真需要——見你的鬼!我是來幹什麼的?像我這樣一個自尊自愛的大人物?總有一天我要叫你明白真正的發明是怎麼回事。我這就叫你明白。」他站起來轉過身去找到一把雞毛帚,然後撲上來用雞毛帚下死勁抽打我的兩腿。
一天,我不慎將煎魚燒焦了,食客一反常態並不沖我嚷嚷,只是表情冷淡地在客廳里踱步。在飯桌上,他照例吃得很多,吃完后嘴巴一抹指著門外說:「那些站在門口的捧場者,我想打發他們回家,然後我也要走了,因為你沒有誠意好好乾。」
屋子裡還是亂糟糟的,各人都急著說出自己的猜測,有人說箱子里是秘密文件,有人說是發明資料,有人說是工業部贈送的機器人,還有人說是「天才測試儀」,還有人說是權威人士的檔案資料,說法無奇不有,而且越扯想象力越豐富,越荒唐,到後來又扯到太空人呀,飛碟呀,黑幫呀這類事情上去了,講到可怕之處人人都流出冷汗來。在深夜,這類聯想真讓人毛髮豎立,大家的眼珠一致死盯住那隻破皮箱,設想著當蓋子砰地一聲自動打開,將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面。雖然膽怯,但沒有一個人願意首先離開,誰也不肯放棄自己的權利,又怕別人知道自己心中的畏怯,就故意高聲談笑,專揀可怕的東西來打比喻,想藉此嚇退別人,好自己一個人留下來。至於為什麼目的一定要留下,他們自己也是很含糊的,只不過是抱定了一種想法就要堅持走到底吧。他們就緊張而興奮地坐下去,直到雞叫三遍,晨曦微現才猛醒過來,泡腫著雙眼來與我告別,說起這神奇的一夜給他們的收穫是如何大,有了這一夜,他們的生活再也不會空虛無聊了,當然他們第二天夜裡還要來的。
去門外果皮箱上表演的前一天,我的思想激烈地鬥爭了一整天,我為自己的表演找出種種理由,又逐一推翻這些理由。
桃子的學生過了幾天就來了,在此之前,我想談談我那舉世無雙的發明。
等我想一想,我將從什麼地方開始?怎樣開始才有利?我馬上開始,此刻我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我的發明是從哪一年開始的?回答之前,我要提到我曾和食客討論過這個問題。當時他強調說,我的發明只能暫且從他進屋的那一天算起,在那以前我的胡鬧算不了發明。當他在那個歷史性的時刻進了屋,提到我的發明,發明就真正成其為發明了。在這以前,儘管有工業部頒發的證書也不能說明問題。工業部並未像他這樣來到我家裡,與我共同生活,怎麼能斷定他們是否需要我的發明?據我自己說,他們也從未看見過我搞發明,從未詢問過它是怎麼回事。全部過程不過是我有一天將我的雞蛋殼給一個同事看,那同事略微瞟了一眼裝蛋殼的紙盒,蓋子也沒去揭,就將盒子交給他的一個在工業部的朋友,隔了幾天,發明證書就寄到了我家,同時,我的名字上了很多報紙,被稱為「空前絕後」,再隔了一段時間,就沒人提這件事了。只有當他介入我的生活之後,我的發明才第一次對另一個人來說成了必不可少的東西。難道不是他每時每刻在過問我的工作並加以指導?難道不是他始終在暗地裡操縱,將我的工作納入正常的渠道?他坐在我家,吃著豬狗般的飯食,將自己的全部精力貢獻於我的發明,把我的發明當成他的命|根|子,這樣的機運,我這一輩子是再也遇不到了。我當然完全贊同食客的看法,在我的一生中,確實沒有第二個人,像他這樣注重我的發明。他幾乎時刻都要提醒我,鞭策我,使我意識到自己作為發明家的重大責任。在贊同過後,我心底那層對他的隔膜終未除掉,我時常不由自主地想到這一層:既然一個人的發明必須由別人的需要來決定,那麼這位食客同志,是否需要我的發明?不錯,他每天提到它,議論它,可他什麼時候正眼看過我的工作?他僅有一次評價過我的成果,在那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稱我的發明為「狗屎」。他之所以要不停地提到我的發明,只是為了找個借口更好地奴役我,控制我。他把做飯洗衣之類的傭人工作與發明混為一談,還要我上果皮箱金雞獨立,我明知這是他的強盜邏輯,實行起來就變成我與他之間的一場遊戲,但只要我運用理智來進行反抗,馬上發覺自己寸步難行。多少次,我鼓起勇氣向食客提出疑問,結果總是他板起臉來大罵我「狂妄」。
「有什麼用?」他又反問,「誰也不感興趣的發明是不成其為發明的,你懂不懂?假如有一個人,他願意用一把小刀將自己捅個對穿,或捅出某種花樣來,他去捅好了,這不能使他成為發明家。他要使他這種舉動成為發明,就得讓人感興趣,讓人欣賞,事實就是這樣。你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嗎?我不想評價你的工作(你得加倍干,不能有半點鬆懈),我只想告訴你,從明天起你得讓我早上吃兩個煎得很好的雞蛋,天天吃果醬麵包我煩透了!」
請注意食客所說的「工作」是另有含義的,如果認為那是指我夜間的發明可就錯了,因為他說了這話后馬上叫我去買一本菜譜來,認真研究燒菜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