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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彙報 二

思想彙報

8月23日他的老婆出現在客廳里,面色紅潤,略微發福。她聲稱自己從未離開過這個家,還聲稱自己是家庭的棟樑,因為正是她幾十年如一日地擔任了老媽子的工作,還養育了兩個兒子(均已成人)。她的最大成績是造就了非凡的發明家。跟著老婆進屋的是打抱不平的義士鄰居二,他聲稱目睹了這位女士在社會輿論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他要聲張正義,呼籲全社會都來關心這個女人的命運。為此鄰居二與他有過一番短暫的衝突,最終兩人又重新握手言歡,成為好同志,達成和解的契機就是划等號的觀點,兩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在特種工藝和種種怪招之間劃上了等號,還大大地為過去的單純和遲鈍感嘆了一番。基於與他的依存關係,他老婆和鄰居二在他家附近租了一間房公開同居了,至於為什麼到如今才公開關係,這兩個人有一番很雄辯的言論如下:
首長同志,請您原諒,我居然打攪您這麼久了,有五年了吧?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從前有一天,您來了,您那麼彬彬有禮,坐在我的唯一的一張有狗皮墊子的椅子里,耐心耐煩地聽我談了有十分鐘,然後我倆就通起了熱線電話,這件事彷彿是昨天的事,又彷彿過去一百年了。當時我對您說,我心裏有著可怕的痛苦,一定要向您傾訴,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過於小題大做了。您看,我至今仍在向您傾訴,但痛苦已於無形中消失了,我逐漸學會了隨波逐流,現在可說是得心應手,坦然處之了。除了偶爾襲來的恐懼之外,我基本上活得自由自在。也有沮喪的一剎那,比如我去回憶我從前讀過的《道德論》之類,想來想去,竟然一個字也想不出來了,我又去回憶我讀過的其它書籍,也是一個字也想不出來了。倒是有一件事我始終記憶猶新,就是「食客」這個名字從他本人的口中宣布出來的一瞬間對我的震動。當時我的背部像針扎一樣疼痛,腦瓜里空空洞洞,過了一會兒,一個頑固的念頭鑽進腦海:「完了,食客來了!」但是這種下意識的反應很快就消失了,您看到,我是怎樣將他當作了救星,引路人。食客是誰?誰能回答我這個問題?這個食客,他是命中注定要來的,還是某人派來的?沒有人能回答我的問題,我也不想深究了,因為一切都發生過了,一切還要自然而然地發展下去。最近我已經感到了衰老將至,雖然一到半夜神經還是無比興奮,嘮叨起來也滔滔不絕,但每天從床上爬起來是越來越行動笨拙了,剛才我竟在門口的台階上摔了一交,摔得還不輕,到現在手腕還很痛。中午的時候,我還誤將醬油倒在飯裏面,浪費了一鍋飯。還有一件事,就是我越來越愛計較小事情了,有時簡直糾纏不休。比如我每天煮飯放四杯米,一人一杯。昨天,鄰居一多吃了半碗飯,鍋里剩下的給我吃已經不夠了。到了今天中午,我就搶先裝一大碗,我飛快地吃完這一大碗,又裝了一大碗,結果是他們三人都少吃一點,而我沾沾自喜。也許這就是精神衰老的跡象?我記得我從前從不計較這類小事,我一心撲在我的發明上。而現在,我因為無事可做,是一天天地變得瑣碎,庸俗,妒忌心重了。喂,我到底在講些什麼呢?是狠狠地批判自己,還是炫耀?我是怎樣一個人,早已由前面的彙報決定了,我一邊講就一邊塑造了自己的形象,抹也抹不掉。我這個人總愛搞什麼生活小結,每次我總結自己時,就是想抹掉以前所做的一切,這種企圖十分明顯。最近一段時間我很想把自己變成釣魚的老頭,但根本做不到。有一天下午,我買了一根釣桿往河邊去,剛走到半路,忽然看到鄰居一將他家的一座黃金底座的鍾送進當鋪,不知怎麼,我恍惚中認為那座鐘是我自己的,我就上前去與他吵了起來,大聲指責他,搞得好多人都來圍觀,結果是他的鍾沒賣成,我的魚也沒釣成。和鄰居一回家的路上,我從鄰居一曖昧的態度里悟出,賣鍾一齣戲原來是他有意導演的,不由怒火萬丈,可又有什麼用?每次他導演了一出什麼戲,我都不自覺地加入,這已成為一種本能了。回到家后我就一把捉住老頭的手腕,很嚴肅地問他為什麼要搞這種騙人的把戲?他甩開我的手,嘶啞著喉嚨告訴我,因為他一看到我去買什麼釣魚桿之類就覺得噁心,「別裝模作樣了!」他說。後來我還不死心,又想用少吃飯的辦法來減輕體重,消滅食慾,這種做法也遭到他們三人的嘲笑,因為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一星期之後,不僅恢復了食量,還比從前吃得更多了。他們說我像豬一樣吃東西,還說我節食的做法是十足的虛偽。「一個人的本性是改不了的,大可不必裝什麼樣子,裝得了今天裝不過明天,何苦?」老婆子說,「再說你也不能見一個人就學一個人,昨天見了大人物,就學大人物的風度,今天見了一個釣魚的,就去買釣桿,這還像話?要是我們都像你這樣輕浮,都走出家門去趕時髦,這個家還能維持得下去嗎?一個人總得有種可靠的品行,才有可能與大家生活在一起,我們對你的這種作風實在感到厭倦了,我們是因為大人物的關係才和你維持我們之間的友誼的。你一直調皮搗蛋,這也罷了,我們都能忍受,因為這是命運,希望你也認識這一點。」近來老兩口經常使用「維持」這個字眼,用得多了,我就漸漸地明白他們的意思了。看來今後要發生、要做的一切都只能是一種維持,我這個人就這樣固定下來了:我將一直住在這個鄰居一家中,永遠像現在這樣生活,即使有什麼事發生也不過是杯水風波,這個模式再也不會有根本性的改變了,這一點一天天明確起來。也許有一天,過路的同胞會消失,但一定會有什麼另外的人來取代他的,這件事可以料得到。
老婆:幾十年來,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姓名,第一次不被稱為××的老婆,這樣的快|感,不是諸位感受得到的。這倒不是說我離了××就活不下去。諸位看到,我離了他反而大放異彩。在我不曾離家時,我的不同凡響的個性全部在他身上體現(他是一張白紙,我是奇異的色彩)。終於到了這一天,英雄已經真正站立起來了。造成英雄的人應該及時隱退,可功績不可埋沒,並且英雄不是完人,時刻可能犯錯誤,遭誤解,要有人隨時對他加以引導,要有人不斷為他辯白,擔負這種義務的我甚至比離家前更為責任重大,每時每刻面臨精神崩潰的危險,可是現在畢竟好了,我有名有姓,我那寶貝丈夫也不再拘泥於呆板的形式,成了一名出色的廚師,這就是划等號的好處,化神秘為簡明,人人參加發明創造,我預料我的歷史使命快要完成了。不管誰嫉妒我,我都願以自己今天的地位與他直接斢換,然後告老還鄉。這位先生(指鄰居二)的想法也如此,他和我的經歷幾乎一模一樣,我們共過患難,在我丈夫還未得到全面的重視時,我們克制著各自的情感,現在我們以這種最好的方式實現了自己的情感,我們統一了步伐。
首長:我總是忠實地傾聽著你,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方便、更優惠的條件嗎?不管是半夜還是凌晨,只要什麼時候你心血來潮,就可以拿起話筒一頓哇啦哇啦亂說,得罪了我也沒關係,別人哪有這種優惠呢?他們根本不知道我家裡有電話,就是知道,也永遠查不到我的電話號碼。所以你可說是得天獨厚了,稍微受點苦是算不了什麼的,還有好處。
一個偶然的機緣使他得知:原來他的發明是無人需要的,大徹大悟不是突如其來,而是像被追擊的兔子一樣,一步一步被逼到那上面去的,「事實」便是持槍的獵人。
他們圍住我不停地說呀說的,任憑我頭上的血往下流,沒人來幫我一把。他們似乎是要滿足好奇心,看看我到底有好多血,每個人都在慢條斯理地敘述自己的看法,同時又在欣賞我的狼狽形象。他們還將圈子擠得緊緊的,生怕我衝出去,還說我這副尊容是沒法衝出去的,他們決不讓我衝出他們的包圍,他們不想讓我再干見不得人的事。
他們還在嘮嘮叨叨地說下去,食客還在莊嚴地踱步。當然他們此刻看不見食客,而食客卻看見每一個人。真怪,食客並不是無形的,但他只在自己願意讓人看見時別人才認出他來,而大多數時候,大家對他視而不見,為什麼我會每時每刻看見他,感到他,我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到了最後,我終於發狂了。我一下掀翻了書桌站起來。房間里一聲巨響,書桌抽屜連同種種什物倒在地上,接著我又大吼了一聲,把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這個時候房間里的三個人仍舊保持原狀,食客還在踱步,背著手,兩個老的還在相互嘮叨。原來他們都沒聽見我弄出的響聲。看來我已是如此的虛弱,我弄出的響聲只有我自己聽得見,我被這個事實擊倒了,頹然癱在地板上。
首長:請你將心中的苦水徹底倒出來吧,你需要暫時的鬆弛。
在雞蛋殼上鑽孔的特種工藝,是他的一種天才。自從他自發地迷上這種絕世的發明之後,便幾十年如一日地操練著。在眾人毫不理解的情況下,他已經達到了一個很高的層次。他唯一的缺陷是沒有將這一創舉放進「現實」中去,他想在密室中完成一切,一鳴驚人。後來鄰居進來了,像霧一樣從門縫裡擠了進來,佔領了他的地盤,大有將他驅逐之勢。從退卻、固守、到全盤接納,最後到完全被替代。
過路的同胞拿起話筒,對著電話哇啦哇啦亂喊了一陣,然後又把話筒一扔,逼視著我的眼睛。
啊呀,對不起了!我說了這麼多了,讓我回到開始的出發點吧。一開始我就說我過著地獄般的生活,您是否得到了一幅我的日常生活的完整的圖像了呢?有一個人,我向他描繪我的生活,描繪了老半天,他忽然說,A君,你真幸福啊!我就問他為什麼,他說,住在別人家裡,老兩口待你親如骨肉,你還要怎樣?他又說他由此斷定我是一個極其自私、不顧別人死活的人。還說,在這個世界上,有房子就是最大的享受了,可我,不但自己有房子,還可以隨便走進一家人家就住下來,有什麼比這更大的優惠?總之他根本不理解我,看來別人也都是這樣想的。還沒讓我來得及披露自己的想法,食客就發脾氣了。他說他的生活已經無法忍受了,他決心將這種生活來一個結束。於是,早上起來,他宣布要和我互換身份,讓我來當食客,他來當我。他不由分說就從我身上剝去衣服,他自己穿起來,又把他系過的那兩塊骯髒的襠布扔給我,叫我系起來。我這樣妝扮起來之後,看著鏡子裏面,覺得自己一付猥瑣樣子,一點也沒有他那種自信和威風。我走了兩步,那兩塊布總是纏住我的腿,磕磕絆絆的。別以為食客要代替我去參加勞動了,沒有的事,他穿了我的衣服就坐下不動了,對我說該幹什麼就還是去幹什麼,日程並無大的改變,只是規定我說話時改變語氣,說些他愛說的話。我照辦了。當天在廚房幹完活之後,我就學他的樣在房裡踱來踱去,像他剛來那會兒一樣,信口開河地說了些怪話,還指責屋內臟,像個豬窩。奇怪的是鄰居一和他老婆完全沒有反應,既沒有看見我的奇特穿著,也沒聽見我在吹牛誇海口,他們真是花崗岩腦筋,始終在商量用抓老鼠的辦法來對付我。他們茫茫然地瞪一眼我,又低下頭去嘰嘰喳喳地說那些老生常談了。我就衝到他們面前,讓他們看我的裝束,可他們就是沒看見,鄰居一還說:「這個人一點也沒什麼出新的地方,就是喜歡說個不停。」
我們去敲鄰居一的門。老頭子探出腦袋來將我們攔在門外,滿肚子狐疑地打量我和食客,就好像他是根本不認得我們了。我想,也許在白天強烈的光線中,我們看起來完全變了樣,給他一種陌生的感覺。他眯縫著眼說道:
「不要慣壞了他,讓他誤以為我們總在惦記他。這件事不過小事一樁。我們可以這樣來敘述:『有一天,本地的一個發明家到德高望重的老年夫婦家借宿,經過短暫的商討,仁慈的老人答應了他的要求。』這樣,我們就把與他同來的那位大人物省略了,因為他只不過是偶爾路過,促成了發明家借宿這件事,幾天後他就不見了。我們用不著強調他的到來,是A君借宿,不是他,或者可以說他將A君交給我們,自己就遠走高飛了。」
「我們會要你付出代價的,你這老狐狸。我要再一次讓你嘗嘗拳頭的好滋味,你膽敢將大人物關在門外。」
四、當鄰居一首次闖進我家來之日,正是神旨降臨,我的命運發生轉折之時,這種認識是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有的。在當時,本能的抗拒把我搞得精疲力竭。現在認識到了,不等於就心情舒暢了。每時每刻,仍然在抗拒著鄰居一,雖經食客反覆教導,態度大為改觀,細究之下,卻並不屬於心甘情願。即使心甘情願了,將態度化為狗一般的追隨了,也可預料到後果並不理想。所以還是採取這種被動式的態度為好,落實到行動就是時時懺悔,時時糾正偏差,永遠處在不安寧的狀況中,永遠細心傾聽食客和鄰居們的意見,不要有任何確定不變的觀點,和一勞永逸的想法。具體的做法就是這樣:比如今天寫了一紙懺悔書,明天就將這懺悔書加以否定,找出種種毛病來批判一番,並將認識的結果報告食客和鄰居們,讓他們對我的內心世界了如指掌,以便對我更加苛刻。而一旦他們看出我的問題,給我指出了一條新路,我又要全力以赴,進行一次新的嘗試,在嘗試中並不忌諱暴露自己的弱點,有時還要將這種暴露作為自身的一種義務,反覆試驗,看看其反應如何。
「那也一樣,絲毫不會有什麼改變。再說我們也不相信你吹的牛皮,吹一吹是可以的,誰會當真呢?事實是,你呆在這裏,接受我們的抓老鼠的試驗。你看,我,包括我的瞎眼老婆,我們倆年邁體衰,但我們在你面前如此強大,這是為什麼?因為我們之間的關係是早就被規定了的,不管你如何調皮搗蛋也不能改變這種關係的性質。就說現在,我在你腿上咬一口,你又能怎樣?」他果然撲上來,在我腿上用力咬了一口,痛得我呲牙裂嘴。
我現在已經知道兩老對我的基本態度了,既然已經知道,我也就不大感興趣了,老頭子和老太婆照樣每天嘰嘰喳喳地討論有關我的問題,我站在廚房,一心撲在烹調上,什麼也沒聽見,也不想聽。不久食客又有意見了,說我又會滑回老路上去,他並且要我扔下正在火上燉著的湯,到客廳去躲在門后,偷聽兩老的談話。他還說,站在門背後偷聽的樣子對我來說最合適了,因為只有這樣才真正搞得清別人對我是怎麼看的,要是我現在還不趕快去搞清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恐怕就來不及了,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偷聽到的話往往是最可靠的,要相信任何人都不會當我的面說什麼真話,我要想接近真實就只有偷聽這一條路。我已經浪費了很多大好的機會。舉例說,從前兩老時常通宵徹夜長談,為的是喚醒我那沉睡在深谷里的靈魂,我卻毫不領情,躺在被窩裡睡大覺,老兩口知道我的態度后傷心已極,再也不搞夜間談話了,他們寧願避開我,到客廳去說悄悄話,所以我現在只剩下偷聽這一條路子。他說著話,我的湯已在爐子上燉幹了,我想去加點水,卻被他「啪!」地一聲關了火,一邊將我推出去一邊吆喝:「湯?什麼湯?還有什麼比拯救靈魂的事要緊?你真是腐朽透頂了!」

正文一

「你是怎樣伺候我的?請問,你是否盡了心了?今天早上,我發現你再一次將牛奶濺在盤子里,顯然你在想別的事。我問你,你究竟怎樣看待你目前的生活?」
「別裝蒜了,你每天對著這個話筒說的話的記錄。我知道你一字不漏地記下來了,這很成問題的。我要審查你所說的東西,萬一你記下了你的信口開河的句子,可就是我的失職了。我不能容忍信口開河,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要出自大人物的旨意。」
於是我又進了廚房。我想,食客現在不僅是不想與兩個老傢伙一道用餐,他還趁機不准我與他一道用餐了,他可找了個好借口來讓我當眾出醜。時至今日,我也只能豁出去了。可以想見,不到明天,流言蜚語就會滿天飛,大家將說我以發明為幌子,原來一直在干傭人的工作。他們會揭穿我的老底,這兩個老東西還會添油加醋。
「這就是和人們拉關係的結果!」食客喃喃地說,「誰會知道我們的真實身份?瞧我們這一對現世活寶,瞧我們身上的傷痕,這就是不安分的下場!」他忽又轉身朝我怒吼:
如果將漁夫換成我的話,我將在石頭上呆下來,繼續向您,首長同志,搞我的思想彙報。懸崖就在我的旁邊,但我目不斜視,口中滔滔不絕,並在此中自得其樂,領略到一種隱秘的快|感,這種快|感不同於漁夫的快|感,漁夫的快|感只是一兩秒鐘內的事,我卻總在持續的快|感中。說來說去,每個人都想生活得快樂,只是各人追求的方式不同。多少年過去了,我是不是一步步接近了一種純粹的方式呢?是不是迷霧已從眼前退去,前方一片開朗呢?如今,我用不著去呆在什麼石頭上了,我就呆在家裡搞烹調,搞竊聽,同樣領略了老漁夫的快|感,只是多一點麻煩而已。因為我時常脫離了我應該有的意境,落入凡塵,食客對我這一點總不滿意,他要求我有一種純粹、老道的風度,而不要像咿呀學語的小孩,任何舉動都由模仿而來。我是否老道起來了?您也看得出,還差得太遠呢!就比如現在,我躲在門背後說了這一通廢話,能說明我就老道了嗎?您一定會說,剛好相反,我比以前還更幼稚了。我躲在這兒就像幼兒園的小朋友學玩躲貓貓一樣。但是要知道,這正是食客要求於我的,這或許正是那種通向老道成熟的訓練,不過那目標是看不到的。我只能不斷地感到慶幸:總算又學會躲貓貓了!總算又學會寫懺悔書了!總算又學會什麼也不幹了!等等等等。但我決不能高傲到認為自己具有某種純粹的風度,因為那種風度是不可捉摸而又變化無常的,或者說它出自於某人的信口開河而已。您怎樣看?
首長同志,我剛才談的只是一種設想,這個設想作為一種秘密在我腦子裡每天出現,我不願意對別人講,僅僅只對您透露,因為您手持聽筒睡著了,我最喜歡聽眾的這種姿勢,或者說形式吧,我特別講究交流的形式,甚至挑剔得要命。如果我沒有于無意中找到這種最好的形式,可能我的秘密會要在心底保留一輩子,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我們之間達成默契,我的秘密就自然而然地從口中流出來了,山坡呀,影子呀,一切不可能的,都以不確定的形式表達出來,雖然未免幼稚可笑,未免弄虛作假,但我本人十分愜意。當我這樣向您報告時,就是食客也拿我毫無辦法,他可沒料到這一招!他神機妙算,對我的舉動了如指掌,凶神惡煞,掌握了生死大權,可就是沒料到我會用打電話的方式彙報思想!為什麼他會沒料到呢?很簡單,他認為沒有人會有耐心來聽我的荒唐冗長的嘮叨,可他萬萬沒料到我們之間的交流可以採取這種單方面的通話方式。這個方式好!有效率!有意思!既不耽誤您的日常工作,又不影響我的自由發揮。我一邊和您談,心裏一邊覺得輕鬆了好多。
尊敬的首長同志,您現在對我有什麼看法?我把什麼都告訴了您,您現在總不會對我的身份產生懷疑了吧?當然,一般來說,您有一百條理由對我的身份質疑,什麼稱號都可能安到我的頭上:廚師,傭人,騙子手,偽善者,寄生蟲。您瞧,我都代替您說了,這是我一貫的風度,我承認每一個稱號都適合安到我的頭上。即使這樣,我仍然要堅持認為自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為什麼呢?就因為我幾十年如一日地在夜間勞作,就因為我的別出心裁的手藝,我是因為這個獲得發明家的稱號的,沒有誰能在這個領域達到如此的高度,我就要向您證明——很可惜,我一時失掉了我的勞動成果,但我相信,食客不會將它們毀於一旦,他一定是藏起它們了。他是一個非常精明的人,他知道我獲得今天的地位靠的是什麼,同樣他也一定懂得,如果他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穩固的地位對於我是十分必要的。我總不能對外人去說,我是靠烹調的技藝獲得光榮稱號的吧?哪怕我真這樣說了,人家也只會認為是一句謙詞。這樣看來,現在的焦點就集中在那幾隻皮箱上頭了,我只有找到它們,才能理直氣壯地保住自己的地位。我終於把這個意思向食客講了,而他怎樣回答我呢?
他飛快地從衣袋裡掏出一盒鞋油和一把刷子,就勢捉住身邊一個人的腳,熟練地飛舞起刷子,幹了起來。那人坐在地上,臉上表情無比痛苦,其他人全都落荒而逃。食客擦完一隻腳,又去擦另一隻,鞋子的主人死死地捂住眼睛,決心不看眼前這可恥的一幕。隨著食客的動作,他的小腿一下一下地抽搐著,似乎要掙脫食客的手,最後他終於下了決心,猛地一下蹬在食客的臉上,站起來飛跑著追他的同伴去了。食客的臉上一會兒就出現了一大塊青腫,腫得一隻眼都變小了。周圍只剩了我們孤零零的兩個人,鄰居一從門縫裡探出頭來朝我們做了個鬼臉。
「我對庸人的意見沒興趣。我問你:你是否竭盡了全力?背上是否出了汗?是否將夜間的工作與白天的菜譜研究掛上了鉤?還有,是否走出門去結識了那個釣魚的老頭?你的聽眾是否日益增加?如果沒增加反而減少,你是否用加倍的勞動來強調了自身的存在和我的存在?這些才是我感興趣的。」
他是一個發明家。他發明了一種特殊的工藝。他已屆中年,前程遠大。他的發明得到了工業部的承認。
升華吧,被桎梏著的靈魂!天堂並不在頭頂,天堂就在你的腳下!只要改變思維的方向,只要反戈一擊,或者如食客所說,只要跪在鄰居一的腳下,或許就有那麼一個新的軀體,一個身輕如燕的軀體長成。為此我開始懺悔:
按照他的規定,我必須不得超過一小時,這個念頭就像毒蛇一樣鑽進了我的腦子,在裏面盤踞著。我的表咔嗒咔嗒響,一刻鐘過去了,半小時又過去了,腦子裡什麼也沒有,我就在這種狀況下隨便亂劃了兩個字,一看,划的是「南瓜」。為什麼是南瓜?風馬牛不相及,我要寫的是老鼠,老鼠!關於老鼠的報告!我這就來寫——老鼠!寫完后定睛一看,又是「南瓜」,我又似乎從這兩個字後面感到了一點什麼異樣的東西,但說不出。莫非我的神經分裂了嗎?我再一次努力嘗試寫下「老鼠」,我的手顫抖著,寫下的分明還是「南瓜」。
我跳上桌子,朝他們喊道:「請看我身上的這套衣服吧!這就是大人物所穿的、超凡脫俗的衣服!如今他已借給我穿了,難道你們就沒有一點知覺?你們好好看看我吧!」
就在我與眾人相持不下的時候,食客推開別人衝進了包圍圈,我由衷地佩服他的臂力,彷彿見到了救星。這時他向眾人發表了一通講話,我可以把他的講話一字不漏地複述一遍,因為這些話觸及了我的靈魂,令我終生難忘。
「原來他沒有逃跑,那就是說,他把我們剛才對他的議論全聽在耳朵里了。這個人有他厲害的一面,別看他目前在努力改錯,心裏可是絕對不服,總想玩玩花招,掩人耳目的。」
大約食客住進我家一年多之後,有一天早上,食客命令我將兩人的行李鋪蓋捆好,然後我就挑著行李和他一道出門了。下面是我和他之間的對話:
食客:任何人都可以適應在恐懼中度日。
「我一直在努力發展自己。」
「哈哈!他穿著什麼衣服?他究竟穿得怎樣?為什麼我不知道?我雖瞎眼,總不至於連他身上的衣服也搞不清了吧?莫非我不中用了?這可是天大的奇聞!」——老太婆。
我真的已經學會了基本的生活態度了嗎?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態度呢?回首往事,我只不過是由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變成了一個嘮嘮叨叨的人,由一個意志堅定的人變成了一個優柔寡斷的人,由一個有明確生活目標的人變成了一個奴隸。這就是我的基本生活態度:成天喋喋不休地解釋,患得患失,唯恐主人發怒,小心翼翼,什麼事都不幹徹底。舉個例子來說,每次我向您彙報,從不曾說些什麼胸有成竹的話,也不敢抱著一個什麼目的,總是東扯西拉,不著邊際,完全像個多嘴的婆子。一種無形的力量控制了我的舌頭,使我只能說這些鬼話,說了才舒服。當然也可以暫時不說,但絕不能說我習慣了的那些話,因為那是背離基本生活態度的,過路的同胞不會答應,食客知道了的話更不會答應。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我每次說話前,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根本不去考慮自己的舌頭如何動,因為那是被控制好了的。我總是直到拿起話筒的前一刻還在忙碌著什麼其它的事,將每一分鐘時間都佔去。這樣,我一拿起話筒,腦子裡茫茫然然,舌頭就按過路同胞或某個妖怪的指示動了起來,顯然結果只能是胡說八道。首長同志,這一切當然您已經領教過了,您早就看出來我在怎樣混日子,從您坐在那張破藤椅里聽我講話開始。不務正業,多嘴,渾渾噩噩,放任自流,糾纏不休,不求甚解,等等等等,這些惡劣的作風就構成了我的新的基本生活態度。我不知道這會有什麼結果,也不打算將來有一天來搞什麼自我改造了,那完全是我的能力範圍之外的事。我就這樣過一天算一天下去了,破罐子破摔,反正一切發生過的,都是不可彌補的,我還能改變到哪裡去呢?我只能是這樣一個人了。有時候我覺得毛骨悚然,有時候又覺得心安理得。最近以來,心安理得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偶爾甚至起了一個歹念:要以瘋作邪,矯枉過正。當然這隻是一閃念,我畢竟只是一個有點獃頭獃腦的本份人,這點到死也改不了,假如我忽然風流倜儻起來,像時髦同行那樣穿戴好走上街頭,那太嚇人了。首長同志,您也注意到,我已經很久不搞發明了。我掛著發明家的稱號,暗地裡天天鬼混,早把該乾的事業丟到九霄雲外去了。有時我也覺得,總該做點什麼樣子應付應付,好讓自己良心上過得去。做什麼好呢?蛋殼上鑽孔這檔子事我早就生疏了,連工具都失落了,重操舊業不僅不可能,也太滑稽。首先這種搞法就與我目前的基本生活態度相悖,而且我也失去了干這種活的激|情和專註。現在哪怕是再搞一回那種工作都讓我發狂,不,我已經不適合那種工作了,我的注意力早就集中不起來了。那麼就寫懺悔書,以它濫竽充數,作為發明成果?懺悔書也不想寫,因為已經寫過一回了,現在想起來,並沒有什麼意思,當然也缺乏激|情。說到激|情,您也許不相信,我的內心在這些日子里早已變得像一塊石頭,沒有一絲裂縫的卵石。回首往事,自己也感到詫異,想不出自己從前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能量,竟可以在一隻蛋殼上鑽出五千個孔來,情緒總是保持那種奇怪的亢奮。現在這些熱情都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我從鏡中打量自己:呆板,木訥,眼球混濁,左手不停地顫抖。就是這樣一個人,從前居然搞過令人矚目的發https://read•99csw.com明!我現在到底在搞些什麼呢?簡言之,什麼也沒搞。如果我不向您,首長同志彙報這件事,這件事就沒有一個人知道,外界只當我又在試製一種新的產品。哈,我忘了,當然有人知道,比如食客,不過我早已將食客、過路同胞、還有鄰居一之流算作我自己的一部分了,當我說「外界」的時刻,我指的是一個我所不認識的、遙遠的假定的地方,我知道那地方的人們的一舉一動,但我從不加入其中去結識他們。他們是誰?「他們」是我這個報告假設的聽眾,「他們」是從前那些夜裡涌到我家去見大人物的人們,「他們」是授予我發明家光榮稱號的上級領導。他們看不見摸不著,但總是躲在某處窺視我的一舉一動。只在一件事情上我矇騙了他們,這就是我早就拋棄了發明工作,而他們不知道。當我在屋裡架設了電話專線,開始這冗長乏味的彙報工作時,他們卻誤認為我關緊房門在房間里搞出一種新圖案。他們並不總在關心我的事,還有很多人需要他們關心,所以我就輕易地走上了這條懶惰的道路。
啊,尊敬的首長同志,我現在到了哪裡啦?為什麼我的頭這樣昏,手這樣抖,我在屋裡轉來轉去,是一種怪病發作了嗎?我要向您報告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這個秘密發生在又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我這就開始:在一片渺無人跡的山坡上,一個似人非人的影子飄然而下,這個影子像是在朝一個目標飄,又像是漫無目的。因為在它看起來,落腳的地方是絕對沒有的,山坡給它的感覺不過是一大塊霧。不錯,遙遠的林子里似乎傳來鳥叫,但那林子是太遠太遠了,以至它無法確定林子的方向,只能將那隱隱約約的叫聲當作頭腦里的幻覺。它就這麼猶猶豫豫地往下飄去,很可能是往上飄吧,山坡不過是個設想的東西。
食客在用餐的時候向我眨著一隻眼,不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麼鬼主意,他一定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就問他還要在這一家呆多久。
我當然不相信他們的詭辯,不過有一點倒是事實:這就是幾十年來,我老婆從未關心過我的箱子。我每天夜間工作,她把這看作理所當然的事,我不記得她有一個字談論過我的工作本身,並不是故意如此,不是矯情,卻是根本就沒注意過,她用一個抽象的字眼「工作」代替了我的花樣百出的具體勞動。她向人說起我的「工作」的崇高性質,其中包含的無窮奧妙,於是聽的人肅然起敬。要說現在,她突然就對箱子里的東西生出了極大的興趣,我自己也覺得勉強。至於鄰居二,他恐怕根本就不知道這箱蛋殼有什麼意義,以往我談到我的具體勞動時,他很自然地隨大家一道認為我在故弄玄虛,他當然不會對箱子里的東西產生好奇心。說起來,我周圍的人沒有一個具備這種好奇心的,對我個人的勞動他們一貫採取不聞不問的疏忽態度,誰也不能逼他們感興趣。那麼是誰搬走了我的寶貝,我的生命的支柱呢?我倚著門框苦思苦想,將我熟悉的臉孔挨個回憶了一遍,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人對這些東西產生過好感和惡感,也想不出有誰仔細瞧過它們一眼,但東西是擺在此處的,總不會不翼而飛吧?是不是時髦同行或鄰居一為報復我而搬走了我的寶貝呢?也不會,他們只關心我的衣著,要報復的話也只會將墨水倒在我的褲子上,他們已經這樣做過一回了。我悶悶不樂地回到鄰居一的住處,看見食客站在門口等我。
首長:這就牽涉到一個根本的認識問題了。不錯,你可以走另外一條路,像你說的坐在家裡搞蛋殼發明,而不是像你現在這樣成為孤家寡人,寄人籬下。但是根據你今天的認識,從前的好日子是一錢不值的,你早就唾棄了那種生活方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決定的,怎麼可能走回頭路呢?我可以預言,假如你現在拿起一個蛋殼,細細研究那上面的花樣——你從前的勞動,你一定會感到乏味至極的。幸虧食客強行切斷了你和那幾箱破東西的聯繫,我要說他的行動很及時,那箱子里的破東西該扔!你還有一個荒謬的地方,就是以上這個問題,你已經在我面前提過多次了,你糾纏不休。我要和你說,答案是在既成事實中,不是在設想中,這種問題,只在於你如何行動。
「不,大人物只是認為他對你的考驗已經完畢,他可以離開了。你著什麼急,還有我在呢!你目前的情況用不著勞駕大人物與你同住在一個屋頂下了,你至少已經學會基本的生活態度。比如現在,你就在廚房為那老兩口做飯,而不是和他們打架。你總不會拋下他們,回到你自己家裡去念《道德論》吧?」
「誰叫你鬧出這一場好戲來的?真是丟人現眼啊!」
尊敬的首長同志,披露本人生活的文章就這樣誕生了。那是一篇怎樣的文章呢?通篇極盡吹牛編造之能事,又臭又長,無論誰都能看出文字後面那張流氓無賴的嘴臉。我在那裡面振振有辭地陳述我的寄生生活的理由,陳述我作為一個天才應該享受的特權。我還提到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在郊外的墳塋間怎樣與那位神出鬼沒的大人物會面;那位大人物其實是沒有實體的影子,但聲音響亮如洪鐘;他對我作了何種只有我能意會到的指示等等。寫到這裏,我又回到文章的開頭部分,暗示我本人也許是神仙投胎,一切發生的怪事全是天意;從今以後,我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深刻的原因,都不是隨便可以理解的;大人物永遠站在我的背後對我加以保護;在我的家中,至今保留著他寫給我的密碼信,那封信只有我可以破譯。
(十分鐘后):喂,首長同志,您睡下了?您睡您的吧,晚安。我剛才說到關於打電話的形式問題啦,也就是,現在談話涉及到我和您之間的關係啦。我和您之間是什麼關係?上下級的關係。今晚您屈尊光臨我家啦,當然,我沒問您的來意,我這個人,很少問別人的來意的,您一來,我就對您講話,最近以來我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不管誰來了,我都將他認作我的聽眾,我認為任何人都只能作為聽眾而來,哪怕他是我的上級。不然他來幹什麼呢?您有沒有體會到,除了上下級的關係之外,我們之間還有一層另外的關係,這層關係很微妙,它是從您踏進家門那一刻開始的,這層關係勿需您開口講話就成立啦。對於別人的言論,我往往置之不顧,因為我的內心太豐富了,千言萬語吐不完,如果讓我講,又有人耐心聽,我可以滔滔不絕地講它一年。在這種情況下,別人也實在沒必要再來開口啦。閉上嘴是最有修養的表現,就如首長同志您今晚這樣,今晚我真是興奮啊。您作為我的第三位聽眾來到我家,我將在心中憋了幾十年的悄悄話一股腦全講給您聽啦。當然一下子是講不完的,您得具備超人的耐心。為了談話的順利,我又想出了打電話這個好辦法,只要您堅持不掛話筒,我們之間那層微妙的關係就會變成一種最為持久的關係,我預感到您是能夠做到這點的。您主管著一個工業部,這令人敬畏,但在這層關係中,敬畏是不存在的,我不再把您看作首長,而是看成電話機的聽筒,一個我可以對其傾訴的物件,您不會生氣吧,生氣也沒用,我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大概和您今晚的光臨有關,您知道,您是作為第三位聽眾來的,您一走進客廳,我就把您當作了第三位,這事就這樣發生了,也許我過於無禮,但與其欺瞞不如道出真相,真相就是您是一隻聽筒。首長同志,我忽然就擁有三位聽眾了,這都是最近相繼發生的事。現在連食客在內,有四位好同志需要我的發明了,他們各自都以獨特的方式體現我的需要,例如您以聽電話的方式,食客以培養訓練廚師技巧的方式,還有一位同志,我搜集破銅爛鐵,然後開出清單,他每天來拿走清單,我們就這樣彼此心照不宣。我的清單上畫的全是些毫無意義的符號,我相信他從不去細看,可這並不妨礙我和他交流,您說是嗎?我當然不要您回答,因為我聽見您在打鼾。我再告訴您一件事:我有一個同事,是一個腦子有故障的人,他在上個星期五跑到我家裡來,專為對我說一件事,他說他發現沒有一個人理解我,他為這事感到悲哀,夜裡睡不著覺,也許我應當從此改變自己的工作作風,到人民中間去。他說到「作風」二字時猛地提高嗓音,嚇了我一跳。我們講話的時候食客走過來了,他一把揪住那矮子的頭髮,質問他「作風」是怎麼回事,然後在那矮子胸前猛擊一拳,打得他翻白眼,他大聲吼叫:這就是我們倆的作風!請他收起這套花言巧語。這座房子是他和我的實驗室,誰也別想騙得我倆走出房子一步。我們用不著要那些「草民」來理解我們,有他食客一個已是足夠,何況最近又增加了三個持友好態度的人。我的發明是一種高級的專業發明,如果人人都懂得,又能運用,那算個什麼名堂?我和他就是要堅持這種工作作風,保持這種神秘性,在最後靠自身的力量戰勝整個世界,第二條路是不存在的。那個腦子有障礙的傢伙當然氣壞了,他一邊逃走一邊警告我說,我的這位親戚(食客)會把我的前程給毀掉的,我是過份相信這個人了,這裏面很有問題。首長同志,這倒是件新鮮事,居然有人懷疑起大人物來了。首長同志,既然您已入睡(我又聽見了您的鼾聲),而現在離天亮又還有一段時間,我就乾脆一頭扎進去,把我和您之間在將來的聯繫也搞它個一清二楚。您將在我以後的事業中充當什麼樣的角色呢?我在和您談話的時候一直在考慮這件事,我已經從您的態度中得出了肯定的結論,這就是您會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變成我的聽筒,但是您決不會自始至終和我站在一起。人的忍耐力都是有限度的,這種關係對您來說是一種煎熬,也是對您的神經的承受力的一個考驗。在目前,由於某種不便聲張的需要,您可以咬緊牙關渡過苦海,可誰願意無故受刑呢?我可以斷定,您一定將我們目前的這種關係看作暫時的,您盼望著早日擺脫我的糾纏,這種心理是很正常的。這個世界上除了食客,任何人都不可能與我有什麼長久的聯繫,從這個意義上說,食客對於我就相當於一個青春常駐魅力無窮的情人,離開他我就一事無成。現在您成了我的聽筒,我要抓緊時間,盡量地利用這個大好機會,尤其是現在您又睡著了,這機會千載難逢!我巴不得加快講話的頻率,將那些最關緊要的事都傳達給您。可惜我的舌頭不怎麼伶俐,腦血管也時常阻塞,越是情急思路越死死地固定在一點上。我的天,我現在簡直想不起要講什麼話了,我的表達能力一貫差得要命,自己又死要面子不肯承認這一點。我還從不去看醫生,讓疾病自由發展,我老婆的男朋友鄰居二就在上個月告訴過我,說我患的是一種「饒舌症」。我不太喜歡這個鄰居二,但目前他也成了我的聽眾之一,就是我前面告訴過您的,用那種列出破銅爛鐵的清單的方式。我當然只有選擇他。想想看,我與他是經過了幾十年考驗的朋友,他至今沒有完全對我失去信心,我預計他的忍耐力還可堅持一到兩年,在我的一生中,這種情況可不是太多。下面我給您講講鄰居二是怎樣重新獲得我的信任的情形。
那老頭和老大婆正在議論我的事情。
這樣表白了之後,他又詢問我關於大人物的近況,以及我與大人物通過什麼秘密方式會面。不等我開口,他又跳開去狡猾地笑著說:
「我們一點也不感到深奧,這是理所當然的。一個鄰居,住在自己家裡不快樂,提出來我們家寄宿,我們接受了。我們是樂善好施的老人,這樣做給我們帶來身心的健康。至於工作,那是應該的,人人都不應該遊手好閒,我們為你操了多少心!現在你反而擺架子,說自己是什麼使者了。從前我為你的衣著問題傷透了腦筋,後來我們總算將這個問題忽略不計了,你卻又一反常態,重新亮出這箇舊傷疤。你換了什麼衣服?不明明還是那付老樣子嗎?我已經通知過你,我們不再計較你穿什麼了,為什麼還要死纏不休?總不會要我們向你賠禮道歉吧?」——鄰居一。
老翁(悻悻地):你這個詭辯論者!
首長同志,我就這樣開始製造我那些離奇古怪的報告了。隨著我一天天放任自流,那些生活報告也一篇比一篇荒唐放肆。我這一次將自己變成一位下凡的神仙,下一次又將自己變成一個高利貸者,再下一次則將自己變成一隻關在籠里餵養的母雞。關於母雞的那篇報告我是這樣寫的:
我當然沒有還擊,而是乖乖地從桌子上跳下,縮到門背後去了。後來我就穿著這身奇異的裝束下廚了。他們三個人都視而不見。
「簡直受不了了!」他一驚,捂上了耳朵,「真他媽的荒唐!究竟怎麼回事?誰要聽人訴苦,莫非我吃得太多了?請你行行好吧!」
就這樣,我的懺悔書成了垃圾,我本人則生平第一次學會了下跪這件事。當我指著字紙簍里的紙片向食客報告時,他臉上顯出極其厭惡的表情,他指著我的鼻子說道:「這是什麼東西,難道有值得一談的價值嗎?你這個人,總是用這種庸俗的問題來麻煩我,好像我是個有閑階級,成天什麼也不幹,只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要向我提起字紙簍里的紙片這一類的事,這類事使我心煩氣躁得很。我這一生里,只有一次陷入了庸俗事務的糾纏中,那就是踏進了你的家門,我一直想要將你從庸俗中挽救出來,可你就是死死抱住過去的殭屍不放。」
「這件事已過去了十來天,我們一從家裡出走,當天夜裡我就去幹了這件事。我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你不要老是在這件事上糾纏,你的任務還很重,我幫你甩掉了包袱,你可以輕裝上陣了。請問你有沒有感覺到某種微妙的心理變化?」
「好像什麼也沒做,只是在這裏冥思遐想。」老頭子說,「那A君搞什麼去了呢?我總覺得他身上投機的傾向太明顯了,況且對老人也不夠尊重。我一直不計前嫌,願意幫助他,可他一點誠意也沒有。」
在我說話的時候,食客已挨到門邊,現在他猛地一推,將房門推得大開,老頭子四腳朝天仰翻在地。瞎眼婆子摸索著出來了,食客立刻上前去擁抱她。
「你完全明白我指的不是這種事,我要談談深層的含義。難道我,一個如此有教養,富於哲理思考的老人,竟會不經過深思熟慮,隨隨便便對一件事發表意見?真倒霉,你我的記憶力都是如此糟糕,將那段最富於戲劇性的談話徹底忘卻了。這種損失太大了。我一看到你登在報上的那篇文章,就開始使勁地回憶。可時間過去了,我一無所獲。現在我第一次感到了年齡不饒人,我的精力出現了某種衰退,幸虧這種缺陷由我家老太婆彌補了。可惜當時我倆交手時,老太婆不在旁邊,為什麼我事先沒考慮到這一點呢?」
首長同志,我剛才說要猜測您的身份,那只是說大話罷了,我不可能猜出,也不是真正有興趣,我是借口探討我內心的問題呢。
「哈,你是A君那位莫逆之交,我聽說過你!」
「請問您的實際行動?」
他始終與食客鬧對立,守在廚房裡向我慷慨陳詞,痛斥食客的寄生生活(雖然他自己照樣坐享其成),慫恿我造食客的反,不給他單獨做吃的,奪回自己的衣物。
為什麼我不能進入他們的意境呢?為什麼我總是只能站在外面冷眼旁觀呢?我應該如何來拯救自己的靈魂呢?喂,首長同志,請您給我一個回答吧!我知道,現在天色已晚,您吃過晚飯已經到街上散步去了,您用不著就給我回答,我想得出您的回答是什麼樣的,還是讓我們將這個回答擱置不顧,我們來談談心吧。我很需要在這個關節眼上來談心,因為此刻,食客正對我窮追不捨,他每在屋裡踱一個圈就用腳尖踢我一下,為了躲避他,我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和您談心,一談心,我就忘記了自己的絕境了。下面我就來設計一下這場談話。
我:我當然喜歡這個得天獨厚,這正是我的虛榮心所致,我寧願受苦而死也不放棄這隻話筒。您已經看到了我的日常生活是何等悲慘,可是只要一和您談心,我又恢復了信心,認為自己又像一個人物了。就比如此刻,雖則我是躲在門背後,心裏卻感到是走在金光大道上了。我越下跪,越被逼,拿起這個話筒心裏就越感到安慰。只是我別把電話號碼忘了,我這就寫好貼在牆上,真的,我怎麼從沒注意過您的電話號碼呢?每次我都隨便亂撥一個數字,每次都通了,您的號碼究竟是多少?
他:你手裡的東西。
「他是一位大人物,你這樣對待他要後悔的。」我說。
「當時大人物叫了我一聲母親,這就可見我肩負的義務之重。我猜他是一個儀錶堂堂的人,我摸過他的臉,也摸過A君的臉,兩張臉可說是天壤之別。我這種用手摸臉的辦法比之你們用眼看要精確好多倍。用眼看絕對看不出一張臉是什麼質地,這就是我個人先天條件的優勢。A君對我這雙手也是不由得不佩服的,他剛才寫懺悔書的時候一直在回頭瞟我的手呢!」
時髦的同行第二天就拜訪了我們,並和我們一道賴在鄰居一家裡不走了。他說這些天他一直在打聽我的行蹤,若不是我這個親戚當眾拉生意擦皮鞋,他還不知道我藏在這麼個世外桃源里,我這個人做起事來真是滴水不漏,連老朋友的情面都不顧及的。現在他既然找到了我,一切都好辦了,他要和我一塊住在鄰居一家裡。既然我住得,我的那個擦皮鞋的親戚也住得,他就可以住,他和鄰居一還是老交情呢,他的地位說什麼也比一個擦皮鞋的傢伙要高。他發現那人在擦皮鞋的時候敷衍了事,憑什麼我對他如此器重?於是他就住下了,他和我同擠在一張窄床上。他比較胖,渾身熱氣騰騰的,夜裡又不停地翻身,嘆氣,把我擠到床沿,一動也動不了,與此同時,兩個老人又在閣樓上竊竊私語,搞得我頭痛欲裂。折騰了一夜起來,我的同行頭泡眼腫,不停地埋怨,自憐,然後又大談他那高級的審美觀。
「回去?回去幹什麼?門窗都鎖得好好的,不會有小偷進去的。啊,我明白了,你是想回家去干捉老鼠的勾當!你早就有必要開闊視野了。」
我就說,既然我是這樣一個粗鄙的傭人,他為什麼還要處處跟著我,對我有如此大的興趣?他完全犯不著這樣。
在我夜間備受折磨的這段時間里,食客不聞不問,他很少與時髦的同行照面,偶爾他走出卧室與他相遇,只是戲謔地說一句:
「你們難道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嗎?我為什麼會住進你們家?有什麼必要?這可是個深奧的問題啊!想想看吧,誰每天為你們烹調,為你們打掃這個豬欄似的家?」——我。
兩人就像招待上賓一樣招待我們住下了,他們自己住進了一間閣樓,整夜興奮得像雀子一樣嘰嘰喳喳的。
我不想和他們對話,我急忙去找我的那幾箱寶貝,但是很明顯是出了問題了,我的所有的成果和工具全都不翼而飛。我在那間房子里翻尋了好幾個小時,滿身臭汗,灰塵蒙面,鄰居二說我的形象「令人噁心」,還說他沒料到我竟是如此貪婪的人,我已經有了世外桃源般的住處,而他沒地方可住才搬進這破屋子裡來,可我還找借口來破壞他的安寧。
我向前來致意的人宣讀這個母雞的報告時,不斷地被一陣一陣的歡呼聲打斷。大家都說好極了!妙極了!沒想到我還有這一手。後來有一個人代表大家向我表示了衷心的感謝,那個人是一個性情傲慢的傢伙,我從前與他有一面之交。他對我說,他和大家都被我的口才迷住了,這就叫作身懷絕技,能文能武。從前他們只知道我是一個搞發明的科學家,沒人目睹過我的演說天才,看起來,我在演說上的天才甚至超過了科學上的天才,真了不起啊!經過剛才這一場洗禮之後,他們對我是五體投地了,何等的高深!何等的富於哲理!他們大家還注意到,我在演說時有個與眾不同之處,這就是左邊的耳朵不停地抽|動,他們認為這正是我的高明之處。他們觀察過近千名職業演說家,從未發現有誰能下意識地抽|動一隻耳朵,那些人要麼是兩隻耳朵一齊動,要麼都不動。單憑這一點也可以斷定我是一個罕見的天才。同時他也知道,演說是由演講人與聽眾一道完成的,從今以後,他們就要主動積極地來配合我,以便我把報告作得好上加好。他還建議我要始終提起聽眾的興趣,抓住大家的注意力不放,為做到這一點我一定要不停地抽|動左邊的耳朵,要動出許許多多的花樣來。我要充分利用這個特技,因為我的天才就體現在這一特技上。有很多人,雖然口才好,但根本不懂耳朵的功能,那又有什麼稀罕呢?誰又耐得煩去聽他滔滔不絕地講它個大半天呢?他發現在今天的演說中,所有的人都不眨眼地緊盯我左邊的耳朵,連幾個心神渙散的傢伙也提起了精神,所以我獲得了成功。動耳朵這一招太高了,一下子就抓住了每個人的心!人們不僅觀察我,還在暗地裡打主意模仿我呢,看他們那種全神貫注的樣子吧。通過動耳朵這一招,他們又發現,原來我還有驚人的潛力,埋藏的地火。他們願做一個引火人,讓我的靈感之火在胸膛里熊熊燃燒起來,照亮宇宙。引火人的工作至關重要,沒有他們,哪來的發明家?據一項最新研究成果表明——不,他們不願多講了,這不符合他們的本性。
「你又想騙人?每次你都將你的親戚抬出來矇混我,這種伎倆我已經熟悉了。我知道,你給人當貼身傭人,也是迫不得已,要是你以前聽了我的話,注意了培養自己的風度,那就要好得多。你的舉止一貫有些,怎麼說呢?粗鄙,使人聯想到傭人,你的親戚第一眼就在心裏將你划人了傭人階層。」
這個時候鄰居一就在一旁冷笑著說:「A君這是何必呢?太難為你了!A君穿什麼衣服,難道我們看不見,值得這樣大肆張揚?實在是過份了。我告訴你,對於你的穿著,自從我們不再計較以來,已經形成固定的印象了,這個印象我們心裡有數,無論誰也改變不了。不管你把自己吹得多麼高,我們也有一個一定的標準,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別再在這上面出花樣了,老實說吧,我們早就把你搞得清清楚楚了,什麼秘密也不會有了。」
食客並不戳穿我,只是每天詢問我的工作幹得怎麼樣了,我對目前這種生活有什麼看法,我是否已將全部心思放在執行他的旨意上等等。當他用冷冰冰的語氣問這些問題時,我倒情願他看出我內心的焦灼。我要找回我的箱子,但又無法開口,因為我沒有充分理由與他那套鐵的邏輯抗衡。
我:我心裏有一個解不開的疑團,這就是食客這個人。我告訴過您,他是提著破皮箱來的,可是現在我糊塗了,我覺得也許我當時可以有另一種選擇。假如當時我不收留這個人,我照樣可以和您對話,照樣可以搞發明,而且我的生活遠沒有現在這麼複雜,您看有道理沒有?試想我當時將他趕出門外,坐在家裡繼續鑽研我的蛋殼藝術,現在不照樣大有成就嗎?就因為我收留了這個人,才踏上了這條漫長的、沒有歸途的崎嶇小路,真的這一切有必要嗎?
「我看不出他有什麼出色的地方。我憑什麼要放你們進去?當然,也許這是一次機會,你說的是事實,但我還得慎重考慮一下,我不想干那種得不償失的事。我今年七十歲了,隨便衝動可不是我的天性,那會要付出慘痛的代價的。」
「我大小是個發明家吧?啊?」
「發明家又怎麼樣,我總以為他已經失蹤了,沒想到他在這裏佔便宜,看來他也和我們尋常百姓差不離。我們不應該人為地拔高他的形象。」
首長:其實哪裡有什麼號碼呢?你說你每次亂撥一個號碼電話就通了,不過是你想讓我放心罷了。你每次拿起話筒就直接對我講話了,我們之間有種常人不能理解的聯繫。用不著不好意思,我要指出的是,你從來也沒有撥過什麼號碼,那部電話機也只是一個裝飾罷了,你完全可以不要電話機,對著空中向我講話,時間也沒有限制,白天半夜,想講就可以講,一邊睡覺一邊也可以講,我總是聽得見的。自從你那次把我叫到你家裡,讓我坐在你的有軟墊子的圍椅上,我就成了你的忠實的、永不背叛的聽眾了。儘管你在外面受盡了欺壓,在我面前你還是毫無顧忌的。我從來不限制你,也不跟在你後頭嘮叨:應該這樣,應該那樣,你想說什麼全由你高興。像你說的,多少人都嘗不到這個甜頭,他們想打電話又找不到號碼,想對我講話我又聽不見,哪有你這樣隨意消遣的本事。你看,我簡直成了你的僕人了,一聲不響,又體貼又耐心,任憑你東說一句,西說一句,我從來也沒有評價過你,我知道你不喜歡評價這件事,才這樣迎合你的。你要珍惜我們之間的這種友誼,一有空就和我保持聯繫,不論是消沉的時候還是得意的時候都要這樣干。
長期以來,我每天都在完善我的發明,沒有一天停止過這種努力,這種工作是永無止境的,我每換一種花樣,都能在心底激起一種熱情,而時光,就在這種變換中不知不覺地溜過去了。我不正是在不斷地另闢蹊徑嗎?還有誰能像我這樣不滿足於已有的成績,在開拓中耗完了自己的一生?可惜這種努力只是一種主觀的設想,誰也看不到它,在眾人的眼中,一幅地圖、一隻蜜蜂、一個老人的禿頭、一隻嬰兒的腳板,通統都是一碼事,他們對我這種單純的勞動感到膩味,再說誰願意終日手拿放大鏡,沒完沒了地來鑒定這些個奇怪的圖案呀?我就不能搞點另外的東西出來嗎?得了一個工業部的發明獎,也不能說明我那一套就是萬能的了呀!那位衣著時髦的同行乾脆告訴我:他真為我感到由衷的惋惜,因為我在如此地浪費自己的才華,對整個發明界來說這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那一次,得知我要到門外的果皮箱上站立,他是怎樣地興奮了一整天!他還打算穿上他那件心愛的、款式新穎的風衣前去觀看,與此同時,他還和一些三教九流之輩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堅決站在維護我的形象的立場上,將他們駁得體無完膚。他認為在果皮箱上站立的姿勢是我走向人民的第一步,邁開這一步之後,形勢就會變得明了起來。他等待了好久,始終沒看見我從屋裡出來,他終於不得不悲哀地承認,我邁不出那關鍵的第一步。從那以後又過去好些日子了,我在幹些什麼呢?同行們全都失望地看到:我在千百次地重複自己的工作,我在揮霍自己的生命,這和他們共同的、沒有說出來的期望是多麼不相符!為什麼我不再作一次努力?如果不能再作一次努力,又為什麼還不退休?工業部頒發的獎金作為我的養老金也是綽綽有餘了啊!
「既然您已經認識到您的衣著是那麼的俗氣,為什麼您沒有在事業上繼續不斷地發展自己?」
我鄭重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準備好聽他高談闊論,可是他沒有下文了。他說的這一件事正是我極想做的,我一直渴望弄清他的來歷,也渴望有個人傾聽我內心長期鬱結的疑惑,我不能老是在鋼絲繩上搖擺,在不信任的氣氛中度日如年。我看著他,他側著頭,似乎右邊的耳朵特別怕冷,他將它貼近火爐,似醒非醒的樣子。九*九*藏*書過了一個小時,我忽然明白我的等待是白費的,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樣,生活中的謎是沒有答案的,假如真有答案存在於某處,可能食客此刻就不會待在我旁邊了。他和我本人,都是這樣一個謎中之謎。
我居然打擾了您這麼久,首長同志,我真是慚愧啊!首長同志,您是我的救星,我的本質的化身,我的才能的體現,您是一切,我什麼也不是!只要想一想切斷電話線這件事,只要想一想!是誰在我們之間架起這根電話線的呢?神奇的命運!古怪的命運!且慢,我又在扭面孔了,這於我很不相宜。我還是就此打住算了吧,我實在想不出高級、優雅一點的詞句了,我還是沉默算了。沉默對我來說不是好事,可我已經漸漸衰老,扭起面孔來也十分吃力,對我的心臟功能大有影響。首長同志,麻煩了您這麼久,您總算可以自由了,現在您可以睡安穩覺了,你的夫人也一樣,再見!
首長同志,您看,現在我是徹底淪為囚犯了。我成了人形木偶,行屍走肉,我的生命已被這個專制魔王吸幹了。每天早上睜開眼,我就問自己:我為什麼要起床,為什麼要去拙劣地扮演一個古怪的、不光彩的角色;我這樣不討好地作出努力,究意有什麼意義;我有什麼急事,需要我這樣馬不停蹄地朝前趕;我是個什麼東西?!當然這些問題只是從我腦子裡一閃而過,很快我就聽見了食客的大聲呵斥:是他醒來了。他照例每天早晨一睜眼就狠狠教訓我一頓,據說是為了抑制我的小市民情緒。經過他這一番呵斥,我的神經麻木了。當然食客在每次的結束語中,都要向我展示我的工作的非凡前景,而我也就無端地興奮起來,開始一天的枯燥的勞作。整整一上午,我忙來忙去,感到自己無比的空靈,清高脫俗。廚房裡瀰漫的油煙也可使我飄飄欲仙。然而吃過中飯之後,情緒就開始下降。我開始厭惡這種生活,開始對周圍的人疑神疑鬼,憎恨每一個人。挨到傍晚,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睡覺前我已是百感交集,沮喪不已了。我恨不得將擠在我床上的時髦同行痛打一頓,又為自己不能做出此舉而頹廢不堪。到了第二天,又要由食客來振奮我的精神,提起我的興緻。如此循環,日復一日。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食客已成了我的興奮劑了,離了他我恐怕活不成。這一套生活程式是不能寫進報告中的,誰會對這種刻板無聊的生活程式有興趣呢?食客早料到了這個,因此他鼓勵我編造吹牛,以便矇混眾人。他認為我的報告是極為重要的。他說要是我不寫報告,不向眾人宣讀一點什麼,我這個人也就銷聲匿跡了。一個人要想得到別人的承認,就只有誇張自己的存在。在這個喧鬧的世界上,誰會去注意一個沉默的傢伙呢?
他總是這樣咄咄逼人,我答不出他的問題。像往常一樣,一切答案全在他本人肚子里。在他面前,我再次感到我想完成的事業實屬多此一舉。我能搞出些什麼名堂來呢?我對我目前這種傭人生活似乎有一種厭倦,可我又能創造一種什麼樣的新生活?顯然是不可能的。在過去了的幾十年中,我對自己的估計有很大的偏差,這個偏差使我不能適應今天的環境,使我對人人習以為常的事感到萬分屈辱。真的,我在搞一種什麼樣的發明呢?在這些人的眼皮底下,我根本就不能胡思亂想,食客算是找了個好辦法來懲治我。現在他感到萬事大吉了,他心情舒暢地在屋子裡踱步,欣賞我與另外三個人發生衝突的場面,那眼神在說:怎樣老弟?我指出過你服侍我的時候沒有盡心,可你不服氣!瞧他們在怎樣教訓你吧!現在你該明白過來了吧?你應該好好地努力!可是要我完全忘掉我為之奮鬥了幾十年的事業也是不可能的。我朝思暮想,一心要等待機會重操舊業。我暗想只要有半天時間,或者更少,兩個小時,我就要溜回家去工作一陣,至少要整理一下我的箱子,將我那些勞動成果擺得整齊一點,檢查一下是否有損傷。我的手現在已經變得有點僵硬,差不多要忘記是怎麼操作的了,每當想到此處,我就不由得懷疑起食客的動機來:他把我帶到此處,遠離了我的發明工作,這一切,是不是與我有什麼宿怨和私仇呢?為什麼他一定要將我引到邪路上去才痛快呢?在幾十年中,我的手是如此的靈活,就是閉上眼也能運用自如,我的技藝舉世無雙。突然之間,食客不准我從事我已經得心應手的工作了。他強行將我拉到這個地方來,每天演出一幕一幕的鬧劇,而他,若無其事地在別人不曾察覺的情況下當導演。他用他的表情暗示我:不用搞什麼發明了,把心思放到眼下無聊的事情上面來。有時候,他就通過別人的口將這種意思反覆地傳達給我。經常到了半夜,閣樓上的兩個老傢伙還在討論怎樣培養起我的學者風度,還聽見老婆子主張讓我穿男式高跟皮鞋什麼的。時髦的同行整天告訴我我的素質在一天天退化,他真沒料到我是這樣一個缺乏潛力的人。當然我也許不是缺乏潛力,而是懶惰。將我的現狀與十幾年前比,比的結果讓他傷心。為什麼我正當盛年,卻不能保持一種蓬勃向上的精神呢,不管氛圍是怎樣於我不利,我仍然打定主意要回去一次。奇怪的是我總找不到時間和機會。每一天,他們幾個就像輪流值班一樣守著我,還疑神疑鬼的,我一動他們就跳起來擋在我前面,鐵青著臉問我要幹什麼。
有一天,在那種傷感的緬懷(我又陷入了這個泥坑)中,我不禁想到,食客已經離去,釣魚的老頭最後也將離去,所有的事都將有一個最後的結局,雖然這結局乏味得很。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成了真正的獨自一人呢?回憶從前在蛋殼上鑽孔的日子,雖然辛苦,雖然寂寞,但和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現在我連寂寞的感覺都早就消失了。是的,我已經不再寂寞,因為每天有人注視我,關心我的一舉一動。我再也用不著關起門來,也不企圖干一點純屬個人的私事,只要我一行動,就至少牽扯到五個人的看法,這五個人您當然明白是誰。即使如此,我仍然是獨自一人,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了。我並不孤獨,我是由五六個人組成的複合體,我每天做許多「工作」,思想也總在動蕩中發展,可我又明明是獨自一個與外界對立,所有我想的,做的,全是不可思議的事,按常規不能理解為「工作」。我早就不再讀書,也不搞發明。我成了什麼人了呢?一個寄住在別人家中的僕人,一個雙頭人(過路同胞就如我肩上長出的另一個頭)。曾經有過一段熱鬧的日子,那時每天傍晚有一大群人衝進我家,來關心我的工作,現在他們不來了,因為沒有什麼可以讓他們關心的了。哈,發明!那是多麼遙遠的往事了啊!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走進了創造者的行列,又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從他們中間退下來,成為無所事事的、饒舌的二流子。命運就是一個陰謀,在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將我改造成了這種二流子。首長同志,不瞞您說,從上個星期開始,我性格里又有了一種新的趨向,這就是懶惰。現在食客已經走了,我用不著怕什麼了,過路同胞除了我夜間的彙報外,根本不過問我白天的活動。所以,我這幾天總是睡到中午12點才起床,並趁機不做早飯。老兩口也許是敢怒不敢言,我甚至可以說他們對這事漠然處之。我不做早飯,他們就不吃,也不指責我。我12點起床后,就躲到門背後去聽半小時他們對我的議論,他們都是說的從前那一套,閉口不提不做早飯的事。然後我就下廚房,胡亂做兩個菜給大家吃。吃飯時過路同胞總是垂著頭,從不對飯菜加以評點。下午我就睡一大覺,一直睡到日落西山,然後懶洋洋地起來搞晚飯,搞完后再提個籃子去自由市場買菜,專揀那種容易做的菜買。這樣,每天白天我基本上是睡,只有到了半夜才活躍一陣子。半夜裡我醒過來拿起話筒,一下子興奮起來,一切冗長單調的廢話都開始變得生機勃勃,我說了又說,連自己也聽不清在說些什麼,只覺得趣味無窮。過後一分析,實在找不出什麼有意思的地方,只是走火入魔了而已。這種興奮總是在凌晨以前轉化為厭倦,於是過路同胞用力踢我一腳,暗示我說走了題,我就自然而然放下話筒,呼呼入睡了。如果釣魚的老頭不來,我會一直睡到中午12點。那個怪人每天都來,很謙卑地站在門口,輕輕地說話,並沒有人叫我,我就於睡夢中醒來了。

後記

我:我苦死了,我想找一個生活下去的理由,一個支點,但是這個東西分明找不到,我只能不停地向您訴苦,因為您,只有您才對我無比寬容,別的人都像惡鬼一樣追逐我。
關於退休一事,食客的態度是十分嚴厲的。他說,他永遠不能讓我退休!即使我老掉了牙,行動不方便,耳目失聰了,即使我成了十足的廢物,他也決不讓我退休,他要對我也對他自己負責到底,我的工作就是他的工作。當時我聽了食客的話覺得有些奇怪,我就問:
食客說完這番教誨之後,划等號的時代就到來了。他把房門打開,放進人群,弄出一種飄忽不定的呼嘯聲。在人們不曾發覺的情況之下,新的一天迅速到來,而食客在他緊閉的卧室中大聲讚歎:「好!」這種活動是與記憶無關的,每一天都得從頭做起,創造出一種新鮮的愉悅感,如達不到這種效果,食客那鄙視的目光就會穿透厚厚的磚牆,致他于尷尬的境地。他在感受到這通體自由的同時覺得自己成了玩物,因為天一亮,他就必得鑽進廚房。
首長同志,您睡著了?好,我送您回家,我的彙報還根本沒完呢!最多才三分之一。我有一個建議:您回家躺下之後,將電話機的聽筒放在您的耳邊,就這樣一直放下去,不要摘下,這樣,您一邊睡覺我一邊和您通話,這種方式對我倆來說都十分合適,如有可能,我就將這種方式運用到底,一直到我的彙報完畢。在這期間,您的生活日程不受任何干擾。您照樣起床、吃飯、出門等等,只是不要掛上電話,因為那裡面傳遞著我的心聲,我需要一個傳聲筒。您可以將話筒擱在床頭,然後干您的事去好啦,我相信,您是具有這種寬大的胸懷的,何況這對您又沒有損害。從您對待我的態度來看,您正是這樣一位高尚的人,您已經坐在這裏傾聽了四個多小時啦,這真是世上少有的奇迹。好,我這就送您回家,現在已是深夜兩點,您的司機早就不耐煩了,請您一定費心記住,放好電話機的話筒,老實說,用打電話的方式彙報於我要自然得多。我這個人,怎麼說呢?有時喜歡臉紅什麼的,我不夠世故。打電話的方式避免了我的短處。再見,祝您睡個好覺,我馬上打電話,您一回家就拿起聽筒。
「你好!」老婆說,「我真沒想到還會在這裏看到你,這使我難堪,我將這稱為精神上的倒退,我親愛的朋友!我原來以為你已經足夠堅強,可以獨立生活了,沒想到我估計錯了,你還是這麼稚氣,像個離不開娘的吃奶的娃娃,你到這裏來幹什麼呢?」
我內心有一些什麼樣的問題呢?說老實話,最大的問題就是什麼問題都不發生,空空蕩蕩。尤其在夜半時分,老兩口和食客都已入眠,我一人醒著,感到沒有什麼事可做,又沒有什麼事可想的時候。哈,我又吹起牛來了,還是回到我和食客的關係上來吧,我可以告訴您,我之所以要和食客維持這種關係,其目的就是為了可以向您彙報。回想一下,我一直所嘮叨的,不正就是與食客的無休止的糾纏,以及通過食客達到的與他人的糾纏嗎?要是斬斷了這種糾纏,我還有什麼可以彙報的呢?要是不彙報,我又還有什麼事情可做呢?設想一下吧,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半夜裡踱步到外面,萬物在他面前巋然不動,頭頂黑糊糊的太空向他壓了過來,他除了跑回家拿起話筒急匆匆地和您對話這一條路,還能有什麼別的出路?您可以說,腿生在他自己身上,跑不跑全在於他自己。對了,我正要告訴您,像我這樣一個人不跑回去的話肯定會因恐懼而死的,我最怕的就是死,長此下去,有一天也許會因怕死怕到極點而死。我養過一隻雞,一天它出外覓食,一隻老鷹朝它撲下來,並沒有成功地叼走它,它也沒受傷,但它因膽囊破裂而死。當時我想,假如這隻雞像我一樣,有一個工作,就如思想彙報一類的工作就好了,那樣也就不至於因怕死而死了。可是它不過是只雞,哪裡會有我這種得天獨厚的工作呢?它心裏是真正的空空蕩蕩,所以恐懼一來,靈魂沒有地方可躲,就出了竅。當然工作本身也是我發明的避難所,到底能不能長久避難也是個問題。我現在的態度是:過一天算一天,醉生夢死,這樣就好多了,舒暢多了。我還有一個妙法就是盡量提起自己的虛榮心,設立一些目標,每天忙忙碌碌的,好像時間總也不夠一樣,這一來就沒有時間想那些無聊的、抽象的問題了,將死亡也置之腦後了。我最近的目標就是從鄰居一那裡偷聽到一些真實的情報,然後制定一個新的、切實可行的計劃,按步就班來實行,一步一步地接近這些神秘人物的內心生活。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我要做好多好多的工作,吃別人不曾吃過的苦頭。即使這樣做了,我也不能將弦綳得緊緊的,每時每刻都處在振奮中,我常常陷入消沉。舉個例說,有一天,我上街去買菜,走到一條小路上,忽然覺得踩在了一塊尖銳的石子上,我就愣住了。我停下來,反覆地思考自己正在乾的事和將要去乾的事。正在乾的是去買菜,將要乾的是買回去供那三個人吃,食客的一份另做,每樣菜的烹調都不能掉以輕心。我一邊分析一邊覺得很厭倦。結果那天烹調食物的時候心灰意懶,搞得不怎麼好,後來受到食客的呵斥,以及鄰居一的輕蔑。為此食客還建議我乾脆改行不要當發明家了,因為我裝樣子已經裝得夠久了,再裝下去也不見得會有什麼新的發展。結局嗎,當然您猜到了,結局是我又恢復了正常的生活軌道。食客總是將我的弦拉得緊緊的,每當快要鬆懈,他又更加用力地緊拉一把,也許這正是致我于死地之舉。我總是想休息,我的天性中有懶惰的成分,可是自從被食客纏上身,我就失去休息的權利了。試想我現在拋開一切,躺到一個山包上去睡覺,其命運肯定與那隻被老鷹捕捉的小雞無異,可能還更糟,因為並沒出現什麼外在的老鷹,我就被自己嚇破了膽。在那種意境中,自己的心跳成為最恐怖的聲音。我天生怕死,只好來服這沒完沒了的苦役,要是不怕死,我還不早就到山上閉眼冥思去了?食客和鄰居們必定是發現了我的怕死的弱點之後才找到我頭上來的,他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把柄,有了這個把柄,他們就可以自由左右我的行動,搞出很多新花樣來。每當我要擺脫,他們就做出一種暗示來嚇我。我也時常捫心自問:為什麼我不能鍛鍊出一種視死如歸的品格?看來這種品格只能是天生的,怎麼練也練不出來的。一提起死我就臉上變色,怎麼也解脫不了。我這一生是成定局了,只能是幾個神秘人物掌心的玩偶,現在回憶起沒當玩偶以前的自由生活,覺得也並非真正自由,說不定這幾個人早就掌握著我,操縱著我,只是我不知道罷了。他們一直讓我獨自坐在家中干手工活,直到干出了一定的成績,他們才相繼露面。首先他們派鄰居一來與我交手,喚醒我體內的這種恐懼,然後不斷加深這種恐懼,搞得我無處安身……
我老婆緊挨我站住,咕咕囔囔地向大家解釋。她似乎是在解釋鄰居一的話,其中有這樣一些句子:「為什麼不呢?」「誰又不想一步登天?」「人人都要抓緊自己的好運氣」,等等。待我凝神細聽,又發現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含糊地發出一些音節,眾人也就應和著這些音節,把屋裡搞得十分嘈雜。我想,這就是鄰居一所說的熱鬧的氛圍吧?我這樣一想,果然就從心底升出一種慾望,要作一個關於老鼠的報告,並在肚子裏面打起了腹稿。嘿,真是!為什麼不?!老鼠的報告不正適合於我這種人嗎?真有意思!真有情趣!當然這和我的發明是兩碼事,倒不是說我今後就只管寫報告,再不搞發明了。發明的事我要一輩子銘記在心,只要稍有空閑就搞。現在我當然沒有空閑,我必須寫報告,有一種衝動在我心底。我知道我這樣搞十分庸俗,也知道那伙人正在台階上等著聽我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打開之後,他們就要撲到我身上來東問西問,要是我答不出,說不定要挨他們一頓死揍。如果我胡編一些話來哄他們,他們又會像剛才那樣來議論我。這些都沒有什麼,我太想寫老鼠的報告了,我馬上要寫!我一邊這樣想一邊就關緊了房門,在房裡踱起步來。我瞟見食客正陰險地盯著我,我就故意聳了聳肩,大聲地說:「這又怎麼樣?一切都很好!」我說了這話之後,他還是盯著我,真把我氣壞了。我就去找筆,我要坐下來寫,但我不按他的要求寫,我寫的是我的感想,不是什麼狗屁不通的東西。我剛一提筆,食客的臟爪子就按住了我的肩頭。「好小夥子,好,再寫一點什麼鬼話吧,把那班傢伙騙它個暈頭轉向。你的吹牛皮的才能倒是很可以,不過不要花太多的時間在這上頭,一天一個小時足夠,半個小時也可以。搞完這個,你就繼續鑽研烹調吧。」
「他真有點讓人失望。頭上的傷疤可以長好,靈魂的腐爛無法挽救。」
「當然不會了。我對自己過去的事臉紅,那個家勾起我很多羞愧的感覺。我現在越來越容易臉紅了,睡夢中也如此,所以我很怕睡著,我不喜歡我臉紅時的那種感覺。」
大約是我們在鄰居一家裡住了一星期左右吧,有一天,我老婆來看望我了。在這之前,她一直不知道我們住在這裏,因為我們從不出門,而那老兩口,似乎也不想出去張揚這件事。那老太婆說,他們要獨享勝利的喜悅。可惜,沒有不透風的牆,我老婆還是發現了這件事,於是她來了。她首先鑽進廚房,看見我正在炒菜,她就大聲奚落我,說真沒想到,她一直以為我在干大事業,原來我在做廚子的行當,這件事叫她的臉都沒處放了,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了進去。早知我的工作是做廚子,她又何必離開我?單是做廚子倒也罷了,我還死皮賴臉跑到別人家來騙吃喝,掠奪兩位無依無靠的老人,這可把她氣壞了。她站在這裏,看見自己的丈夫系著圍裙,兩手墨黑,男不男女不女的樣子,她真是火冒三丈。回想從前在家裡,我從不幹什麼家務,現在為了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臭親戚,就顯出這副媚態,可見我這個人是難以成大氣候的,誰又聽說過一個廚子能成得了大氣候啊?老婆說到這裏突然從我手裡奪過鍋鏟向我頭頂挖下,頓時我的臉上血流如注,她也嚇壞了,扔了鏟子就跑。我覺得自己要完蛋了,就用一塊毛巾捂住傷口,嚎叫著跑出屋子,搞得一大群人將我圍住。
「我可以告訴你,他穿什麼無關緊要,我還可以告訴你,他根本沒換衣服,因為他沒衣服可換。他總是要我們對他另眼相看,真是貪婪啊!我看見了什麼?什麼也沒有,還是那個人,只能用抓老鼠的辦法來對付的人。說句老實話,一開始我們就沒有注意過他是什麼樣子,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形象不定的傢伙,說他是一股氣也可以,他在此地住了幾十年也不能對他的形象有所確定,就是住到死,我也只能說,我們這裏住著一個發明家,一個矮小的愛說的傢伙。如此而已。」——鄰居一。
老翁(暴怒):啊!你認為我是個賊!你看錯了人!我從未偷過東西,閉上你的臭嘴!
食客站起身回到卧室,劈面對我關緊了他的房門。
不過他倆從不正式交鋒,而是彷彿無意地相互迴避。
一、當我與鄰居一首次交鋒,將他打倒在地,我的腦海里自己的形象是非常光輝燦爛的。當事實走向它的反面時,我驚惶失措,不能自已了。這裏的問題是:誰需要拯救?誰是拯救者?拯救者是被派來的,還是一直就在我眼前,而我並沒有認出?或者反過來,需要拯救的是對方,因為我放棄初衷,因為我性格散漫,行為多變,忽左忽右,才導致了今天這樣的局面?現在兩種觀點在我腦海里並存,誰也不能戰勝誰,為此我來懺悔了,這種奇怪的懺悔有誰能懂得?
老翁(有點耳背):什麼!?
他(心存僥倖地緊盯老翁抓蛋殼的手):為什麼你對它們如此重視?
「我們對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種天氣,總是懶洋洋的。」老太婆打了一個哈欠說道,「心裏一旦空空的,瞌睡馬上就來了。我忘記我們剛才在做什麼了。」
當初食客第一次向他提出要以在果皮箱上搞金雞獨立來代替他的特種工藝時,真使他無比憤怒,憤怒的結果是他將那幾筐蛋殼踏平,成了一堆破爛。而食客一揮手,心猿意馬地說道:「好。」於是他與漫長的三十年決裂,一切從頭開始。
「……」
第二天早上,食客聲明他不願和我們同桌吃飯,要老婆子專門為他一個人另做一份,然後由我端進他的卧室,在旁伺候他獨自享用。他的這一舉動惹得瞎眼老太婆大為生氣,鄰居一也走過來幫腔,說什麼要吃好的自己做去,他們管不了這麼多了,憑什麼不把兩個老人放在眼裡呀?他們已經犧牲了自己的住處和養老金,把一切都無私地奉獻出來了,卻落了一個這樣的下場,很可能他們是上了當了。
「你不能這樣蔑視大家的殷切希望。」最後食客說道。
他答覆了我之後,又說了一個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看法。他說我一次又一次地往家中跑,其目的是為了觀察我的老婆,看看她是否有回心轉意的苗頭。他板著臉告誡我:如果我不克服自身的怯懦,老是暗藏這種與人和解的念頭,就永遠別想做成我想做的事。他還對我作了一個硬性的規定,命令我每天在房間里搞衛生,不得四處亂跑,除此之外每周還要寫一篇關於自己生活的報告,向前來拜訪的人們宣讀。我可以在文章中盡量吹牛編造,但不得流露傷感情緒,因為傷感是小市民的玩意。
就這樣停停寫寫搞了十多天,懺悔書終於寫完了。
食客停止了手中的抽打,氣憤地說:
「我並沒有說你就真正是個傭人,你只是天生有些小缺陷,沒有及時加以彌補罷了。我到這裏來,目的之一是要督促你改掉你的老毛病,我從來都是把你看作我的同行,不是別的。我要用我的實際行動來影響你。」
「你們難道沒有看見我身上穿的衣服嗎?我已經大變樣了,從頭到腳!從今天起我就要你們對我另眼相看!別以為我是你們的鄰居,見鬼,我是從萬里之外來的一個使者……」——我。
在我的印象中,A君是一位什麼樣的人呢?高傲中有點冷淡,這就是我對他的印象。我多年的宿願就是想與他做個知心朋友。每次在馬路上、商店裡、集市上遇見他,我總想與他攀談,誰知每次他都掉頭而去,我真是傷心啊。兩個同類型的人,追求著同一個目標,卻無緣無故鬧起彆扭來,真太不應該了。即算根據大家的不公正的議論,認為我在穿著方面比他高一籌,他也不應該把賬算到我身上啊!因為我本人一點也不是那種自以為是的淺薄之徒。我一貫認為在衣著追求上無高低之分,我有我的愛好,卻一點不想因此貶低A君,我願意與他攜手並進。隨著認識一年一年地深化,我越來越感到自己知識貧乏,在衣著的講究方面還有許許多多的不足之處,只能說是一個小學生。我時常納悶:A君到底是怎樣估計自己的呢?我聽說他最近搞出了一個新的服裝式樣,我很想知道他的這個發明。自從他得到工業部的承認,獲得發明家的稱號以來,我還一次也沒有研究過他的發明成果呢!我聽人說起他的發明成果都是裝在一個破皮箱里,很神秘的,這一定是一種誹謗。我可以肯定他的發明就是服裝的式樣,這些式樣都穿在他本人身上。我這樣說,並不是暗示我在這方面有什麼優勢,再說我也沒有得過國家工業部的什麼稱號。當然群眾的輿論是傾向於我的,可我又並不以群眾的輿論為準。我只是想搞清,A君與我進行的這場服裝競賽,已經達到了一個什麼樣的階段呢?我想在這裏藉此機會將我所見過的A君描述一下:我一共見過A君五次,但每一次都是隔著人群遠遠地遙望。眾所周知,A君的身旁總是圍著那麼些人,使我覺得不便與他照面。當我看見他的時候,他總是顯得有點無精打採的樣子,臉色灰白。但我從未聽清過他講話,他的嗓音低而又低,像是在掩飾著什麼,又像是不屑於和人談論。我注意到,別人也不聽他講話,一方面可能是他的嗓音太低,另一方面,我認為,像我們這些搞發明的,完全沒有必要讓別人來聽我們講話,所以別人沒有興趣也是正常的,我們身上的衣服式樣就說明了一切。奇怪的是A君似乎不了解這一點,他總在不停地說,儘管聲音低,儘管別人不聽。在我見到他的五次當中,每次他口裡都在說些什麼。我覺得非常感慨:當一個發明家是何等難啊!即使像A君這樣高傲的人也免不了世俗的煩惱,似乎要被這煩惱拖垮的樣子。為什麼他一定要眾人按照他的思想模式來理解他所穿的衣服呢?這一點也不是他力所能及的工作,把精力浪費在這上頭,又是多麼的可悲啊!相比之下,我覺得自己遠比他活得洒脫。我經常告訴別人,我並不是什麼發明家,搞發明只是業餘愛好,我也不在乎別人的意見,身邊也沒有一大堆人圍著,但我確實在干工作。一個人,弄得像A君這樣,陷入日常事物的糾纏中,才能得不到發揮,變成一個庸庸碌碌的人,是十分可惜的。說到我,別看我的服裝式樣鋒芒畢露,我對名利的感覺是淡於煙雲的。很多人告訴我,說A君對於我在服裝方面的感覺耿耿於懷。據我分析,還是他無法從世俗的感覺中超脫。這類問題也不限於他一個人,這是發明家的通病。我的朋友鄰居一告訴我說這是個敏感的問題,還說同行相嫉妒是正常的。怎麼說呢,我對於這個敏感的問題毫無感覺,我想,即使A君有感覺,恐怕也不如眾人估計的那麼嚴重,好像我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我估計,他只是偶爾,在別人對我誇讚過頭的時候,有那麼一丁點兒不舒服,這就是平庸的日常生活對他的腐蝕。我回憶起十幾年前,我剛剛從事發明的時候,曾經有幾個朋友在一起搞發明,那個時候我們都不認識A君,同住一個地方,都不知道有這麼個人,直到他出了名,我們才隱隱約約地聽說,後來名聲越來越大,簡直就滿城風雨了。從這個過程也可以看出,一個人在事業上的發達,是全憑個人的運氣,與實際才能並沒有什麼關係的。一個朋友告訴我,A君在發達以前還偷過鄰家的一隻雞呢!我聽了之後一點也不驚奇,要是說他成名以前是個聖人我才奇怪。當初我得知他在讀《道德論》的時候就斷定:此人一定有難以啟齒的隱私。最近幾年他已經不讀那種書了,這說明他已經敢於正視現實了。既然他每天的所作所為都記錄在案:發明的事也好,偷雞的事也好,被老婆趕出門的事也好九九藏書,一律都以同等重要的位置寫在他的檔案上,逃也逃不脫的,讀書又有什麼用呢?徒生煩惱罷了。還是我這樣好,什麼書都不仔細讀,倒練出了超脫的胸懷。像我們這種人是不在乎什麼檔案不檔案的,分析我的行為也可以看出,我是直來直去,首尾一貫,A君是忽左忽右,步態飄浮。我聽說A君最近將大人物的服裝穿在身上,發表了一些象徵性的講話,這無疑是一個較好的開端,我們大家都經歷過這種由表及裡的過程。長此下去,他會練出大人物的風度來。
「真奇怪,A君有自己的家,怎麼會佔據兩位老人的房子啊?要知道他是一位清高的發明家呢。」
不久前有一位老翁鑽進他屋裡來,順手抓走了兩個蛋殼,在門口與他相遇。讓我們聽聽以下的對白:
食客踱步到我面前,用一隻手提起我的衣領,說我的工作崗位還是在廚房,並不曾有什麼改變,我最好馬上回到廚房去,呆在此地久了是沒有什麼意義的,還怕引起什麼誤會。他邊說邊回頭看鄰居一,顯出擔憂的樣子。
「人家說我偷工減料,投機取巧,機械重複。」
「半途而廢,可恥的行為!我生平還從未受到過這樣一種羞辱呢!你腦子裡打的什麼歪主意?你以為我是街頭理髮店裡的學徒嗎?還記得我到你家裡來的那一天嗎?那就像是從天而降呀!」
「注意!」食客朝地上啐了一口,「這又是你俗不可耐的地方,每時每刻,你都想要別人注意你,這種作風實在令人厭惡。比如剛才,你寫了一紙什麼懺悔書,被老人家好心好意撕掉了,你就念念不忘,一定要將破紙片拿到我鼻子下面來叫我欣賞。要是換了別人,早就忘記了這件事。你這個人,就是斤斤計較,又愛炫耀,顯得又下流又小氣的樣子。請你看看那兩位老人,他們的儀錶多麼端莊,行為何等大方。你說他們忘記了你,這正是他們的瀟洒之處。不斷忘記人和事,這就是精神豐富的標誌。他們的目光從不確定在某個人、某件事上,而是拋向一個很遠的、不明確的所在,看的時候也不是盯住不放,一定要似看非看。我的本意是要你加入兩老的事業,向他們好好學習,現在你卻要他們來注意你的一舉一動,這不是胡纏蠻攪了嗎?你現在要注意的,不是這些破紙片,你應該注意那兩位老人的目光,看看它們射向何處,有何含義,你自己離那目光還有多遠的差距等等,你現在可以溜進去找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悄悄坐下,越隱蔽越好,比如那個書桌下。」
為什麼不寫懺悔書呢?反正決定了要低頭,就低到底吧!一開始我躲起來偷偷地寫,因為畢竟有點不好意思——這麼大年紀的漢子了。剛寫了一天,食客就來打岔了。他要求我打開門,讓兩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來監督我寫,並隨時閱讀我寫下的,以便提出寶貴的意見,因為這隻能是一件「集體的工作」。這一下子可好了,門一開,兩個老的就如穿梭一樣跑進跑出,還經常在我書寫的時候一把搶過手稿,高談闊論,評頭品足,說我病語連篇,居心不誠,又說簡直不像篇懺悔書,倒像是在表功似的。「他從我們家跑出去,傷害了我們的感情,倒好像是他立了一大功。」老婆子說,「我雖眼睛不好,可是通過剛才與我丈夫的一場討論,也知道他搞的這個懺悔書有很多問題。不是吹牛,如果我們自己來搞可能更貼切,更像那麼回事。我們等在這裏,一定要A君寫這個懺悔書,是要給他一個機會。因為畢竟,他才是我們的大發明家,我們的寶貝,他有了錯誤,我們有責任幫助他,監督他。我們不要包辦代替,而要旁敲側擊,使他時刻不忘尊重大家的意見,時刻不忘自身的不足之處。」她說完之後就奪過我正在寫的懺悔書,將鼻尖湊到紙上去辨認,認了半天認不出,又命令我讀給他們兩個聽。我每讀兩三句就被他們打斷,憤怒地指責我「聲音太小」、「含糊其辭」等等,我一停下來讓他們說完,他們又指責我「拖時間」、「不把老人放在眼裡」,「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我該做什麼?」
啊,首長同志,我的話好像已經說得差不多了,我還有什麼新招呢?啊?最近以來,我實在搞不出什麼新招了,我成了一個空瓶子。以前在食客的監督下,我完成過一系列的新動作,例如金雞獨立,寫懺悔書等等等等,雖說不上特別的新,總還可以騙人。自從食客遺棄我之後,我成了無家可歸的鬼魂了。我怎樣打發這懶懶散散的日子,怎樣掩飾自己的空虛和窘迫呢?外面早就謠言四起,對我加以種種的誹謗了,鄰居一也開始用針一樣的眼光來盯我了。首長同志,坦白地說,我實在毫無對策。我只有一條出路,這就是消除外界對我的神經產生的種種影響。有一回我發現流言是從客廳里的一個窗口進來的,我就從堆房裡找出幾塊木板,將那扇窗子死死地釘上了。安靜了幾天後,流言又從鄰居一的閃爍其詞中透了出來。流言的內容無非都是一個:我早就成了真正的寄生蟲,卻還在繼續矇混眾人。看來躲是躲不開了,我必須將自己的神經搞得麻木不仁。今天上午我又去了自由市場,遇到了各式各樣的目光,我儘可能坦然地迎接了這些目光。我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我是寄生蟲,因為我什麼也不幹,那又怎麼樣?我還要照此下去,別說是流言,就是正面的攻擊也不可能傷害我。為了鍛煉我的承受能力,我還打算故意將自身變成一個活靶子,掛在自由市場賣雞鴨的熱鬧地段,讓大家來射擊,這樣我就真正解脫了。我這樣叨念著,腳下果然飄飄然起來。我買完菜回到家裡,不等鄰居一開口就搶先說:「我今天又是什麼事都沒幹,我這個人,不會再有什麼新的發展了,我走到頭了,只想就這樣打發無聊的生活。誰也不要在我身上寄什麼希望了。比如今天,吃完午飯我就睡覺,我將在昏睡中打發這衰老的時光。」我說完之後,鄰居一和他老婆之間的竊竊私語漸漸低了下去,慢慢地又變得聽得見了。當然他們還在說我,這不要緊,反正我沒聽見。現在不要說新招,連舊招我都懶得搞。我的整個精神一天比一天渙散,竟然走路都是東倒西歪的,像是目空一切,又像是有氣無力。反正我是完了。我就用這種撞撞跌跌的步子走向昏暗的老年。我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兩天前我居然睡過了吃中飯的時間直到下午4點才起床。家中所有的人都只好餓著肚子,一天里只吃了一餐飯。當然這是個例外,這種日子並不好受,第二天我馬上糾正了這個錯誤的做法。因為早上起床比一直睡到下午要舒服得多,何況現在,我夜間彙報的時間逐漸在縮短,有時不到一個小時就完畢了,根本不怎麼影響我的睡眠。除了夜間彙報,我現在的一切活動都是自發的,我只圖自身過得舒服。也許您會說,我為什麼不甩掉鄰居一和他的老婆,返回原來的家,繼續過原來那種生活?那不是更舒服嗎?首長同志,這件事我已經多次設想過了,得出的結論始終是維持原狀。不錯,鄰居一老兩口是討厭,與他們一起生活也要增加我的勞動量,但回過頭來一想,我現在並沒有什麼事情可干,如果更加懶散的話,很有可能會患心臟病。再說我已經習慣了傾聽老兩口的嘮叨,這是我與外界聯繫的唯一通道,如果連這個也堵死了,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會衰老得更快。
「我還要說是狗屎!誰關心你的東西來著,我關心的是不要讓你閑著!你這好逸惡勞的花|花|公|子!」
這個過路的同胞見我不肯拿出東西來,也沒有強逼。不過他說,他從此要和我寸步不離,以便監視我,將我每天說過的話分析一遍,指出我的錯誤,也肯定我的成績。因為大人物只能對我下達指示,不能每時每刻伴隨著我。尤其是夜裡,大人物習慣於一個人安靜地就寢,而我的大部分與您的聯繫活動都在夜裡進行。他作了這個決定之後,當天夜裡就擠進我的被窩和我並排躺下了。當然他絕不入睡,我也沒睡好,我不能中斷與您的對話呀!我就只好在他的監聽下說起來。就比如此刻,他正在揪我的耳朵,說我的談話裡頭有誇大的成份,為此他還踢我一腳,威脅說要沒收我的記錄本。
「這件事,我想得出,這不算什麼。您知道嗎?這種手藝當然有它的過人之處,但畢竟很一般,您過份相信了您自己的這套法寶了,給我鑽子和那些倒霉的蛋殼,您能肯定我不會超過您嗎?您應該不滿足於已有的成績,拋開您從事了幾十年的熟悉方式,另闢蹊徑。」
「回家搞發明!」他誇張地大笑起來,「發明非得回家搞?我看你在這裏發明搞得不錯嘛!本來你在自己家中做飯給我吃,現在你在別人的廚房裡搞烹調,這不就是一個最大的發明?你已經有了一點進步,你還要在人前做到臉不變色心不跳,這比較難。」
二、我既然懺悔,就應該有個對象。食客給我規定的這個對象是鄰居一,但我往往走神。一旦開始,這個神父往往轉化成我本人,於是一切顛倒過來,糾纏不清。曾經有好多次,我決心將鄰居一化為自身的一部分,于包容中得到和解,但結果總是造成不可挽回的對立,以致鬧到同盟破裂,要成為死敵,從這屋裡搬走的地步。究竟怎樣找到和解的通道,怎樣成功地站在廣場宣布:鄰居一就是我的一部分!至今沒有答案。現在首要的一步是解決走神的壞習性。只要全神貫注地納入軌道,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最終會有某些成績的。
「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妙處。我們去鄰居一家裡住,可他是我的仇人,他總使我當眾出醜,我和他打過架。」
「沒有什麼可找的,你這是白費力氣。」老婆說道,「你想想看,誰會要你那破箱子呢?莫非他瘋了不成?我從來沒有仔細看過它一眼,幾十年來,我總認為那東西是不可理解的,因此也就談不上對它發生興趣,我們根本就不會去碰你的寶貝。據我推測,一定是某個拾破爛的從這裏路過,鑽進來將箱子偷走了,因為那可是幾口好牛皮箱子,我敢保證,正是這個情況。」
「為什麼?!」我的臉紅了。
我的同行瞪他一眼,回敬道:「寄生蟲!」
我的懺悔書寫到這裏就被鄰居一搶過去了,他當場就「嘩啦嘩啦」撕了個稀巴爛,還對我說:「你不撕我來替你撕算了,你想將這種東西留作你的成果,我們不答應。首先,你說自己是一個奴才我們就不太同意,可你還在『奴才』前面加上『可憐的』幾個字,更顯出一種不健康的自怨自艾的情緒。」
在這個好時候,食客就出現了,他背著雙手,神情嚴峻地在屋裡來回踱步,而我猥瑣地蹲在那張破書桌下面,累得全身簌簌發抖。鑽出來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無望地忍下去。昏頭昏腦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食客在我耳邊說話,他彎著腰將頭伸到桌子下面,湊到我耳邊告訴我老太婆已經醒了,在這個時候,我應該顯得精神抖擻,給他們一個好印象,像我現在這種萎靡不振的樣子不僅得不到好印象,他本人看了也沮喪,更覺得自己看錯了人。他說完就又踱起步來。我只好努力撐開眼皮,我的腿和腰痛得要發狂了。
對話就到這裏了,首長同志,下面我們來做一個遊戲,讓我來猜測一下您的身份。我們現在已經是老朋友了,我每時每刻都在和您對話,可是對於您的身份,您所從事的工作,我從來也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我只是含含糊糊地稱您為首長,而您,出於寬宏大量,一次也沒有挑剔這個稱呼。現在讓我來決定一下:您應該是從事何種工作的呢?從稱呼表面來看,似乎是政府官員,不是科學家、醫生之類,那麼對於我來說,您也許是一個科學文化方面的官員了?好像也不是。你似乎和我是一流人了?也不是,您還是和我不同的一個存在。您高高在上,同時又讓我覺得親切。讓我怎麼猜呢?您在我的腦子裡就是這麼含糊的一個東西,像這個稱呼表面一樣,籠籠統統,一筆帶過。如果我不稱您為「首長」,而稱您為「A」,像我自己的代號一樣,那也是可以的。不過您絕不等於「A」,您絕對是一個獨立的,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的東西,我可以向您傾訴,但不能為所欲為,您那明察秋毫的目光時常叫我發抖。記得有段時間,我實在是累死了,沒有精神向您彙報了,我甚至想就此躺倒不幹算了。當我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的時候,您知道我看見了什麼?什麼也沒有!那上面空空蕩蕩的,蚊子掛在蛛網裡,旁邊有一灘水跡,我看久了就害起怕來,覺得自己畢竟還是一個膽小的傢伙,一旦置身於空無所有的場合就要打退堂鼓,不能在那種地方久呆的。後來我就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一把抓過電話機的話筒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話來,還故意將嗓門提高,以壓住襲來的恐懼。
漁夫:我是一個例外,與這種煎熬相比,往下跳具有更大的誘惑力。
「我想說一說自己。」我的優柔寡斷的性情促使我開了口。
漁夫:除了往下跳,再沒有第二條路。
好戲就要收場了,首長同志!所有這些表演和詭計都要告一段落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將您拖進了這個泥坑?我的嘮嘮叨叨就不會有個完的時候嗎?它終於到頭了,首長同志!謝謝您的耐心和同情心,您真是具有良好的教養的紳士,不,好同志。如果沒有您,我真不知道自己算個什麼東西。在今後的一段時間里,我將不再向您彙報,不過請您別誤會,我並不會因此而改變我的日常生活習慣,所有的程序都將一成不變。這就是說,雖然不彙報,我夜間照舊醒來,我將睜大眼瞪著天花板,胡思亂想一個小時。這也是一種形式,與彙報並無實質性的區別。當然在這種不出聲的遊戲中,過路同胞不會再陪伴我了,他告訴我,他只是對有聲的和形諸文字的東西負有一種使命,他不會幹涉我個人的私事。那麼現在,我的遊戲與誰都沒有關係了。這下可好了,我工作不工作全一個樣,反正沒人知道。這意味著我可以提前退休了。對於我這個想法老兩口也沒意見。目前家裡只剩下我們三個人,終日廝守在一處,他倆對我的興趣似乎在減退。我感覺到他們關於我的種種嘮叨越來越稀少了,大部分時間我們就是默默相對。老太婆現在是成了真正的瞎子了,她挺直身板坐在門口,但分明已不再關心身外的任何事了。她自負地告訴我:她本身就夠豐富的了,幹嗎還要管別人的事?我的體力也在一天天衰退,我做出的飯菜越來越乏味,有時為了圖簡單,就將飯菜胡亂煮在一塊。現在已經沒人指責我了,我越發膽大胡來。有一天,我忽然發現我和兩老並排坐在門口一張長凳上,痴痴獃呆地打量過路的行人,我不記得我是怎麼與他們坐到一處來的。我們坐在中午的太陽下,看著自己短短的影子,三個人都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我回憶起幾年前,也是在這個太陽底下,時髦同行和這些鄰居們在我那騷動的內心激起的種種情感。當時我是多麼的富於激|情啊!我扭了扭臉頰,想做出一個激動的表情,但我猜到我做出的一定還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明顯,我的面孔也在老化。食客並沒有走遠,他就在附近注視我的一舉一動,但他不會再回來了。他知道,一切都在按預定計劃發展,他完全可以放心了。
「那傢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二流子,只要看看他的穿戴就可以明白一切。他穿著你的衣服,將褲腳卷了起來,一個有教養的人怎麼能卷褲腳?這不是明擺的玩世不恭嗎?我真為你的處境感到痛心啊。」
他:我沒說你偷,你把它們拿去,我高興得很。不過既然你不認為你拿的是東西,我的高興也就成了自我欣賞。好啦,你走好啦,沒人阻攔,你快走,天色已暗,外面看不清路啦。
「同志們,」他一手抓住我背後的衣領,一手向大家揮舞著說道:「你們大家看看這個人這副狼狽的樣子吧!你們面前的這個人,長相很平常,可以說貌不驚人,談吐也不怎麼樣,說起話來還有點口吃,時常說來說去就是那幾句老生常談,今天他還闖了禍,和人打了一架,他總喜歡惹是生非,我和他說過好多次了,叫他改掉這個壞毛病,他就是不改。現在可好,製造出流血事件了。這樣一個人,他就是你們心目中的大發明家,你們看吧,他絲毫不比你們高明,你們怎樣來接受這個倒霉的事實?如果你們要參觀他的工作崗位的話,請到那邊廚房裡去,我向你們披露,他還兼任我的貼身僕人,這些都是真實的,我一點也沒誇張,諸位知道,他一直和我住在一處。我是個什麼人?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修鞋的,諸位不相信,非要設想出另外一個大人物來代替我,不承認大人物就等於修鞋的,也即等於我本人,不信的話我親手修雙鞋子給你們看看。你們中間很多人對我視而不見,罵我不要臉,臭無賴,是死纏A君的窮親戚。現在我要向你們坦白,我僅僅只是修鞋匠和窮親戚,我的大人物的身份是看不見的,它只存在於想象之中,只要你們刨根問底,來到這個地方尋找你們心中的理想人物,A君頭上的光暈,你們就會發現,你們只能找到修鞋匠和貼身僕人。這個修鞋匠是如此卑賤貧苦,只能靠略施小計賴在別人家裡混飯吃,可他仍然是一條寄生蟲,在此種情形下,他還帶著貼身的僕人呢!我聽見你們的心在悲嘆:大人物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呢?為什麼期望中的光暈不再顯現了呢?請你們睜大了眼再看看我,看看這個A君吧!當然你們什麼都看不出,你們在迷霧中彷徨,猶豫著不敢作出判斷,問題就在這裏!什麼事妨礙了你們的判斷?這裏面隱藏了什麼樣的機密?你們一次又一次地跑來,暗懷著什麼樣的企圖?為什麼你們在想象中刻畫我,當面卻似乎素不相識,擦肩而過?諸位,請你們伸出腳來,我這就給你們表演擦皮鞋。」
「我在雞蛋殼上繪出了一幅地圖。」
「我與首長同志通話這件事是否激怒了他?」
這個時候瞎眼婆子就走到我們當中,顯出很擔憂的樣子。
「我真是發昏了。」
食客叫我與他互換身份的含義在什麼地方呢?首長同志您看得出來嗎?食客說得好,這叫「換湯不換藥」。按照他的意見,這齣戲要一直演下去,讓我好好體驗他的意境。您當然知道寒冬臘月之際系著兩塊破麻袋片可不是什麼好受的事,我將暈倒在屋裡。食客說,我應當每天進行至少半小時的訓練,他雖然是夏天來到我家的,但這以前,他穿著這身服裝度過了十幾個嚴寒的冬天,吃盡了苦頭,而那個時候,我正穿得暖暖和和地坐在家裡享福。我咬著牙,每天早上赤身裸體,系著那兩塊破麻袋片在食客面前轉悠半個小時。當我凍成了重感冒時,又受到他一頓恥笑,說我死心眼兒,這麼搞下去一點成功的希望都沒有。這個時候老兩口也跑來大驚小怪,說他們也沒料到我怎麼會如此低能,好好的偏要把自己搞出病來。老頭子還詭秘地朝我眨眼,講了一個風馬牛的故事,那故事是說一條蛇鑽進了一個死洞,入口又被人堵上了。我知道我再這樣下去就要完蛋了,所以我就乾脆穿上厚厚的棉衣,將食客的襠布象徵性地圍在腰上,走到食客面前。不料這一次,食客讚賞地說道:「好,總算摸到門了。一個人最難能可貴的就在於長期吃苦,默默忍受,這一下你有了一點體驗了。你現在的客觀條件這麼好,我來你這裏之前吃過的苦可是駭人聽聞。我一直對你穿衣的樣子看不順眼,今天你這種方法與往日不同,可說是一個進步的起點,不信你去問問鄰居一。」鄰居一也說我這副樣子好看多了,說我生平第一次少了一點庸人的味兒。瞎眼老太婆則湊攏來在我身上摸來摸去,點著頭,強調我的革新還很不夠,因為起點太低,還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想想看,我們第一次提出他的服裝問題時,他那種庸俗的味兒是多麼地使人倒胃口啊!一個人的起點是非常重要的。比如A君,幾十年後才第一次穿上了讓我們看得見的服裝款式,他自己卻聲稱他一貫努力改進自己的風度,為什麼我們看不到,也摸不到?就因為他起點低,我們提不起興緻來注意某些雞毛蒜皮的小變化。」

前言

第二天,他略感少許憂鬱,隨即歸於心平氣和。
「你,把你的記錄本交出來。」
我是在他們吃飯的時刻溜掉的,誰也沒有注意到我。我沿著馬路狂奔,終於回到了家裡。房門洞開著,我走進客廳,聽見卧室里(就是食客住過的那間)傳來笑聲,我就去敲門,門不開,我敲了又敲。後來我老婆和鄰居二出來了,他倆看到我,詫異得閉不上嘴,而我突然就臉紅起來,手也沒處放了似的。
啊哈,首長同志,您別忙於相信我的話,剛才食客又瞟了我一眼,我不能吹牛,誰知道他有沒有正在暗算我呢,我還是謹慎點為好。想要徹底解決我心裏的問題當然是不行的,我這個人,本身就是個問題。我還是回到那天的事情吧,我回到了鄰居一和鄰居一老婆的懷抱。我這樣說有點誇張,不要以為他們兩老會張開兩臂來歡迎我,沒有的事,首先他們就不讓我進他家大門,他們故意把門關上,害我在外面足足等了一個小時。我覺得奇怪,我並沒有出走,只不過每天溜出去一會兒,平時他們也不介意,而正當我要改變態度,與他們做貼心人的時候,他們卻來這一手,像是誰給他們通風報信了似的。我知道食客是不屑於干這種密探工作的。那麼就是他們自己揣測出來我要改變態度,他們就先來給我一個下馬威,待我進到屋裡,他們又假裝對我恨恨的,不同我說話,一旦我低聲下氣去請教,他們的耳朵忽然又聾了。這個時候食客從裏面出來了,他趿著拖鞋,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睡衣,很愜意地從裡屋踱步出來。這裏我想說說我當時對他的感覺。他穿著質地柔軟的睡衣,我的睡衣,吃得也很好,我每天給他做好菜吃,可是這個人,總是這麼瘦骨伶仃,臉上滿是刀刻般的皺紋,從來也沒有一絲紅潤,他吃下的東西都到哪裡去了呢?據我了解,他從來不鬧腸胃方面的毛病,仔細想想,大概還是他的壞脾氣害了他,要是稍微隨和一點,何至於如此的辛苦。我還懷疑他究意是不是經歷了千辛萬苦之後才來到我家的,我完全可以設想他一直就過著舒適的好日子。從前我輕信他吃過大苦,是因為看到他剛跨進家門時是如此的臟、瘦。現在一回想,臟是可以裝出來的,至於瘦,現在他已經太上皇似的過了這許久好日子,不仍舊是瘦得像個鬼嗎?噓噓,靜一靜,他就這樣從裡屋踱出來,「啪」地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你不是很會寫嗎?將你要表達的懺悔寫給兩位老人,他們心裏才會踏實的。俗話說『口說無憑』,你只有寫下來交給他們,讓他們抓住了你的把柄,你才有希望得到諒解,不然的話,這房子可住不成了,你做下好事,鬧得我也不能安身了。」
在所有的拜訪者都離去之後,鄰居一彷彿從夢中驚醒,他搖搖晃晃地來到我的面前,說道:
鄰居二:這位女士的心情就是我的心情,我是她唯一的知己,我的事業就是她和她丈夫的事業。誰都看得出,我是一個有才氣,審美情趣極高的、有雄心壯志的人。「他」雖是一個人物,但不是從天而降的。他只能步步登高。登高需要有強有力的自信心,我就是他的自信心。一般人只看見現象看不見本質,總認為先有成名者後有我輩之流,這正好將我們彼此的關係顛倒了。「他」正是從我製造的氛圍中誕生出來的,反過來,我又以他製造的奇迹來擴大我的氛圍。在大人物住進他家以前,我就將划等號的事完成了。回憶當初,我是怎樣調|教過他,又是怎樣毅然下決心在他家住了一段,迫使他接受我的新觀念,為大人物的到來打下良好的基礎。當然他已經不記得過去的事了,他在生活中並不重視我們的意見,只知道瞎闖,可我能放得下心嗎?他的每一點成就,難道不都是我和這位女士嘔心瀝血加以引導而取得的?我們還常常在他前方的道路上設置障礙,以訓練他的靈活性,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不知不覺中順利進行,這也就是我與這位女士非要住在他家附近的原因:「他」一刻也離不開這種訓練。
我真該死,我的確感到了他暗示的那種轉化。現在,我失去了我一貫將自己與他人區分開來的特徵,用不著通宵工作,也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地方了。當然,我還是一個發明家,但是我不能確定自己要用什麼語氣與別人談話了。只要一開口,我就覺得自己不三不四。舉個例子吧,我有一個從前的老同事來看我。他一進門就恭喜我獲得的成功,然後,在坐下來喝茶的時候,他要我談談我個人的奮鬥經歷。比方,我是怎樣努力掙扎,從一個垃圾工爬到工程師的地位的?在這中間,我得到了哪些大人物的幫助?我能否將其中的一件事寫一個材料,發表在近期的晚報上?再有就是,我當垃圾工的時候,吃過哪些苦頭,我又怎樣戰勝困難的?在那段過程中,我那位共患難的老婆,完美女性的象徵,給了我何種有力的支持?一開始,我答不出他的問題。我想說我從未乾過垃圾工,也未得過任何人的幫助,一切全是機運。可是兩個老東西和時髦同行站在一旁不斷插嘴,說正是這樣,A君的經歷可以說得上是一個動人的故事,真是坎坷曲折,充滿了傳奇色彩,可以想見,這裏面定有無窮無盡的秘密,有待我本人來揭開,這些事迹將會是非常有教育意義的素材。後來他們就一起勸我按他們的設想寫一篇報道。我拚命推卸,可他們愈加興緻勃勃,緊追不捨。這個時候,食客就坐在對面陰險地微笑著。
「什麼記錄本?」
「你想要理直氣壯嗎?我來談談這個問題。長期以來,你是過於理直氣壯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自信。想一想我不遠萬里來這裏,受了多少磨難!我就是要粉碎你的夢想。這一次我終於將你賴以吹牛的東西搞掉了,這倒不是說我反對吹牛本身,你可以大吹特吹,只是不要為自己留下什麼紀念品之類的,我本人就從不留什麼紀念品。你當然記得我來的時候光著身子,我在身上掛兩塊襠布是為了避免被人注意,至於那隻破箱子,是我為了冒充鞋匠,好迷惑別人的。誰又能證實我的鞋匠身份?」
「你何必找,我把它們扔進了垃圾箱。」他平靜地說。
「問個屁!你還能有什麼工作?」
我寫完之後,就拿給食客過目。他皺著眉頭看了好久,後來他批評我的文筆過於拘謹,說我還未充分展開自己的想象力,只是就事論事。從這裏可以看出我腦子裡的舊框框還遠遠沒有破除,也可以看出我對目前自己的工作是何等鬆懈。(他將這玩藝稱為工作!)
五、徹底被動的做法是否真正妥當?自從我老婆和鄰居們佔了上風以來,我似乎是很少表現過我的獨立精神了,如像從前在蛋殼上鑽孔的那種精神。可是根據食客的標準,在蛋殼上鑽孔並不屬於一種高級的創造階段,還不如金雞獨立和在紙上隨便寫點什麼亂七八糟的句子夠意思,理由是前一種形式太拘泥,隨時有被人看破的危險,后一種形式則神不知鬼不覺。雖則后兩次行動是在食客的規定下完成的,我本人也不得不承認,這兩項確實對自己產生了更為深刻的影響,在實施這兩項行動時產生的小小的興奮也比從前高級了好多。從前一個人通宵蠻幹的時候,所取得的成績是以數字來標示的,比如一千個孔或五千個孔之類,現在的標準卻盡在不言之中,十分微妙,既可以肯定又可以否定,全憑當時的情緒而定。回頭再來看從前那種一成不變的死標準,實在顯得幼稚可笑。所以相對來說,現在的被動是否是一種主動?從前是否過於盲目樂觀,才因循守舊地按既定方針走了十幾年,而進展甚微?或許我這種人,離開了食客、老婆和鄰居們,是不可能成立的一種人。正如掃帚,因為人用它來掃地它才成立,離了人就不好稱它為什麼東西了。我現在這種主動純粹表現在與從前行動規範的一種對抗上,凡是從前認為不可能、不協調的,現在都可以任意打破,這種主動的權力由食客賦予,只是對於這個食客來說,本人才是徹底的被動。假設有一天,食客與我分道揚鑣,那將是權力的喪失,藉以對抗外界的堡壘的崩潰。看來看去,現在這種做法並不是妥不妥當的問題,倒是生死存亡的問題了。創造是什麼?就是天馬行空,自由馳騁吧。似乎我已經達到這個境界了。從前搞發明,只知在蛋殼上鑽孔一種死硬的方法,現在搞發明,金雞獨立,寫懺悔書都可以,什麼都不搞,只鑽研烹調也可以,越是心不在焉越瀟洒。只是有一條,必須機動靈活,隨時傾聽食客的心聲,善於做違反自己意願的怪事,越違反得厲害越有益,成績越顯著。反過來一看,又似乎根本沒有達到創造的意境,只是一個可憐的奴才。read•99csw.com
每次我端著盆子給食客送飯,總在門口撞見時髦的同行。他審視我幾秒鐘,沉痛地搖幾下頭放我進去。我進去之後,他又守在門口,一直等到我出來,為的是觀察我臉上的表情有什麼變化。我就問他既然這麼關心幹嗎不進去與食客談談。
我自始至終都在努力執行食客的旨意,這,您也看得出來。但是要把我珍藏的這個秘密公之於眾,我是不太情願的。這一來,我等於向眾人宣布,我家裡設有一個電話機,一個特殊的小東西,我用不著撥號碼,就可以直接與您,首長同志通話。另外,他還要讀我的文章,我說過的那些話。我最害怕聽到的就是自己說過的話,時常無緣無故的,我就臉紅起來。無論什麼話,我說過一遍之後就不想再回顧,更怕別人知道。我把這些話記在一個本子上,只不過是為了督促自己,以便將來有一天翻開它,可以看見自己是多麼的幼稚,可笑。我當然不能交出筆記本,這太滑稽了。這個本子既不同於雞蛋殼,懺悔書,也不同於烹調,竊聽,那些都是別人看得見的,唯有這件事是秘密進行的。
「早晨七點,主人準時給我餵食。主人是一個生活刻板的傢伙,總是在六點半起床。我懶洋洋地啄食混合飼料,一點食慾也沒有。不過我必須吃完槽里的飼料,因為今天下午我要下蛋。如果我不吃東西我就完不成這項美妙的工作。其實也談不上什麼美妙,不過就一個蛋罷了。我把這過程說得十分美妙,也是想設下一個騙局,騙主人也騙自己。整個上午我就在籠子里無所事事。我從不向外張望,我對外界的事不感興趣。我上面的籠子里關著一隻鸚鵡,她成天嘮叨不休地談起外面的好風光,真把我厭煩死了。我以前也在外面呆過,並不覺得那有什麼好。是我自己主動要求主人將我籠養的,籠養的生活更為單純。有時候,我也在籠子里走來走去,不過那決不是煩躁不安,也不是想要出去。不是的。我走來走去的時候,通身有一種自由感。那種時候我停止了思維,我不喜歡邊走邊思考,走路就是單純的走路。而在外界就享受不到這種自由,到處有騷擾。比如鄰家的小孩,路過的大黃狗,忽然落下的大雨,樹上掉下的爛果子。總之影響我內心自由的因素太多了。過去在外面的時候,我長期營養不良,失眠,憂心忡忡,蛋也下得很少。白天里我總是疲於奔命,時而受到我的異性同類的誘惑。那種誘惑每次都沒有結果,我徒然興奮一陣,一轉背就將那對象拋之腦後。好了,我對外界的種種壞處早就有了透徹的了解了,還是籠子里千好萬好,外面一點也不好。每天下午三點鐘,我生出一個蛋,這是件十分普通的事,所有的母雞都這樣。我之所以要在這件事上找出些特殊的意義來,是因為我有一種天生的自我意識,我知道自己不同凡響。我是唯一的一隻主動要求籠養的母雞,其它的雞們都是被迫進入籠子的,並且它們中間沒有任何一隻像我這樣怡然自得,腦海空空。它們在籠子里是不安分,不甘心的,它們日夜側著腦袋仔細傾聽外界的聲響,一片枯葉落地也可以使它們嗚咽不已,主人的腳步則使它們做出媚態。在籠子裡頭,時間以加速度向前飛馳。我不朝前看,也不朝後看。從前經歷過的事一片模糊,對今後可能發生的一切我漠不關心。我只是漫不經心地聽一聽自己的心跳,偶爾數一數毫無意義的數字,說『滿意』或『不滿意』。一般來說我對自己總是滿意的,自從籠養以來,我對自己就更加滿意了。我感到個人生活總算有了合適的定型方式,我的神經和消化系統開始工作得極為有規律,生的蛋也越來越多,幾乎每天一個。如果哪一天沒有生,也是我有意放鬆自己,為了第二天更加精力充沛。這種平淡無奇的日子成了我的天堂生活。當天蒙蒙亮,那隻公雞在隔壁籠子里高聲啼叫,唱著太陽的頌歌時,我從心裏感到無比厭惡。這種淺薄之徒,你能指望他唱出自己的歌來嗎?他沒有靈魂,自己的一舉一動全受制於外界的某物,例如太陽星星之類。實際上外界也並沒制約他,他只是在作態罷了。太陽升起了,與他毫無關係的一件事,他偏要啞著嗓子去唱什麼歌。說到我,我對周圍仍然很敏感,但我力圖不受制於這些感覺。好啦,主人送食來啦,我的報告就到此為止。」
當我看著自己十幾天的心血變成垃圾時,當然是很心痛的,因為那裡面寫著很多精彩的體驗和哲理,那些句子可不是時刻能想得起來的。我應該怎樣對待鄰居一和他老婆的挑釁呢?是再一次溜出去,還是又和這已經站立不穩的老頭子打一架?在此種情形下,我一下子出乎自己的意料,學著食客的樣子,跪在瞎眼老太婆的腳前,叫了一聲「母親」,眼裡居然湧出了淚花。我也說不清我當時的感情,反正只覺得似乎傷感,又夾雜一種喜悅,一種新鮮感,我一跪下去就覺得自己的舉動理所當然了。老太婆似乎也感到這種戲劇性的場面很有意義,也陪著我流淚,還撫摸著我那微禿的頭頂,喃喃地叨念著「好兒子……」我就耐著性子跪了半個小時,後來我想站起來了,但老太婆還沉浸在那種熱烈的遐想中,鄰居一也沒開口叫我起來,我就不敢貿然起身。沒想到又過了半小時,他們還不叫我起來。我的膝頭已是疼痛難忍,抬頭一看,老太婆仍是淚流滿面,大約她已忘記了我的存在了。我只好偷偷抽出身站了起來,挪過一把椅子坐下。別以為他們就注意我了,他們絲毫沒注意到我的行為,他們倆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後來他們就面對面地坐下,默默地沉浸在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中,不再理睬我了。似乎我在他們當中扮演的,只是一個不光彩的角色,沒有我的搗亂,他們的生活更有意義。
表示敬意的事大約延續了一星期,老兩口的房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這些人到處亂翻,隨地吐痰扔果皮,還在房間里拍照,閃光燈亮個不停。只要我輕微地皺眉頭,食客就威嚴地瞪我一眼,而這個時候,兩個老傢伙就充當了我的代言人,不停地向前來拜訪的人介紹我的飲食起居,我的身體狀況,每一次都用一個驚嘆長句來結束:「A君的生活從裡到外都與常人沒有兩樣,卻在我們眼皮底下干出了驚天動地的事情。這不由得讓我們想起祖先的古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們身邊的這個例子是多麼富於教育意義啊!」待到那些人離開,兩老和時髦同行又陷入傷感情緒中,開始了漫長的回憶。他們並排站在窗前凝視著夕陽,用娓娓動聽的聲音談到從前的日子,也談到與我之間發生的小小的誤會,以及通過誤會如何增進了雙方的友誼。然後他們,在暮色漸深時,在板凳上擠在一起,顯出沉醉的神情,繼續說呀說的,飯也不做,房間也不打掃了。看來他們對身外之物已經沒有感覺了,因為他們談論的事情實在是太有意思了。在那一個多星期中,他們每天就是如此打發日子。有時忽然想起肚子餓了,就衝進廚房,胡亂熬一些粥,三個人一道狼吞虎咽,吃完之後馬上又沉浸在那種憂傷甜蜜的回憶之中,既飄逸又超脫。與此同時,食客監視著我的烹調,小心翼翼地愛護著自己的身體。
「不過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並且我還要回家搞發明。」
文章在報紙上登出之後,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人們一批批登門向我表示敬意,每個人都說著類似的話,大約是這樣的意思:這篇奇文真是感動人啊,若不是通過它,沒有一個人能夠在精神上與我真正相通。過去十幾年中,他們雖然崇拜我,但在思想上與我是有很大隔膜的。因為我不知出於何種忌諱一直沒有講真話,總愛將自己的真實面目隱藏起來。現在是雲開霧散見太陽,我首次與大家溝通,達成了某種諒解。這一舉動使他們每個人更加明確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自己應該如何調整步伐,直奔偉大的目標。
老太婆馬上附和道:「不光沒誠意,他的問題還大得很!我想起來了,他剛才在這裏寫了一張懺悔書,滿篇都是攻擊謾罵,那氣勢像是要我們兩老的命!我們撕了他的東西,他又趁我們想問題的時候,溜得無影無蹤了。這種人向來就是恩將仇報!」
食客說道:「為什麼我不再提起金雞獨立的事了呢?想來好笑,那其實是我隨意想出的怪招,我還可以隨意提出好些另外的建議,問題不在於提出什麼,而在於一個人的承受和應變能力。從明天起,說不定我要一天來一套花招,徹底打垮你的自信心。坦白地說,一切技巧方面的努力全是可笑之至的,無窮的困惑會導致你放棄一切揣測的企圖。」
「你難道不認為這個地方對你我都很合適嗎」他反問道。
每天吃過晚飯,天還沒黑,大家就都睡下,因為確實沒什麼事好做,連想都沒什麼事好想的。於是時髦同行和食客大打呼嚕,兩個老傢伙開始興奮地交談,那交談的內容總是千篇一律——關於他們餵過的一條老黃狗。我在被子里睜著眼無聊已極,可是只要我試著翻一個身,時髦的同行就會坐起來,陰沉著臉問道:「你想上哪裡去?」這個時候,兩個老傢伙就會從閣樓上爬下來,打開燈,湊近我的臉研究一番,然後用肯定的口吻說:「他走不了的,這不過是青春期的煩躁不安罷了。」這樣搞一次,我就休想入睡了。後來我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
瞎眼老太婆激動起來了,她邊說邊摸索著往外走:「怎麼會這麼難聽,這個人說話的口氣簡直像個導師,我真是受不了了!」
我遵照食客的指示潛入書桌下面,一動不動地從那個位置觀察那兩個人的目光。書桌很矮,我的腿子很快就酸痛得厲害,越呆越煩躁。細看那兩人,他們的目光像死人一樣獃滯,老婆子更不像話,竟眼皮一搭拉,頭垂到胸前打起呼嚕來了。
「好啦好啦,」鄰居一向大家揮手致意道,「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了。我們的A君,既然他可以寫出母雞的報告,——毋庸我來贅述此文是如何精闢——這就是說他上路了。不久之後,他就要向我們提交老鼠的報告了,為什麼不?他一定要提交這個報告的,我們只要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等待那一刻,等待房門那『吱呀』的一聲。此期間,我們盡可以不去想這事,天南海北的閑聊也可以,嗑瓜子也可以,撩撩打打也可以,只是不許睡覺,大家要造成一種熱熱鬧鬧的氛圍,因為老鼠的報告只能從熱熱鬧鬧的氛圍中產生。誰又見過死氣沉沉的氛圍中出過什麼好報告呢?大家不要不耐煩,心不在焉正好。只管打鬧,只管裝出忘記了初衷的神態,沒準房門就『吱呀』一聲開了。同志們,我剛才發現了一個問題,這是一個純學術的問題,我也無法在這裏來同大家討論這個問題,我只想稍微地暗示一下。我告訴你們,它是與A君的住房有關的,簡單地說,A君完全不適合於住在這種狹小的,束縛人的籠子里寫報告,把它稱之為籠子一點沒錯。好了,這是純學術的問題,提一下也就夠了,提得太多也不好,會傷了大家的自尊心,大家知道有這麼件事我也就放心了。」
「我要向你提一個問題。請你回憶一下:在我倆首次交鋒,我被你踹到床底下時,我們倆那場關於儀錶的討論達到了一種什麼樣的層次?你有沒有這方面的記錄?這件事真是太可惜了,我終生都在搜集這方面的資料,為什麼我不能回憶起當時的對話呢?啊?」
首長同志,我本來在這裏安排了五個人的講話,可是時髦同行剛剛講完,就有一位自稱為過路人的同胞進了屋,他一把搶去我的檔案文件,飛快地往上面寫了些什麼東西,就拿起棍子趕走了我的鄰居和同行。這個人像個行劫的強盜,他惡狠狠地命令我交出手錶和現金,說不然他就要放火燒房子了。該死的傢伙朝我亮了亮打火機,竟然伸手去扯我的電話線!首長同志,我和您說,我可不是個軟骨頭,可這個人身壯力大,而且他已經抓住了電話線,如果我反抗他,結果不言而喻:我馬上會失去與您的聯繫。一旦失去了聯繫,我還算怎麼回事呢?所以說,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唯一的解救方法就是屈服了。您已經知道,我這個人,什麼下賤事都可以干,就是不能失去與您的聯繫。這個強盜,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傢伙,正是抓住了我的弱點。閑話少說,我此刻正被他嚇得口呆目瞪的呢!我不知道幹什麼才好。他提醒了我,再一次叫我交出現金和手錶。好,我就從手腕上取下表交給他。這隻表是我死去的父親留給我的,可是人到了這個關頭什麼都顧不上了,還管他什麼父親!我還掏了掏口袋,裏面有二十元錢,也一併給了他。他接過錢和手錶,又將檔案遞給我,要我在那上面簽字。我一看,原來他已經代替我寫了一個保證書,保證今後再也不和您,首長同志,在電話里談心。這可是要了我的命了,看來這個人不是一般的強盜,是我命里的煞星。我不想簽字,可是瞟見他做出一個扯斷電話線的姿勢,心想這下完了,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先答應他,再慢慢從長計議。再說檔案又算個什麼?歷史的記載又算個什麼?我何必當回事?反正人一死,什麼都不知道了。問題是我現在還沒死,還要以現存的方式活下去,對這種方式我還比較滿意。想到這裏,我毫不猶豫地簽了字。這個人放下了電話線,細細端詳了我一刻,忽然大笑了。他吐露出真情,說他是大人物派來試探我的。又說像我這種什麼信仰都沒有的人,根本沒有資格裝設一部電話機,不過現在既然已經裝了就算了,別以為大家都對此寄什麼希望。實在是,我裝不裝電話機絲毫不會對我的品行改良起什麼作用。
部長同志,說來害臊,我仍然惦記著我的發明工作,我不死心。您現在已經知道我成天都幹些什麼,我是怎樣放棄了自由,也放棄了我唯一的精神寄託,我的做人的價值所在。有的時候,我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我就試著向食客提出回家去住的事,他想了一想,裝作迷惑不解地問我:
「工作室里冷得很,沒燒火,北風鑽進來。近來我似乎患了恐懼狂,對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不放心……」我不知趣地往下說。
剛才我好像是在講周圍的群眾與我的關係,我還沒有談論過他們與我的朋友食客之間的關係。要談這個問題似乎有很大的困難。迄今為止所發生的一切,都是表面上以我、實際上以食客為中心的。一涉及到大人物,所有的人都興奮起來,振振有辭,並以極大的熱忱來投入與大人物有關的某項工作,孜孜不倦,奮發努力。他們的行動似乎表明他們大家與我和食客有一種天然的緊密聯繫。我不由得想到:食客已經到我家來了很久了,他有時露面,有時不露面,在他露面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認出他來,所有的人都把他看作我的窮親戚,一個街道清掃工。在他不露面的時候,真奇怪,大家都能清楚地說出他的特徵,也能說出他對我所起的作用。比如我搞烹調時,人人都叫好,再比如我在飯桌上用一條腿獨立,大家也說是我的創新,他們還一眼就認出食客帶來的修鞋工具,作出種種設想。每當他們談論起他來,就彷彿是談論自己的家人那麼熟悉。在最初,我與食客的相遇還是通過眾人的介紹呢!簡直可以說是他們將他派到我家裡來的。儘管這事的發生很突然,有點暖昧不明,儘管我從那以後再也沒見過叫作「桃子」的大漢,有一件事我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的——是他們把我帶到那個黑屋子裡去的。我時常想:大家也許都認識這個食客,至少是曾經相識。可能是漫長的歲月沖刷了大家的記憶,也可能是食客的面貌大大改變了,還可能是有人願意將他想成另外一副容貌,現在明知他就是那個人,硬是故意裝作認不出。大家都談論著他的事情,但又不敢與他見面,見了面或不認識,或逃跑了事,這種局面是我沒有料到的。因為不甘心,我作過多次努力,要大家與食客見面熟悉,可是人心莫測,我招來的往往是一場嘲笑痛罵。他們不見大人物的面,他們說,他們不能容忍由我來將大人物介紹給他們的做法,任何人介紹都不行。誰也不能小看他們的眼光,他們也不能相信任何人的包辦代替,他們自己有很好的判斷力,而且需要那種高度自然和諧的會面方式,比如在小路上或山谷中不期而遇,閃電式的目光的交叉等等。食客本人的思維方式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他自恃清高,從不與外面這些繞著他轉的人進行對話,還時常將我的某些行為與他們等同起來稱之為「庸俗」,似乎他一貫獨善其身,出污泥而不染。他多次告誡我:在我的發明與周圍人之間,要有一條不可逾越的界限,這樣的發明才是真正高級的發明。另一方面,食客又于無形中對周圍的人們卑躬屈膝,命令我和別人同樣地生活,還命令我將自己的發明送交他們檢驗,以此來確定是否為人所需要,從而進一步確定發明本身的價值。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本人並不感到這種矛盾的困擾,他在混亂中鎮定自如。舉個例子說吧,有一天上午,他關起門來慷慨陳詞,痛罵這些人愚昧無知,附庸風雅,還說任何發明都與他們無關。到了下午,他又忽然斥責起我的懶惰來,他說看見我工作上拖拖沓沓,畏縮不前,想想看吧,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得到任何人的賞識,因為我沒出成果,沒東西給別人賞識。我比起他從前的一個學生可差遠了,那個聰明的傢伙一夜之間征服了整個世界,人人對他頂禮膜拜,人人需要他,只因為他是那麼的腳踏實地,又有幹勁,不像我整天飄浮於人群之上,自以為高人一等,以致看不見別人的需要,一味做些空泛的思索,又懶懶散散,不善於傳達給人,終於到了無人過問的地步。過了幾天,食客將我從屋子裡趕出去,逼我「走向外面的世界」。那一次,我在郊外的林子里昏頭昏腦地轉悠了一天。起先沒碰見人,說心裡話,我也害怕碰見人,我不知道我要怎樣走向人群。假如迎面來了一個熟人或生人,我應該向他談些什麼呢?談釣魚?談烹調?談衣著?他肯定認為我俗不可耐。那麼談雞蛋殼上搞的名堂?談在餐桌上金雞獨立?他會說:「是的,你很幸運,因為爆了個冷門!」後來我的確在林子邊上碰見了一個人,這個人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了,他挽著我的手,提議要與我推心置腹地談一談,我還未開口,他就很嚴肅地責問我:
首長同志,這個人又踢了我一腳,看來我又說漏了嘴了。多年來,我總是有說漏嘴這個毛病。以前我不大在乎,別人也不在乎,現在看來成問題了,有這個人在旁邊,我每說一句話都要受到限制,現在我比較謹慎了。每說一句,我都不自覺地用這個人的眼光來衡量一下,不斷地反問自己:有沒有問題?有沒有誇張和信口開河的成份?也許您要說我這下子失去了好多很好的樂趣了,我至少已經把秘密向一個人公開,這可是一大損失。我要告訴您的是,非常奇怪,自從這個人像吸血鬼一樣附在我身上以來,我從頭腦到身體都有了某種改變,我那種秘密的樂趣漸漸平淡下來,激|情消失,化為一種習慣,我仍然每天向您彙報,但情緒比較平靜,思路也比較有條理了。這究竟是壞事還是好事呢?我已習慣於與這個人聯成一體了,有他在,我甚至感到自己與食客有了某種溝通,說起話來也有了某種空靈的成份。我時常感到不解:這個人也是一個過路的陌生人,像當初食客一樣,不知從何而來,一來就堅決地在我這裏住下了。在過去幾十年中,或許我已見過他們倆許多次,只是不認識。為什麼在我前方引路的都是這些偶然路過的陌生人呢?我睜大眼睛掃視周圍的人們,看到的都是些單個的人,不像我這樣有什麼人和我住在一起,時刻伴隨、限制我,他們似乎都自由自在,不像我這樣行動笨拙,眼神獃滯。但這又是我所選擇的,我所願意的好方式,尤其這個人來了,與我同吃同睡之後,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就像一根單線一樣,一直牽向目標的所在,目標是看不見的,但線是綳得緊緊的。如今每天的彙報不再是我個人的隱私,而是食客、過路同胞和我本人三位一體的工作了。當然沮喪的時刻時有到來,這個人對我是毫不留情的,在他激烈抨擊我的時候,我曾多次失去信心,不再說話。前天夜裡,我正在被窩裡向您彙報,這個人搶去我的話筒,說我又有幾天沒改變說話的姿勢了,我現在這種姿勢他已經看厭了,簡直使人發狂。當然我一下子想不出什麼別出心裁的姿勢,我就只好沉默了一夜,那一夜簡直比死還難受。依照這個人的規定,我必須每次彙報都採取一個不同的姿勢,或站,或坐,或躺,或跪,或彎腰。您也知道,一個人無非就那麼幾種姿勢,要每一次都出新花樣不可能,所有的姿勢我都用遍了。於是昨天,我就邊跑邊彙報,在房間里兜了一夜的圈子,結果他說「馬馬虎虎」。意思是並不讓他完全滿意。今天我該怎麼樣來安排自己呢?首長同志,我是這樣做的:我根本不說話,只是對著這個話筒吹氣,此刻我就是這樣做的。當您在那頭聽到這些單調的「呼呼」的響聲,內心作何感想呢?也許有很多人認為這是一種陰謀詭計,一場騙局,但在我本人,這也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姿勢,正如食客說的,「換湯不換藥」。我吹得得意起來時將唾沫星子都濺在話筒上了呢!當我想出了這個出人意料的新招時,這個人就安靜了,顯然對我還比較滿意。我知道,在一個不同的時刻,比如明天,我的危機又到來了。俗話說「把戲不可久玩」,意思是,一個把戲玩一次也就夠了,下次再玩就令人倒胃了。這裏又要強調一下,我的把戲與一般的把戲大不相同,是一場無法識透的陰謀,它的變換並不在於表面姿勢的變換,而在於內部深藏的詭計,這種詭計無法言傳,所以此刻我只能用姿勢來打比喻,我的比喻只有這位同胞能意會。我明天應當採取什麼樣的說話姿勢呢?這是我今天一直在苦思的問題。首長同志,我告訴您,當我閑下來的時候,那感覺就像坐在火山口上。為第二天的說話姿勢擔憂,可不像搞烹調。搞伙食工作只要計劃好第二天的飯菜,按步就班去搞就是。而能不能設計出好的講話的姿勢,全憑手持話筒那一瞬間的靈機一動。這靈機一動有時產生一個好的結果,有時什麼也產生不出來。在什麼也產生不出來的時候,那位同胞就表示不耐煩了,他會說他只是一個過路的同胞,進屋來看看我的,從來也沒打算在我這裏永久居留。既然我再也搞不出什麼新招,他打算明天早上就離開,他相信這也是大人物的旨意,他本來就是來協助我工作的,現在無事可做,只好走了。最壞的結果當然是我又出了新招,他也就不走了。我的招數就沒有一個窮盡嗎?就沒有枯竭的那一天嗎?我不知道。早幾天的一個夜裡,我乾脆不拿話筒,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什麼也不幹。我這樣躺了一夜,過路的同胞不但沒走,還說我表現不錯,說這也算一種姿勢。「你以為你非要幹什麼嗎?什麼都不幹也算一招,為什麼你就沒想到這上頭去?」他還說,我越是情緒低落,心灰意懶,越說明我還有點希望,他就愛看我心神不定的樣子。
接著他又正色道:
時髦同行:說起來,我和這位老兄已有十幾年深交了,開始的時候,就像是「冤家路窄」,不管我走到什麼地方總是撞上這位老兄。我深思了一下這其中的原因,最後得出結論:這是因為我和他有共同的愛好!對,我們倆都在衣著方面很下了一番功夫。我的成績是眾所周知的,至於A君,我們不能說他就沒成績,他也是有成績的,任何一個人像我們這樣孜孜不倦地追求,都會取得一定的成績。我要說,我與A君追求的方式不同,我追求的是風度翩翩,他追求的是不拘小節的瀟洒。誰在這方面更出色,還有待歷史的評價,不要忙於下結論。
「那位大人物一定也對他深感失望了,他放下自己的專業不搞,和一個什麼親戚鑽到這裏來掠奪兩位老人,誰料到他會墮落成這個樣子啊?現在又搞出這種兇殺的場面,叫我們大家還怎麼與他相處啊?」
「如果我從此不洗臉,不洗澡,不下廚房呢?如果我將你們從這豬欄似的房子里趕到外面去呢?你們還這樣看我嗎?」
現在他的世界觀有了很大的改變,但這種鬥爭仍將持續下去,他還在反抗食客的專制。
苦難終於到頭了!這個關於他的、乏味的故事,終於結束了!他,四十五歲,乾巴瘦小,眼神驚恐,語調吐詞含糊,關於他的那些反常的舉動,我們實在無法規範。看來講故事的形式又一次失敗了。在一個人談到自己的時候,是不可能有一種清醒的理智的,別的人,雖則對他不無興趣,但描述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人對他的描述都不會超過五句話,他是一個無法描述的人。

正文二

懺悔書
後來有一段時間,我還是偷著回家。我在家中東找西找,躡手躡腳,生怕弄出過大的響聲,激怒了我的老婆,但大部分時間,我仍然落得一頓臭罵。鄰居二說,只要我不到這塊領地(他把我家稱作他的領地)來騷擾,他保證要與我好好合作,他還將給予我意想不到的援助,舉個例說,他有許多報界的朋友,他可將他們全部召集攏來,合力宣揚我的成就,我現在最缺乏的就是這種宣揚。至於現在,他不想強行趕我出門,一切都要自覺自愿,我應該趁早認識自己的錯誤。他倆實在想不出,我到這裏來九-九-藏-書找什麼東西,明白人都知道,這裏的一切早就與我毫無關係了。我看了看四周,的確是空空蕩蕩,所有我原來那些傢具什物都不知被他們搬到什麼地方去了,只有我的卧室里那張床沒動,大概他倆就睡在那裡。每個房間一目了然。真的,我到底找什麼呢?我故作神秘,東探西探,分明是放不下臉皮,每次我都做出發現了一點什麼的樣子,竭力露出笑容來,其實是空手而歸,什麼都沒發現。到了下一次,我又重複老把戲。
我就向食客請教,怎樣行事才符合他的意願,我告訴他我現在處於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鄰居一和他的老婆顯然是對我不感興趣了,他們根本就不注意我了。
前面我已經和您敘述過,這個不討人喜歡的鄰居二,是怎樣忽發奇想要和我作對,又是怎樣串通我老婆和所有的人,將我弄到一種極其可笑的境地中去的。後來我經過一段時間的反省,得出了一個自己感情上不能接受的客觀結論,這就是鄰居二的所作所為,在實際效果上來說大大促進了我的事業。假使沒有他的存在,後來的一系列事件就不會發生,從表面看,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當我的發明家,而實際上,那是一種不自覺的腐爛和死亡,我將一輩子在平庸中度過。雖說現在我仍未徹底搞清真正的發明是怎麼回事,但我一直在竭力朝那個方向邁步,這比坐等死亡不是好多了嗎?這個鄰居二,他洞悉了事物的本質,將我逼上一條布滿陷阱的小路,又給我送來一位專製冷酷的同行者,他做這一切都是無意的,我卻從中得到了好處。不久前他用那種傲慢的態度對我說:「你這個傻瓜,我用了這麼長的時間才使你明白了你的穿著是何等俗氣,我告訴你,任何人想要在我面前固執己見都會碰得頭破血流,後悔莫及,你早該認識這一點。我的職責就是使人露出他們寒酸的真面目,揭穿偽裝,並且對人負責到底。我要說,你從前的某些行為是很卑劣的,你毆打老人,與自己的老婆過不去,我將時常提起你從前的這些醜行,使你對自己有一個清醒的看法。」他說話的時候我躲避著他的目光,我的心中忐忑不安。真奇怪,我無話可說,我只有當他離開之後才能與他產生某種交流。而他,每次從我桌上拿走我開的廢品清單的時候都顯得憤憤地,每次都故意踢翻我的一把椅子,或者把茶潑在桌布上,如碰巧遇見食客,他就倉皇逃走。他不能和食客見面,所有這些人都不能和食客見面,這種情況我已經提到過了。什麼原因呢?我實在想不出。在平時,他們無比痛恨我,說我獨佔了他們稱之為大人物的食客,把他們與他完全隔開,真是自高自大。有時越說越氣,還假裝要去撞開那扇緊閉的房門,其實全是虛張聲勢。只有我心裏明白,他們怕死了食客,從來也不想看見他。說起來,他們也和食客碰過好幾次面,第一次是在門口,他們全都不認識他,視而不見地擦過他進了屋。後來我告訴他們這件事,他們全體起鬨,說我弄虛作假,愚弄人,又說難道他們,有著如此良好教養的人們,竟會認不出自己日夜崇拜的偶像?他們到這間房子里來,不就是衝著那位大人物來的嗎?莫非我以為他們是些粗人?後來的幾次都是這種情況:食客打開房門,嚴峻地看著這些鬧哄哄的傢伙們,他的目光就如秋風掃落葉似的,將這群人掃出了房間。毫無疑問,他們通過我的介紹模糊地感到了這位大人物,於是覺得很恐怖。但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大人物就是這個樣子,所有的人都認定這裏頭有鬼,認為這個人一定是一個替身。關於他們心目中的大人物,他們一貫有一個完整的形象,那個形象和眼前這個人有幾分相同之處,可決不等於這個人,這之間的差別太大了!我個人可以將這個替身當作偶像,那是我私人的事,他們大家決不認賬。在食客到來的第一天,我老婆和鄰居二碰見過他,我明明記得他倆憑直覺就感到了他,所以才那麼匆忙地出走的。他們完全知道他是誰,只是不想也不能夠承認罷了,他們心理上有不可逾越的障礙。現在我和他們倆談起這件事,兩個人都說記不清了。有這麼回事嗎?為什麼他們一點也沒注意到?又說當時門口的確站了個人,不過不是我所說的大人物,那個人是一個過路的,他們還和他聊了一會天。他們從家裡搬出去的事怎麼會和一個過路的有關呢?之所以搬出去,完全是為了成全我的事業,也是為了讓大人物和我住得更寬敞一點。我究竟把大人物藏在什麼地方啦?從真正的大人物住進我家之後,他們一直在觀察等待,盼望自己與他會面的日期早早到來,他們堅信這也是大人物本人的心愿。可是他們很失望,他們看出我一直在兜圈子,含糊其辭,又想用一個替身,一個我本人的窮親戚來打掩護,我還說那窮親戚也修過鞋,這種擺架子的做法也搞得太過火了,這也說明我這個人有不相信群眾的毛病。是我在把事情搞得萬分複雜,將大人物的身世和特徵吹得玄而又玄,同時又將他藏到閣樓上,不讓眾人看見他,當我這樣做的時候,鄰居二說他看出了個中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我本人對那位大人物的真實模樣也是心中沒有數的,我不能確定某一天來的那個人是天才還是騙子,又怕別人搶先對他加以審查,這才採取了避入耳目的做法。總之我的出發點還是好的,我的確在追求一種真實的理想,在這一點上,我與他,與我老婆是很接近、很一致的,我們三人都在努力實現自身的價值。今後我們三人要相互支持,相互提供情報,以便取得事業上的進展。他和我老婆心裏完全明白,與大人物見面的那天指日可待,他們重視的不是這個,這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們一生中什麼人物沒見過?他們重視的是追求的過程,這才是最有意義的。從第一階段對我的教育感化,到目前這個階段對我的個性的塑造,他們倆已走過了何等漫長曲折的路程!難道這不是奇迹嗎?誰能說發明家本人比他倆更為重要呢?如果我要偷偷摸摸,搞秘密行動,那也很好,他倆不計較我的工作方式,他倆理解我的苦衷,在必要的時候,他倆還打算放一顆煙霧彈,加強我的神秘性呢!
「當時你指責我毆打老人,要大家來看你的傷處。」
「您所指的工作是不是我每天夜裡乾的工作?」
首長同志,我怎麼好意思給您講敘後來發生的事呢?這整個第二階段,是充滿了心靈的危機感的,從屈辱、退讓、到接受、自覺執行,這中間隔著一道萬丈深淵。當然,是食客幫助我插上翅膀飛越了深淵。偶爾回首,不免心有餘悸。幸虧您現在上班去了,因為我正要講到一件使我極其難堪的事,這件事,即使我現在知道話筒那邊沒人,我都要臉紅的。我這個人是無可救藥了,怎麼說呢?我生性靦腆。
那一天吃過飯坐在火爐邊,因為身上暖洋洋的,我一下子就傷感起來,我向食客試探地提出退休一事,食客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他走進卧室,一會兒就嚷起來,說他在床底下掃出了一個老鼠窩,他用雞毛帚到處亂抽,將衣架上的衣服抽落在地,說是打老鼠。我害怕極了,站在門口連聲道歉,請求他息怒,我還說我的話算不了什麼,就當它耳邊風,只要他不離開我,我願意終生為他效勞,我已經快要找到我的工作與菜譜之間的聯繫,一個陌生的嶄新的世界就要出現了,等等等等,總之胡說八道,專揀好聽的說,說過之後又極度緊張,預感到我的話必將成為現實。
三、怎樣對待懺悔神父的問題。是如食客所規定,採取俯首帖耳的姿勢,還是一如既往,既服從,同時心存芥蒂?如果心存芥蒂,是否能于同時成功地將神父與自身合二而一?比如剛才,老頭兒就命令我將這一紙懺悔書撕掉,說因為都是些廢話,我是完全遵旨,還是既聽取意見,又自顧自地寫下去為妥?看起來,我的懺悔神父是一位特殊的神父:急躁衝動,又言過其實,食客將這樣一個人規定為我的神父必有其深奧的用心,如果我逐字逐句理解這位老人的話,必要犯大錯誤,看來還是領會其精神為妥。試想如果將這一紙懺悔書撕掉,有朝一日,食客過問起此事來,我將如何回答他呢?如實相告的話,我的「成果」又在什麼地方呢?所以不管好歹,留下這一紙馬馬虎虎湊數的「成果」,將來總算有個交待,因為食客一定要過問的。
「母親!」他喊道,然後戲劇性地跪下來。
「我看不出我有什麼理由要放你們進去,你們這兩個人,是想來佔便宜的吧?挑行李的這一位我認識,你是我的一位鄰居,這些年似乎干出了一點成績,可是你未免太驕傲了。至於後面那一位,我從來也沒見過,他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親戚吧?」
老頭子躡手躡腳地鑽了進來,被瞎眼老太婆好一頓臭罵,她說他是白吃冤枉的老不死,差點就壞了她的好事。這個世界上的瞎眼人太少了,真是一大悲哀。眼睛有什麼用處呢?人們都將眼力濫用了。生動敏銳的感覺比什麼都有用,不過這感覺不是天生的。一個人要獲得超出常人的感覺,他就必須從小操練徒手逮住老鼠的本領。看看她手上這些疤痕,就會什麼都明白了。她這麼一說,老頭子就無緣由地感動起來。
「你要學會尊重我!我在這個家裡是至高無上的,如果沒有我的話,你不可能活到今天,你一定要去結識河邊那個釣魚的老頭,他在同一塊石頭上坐了整整一個世紀了,他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乞丐。你哪裡敢貿然退休呢?你總是過份誇張自己的情緒,似乎你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其實你也明白,你這種人是不可能有心肝的。現在,趁著這爐火燒得正旺,我們推心置腹的時刻到了,我要好好地談一談我自己,也要聽你談一些事。」
「我也來證明一下。」鄰居一說道,「他在我們這裏住了一星期了,我看得出他一直努力要做好工作,只是力氣使得不是地方。他的確很努力,比如今天做那隻雞,真可說是專心致志。他不是那種無賴,我了解他。但有什麼辦法呢?一個人,天生有弱點。意志不夠堅強,風度方面有欠缺,他怎麼能在一朝一夕擺脫這一切呢?我邀請他住在這裏,也是想親自監督,慢慢培養他,這種工作可是大有學問啊!」
後來我躡手躡腳地躲進了門背後,瞎眼老太婆正在做一種徒手逮住老鼠的示範表演。一隻抓來的小老鼠被她用繩子系住一隻腳,它一逃跑,她就將它抓回扔進一個沒有蓋的盒子里,待那小鼠拚命跳出盒子,又開始逃時,老太婆又用空著的那隻手看也不看一把捉住它,如此反覆,滿足而又其樂無窮的樣子。鄰居一在一旁喝彩,很熱衷,很興奮,我聽見他衝口而出:「A君這小子,插翅難逃!」原來那老鼠是我,他們哪裡會放過我呢,食客總是言過其實。我躲在那裡看來看去的,並沒有什麼新花樣,一個老套他們玩了又玩,還很陶醉,可能這就是食客所稱讚的「豐富的內心世界」吧。
又過了一天,首長同志。今天早上起來,過路同胞跟著我走進廚房,很神秘地對我說,難道我就沒注意到嗎,食客已經好幾天不見了?我當然注意到了,因為他幾天沒吃飯了。我還暗自高興,心裏想著省去了好多麻煩事,我以為他出去一陣又要回來的。過路的同胞說,食客從此以後就與我分道揚鑣了,他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我現在可以自己去發展自己了。他還給過路同胞留下話,讓他與我多呆一段時間,因為我現在的生活方式雖然已達到了某種高度,但還很不穩定,我這個人,時時要人敲警鐘,自從不久前他得知我一直用電話與某個空想的首長通話以來,他就感到離開我的時刻到來了。他在房子里好好地沉思默想了幾天,終於收拾起他帶來的破皮箱遠走他鄉了。
我順著食客的手指看去,看見門縫外邊有兩雙炯炯發光的怪眼,那種可以讓人打哆嗦的眼光。食客說,那就是鄰居一和鄰居一的老婆,他們倆等在我家門外,是在無聲地表示抗議,我必須停止偷跑出來的行為,回到他們的懷抱,才對得起他們的一片苦心。我就走過去開開門,但他們又跑掉了。我很惶恐,擔心大難臨頭,想追隨他們去表白一番,又怕沒有什麼作用。食客也說表白的做法作用不大,問題是我是否真正將他們放在心裡,這是值得自我檢討的。我就使勁地想,我是否真的重視過他們的意見呢?似乎是從一開始,我就有一種敵視的態度,後來雖勉強應付,並沒有很當一回事,更談不上尊重了。和老頭打架的事我至今也沒有覺悟到自己有什麼很惡劣之處,只是覺得迷惑,弄不清,所以從心底油然而生的尊重是不可能的。我每天從他們家溜到自己家來,從來也沒想過應當向老兩口請示彙報,這當然是不把他們放在眼裡。我這個人,做事總是虎頭蛇尾,看上去膽大包天,過後又憂心忡忡。尤其那兩道目光,簡直無異於最後通牒了。好,寫報告的事只好又暫且放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反正總是正事幹不成,整天瞎胡鬧。
「您說過那種工作是『狗屎』。」
食客的講話對於我們周圍的人沒有產生任何反應,實際上,沒有人聽見他講了些什麼。人們紛紛傳說,有一個橫蠻無禮的傢伙,到處強行給人擦皮鞋。
在此處,他要做一個關於特種工藝和金雞獨立之間的比較,然後在二者之間劃上等號。
「這是因為你的神經太脆弱。仇人就不可以成為朋友么?我敢打賭,今晚我們會在他家混到一頓豐盛的晚餐,那老婆子,我觀察她好久了,她是一個心腸仁慈的楷模,你會從她那裡學到很多東西,比如做萊的手藝之類。你不要使自己過於緊張,應該全身放鬆,讓自己感到自由自在。」
每當心底的騷動佔了上風,莫名的逆反心理就油然而生。自從屈居於他之下以來,便屈居於所有人之下了。而初衷,是想高居於所有人之上。當今的地位似乎帶來種種的踏實感,同時卻又窒息著每個毛孔的呼吸。每當靈光一閃,蠢蠢欲動,眼前又化為暗無天日。
首長同志,在這裏我要向您提到一件極為重大的事情。不久前,由鄰居一發起,對我個人的品質,和社會地位,對我的工作的看法,來了一次總的評價。一共五個人發表了意見,這五個人是:鄰居一和他老婆,鄰居二和我老婆,以及時髦同行。在這些人之外,還有一位自稱為過路人的同胞,發表了一點補充意見,這裏我就將他們的意見摘錄如下。
說起死,我又想起食客給我講的一個故事了。食客說,他帶那個老漁夫去過懸崖了,一走上去,老頭子就簌簌發抖,兩眼射出貪婪的光,一直往前沖。他死死地拖住老漁夫不放,他們之間有段對話。
「我們要去什麼地方?以什麼為生?」
「我怎麼知道?您來問我真豈有此理。我只能對您說,新的嘗試是充滿了崇高感的,像一座大山矗立在您的面前。您聽說最近城裡發生的當街賣藝的事嗎?那真是偉大的創舉,那位乞丐征服了每一個人的心。我要說,他是一支火炬,而您,只是一個灰色的氣球,您虛無飄渺,您家的大人物也沒能使您實在起來。」
婆子用顫抖的指頭撫摸著食客的頭,斷斷續續地呻|吟著說:「我等待了多長時間了啊,這一天,唉……他終於來了!這是怎麼回事呢?我不會高興得昏過去吧?唉……我家老頭子,真是有眼無珠啊!剛才我剛起床穿衣,聽見門外有人講話,我就在心裏對自己說,『來了。』這就是瞎眼的好處,我有生動敏銳的感覺。……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好機運了。遇見了我,真是A君的幸福啊,唉……親愛的孩子,茅棚子裡頭的那兩頭豬,你把它們怎樣安頓了呢?你毅然決然來看望我了嗎?現在我敢對你保證,A君也是一個好孩子,我親手撫養他長大的,他一直努力工作。唉,我等待了多長……」
尊敬的首長同志,天快亮了,天一亮,我的敘述就不會這麼流暢了,我真是憂心如焚啊。我已經和您講了一整夜,我對自己講過的話又沒有什麼印象了,似乎我敘述的都是發生在第一階段的一些平凡小事,其間又夾雜了一些矛盾衝突什麼的,第一階段只不過是一個初級階段,要想了解我的生活,我們最好馬上進入第二階段。該怎樣對您說呢?我簡直無法用語言來敘述這一切,這個第二階段,它太不可思議,太破壞思維的常規了,不,我絲毫沒有編造,正是這樣,在第二階段我變成了食客的貼身僕人,自己也充當起食客的角色來。
首長同志,此刻我又躲在門背後偷聽鄰居一和他老婆對我的談論了——他們倆談論的話題總是離不開我。然而即便是如此,我仍然搞不清他們的用意。他們為什麼對我的事情如此津津樂道?他們試圖將我引向何方?或者通俗一點說,他們要我子什麼?有段時間,我從字句上去理解他們的話,我注意自己的儀錶,在他們家努力搞家務,將廚房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對兩位老人態度恭謙。這樣做了之後,他們似乎並不滿意,一談論起來就說我淺薄,沒有功底,只會做些表面功夫。等到我去向他們請教要如何理解他們的談話精神時,他們又陰陽怪氣,怪我不該當面談論這種事,怪我總是將他們的談話庸俗化,一點也不理解他們的苦心。我只好憋著氣,下一次更用心地躲在門背後竊聽,結果當然是聽來聽去的沒什麼收穫。他們的話太虛無飄渺了,今天說他們要像抓老鼠一樣抓我,明天說要對我嚴加管教,後天又說我馬上要出大問題,真是高深莫測。只有一件事他們視而不見,這就是我放棄了發明工作。他們對我的發明本就不感興趣,現在更是提都不提了。他們感興趣的只是我的發明家的頭銜,現在他們就用「頭銜」這個詞來代替我的發明工作了。根據他們的談論,這個頭銜就是我的人格,至於人格究竟具體如何,他們的解釋又十分複雜,可以說他們的解釋只能意會,按照我的想象,他們心目中的發明家應該是一有時間就謙卑地藏身於門背後,手執一個筆記本,將他們的談話記錄下來,然後反覆閱讀,加以發揮,根據談話的精神來塑造自己的形象。不過因為他們的談話是虛無飄渺的,我塑造的形象也應是變幻不定的。心裏一有確定的企圖,我就會停滯不前,陷入陳腐。話雖這麼說,要做到可不容易,我這個人,長期有種向後看的習慣,比如剛才,我就為自己失去了發明工作而大發了一通感慨,按照兩老的眼光,這又是不健康的情緒作祟,一種要不得的傷感情緒,我應該將構成這類情緒的詞彙從腦子裡徹底剔除,心懷坦然地迎接新生活。食客已經不見了,他的陰魂還據守在這裏。現在他通過過路同胞和鄰居一來向我發號施令,這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與他相處的這幾年來,我逐步地領悟了他的精神實質,這種東西已經深入了我的骨髓。現在他離開了,我仍然可以條件反射似地按照他的意願來工作,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止我這樣做,他安插在我周圍的這些親信(鄰居二、時髦同行、我老婆等等)也在盡職地提醒我的所作所為中的問題。只有一件怪事,我怎麼也琢磨不透。首長同志,也許您還記得食客在我家裡時常提到一個釣魚的老頭,當時我並沒十分在意。他離開的第三天清晨,天剛蒙蒙亮,這個人就出現在我的房門口。您知道,我因為夜裡和您談話過多,所以總是睡不熟,他並沒弄出任何響聲,我卻馬上醒來了。我暗暗地吃了一驚,不知道他是怎麼潛入我的房間的,與我同睡一床的過路同胞,也在這個時刻不見了。老頭手執一根我看著很眼熟的釣桿,于昏光中晃動著他那衰老醜陋的臉孔。只見他的嘴動了一動,毫無表情地說道:「我在釣魚的時候注意到了一個事實:終點是看不見的。當然,在空無一人的跑道上疾行的時候,對這個事實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他離開的時候悄無聲息。他來過很多次以後,我就開始懷疑他是不是食客裝扮的。我通過細細的打量,發現他和食客還是有很大的區別,別的不說,談話的風度就全然不同。食客的每一句話都明確、生硬、有權威性,這個老頭卻從來不談論現實中的事,每次總是描繪一些從未見過的風景之類,還總忘不了提到他釣魚的河邊。比如剛才他又說起一口深不可測的古井,井台旁的蕨類植物長得有一人高,紅嘴小鳥在草叢裡叫得凄涼等等,還說他在釣魚的時候聽見了小鳥的叫聲,絕對錯不了。他用不著去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腦海里有一架攝像機,裏面的圖像比電影還清晰。老頭走動的腳步是聽不見的,雖然緩慢但是靈巧。根據我的計算,他來得越來越勤了,有時傍晚也來。他一來過路同胞和鄰居一就不見了,他總是單獨對我說話,他那些話,也有可能並不是對我講的,他太執著于自己的意境了,從未朝我看過一眼。除了這些風景的故事之外,他還常講一些恐怖的小故事,他的故事與常人所理解的也大不相同。所有的故事都不具備完整性,只是一些碎片。一次他提到一隻無頭鳥,無休止地朝太空飛去,還有一次他又提到他坐在人群中冥思苦想的事。在外人看來,他將這類事稱之為恐怖的故事實在是誇大其詞。說也奇怪,他敘述這類片斷故事時,我從頭到腳都在發抖,我並沒聽清他講些什麼,只是說話的語調使我害怕。怕得厲害時,就用被子蒙住頭。在那種時候,我總感到房間里的空氣過於混濁,缺少氧,越是用力呼吸就越窒息得厲害。我估計也許是老頭吸掉了大量的氧氣,造成了這種污濁的空氣,於是我暗暗乞盼老頭快快離開房間。這類願望總是適得其反。你越盼他走,他越停留得久,直到你暈倒為止。在害怕的同時,我又暗暗盼望他,有時隔了一段時間他不來,我就感到無比的焦慮,簡直不能自制,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在等待中看著生命溜掉。當然他總是要來的,這已形成習慣了,不是在傍晚,便是在清晨。我渴望恐怖的刺|激,我的神經已向我表明了這一點。
我好像已經說過一次,這個討厭的傢伙就像一枚銹釘子,專門揀我的痛處戳,毫不留情。他教導我的時候,屋裡那兩個該死的老東西偏偏又總是呆在一旁。他們特別愛聽他說話,只要他的嗓音在屋裡的什麼角落裡響起,那兩個傢伙准在一眨眼功夫鑽了過來。瞧,他倆又來了。
「你以為我是要帶你出去旅遊一番?我可沒有那種閒情逸緻,只不過在你家裡呆久了,出來透透空氣罷了。我們去的第一家應該是那對老年夫婦,那天晚上我聽他們說他倆救了你的命。憑我們倆這種風度,他們必得要向我們提供最好的食宿,我看他倆還會因此受寵若驚呢!日子長了,周圍的人都會來爭奪我們,你不覺得這事很妙?我看妙極了。」
我機械地站起來,食客將歪歪斜斜寫著「南瓜」的紙張收進他的上衣口袋,告訴我:「這就叫存了檔案了。今後凡是你搞的都要存檔案,以前的我不管,雞蛋殼不算數。倒是你這兩個字還有點模樣,南——瓜,好!有點意思,你不要自慚形穢,你寫下的收也收不回,存在我腦子裡了。重要的是不把這回事當回事,寫什麼全一樣,不寫也可以,坐在桌邊也不要坐得太久,工作時隨時用一隻腳敲擊地板。腦子裡浮出南瓜這一類的詞來時就是成功,現在你就不行了吧?你再將這兩個字寫給我看看。」我拿起筆來寫,這一次我寫的是「南瓜」,卻發現紙上出現的是「老鼠」,搜索枯腸,怎麼也寫不出「南瓜」二字。食客哈哈大笑:「這就是訣竅!在你不當回事的情況之下,你寫出了,那兩個字就從你的字典上消失了,你無法回顧。不要擔心,它們已經存在我的檔案里了,這類事我有經驗。我從前也浪費過很多寶貴時間,像你一樣動不動呆坐幾個小時,我是有資格教導你的。我還要教導你如何對待真正的榮譽,一切都要從頭來。以前有一回,一個鄰居老頭來向你挑戰,那個時候你的行為幼稚極了。當然現在你還是不像個樣子,我可是耐心耐煩,每天等待,你以為這是有趣的事嗎?我說到哪裡啦?對啦,那老兩口,你這樣不斷貿然出走,就不怕他們兩老傷心嗎?我可知道老母親在夜間痛哭過數次了。我們既然寄住他家,就每一次外出的行動都要經過他倆的批准。像你這樣我行我素,別人還怎麼生存?據我的了解,老兩口自從你的到來,就整個地改變了生活習慣,順應你的需要。可是現在,他們得到了什麼?被忽視,被遺忘,你的一切成就都沒他們的份,你的一切錯處都由他們來承擔,他們已經被壓得直不起腰來了,你看!」
起先那些年頭是在混沌和自足中過去,他自認為與外界融為一體,每逢他在自己家裡吃下一個包子,他就歡欣鼓舞地認為這一舉動是與人類的進步緊密相聯的,為此他可以通宵達旦地興奮,制定發明的計劃。有一天,鄰家的頑童用足球打碎了他家一塊窗玻璃,他立刻認為這是蓄意的破壞,認為有人在日夜監視他的工作,於是休息三天。這樣的例子不計其數。混沌的好處便是使人思路清楚,消除盲目。奮發有為的歲月一直持續到他進入「現實」。現實指的是他與他的老婆、鄰居們、同事們的關係,這些關係形成一個複雜結實的網,所謂持槍的獵人就是指他們。自從進入現實之後,他就成了兔子,持槍者反覆逗弄,折磨他,一個回合又一個回合,忽然有一天又引來喚作食客的漢子。食客將真相告訴他:無人需要他的發明。同時又留下一線生機:出路乃在於降低理想和人格,當一名做粗活的傭人,剔除任何不切實際、不甘心的妄想,以獲得他本人的首肯。他對食客的感情是極其矛盾的:他既仇恨他又不得不徹底依靠他,因為他是他的精神支柱,他的靈魂,他的發明賴以存在的最後前提,反對他就是否認自身的價值。總之他完了,最後俘獲他的獵人是一名鞋匠。
「南瓜!」食客興奮起來,「好事情!烹調方面的革新就這樣開始了!你想用南瓜來做試驗,我很讚賞。不過你有時過於局限於某一個念頭了。現在已經一個小時過去了,你還坐在桌邊發什麼呆呢?你對於你所乾的事總是有某種成見,你寫下了這兩個字,又坐了一個小時,這不就夠了嗎?你還等什麼?並不會有什麼好東西出來,再坐下去就是浪費時間了!」
「這些日子他倒是幹了廚房裡的活,我們從中得到了什麼好處嗎?什麼也沒有!他的心不在廚房裡,搞得我們提心弔膽。飯菜是可以吃現成的了,操心的事卻一件接一件,比較起來,還是從前自己做飯省心得多,我們是出於義務感才來承受這付重擔的,誰會無緣無故來當這個傻瓜啊!我心裏是這樣想的:反正我們要有一位發明家,與其去很遠的地方尋找,還不如在眼前扶植一個,何況這一個是在我們眼皮下長大的,他小的時候我還摸過他的臉,所以他想翻天也翻不到哪裡去。再說我眼睛不方便,想出遠門去找個人來也麻煩。」
「我能進去嗎?」他不自然地扭了扭屁股,「我無法與裏面的那個人對話,這你是清楚的。誰能和一個冒名頂替者對話呢?別以為我和大家都是低水平,把人看得很死,其實並不是這樣。我們不想無所謂地浪費時間。我們,我們要正正經經地幹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