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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很準確地說出來。」
「誰?」痕一下子坐起來。
「那鐵匠的話你也不要過分頂真,」妻子說,一邊垂著頭幫他刷鞋,「不就一個外來戶,有門打鐵的手藝嗎?如今那種手藝會做的很多,也不怎麼吃香了。我看你最近不如原來有規律了,為什麼呢?」
「這一回賣得不是十分好,所以要壓一點點價。」他一放下扁擔就宣布,「你不會介意吧?這是常有的事,不過我會信守合同。」
痕詫異地一回頭,看見老闆娘正氣喘吁吁地追了過來。喊了這句話,她掉轉頭就走了。她的背影很像一隻母鴨,沉甸甸的。
扎了一通針灸,老闆終於活了過來。他陰沉著臉,朝痕直擺手,示意他出去,老闆娘則充滿怨恨地大聲呵斥:「還不快走!」於是痕就昏昏地出門了。出了門,朝那邊山頭一望,似乎真看見了幾朵雲彩。
「原來那掃帚是一個幻象,」他自言自語地說,「任何事只要過於專註都會產生幻象。」紅著眼睛去洗了一把臉,不知不覺又踱到窗口。眼前什麼也沒有,幾個農民背著鋤頭在路上走,興高采烈地聊天,其中兩個聊得興起,還打了起來,相互用鋤頭去挖對方的頭,當然並沒有挖到。山坳里,紅通通的太陽已露了半邊臉。痕對這些景象完全沒有感受,心底里竟盼望著昨晚的事再次出現,鐵匠也好,掃帚也好,總比這眼前的東西有所不同,白天真是太漫長了。從前制定的作息時間表漸漸被他破壞了,因為夜裡坐著看外面,白天便打不起精神來編席子,所以手上功夫越來越粗糙,敷衍了事。為此也受到內心譴責,但也就是這樣墮落下去了。
「那人還是沒走,他繞到後面來了。我真不願見他,我要在你這裏躲一躲。」景蘭不由分說地走進痕的卧室,鞋也不脫就在痕的床上躺下來。「我太累了,要在你這裏休息一下。」
他又奔命一樣奔到家裡,關上門。一看自己的褲腳和鞋子,又是沾滿了泥,狼狽不堪。
「那就再加上簡郎中和收電費房租的,共四個人。小孩子可以不算數,女兒的同學什麼的可以來。」
「我是很欽佩你的技術的,我缺乏你的才能。」景蘭心平氣和地說,末了又加一句:「我聽說老虎專吃膽小的人,如果迎面走上去,它們反而不感興趣了,有沒有這種事呢?這村裡什麼樣的說法全有。」
「走了正好,」痕對妻子說,「現在門一響,我就緊張,怕來什麼人。來了人我又忍不住吹牛,吹完又後悔。不來人倒好,免得破壞了我的作息時間。」
走到村口,遠遠地便看見糧店門口排著長隊,村民們的臉面都一致轉向他來的方向。痕停住腳步,不想去加入那一夥了。但一想到家裡中午沒米下鍋,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去。
不知出於何種意圖,他們倆都提議痕到茶館內部去參觀一下。他們說,因為痕,過去一貫不務實,高傲,對平凡的事物採取輕視的態度,現在應該改一改了。痕就糊裡糊塗地跟隨他們進到了茶館裡間。
痕正打算溜掉,老闆娘進來了。她的身後跟著鐵匠,鐵匠眼睛直直的,並不看他,脫了鞋徑直躺到亂糟糟的床上去,用被子蒙住全身,只剩半個臉在外。痕覺得他與他的直線聯繫完全亂了。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噁心的,我就是沉不住氣。」
痕總忍不住去那山上看一看。在山半腰,那棵栗子樹榦分杈處,已經擱了三捆草席。最先擱的那捆已經長霉,還有一捆也變成了黑色,最外邊那床魚網狀的已多處脫落。痕坐在樹下,看上去若有所思,實際上腦子裡空空如也。
一想起自己被這莫名其妙的老闆娘纏上了,痕就後悔得不行。他一回憶,記起是因為表弟才與這女人答上腔的,又懷恨起表弟來。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將茶館老闆娘看作他最討厭的人,又怎麼能與她聯成一氣呢?可現在,他硬是與這女人搞出些扯不清的關係來了,而牽線人則是表弟——他在莫以名狀的情緒中朝思暮想的人物。這些年來,他本以為自己已漸漸與外界割斷了聯繫,原來卻沒有,先是表弟來了,現在又搭上了老闆娘以及她丈夫,看來以後買米路過村口時,斷然逃不過她的糾纏了。說不定她每次都會逼他去見老闆呢。他覺得更不可解的是,自己竟會乖乖地跟隨他們,他從前的傲氣到哪裡去了呢?那時候,他看見老闆娘之類的人是絕對不理的,可這一次,他覺得也沒什麼理由不理他們,因為他並沒有弄通一些道理,他們反而弄通了。說到底,自己只是半桶子水。真的,那個人怎麼能夠做到躺在破爛的房間里,卻始終毫不焦慮的呢?他就沒有感到自己正在沉淪嗎?真是奇迹啊!這個茶館,他曾無數次在此歇腳,從未想到過這位殘廢人正躺在茶館的裡間,想想自己背米路過此地時一貫的表演,痕不由得臉上發燒,腳步也遲鈍了許多。原來他的傲氣是十分可笑的,說不定那兩夫婦在裡間笑他笑得不亦樂乎。他的表演做給誰看了?一個躺在破屋裡的洞穿世事的殘廢人,那人早對他了解得十分透徹。儘管這一切,痕還是不習慣被他們纏上,現在只好走著瞧了。痕覺得自己的肢體正在起變化,變成一些幼嫩的、軟綿綿的東西,全不似從前那種老練的感覺。
「我想開始一種新的嘗試,五十二歲並不算太晚吧?」
「我就這個樣子,他想要就要,不要算了!」痕嘴上很硬,心裏不免有點怯。「村裡來了一個新傢伙嗎?」
「你怎麼懷疑起我的誠意來……」景蘭做出吃驚得說不出話的樣子,繼而又轉為憤怒,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告辭了。
在村頭歇息的時候,老闆娘也不再給他臉色看,而是乾脆走進屋裡不出來了。他坐多久她就在屋裡呆多久,桌上也不再放著茶杯茶壺,那一定是遠遠看見他來了就收進去的。
痕的手抖得厲害,臉都白了,手指在衣服前襟上摸索著,始終不敢伸過去,他的臉因慚愧而漲得通紅。鐵匠觀察他良久,表情越來越鄙夷,越來越不耐煩,最後他收起了鉤刀。
痕走失的前一天,他妻子看見鐵匠來他家與痕告別,說是要出遠門,一時半刻不會回來,到再回來時,就住在痕的對面不走了。
「怎麼會呢?」痕微微一笑,「我們是遵照合同行事,你還不明白嗎?」
在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間里,茶館的老闆躺在一張破破爛爛的木板床上,痕記起已有多年沒見過他了。老闆娘解釋說那是因為他中了風,無法走動,所以一直躺在這裏。還說別看他躺在這裏不動,村裡所有的事都是由他髮指示給老闆娘,然後由老闆娘作出總結,成為正式的評判的。
「請別提這個洞,我要忘記。」
「是的。」他簡短地回答,語氣有些憤怒似的。
「為什麼你不去和鐵匠說句話呢?」痕忽然想到。
「你看,這就是這個人對我們的回報。」鐵匠頹然放開他,重又躺下去,翻過身,將面向著牆壁,不理他了。
他們倆偷偷摸摸溜進廚房,打開灶台上方的窗戶,景蘭輕手輕腳地跳了下去。痕正打算關窗,景蘭又敲著窗玻璃,然後又跳了進來。
「你好好考慮一下!」他在後面大聲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的秘密!」
「那是我帶來的。」鐵匠平靜地說,「我要讓臨刑的犯人腦子裡產生最好的聯想,這是我唯一的弱點。你並不是第一個犯人。你知道,我們一同落下去之後,我是要踏上歸途的,這就是你我之間的區別。將來我還要為別的人帶去蘋果,當然不是村子里的人。你們村裡的人都不認識我,他們把我看作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你認出了我,所以你成了犯人,也有了吃蘋果的特權,這不正是你一直努力要做的嗎?」
然而那鐵匠卻來了。來了便毫不客氣地坐下,自己倒茶喝。這個人,仍舊穿著打補丁的褲子,腰上別著砍柴的刀,滿臉匪氣。
「為什麼你這麼著急趕我走?我們不是好朋友嗎?我雖然沒有簽過你那種合同,並不因此就比你低一等。我早說過,簽不簽合同不能說明問題的。這兩天我不想見那個人,所以我想在你的廳屋裡住一兩天,讓他誤認為我不在此地了,你看如何?你現在反正又不工作,我們倆正好趁此機會談談今後的打算,以便我為你定出一個宣傳方案。」
這時有一件事情發生了。在窗口那裡,出現了鐵匠的臉,鐵匠正死盯著這邊。痕感到坐立不安了,他站起身推了推景蘭。
扔在山上的草席已有六捆,三捆架在栗子樹丫上,三捆躺在地上,旁邊還有六根扁擔,都是新的。痕不同意妻子到這個地方來,但也可能她偷偷來過了,誰知道呢?從樹縫間朝山下望去,村民們正在稻田裡打農藥,白霧騰騰的,一片繁忙景象,對比之下,自己真算得上是清閑了。后兩個月收草席的大大提高了價錢,說是旺季來了,給的價比原來多了一倍,所以他就乘機偷閑,每月少織幾床,懶散了許多。坐在栗子樹下,凝視著最先扔掉的那捆正在腐爛的草席,他感到自己生活在一個解不開的謎之中,這謎的答案似乎十分清楚,又似乎根本沒有,他也懶得去深究,他本來就不是那種凡事刨根問底的人。要是換了別人,早就要將那收草席的來歷搞個一清二楚,他卻沒這個習慣,他願意得過且過,也願意與收草席的保持這種心照不宣的關係,他覺得這樣才是順其自然。
在糧店排隊買米時,他也曾故意提高了嗓子告訴人,說他賣出了多少床席子,什麼價錢等等,但那聽他講話的人開始一本正經地點頭,最後卻現出嘲弄的神色。「這個人從來也不知道謙虛是怎麼回事。」這是他偷聽到的一句話,還有一句是:「誰看見過有人收購他的席子嗎?誰也沒有,這是很明白的,吹牛也不起作用。」
現在他倒並不擔心別人去山裡看了,又有誰搞得清這種事呢?即算他們看見了扔在那裡的東西,大驚小怪一陣,隨即便會拋之腦後的。再說他們做夢也不會將那些腐爛的席子與他這個人聯繫起來,他們村裡的人從來不對事物加以聯想,生來就沒這個習慣,從這一點看起來倒是很純樸似的。就比如一個人看見有人挑了席子從他家出來,然後這個人尾隨收席子的到了山裡,看見他將席子扔在栗子樹下吧,他也決不會想到這些席子是痕的,他會認為它們是某個他們不認識的怪人織的。這是奇怪的,這些村裡人的腦子就是不能聯想。
昨天收席子的漢子來了他家。那人進來的時候,痕稍微有點緊張,因為他這是第一次沒有成品可以交給他。而妻子比他更緊張,聲音都發抖了。
「只要心不在焉地沿著小路往前走,便可以採到野藠頭,還有蘑菇呀什麼的。」他開始向著空中大聲說,「其它的一切不去想它,順順溜溜地下山,好像山下這些人收割完畢回家似的。」
痕沒有注意到,在他們說話的時候,表弟和那茶館老闆娘已進來了。他倆悄悄坐在床邊上,很焦急的樣子。
走進廳屋,一種異樣空曠的感覺。堆在角落裡捲起的草席像蛇一樣纏著他的思維,他數了一數,這個月只編了八鋪。回憶起編織的情形,不禁啞然失笑。近兩個月他的工作態度是大不如從前了,有時簡直弔兒郎當,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有幾鋪席子編到半途就扔下不管,過了幾天就放到那一堆充數。他還有一個典型的變化就是他現在無法穩穩地坐在矮凳上工作了,扭來扭去的,還不時踱到卧房的窗口去看風景,有時風景也不看,只是在房裡轉來轉去,每當這個時候,妻子就以為他是在思考編織技術問題,後來他卻說他什麼也沒想,就只是茫茫然然,他對編織的事已厭煩了。「茫茫然然,隨隨便便又過了一天。」
「我?我沒有看。看什麼呢?簽名就是了,反正我們又不失去什麼。」
「我?不,不去了,坐在這裏想一想就可以了,我對看到的東西並無很大的興趣,因為說不定是眼睛產生的幻覺,所謂曇花一現,也可說是年老眼花。」
「什麼!?」鐵匠大吼一聲。
「我已經不在乎了,怎樣做都可以的。」
「那不是鐵匠嗎?原來是他嚇著了你。為什麼你要將他說得那麼可怕呢?村裡人都不喜歡他。也許都怕他怕得厲害,但誰也不會說出來,因為他不過是個鐵匠罷了,一個正常人怎麼會怕一個鐵匠呢?完全不應該。有人說他將小孩扔進爐膛里燒焦了拿出來錘,也只是傳說而已,一個人是不應當害怕一個鐵匠的。」景蘭說這些的時候也壓低了聲音,目光躲躲閃閃起來。「啊,你的報告完了,很好。」
算來算去,他與之交往的只有兩個人了:鐵匠和那收席子的。對鐵匠老頭,他是又怕又離不開,所以他總到窗口去獃著。說到收席子的,他只是期待和莫名的興奮。說來也怪,這兩個人都不是他有意要交往的,他與他們碰面也從來沒有什麼事先的招呼和預感,一切都像一個懸案,而現在他的整個生活都變成與這兩個人打交道了。這兩個人又有區別:鐵匠住在村裡,天天看見,一見面就威脅和嘲弄他;那收席子的卻是沒有個住處(也許有),只是不定期地拜訪,收了席子就走了,行蹤詭秘得很。他時常坐在屋裡發獃,偶爾腦子裡像電影一般出現與這兩個人會面的情景,但那都是不由自主的,他從不有意去回憶與他們之間的關係。
下午收席子的來了,看了看堆在角落裡的席子,點點頭,掏出腰包來付錢,一邊將鈔票數得飛快一邊說:
「我倒並不想過河。」他冷冷地說,掉轉頭去不看老闆娘。
「啊呀,終於回來了!」還沒進屋,就聽到妻子的嗓音。
「當然。」
「你指的是什麼?」
「你不應該問這個問題,你只要儘力拖延就是。我和你一同將最後一張草席織完,從這個洞口扔下去,這可是個不小的賭博。我和你,一直在賭一樣東西,我還沒有確定誰能最後得勝呢!」
「那是因為你總與我約會。」他怨恨地說,偷眼看了一下手中的籃子,籃子里躺著一株說不出名字的野草,瘦伶伶的,如一個孤兒。
「我想我們談下去算了,不然會越來越恐懼的。我想忘記這個無底的洞,這個洞太討厭了。你覺得我儘力了嗎?」
「今後要時常來光顧。」
匆匆地背了米往回走,邊走邊回憶,慢慢地記起了十多天前遇見的三角眼老頭。原來那人就在村子里,為什麼他從來沒見過呢?也許他是誰家的親戚?怪不得他去買米時大家都朝他看呢!想起這事便使他有種非常討厭的感覺,幸虧這感覺的時間不長,因為他早就學會了「豁出去」的對付方法。走到村頭的茶館,將米放下來歇息。茶館老闆娘搭拉著眼皮,裝作沒看見他,他也裝作沒看見她,摘下草帽來扇風。
「那有什麼關係呢?」他心平氣和地說。
「你還記得我從前向你提到的那個惡人嗎?現在他來了。原來他並不那麼可怕,我已經習慣於和他談話了。」痕壓低了聲音湊近他說道,一邊瞟著鐵匠的臉。那臉在玻璃上一動不動。
「我沒看,看什麼呢?我們又不認識這個人。」
痕想道:自己要去找他們嗎?當然不。那麼買米路過怎麼辦呢?能不能抄另外一條路回家呢?不能,從糧店到他家僅僅只有那一條路。他又想了好幾個方案,比如僱人買米啦,自己改頭換面啦,到鄰村去買啦,最後都一一否決了。原來自己根本沒法躲開,真要躲開的話,就得連表弟也不見,然而他不是每時每刻既想見他又想躲他嗎?他想不出一個解決的辦法來。他生活中的這條線是如此的彎曲多變,一點都不像鐵匠和收席子的與他之間的那種聯繫。有時他也想乾乾脆脆地斷了與表弟的聯繫,可又做不到,結果總是每回弄得他滿心沮喪。為這個他又恨起景蘭來。那麼景蘭又是個什麼人呢?痕記得他從小便認識景蘭,那時他家境苦,經常去別人家收廢報紙去賣,很多比他大的男孩搶了他的報紙,他捶胸頓足地哭倒在地。後來長大了,他就圓滑起來了。即使對於自己從事的所謂「事業」,他實際上也是抱著一種功利的態度,並將這種態度強加于痕。從他派表弟來痕家裡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而且他從不聽痕的解釋,一味按照自己那種簡單的思維去做。在痕認識的人當中,他是最善於將複雜的事情簡單化的了。以前痕暗暗瞧不起他,可是自從他將表弟介紹給自己以後,痕忽然改變了看法。算來算去,他是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一位朋友、可以談話的對象了,鐵匠和收席子的都不能算,因為他倆只是對他髮指示,從不與他交談。他倆是全不在乎痕對他們的態度的。景蘭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是不是將表弟介紹給痕之後,他就覺得自己可以隱退了呢?這個景蘭,對於痕來說如此熟悉的人,如今像影子一樣消失了。痕又想到,山上那些植物不也是如此嗎?唯一不變的是那條上山的路,那條永無出口的小路。如果多年前的一天,他不上山,他就不知道那條路。他和鐵匠一次又一次地攀登,一次又一次地從原路回來,只有那收席子的,也許是在返回的途中消失得無read•99csw.com影無蹤。他記得當他第一次上山,叫出每一種植物的名稱時,心裏洋溢著的,是怎樣的無法言傳的狂喜啊!誰又會想到他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呢?那時候,他的生活井井有條而繁忙,每天編織,經常上山,可以說是心中有數。誰也無法破壞他的心境,他也從未想到要跟在任何人的屁股後頭跑,當時他覺得自得其樂。如今他回憶起當時的想法來,感到毫無意義了。
他不再上山去看了,原因是山上那條小路忽然找不到了,這發生在最後一次去山上的途中。他走到那塊大岩石邊,忽然就沒有路了,周圍全是密密叢叢的毛竹,他踩著毛竹上山,將衣裳掛破幾個大洞。回來后,他無數次在夢裡找到那條小路,但每次醒來都覺得荒唐、無意義。收席子的那人仍然往山裡去,痕卻已經對他的去向不感興趣了。他想,一切事物都沒有什麼一定的道理的吧。
景蘭是看見過他那些古怪的織法的,今天一進門就談起他那床中間缺了一塊的席子,弄得痕警惕起來。
那人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展平了放在桌上。痕接過合同左看右看,直看得腦袋發脹,卻怎麼也看不懂。他眼前的這張紙上畫著許多圓圈和箭頭,其間又有一些動物的頭部,簡直讓人眼花繚亂。莫非他自己產生了幻覺?昨天他不是將郎中認作了鐵匠嗎?他定了一下神,不動聲色地將合同遞給妻子,想看看她如何說。
「可是還有收房租的,他每月來找你,和你談編織方面的事。」景蘭挑釁地說道。
「聽說你也常去山上,你在山上總看見我。我感到納悶你怎麼不和我打招呼。我一心採藥,從來沒看見過你。你應該和我打招呼,我常幫你老婆治病,你總不會不知道。」
「凡事總要細細思量,不是嗎?比如你站隊買米,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注意你的舉動嗎?他們都為你操心。你背起米便走,誰的勸告也不聽,這怎麼行?你知道,我在此地開茶館已有四十年了,真是一言難盡啊!就因為你不聽我們的,你才會在家裡心急如焚地等一個約會,其實那是我設下的迷宮,我對你了解得太透徹了。」她居然坐下了。
「你並不要殺我,」痕故作鎮定地說,雖然腿子禁不住打抖,「你這麼大的年紀了,殺起人來也費力,更不要說埋一個人了,何苦呢?我對你又毫無妨礙,我差不多等於水面上的一個氣泡,山上的一棵草(他一急就亂打比喻)。真的,我只是今天下午出來找野藠頭作菜吃,完全沒想妨礙你,你看,這是我挖野菜的籃子。」他覺得自己後面一句話簡直有些故作天真的味道,隨之好一陣後悔。
景蘭的表弟終於又來了,黃衣服一閃就溜進了門。痕以為他要留下,慌忙走到窗口那裡去站好,目不斜視。然而表弟並不要留下,卻在他背後說:「我現在有事,今天下午兩點再來你家。」說完就走。
入夜時分收草席的來了。買賣並不如妻子期望的那樣好,討價還價了很久,對方仍只同意出比現在外面的價格高一倍的價錢,不過這樣痕也相當高興了。於是痕讓他買去十床草席,都是那種古怪圖案的,形狀也不太像草席,有的竟中間缺了一塊,很不適用。中間缺了一塊的這床他從未拿出來賣過,知道別人不會接受,而這一次,一時衝動就拿出來了。那人不動聲色地點了數,一一捆好,然後挑著出門了。痕從窗口望去,看見他並不朝公路方向走,卻走到對面山裡去了,心裏感到說不出的奇怪。山裡面黑糊糊的,路都看不見,他打算怎麼個走法?
「你完全錯了,我沒有怕他,一個正常人怎麼會怕一個鐵匠呢?這是說不通的。我只是不想見他罷了,你有什麼辦法讓我從另外的地方出去嗎?」
痕的臉漲得通紅,拔腿便跑,背後響起一陣轟笑。
她聳了聳肩,做出一種挑逗的樣子,痕覺得那樣子實在可惡。
「你坐在那裡看我,事情並不因此有什麼改變。我可以告訴你,你不要指望奇迹出現,從來就沒有。你已經知道了,日子會越來越難熬,慢慢地,每一分鐘都會讓你實實在在地感到它的漫長。當然你只好坐在窗口,以看我來打發你那單調猥瑣的生活。你的朋友再一次欺騙了你,對嗎?你將手放到這上面,試一試刀刃。」他將鉤刀解下,擺在桌上。
痕將那隻蒙灰的小東西看來看去,仔細用布抹乾凈,放進一隻木匣子,收到櫃里。
後來鐵匠提議與痕一道去做那個下墜的試驗。在黑咕隆咚的夜裡,痕昏昏地隨他走過了池塘,橫過了公路,然後沿一條麻石鋪成階梯的小路往上爬,不知爬了多久,痕已經精疲力竭、滿頭大汗了,鐵匠才停下。
景蘭將木匣子收進袋子裝好,又問痕要了一張紙,在上面寫了一張收條,告訴痕好好保存,因為是痕的報告記錄的收條。痕發現景蘭做這一切的時候,根本不朝窗口望一眼,雖然他不望,還是感覺得出來他完全知道鐵匠的存在,因為他的動作和語言都顯得大大地不自然了。
「你為什麼不給我呢?」
下到山腳時他還在想:要是那天不去采野藠頭,鐵匠老頭會不會來村子里落戶呢?村裡人是在與他一道合謀捉弄他,還是根本不相干呢?幸虧這老頭看不見,也似乎不關心這些草席,不然就麻煩了。
此後的日子並未如所料想的越過越順心,反而徒然生出諸多的煩惱來。
「這倒也有道理。你沒發現那上面有箭頭什麼的嗎?」
痕畏怯地移動步子,也到桌邊坐下。
痕是在糧店排隊買米時無意中聽到關於他的流言的,那流言極其模糊,卻又似乎極其惡毒。排隊時,很久不見的鐵匠意外地出現在他前面,扭過頭來朝他嚷嚷,說晚上要來他家中拜訪。前面排隊的人都一式扭過頭來看他,他則陰沉著臉看天。排到櫃檯前,又有人故意擠他,他憤恨地踢了那人一腳。
「但我卻要好好保存,這是好友景蘭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
「那麼,離合同期滿還有多少年呢?」痕又鼓足了勇氣問道,這一次他連背上都出汗了,聲音也極不自然。
老者盯著痕的眼睛說道:
他並沒有壓多少,只是每床席子少兩角錢,付了錢就走了。這一次他也是毫無例外地往山裡去了。痕想起被踩倒的那些植物,臉上浮出一絲笑意:那些草和毛竹是他們倆共同踩倒的。
很多人正在站隊買米,痕看著他們都很面熟,但一個個都叫不出名字。痕正想掉轉身往回走,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他。
「四海為家,四海為家!」景蘭急忙替他回答,「向你學習的事就這樣定了,我想你不會辜負老朋友的期望的。」
「鐵匠的祖籍是什麼地方呢?」妻子問。
「剛才來了一個收草席的人,看了你的草席,願意出高一倍的價錢呢!」妻子接過他背上的米高興地說,「我沒有立刻答應他,說要等你回來商量,我想這也是一種策略,你看怎樣?哈,有了錢,我們首先雇個人來背米,你就用不著外出了,有時間就去山上游一游,該有多麼好。」
「你認為那些人裏面誰是真正的老闆呢?我為這個問題很傷腦筋。但我的腦子已沒法想事了。」
痕很興奮,走到廳屋裡打開燈,編起草席來。妻子催了幾次他也不去睡,腦子裡不斷地將發生的事走馬燈似的演了又演,反覆地在心裏與那收草席的和那兇惡的鐵匠對話,設想種種的遭遇,今後可能發生的種種變化,直到黎明時分才進屋去睡。
穿黃衣服的表弟又是怎麼回事呢?他對於這種騙局似的約會越來越不耐煩了,每天早上或下午醒來,他都暗下決心,決不再等待什麼,而只要停止了等待,那傢伙就會自行消失。可是稀奇古怪的事情發生了。每天,他越是告誡自己不要再等什麼,心裏越是念念不忘那穿黃衣服的傢伙,搞得門都不願意出了,既怕撞上他,又怕錯過他。上次去買米,走到茶館碰見他,他說:「你今天不該出門,我下午三點要去你家,萬一碰不上怎麼辦?」一席話說得他灰溜溜的,買了米就飛也似地奔回屋裡,當然他沒來。他從不守約,但這種不守約的態度里又似乎隱藏了某種堅定不移的原則。這種事妻子也覺察到了,而且每天與他一道默默地等待,她不知道他最忌諱的就是這個,他不好告訴她,只得任其自然。他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現在所等待的並不是表弟如期來他家裡,因為他從不曾如期來過;他所等待的還不如說是與表弟不期而遇時,他那種隨隨便便的口頭許諾。每當聽到那種許諾,他那空空落落的心裏都會有種踏實的感覺。表弟是誰,是景蘭的表弟,一個奇怪的人物,正如他自己。那麼景蘭又是誰呢?景蘭原來是他的朋友,嘗試過編草席,後來不見了。生活中有很多人就是這樣消失了的,但又並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為另外一些人所代替了,比如這景蘭,就為他的一個表弟所代替了。所以現在,除了與鐵匠和收席子的之間那種直線聯繫以外,他還與這個穿黃衣服的表弟有一種曲線的聯繫,這種聯繫最為複雜,說不清道不明。比如昨天在路口遠遠看見他的黃衣服,痕拔腿便跑,生怕被他發現,然而一回家,又忐忑不安了,踱來踱去的似乎在等他,可他偏不來。有一次他真來了,痕卻又蹲在廁所里不出來,一直到他走了才出來。總的來說,痕與他的關係就像捉迷藏,這種迷藏不知不覺地提了一個秋天,那表弟不但不厭煩,反而更顯得精神百倍了。甚至在他睡著了的時候,比如昨天夜裡,他也在外面敲著他的房門,大聲通知他,說他天一亮就要來他家裡,搞得他瞌睡全無,胡思亂想了幾個小時就起床。近來就連他的夢裡都經常跳躍金黃的色塊,有時乾脆就是一匹黃布遮天蓋日,這不是那表弟的影響又是什麼呢?
有一回那收席子的來他家收了席子,他送他出門,回來時在門口碰見王嫂,王嫂和他打招呼說:「你工作忙吧?你的這位朋友我認識,他什麼都不幹,到處遊盪,今天他怎麼將簡郎中的草席挑走了呢?我認得醫生的手工,那絕對是他織的,馬馬虎虎,怪裡怪氣的。」
「我在路上碰見景蘭和他表弟,他倆拉住我,告訴我說他們不再來我們家了,因為他們要遠走高飛了。還說反正茶館的老闆娘會和你聯繫的,他們已將重要的事委託給她了。最後他們還拿出一個泥制的口哨送給我,說要我轉送給你,讓你覺得煩悶時拿來消遣。」
「你看清楚了合同上寫的什麼嗎?」
「正是沒人要嘛,你怎麼糊塗了,居然以為有人要我們的草席?我看你發昏了。」
客人一天天少下去,痕也習慣了。
天蒙蒙亮痕就醒來了,洗了臉,到外面院子里轉了一圈,又回來將廳屋裡掃了掃,將工具上的灰撣了撣,將沒織完的那床席子擺好,然後才去吃早飯。
他追出門去,看見鐵匠正大踏步地往山裡走,心裏又一次感到那種說不出的奇怪。對面這座山是一座平平常常的荒山,他在這地方住了十幾年了,每天開門就看見。平時,那上面除了打柴的,誰也不會上去,再說除了他,別人也沒有這種雅興。就是常去的他,也每回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事。上個月,要不是想起什麼野藠頭,他也不會遇見那該死的鐵匠,鐵匠去那裡幹什麼呢?還有,收草席的人去那裡于什麼呢?他進去之後走得出來嗎?想到自己的買賣,痕有些擔心起來。
「我估計在最後關頭我會因恐懼而失去知覺的。」
「天亮?這裏不會天亮了。如果你想拖延時間,你可以睡一覺,這裏到處可以睡,你隨便往地下一躺就是。我不反對別人睡覺,人人都可以這樣做,你也不例外。」
「可是這種欺騙的方式不是敗壞了我的名聲嗎?」痕有些著急,同時馬上隱隱地感到了自己的可笑。
痕感到非常的氣憤,他想到這景蘭真是十分的卑鄙,和他那稱為表弟的什麼人穿著一身黃衣服就來了,目的曖昧且不說,還硬把這表弟塞到他家來,而這傢伙簡直是個瘋子。痕一邊生氣,一邊卻思忖著明天早上如何對付表弟。于無形之中,他已經不打算明早睡懶覺了。景蘭這一招真是厲害,竟改變了他的習慣。他又記起這景蘭已經好久不來了,他並未目睹他生活中近來的變化,包括經濟收入的增加等等,他只是根據村裡人的議論瞎猜測,而且也似乎並不想弄明白個中底細。既然如此,他打發表弟到他家裡來會有什麼樣的目的呢?對他不感興趣,卻又打發人來他家,真是人心難以揣測啊!
「你說到哪裡去了,當然你是例外。」痕連忙說,不自在地將手中的杯子在桌上推來推去,他的妻子連忙走過來說:「老景是例外,我們歡迎你來。」
「不要推脫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天天去肉店嗎?難道天上會掉下錢來?當然我不是偵探,也不想管你的閑事,但你們去肉店人人看見了的。你就不要推脫了,我這點面子還是有的吧?我們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是決不會再去你家裡的,當然你可以來找我,但我決不去!」
回頭一看,竟是他等了這麼久的表弟。他仍舊穿著那身黃衣服,低著頭,十分謙卑。
回到家,女兒正從學校回家,高興地說:「爸爸去秋遊去了呀!」
「我們現在不是比原來有錢了嗎?你還要僱人來買米,我看不用了,買米買煤之類的事,我的體力還可以支持幾年,省下這些錢吧。」他心平氣和了。
然而景蘭又回來了,顯得情緒低落。「我並不喜歡那個人,」他說,「他為什麼站在你門口不走呢?他總這樣嗎?弄得我不敢出去了。」
一邊說著些外面的傳聞,景蘭又夾帶著重複了先前的老生常談,將痕稱之為「極有創造力的」之類,然後站起來告辭了。
「奇怪,老闆不是一位癱瘓病人嗎?」她一走,痕就忍不住發問了。
他彎下腰去看一種很熟悉的草,一下子吃了一驚,因為他叫不出這種草的名字了,這太奇怪了。五年前,他認為自己踏遍了這座山的每一寸土,對山上的一草一木全了如指掌了。他還帶著植物學的書上山,將每一種植物的名稱、習性全記熟了,暗地裡,他已經將這座山看作他個人的財產,因為沒人會來這荒山上,他還為自己選了一塊墓地呢!就在那塊酸棗樹下。然而這山上出現了人跡,至少已有兩個人到這山上來了。自從遭遇到這些不可思議的事以來,他于不知不覺中已將過去的事全忘了。但是他一定要找到野藠頭,不僅因為當他想起這個詞的時候腦子裡出現模糊的綠色,而且也因為這是他唯一還記得起來的幾種植物了。他剛來這裏時,這種野草滿山都是,近年來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可能是慢慢消失的,反正他沒注意到。有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岩石縫裡找到幾株,也不像從前那麼綠得鬱鬱蔥蔥。而是又黃又瘦,無法食用。即便如此,痕還是覺得這種尋找有意思,所以上山時總忘不了提個籃子,而且每次必聲稱:「挖野菜去。」妻子明知他說這話是幌子,也從不戳穿,而且每次他回家也從不查看他的籃子,假裝忘了他是去做什麼的了。
痕用雙手在地上摸了一通,摸到一塊稍平的地面,躺下正要睡,卻隨手在地上抓到了一個東西,是個蘋果,咬了一口,香味撲鼻。於是顧不得睡覺,大吃起來。吃完了又覺得納悶:這地方哪來的蘋果?
「你太自信了,我們還是穩重一點的好。我剛才在回家的路上聽人告訴我,有人說你與那鐵匠狼狽為奸呢!」妻子不無憂慮。
吃完飯他就去站在窗口,心裏盤算著如果那什麼表弟來了,他就這樣站它一整天,看他說些什麼。鐵匠今天沒有出來,那門口冷清清的,只有一隻烏鴉落在地上,又飛走了。痕看了一會兒,覺得相當乏味,再看看表,已經7點50了,於是去上廁所,一邊吩咐妻子:如果那人來了,就說他在廁所里。
鐵匠叉開腿坐在桌旁,臉上的橫肉跳了幾下,一隻手緊握住鉤刀,一副準備砍殺的姿勢,痕不由得倒退幾步。然而他的手又鬆開了,從容地到桌上拿杯子喝茶。
「痕老師,千萬不要把房子讓給別人啊!」
「我真不能理解這種事。」痕悶悶地說。
鐵匠老頭笑了笑,站起身往山頂爬去,一會兒就消失在樹叢中。痕記起,他連看也沒看一眼面前的草席,是他根本沒看見,還是他認為這類事不值一提呢?他可算得上是痕認識的人當中說話最為乾脆的了,不像有的人詞不達意,啰里啰嗦,他總是一語中的,胸有成竹。不管痕做出何種不在乎的樣子,仍然遮掩不住內心的恐懼,他就是怕這個人,不論他帶刀還是不帶,對於他總是個很大的威脅,這裏面的緣由他也說不清。他總是揚那把刀,而且總說要殺他,他是說一說好玩的,還是真的要殺呢?痕的這種畏懼似乎已經成了一個病,無論在什麼地方,無論睡著了還是醒著,只要想到有鐵匠老頭這個人存在,他便覺得不安。鐵匠的身份是曖昧的,也可能是人們虛構的,痕在乎的倒不是這個,痕懼怕的是他https://read.99csw.com眼裡的那兩道寒光。痕回憶起第一次遇見這個老頭的情景,記起了采野藠頭的事,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以後發生了什麼呢?從那以後一捆又一捆的草席扔在這樹底下了。
痕悻悻地走到外面,腦子完全攪昏了,胡思亂想不著邊際,而他那雙腿又將他帶到了糧店門口。
「這種買賣能不能長久呢?」妻子仍然擔心,「你現在每天去山上,會不會被人發現?」
「今天那人要來。」妻子說,並不將頭從碗上抬起來。
妻子從房裡拿出合同來遞給那人,那人看也不看,從口袋裡抽出一支紅筆,畫了一個圓圈似的東西,又遞給了妻子。
「好,你就採取這種權宜之計吧。冒險的生涯並不適合於你,上一次,我險些將你誤殺了。要知道我從不手軟。」
痕的雙腿開始發抖,越抖越厲害,最後只好坐在地上。遠處的什麼地方有隱隱約約的號角聲,他側耳傾聽。
「因為習慣了。來了一個人,我便忍不住舊病複發,說起老一套來,其實誰又有興趣呢?他們都認為我發瘋了。」
「我不能判斷。誰又能肯定你究竟有多大的潛力呢?我看見你穩坐在這個洞口邊談論。」
「你這個人太不知好歹了。」老闆娘氣憤地說,「要知道他不是什麼一般的人,他的一個腳趾頭都比你不知高貴多少,你怎能以貌取人呢?這便是你們這類人的惡習。你走吧,我們很生氣,對你徹底失望了。」
「我簽了一個合同……」
這第一次等待的時間似乎長了些。兩個月過去了,秋天已過,初冬的寒意漸漸滲了出來。鐵匠沒有來光顧,收草席的也沒來。織好的草席在廳屋裡堆得老高了,這些席子,一張比一張古怪,一張比一張不適用,有一張的形狀竟和魚網差不多。痕心裏明白,這種東西是沒法賣出去的,所以別的收草席的小販來了,他一張草席也沒拿出來。可是再等下去,吃飯就成問題了,還有女兒的學費,過冬的衣裳。幸虧他的妻子近來去外面打些零工補貼家用,然而一回來就腰酸背痛,還不時地去窗口張望。痕知道她望什麼。
「我請你到這裏來就是為了要你認識事物的本質。時常,你認為絕然不同的兩個人,卻原來是一個。你萬萬想不到,這個老闆,這個有病的漢子,有時竟能變成一個強壯的人上山打柴,並且每次都把你嚇壞了。這就是不同尋常的本領。請你輕輕地坐下去,不要把床單弄皺了,他是一個非常挑剔的人。你感覺怎樣了?寶貝?」
「那麼我就饒了你。」老者收了鐮刀,仍然盯著他看,臉上不無鄙夷之色。「像你這種人,膽量這麼小,對自己的性命又看得特別要緊,根本不該來這種地方。你該聽說過最近兩天老虎吃人的事了吧?這一帶有三隻華南虎出沒,吃了兩個壯年人,還是好好獃在家裡為妙。剛才我看見你爬山的模樣了,窘迫得很啊。這是何苦呢?你看見天氣好,風又停了,於是就不安分了,跑到這山上來。你們這種人總是這樣不安分,膽子又小,把自己的性命看得要緊得不得了。如果在前面的草叢裡被人捅一刀子,或用那種砍柴的鉤刀勾一塊肉下來,你會作何感想呢?這種事輕而易舉……」
第二天,生活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和單調,就像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一樣。他讓妻子進村去探聽,看看村子里可有什麼傳言。過了一會兒,妻子回來了,告訴他沒有。他便在心裏譏笑自己竟然神魂顛倒起來,太不像話,於是又強制自己履行作息時間表,裝作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
「依我看,你不但不要去想事,還應該忘記發生的事。如果你每天都把前一天的事忘個乾乾淨淨,那你每天早上起來都會覺得自己是剛來這個世界上的嬰兒,省去了好多麻煩。你試試這個辦法看。」
他的話音剛一落,鐵匠的臉就從窗口消失了,景蘭的動作也隨之自然了起來。
「當然,我有病。」他爽快地說。
當東方透出第一線曙光時,他感到昨夜的躁動開始一絲絲從體內消失。什麼叫作新的嘗試呢?已經延續了五十二年的模式,又怎能自行隱退呢?毫無疑問,他正在走向老年,也不再常衝動,而要搞什麼嘗試往往是出於衝動。好久以來,他就不願動腦筋了,對嘗試也漸漸生出了厭惡之情。他回想起從前,當他織出那床中間空缺一大塊的席子時,心裏那種惡作劇的快樂,覺得十分乏味。但是就沒有別的了嗎?坐在窗口僅僅是出於無奈嗎?又似乎並不是。在他與鐵匠和收席子的之間這種直線似的、心照不宣的聯繫中,深深地隱藏著某種微妙的、無法言說的東西,似乎是滿足,又似乎是挑戰。正是這種靈魂最深處的顫動使得他一次又一次,心不在焉地站在窗口,或跑到山上去採集野菜。有時,這種顫動是如此微弱,以至於他覺得可以對此忽略不計。但兩三天之後,他又深感絕不能忽略不計。有一次,他甚至在沒人的時候大聲喊出:「它是存在的!」喊過之後又覺得很沒把握,很擔憂。因為這種存在的東西並不給予他某種穩定感,而只是不斷地奪去他賴以生存的種種依據,比如說作息時間表啦,工作進度啦,工作的技巧方式啦,與人的交往啦等等。他偶爾想一想自己的處境,覺得真是曖昧極了。他知道自己是一個枯燥乏味的人,以前每次去糧店買米都體會到這一點,可他並未料到自己會到這步田地,以至於每天都站在或坐在窗口挨日子。幸虧這一點除了那鐵匠別人都不知道,也不關心,不然會更煩惱。
「你還要對我保密呀!哈,你這滑頭!他們計算出來,你老婆這個月去了六回肉店了,真奢侈呀,哪來的錢?」
他走了,痕的內心空空落落的,他不願編草席了。
「啊,你好好躺著吧,你發燒呢!簡郎中和我們認識十幾年了,你怎麼連他也認不出了呢?真可憐啊,我看還是請個人來做這些事算了,我們現在不是有點錢了嗎?下一次那收席子的來了,我還是要提加價的事,不然他還以為我們的席子沒人要呢!」
「勢利眼!」妻子眼裡發亮。
「我記得十分清楚,」痕憤慨地說,「大冬瓜原是長得十分茁壯的,我傾注了很多精力照料它,它長得不同一般。後來,一個早上,它消失了。」
郎中走了之後,他感到自己的頭重得很,大約是失血過多吧。
「我願意四處走一走。」
回家的路上遇見背著草藥的簡郎中,他熱情地向他打招呼,簡郎中卻似乎不認得他,自顧自地走路,連頭也沒抬起來。這件事倒是他沒料到的,就如一瓢冷水從頭頂潑下來。他放下米,在田埂上坐了老半天腳還發軟,抬起頭來,看見那個稱他為「痕老師」的老頭遠遠地朝他奔來了。
時光在寂寞中不知不覺地溜過,一轉眼半年過去了,窗外已是初夏的綠色,籬笆上星星點點地綴著一些黃色小花。景蘭已經很久不來了,妻子說,他早就不織草席,去鄉下收購雞蛋去了。這樣,除了收房租電費的每月來一次,收草席的每月來一次,再也沒有外人來痕家裡了。有時他在去山裡的路上遇見熟人,想要打招呼,那人卻別過臉去,於是他也就勢別過臉。再後來他走路根本不抬頭了,省去了許多麻煩。可能是肉吃多了的緣故,爬起山來特別有勁了,下山時簡直有騰雲駕霧的感覺。
「似乎也正是這麼回事,」妻子嘆了口氣,「還有幾天那人又要來收席子了。」
「我並不要搬家,住在此地好得很,再說搬到哪裡去呢?」痕冷冷地說,心裏十分厭惡。
痕心裏七上八下的,走到家門口,又連人帶米跌進了水溝,將左臉擦傷了一塊。
「我是不在乎啊。我們就這樣談下去嗎?」
他的手抖得厲害,糊裡糊塗地簽了名。
「我認識這個人。」痕迷惑地眨眼。
「我現在應當做什麼呢?」
「學什麼呀,我近來差不多要放棄這門行當了,技術也退化得厲害,我將來可能不幹這個了。」
「我早上八點來。」他重複道,然後提起腳就走出門去,景蘭也隨之出了門。
「最近我以你的名義在外面做生意了。你不是富裕了嗎?外面全知道這回事了,我跑了好幾個鄉,他們全知道。於是我想了一個辦法,我從別人那裡收購了席子,說是你織的,再賣出去。因為我是你的好朋友,沒人不相信。你看,這一來,一方面擴大了你的名聲,另一方面我也得了好處。我還是很夠朋友的吧?」
痕含糊地「唔」了一聲,什麼也沒說。
一出門,便看見鐵匠那隱隱約約的身影在前方飄動,想跟上去又改變主意,決定還是放慢腳步的好。早春的天氣有些燥熱,還沒上山就出汗了,就勢在路邊石頭上坐下來,有人在身後說話:
鐵匠就如一個瘡,不去碰它倒也不怎麼痛,但總感覺得到。與人談話只要一涉及這個人,痕就變得侷促起來,語言繞道走。幸虧來找他談話的人越來越少,除了收房租水電的,就只是在路上碰見過一次簡郎中,談到了鐵匠。當時的情況很奇怪,簡郎中背著葯簍子向他敘述早晨上山採藥的情況,忽然停住話頭問他:
草藥郎中嚼了一種什麼藤,敷在傷口上,止住了血。痕定睛一看那郎中的臉,原來是鐵匠,冷汗一下就從背上冒出來了。
「什麼?」妻子吃了一驚。
「我要回去處理一些家務事,天亮了再來。」
「我們不止見一面。」
「這種事發生在漆黑的夜裡更有意思。」鐵匠說,「因為什麼也看不見,才會更貼近那種感覺。我已經等了這麼久,為了帶你來做這個試驗,因為你是塊做這個試驗的材料。你大概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嚇得發抖的事。那時我就知道了你對這件事有很大的興趣。現在你比那時沉靜多了。」
「是誰說的呢?」他也反問道,完全是迷惑不解的神氣。
山就在對面,痕沒事就愛去那裡面,有時是去撿點蘑菇野菜,有時只是看來看去。昨天下午天高氣爽,颳了幾天不息的風突然靜了下來,痕無端地覺得自己應該去山裡轉一轉了。他記起前不久吃的那種稱為「野藠頭」的野菜,十分爽口,於是提了一隻小籃邁步出門。
「1991年這麼快就過去了。」妻子在他背後說。
「那麼你,總還記得一兩句的吧?至少還記得一兩個字吧?你怎麼對他抱這麼深的成見、根本不聽他說話,還說聽不懂。」
「可是你不要學我說話好不好?」痕又生氣了。
然而他張開眼看見了妻子,若無其事地跟隨妻子回家了。回去的路上他頻頻回首,眼裡透出依戀,還出乎意料地在毛竹里拔出一株野藠頭。
「在這荒山野地里,如果我殺了你,然後挖坑埋了,上面鋪些亂草,便便噹噹,完全不會有人知道的。我早就認識你,對你這種人早厭煩了。過去我們一年當中至少有一、兩次謀面,有時在路上,有時在人群里,難道你就這麼健忘?我真的對你這種人厭煩了。」他揚了揚手中的鐮刀,威脅地向前跨了一步。
村路彎彎曲曲,兩旁的稻田黃燦燦的。他費力地走著,分明感到自己正在走進一個巨大的塑料袋裡去,那袋子正在慢慢收口,裏面的氧氣還可用兩小時,所以他要節省用。
「你打算怎樣看我?」
表弟向她投去讚許的目光,她說一句他點一下頭。
「為什麼呢?你要弄清一些事?我剛才告訴了你,完全是白費心思。」
「你總得工作。」沉默了半晌她才說。
老闆娘忽然從裡間出來了,幫他們斟滿茶,似乎很貼心地湊近痕的耳朵,悄悄地說:
「不過你已經到了橋上,」表弟彬彬有禮地提醒他,「怎麼還能說你不想過河呢?老闆娘是一片好心,你太自相矛盾了。你每天在家等待的不就是這件事嗎?急切的心情有時會使人忽略了最為重大的情節。你在糧店排隊時可以不理那些人,但是你不能不理老闆娘,你太狂妄了,這是不可以的,我們都不可以這樣。今天你來了,大家正好推心置腹。要知道她在此地四十年了,比你資格老得多,她差不多可以說什麼都懂。」
「他與你談了什麼嗎?」痕問。
「一共五百塊,我沒想到會有這些錢。你以後可以少編一些了,他說了每月要來收的,我們還可以抬價。」妻子高興地揚著手中的錢說,說完趕緊將錢藏在枕頭底下的一個布包里,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你知道,做買賣總是這樣,有旺季也有淡季,重要的是我們的產品,對不對?這一點你該有信心吧?」他說起大道理來。
「放下!」痕氣急敗壞地衝過去。奪回鉤刀交給鐵匠。女兒嚇了一跳,一溜煙跑掉了。
「你想清楚了沒有?」鐵匠系好鉤刀,打算離開。
「在如今這種年月,你對於織工的生涯有種什麼樣的預測呢?」
接著景蘭也逃走了。
他侃侃而談,又是那陳腐的一套,自己卻以為發現新大陸,言談中還不知不覺地要凌駕於他之上。
近來他的產量明顯減少了,也不如過去那麼認真,這一點連妻子都看出來了,心裏暗暗著急呢。
「我也試過,就是聽不懂,到後面頭就疼起來,所以乾脆不聽了。他不就是一個鐵匠嗎?讓我想一想,對,他說了『瀕臨』這個詞,我完全不懂,我也覺得你沒有必要去細想,搞得自己整日不安。」
「他並不按席子的數量給錢!他每次都是付同樣的數目,這次還加了許多,會不會弄錯了呢?也許等他想起來,會來要你退錢的。」
「我想你就是鐵匠,我們已經打過好多次交道了。」痕鼓起勇氣堅持,同時就感到老闆娘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現在他唯一的事就是坐在窗口發獃,當然只是旁人看起來像發獃而已。他並沒有發獃。他聚精會神地盯著對面那日漸衰老的身影,面上露著緊張的微笑。他的兩鬢漸漸斑白,眼皮也鬆弛了,那眼裡的光芒卻一天比一天更像鐵匠了,只是多了一些急切的成份。旁人也許會認為有什麼計劃在他心裏醞釀成熟了,或者他會做出什麼意外的舉動,然而沒有。他只是坐在那裡,與對面那位終生搭檔一起變老,用眼神傳達著信息。
「其實他並不總這樣,這一次為什麼呢?可能是因為你來了。你這麼怕他,我倒沒想到。」
痕在他那間有些簡陋的木板房裡睜開眼,打著哈欠,悔懊之情又一次湧上心頭。近十年來他幾乎每天都為這種心情所籠罩。這一次是為昨天下午出去找野菜的事。
就這樣,痕第二次到了茶館後面的小房間里,然而老闆不在。老闆娘招呼大家坐在那空床上,就說出去找老闆去。據她說可能老闆等得不耐煩,出門看親戚去了,但她一定要將他找回來。
「就是,我差不多什麼都懂。」老闆娘再次抖一抖眉毛,風騷地將一隻胖手搭在表弟的肩頭。「你想想看,四十年了,你還沒來我就在這裏開茶館,誰會比我的資歷更老?我可以毫不慚愧地說,對於這個村子里的每件事,我都是一個鐵面無私的評判員,你也要受到我的評判。以前你總是厭倦這件事,瞧不起我,我也不願多向你解釋。現在表弟來了,這下好了,我與你的關係這就趨於明確了,你為什麼還想不通呢?」
「當然你會贏,但偶爾我想也許我會贏,誰又知道這種事呢?我是不可能知道的了,而且我也不在乎了。」
「你懂個屁!這種事是要命的!」他大聲呵斥,可是女兒並不害怕,表情還有幾分嘲弄,似乎看穿了他,又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
幾個月過去,又是冬天來了。樹底下那些席子已成了黑糊糊的一堆,而且腐爛得特別快,連輪廓都不清楚了,一眼望去,和一堆草皮沒什麼兩樣。那幾根扁擔也不知被什麼人撿走了。痕還是常到這裏來,因為已經習慣了。不久前的一切都還歷歷在目,但痕那空空落落的心裏竟找不出絲毫留戀的感情。他只是站在樹下,做出沉思的樣子,其實什麼也沒想。如今他的腦海里是過於黑暗了,所有要想的事都在那裡化為模糊的一團,如眼前的這一堆,色彩和輪廓也早就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了。他看著周圍,看見了很多東西,但每一樣東西都看不清楚。痕聽說過大腦退化的事,據說大腦神經是一棵樹,當退化發生時,樹葉和樹枝慢慢地掉光,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主幹。痕知道自己也只留下一個光禿禿的主幹了,或許這都是因為放棄了日常工作所致。
「你還打算去那裡嗎?」
妻子很快適應了新的情況,還無端地自豪起來。從肉店回來,她告訴痕,現在村裡人連她也戒備起來,說話陰陽怪氣的。那肉店的老闆本是個熟人,愛與她東拉西扯,這幾天卻十分警惕的樣子,連眼皮都不抬起,割了肉往她籃子里一放,趕緊躲到一邊去了。
但那表弟似乎並不感到與眾不同的樂趣,只是一個勁往後退,退到了門邊,背對大家站在那裡。痕的妻子遞給他一杯茶,他失手將茶杯落到地上打碎了。
「然而事業呢?一個人,尤其男人,沒有事業心算個什麼東西?另外還有榮譽,還有誰比你更看重它呢?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口裡不說並不等於不知道,我們要實事求是。」
「你看,所read.99csw.com有的人都認為你是心情過於急切了,心情浮躁就是不切實際的表現啊。看看這位老闆,已癱瘓多年,仍然冷靜地躺在這裏。雖然我時常來看他,但是他並不像你一樣等待我的到來,這就是你們間的不同了。你的腳沒毛病,可以到處走,你還是心情焦躁。多到這裏來看看吧,多來一次你自然就了解他們了。他們是真正關心你的人啊。」
「也許。但還要再想想。你總不介意我坐在窗口吧?」他猶豫不決地說,對自己的聲音很厭惡。
一天早上,痕又上山了。他打好綁腿,穿好麻鞋,提著籃子出門的。這一次,在小路上看見了很多野藠頭,可惜都已開花,老了,不能吃。他疑惑地想著為什麼上次沒發現它們。爬了很久,抬起頭來,看見前面的野栗子樹上支棱著一捆什麼東西,心怦怦地猛跳,走到面前一看,果然是他織的草席,再看地下,還有一根扁擔。「華南虎」,他想到這三個字,獃獃地坐下了。他坐在栗子樹下,一直坐到天快黑,渾身冷得發抖了才回家。道路模模糊糊,他高一腳低一腳地亂走,到後來簡直就不再管什麼路,只是往下沖,弄得滿手都是刺藤掛出的血跡。下得山來,衣服都成了破布片,冷風一吹,傷口刀割一般。
痕慈祥地笑了笑,他當然不會將遇見一個惡人的事告訴任何人,免得講完了又後悔。他將手中的籃子往門角一扔,若無其事地坐下來編草席。
他一走,妻子就驚呼起來:
「啊,它就那樣消失了嗎?」乞丐注意地看著痕,弄得他又不自然了。「你還是這樣愛吹牛,又不爽快。依我看,吹就吹它個天花亂墜,痛快了事,免得躲躲閃閃太難受。冬瓜?誰又沒栽過?值得一提嗎?為什麼一到白天你就脾氣暴躁了?這很不好,要沉住氣。」
「當然。」痕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你的話很有道理。」
「也許是我自己。」痕的火氣忽然小了下去。
這一次痕特別生氣,竟罵起老朋友來,而且用了「鑽營」這樣的字眼。
痕不由得皺了皺眉,記起上次吹牛的事。
而對於他的經濟收入的增加,大家又另有一番解釋。他們說他並沒有賣出一張草席,只是他有個未見過面的遠房親戚欣賞他的手藝,每月匯錢給他。「現在他家裡的存貨已經堆得像小山一樣了,他不讓我們去他家裡,純粹是不好意思。」他們都這樣說。
「你可以拖延時間,我剛說過。」
他躺在毛竹叢中,身子蜷得十分緊。妻子看出了他的心愿:不願別人來搬動他。
「這種話我好像聽人說過。」
「我並沒有見過你,我只是遇見過鐵匠……」他急急地申辯。
「這個試驗無論對我對你都是有趣的。」
「這就行了。」收草席的說,將合同仔細疊好,收進胸衣口袋。
「當然,我可以讓你從廚房窗口爬出去。」
「你應該常常來見他,不要等到我們去喊你。」表弟又說,語氣中帶些教訓的味道了。「這樣的好機會可不是一般人常有的。當然,我們都看見你昨天去了肉店。啊,這裡有耗子!」他驚跳起來,一下就逃走了。
「那合同是永久性的嗎?」
「我非常疲倦,」鐵匠將禿頭在枕頭上擦來擦去的,「一想到我要向這個人解釋我就有很重的心理負擔,有些事難以解釋清楚,難道不是嗎?我們完全是無私地承擔了這個任務,可他並不懂得我們的苦心。剛才我出去是因為不想理他了,你的心太好了,他不會領情的。上一次他也搞得我不痛快,發了病,這一次,他又對我的身份產生懷疑,太不像話了。」說著說著,鐵匠就坐了起來,一把揪住痕,兩眼射出凶光盯視他良久,最後問道:
「我是說與人打交道的事。今後除了收席子的和鐵匠,不要放任何人進屋裡來,我與外面這些人的關係就這樣算了,太麻煩。」
剛吃完早飯,景蘭就來了,來了便坐下。
「我聽見你在我身邊說話,但我看不見你。我就這麼糊裡糊塗地跟你來了。今夜的事是最後的結局嗎?在結局之前我們是不是還要留下點什麼呢?」
那天晚上鐵匠並沒有來,卻有什麼野獸在對面山裡叫了一夜。擦傷的左臉也奇怪,直到早上才開始流血,用冷水、用紗布、用香灰都止不住,搞得身上血跡斑斑,只好讓妻子去請草藥郎中來。
「怎麼了?難道你還要懷疑我們嗎?」表弟一反往常謙虛的風度,責怪起痕來。「誰告訴你他是一位癱瘓病人呢?他身強力壯,還能上山打柴呢!」
「啊,你在這裏,我要告訴你一個十分重要的消息。」他喘著氣說,「都說你快離開此地了,要將你家的房子改為工具房呢,這不是糟蹋房屋嗎?而且是像你這樣的體面人的房子。想想看,編草席的技術高超,獨一無二,卻將他的房子改為工具房!真是險惡!這樣吧,我來幫你守這房子,待你回來之後完整歸還,你看怎樣,我不怕他們造謠,我要伸張正義,看他們敢把我老頭怎麼辦。」他揚了揚拳頭。
「你可以盡你的力量拖延,你的潛力還大得很啊。從我遇見你到現在,你顯示出非同一般的潛力。你要不要睡?」
現在他妻子去肉店的次數多起來,女兒也添置了新衣服。據妻子說,並沒有人見過那個收草席的,每次她去買肉,肉店老闆就做出憐憫的樣子,要她勸勸痕,不要這樣拚命織草席,身體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還猛烈攻擊某些人是「要錢不要命」。痕聽了妻子的話冷笑起來。
「這事就這樣算了。」痕一邊刷褲腿上的泥巴一邊說。
「價錢嘛,還是老樣,這一點無法作大的變更。」他慢悠悠地說。
然而他又撞上了鐵匠。老頭這次沒帶刀,卻仍是殺氣騰騰的,當時他正瞎忙著將那些踩倒的毛竹扶起,他忽然就在草叢中出現了。痕開始看花了眼,以為是一頭野獸,腦袋裡「轟」地一下,手腳都動彈不得了。
他氣沖沖地走出門,痕這才發現,他根本沒挑擔子,他是空手來的。這就是說,他知道自己這幾個月什麼都沒織,他只不過是來送錢的。那麼,以往他來他家時,肩上挑的又是誰的席子呢?也許那不過是個幌子,他的職業並不是收購席子,他只是打扮成那種樣子冒充收席子的?還有合同上的紅圈又意味著什麼呢?他問妻子要那張合同來看,又發現上面並無什麼紅圈,除了上次那些無法看明白的記號以外,什麼也沒有。
「說話?」景蘭茫茫然然地重複,「說話?誰會和鐵匠說話?沒人會這樣乾的,難道你還沒有注意到嗎?不,我從來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你不要亂說!」痕怒吼道,滿臉漲成豬肝色。
然而關於那把刀,關於鐵匠,自己又懂得什麼呢?無非是一些朦朧的猜測而已,甚至連猜測都算不上,只是在恐懼中挨日子。回想這一陣的行為,只不過是被動地幹了些不可思議的事罷了,他又怎麼知道那種事是要命的呢?難道只是因為鐵匠面目兇惡?要了命去之後又會怎麼樣呢?這些問題他完全回答不出,他不過在裝腔罷了。他知道的還不如妻子多,因為妻子起碼還知道鐵匠是個外來戶,現在成了村裡的一員,而他連這也不知道,整個的糊塗,越細想越糊塗。昨天夜裡他躺在床上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來消磨時間,那就是將自己每天梳頭掉下的頭髮搜集起來,進行一種有趣的編織。他越想越興奮,每個細節都想到了,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你真是過於謙虛了。我記得在困難的日子里,我好像是你唯一的知音吧?我常對錶弟說,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不管外面怎麼看,我們始終是站在一起的。啊,我真懷念那些好日子!我聽說你們家現在天天去肉店砍肉回來吃了。我就想,早該如此,這個世界埋沒了多少英才啊!」
「這對你來說已經夠了。」他臉上浮起那種模糊的笑意。
「你這個說謊的人,你根本沒來,卻躲在這裏捉弄我!」痕心中火冒三丈。
痕假裝不知,偏要在那桌邊多坐一會,還喝了一碗茶,將一角錢放在桌上。
痕覺得有點慚愧,因為他並沒有找到一個什麼好地方,有青草和劍蘭的地方,實際上,他連想也沒想到這類地方,之所以說一說謊,主要是為了讓妻子放心。近來他經常像這樣信口亂說,幸虧妻子覺察不到。現在,他抽著紙煙,面朝著月亮,他聽見前面那一排房屋裡傳出嘈雜的談話聲,那些聲音近乎喧囂,細聽卻又聽不出任何頭緒。從一間房子里,鐵匠走了出來,用他犀利的目光掃向痕的窗口。痕想避開他那炯炯的目光,但又總忍不住要往那邊掃一眼,像有磁石吸引一樣。後來他想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去睡覺,可又感到不太合適,感到那雙眼睛不會將他放過,思來想去的,越來越覺得自己的行為詭秘,不由得對自己的今後生出一種憂慮來。當他這樣想著的時候,鐵匠已經不見了,在那門口,代替他立著一把長柄的掃帚。不知為什麼,那掃帚也使痕坐立不安,不敢去睡。就這樣與那掃帚對峙著,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中竟看見東邊顯出了魚肚白,背上也有些沉重,原來是妻子將一床毯子搭在他身上了。再朝前一看,那張門關上了,門口什麼也沒有。
「是嗎?我剛才還在計劃用一年的時間來研究出一種新的編織技術呢。」他嘆了口氣,「1991年這麼快就過去了嗎?」
「……乾脆就呆在家裡不要動,到村子里打油買米之類的事全讓你老婆孩子去干,出頭露面是十分危險的。看見山下那口塘了嗎?有個和你差不多的人每天在塘邊溜達,結果上星期中了埋伏,夾子夾住了他的腳,敗血症完蛋了。我親眼看見獵人安放的夾子,那人就藏在路邊,這類事層出不窮。你以為我在恐嚇嗎?」
「哈!這種事誰說得清?又有誰能簽上一個永久性的合同呢?大致估計今後有飯吃就可以了。早幾天我去背米,茶館的老闆娘假裝忘記似的讓茶壺留在桌上,我一嘗,是特級花茶!其實她怎麼會忘記?她自認為應該對我改變態度了,這些人真可笑。」
「聽什麼呢?那是你自己的幻覺罷了。」鐵匠冷冷地說,「退路是沒有了的,我還帶著刀呢!你可以來摸一摸。」
「鐵——匠,」郎中拉長了聲音,又重複了一次:「鐵——匠!好,這就證實了某些看法是有充分根據的。現在還去山上鑽來鑽去的人可說是寥寥無幾了,再說你的氣色並不怎麼好。」
「我現在什麼都不擔心了,除了一件事。」
簡郎中卻責怪地看著他,搖頭,然後走了。
「是的,那蠢貨的確和我談過,那又怎麼樣,很多人都和我談過,我說了同樣的話,對你也沒什麼例外。我想說便說。」他忽然大發脾氣了。
「應該說我向他學到了很多東西,他是一個了不起的怪人。」
痕再次上山的時候,那棵樹下的草席全部爛掉了,連那幾根竹扁擔也不知被誰撿走了。曲指一算,他已經有三個月沒搞任何編織了。他舉目望去,荒山上一片蕭索景象,晚秋的風聲中竟然會夾雜了鈴鐺的響聲,隱隱約約,含義模糊。
「收席子的來過了,他問我要了那張合同,收回去了。」妻子垂著眼說。「他走了之後我才想起:我怎麼能讓他收回去呢?那是我們的合同,我們靠它吃飯的呀,我太傻了。」
「你怎能說這就是欺騙?」景蘭生氣地站起來,「如果不是因為友誼的關係,我才不會自討苦吃呢!你知道的,我並沒有去販賣別人的東西,我販賣的是你的東西,你太不識好歹了。你想想,你的東西實際上是很難賣出去的,你我心中有數。現在都是由於我的宣傳那些貨才受到歡迎。在這以前十多年裡,你到底賣出了多少貨,你是清楚的。」
「你認識嗎?你當然認識,你們見過一面了。」老闆娘點頭同意。
「鐵匠是一個瘡。」他輕輕地說。
今天他又上山了,他聽見了鈴鐺聲,這是以往不曾注意到的,那聲音時遠時近,時強時弱,並不時時刻刻吸引他的注意力,但總讓他感到。這座山,他來過無數次了,上來又下去,採集野藠頭和野栗子。但直到今天,他才發現自己完全不認識它,也搞不清近年來在山上所遭遇的事情。比如說,鐵匠到底來山上幹什麼?是不是為了跟蹤他呢?似乎完全不是,因為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每次都是威嚇教訓他一頓就走了,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在等他去干。他才不把他當回事呢!但又為什麼他如此頻繁地與他在山裡邂逅呢?再比如說,他到現在也弄不清收席子的每次進山之後到什麼地方去了。山後是一條又大又深的壕溝,絕對過不去,所有的人都得像鐵匠和他自己那樣,沿著原路下山。痕從未看見過收席子的往回走,他一進山就整個消失了。有一回,痕在窗口等了整整一下午也沒見他的蹤影。但他又並沒真正消失,一兩個月之後他又出現在他家裡。那麼,當他將這些草席扔到樹下之後,他究竟去了什麼地方呢?莫非這山上有一個秘密的洞穴,可以通到外面?痕覺得這事又蹊蹺又荒唐。他又記起自己從不曾與人談論過這事,哪怕和妻子也不曾,因為他沒法確定自己的語調。再說搞得別人不安反而不好,他也不願意有人來這荒山上察看,吵吵嚷嚷的反而要出事。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中出事,早就沒有了那種好奇心,只盼望平平安安度過一生,不斷有人給他送錢來就行了。
「我與景蘭建立友誼大約在十五年前,」痕說了這一句突然打住,因為實在想不出要說些什麼了。費盡了心機從腦子裡搜索,還是沒有句子。於是他張開嘴,茫然地看著景蘭。景蘭微閉雙目,面帶笑容,用指關節敲著桌面,根本沒注意到痕已經沉默了,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想自己的心事。
她說完就抓住痕的手臂往門外拖,痕胡亂與她分辯著,爭吵著,景蘭和表弟也跟在後面說服他,四個人吵吵嚷嚷地出了門。痕的妻子在門口看見這一幕,很吃驚的樣子。
「很可能。那也就談不上是否有趣了,反正你也不在乎了。」
生完氣痕就睡午覺,這一覺從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搞得妻子不知出了什麼事,大大擔心起來。中午胡亂吃完中飯,痕又倒頭便睡,朦朧中聽見女兒在耳邊說:「那人又來了。」
「在山上鑽來鑽去的人本來就寥寥無幾嘛!」
「我還以為你……」痕張大了嘴。
痕不敢先開口,自顧自地編草席。時間一點點挨過,屋裡只有他們倆,誰也不理誰。鐵匠倒沉得住氣,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當兩個熱水瓶里的水全倒光了時,便站起來,一邊出門一邊回過頭來拋出一句:
幾個月不來的景蘭又上門了,穿了一身黃衣服,滿臉容光煥發,顯得年輕了好多。這回他還帶來一個陌生人,那人也穿著黃衣服,很謙卑的樣子。
痕一動不動,又坐了幾分鐘才慢慢站起,背起米回家,心裏再一次感到在這個村裡已成了一個幽靈。
痕的女兒倒並不怕鐵匠,她從他腰上取下鉤刀,在屋裡舞弄起來,一副頑皮相。鐵匠注視著她,目光就如兩條冰。
「我明天早上八點來。」他畢恭畢敬地說,垂著雙手。
他去糧店買米,所有排隊的人都與他拉開一段距離,好像他有傳染病似的,更沒人再來推他了。他則仍然一如既往,翻著白眼看天。只是有一回,一個常來的村民當著大家的面叫了他一個十分耳生的稱呼。當時那人笑容滿面,迎上前來叫了一聲「痕老師」,給了痕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臉都有點白了。他當時不自覺地後退了兩步,獃獃地瞪著那人。那老頭自覺沒趣,怏快地走了。周圍的人則竊竊私語起來,連米都忘了去買,直到店員高聲叫喊才匆匆去櫃檯。
「我並沒有答應,」痕連忙辯解,「我已經不打算干老行當了,我早該休息了。」
「埋沒了多少英才。」表弟也說,臉上無動於衷。
背了米到茶館歇腳,茶館老闆娘正和另一老嫗聊天,看見他來,兩人同時閉嘴,用譴責的目光瞪他,希望他快走。
「我聽說我的表弟向你學到了很多東西。」
「我們一直等你,」妻子說,「他說晚上還要有事呢!」她指著暗處坐著的人影,那人走上前來,真是那收草席的。
那人走了以後,痕問妻子:
「你終於看出了這一點我很高興,以前我還認為你是那種頑固不化的人呢!我一直想影響你,你就沒看出來嗎?」
「那也非常可能。我早告訴了你,他躺在這裏無所不知,你們之間早就有過神交了。很多司空見慣的事都有其深刻的意義,難道不是嗎?」
那晚的月亮出得特別早,痕坐在窗前,抽著紙煙,看著山坳里的月亮,古怪地笑個不停。女兒抱怨說他的笑聲使得她無心複習功課,於是他只好收住笑,到廳屋裡去編席子。
「你怎麼知道我不工作?」痕有些憤懣。
痕走到廚房窗口朝外看,看見鐵匠悠閑自在地在馬路邊上抽煙,那把鉤刀就放在他的膝頭上。抽完一支煙,他就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走了。
「還是老價錢嗎?我們要加價呢!」妻子說。
「不要理他們。」痕想著心事,注意著門的響九九藏書動,因為收草席的要來了。
不聲不響過了些日子,景蘭又來了。
「晚上。你要洗個澡,收拾一下,顯得我們是有身份的人。」
「在這裏,我扔到門背後了,那是小孩玩的,我覺得他們在取笑你呢。」
痕連忙跑進卧室去叫醒景蘭,告訴他可以回家了。但景蘭伸著懶腰坐起來,很生氣的樣子。
「聽見老虎吃人的事了嗎?」景蘭開口道,狡詐地眯著眼,被太陽晒黑的雙頰不停地咀嚼什麼東西。「傳得滿村風雨呢!」
「收席子的有什麼難對付的呢?自自然然地討價還價不就完了嗎?倒是門口那人真噁心,看你跑得滿腳都是泥。」
「那它不吃你嗎?真可怕呀!」少年天真地瞪大眼。
近來,好夢的意境越來越鮮明,有一次醒來后,他口裡真的有蘋果味,過了好久那股味還不消失。與此同時,不祥的感覺也越來越切身了。昨天夜裡鐵匠走到窗口來告訴他,他的日子不多了,很快,他就不會再醒來,但也不會真正沉睡,而是像那塊石頭,在無底的、狹窄的空間里下墜,永無盡頭。那是一個永無盡頭的管狀空間,他周圍的管壁是水泥做的。「難道這不是很有詩意嗎?」痕卻因為這詩意嚇出一身冷汗。
「你不要對我保密了,痕老師。」他又說出這個刺耳的稱呼,弄得痕臉上紅一塊白一塊,憤怒地站起身背了米就走。
「啊,你看懂了那合同嗎?」
痕的妻子正目不轉睛地看著。
「我要說的是,他並不是上次躺在這裏的老闆,他是村裡的鐵匠!」痕大聲嚷道,對於老闆娘的胡纏蠻攪感到非常痛恨。
「對,已經夠了。經濟上的困難我自己克服,我這個人,能吃苦。」痕忍不住表白起來、「你看,我臉上的傷是背米時摔的。」
「當然啊!當然啊!」老闆娘連忙接過口去,「如果你不那麼急切,如果你徵求一下我的意見,你還會聽得更清楚,某種微妙的聲音會終生伴隨你。我們這些人就像一座橋樑,你要過河,就離不開我們。」
他坐下來,依然是那張躲躲閃閃的、模糊的面孔。喝了一口水,他提出要在那張合同上再增加一些條款,痕的手心出汗了。
妻子對於他的舉動心領神會,也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他們倆都在心裏存著那個疑惑:誰知道那收草席的人靠不靠得住呢?世上的怪事誰能預料?
老者不屑於回答他的問題,繼續說道:
「你可以走。這裡是一個懸空的平台,一百平方米左右,我們在平台的中心。不論你朝哪個方向走,都要仔細數自己的腳步。掉下去是無底的,像我們面前這個洞一樣。當然你可以數好腳步走一走,這也是一種有益的遊戲。我在這裏大聲擊掌,你可以根據我的掌聲判斷方位。」
「那是沒有用的,」景蘭打斷他,「我們都簽了各式各樣的合同,區別只在於大家都不說,而你說出來。合同又怎麼樣,我們照舊在惶恐中度日,無法忘記某些事。我為什麼派我的表弟來呢?就是為了幫助你忘記某些事。你做得還不錯,只是有些急躁情緒還需克服。我看得出我終於對你產生一定的影響了。」
「的確。你看出來了。」他似乎放了心。
「讓我們推心置腹地談一談。」在茶館,穿黃衣服的表弟攔住他畢恭畢敬地說道,還遞給他一杯茶。「有些事,你是不是過於急切了一點呢?」
現在他正等待下一輪的席子收購。他曾對妻子說,就是不工作也會有人送錢來的,當時他說這話倒不完全是吹牛,他對這一點無端地有種自信,也不知這自信是從哪裡來的。反正近幾個月來,他覺得自己的目的越來越容易達到了,有時剛剛在腦子裡產生一個念頭,隨之就變成了現實。比如他剛剛想到「少工作一點,多偷些懶,照樣活下去」,他的身體馬上就變懶了,而且心安理得,並不為今後的生活發愁。上午他還鬼使神差一般對妻子說:「我的席子會賣很高的價錢的,這世界上需要我這麼個人,雖然地位身份模糊,這種需要也就規定下來了。」妻子還以為他說胡話呢。
下了山,看見熟悉的田野,和村裡的農夫,才又懊悔根本不該去采野菜。如果做些別的,比如說,坐在塘邊釣魚,不就遇不上那兇惡的老頭了嗎?說不定還釣上一條魚了呢!而現在,無故地被驚嚇了一回,又沒採到野菜,完全是自己的錯誤。他這樣打比喻時,忘記了自己從來不喜歡釣魚的事實。
「那把刀,我玩起來很順手的。」女兒不知什麼時候從屋裡溜了出來,興奮得兩眼發光。
痕的臉微微一紅。
「老樣就老樣。」痕連忙說,他還擔心他要減價呢。
「我也不想睡了,就坐一坐算了。我對自己完全沒把握了,我還有多久?」
痕又開始坐立不安,對於表弟的做法憤恨到了極點,打算等他下午來了之後將他撇在家裡,自己到山裡去;或讓他在廳屋裡乾等,自己閂了門在卧房睡覺;或根本不讓他進門,任憑他怎麼喊也不開。想呀想的,想出好多主意。兩點鐘到了,他沒來,三點鐘了,還是沒來。痕垂頭喪氣,將憤怒轉移到了自己身上,坐在屋裡生悶氣。
每天夜裡睡覺以前,痕有意地將思路引到「十全十美」這件事上。他很快就「嘻嘻」地笑起來,然後在夢中變成了一個柔弱的嬰兒,貪婪地吸吮著一隻大甜瓜。
老闆娘來得更勤了,來喊他去茶館。她招來各式各樣的男人,一律稱他們「老闆」,叫痕認真地聽他們說話。有一回她竟叫來一個乞丐,這個乞丐是全村人都熟悉的,不但乞討,還偷東西。夏天裡剛剛偷走了痕園子里的一隻大冬瓜。那人一見痕就上來拍他的肩膀,拍完了又說他很願意照顧痕這樣的人,因為他一慣對他有興趣。
他神情恍惚地從原路下山,東張西望,連一株野藠頭也沒找到。抬頭看看,滿天亂雲,太陽光也不似出來時那般亮,一隻啄木鳥叩擊樹榦的聲音竟使他毛骨悚然了好一陣。直到下了山才看見幾株野藠頭,連忙彎下腰采了放進籃子,葉子黃黃的、瘦瘦的,完全不能做菜。
說過這些話之後,他覺得心裏格外的輕鬆。踱到窗口,看見那幾個村民已走遠了,鐵匠又出現在那張門外,似乎在冷笑,還朝他做了一個鄙夷的手勢,使得痕不由得臉一熱,低下頭去。他想到最近發生的這些麻煩,都是那收席子的來了之後出現的。要是那人只出個普通價收購他的席子,他妻子就不會常去肉店,村裡人就不會知道他的生活「好了」,也不會有人來打他的房子的主意以及跑到他家來要向他學習什麼的。現在事情已經複雜化了,但他與收席子的之間的關係卻是簡簡單單,那人連貨都不看就給錢,挑了席子就去扔在山裡。而原先,那些收席子的總是左看右看,還挑毛病,狠狠地壓他的價,說他的工作「華而不實」什麼的,甚至常退貨。
「那你還理他?」
他忽然覺得很窘,就沒話找話地說:「我聽到一種風鈴的聲音。」
妻子拿起合同,對著光眯縫著眼看了幾秒鐘,然後用食指的指甲指著右邊角上對他說:「就在這裏簽名吧。」
痕知道他在演戲,這村裡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有這種古怪的本性。
「你無法忘記,但你會慢慢習慣,習慣了就好了。而且我還會給你蘋果吃,長夜就是這樣被消磨的。」
「什麼?你還在想那個人呀!其實我對他也並非一無所知,但我不去想,這不就完了嗎?有些人我們不去多想的,順順溜溜,我們不是已經過得順順溜溜了嗎?比原先好多了。」妻子說。
上山的小路又陡又窄,而且僅有一條路。痕攀住路邊的亂藤和野草往上爬,畢竟已年近五十,動作不那麼利索,一會兒他就氣喘吁吁了。正要在草叢裡坐下,抬眼看見前頭有一打補丁的屁股出現,從身影看那人似乎比他老得多。痕重新邁動僵硬的兩腿,緊緊跟上,一直到了山頂,才大汗淋漓地與那老者一同停下。
痕開始認定,白天的事是最消耗精力的,不論去老闆娘家也好,與鐵匠見面也好,上山去看也好,都是一種純粹的消耗。就因為這,他更應該在夜裡睡得死沉沉的,做一些嬰兒的好夢。這種願望有時實現了,有時卻不能實現。不能實現的時候他往往睡不著,就到窗口去看鐵匠。鐵匠的黑影立在對面屋檐下,痕看著那影子,一顆心像從懸崖滾入無底的深淵。這一瞬間,他往往決定再不去老闆娘家,也不去任何地方了。他失魂落魄地睡下,到早上醒來,又把夜裡的感覺忘記了。也許就因為白天的事雖引來不祥的感覺,也引來嬰兒的好夢,他才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去老闆娘家裡?他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
他想到那鐵匠。原先不曾見過面,卻對他的一切了如指掌。這些年經常有這樣一些陌生人,一見面就對他的過去了如指掌的樣子。痕想,大約于不知不覺之中,他在這一帶的知名度已是非常高了吧。這個人,無緣無故的來他家裡坐,弄得他心神不定,而且他那種反客為主的態度也令他無可奈何。如果關上門不讓他來,又顯得自己十分怯懦,讓他來呢,又不能做到鎮靜坦然。
後來景蘭提議說,為了紀念他倆在艱難的日子里結下的友誼,痕應該發表一個講話,為此他特地準備了錄音機,打算將這個講話錄下來,帶到四處去播放,為痕作宣傳。他拿出一個小匣子放在桌上,痕拿起來細細一看,發現那只是一個普通的木匣子,裏面放了一條小手絹。
只有景蘭每月來一次。景蘭是痕最老的朋友,兩人幾乎無話不談。景蘭談話十分講究藝術,拐彎抹角,朦朧而晦澀。他將痕稱為「了不起的織手」,「非凡的創新者」等等,但從不使用「世界之最」這類字眼。痕注意到了景蘭的態度,有點耿耿於懷,但還是與他聊天,一聊,又免不了吹牛。所以每次景蘭剛來的時候痕都不反感,走的時候痕卻十分憤怒,將門「砰!」地一關。
老闆娘也勸痕:「沉住氣。」
「請你不要生氣,」痕連忙說,「我完全知道,我的那些貨一點用也沒有,況且我又好久不工作了,現在完全是徒有其名。有時候,我愛說說大話,請你不必生氣。我以後要牢記少說大話。這都是從前養成的惡習。」
「你就是在這裏住一兩天我也是歡迎的。」痕突然說,說過後目光就躲閃起來。
「這一點我很有信心。」
「其實我原是有祖籍的,只是並沒有人告訴我,那段歷史已經模糊了,也無法查證。又因為我對此事根本不感興趣,就信口胡謅了一個。這與鐵匠還是有區別的。但我們又有一致的地方,因為我現在根本無法回到我的祖籍所在地去了。連設想一下都不可能。」
「既然他們已將重要的事委託了人了,我也放下心了。興許今後的事並不那麼可怕,他們一個個消失,遠走高飛,但總有人代替他們。而我,只要耐心與他們周旋自己就不會出問題,再加上你告訴我的,學會忘記,簡直十全十美了。」
「這編草席,實在也算不了什麼事業,我只不過是喜歡吹一吹牛罷了,誰又當回事呢?就連你,也是在嘴上附和而已。」
老頭果然知道他的秘密還是虛張聲勢?他又記起近來已沒有人到他家裡來,連景蘭也不來了。開始他把這看作一件好事,現在又看作一種凶兆,原來還有人在算計他住的房子呢!這一招太陰險了。雖有這許多煩惱,痕的心裡頭還是不像原先那麼虛了似的。就因為來了一個收草席的,將他的毫無用處的東西用稍高的價錢收下,使得他的生活有了保障,從此他便生出一股理直氣壯的情緒來。但一想到那些草席扔在荒山裡任憑日晒雨淋,又有點擔心,擔心被別人發現,識破這裏頭的機關。因此他去山裡光顧自己的產品的次數漸漸多起來,當然每次都是偷偷摸摸的,連對妻子也不說實話,還提了竹籃作為掩護。最初一星期去一次,慢慢地變為兩三次了。原來並沒有路通往那棵栗子樹,踩的次數一多,周圍的毛竹和草都被他踏倒一大片。他擔心這會不會更容易暴露目標,又想將自己踩倒的那些植物扶起來,但徒然忙亂了一陣,並無什麼效果。
「惡人用的是一支『五四』手槍,還矇著面。你想,我不過去散散步,這世界真險惡啊。我現在有時很討厭別人來我這裏,最好誰也別來。」
一說完又覺得自己的話特別可笑,忍不住笑出了聲。這一笑,周圍的灌木可疑地響動起來,像有野物潛伏在那裡。他連忙收住笑聲。
現在他每天什麼都不幹,一天睡十個小時,除了一月一次去糧店和煤店外,其餘時間就是獃獃地坐在窗前,與對面的鐵匠無聲地交談,有時也並沒交談,只不過是習慣性地坐在那裡。他又去過幾次茶館,都是被老闆娘叫去的,但再也沒有見過第一次看見的那位老闆,而是看見一些另外的人,每次看見的都不同,不過都是村裡的熟人。老闆娘卻每次都堅持說那人就是老闆,不是別的。堅持的次數多了,痕就覺得自己沒有力量與之爭辯了。於是他試圖使自己慢慢適應老闆娘的觀念,可是還不行,老闆娘還是嫌他反應遲鈍,思想陳腐,不值得他們來對他作評價,說要不是看表弟的面子,她根本就不理他了。
「請問你現在幹什麼工作?」痕出於禮貌問那表弟,表弟卻嗔怪似的瞪他一眼,掉轉頭去不理他。
首先產生疑心的是他妻子。追問之下,他便只好講出實情。妻子的臉色看起來有點奇怪,雖竭力掩飾,還是引起了他的慍怒。
「我要試的。」
痕在窗口看了很久,想等那人從山裡往回走,但那人始終沒有回來。他知道這條路只能通往山裡,那麼肯定他是到山裡去了。這是一座荒山,山上僅有這一條不成形的小路,就是白天里,也只有熟悉地形的人才去山上,夜間從來沒人敢去,怕迷失在裏面,也怕野獸。痕越想越覺得此事蹊蹺,簡直不可思議。於是問妻子注意過這人的長相特徵沒有,妻子說沒有,因為他長得太平常了,和那些收購草席的販子沒什麼兩樣。痕又記起,他竟沒有向這個人吹噓自己的編織技術!這可是生平第一次,為什麼會忘了呢?就因為他不曾問起!平時,無論什麼樣的客人來到他家,總少不了問起他的編織技術。一問,他就開始吹噓,一吹就忘乎所以似的。而這個人,似乎與他心心相印,又似乎與他有什麼默契,反正他有這種感覺,才拿出中間缺一塊的草席賣給他的。整整一晚上,他連想都沒想過吹牛的事!
「怎麼樣呢?我也搞不清……」他囁嚅著,「要等那收席子的來才知道,合同都在他那裡。」
「哈!你裝什麼蒜?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這事已經好久了,大家都在議論。我是理解你的,正如簽不簽合同不能說明問題一樣,一個人工不工作同樣不能說明問題。你有錢去肉店,這就可以了。」
「他正要去走親戚,我將他拖回來了。」老闆娘說,「要知道你不來的話,他會特別生氣,你應該自己來。」
「我的確有點孤陋寡聞。」少年嬉皮笑臉地走掉了。
「當然不介意,當然。我怎麼會讓你為難呢?」痕一邊遞過煙去一邊疑惑著:那合同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我們老闆昨天下午已對他作出了評價,我們這就是來請他去聽一聽的,這事至關重要,所以我們匆匆趕了來。」老闆娘說,「你們想想看,現在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那裡,難道我們不應當尊重他嗎?」
風越刮越大了,鈴聲離他越來越近,似乎有很多風鈴掛在不遠的地方,又似乎聲音是從一個方向傳來的,越響越急。痕想道:如果他順著鈴聲追尋下去,會出現什麼樣的境地呢?每次他都沿這條小路上山,因為山上只有這一條路。而如果要隨鈴聲追下去的話,就要從沒有路的草叢和灌木叢中穿過。他大致判斷了一下方向,便往南邊開起路來。他撿了根枯枝撥開樹枝和雜草,一步步行進。然而一旦他偏離了原來的路線,鈴聲就變得微弱,最後完全消失了。大約爬了半里山路,痕已是滿頭大汗,看著這些活生生的小樹,痕覺得異常沮喪。側起耳朵來聽,什麼也聽不到。他猛然想到,鐵匠總是與他走在同一條路線上,還有那收席子的,扔席子的地點不也是臨近這條小路嗎?或許這便是為什麼在小路上聽得見風鈴響的原因了!風鈴是掛在什麼地方呢?是鐵匠或收席子的掛的嗎?還是根本就不存在?痕累極了,再走下去已是不可能,於是他掉轉頭沿來路往回走。在接近小路時,風鈴聲又隱隱約約地響起來了,到他踏上小路回家時,鈴聲就像發了瘋似的在他身後追擊,每當他一回頭,鈴聲又戛然而止,就是搞不清是從什麼方向發出的。也可能是他腦子裡的幻覺吧。
「這種事,你不能設想有個盡頭,你太急切了一點。」表弟枯瘦的指頭在茶杯邊沿旋轉著,很悠閑自在的樣子。
老闆娘仍舊搭拉著眼皮在打瞌睡,痕盯著自己的兩條瘦腿發獃。
有幾個村民從路上走過來了,痕生怕他們注意自己,連忙朝回家的方向走,也不想到山裡去了。那幾個人居然也掉轉頭,跟在他後面走,還https://read•99csw.com嘰嘰喳喳的,似乎是在說他。痕索性站在原地,看他們幹什麼。但他們不幹什麼,也站在原地,還是嘰嘰喳喳地小聲說他。痕趁他們不注意,撒開腿便跑。
痕板著臉,告訴老闆娘他今年夏天丟了一隻大冬瓜的事。
現在痕一邊穿衣一邊想:那老者的話究竟有幾分是真的呢?如今外面殺人的事真有那麼多嗎?這些年來,他已習慣於不去別人家裡了。除了去沒人的山上,一月一次到村裡買米,買煤,偶爾為家裡買些笨重的東西,他基本上是坐在廳屋裡編草席。他給自己做了規定:每天六小時工作,三小時吃飯,三小時看「編織技術」,四小時「閑散」,八小時睡眠。有時也有客人來,自己村子里或鄰近村子里的人。每逢來了人,他總不免本性難改,一個勁地吹起牛來,將自己編草席的技術吹得神乎其神,喻自己為世上獨一無二的神手。這種時候,客人毫無例外地乜斜著眼,很不耐煩的神氣,痕則提高了嗓門,硬著頭皮吹下去,心裏恨不得給客人一記耳光。客人一走,痕就憤怒地關上門,吩咐妻子:「以後不要放這傢伙進來,就說我不在。」仍坐下編草席。
「我不擔心。」痕壯著膽子說,「你已經知道我心裏的事了,像你這種老謀深算的人,早對我的前途清清楚楚的了,你才不會來費這個力氣呢。」
就在那一年的秋天,痕在毛竹叢中迷路了。他走失的地點並不遠,大約進山二百米的樣子。或許因為是半夜,他心裏又急,到處亂闖才迷路的。深秋的山風是很冷的,他出門又忘了穿外套,可能受了驚嚇,再一凍,就在毛竹叢中倒下了。其實只要頭腦稍微冷靜一點,往回走一段就出山了。可是誰知道真情呢?也許年齡不饒人,他精疲力竭了;也許他根本沒有掙扎,坐在那裡睡著了;也許他知道出山的方向,就是不願出去,自己造成了自己的迷失;也許是什麼人將他騙到山上去的,因為他並沒有半夜上山的習慣,也從來不夢遊。什麼可能性都有,但這件事畢竟是反常的。
「請問你的家在什麼地方?」痕卑屈地擠出一個討好的笑臉。
跌傷臉的第三天,收草席的又來了,一進門就說要與痕簽一個合同,今後草席有多少他收多少。痕浮腫著臉坐在那人對面,心中喜出望外。他的妻子也掩飾不住臉上的高興,卻一聲不響。
「你想什麼呢?」妻子問。
就這樣,他與收草席的人心存默契,嚴守著一個共同的秘密。
他故意把動作放得很慢,上完廁所已是八點半,然而那人並沒有來。因為妻子掩飾不住臉上的失望,痕又很氣憤。他開始在屋裡踱來踱去,一直踱到九點那表弟仍沒來。幸虧妻子到鄰村買菜去了,要不然可糟糕死了。9點15分的樣子,痕伸長脖子朝大路上望了望,確定他不會來了,便穿好外衣,提了籃子打算上山去了。回想自己早上的行徑,也覺得不可思議:原來自己是很在乎這類事的?那表弟是不是看透了他,才開的這個玩笑呢?
「以為我不來了嗎?我說過要來的,我這人最守信用。」他咧嘴一笑,彎下腰去捆草席。
小販慢慢地數鈔票,數完,低著頭將錢交給痕,痕也低著頭去接,兩人誰也不望誰。痕接過錢后深深地嘆了口氣,心臟又狂跳起來。
鐵匠離去后,痕還是坐在窗口,整整坐了一天,神情很平靜。
「這種合同是很可怕的。」妻子忽然說。
「生意怎麼樣?」鐵匠故意粗聲粗氣地問。
「用不著看,通過這一年來的買賣,我明白好些事了。」
自從收席子的不再問他要草席,只是定期給他送錢以來,痕覺得自己對年代的記憶慢慢模糊了。一年又一年,他時而覺得自己已經活了很久很久,時而又覺得自己還是個嬰兒。儘管妻子女兒每天提醒,痕還是沒有日期和年月的概念。一切全是錯亂的、顛倒的。
「你知道他為什麼總來嗎?」妻子說,「一個朋友告訴我,他來這裡是為了剽竊你的技術,最近他也編起草席來了。」
回家的路上又被那稱他為「痕老師」的人追趕,奔命一般奔回屋裡,弄得滿腳都是泥。那老頭倒也不進屋,只是在門口高一聲、低一聲「痕老師,痕老師」地叫,搞得他只好躲進廚房。一直到妻子回家那傢伙才走開。
「以後說話要注意一點,有些話可以不說。」鐵匠毫不放鬆地瞪他,「你一個人在山上的時候尤其害怕,難道不是嗎?睡著了也沒用,總要醒來,我正是來提醒你這一點的。這件事不要輕易地忘記。你看見這鉤刀上的血了吧?很普通的事。要徹底從心裏打消關於合同的企望,我在那邊每天都關心著你的這個問題,你都清楚的,只是別忘記。」
「啊,我弄錯了,沒有什麼合同,我剛睡醒,還在說夢話呢。」他的腿簌簌發抖了,隨即又提高嗓門給自己壯膽,「我什麼都沒說。」
「我對於你的改良織法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你並不想研究任何事,我已經看出來那對你是沒有意義的。」
「我為什麼要說謊呢?」他顯得茫茫然然,「我沒打算說謊。也許你心裏有太多的臆測。」
痕呆立原地,老者首先走掉了。
「拚命織草席所得呀!」
「誰在學你說話呢?」他再次顯出茫茫然的樣子,「誰學你說話了?」他一邊重複一邊朝路上走,一會兒就走遠了。
「這個匣子具有神奇的作用,」景蘭說,「請開始說吧。」
景蘭做作地瞪大雙眼,痕又從他臉上看出村裡人那種古怪的表情來。「狗改不了吃屎。」他想道。
「也許是你自己。」他也說,放了心似的。
「我早知道他是個庸庸碌碌的傢伙,他如果學得會我這一手倒有救了。這傢伙骨子裡是個騙子。還記得我們和他是如何相識的嗎?就因為他騙了我們,我們才與他做朋友。」
「這個人,可能是住在山那邊的,山路已走熟了。要不,誰敢在這個時候過山?」妻子在廳屋裡邊打掃邊嘮叨,「其實加點價他也會同意的。你沒注意嗎?他一心要收你的貨,每次看也不看就挑走。」
「是有這回事,」他冷笑著回答,「還遇見一隻華南虎呢!」
他還在說下去,痕幾次抬腳要走,又懾於他眼中的凶光沒敢動挪。
「那人什麼時候再來?」痕擦著汗著急地問道。
「就是。說起來也怪,我昨天一天競忘了編席子了,我怎麼會漸漸疏懶了呢?看起來,我還是不應該有很多的空閑,最好被人從後面追命一樣的追。我昨天幹了些什麼,我竟忘了。讓我想想看,我想起來了:我在裏面房裡造計劃,我不斷地考慮應該怎樣對付那收席子的,我想了一個又一個方案,後來有點疲倦,就睡了。」
「當然。」他背對著痕在數鈔票,痕覺得他數得特別久,然而終於數完了。
「這種合同,也許是有年限的吧?」痕遲遲疑疑地問。
「你當然注意到我們倆的服裝了。這是一種標誌,說明我們已洗心革面了。我們穿著這身醒目的服裝,時時刻刻不忘自己與眾不同。」
「我想他是沒有祖籍的吧。我們都有祖籍,年老了都習慣於回到那裡去,只有他沒有。」
「這當然好,也應該,我們並不富裕。」他仍然不動聲色地說。
「現在旺季來了,比上個月加一點價。」
「誰學我說話了?」痕自言自語道,同時大吃一驚,以為自己中了邪,產生了幻覺。揪揪頭髮,猛眨幾下眼,還是搞不清剛發生的事。
痕從門縫裡看見鐵匠那把鉤刀在晃動著,連忙穿好衣走到廳屋裡去。
「你想得太遠了!」那人忽然發脾氣了,將鈔票往桌上一摔,依然背向痕而立。「誰又能知道這種事情呢?知道了又究竟有多大意義?你想拿它去和人吹牛嗎?我告訴你,不可能知道的。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才與你簽合同,因為你工不工作全一個樣,難道你還沒有明白嗎?」
「可是簡郎中呢?他可是個好人,總幫我看病。」
他排在最末尾,注意到大家都在躲躲閃閃地打量他,他也知道這是大家一貫的態度,可就是沒法習慣,於是翻著白眼看天。忽然,在隊伍的前方有一張十分熟悉的面孔閃了一閃,使他周身發起熱來。他連忙躲到前面那位身材高大的老頭背後,避開那個方向的視線。那個人是誰呢?
「飯嘛,總是有吃的。」他安慰妻子說,「對我們來說,那收席子的人就如從天而降。其實哪裡會是從天而降呢?老早就安排好了的。現在即使他不來了,也會有什麼別的人來收的,或者競就收也不收,直接給錢給我們。我對這件事已經看得相當透了。」
「我指的是,像我這類人快要絕跡了啊。當然我也並非完全沒有用的廢物,不是還有人給我送錢嗎?昨天我出外還到了一個好地方,滿地的青草和劍蘭,一個幽靜的所在。」
「這個人不是鐵匠嗎?他怎麼成了郎中的?」他問妻子。
「我也正要問你這個問題:我們就這樣談下去嗎?你沒有什麼別的事要做了嗎?」
「大家總是根據買賣做得怎麼樣來看人吧,你的草席賣得平平常常,當然只好孤芳自賞。你不要理那些人。」
「哈!那老傢伙,租了老良的房子開鐵鋪,前天,想賴房租,和老良兩口子大吵一架,就亮出刀子來要殺人,真嚇人。」
痕不記得夜裡的事是如何結束的,那件事變成了一個永久的謎。他也不願去細細想了,因為他早就不願動腦筋了。
「我不想走了,太麻煩,我就坐在這裏算了吧。」
小販還是挑著草席朝山裡走,並且走得很快,很著急的樣子,一會兒就消失在樹叢中了。痕在屋裡長長地嘆著氣,久久不能平靜。
「你已經喪失興趣了。這並不等於說,你就不去茶館老闆娘家裡了。」
老者的樣子並不好看,三角眼,無眉,一臉賊相,手執一把明晃晃的鐮刀,使痕不由得顧盼四周,打了個寒噤。
過了兩天景蘭意想不到的又來了,仍舊穿的黃衣服,興緻勃勃的樣子。一來就在桌邊坐下聊天,聲音很高。
「來不及了。我們腳下就是那個無底的洞。上面有成群的禿鷲,可是它們吃不到我們的屍體,因為這個洞是無底的。禿鷲知道這個洞是無底的,於是它們永恆地在洞口盤旋,他們絕望的翅膀扑打著洞口。這隻是空想,實際上沒有禿鷲,只有我們倆。」
「這是我的表弟,他在外面聽到了你的名聲,打算經常來這裏向你學習學習,獲得一些靈感,提高自己的技術。」景蘭說。
「像你這樣有本事的人總是有怪癖的嘛。我記起一件事了:你不反對我來你家吧?」
「我什麼時候理過那些人了?你以為向他們吹牛就是理他們嗎?誰知道我心裏想些什麼呢?」
「年紀這麼大的人了,丟得了嗎?」他說,像是自我取笑,又像質疑。
「他們不會對那種地方感興趣的,就是發現了,對於我也沒有絲毫的損害,他們現在已經認不出我織的東西了。」他自信地分析道。
「為什麼呢?有時候我想,乾脆洗手不幹算了,照樣有辦法活下去。我願意每天坐在窗口,無所事事。每天該背米的時候便去背米,該買煤的時候便去買煤,有事沒事到山上轉一轉。」
「近來我對你的祖籍也漸漸產生了懷疑,因為從未得到過證實,是你信口亂說的吧。」
「這也是一種體驗,一種權宜之計,」他說,「和你坐在窗口差不多。你這類人都想看見,但是慢慢地,你連看都不看了,只用耳朵聽。比如現在外面晴空萬里,我們倆用力一凝神,就這樣,你感覺怎麼樣?」
「可能我是發昏了,這種事最容易生出錯覺。」
「我是從一個惡人口中得知的,那傢伙用一把手槍抵住我的後腦勺,給我講了這件事。」痕不知不覺瞎編起來,「如今我對出門的事越來越厭倦了,真噁心啊。你想,我不過是去那邊山上散一散步,就遇上歹徒,那傢伙一直尾隨我,後來看見沒什麼油水可撈,才悻悻地走了。這樣的世界,出門還有什麼意義呢?我真不該出去,可是每月還要買米買煤,你有什麼辦法呢?我盡量避開熟人,現在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一會兒妻子就回來了,買回一大堆萵筍做菜。因為痕近幾個月比較懶散,也不管理菜園子,妻子只好去鄰村買蔬菜來吃,這一來支出就增加了,幸虧那收席子的也付得多了。對於這件蹊蹺的事,痕的妻子也糊裡糊塗的,懶得去弄清。她相信這些事全寫在合同上,而她,一輩子沒和人簽過合同。
痕先是一怔,臉色灰白,沉思了好一陣才恢復常態。他反過來安慰妻子:「不要緊的,那份合同對我們毫無意義,你想想看,一般的合同總是一式兩份,我們這個買主似乎只有一份,而且我們看不懂,這算什麼合同呢?一紙虛文罷了。這種事要看開,我們並不是靠那張紙吃飯,那個人也完全不在乎那張紙。我現在越來越感到,有好多事我們根本沒弄清,所以還是過一天算一天,今天不想明天的事為好。簽不簽合同完全不能說明問題。」
他囑咐痕與他表弟好好相處,就輕佻地聳聳肩出門了。痕看著他的背影,感到惘然若失。
他們倆在黑暗中對話,開始還挺有條理的,說多了腦子就完全亂了,變成一些亂七八糟的句子,再到後來連句子也消失了,只是口中胡亂髮出些單音節。
「是誰說的早上八點來我家?」痕仍舊氣憤憤的。
「剛剛碰見老闆娘,她說今後要和你加強聯繫,擴大茶館對你的影響力呢!」
「我已經將那床席子扔進垃圾站了。」痕打斷他的話,傲慢地眯著眼,「我一直在想,你幹這一行太委屈了,靠這行當養家也太困難。我嘛,反正已經老了,無所謂。這一行是不會有什麼出息的。」
「沒談什麼。你知道的,我不太注意聽他這類人講話,而且他的聲音又含糊,完全沒什麼意義。」
「這件事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有什麼意外的呢?重要的是有人按時來收我們的席子,這是個事實,我們還用賣席子的錢買了肉,難道不是嗎?」
「我看你現在越來越怕死了。」鐵匠走近栗子樹坐了下來,「既是將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要緊,又還天天來這裏幹什麼呢?你的思想,怕是走進了死胡同了。一般人都不來這裏,不是嗎?原先有個人天天來過,他撞死在那邊的一個岩洞里了。你和他很不同,你怕死怕得厲害。你不擔心我會謀害你嗎?」
「華南虎從來不吃膽小的人,你還沒有聽說過嗎?真是孤陋寡聞!」
表弟到什麼地方去了呢?說也奇怪,他和景蘭一起消失了,所以痕現在也沒什麼可盼望的了。然而真的沒有嗎?也不見得。只是那東西越來越說不清楚了,它可以是鐵匠,也可以是那位不收購席子卻按時送錢來的人,甚至可以是老闆娘。他開始胡思亂想的那天,清清楚楚地聽見大腦里「咔喳」兩響,那也許是最後殘留的兩根枝條從大樹的主幹上落下了。他願意坐在窗口與那人對峙。那個人一天比一天衰老,身上的穿著一天比一天襤褸,然而腰間的鉤刀依然是那般閃光,兩眼像鷹一樣銳利。痕從直覺上知道,只有他將伴隨自己一生,其他人都將一個一個地消失,像景蘭和表弟一樣消失。如果收席子的那人也消失了的話,誰來給他送錢呢?這還是小問題,他可以重操舊業,像別人一樣織那種一般的草席。重要的是,如果收席子的那人再也不來了的話,他還有什麼理由上山去呢?如果再不上山去,他的日子將如何打發呢?就整天面對凶神惡煞的鐵匠,最後因恐懼喪生嗎?他無法清晰地設想那種情形,但他隱隱地感到了那種時刻正在臨近。有那麼幾天,他試著故意不到窗口去,就只是躺在卧房裡與鐵匠對話,然而鐵匠進來了,沉默無語地站在房裡,看了痕幾眼,又走到廳屋裡與痕的妻子講幾句話,然後出去了。
「痕師傅,他們說你在山上編草席,這是真的嗎?」一個嘹亮的少年的嗓音在背後響起,使他一怔。
「這也是一種權宜之計。你覺得你還在擔心家人什麼的嗎?」
痕坐在家裡編了十多天草席,又要出去買米了。
「我仍然要去的。」他心平氣和地同意了,「你說得對。」
「八點?早上八點我要睡覺呢!」痕連忙說,「再說我的生活就是站在窗口打發日子,你來跟我學什麼呢?」
老闆娘走過來,將他喝過茶的碗朝地上用力一摔,一聲銳響,破了。
「他說是你的老鄉,你從小就與他要好。」
「我們也評判過你。」那男人左臉不能動,就用右邊的臉艱難地抽|動著說話,一個字一個字拖得很長。「你屋前那座山的山頂四季雲彩飄逸,真是一個仙境般的所在,難怪你要去山上。自從你得到你親戚那筆饋贈,光顧肉店的次數多起來以後,我們無時無刻不在關心你的命運。你想想看,你現在能受到我和老闆娘這兩個傑出人物的評判,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忽然住口,右臉也不抽|動了,直翻白眼。老闆娘忙乎開了,一邊給她丈夫扎針灸,一邊大聲埋怨痕,說他腦子太死板,惹得她丈夫生氣,她丈夫可是好多年沒生過氣了。這個時候,表弟就在旁邊為老闆娘遞沾了酒精的棉花球,並柔聲柔氣地對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