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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程 第一章

歷程

第一章

老王睡得很死,皮普准聽見自己的心臟在猛跳。和一個裹在雨衣裡頭的不明的物體被關在狹小的、濕漉漉的房間里這件事,使得皮普准生出許多恐怖的聯想。正在這時電燈偏偏又自動熄滅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皮普准一聲怪叫,拔腿往外跑,下了兩層樓之後,卻又看見老王從四樓的一個房間里走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怪客?」老頭一愣,「我們並沒注意這個,你怎麼想的?」
「我這就和你們說,我這個人,年輕的時候膽大包天,想入非非。可是現在,我已經五十二歲了,比較愛護自己了,我願意過一種平靜的生活,每天看看雜誌,臨睡前胡思亂想一小會兒,但不久前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皮普准忍不住推了一把老王,說:
「隔壁根本沒有什麼老頭!你在此地工作了這麼多年,難道不知道?那是一間大空房,做儲藏室用的,裏面裝滿了舊書廢報紙,你卻說什麼老頭。」
大約躺了半小時,皮普准覺得渾身都不自在起來。竹靠椅是冰冷的,躺在上面時間一長就差不多要凍僵了,根本無法「胡思亂想」。那些「棉墊」裏面也根本不是鋪的棉花,而是一些砂子和小石頭,還有鬼知道是什麼的粒狀物,硌得他背上生疼。再看老王,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不舒服,只是平靜地躺在那裡,像是睡著了。皮普准從他的呼吸方式上感覺到他並沒有睡著,不由得十分氣憤,於是他站起身。
「我們剛才又翻閱了你的檔案,」那老頭說,「你的歷史並非無懈可擊。我們三人都是離家的女婿,就這一點來說我們起碼是平起平坐的,況且我們對於那隻貓的事還比你知道得多。你可能還注意到了,我們可以隨便去老王的博物館,你卻不能。為什麼你要自鳴清高呢?不錯,我們也不能與離姑娘見面,因為我們也和你一樣,做了離家的女婿,可是對於這一點,我們從來不埋怨,而是安於自身的地位。現在你去離姑娘家吃午飯吧,等你吃完回來我們再去吃,我們不能同時出現在他們家,這你已經知道了,因為這我們才躲在浴室里的。在你去離姑娘家之前,我們倆一直睡在他家門外,後來你佔了我們的位置,我們才搬到你這裏來,這也是離姑娘的旨意。」
老女人湊近皮普准,催他趕快出去,因為老頭子已經發脾氣了。他發起脾氣來可不是好玩的。尤其最近,因為離姑娘出走了,他的脾氣就更可怕了,她老擔心他要殺人。她說著說著就將皮普准推出了門。皮普准腦子裡亂鬨哄的,與迎面走來的一個人撞了個正著,他抬頭一看,此人正是離姑娘。
離姑娘立刻臉一沉,冷冰冰地說:「請放開你的手。」
離姑娘有幾分曖昧地笑了笑,說道:「大家必然要關心我的,你連這也不明白。我才二十三歲,是這棟樓里唯一的年輕姑娘,他們不關心我關心誰?」
然而魚頭人身的傢伙又在另一處地方出現了。那是一個遊戲室,人們正在用紙牌賭博,他進去的時候,只有一個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又坐下去了。他站在窗前,再也沒人注意他,遊戲室的老闆在他離開後放下了窗帘。
「你不應該選擇這個時候使用浴室。」老頭子忍住笑說道。
「你過著這樣一種墮落的生活,我一看見你就有氣。」離姑娘的父親說,「你在外面鬼混到凌晨才回家,整棟樓的人都聽見了你上樓的腳步聲,人人都在生暗氣,因為大家沒合眼。你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這副尊容:衣裳不整,滿臉污垢。再看看這房子,和豬窩沒什麼兩樣。你說老實話,你怕不怕我給你一棍子?」
「你也知道了,我們是離姑娘派來的,與你是同夥,今後我們就住在這裏了,這是今天打掃完衛生后我們決定的。你這裏只有一張鋼絲床,我們倆都比較瘦小,睡了正好。你如果要搬回來,老王答應將他的竹靠椅讓一張給你,你今後就可以睡在那上面。至於吃飯,你仍舊可以到離姑娘父母那裡去吃。我們三個人住在這裏一定會很和睦,我們決不會影響你胡思亂想的。現在我們就去老王家,你去搬竹靠椅,我們還要與他談一談。」他倆不由分說地挾持著皮普准往樓下去。
聽了他的這些話,離姑娘的父親瞪著他問:
「是他住在醬油鋪樓上,離姑娘正是去找他的呀!我覺得這上面寫的這個人就是我們樓里的老曾。」皮普准說。
「事倒沒出,她託人捎話給我:她以後不回家了。今後你如果想知道她的情況,就只有通過我了。」
「隔壁有人。」
「請鬆開你的手。」姑娘從牙縫裡擠出憤怒的聲音。
「『七樓的那個人,過來坐下吧。』老頭說。」
「我不需要特別的地方,我隨便哪裡都可以睡,有一回我還在牛欄里睡了一一夜呢。客廳的地上,浴室里都行。」他急忙說。
說話之間,那牛高馬大的兒子已溜進了房,不由分說就將皮普准按倒在竹靠椅上。他下手很重,不是搔背而是又捏又按的,就像搔胳肢,弄得皮普准笑個不停,連連喊他停下,可他就是不停,足足搔了十多分鐘。
「就在那間小房子的側面,有一個暗門,從那裡就可以通往博物館,你的東西都放在他的博物館里,就是你沒搬來之前用過的一些東西,他也設法弄了來,放在那一起。一個大慈大悲的好人呢。我們歡迎你來這裏工作,可是到了夜裡,你仍然要回你的家去睡,我們家沒有你睡的地方。」
「我們的衣裳就不臟嗎?!」老王大喝一聲,打斷他的嘮叨。「樓道里是可以隨便照的嗎?你這個人,太想當然了。我是什麼人?十幾年的老住戶,比你資格老得多。你的頭髮都快掉光了,上起樓來像個老頭,怎麼還這樣幼稚?真讓人想不通啊。」
「『這棟樓里除了我沒有住戶呀!』」
「我又驚訝又激動,站在那裡站了好久,直到小姑娘過來對我說:『你怎麼還不走?』我才怏怏地離開。走出門,發現自己正站在三樓的樓梯口。」
「這兩個人對我說,他們是受人之託,特地來幫助你渡過難關的。我還以為你們早就串通一氣了呢!你現在不滿意他們,把氣發到我們身上,真是不識好歹,恩將仇報。喂,假如你對我們不滿意,你可以走呀,你現在就回你自己家裡去吧。」離姑娘的父親將他推出門,將門關上了。
「『請問您是誰?』」
「這本是意料中的事,用不著看也知道。你聽到哭聲了嗎?右邊這個門是離姑娘的家,她夜裡睡不好,正在哭,你當然清楚她哭的原因,他們都說你傷了她的心,你趕快進去安慰安慰她。」
「哪句話呢?」皮普准問道。
「屍體?那又有什麼,我們每天看,司空見慣了,你不要把這類事看得太重。你在這裏讀文章,你一邊讀,一邊對一些枝節問題耿耿於懷,可我們感興趣的事你又不耐煩去想。」
皮普准只好又在床邊坐下。然而老曾和離姑娘又為一個什麼「丁姑娘」吵起來了,吵著吵著就相互譏笑,老曾說離姑娘是「破掃帚」,離姑娘說老曾是「尿桶,」兩人忽又「咯咯」地笑著倒在床上,壓住了皮普準的大腿,使得皮普准面紅耳赤。他倆在床上滾了一氣,離姑娘叫了起來:
那一天餘下的時間格外漫長。隔壁的那兩個女人在大聲說起他與他周圍人的關係,待他想要聽個明白,卻又怎麼也聽不清了,那結論也似乎是模模糊糊,不了了之的。他就這樣張著耳朵,根本無心工作了。當他坐在那裡胡思亂想時,對面的老劉偶爾抬頭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是十分厭惡,十分不耐煩,於是他更坐立不安了。下班的時分,聽見隔壁的兩個女人也在嘀咕著要下班了。她們在收拾東西,扣上公文包,皮普准又聽見她們相互道了明早再見,然後腳步聲出了房門。一陣絕望的憂鬱籠罩了皮普准,他覺得自己卷進了一個陰謀,再也無法擺脫了。
「老王這個人嘛,也可以說心腸十分軟。」離姑娘的父親若有所思地說,「他家裡有一個博物館,你知道嗎?」
「你沒幹過的事多得很呢,你以為你五十多歲了,就什麼事全乾過了嗎?還有一件事你必須注意,就是在你跳窗時,我隨時都有可能鬆掉手裡的繩子,這要看我的情緒怎樣來定。我父親是很兇的,你必須豁出去。還有什麼問題嗎?你開始吧。」
「為什麼去餐館?她們不是在隔壁嗎?」
「你們總得給我一條出路。」皮普准一急就抓住說話的老頭的袖子。
「我們早就知道你是哪號貨色了,遊手好閒,東遊西盪,外加散布流言。看看你的後腦勺吧,已經開始禿頂了,這種習性還沒改。」老女人邊說邊撇嘴,「你沒見我們正忙著嗎?你倒有空閑。如果有人想打主意做我的女婿,他首先得學會怎樣工作!我們一家都是勤勞的人,容不下懶漢。」
「你找誰?」老頭冷冰冰地問。
「我家剛才已經出了人命案了。」
「還能是誰?有兩個人到離姑娘家告狀,他們聲稱是你辦公室隔壁的工作人員,知道你的一些見不得人的事。他們一五一十地講給老頭子聽,老頭子氣不過,就去廚房磨刀去了,說要砍了你。你現在先去我家避一避。」
皮普准滿臉通紅地退了出去,重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坐下。然而剛一落座,那兩個女人又吵了起來,氣勢洶洶,最後還打起來,砸破了杯子盤子什麼的。皮普准覺得自己的腦袋就要爆炸了,他捂著頭,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弄得同室的老劉大為生氣,建議他去看醫生。皮普准就問老劉隔壁新調來的老頭叫什麼名字,老劉一聽他的話大驚失色。
「敲門磚?」
「不要怕,」黑影忽然說話了,「這種事會常發生的,每次你都會虛驚一場。」
「可是你現在已經佔了她的位置,你把鋪蓋都搬進來了,你還要她回來,這不是太霸道了嗎?你再這樣說,我要砍了你的腳,雖然你是我的女婿我也毫不憐惜。」離姑娘的父親說。
「又是你呀,有什麼事嗎?」離姑娘的母親將他攔在門外。
「該死!該死!我們忽視了根本性的問題了!」
「我是這棟大樓剛建時搬進來的,那個時候,整棟樓只有我一家住戶。你知道,我是一個不務正業的人,也就是說,我沒有正式的工作,靠著父母一點微薄的遺產度日,過一天算一天。剛搬進這棟樓的時候,寂寞幾乎把我壓垮了。白天還好,家人們在房間裏面來來往往的,不停地發出聲響。最難受的是半夜,你一覺醒來,聽見直升飛機在你頭頂繞來繞去,那種響聲使你再也無法入睡的時候。開頭的那些日子里,我總是睜著眼,在腦海中構想這棟大樓的結構,房間的形狀,樓梯和走道,以及衛生間和廚房的位置等等。不久我就對這種遊戲厭倦了,因為這一來,我的大腦本身就成了一棟樓房,只要我進到裡頭,房門和窗戶便自動打開,空曠的房間里跑著老鼠,樓梯過道旁存放的消防罐往外噴著泡沫,自來水管『嗵嗵嗵』地響個不停。而到了早上,我起床的時候,我老婆往往說我『面目猙獰』。我決心換一種方式生活。」
「我這裡有根繩子,我拿著繩子的一頭,你從窗口跳下去。」
「原來你們還招了兩個這樣的女婿來家裡,」皮普准氣憤地說,「你們真是貪得無厭!什麼人全招了來,好讓我們相互牽制。現在我的生活全毀了。」
「我很尊重她,真的,我們談得來,是知心朋友。」皮普准衝口而出。
「你是誰?」
離姑娘的母親立刻放開手中的貓跳了起來,拍著自己的前額說:
「那是你聽起來像是那樣,實際上她們此刻在餐館,你去看看吧。」
「停下。」老女人說,「這不就清楚了嗎?」
老王回答:「她正在我的博物館參觀,你今天見不到她了。她說她要對你扔掉的那根香木進行考證。你瞧,這是她剛才用過的花傘,外面正下大雨。」
「還能是誰呢!你想一想,現在你住在這裏,可以說與我們朝夕相處,她怎麼能回來呢?這是個常識的問題。我們以前一直說她出走了,是說的同一回事,現在你知道了吧?她真是出走了,剛才她從這下面過去,我覺得自己快不認得她了,而你,正與她玩著那種拋繡球的把戲吧?」
「你?怎麼在這裏?」皮普准結結巴巴地說道。
他溜到門外,死命地往自己樓上的住所跑,最後終於用鑰匙開了門,進了自己的房間。房裡一個人也沒有,但已經被翻得亂七八糟,床底下的那堆雜誌已不見了,那一排木箱全都底朝天地放著。他趕忙去窗台上看,看見那裡有一些血滴,再朝下一望,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見。三樓的窗口也是黑的,也許所有的人都睡了。皮普准一看表,已是早上四點,他想到早上還得上班,連忙倒在床上,一會兒他就昏昏入睡了。
皮普准吃過晚飯,收拾好房間,並沒有細想就下樓了。他記起那位年輕姑娘大家都叫她「離姑娘」,便敲了門。離姑娘不在家,她的父母正在替一隻貓捉身上的跳蚤,他們看見皮普准來了,就請他按住這隻貓,他們好繼續工作,皮普准雖然覺得有些彆扭,還是照辦了。那隻貓瘦得皮包骨頭,哀哀地啼哭著,不斷地想掙脫而去,但這一男一女就如上了癮似的捉了一隻又一隻,用指甲掐死那些小生物,還帶下一些貓毛來。皮普准實在不忍心看下去,就故意將手一松,貓一竄就逃走了。離姑娘的父母臉上立刻變了色,開始冷言冷語,含沙射影。
「我沒希望見到她了嗎?」
「你說這種話騙誰呢?我們樓里的離姑娘說你向她求過婚了,你敢說興趣不大?」
皮普准只好回到客廳坐下。
「正是這樣。」他一急又抓住了她的袖子,「他們都說我幼稚得像個小孩。」
「你可以將文章里的那句話再讀一讀,看看通不通順。」離姑娘的父親又說。
皮普准忍不住將「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這句結束語念出了聲,隨後又吃了一驚,連忙打量兩位老人。
「泛濫的河水就像妖魔一樣翻騰。」他讀道,只覺得周身發熱,腦袋裡「嘩嘩」亂響。
「我們一直儘力挽救你。」老頭說道,「這耽誤了我們好多時間。貓身上的跳蚤一天比一天多起來了,我們的貓身受折磨,我們卻在此地高談闊論。喂,老太婆,我問你,這個人是誰?我怎麼忘記了他是怎麼進來的?我們竟然會讓他來亂攪一氣,這不是很奇怪嗎?」
皮普准翻了翻手裡的雜誌,原來這雜誌果然是他自己的。老王是怎麼進到他房間里的呢?莫非那天夜裡映在牆上的黑影是他?皮普准立刻回想起老王家狹小的房間,放在竹靠椅上的硬邦邦的沙袋,以及老王在沙袋上鼾聲如雷的情景,他不由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兩位老人主張皮普准向老王學習,這件事也使皮普准疑惑不解:他從他那裡可以學得到什麼呢?老王已經將他的全部家底,他的每一個生活細節都搞得清清楚楚了,以後他在他面前是不可能有任何秘密了。這個老王,本來就住在他樓下,他們每天見面,可是以前從未深交過,而一夜之間,在他什麼都不曾覺察的情況下,他掌握了他的一切,還劫走了他的家產!可是他拿走了他的東西,又並不像是想擁有這些東西,是他主動將雜誌交還給他的。他到底想幹什麼?
「這種事多得很呢!」老頭誇張地一揮手,「你內心十分煩悶吧?請注意好自己的公文包,而不是隔壁講話的聲音。」
「我們這棟樓里有一個人,在外面養了幾個情婦,有錢得很。而他的實際的職業則是小偷小摸,我親眼看見他在公共汽車上干那種事。說老實話,我很羡慕他呢。」
「猜不出就不要猜了,總會明白的。你口袋裡放著那種雜誌吧?」
「為什麼不?」離姑娘豎起眉毛,甩掉他的手,「他那裡才有意思呢!」
老女人也附和道:「正是這樣,心想事成是不可能的。你年紀這麼大了,還這樣幼稚。那邊樓上一家有個姑娘,長得如花似玉的,昨天竟有個賣燒餅的老鰥夫去向她家求婚,這不是昏了頭嗎?人總得安份守己。我說這話並不是指你想打我們離姑娘的主意,因為離姑娘也並不是我們的姑娘,她又已經出走了。」
醬園裡人頭涌動,他們在眾目睽睽下穿過人群,上樓到了老曾房裡。
「很好,這正符合你的性格。拋下去就別管了,撿到不撿到有什麼關係呢?今後這類機會還多得很。啊,她的樣子變化得真厲害,我快認不得她了,或許有那麼一天,我真的認不出她了!」
兩位老人離他遠遠地坐下,自顧自忙來忙去的,似乎把他忘了。剛才老頭說,他們感興趣的事與他完全不同,這一點皮普准自己也知道,他也很想與這家人有同樣的興趣,可就是做不到,他的意志太薄弱了,總是東一下,西一下的,沒個定準。雖說如今他在離姑娘家討生活,可他每時每刻都感到自己是個外人九*九*藏*書,說話做事都是另外一套,既無明確的目的,也無法直奔主題,永遠只能得過且過。這倒不是說他就希望脫離離姑娘一家人,他也願意這樣得過且過,他只是害怕獨自一人回屋裡去睡,但這事又沒有商量的餘地,他只好硬著頭皮按他們說的去做,因為所有的事全是亂糟糟的了。沒想到才幾天時間,他就既離不開離姑娘,也離不開離姑娘的父母了,儘管老人們令他琢磨不透,令他厭惡,還讓他喝滑溜溜的豬肝湯,但心底里,他是把他們當自己的親人了。
這個時候,老王的老婆和兒子也都披著外衣出來了,他們顯出厭惡的神情站在一邊,那兒子還從老王手裡拿過手電筒看了幾眼,然後摔在地上,說:「什麼狗屁東西。」
「你怎麼好意思在我面前問這種問題,我不會回答你的。你要想讓時間快快過去,你就只有編點什麼故事。你編不出嗎?誰讓你不帶雜誌來呢?活該!既然你編不出,就講講你那個所謂秘密吧。」
「你的技術不怎麼高,」離姑娘的母親說,「這件事我們不強求,就是不工作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老老實實地坐在旁邊學習就成。不要因為自己五十多歲了,就覺得這世上沒什麼東西可學了。我和老頭子每天拚命工作,現在你來了,你可以在我們停下來休息時念一段雜誌上的趣聞給我們聽。這裡是你的小板凳,你就坐在這裏先看看吧。」
老王談論他那傳奇般的生活:
「自從你來到這個家,你就處處擋我的路,」老婦人憤憤地說,「這下弄得雞也殺不成了。你這一事無成的傢伙,你不是五十多歲了嗎?」她說到這裏忽然睜圓了老眼,猛地一撲,逮住了那隻垂死掙扎的大公雞,再次將它塞進盛了開水的桶里,一頓亂攪。
「讀不讀有什麼關係呢?我們知道那樁事,因為與我們侄女有關。」
「我並不認識你們,為什麼你們總來糾纏我呢?在辦公室也好,在這裏也好,你們弄得我不能安生。」
「哈哈!」離姑娘的父親笑起來,「你搞錯了,我偏不給你那關鍵的一棍子,我是說一說逗你的。請問我打斷了你的腿又有什麼意義呢?她不過是我的侄女,我們之間的關係從來不是很密切,再說她又已經出走了,我犯不著管她的事,你當我們的女婿是她造成的既成事實,我們只好認了。我不打你一棍子了,我們講和吧。作一個交易怎麼樣?你來幫我們抓五百隻跳蚤,然後我和離姑娘的媽媽一道將離姑娘騙回家來,我們大家團聚一下。我忘記告訴你了,前天你在我們家浴室里與離姑娘幽會了吧?是我把她騙回家來的,你還欠著我的情呢。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你的同謀似的。生活真是變幻萬千啊。」
皮普准在絕望中喊叫起來:
皮普准先十分震驚,繼而十分憤怒,就亂罵起來,罵著罵著還流出了眼淚,自己都覺得大為出醜。老王等到他罵完,就將那本雜誌塞進他衣袋裡,然後回自己家去了。這時皮普准看見窗外有兩個戴黑面罩的人,正趴在他的窗口那裡,他立刻記起失竊的事,還有目睹過的謀殺,心中說不出的恐懼。他感到繼續在家中呆下去的話,也許要出什麼事,倒不如趕快離開。
皮普准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個夜晚,外面寒風刺骨,他在自己的家中第一次聽到離姑娘敲門的情景。這是不久前的事,然而對於此刻的他來說,卻像隔了一個世紀。他痴痴地想著這件事,眼淚不由得湧出了眼眶,是奇怪的眼淚,完全莫名其妙的。兩個老頭看著他,他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我——」他開口道。
「你們可以認為自己很正直,可是為什麼你們要學女人的嗓音講話呢?這可不是正人君子的行徑。你們製造假象,讓我無地自容,你們這樣乾的時候難道就沒欺騙人嗎?」
「原來你們兩家是有暗道相通的呀!」
「你瘋了。」兩位老人同時說,手也停止了抓跳蚤。
「離姑娘來了,正在老王的博物館里,與老曾在一起。」
「你不要說下去了,」老頭打斷皮普準的話,「這件事我們比你清楚,而且我們也不耐煩聽你的敘述。請你說些另外的事。」
「你怎麼能欺騙我這樣的人呢?」離姑娘抬起頭來,淚眼矇矓地看著他說道,「我今年才二十三歲,從未對任何人說過謊,難道你還沒看出來嗎?」
「我並不十分老。」皮普准不服氣地說。
「這隻貓還是離姑娘養的呢。」離姑娘的父親自豪地說,「你以為養一隻貓是件容易的事嗎?你也看見了,我們每天都在緊張地工作,而且這種工作是不可以中斷的,所以不能憑興趣。你先幫我在這裏干,我會給你好處的,我這就去把離姑娘騙回來,我可以騙她說家裡失火了什麼的。」
當然皮普準的夜生活也並非千篇一律。有的時候,一個月裏面有那麼兩三回吧,會有好奇的鄰居來他家裡坐一小會兒。鄰居總是東張西望的,目光又躲躲閃閃,臉上的表情似乎是討好,又似乎是不放心或鄙視,總之鄰居的表情很難說清。他們有時是男的,有時是女的,有時是中年人,有時則是老婆子。不管是誰來,皮普准家裡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看:客廳里一張塑料面板的舊方桌,幾把舊椅子,一台電視機擺在方桌上,皮普准吃飯也在這張方桌上。卧室里有一張簡易鋼絲床,床下胡亂堆著乏味的老單身漢愛看的那種花里胡哨的雜誌。沿著卧室的牆邊還擺著一排舊木箱,裏面裝的都是皮普準的日常用品、衣物,以及一些忘記了的雜物。廚房裡案板上的用具都油膩膩的,漱口杯和拖鞋什麼的隨便扔在地上。廁所里微微有股尿臊味。每當客人進了屋,皮普準的家當可說是一覽無遺。他也從來懶得去關上廁所或卧室的門,就那樣敞開著,讓來人去細細研究。
「我就是一隻老鼠。」皮普准賭氣地說。
皮普准想了一想,決定還是留下。他此刻實在是怕去三樓,怕碰見離姑娘一家。他嘆了一口氣,重又躺在竹靠椅上。
「這便是我與離姑娘一家人結識的情形。後來他們告訴我,他們早就住在這棟樓里了,比我還早。我感到非常吃驚,為什麼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們呢?他們說,有些東西,不是想看見就看得見的。後來我又用同樣的方法發現了住在四樓的老曾一家人。我進去的時候,老曾正在將他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收進一隻麻袋,他騙我說那些東西是紡織品,他是搞銷售生意的。老曾是一個很有激|情的人,他老婆說,幾乎所有見到他的人都被他迷住了,這種稟性害了他,他一天到晚和女人混,什麼大事也幹不成了。」
但皮普准越發睡不著了,他極想和老王聊天,以此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抵禦寒冷。
「現在再來談我的事。自從離姑娘和你好上之後,我為你付出了不少的心血。你還記得有一天半夜裡,你目睹你房間里發生謀殺的那件事嗎?那便是我和老曾在你房間里上演的一出好戲,我們從窗口扔了一隻靴子下去,而你把它當成了一個人。你是一個懦夫,但還比較老實。」
他磕磕絆絆地下到三樓,敲響離姑娘家的房門。
「殺人了。」皮普准沮喪地說,「我想回去看看。」
敲門聲又響了一陣,便聽見了遠去的腳步聲,皮普准嘆出一口氣,倒在椅子里。
「我躺在這裏,面對著你,棉墊里的砂石硌得我的背很疼,我的腦子裡怎麼也編不出故事來。現在幾點鐘了啊?」
「但是已經遲了!」老王嚴厲地說:「從一開始你就心術不正,你傷了他們一家人的心,你去賠禮道歉吧。」老王站起來,將皮普准推到黑咕隆咚的門外。「外面有點黑,你小心點。」
浴室裏面站著在餐館里遇見的那兩個老頭,他們撫著鬍鬚,鎮定地看著皮普准。
皮普準的雙眼亮了起來,趕緊說道:「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我為什麼餓著肚子等在這裏呢?全是因為想要尋根問底呀!我這個人,因為自私,很少有過什麼真正的激|情,現在聽了你一番話,我的肚子也不餓了。」
皮普准又拿起那篇文章來看,他的眼睛在字裡行間搜索著,但一無所獲。一放下文章,又聽見那兩個女人在浴室里說話,她們故意把聲音提得高而又高,簡直聲嘶力竭。每當他將耳朵偏向浴室的方向,就看見離姑娘父親眼裡那嘲弄的目光,於是他漲紅臉垂下了頭。
「你剛才提到一個敏感的問題,」老王從右邊伸過來一隻冰冷的手,壓在皮普準的臉頰上,說道,「你說離姑娘的父母唯一的特長就是替貓捉跳蚤,你說這話時的口氣非常狂妄。現在我倒要問問你,你的特長是什麼?你有一個特長還是兼有幾門特長?除了拙劣的偽裝之外,你還有什麼其它的特長?請問?」
當他打開自家的房門時,又吃了一驚,因為他新近買的那些用具又被人搬走了,其中有一盞檯燈、掛在牆上的一面鏡子、還有廚房裡的碗筷之類。唯一留下的東西仍是那張鋼絲床,床的中央似乎塌下去了一點,床上的被褥像是有人剛剛在上面睡過。皮普准腦子裡亂糟糟的,一屁股坐在床上發起呆來。
「我想獲得離姑娘的父母和她本人的歡心,又不願守在她家抓跳蚤,請問有什麼兩全之計嗎?我想要他們對我印象好。」
但皮普准心裏並不清楚,他又聽見那兩個女的在浴室里肆無忌憚地鬧,他終於按捺不住,沖向浴室,猛地一腳踢開了房門。
老王很生氣,不耐煩地動了動,說:
皮普准走過去敲了幾下門,門就開了,燈也亮了,跟前站著離姑娘,手裡竟握著他放在自己床底下的那份雜誌,皮普准記得這雜誌的名字叫《城市花絮》,封面已被他弄破了。離姑娘雙眼紅腫,頭髮蓬亂,還在肩頭一聳一聳地啜泣。皮普准走過去,摩著她的肩頭安慰她。
「我願意考慮抓跳蚤的事。」
「不是你們又是誰呢?」
兩位老人開始給貓抓跳蚤的工作了,皮普准目不轉睛地瞪著他們,他發現那隻貓這會兒並不在他們手裡,他們手裡空空的,只是裝成在給貓抓跳蚤的樣子忙個不停。皮普准還是不太相信,就湊近去看,他一湊近,就碰著了兩位老人的手,遭到他們的怒斥。皮普准想,既然沒有了貓,這技術就容易學得多了,只要在空中胡亂做出些動作就可以了。可是當他這樣來搞時,卻又遭到兩位老人的指責,說他「虛偽做作,令人討厭」。他們又對他說不要心裏老想著抓跳蚤的事,等到他們抓累了要休息的時候,自然會請他念雜誌的。
離姑娘的母親端了豬肝湯出來了。皮普准喝了幾口,喝進去一些溜溜滑滑的東西,心裏不大好受,想問又怕問。
離姑娘的母親一邊勸丈夫一邊指責皮普准:
「好吧,你就在這裏胡思亂想吧,你放棄了黃金般的好機遇了。喂,老婆,我忽然覺得不可思議了,我們當初怎麼會同意這個人來做我們的女婿的呢?我們認識他十幾年了,從來也沒想過要讓他來做女婿呀?我們一腔熱情,不會把事情弄錯吧?」
看見這兩個人,皮普准心裏無端地升起一股煩惱,他恨不得給他們一人一個耳光。這兩個人在他房裡推推搡搡的,似乎要幹什麼,相互謙讓著,又似乎有什麼無法啟齒的話要對他說。
那一天,皮普准在上班的時候又看見他樓里的那位男子在對面商場里選購女人的內褲。他似乎是選了幾條黃的,幾條綠的,選完付了款,他就徑直朝皮普準的辦公樓走過來了。不一會兒,秘書就通知皮普准有人找他。皮普准看見他的鄰居坐在會客室里,那隻裝滿女人內褲的紙袋放在他膝頭上,十分顯眼。皮普准竭力不去看那袋子。鄰居卻將那些花花綠綠的內褲一條一條取出,放在椅子上,像展覽似的。皮普准左右環顧了一下,連忙將會客室的門關上了。
「我不太明白你們的話,你和你的父母都說你出走了,但我總看見你在這棟樓里,看見你根本沒出走,還受到大家的關心。」
「也許是吧。但她拒絕了我,她高不可攀,我一想起自己的舉動就後悔。」
「我現在對這種事興趣不大了。我比較自私,身體也單薄,再說我又老是怕上別人的當。」
「你倒說得容易,輕輕巧巧的,但我這裏卻會鬧出人命案子來啊。」
「城裡面發生了特大盜竊案,」他邊說邊掏出老王給他的雜誌,「這上面寫得有。我是來告訴你們的,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皮普准開始搜索記憶中關於這隻幼鼠的事,他覺得這隻幼鼠與他青年時代的一次迷路有必然的聯繫。那是一個巨大的、乾涸的水塘,塘泥已經結成堅硬的外殼,也是在夜裡,藉著微弱的月光,他下去了。他踩著堅硬的泥巴,辨認著那些雜亂的、野物們的腳印。那些腳印都是在濕泥巴上留下的,如今已經固定下來了,螢火蟲在那些小小的坑窪里閃閃爍爍。然而他迷路了,後來的事全忘光了。早上一個年老的樵夫告訴他,他在塘里發了瘋似的兜圈子,是他走下塘去把他領上來的。樵夫拍著他的背安慰他,還從他的柴捆里拽出一根香木送給他作紀念。他一走到家門口就將那根香木扔掉了,就扔在樓下的陰溝里。他正回憶這件事與幼鼠的關係時,有人來敲門了。
他們挽著手出了門,皮普准追了出去,看見他們下了樓,搖搖擺擺地進城去了。
「老張的望遠鏡」這篇文章越來越讓皮普准感到不安了,他捧著這份雜誌就如捧著塊火炭一樣,可又怕兩位老人看出來。他們顯然是知道他的心情的,會意地微笑著,點著頭,隨口說出「老曾」這個名字,將他稱為魔術師。最後他們說得興起,跳蚤也不抓了,一同走進卧室去,出來時一人手中拿著一條淺綠色的女人內褲告訴皮普准,說是離姑娘帶回家作紀念的,想不到他們的侄女成瞭望遠鏡裡頭的人物,他們感到自豪,他們早料到他們的侄女會做出些大事來。這樣說的時候,他們一個字也沒提到皮普准,可能離姑娘沒告訴他們,可能他們根本不知道皮普准那天夜裡到過西四街。這樣一想,皮普准心裏稍稍輕鬆了些。還有一個問題擾得皮普准心煩意亂:這本雜誌老早就在他床底下了,而雜誌上描寫的事,彷彿發生於前天他去西四街之後。按雜誌上的說法,他離開那裡之後老曾就完蛋了,這樣看起來,這本雜誌里的文章竟是預見了將來的事,這太奇怪了。
「隔壁坐在窗前的那傢伙是一隻老狐狸。」一個女人說。
皮普准上樓時撞了一個人。
「是這樣,我們站在浴室里講了很久的話,肩並肩,手牽手,我很奇怪我怎麼沒產生性的衝動。我的衝動是以後才有的,就是說她離開了我的時候。我們那棟大樓里還發生過兇殺,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夜裡監視著。」他覺得很詫異,為什麼人人都關心著離姑娘,人人都與她相熟,一說到她就心領神會似的。她不就是他那棟住宅樓里一位普通的姑娘,一對抓跳蚤的老怪物的女兒嗎?大家關心著離姑娘,就連帶著也關心起他來,這種情形可是他以前沒經歷過的。這種情形逼得他只要一開口,就像在懺悔,把自己的全部底蘊都抖露出來,把自己搞得比以前更窘。
「所有的人都要我編故事,而我一編出來,他們又不滿意,找岔子,把我說得一無是處。我真是見了鬼了。」
「你怎麼想起來帶敲門磚的啊?什麼人教你的吧?」
「你不要說了,」老王說,「你說出來更顯得你自己幼稚。他們說你已經五十九歲了,從外表看去,你大約有六十歲的樣子,而你自己自稱五十二,這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總在混日子,搞些不著邊際的事,比如剛才照手電筒這種行為。一個人到了這種年紀,應該懂得誠實是怎麼回事了。我聽說離姑娘的事之後,真為她感到慶幸,我們大家都私下裡認為你配不上她。剛才我是怎麼和你說的?我並沒有聽你說這棟樓里的秘密,我是要你編一個故事給我聽,你連我的吩咐都聽不進去,你太自負了。」
在那間狹小的房間里,老曾靠牆背對他們站著,全身裹在一件雨衣裡頭,腳上穿一雙深筒膠鞋,他們無法看見他的臉。皮普准走向前去想與老曾握手,他剛觸到他的雨衣,忽然一陣陰森的感覺向他襲來,因為這個裹在冷冰冰的雨衣裡頭的人紋絲不動,太紋絲不動了。他縮回自己的手,戰戰兢兢地問:
「我要向你道歉。」
「我在家裡時,有人想破門而入。」
「嘿嘿!」老王輕輕一笑,「不要見怪,這樓里暗道多的是。剛才的事嚇著你了吧?我沒想到離姑娘會這樣安排,她讓我叫了你來,又不見你,卻用老曾來嚇唬你,她心裏是個什麼樣的打算,我也沒底,我比你也好不到哪裡去。這是你的雜誌,我替你換了一本,你一急就把什麼都丟了。這間房子原來是老曾的,你不要伸著脖子偷看,他的家人正在睡覺。」
「你真read.99csw.com是一隻老鼠!」老曾嘲笑道,「一隻禿頭老鼠,每天沿著街邊的牆角溜進這座辦公樓,見人就嚇得哆嗦。你覺得我的比喻中肯嗎?」
「『這就好。』老頭低下頭去不理我了。」
「你總在我辦公室對面的商店裡買女人的內褲,我注意你好長時間了。」
「皮普准先生在家嗎?」
這時那隻黑貓就「喵喵」地叫著跑過來了,皮普准摩挲著它的皮毛,發現它精神了好多,跳蚤也少了些。
「這些年,你已經做了一些事。」姑娘最後抬起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說完就打算離開。
一連幾天,皮普准白天在離姑娘家守著兩位老人抓跳蚤,夜裡睡在門口,在這期間還去老王家換了一本雜誌,那本雜誌原先也是皮普準的。老王告訴他,他的所有的東西都存放在他的博物館了,也許有一天,他會領他去參觀一下,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將東西存放在我這裡有很多好處。」老王說,「你已經嘗到甜頭了,這些東西夠你享用一輩子。」皮普准想問老王關於醬油鋪樓上的老曾的事,他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老頭子回過頭來正視著他說道:「你錯了,老王在騙你。我們的侄女再也不會到這裏來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剛才我正在想你的問題,現在你夜夜睡在門口,沐浴著室內|射出的燈光,而我們兩老為這個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我們夜裡不睡,開著燈,故意弄出種種聲響,全是為了什麼呢?你知道這裏面的辛酸嗎?你在那裡挖空心思尋找你的香木,而我們,把什麼東西全失掉了。我再告訴你一次:我的侄女不會來了,就因為你。」
皮普准聞著浴室里潮濕的霉味,覺得很不舒服。雖然這位年輕姑娘牽著他的手,緊緊挨著他靠牆而站,他一點也沒感到那種男女間的衝動。他對自己的這種生理反應感到很詫異,莫非他真是那麼衰老了?莫非這年輕姑娘看透了他的衰老,才如此大胆的?她把他當成一具木乃伊了嗎?他不知道怎樣來表達自己的不滿情緒,他慍怒地甩開姑娘的手,說道:
兩個老頭聽了他這番話都很生氣,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覷,不再說什麼。皮普准又想去抓先前說話的那一位的袖子,可是老頭說他「簡直令人噁心」,並打開他的手,做出傲慢的神氣。
「剛才有一個人從我家裡的窗口跳下去了,他一定是死了。殺人犯躲在我房裡,我放心不下。家裡出事了,我卻在這裏胡鬧。」
「你怎麼能出門不帶雜誌呢?不要忽略了這些小節,這也是很重要的,你在外面會碰見各式各樣的人,帶上這個,你對他們信口胡說的時候就有了根據了。其實頭髮倒不用梳,那無關緊要。聽說了離姑娘的事嗎?」
「『我是誰?三樓的住戶嘛!』他嗔怪地說道。」
「這不是一件壞事,這種事,我們還求之不得呢!你不就是我們破門而入的不速之客嗎?我告訴你,讓你回家去睡,是離姑娘的意見呢。」
「你怎麼總喜歡抓人的袖子,」老頭髮脾氣了,「抓爛了衣服怎麼辦?我最討厭你這個庸俗的舉動,你想說你就全說出來好了,省得我們去你的辦公室了。我們在你的隔壁工作,這你是知道的。」
「你還沒習慣,等有一天習慣了,就可以聽得很清楚了。比如我,我住在這裏可以說是耳聽八方。我也可以幫你找個這樣的住處,這樣的話,你與那位離姑娘的分歧就不會太大了。我會操心這件事的,各式各樣的事都是我來操心。下面的人正在議論你的長相呢!說實話,你的確不怎麼好看。」他向地板伏下去傾聽著,很陶醉地眯著眼,咂著嘴。
「你講的這個人,我對他一點都不陌生,也不感到驚奇,倒是你把這事當新聞說出來我覺得驚奇,而且你雜誌也不帶就下樓,還用手電筒照我們,你這樣輕佻太使我驚奇了。我想不通一個人怎麼可以這樣無拘無束,你難道一點也不顧忌什麼嗎?這世上到處都是偶然的事,比如離姑娘翻閱了你那些雜誌,她就被你迷住了,可能當天她正好與父母吵了架。這樣優秀的一位姑娘也有偶爾犯錯誤的時候啊。」
「最近又出了一樁大事。」皮普准緩緩地說,開始在腦子裡搜索句子,「一名九十歲的老嫗去舞廳跳舞,跳穿了一雙鞋底,當時舞廳里的年輕人都慚愧得躲起來了。」
「你的雜誌帶來了嗎?」老王陰沉沉地問。
「等一等,你就走啊?連一句告別的話也沒有嗎?我真捨不得你呢。」
剛才說話的老頭漱了漱喉嚨,開口道:
「我覺得那也不能算是什麼真正的緋聞。」老劉說,「以你這種年齡,不會有什麼了不得的衝動了。不就一個小姑娘向你借雜誌嗎?呸,怎麼會變成緋聞的。」
「離姑娘的父親說我一直亂編,口袋裡揣著雜誌作樣子,但我確實知道這棟樓里的一個秘密,是我偶然發現的。」
終於讀完了文章,離姑娘的父親走開去,站在一張椅子上朝窗下看,還不斷地揮手,呼叫,很興奮的樣子。這時,老婦人就到卧室里去了一下,出來時拿著一個手絹包好的小包,交給皮普准,請他從窗口扔下去。皮普准照辦了。離姑娘的父親從椅子上跳下來,表情有點痛苦,說:
「『不錯,原先是這樣。現在你找到了我們,不就有了嗎?我們的姑娘現在只有十五歲,可是她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婦人,這事你有信心嗎?』」
「剛才是誰在浴室里呢?」皮普准問道,「吵得那麼凶,現在又一聲不響,總不會飛出去了吧?」
「前天我又為博物館收集到了一件珍品,是樓下修鎖的老頭扔掉的一把舊銼刀,這把銼刀我看見他用了十幾年了,這不是很不尋常嗎?我收了這些東西放在我這裏,如果他們有一天來向我索取,我會原物歸還的。遺憾的是這種事從未發生過,他們扔了東西就再也不關心了。你是唯一一個記得你扔掉的東西的人,但我現在卻不能將你的東西通通歸還給你,那其中的原因你自己明白。你扔過一根香木,對不對?就因為你記得這件事,我才對你另眼相看了。我和老曾一起去了你的房間,將你所有的東西都拿了來,存入了這個博物館,你再也見不到它們了,只除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那些雜誌。那些雜誌也是博物館的珍品,但你又必須隨身帶,怎麼辦呢?我就採取了這個辦法,每次給你一本,用完了再來換。事實證明,這是一個很好的辦法。」
老劉不相信地看著他,搖了搖頭,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我們正聽著呢,」老婦人說,「這段文字十分好。」
「怎麼可能呢?」老王仍舊躺在竹靠椅上,聲音變得威嚴起來,「怎麼能說來就來,說去說去?簡直開玩笑,我告訴你,現在就回去是不可能的,你必須等到天亮。在這種深更半夜,所有的情況全改變了,我家和你家之間隔著千山萬水,你想回去也找不到路,再說你的手電筒又砸了,我們就是為了斷你的後路才砸它的。你這樣冒冒失失的,不自投羅網才怪呢!我勸你還是躺下,你要是真煩躁,我叫我兒子來替你搔一搔背。」
「我猜不出。」
「我也不想開。」皮普准抖抖簌簌地說。
被他倆說了一頓,皮普准覺得十分乏味,就知趣地找了個小板凳坐下,掏出口袋裡的雜誌來翻閱。在雜誌的封面上赫然印著一排大字:午夜的登陸者在市內引起神秘的不安。大字下面有幅照片,照片里的快艇上有個人,長著一個魚頭,四肢粗大。下面的文字介紹說,這個魚頭人身的傢伙被很多人親眼看見了,還拍了照,這幅照片便是其中之一。那傢伙一上岸就直奔一家通宵營業的冷飲店,當時店裡有一些顧客,正在邊飲咖啡邊交談,他們是城裡的一些閑散人員。這個怪客一進來,他們就停止交談,垂下了頭。老闆倒了一杯冰牛奶,讓助手端到他面前。助手放下盤子,看也不看他就離開了。他坐了大約十分鐘,沒喝牛奶,也沒付錢就起身走了。人們又恢復了交談,只有老闆在憂心忡忡。
「跳蚤咬得像要殺人。我不知道事情會這般難以忍受,誰都知道我通情達理,可是那太過份了。」
皮普准感到自己沒法挪動,他的身子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樣,他不眨眼地盯著這兩個人,希望看出點什麼,但那兩個人只是一個勁地鬧,鬧得房間里灰騰騰的,卻根本沒做他想象中的那種事情。
「有了這個皮普准在邊上守著,我們的感覺很新奇似的,離姑娘也會放心,我們要寫信將這件事告訴她。她雖然出走了,我們倒多了一個兒子。」
「誰?」皮普准問。
「你還要等在這裏看什麼呢?」離姑娘在間歇中氣喘吁吁地問。
皮普准看了看表,似乎不早了,於是關了電視,收拾好東西,鑽進被窩。因為寒冷,他將頭蒙在棉被裡睡覺。這一次,他並沒有胡思亂想多久就睡著了。但那一夜,奇怪的事發生了。
老曾走了以後,皮普准又想起了離姑娘,回憶起夜裡他們相處的時光,竟然產生了衝動。似乎是,昨夜的每一瞬間都蒙上了一層薄紗,充滿了那種神秘。他回憶起離姑娘在浴室里說的那些話,覺得她的嗓音是那麼誘惑人,覺得她真是可望而不可及。即使事情已經過去,此刻想到這些,他那枯瘦的臉頰上也會泛起陣陣紅潮。
「我還有一些個事要告訴你,」他仍舊扯住她的袖子不放,「我一時想不起來,請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一想——對了,你樓上那一位,養著幾個情婦吧?這老狐狸,有錢得很啊,今天我看見他去商店買一些女人的內褲,我倒不是盯他的梢,只是無意中碰見的。」
「呸!瞎說!輕聲點,別讓他們聽見了。昨天你走後,我父親揮著刀,吆喝著要殺我,因為我把你引到家裡來了。這種事我現在不能想,一想就頭昏得要死。你昨天來我家裡,就沒有看出什麼異樣嗎?」
「這個老傢伙怎麼還沒走?真太不知趣了,礙手礙腳的,還好意思坐在床上不動不挪,真是個冷血動物!」
「我會找不到她?你這個人,腦子裡盡裝著一些糊塗思想,它們是阻礙你成功的重大原因。這麼說,你反對我去騙她嗎?」
他這一喊叫,兩位老頭更看不起他了,他們不再和他講話,付了錢,離開了餐館。皮普准在他們走出好遠后仍然聽見他們在議論他的事,那嗓音卻是女人的嗓音。他們究竟是否有意地欺騙他?他們更像是對他毫不關心,或者說,他們對他本人毫無興趣,他們關心的只是他與外界的某種關係。此刻他們正談論著發生在他身上的一些久遠的、他早就忘記了的事,並作出種種評價。
「你今年多大了?」老劉忽然問。
皮普准將這篇文章念給兩位老人聽,儘管他的語氣十分激動,兩位老人卻並不怎麼注意聽,不光不注意聽,還打斷他的朗讀,問些不相干的問題。比如早上吃兩個饅頭是不是飽了呀,為什麼他走路的腳步總不協調呀,他是從哪一年開始搜集雜誌的呀等等,使得他無法一口氣將這個故事讀完,只能讀幾句又停下來回答他們的問題。這一來,他們反倒點著頭,顯得很滿意似的。
大約過了一小時,他咳嗽一聲,站起來打算去浴室解手。老頭子譏笑地看著他。他走到浴室門邊,發現門從裏面閂上了,裏面傳出廝打的響聲,有什麼玻璃器皿落地破碎了。他用力推門,房門紋絲不動。
「你順其自然吧。」
「這不是太危險嗎?我從未乾過這種事。」
「三樓的離姑娘的事,聽說了吧,」他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她跑到我家裡來挑逗我,後來又翻臉不認人,倒打一耙,說我要向她求婚,她的父母就是這麼說的。那兩個愚頑不化的老傢伙,唯一的特長就是替貓捉跳蚤。憑良心說,我從未考慮過結婚的問題。我的年紀是已經不小了,年輕的時候也胡鬧過,現在偶爾也胡鬧一下,不過講到結婚嘛,那是不行的,因為我每天都要胡思亂想,又不願意有人來打擾,另外我白天還要去機關上班,哪裡還有多餘的精力來成家呢?我這個人,考慮問題比較周全,我不願意別人對我產生誤會。現在我夜裡不睡,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但我還在挺下去,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只希望別人對我有個正確的認識。你沒睡吧?我告訴你一件事,樓下那傢伙,我在商店碰見他,你猜他正在買什麼?」
「我一個人過得很愜意,每天晚上胡思亂想。」皮普准辯解道,很有點力不從心似的,「你們不是要我講雜誌上的故事給你們聽嗎?我講了你們又不相信。那好,我照本宣科,一句一句讀給你們聽。」皮普准從口袋裡掏出那本叫作《都市奇聞》的雜誌,打算翻開,不料他們倆就像觸了電一般,從他手中搶過那本雜誌,走到窗檯那裡用勁一扔,扔到下面去了。兩人這才轉過身來看著他,鬆了一口氣似的。老女人還走過來捏了捏他的胳膊,似乎要確定他還活著。
皮普准上樓時腳步分外沉重,于黑暗中他又撞倒了一個裝垃圾的撮箕,垃圾撒了他一腳,摸上去粘糊糊的,似乎是剩飯之類。撮箕的主人將門裂開一條縫看了一下,惡罵起來,說他「老風流」什麼的。皮普准回到家,換下骯髒得要死的衣襪,一賭氣,乾脆臉也懶得洗,腳也懶得洗就上床了。這一回,他破天荒第一回沒有胡思亂想,一睡下就罵個不停,將最齷齪的字眼都罵了出來。罵了很久,還是氣恨得睡不著,又搜尋那些惡毒的字眼來罵,最後差不多所有惡毒的字眼都罵完了,他才停下來想:他咒罵的對象是誰呢?他腦子裡帶著這個疑問,無論如何睡不著了。
進了屋,老王將他推到硬邦邦的竹靠椅上,問道:
夜裡他睡在門口時,被老王叫醒了。老王湊著他的耳朵悄悄地告訴他:離姑娘和老曾半夜來訪,現在正在他家裡等皮普准。皮普准連忙起來跟著老王上樓。
「你不要去,那種地方。」他又扯住了姑娘的袖子。
「我們出去吃飯吧。」皮普准說,同時眼裡冒出一陣金花,全身虛弱的樣子。
皮普准神情恍惚地上樓,眼前晃過熟悉的樓道,樓道里放著撮箕,堆著煤灰和雜物。一些房門緊閉著,一些敞開著,從敞開的房門可以看見裏面的客廳,那些客廳里都放著一個煤爐,爐子上的開水在冒著氣,蒸氣瀰漫著,充斥了整個房間。看見這一模一樣的住所,皮普準的腦子裡忽然冒出雜誌上的一句話:「登陸者在大街小巷中巡遊。」也許這句話便是關鍵之中的關鍵?他無法確定,他的腳步變得遲緩沉重。
「我們要把那傢伙徹底搞臭,讓離姑娘一家人睜開眼睛。」她們倆信誓旦旦地說,「現在那傢伙躲起來了,可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還能是誰,老曾嘛。」他答道,口氣裡帶著深深的厭惡,「離姑娘已經喪失了活下去的願望了。以前她每天都從家中出走,可談到不想活,這還是頭一回,我知道原因在哪裡。你快走吧,像你這種人,離我們越遠越好。」
夜深了,他只好將褥子鋪在門口的地上,和衣睡下。雖然走道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從離姑娘家的門縫裡卻射出一線溫暖的燈光,離姑娘的父母沒有關燈,他甚至還聽見老人們在屋裡走來走去的腳步聲。皮普准那天夜裡被凍醒好多次,每次醒來都看見門縫裡射出微弱的燈光,聽見不眠的老人們的腳步,於是他便安心了。他睡著時臉上的微笑甚至有些甜蜜的味道。
那天夜裡,皮普准又堅持要睡在離姑娘家,他不停地懇求,最後還下跪了,但離姑娘的父母就是不同意。皮普准孤零零地回到自己的住所,一進門就被一隻大老鼠嚇得魂飛魄喪。後來越想越怕,捲起鋪蓋飛跑到三樓,但離姑娘家的門關得緊緊的,任憑他怎麼敲也不開門。
「你怎麼又把這個傻瓜弄回來了?我告訴你,他什麼都不懂,也教不會,我剛把他忘記,你又將他帶到我面前,真沒辦法。」老曾嘆了一口氣,頹然倒在床上。「這下子我什麼慾望都沒有了,只想打瞌睡。」
「小姑娘和老婦人也不理我。」
「我去的時候,他倆正在替貓抓跳蚤,似乎是很忙的樣子。」
皮普準是一位五十二歲的單身漢,住在這棟樓的頂層,也就是八樓。他的套房有一室一廳,帶很小的廚房廁所的那種。皮普准在政府的一個部門工作,那是一個不怎麼重要的部門,他的工作也普普通通,屬於可有可無的那種。他每天早出晚歸,總是天黑了才回到自己這套房間里。一般的時候,房裡冷冷清清,皮普准到家後放下公文包,坐下來抽一支煙,抽完煙就胡亂煮點方便麵或米粥之類的食物,就著帶回來的熟肉,匆匆填飽肚子。吃完飯就邊看電視邊涮碗,涮完碗又邊洗臉、洗腳邊看電視,洗完腳后,覺得似乎無事可幹了,便「啪!」地一聲關了電視機上床睡覺九-九-藏-書
皮普准聽見了敲門聲,便死死地盯著房門。
「不久我就在自己家裡設置了這兩張竹靠椅,我在等你到來,我知道你的糾纏已經使得離姑娘下了決心,所以我就專門為你留了這張靠椅。你剛來的時候很不耐煩,心煩氣躁的,現在已經好得多了。我向你透露一個秘密:這些椅墊里裝的並不是砂子,而是一些骨頭,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我通過特殊的方式結識了這兩家之後,又有一些人家陸陸續續搬進來了,他們都是些普通的人,其中也包括你。我是看著你們搬進來的,但我並沒有想要立刻與你們結識的願望,我任憑事情自然而然地發生,你當然還記得我是怎樣與你結識的。而那兩家人,自從我與他們結識后,我便成了他們的保護人。你知道,他們這類人有那麼一點精神恍惚,講話行事就彷彿天馬行空似的,所以很容易受到陰險小人的傷害。我的工作就是對每一個企圖與他們接近的人進行監督,並對那個人加以循循誘導,使他對自己的新處境有所自覺。我干這項工作已經幹了多年了,與各式各樣的人打過交道,這些人的檔案,就在我的博物館里,我的博物館就在這棟樓里,但它是隱形的,就和那些暗道一樣。只有三個人可以進入它,我、老曾和離姑娘。你不會知道,當我們查閱那些案卷,翻看那些實物的時候,何等隱秘的欣喜在我們的內心沸騰,什麼樣的驕傲!然而自從你來了之後,離姑娘就出走了,這對於我當然是一種痛心的損失,但其中又包含了自豪感:因為小姑娘終於長成一個出色的婦人了。他的父母也是這樣,他們既懷恨你又感激你。你大概還記得他們對你說過:雖然他們失掉了一個女兒,但換來了一個雖不太爭氣,卻貨真價實的兒子。他們是這樣說的嗎?現在你再也見不到離姑娘了,因為你已經與她相識了,又有了特殊的關係。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我長期為這個問題感到困惑,離姑娘的父母也是一樣。每天夜裡,我從窗口伸出頭去,仰望星空,看見稀薄的雲彩似乎遮掩著什麼,我找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告訴你,在這棟樓里,你是唯一的結識了離姑娘,並與她有了那種特殊關係的人,你要謹慎地對待你的前途,因為你牽涉到了很多方面的關係。你想一想,你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頭髮也開始禿了,忽然你就遇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一個年輕姑娘看上了你,這樣的運氣一生中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你可別胡來。」
「皮普準的臉色不大好呢,是不是貧血?我這就去端一碗豬肝湯給你喝。」老婦人關切地說,然後進廚房去了。
「我在睡覺。」他答道。
「我來幹什麼?」姑娘冷笑一聲,猛地一下甩開他的手,還拍了拍袖子,唯恐上面沾著什麼污穢。「我來調查你!你賊頭賊腦,引起懷疑。你以為我是一個人來的嗎?我的家人都在門口呢!」她氣沖沖地說。
「我聽不清,他們說什麼呢?」
忽然,一道光照亮了他那黑暗的大腦。他記起三年前,他曾在商店裡買過一支手電筒,因為當時他上夜班,每天黎明前下班他都用那支電筒照路,為自己壯膽。後來不上夜班了,他就將手電筒收進他的木箱不用了。而現在,他回憶起樓道里的黑暗和骯髒,就記起了他的手電筒。他披衣起身,打開電燈,在一個木箱里找到了那支手電筒,還有兩節電池,他將電池上進去,奇怪得很,手電筒里的燈泡馬上亮了,而一般的電池放這麼久早就不行了。手裡拿著這件武器似的電筒,他覺得自己膽大包天似的。他披著衣走出門外,用手電筒照著周圍的垃圾,小心地下樓。剛剛下到七樓,就聽見「吱呀」一聲,是樓道兩旁的單元房打開了門,燈光射得他睜不開眼來。住在東邊單元的老王一把將他抓進屋去。老王長得又高又大,抓他就像老鷹抓小雞似的。皮普准驚魂未定,一身簌簌發抖,昏花的眼睛看著眼前的老王,就像見了鬼似的。
「道歉有什麼用呢?你已經做下了不該做的事,現在我只能和你偷偷摸摸來往一下了,因為我的父母已經生氣了。噓,輕點,別讓他們聽見了。現在我夾在你和我的父母當中真是兩邊受氣,他們又對你成見很深。剛才我還在想,我應該與你一刀兩斷,可是我還借了你的雜誌,必須還你,所以也就不能一刀兩斷了。你一來,我卻又很生氣,只想一刀兩斷,免得我父母生氣,我怎麼辦呢?你說說看?」
「離姑娘出事了?」
皮普准扶著扶梯一級一級往下走,走了一會兒,忽然忘了自己走到第幾層樓了。他乾脆下到一樓,站在樓前的空坪里。夜裡冷風刺骨,還下著小雨。他抬頭一望,看見自己那間卧房裡亮著燈,有兩個人影映在窗玻璃上,正在格鬥。「嘩啦」一聲,一塊玻璃碎落下來,落在腳邊。那兩個人還在繼續打,其中一個人被另一個扼住脖子,推到了窗台上,正往下推。「救人啊!」皮普准不知怎麼就喊出了聲,糊裡糊塗地就往樓上跑,這時聽見身後「嘭!」地一聲悶響,大約是那人被推下來了。
「你不會不明白的。」
「那麼,我是唯一的半夜找你聊天的人了?」
「讓我來念一段雜誌上的文章給你們聽好嗎?」
「出來看一下!」老王呵斥道,「連雜誌都不帶,還有比你這種行為更為赤|裸裸的嗎?不帶雜誌,倒帶了一支手電筒晃來晃去的,你完全把事情弄顛倒了。既然這樣,你現在編一點什麼故事給我聽聽吧。」
「『我?也許有,也許沒有,我不知道。』」
「五十二?」老劉說,皺了皺眉。「啊,很好,我對你的那些個緋聞也略有所聞。這樣看來,你並不老嘛!」
「噓!別瞎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呢?那天晚上,我到你家裡去,翻了你的雜誌,我就和你好了。我今年才二十三歲,你不可以欺騙我的。你聽,媽媽在咳嗽,她也睡不好,讓我們關了燈,到浴室裏面去說話吧。你跟我來……小心,這過道上有把椅子,好了。現在,你編一個故事給我聽吧。」
老王躺在他旁邊的那張竹靠椅上,不再說話了。皮普准一下子感到很自卑,也不敢說話。他開始審視這間房間。這是一個極小的房間,大約四平方米,沒有窗子,從天花板正中垂下一根電線,吊著一個燈泡,房裡放下兩張竹靠椅就不再有空余了。他分明記得,就在昨天他來過這裏,當時這似乎是一間大房子,與老王的老婆和兒子的卧室相通,怎麼老王的家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呢?他心存疑惑,又不敢開口,就偷偷地瞟視老王。這時的老王緊閉雙目,呼吸越來越粗,似乎是睡著了。他又等了一會兒,才躡手躡腳地站起來去開門。門外放著一個小煤爐,一個撮箕,對面那一家裝著花格鐵門,門上有一個獅子頭。這正是七樓,皮普准每天從這裏經過,對這些東西是熟視無睹的,但他從未料到老王會住在這麼小的封閉的房間里,何況他前天夜裡還來過老王家,當時這房間並不是這個樣子。這棟樓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構呢?皮普准百思不得其解。
他倆就這樣不停地壓他,踢他,說些嫌棄他的話,命令他出去。
以後就天天如此。由於夜間的折騰,皮普準的臉上日漸消瘦,上樓的腳步也顯出了疲乏的老態,雖然他竭力遮掩著這一事實,每次上樓都拼了全力,樓里的人卻很快發現了事實的真相。他們看出了皮普準的窘態,因而有意在他下班回家時等在樓道口,一齊用目光死盯住他的腳步。於是每當臨近家門口,皮普準的心臟就狂跳起來,如同穿過敵人封鎖線似的。這樣過了些天,他發現自己的日程完全被打亂了。他心猿意馬,精神渙散,不能再如以前那樣熟練地做飯、涮碗等等,住往不是忘記關火,就是往菜里放多了鹽,吃飯也完全倒了胃口,甚至根本吃不下去。而此種現狀又根本看不到有所改變的希望。皮普准決定弄出點事來,這似乎出於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我真為你感到難為情,現在你怎麼辦呢?還有離姑娘,她的問題怎麼解決呢?你這個製造事端的傢伙,你就躺著吧。」
「但究竟為什麼你對我產生興趣呢?」他緊盯她。
「昨夜我和你在你家浴室里談了一些事,後來你媽咳嗽,我就溜了。」
「我並不要做你們的女婿,」皮普准一開口,就隱隱地感到了那種興奮,「我這個人,太自私了,不適合過婚姻生活,我還有一個見不得人的老習慣,就是胡思亂想……」
「我為什麼不可以這樣呢?」離姑娘父親反問道。
「你怎麼可以這樣呢?」皮普准不無擔憂地說。
剛睡一會兒,敲門聲又響了,謹慎的三下,隨後老頭們就進來了。皮普准注意到他們兩人當中總是那同一個人在說話,另一個沉默不語。
老王奪過他的手電筒,端詳了半天,最後嚴厲地說:
老劉也回家了,皮普准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東想西想。
「正是這樣。你這個人,簡直沒有心肝,我們還沒有正式承認你為女婿呢,你怎麼就這樣狂妄起來,太可笑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兩老不夠浪漫?或者年紀太大了,代表不了離姑娘?事實會給你回答的,現在我們要工作了。」
「離姑娘在哪裡?」
皮普准本來正在洗臉,這時連忙放下濕毛巾,漲紅了臉,用濕淋淋的手去扯姑娘的袖子,還說了一些古怪的、莫名其妙的話。
「啊!啊!」他邊抓邊叫,臉上變了色。
「就是這本雜誌呀!你以前不是很清高,總忘了將這類東西隨身帶嗎?現在你變懂事了點。你既然下決心改悔,我們就把你當自家人了。不過離姑娘嗎,可能一時半載是不會回來了,我想這對你來說也沒什麼區別,你就把我和老頭子當離姑娘好了。」
「是我們招了這兩個人來的嗎?」
外面天已經黑了,皮普准覺得十分的餓,但又不願離開這房間,他總想看出一點端倪來。離姑娘睡著了的樣子看起來很蠢,半張著嘴,還流口水。老曾的樣子更不順眼,像個木偶。皮普准等了又等,不停地看表,終於,兩個小時過去,他們打著哈欠醒來了。
皮普准摸黑上了樓,回到他的住所。生平第一次,不洗臉也不洗澡、不洗腳,他就那樣和衣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頭。天一會兒就破曉了,雖然這一天是個休息日,但皮普准沒法入睡。他用昏濁的目光掃視屋內,看見一隻淺藍色的幼鼠正順牆跟溜過,他覺得它很面熟,卻怎麼也記不住在哪裡遇見過它了。
「那裡面不會有人的。」離姑娘的父親說道,「你剛才不是讀過了『午夜的登陸者』這篇文章了嗎?你怎麼還沒明白呢?你再將那上面的某句話看一遍吧。」
「只能去離姑娘家道歉。」老王說,「你必須把你的真實意圖告訴離姑娘的父母,你傷了他們的心,這件事我們大家都心中有數。剛才你用手電筒亂照時,你以為我們睡著了嗎?我們清醒著呢!你知道是為什麼嗎?我們知道你今夜要採取行動,大家都在關心你的事呢。你這就走嗎?」
「我們知道你回來了,所以才敲門。」其中一個說,「離姑娘派我們來替你守屋的。你家裡太臟,我們把那些多餘的東西都扔掉了,你看,乾乾淨淨的,可說是十分超脫,我們對你的住所現在的風格很滿意。」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你偏偏注意到我,這個住在頂層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老單身漢。我就這麼值得讓人產生興趣嗎?你使我對自己有了一種新的想法,就像沉睡了多年一下突然醒來……你就不覺得我已經太老了嗎?喂……」
「一個大雨滂沱的下午,離姑娘撐著花傘回來了,她敲了我的門。可憐的姑娘全身都濕透了,眼神里透著哀怨。她目不轉睛地看了我一分鐘,於是我明白了一切。第二天我便得知你睡在她家門口了。從那以後我成了她與你之間的信使,我深感自己責任重大。」
皮普准所住的套房在那種常見的住宅樓里,這個城市裡到處都是那種住宅樓。樓房一般是七八層高,外牆粉成灰色,每個廚房的窗口有一大攤油跡,樓頂有個平台,上面歪七豎八地支楞著一些電視天線。樓里沒有電梯,狹窄陰暗的過道旁堆著垃圾,樓梯過道里的電燈總是壞的,夜裡人們只能摸著黑,踩著垃圾行走。
這本雜誌里又出現了一篇皮普准以前沒注意到的文章,也許注意過,卻沒有讀懂。這篇文章說到了救護車的工作量,將它在大街上的行駛稱之為「所向披靡」,還舉了一個不相干的例子:××茶館里,一群七十多歲的老人正在喝茶,救護車報警器的鳴叫由遠而近,老人們臉上的表情都凝固了。茶杯里的水都已喝乾,每個杯底都有厚厚一層茶葉,老闆娘將茶杯逐一斟滿,然後也開始傾聽。車子停在門口,老闆娘一失神,鋁製茶壺摔在地上,開水濺得滿地都是。車門打開了,車上除了司機和醫生外,還躺著一個人,全身裹著石膏繃帶,眼珠在不停地轉動。走出門外觀望的老闆娘回到屋裡,發現那些老人們都溜走了,桌上杯盤狼藉。又過了兩秒鐘,報警器重新響起,車子開走了。然而老人們確實都走了嗎?在靠櫃檯下面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個人正蹲在地上慢條斯理地品茶。「你都聽見了吧?」老闆娘問。
老頭子正在客廳里發獃,皮普准走過去,低聲告訴他:
皮普准知道再說下去就危險了,所以他悶悶不樂地閉了嘴坐下來。那兩個女人吵架的聲音漸漸小了,變成了聊天。
兩人下到七樓老王家,重新躺在硬邦邦的竹靠椅子上。躺了不到一分鐘,皮普准就聽見隔壁在大吵大鬧,兩個女人(正是辦公室隔壁那兩個女人的聲音)在逼尖了喉嚨高聲咒罵。她們先是相互咒罵,罵到後來忽然提到了「皮普准」這個名字,繼而憤怒聲討起皮普準的劣跡來。她們說皮普准這個人從來就是俗氣得要命,卻偏偏裝成清高的樣子,好多人都上了他的當。就包括她們倆,也曾差點被他的偽裝所蒙蔽。其中一個說到,一天大清早,她親眼看見皮普准將偷來的一根香木扔進了臭水溝,從這點就可以看出這個人內心的卑劣。當時她就跑過去將那根香木撿了起來,現在還存放在她家裡,可惜來的時候忘記帶了,不然還可以用它好好教育一下離姑娘的父母呢。她又說,這還不算最卑劣的,最卑劣的要數他對待男女之間的關係了,但這種事說不出口,她也不想說了,讓離姑娘的父母去反省好了。她們倆的聲音就像打雷似的,震得皮普准渾身難受。老王似乎一點兒也沒覺察到隔壁的喧鬧,他躺在那裡睡著了。皮普准開始懷疑那兩個女人是不是他的幻覺,因為他從未見到過她們。但為什麼老王提到她們,而他自己又聽不見她們說話呢?
「我並沒讀出聲來呀,你們聽見什麼了?」
一個嚴寒的冬夜裡,門上有人膽怯地敲了三下,然後響起一個清脆的童音:
「我一點也不明白。」他在喉嚨里咕嚕著,煩躁地將那本雜誌翻來翻去的。
「你?一道去?哈!好!三個人在一起一定更有意思,我們走吧。」
「你不要破壞我的氛圍。」老王在身後說,皮普准嚇了一跳,連忙關了門。
「博物館?」
他將他送到街上,然後,似乎很生氣似的,也不道別就自己回樓上去。皮普准從街上朝那樓上看,看見他將一條粉紅的三角褲做成一面旗子,掛在窗口。就在這時候,離姑娘從對面走過來了。她顯然是朝老曾住的地方走去。皮普准心裏一急,就追了上去。
「好了,好了。」他說。
「真的,這個老傻瓜怎麼還等在這裏呀?」老曾也詫異地說。
「你怎麼把你的床放在這裏?」他說:「這可不行,離姑娘要生氣的,你這樣一搞,一切都要亂套。」他說著就與另外一個老頭一起來搬竹靠椅,搬到他倆睡的房間,與鋼絲床並排安放著。「這就對了,」他說,「難道這不是一件好事嗎?我是指你與我們同室而眠這件事。人人都有軟弱的時候,差不多每個人到了夜裡都是偷雞賊,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不是讀過『午夜的登陸者』這篇文章嗎?」
皮普准下到三樓從事抓跳蚤的工作了,還是那隻瘦貓,稀稀拉拉的毛叢里跳蚤多得噁心。皮普准眼睛近視,工作起來不大順利,不斷受到離姑娘母親的大聲呵斥。工作了一會兒,肚子里咕嚕咕嚕響得厲害,他忽然記起自己從昨天早上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離姑娘的父親到廚房裡拿了兩個冷饅頭給他吃了,然後拍著他的屁股稱讚道:
「……樓下的醬油鋪是一家老字號,店主與顧客都是非常古板正統的人們。每當那位怪客下樓,人們就垂下了眼皮,陷入一種遐想之中,直到『咚咚』的腳步聲消失,才木然地抬起眼睛。然而就在一個打霜的早晨,兩位警察抬來了怪客的屍體。他們在店https://read.99csw•com主人身邊『嘰哩咕嚕』說了些什麼,店主人莊嚴地點了點頭,警察又把屍體抬走了。店裡的那幾位顧客目光迷惘,匆匆地提著醬油回家,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
「這可不行。」老曾立刻警惕地站了起來,「怎麼能隨便讓人亂聽呢?你還不到這個層次呢。我會幫助你找個這樣的住處的,這事我來操心。現在你可以走了。」
這個時候站在暗處的老王的兒子走了過來,問皮普准要到哪裡去。
「哈哈哈!」老頭子大笑,「這不是不打自招嗎?我們也告訴你,我們並沒有女兒,離姑娘嘛,只不過是個遠房侄女,再說她又出走了,你來這裏,不幫助我們工作,來幹什麼呢?好久以前也來過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那個人比你年輕,頭還沒禿,你猜他來幹什麼?」
「我聽見有人在這裏講話,就過來看看。」他躊躇了。
「我已經說到哪裡了?算了,暫時說到這裏,離姑娘也快回這裏拿她的傘了,你現在去她家裡吧,你千萬不能讓她和老曾看見你。她說過她決不能再讓你看見她和老曾在一起,你走吧。」
「到處是垃圾,」皮普准訴苦道,「衣裳弄得特別臟,我是單身漢,要自己洗,我這個人又比較自私,想過安逸的生活……」
「是嗎?我知道你一直在考慮,你從我們家學到了很多東西吧?要知道,可不是人人都有資格到我們家來幹活的。離姑娘沒出走以前,從來就是挑三揀四,兩眼朝天,誰也看不上。她被你勾搭上了這件事真是嚇了我們一大跳,到死也想不通。」
「昨天夜裡有個人從我的窗口栽下去了,這事與你無關吧?」
「家裡出事了嗎?」那人說。
一會兒就有人來敲門,謹慎地敲了三下,門就被推開了。皮普准連忙站起來。進來的是剛才在浴室里的那兩個老頭。
「你怎麼敢貶低我的竹靠椅呢?」老王生氣了,「你這個花|花|公|子,怎麼體會得到我的竹靠椅的好處呢?你對我家裡的什麼東西都看不順眼,說實話,要不是為了離姑娘對你一時的興趣,我才不會讓你到我家來呢!你待人過於隨便,又輕率又勢利,離姑娘的父母讓你讀雜誌,你看也不看清就亂讀一氣,哼。難道你,躺在這裏,面對這把熟悉的花傘,你就不會生出些遐想來?你的靈魂已經如此乾涸了嗎?你躺著別動,讓我來給你講一講我那傳奇般的生涯,當你傾聽時,你將感到漫漫長夜從你身旁悄悄溜走。」
「我們這就去問問她!」第二位女人的聲音。
皮普准將手中的文章看了又看,一句一句地讀出聲來。兩位老人瞪著他,表情呆板。不論怎樣翻來覆去地讀,他心裏總是納悶,總是懵懵懂懂,他渴望有一線光從那字裡行間射出來,照亮他那昏暗的大腦。這時那隻貓又來了,咬扯著他的褲管,「嗚嗚」地叫著。皮普准覺得這隻黑貓是個最大的謎,謎中之謎。
「那怎麼可以呢?」老頭板起了臉,「你在這裏我們就得拚命工作,無法休息,你想累死我們嗎?你不要把自己的負擔推卸到我們身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義務。」
「我有個朋友叫離姑娘,她告訴我……」第一位婦人的聲音小了下去。
門口正好站著大塊頭老王,離姑娘的父親將皮普准親手交給老王,又叮囑了幾句什麼,就進屋去了。於是老王拽著皮普准上樓去他家,兩人拉拉扯扯,磕磕絆絆,步調完全不協調。每次皮普准要跌倒,老王就將他猛地一下拉起來。老王取笑他「像根煮熟的麵條一樣」「怎麼這麼沒出息」。皮普准提出抗議,請老王不要拽住他,老王卻又嗤之以鼻。
他們說話間,離姑娘正在翻弄床底下那些女人的內褲,將它們一條條地擺在地板上,那都是些新買的,裝在好看的塑料袋子里。她貓著腰,撅著屁股,在床底下鑽進鑽出,把內褲擺得滿屋都是。老曾就在一旁笑眯眯地說:「這是給雲姑娘的。」「這是給文姑娘的。」「這是給曉姑娘的。」或「這是給新近來的方姑娘的。」然後離姑娘就與他爭吵,說他騙人,說並沒有那麼多什麼姑娘來找他,他在誇大事實,抬高自己,他年紀已經不小了,怎麼就不知道害臊?老曾聽著她的斥責,還是笑眯眯的,一點也不害臊。他倆沒完沒了地重複這種把戲,皮普准覺得自己的肚子又餓起來了,他向外走,想去街上吃點東西。老曾走過來擋住他的去路,嚴肅地問:「你真的不關心離姑娘的命運了嗎?馬上就要有好戲看了。」
「五十二。」
「你們究竟要幹什麼?」皮普准陰沉地看著他們。
來人是離姑娘的父親,皮普准一看見他就打了個冷噤,連忙掀開被子站了起來。
「你還不明白嗎?」
「是你那什麼朋友吧?」老劉斜眼看了看皮普准,「我不想起身,要開門你去開。」
進來的是住在三樓的年輕姑娘。姑娘雖然冷得發抖,還是像別人一樣好奇地東張西望,望過之後,又冒冒失失地走到他的床前,彎下腰,用凍僵的手拾起那些雜誌來翻閱,一邊翻一邊往手上哈氣。十幾分鐘就在紙張的翻閱聲中過去了。
「我去那裡就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你想,我們是鄰居,卻從未深交過,這種情形很不正常呀。你那離姑娘,說句老實話,也不怎麼樣。喂,你聽見下面的人在說話嗎?」
「我也想聽一聽。」皮普准說。
「我們怎麼會把這種事告訴你呢?」老曾狡黠地眨了眨眼,「這是一個秘密。我在街口那裡有一套房子,和一個女人住在一起,你要是有膽量的話,什麼時候可以來參觀一下。」
「正好我也想睡了,我先不脫衣,和你睡在這裏好嗎?」她說著就走過去,倒在那張床的另一頭。一會兒,兩人都打起呼嚕來了。
不一會兒又進來一個人,正是鄰居老曾。老曾一來就挾持著皮普准去他的「新居」,力氣之大,令皮普准沒法反抗。他們拖拖走走的,到了街口的醬油店,上了樓,走進一間很舊的小房子。房間里擺了一張床,床底下塞滿了花花綠綠的女人的內褲,地板上也撒了不少。
皮普准張了張嘴,想問一點什麼,那黑影一轉身就消失了。再看地下那人,並沒有死,正坐在那裡系他的鞋帶,若無其事的樣子。皮普准一邊拾起他的公文包一邊問:
「她到哪裡去了?」皮普准問道。
皮普准睡著后大約一小時,忽然醒來了。是的,這老單身漢就這樣醒來了。他在黑暗裡睜著眼,翻來覆去的,最後乾脆爬起身,走到屋頂平台上去了。那天夜裡雖然寒冷,卻並沒有一絲風,從平台上向四周看去,零星的燈光像鬼似的眨眼。皮普准蹲在屋頂發獃的時候,一隻黑貓上來了,蹲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他和它就這樣不動不挪地對視了幾個小時。直到快天亮,皮普准才回到自己的住宅,躺下休息一會兒就起床去上班了。
離姑娘站穩后,白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你不應該死死地糾纏這種問題,」老婦人說,「難道我們心裏就沒有煩惱嗎?你把我們的侄女逼走了,我們怎樣來對待這個問題呢?最終我們容納了你,還讓你睡在門口,為你的事徹夜不眠。我和老頭子都是那種知足常樂的類型。可以說,『午夜的登陸者』那篇文章里有著所有的事情的答案,你一定要找出那句關鍵的話來,你的生活才會有一個中心。剛才你去了老王家,他給了你這本雜誌,實際上這本雜誌原來就是你的。我的意思是說這本雜誌原來就在你家,你買了它,卻並沒有擁有它,現在老王親手將它交給你,你就開始初步擁有原本就是你自己的東西了,所以不要不耐煩。貓身上的跳蚤最近又少起來了,這不是某種希望嗎?」
「老曾?你越說越離譜了,你怎麼能這樣。要是你不這樣瞎說,我們一直將那怪客看成你本人呢。雖然我們沒怎麼提到你,你也不能心生怨恨,就瞎編濫造起來呀,你對自己的事看得太重了。」
「我們是知道你要說什麼的。」其中一個老頭說。
「你就這樣跑掉了,離姑娘在那邊生氣呢!你太沒有責任心了,真是本性難移。說老實話,原來我對這種見面方式也不大滿意,可這是離姑娘安排下的,你有什麼辦法呢?我並不喜歡那傢伙將我的房子弄得濕漉漉、亂糟糟的,不過離姑娘喜歡這樣,我也就無話可說了。」
兩位老人又埋頭抓他們的跳蚤了。他們對皮普準的態度一下子改變了,似乎覺得他在旁邊礙手礙腳的,就氣鼓鼓地將他們的椅子搬到客廳的另一個角上,遠離了皮普准,繼續他們的工作。
「你們對文章中提到的怪客如何看?」皮普准問離姑娘的父親。
「那一天我很早就醒了,我輕手輕腳地下床穿好衣,溜出門站在樓梯過道上。忽然,奇迹在我眼前出現了。我就著朦朧的月光辨認出,在我家的房門邊,還有一道小小的門,這扇門半開半掩,裡頭黑糊糊的。我走了進去,從門外射進來的一線月光照出我腳下有一條向下延伸的狹窄的樓梯(你已經見過了),我摸著樓梯扶手往下走,轉了一個彎又一個彎,走了好久,發現我來到了一套普通的居室里,我回頭一看,身後的小門關上了,連門的痕迹都看不見了。在這套居室的客廳里,開水在壁爐上沸騰著,蒸氣中坐著三個人,一對老年夫婦和一個非常年輕的小姑娘,小姑娘大約十四五歲,三隻小貓圍著一隻碟子,正在舔吃牛奶。我在牆邊站了好久,姑娘終於發現了我,她『嘻嘻』一笑,並不吃驚,她轉過身去告訴老年夫婦,說他們等的那個人已經來了,然後又埋下頭去與貓仔們玩耍。」
離姑娘的母親開始燙雞了,她提著一壺開水剛一倒下去,那隻雞就從桶里蹦了出來,滿屋子亂跑。老婦人在客廳里追過來趕過去的,腳下一滑,忽然跌倒了。皮普准走過去想攙扶她,卻被她狠狠推開,指著鼻子罵了一頓。
「從來不。」
皮普准悶悶不樂地回到三樓離家。離姑娘的母親正在殺一隻老公雞,濺得滿廚房都是血。她吆喝著要皮普准幫忙,皮普准畏怯地走過去抓住公雞的雙腳,公雞用力一掙,弄了他一臉血。老女人大為生氣,說他是「飯桶」。
介紹文章最後寫道,這位怪客為城市增添了一個又一個的不解之謎。他來去匆匆,已經有極個別的人注意到了他的行蹤,但他那與世無關的風度使得人們無意中將他忽略了。
「我就知道你在幹什麼,哼,你這種人!你在這裏睡大覺,可下面要殺人了。」
「是這樣嗎?你怎樣證實這件事呢?昨夜我並沒睡在家裡,你完全弄錯了。你走那邊嗎?我要去坐車,再見。」
那一整天他們都不再理會他,吃飯時也不叫他。皮普准只好等他們吃完了再去廚房吃冷飯,心裏又納悶又生氣。
「我等在這裏,是因為關心離姑娘的命運呀!」皮普准滿心委屈與沮喪。
後來兩位老人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繼續抓跳蚤。
「皮普准先生,你不要瞎說。」姑娘直瞪瞪地看著他,「我和你會有什麼關係呢?什麼也沒有。怎麼好意思去跟我父母談呢?再說他們並不是我父母,我昨天夜裡只是偷偷溜回來一下,我早就從這家出走了,你今後不會再在這家看見我了。」
皮普准又糊裡糊塗地回了家。可是家已經不成其為家了,除了那隻鋼絲床還在原地,所有其它的物件——卧室里的、客廳里的、廚房裡的——全不見了。看起來這個家是遭到了洗劫。但強盜們要他的這些東西幹什麼呢?連他本人也認為這些東西一文不值。皮普准現在懶得去細想這些事了,好在被子還沒被拿走,他瞌睡得厲害,就倒下去睡了。剛剛要睡著,老王又進來了,不由分說就把他的被子掀掉,說:
「我不能確定,也許她會生我的氣。」
離姑娘的父母被皮普準的叫聲嚇了一跳,兩人愣了一愣,清醒過來,一齊撲向那隻兇惡的貓,重又將它按在地上,一邊罵皮普准「注意力不集中」、「滿腦子歪門邪道」,一邊繼續工作,再也不說話。一會兒工夫地上就躺了許多死跳蚤,皮普准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也有同樣的小東西在作惡,就停了手中的活去搔脖子。這時離姑娘的父親就陰險地看著他,冷笑幾聲,笑得皮普准發窘。他又發現兩位老人的頸窩裡也有跳蚤飛快地穿行,但他們根本沒有感覺,全神貫注于手裡的工作。皮普準則不得不用力搔脖子,否則他就會暴跳如雷了,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跳蚤咬嚙的可怕。
皮普准再也坐不住了,他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思前想後的想了很多事。他回憶起就在昨天,當他將自己的鋪蓋放在廚房裡時,還受到了離姑娘母親的斥責。她說那鋪蓋「一股汗味」,她聞見就噁心。她一罵,皮普准只好把鋪蓋吊在浴室的天花板上,雖然浴室潮得厲害,也只好將就了。在浴室里吊鋪蓋時,他想起了他與離姑娘在此度過的那個難忘的夜晚,他捏著她的手的那種感覺,還有他們之間那種微妙的對話。現在回憶起這一切,皮普准心中充滿了見到姑娘的渴望。他在內心鬥爭了一會兒,終於向老人們請求:下一次離姑娘再從門口經過,請一定告訴他,他要與她見一面。
「但是你找不到她呀!」
皮普准看見了屋角的花布傘,那正是離姑娘的傘,傘下面滴著一攤雨水。他又將目光轉向老曾,想起「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這個句子,渾身抖得厲害。他躊躇著對一件事拿不定主意:他該不該向老曾打招呼呢?裹在雨衣裏面的,究竟是不是他的鄰居老曾呢?他想問老王,可是老王已經在竹靠椅上躺下了,正就著微弱的燈光翻閱一本書,聚精會神,就彷彿房裡沒人似的。皮普准又看看地下,整個房子的地板全濕了,原來是老曾的雨衣和那把花傘在不停地滴水。皮普准打消了問老王的想法,決心自己來看個究竟。他學著老王的樣在另一把竹靠椅上躺下,拿出雜誌來讀。原來「老張的望遠鏡」那篇文章結尾的那句話並不是「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而是另外還有一小段,移到了下一頁的左上角,那裡面提到了一種幻術。這個發現使他驚訝不已,不斷地抬起頭來打量眼前的雨衣和膠鞋,可雨衣裏面的人就是紋絲不動。莫非這就是幻術?再看看老王,他已經睡著了,書掉在地上。皮普准將書撿起來一看,書名是《怎樣修理拖拉機》。書里畫滿了各式各樣的零件圖。皮普准想將「老張的望遠鏡」里結尾的那句話記住,那是一句非常微妙的話,他記了又記,怎麼也記不住,卻始終只記得「店主隨之關上了店門」這句話。在這個句子前面他還記住了一個奇怪的句子,那就是「一滴水裡面包含了整個世界」。
他說:「你不要對我產生興趣。你知道我為什麼獨身嗎?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就因為自私。我每天臨睡前都要獨自一人想些烏七八糟的事,比如一隻狗或一隻蟑螂什麼的,一般人從不談論的事,我也說不清這些事,但我就是烏七八糟、渺無邊際。你想,假如我結了婚,和別人睡一處,豈不會煩悶得要死嗎?」
老王正在竹靠椅上睡覺,他們敲了好久的門他才開門,表情冷漠地將他們三個讓進狹小的房間。兩個老頭向老王說明來意,老王點了點頭,答應了。兩個老頭又向老王表示要參觀他的博物館,老王竟也答應了。他打開房間側面的一扇暗門,他們三個便走了進去,然後隨手將門帶關了。皮普准將耳朵貼到那扇門上頭,他又聽到了那兩個女人吵架的聲音,那聲音還屢次提到他的名字。皮普准搬了竹靠椅往樓上走,那聲音又在後面追擊。皮普准將竹靠椅安放在廚房裡,他想盡量離那兩個老頭遠一點,因為他們不但多嘴,學女人腔,身上還有一股特殊的臭味,令人作嘔。他擺好竹靠椅,就在硬邦邦的墊子上面躺下了。雖然墊子里的砂石硌得背疼,但他分外疲憊,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他還在嘮叨,但門已經「砰!」地一聲關上了,外面響起雜亂的腳步聲,果然是她的家人等在門外。
「都說我舉動幼稚,很像個小孩呢!」皮普准這才感到血液回到了臉上。「你知道我是怎樣與我們樓里的一位姑娘好上的嗎?就因為我床底下堆了很多吸引人的雜誌,我是個有眼力的收藏家,她呢,一看見那些雜誌就盯上我了。」說到這裏,他又聽見那兩個女的在隔壁吵起來了,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其間還夾雜了粗俗的咒罵。當他傾聽時,老劉又懷疑地注視著他。
「要去我和你一道去。」
「你是說她?」老曾笑一笑,「並沒有一個一定的『她』。你知道,我隨意與各種各樣的女人住在這裏,我總在換人,也可以說我一直在單相思,尤其在深夜。你那位離姑娘,她也來過這裏,她對我的評價也不怎麼高。我現在差不多快要死了心了,等我一死心,我就搬回去住。」
「皮普准,你怎敢用這九_九_藏_書個東西在樓道里照來照去的?」
「你們對於我,到底是怎樣一種看法呢?」皮普准問老曾。
「你找過我嗎?我不記得了。我這個人,記不住瑣事。你能證實嗎?」
「我們擔心丟失東西,這就是理由,你滿意了吧?」
「屍體是怎麼回事呢?」
「誰?」
「你不想結婚,」離姑娘打斷他,「就因為自私,對不對?那你來找我的父母幹什麼?啊?你說說看!你這偽君子!你不要破壞我們的家庭!」她一跺腳就進了屋。
「你現在很有一點敬業精神了。」
「你要是忍受不了這種工作的艱辛,你可以到老王家去學習一段時間再來,我們這裏不歡迎大驚小怪的人,我早就打算要你去學習了。」離姑娘的父親一邊推他出門一邊說。
「你們是誰?」
「你是怎麼被趕出來的?」
「你在亂編。」老頭注視著他的後腦勺上頭髮稀疏的那處地方,弄得他不自在起來。「你時常亂編,口袋裡揣著雜誌做樣子,現在越編越離奇了。別跟我們來這套,你打錯了主意。」
「請你不要抓住我的袖子。」姑娘臉色發白,陰沉沉地說。
「是嗎?」老王的老婆冷笑道,「那麼,為什麼每次上樓都拚命地跑呢?並沒有人追你嘛。也不知底下那一家打的什麼主意,要是我有女兒的話……喂,老王,像這種深更半夜的騷擾,怎麼就沒人來管一管?這不是太自由了嗎?都這樣起來還怎麼得了?依我看,偽裝應當剝去,他不是快六十歲了嗎?這位皮普准先生?這個人,我還聽說了有關他的桃色新聞呢!今天的事件就是一個總的爆發。」
「你怎麼知道的?我看他只是膽小而已。」另一位說。
「那又怎麼,到處都有人,你管得了那麼寬嗎?杞人憂天。你吵得我沒法睡,你已經不是個小孩了,裝也沒用,你不是禿頂了嗎?這是每個人都看見了的事實。你要是那麼感興趣,你就去樓下的餐館里找她們好了。」
「有一天夜裡,我和她手牽手站在這個浴室里……」他的眼光充滿了神往。
「我看出來你還並不怎麼老。上次在你家翻雜誌我就發現了這一點。」
他去吃飯時,離姑娘的父母就像沒看見他似的。他吃飯便吃飯、念雜誌便念雜誌,兩位老人根本不用正眼看他一下,那隻貓也變得分外安靜,任憑他們在它身上抓來抓去的,一聲不響。皮普准覺得很沒趣,又懷疑他們已經不把他當女婿看了。不過要是真不把他當女婿看的話,他們又怎麼還讓他在家中吃飯、停留呢?這件事成了一個大疑問。他又覺得自己不應該在此地久留,但又沒地方可去。閑得無聊,他便一次又一次地走進浴室,查看他和離姑娘呆過的地方,回憶那些細節。在他那衰退的記憶中,似乎只有這一件事是可以回憶的。其它的事,比如說,他怎樣出生,怎樣長到了五十二歲之類,全都在腦子裡成了糾纏不清的亂麻。
「這倒無所謂。」離姑娘的父親說,「我們只要知道你有這份心,我們也就安心了。你要常到老王家去取雜誌。你知道他交給你的雜誌是哪裡來的嗎?他說就是從你家裡取出來的呢,你沒注意到嗎?」
皮普准很健談,鄰居一來,他就對他們談些小報雜誌上看來的逸聞,或城裡發生的瑣事,而且一講話就總是盯著對方的臉,想從對方的答話中刺探點什麼的味道,最後總是搞得對方悻悻離去,對他印象惡劣。但皮普准不在乎,再說他是否知道別人對他的印象也是個問題。對於他來說,有客來的晚上只是意味著他睡得晚一點而已。不過平時,他就是上了床也沒有馬上睡著,他總在胡思亂想。這倒不是性騷動,到了他這個年紀,長期獨身,吃的東西亂七八糟,身體又不怎麼好,性衝動可說是越來越微弱了。說到他的胡思亂想,這是從青年時代就開始了的老習慣,他自己至今也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也無法用語言來陳述自己到底想些什麼。近年來,他越來越放任自己了,有時八點鐘就上床。他早早睡下就是為了充分享受胡思亂想的樂趣,他把這稱之為「單身漢的一點小小的特權」。
「我對離姑娘確實是真心的,我並不是說我有了不得的衝動,但我就是離不了她。她是一位非同尋常的女人,只有當她不在的時候,我才想起她,這與我以往的情形正好相反。我真想找機會向她表白這一點。」
皮普准被老王拉進四樓的那間房,在黑暗中由他牽引著,似乎是沿著一條狹窄的通道一級一級往上走。在他的感覺中,他走了好久好久,簡直有十幾層樓的高度了。最後老王打開一扇門,然後進去開了燈,皮普准發現自己正在老王那間小房裡。穿雨衣的人已經不見了,地上仍是滿地雨水,花傘還擺在屋角。
「這繡球是媽媽要我拋下去的。請問她撿到沒有?」
「我和離姑娘真正好過,你不相信吧?」皮普准神情恍惚地說,「就在不久前,我們手牽手在浴室里站了一夜,談了些貼心的話。我現在也感到納悶:我這樣一個比較自私的人,習慣於每天夜裡獨自胡思亂想,又不太年輕了,怎麼會幹出這種浪漫的事來。我現在總想著這件事,無論幹什麼都走神。這一次你要求我等她,雖然老曾以這種奇怪的方式與我見面,弄得我十分害怕,你的竹靠椅又硌痛我的背,而我又明知見不著她,可我還是等在這裏。你說說看,我是怎麼回事?」
這時那隻貓就趁機擺脫了皮普準的擺布,還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咬出了血,皮普准失口大叫了一聲,臉色慘白。
「我原來告訴過你,我這個人,一貫比較自私,這是實話。但經過昨天那不尋常的一夜,我的一些基本想法動搖了。我想也許我該找你父母談談我和你的事。」他紅著臉說。
兩位老人翻著白眼看他,命令他「住口」。
皮普准鬆了手,她又在衣袖上拍打了好多下,唯恐沾上了什麼污穢的樣子。然後她岔進一條小路,頭也不回地走了。
「請你告訴我。」
「現在你可以睡得著了。」老王說。
「你這個人,還浪費時間幹什麼,我們忙得要死,快給我們講講雜誌上的新聞。別人都說你是干這事的老手,你講吧,我們愛聽。」
「我好得很。」離姑娘立刻止住笑,板起了臉,「請你放心。我不明白你怎麼好意思說這樣的話,你怎麼能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我今年才二十三歲,你把我給毀了,你這種人太沒意思了,我現在一看到你就萬念俱灰。你怎麼還不走?你忘了回家的路嗎?你是想等我和你一起回去?可是你忘了關鍵的事情:我已從家裡出走了。我已經無臉見我父母了,現在只好由你去向我父母請罪了,我很懷疑他們會不會再接待你,爸爸總說要砍斷你的腳。」
「他們早就對你厭煩得要死了,因為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騙了他們。」
「我們這棟樓早就住滿了人家。他們用汽車運來花花綠綠的、廉價的傢具,然後從大門搬進來。他們都是些不相干的人,誰也不知道樓里有暗道,真的,我在這裏住了二十幾年了,從未有人哪怕是暗示性地提起過這件事,即使我偶然提起,他們也絲毫不領會我的意思,以為我又在傳播一則一般的謠言。年復一年,暗道越來越多,幾乎將整個空間佔滿了。到了夜裡,房間消失了,大樓里每一處全由這些黑暗狹窄的梯形小道組成,當你行走在小道上,便可以聽見遠處有模糊的腳步聲,一旦你臨近那地方,腳步聲又消失了。這件事是我、老曾和離姑娘三個人的秘密,多年來,我們嚴守著這個秘密,現在你來了,你又知道了這件事。不過如果你由此認為你可以加入我們一夥,你就大錯了,你頂多隻能算組織外圍的人,你的一舉一動都要徵求我的意見,才不會出亂子。」
七點鐘的時候他被鬧鐘吵醒了,匆匆洗了臉,吃了一包方便麵,他就夾著公文包下樓了。剛一出了樓道,他便看見離姑娘在他前面低著頭走,他連忙跑過去,與她並排走。
「你要走嗎?現在就走啊?請等一等,我忘記問你了,你來這裏幹什麼?」
從前天起,皮普准生理上出現了一種特殊的變化,他將這種變化稱之為「辦公室綜合症」。每當他坐下來工作時,他就聽見隔壁房裡有兩個女人在吵架,聲音之大,震聾發聵。吵架的內容都是些芝麻大的事,如誰拿了誰的杯子喝了茶;誰出去忘了關門,讓風吹進來;誰開抽屜的聲音太響等等。皮普准覺得十分憤怒,終於按捺不住,衝到隔壁辦公室,想與她們大吵一頓。他進去之後,才發現辦公室里只有一個小老頭,正在埋頭抄寫公文。
皮普准讀到此處,抬起頭來看了看,發現坐在對面的老頭子伸長了舌頭在舔一把匕首的刃口,面目十分猙獰。那地下,正躺著老女人殺死的那隻公雞。他又感到額角上有什麼東西正在往下流,用手一摸,原來是雞血。也許正在他聚精會神地讀文章的時候,他倆殺死了那隻公雞。這時有人開始在浴室里說話,細細一聽,竟又是辦公室隔壁的那兩個女人,聲音尖銳刺耳,還夾雜了一些粗俗的字眼。她們提到皮普準的名字,說他簡直是條狗,只配吃狗食,睡狗窩。皮普准霍地站起身,想去浴室看看。
吃完饅頭又和他們一道捉跳蚤。那隻癩子似的黑貓哀哀地叫著,叫得皮普準的心緊縮成一團,手也發起抖來。手一抖,工作就更不順利了,離姑娘的母親就罵他「笨得像豬」。
皮普准傷感地看著他們在空氣中抓來抓去,看了一會兒,無事可做,只好翻閱那本雜誌。那雜誌上的那些個都市奇聞,他早就讀得爛熟了,根本引不起他的興趣。就在他讀著讀著即將走神之際,一段題為「老張的望遠鏡」的文字意外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段文字是這樣寫的:「本市西四街醬油鋪的樓上,住著一個怪客,此人有專門搜集女人內褲的癖好。每天清晨,從樓上的窗口伸出許多竹竿,各色褲衩就如三角彩旗般迎風招展……」皮普准將這段文字讀了又讀,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這本雜誌他從前翻閱過好多次,上面的文章都看過,不知怎麼他從未注意過這段文字。他又在字裡行間搜尋,看是否有關於他本人的某種暗示,幸好沒有。他想起了老曾,還有他自己與離姑娘之間那種奇異的激|情。那種激|情簡直就像滑稽劇,當時他一點也不理解,可是現在一回想,心裏怪不好意思的。「老張的望遠鏡」接著寫道:
皮普准再次看了看表,已是凌晨3點了,他走到窗前向外一探頭,整條街黑糊糊、靜悄悄的。皮普准垂頭喪氣地摸黑下了樓,高一腳低一腳地沿著隱約可辨的小巷子朝前走。走了一段路,看見前面拐角處站著一個大黑影,那黑影朝他撲過來,他一歪身子,公文包掉在地上,「啪!」地一一聲脆響,腦子完全糊塗了。但那黑影並不是撲向他,而是撲向他旁邊的一個人。這個人一直就在他旁邊行走,但由於黑暗,皮普准沒看見他。現在這個人倒在地上,發出悶悶的呻|吟,黑影在扼他的脖子,動作乾脆麻利。這個人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皮普准想跑。
皮普准就不再做動作,只是耐心耐煩地在旁邊守著,一會兒功夫他就覺得困,於是迷迷糊糊地垂下頭睡著了。等到睡醒時他大吃一驚,因為他已經睡了很長時間,他擔心兩位老人要責罵他失職。沒想到兩位老人不但沒責罵他,眼裡還射出慈祥的光,離姑娘的父親笑眯眯地說:
皮普準的臉色變得慘白,老劉懷疑地注視著他。
「你把這叫作胡鬧!」她尖叫起來,「啊,原來你是騙人的!原來你偽裝忠厚,卻藏著狼子野心!我就這樣輕信了你!我就這樣把青春託付給了你!我,純潔無瑕,從不撒謊,現在叫我怎麼辦?!啊,媽媽!媽——」她吼叫了起來,皮普准連忙開溜。
聽見「雜誌」一詞,老女人眼一亮,忍不住湊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說:
「確實是這樣,」老頭說,「你從來不認識我們,也沒有這個必要,否則我們就到樹林里去了,你得到香木的那片樹林。不過現在,我們沒功夫和你討論,老王在等我們倆呢。」
老王的兒子從裡屋找來了一把鐵鎚,「砰!砰……」地錘了好多下,終於將鋁製的手電筒錘扁了,玻璃也碎了。皮普准想溜走,卻被老王的大手死死鉗住走不了。老王說,他早就想與皮普准一道「消磨這漫漫長夜」了,只是苦於沒機會,現在機會送上了門,他怎能放他走?於是他吩咐老婆兒子「搬那兩張竹靠椅來,並放上棉墊」。老婆兒子照辦了,老王就扯著皮普准與他一道並排躺在竹靠椅上。皮普准以為他要聊天,但他熄了燈,一聲不響地躺在黑暗中,他的老婆兒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退出房間,到裏面去了。
「你一定知道,我是老曾,我們以前相互間太缺乏交流了。」鄰居說,「你和很多人都談論過我,我也向很多人提及過你,但我們相互間卻沒有交流,這是不正常的。你覺得這些內褲怎麼樣?你怕別人看見,是嗎?其實有什麼關係呢?你要是怕,我收起來好了。」他又一條一條地將那些內褲收進了紙袋。
「這還用問嗎?你早知道了。」其中一位答道,「我們是這裏的常客,和你差不多,我們也是他們家的女婿,幾乎和你同時來的。」
「你還沒死心呀?她現在正在研究那根香木,怎麼能讓你的事打斷她呢?你一定要服從她的安排。現在老曾也到博物館去了,我們回家等他去吧。」
「沒有,我並沒有打算出來聊天,我只是想出來看一下。」
「我們現在只好與她隔河相望了。」
「總會有人干那種事的,那只是個遲早的問題,你不必記在心上。現在我要走了,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你我們大家對你的印象,目前你不要管這些。」
「你說你一直在思考,我看你成天什麼也不想,就想投機取巧。你又特別不能忍受寂寞和空虛,只好到處製造麻煩來打發日子,你一點都不願意和我一道躺在這裏,你回家去吧。」
「過幾天你一定要去我的新家看看,我會給你一些新雜誌,富於刺|激性的那種。這樣你又可以帶著它們去敷衍大家了。」
「那麼,他們也在半夜找你聊天嗎?」皮普准急忙問道。
「我要回去了。」他在黑暗中說。
「吃飯?」老曾笑了起來,「吃什麼飯呀,好戲還在後頭呢。我們已經恢復了體力,我們要讓你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激|情,我們的花樣可是層出不窮的。」
「我現在不想編,我很累。再說萬一你父親醒了,要殺我,我往哪裡跑呢?這是必須馬上決定的事。」
離姑娘的母親聽了他的話,臉上露出笑容,將他讓進屋裡。
「給吧,無所謂,我現在反正也沒什麼盼頭了。」皮普准忽然從心底生出一股英勇的情緒來。
皮普准覺得臉上就像壓著一塊冰似的,難受得打起噴嚏來,他想挪開老王的手,可那手就如生了根似的緊貼他的臉頰,於是他蹦了起來。
「皮普准先生,你到底期望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呢?你總是說這種小孩子氣的話,我真拿你沒辦法,你的要求太多了。對於你我之間的事,我是非常嚴肅的,你不要耍脾氣。來,把你的手伸過來!這就對了。我告訴你,我是非常非常嚴肅的。現在開始編故事吧。」
幾天後皮普准接到了通知。一個娃娃臉的秘書告訴他,鑒於最近他在工作中的表現,他可以不去上班了。皮普准先是很惶惑,隨之想到他該學一門手藝賴以為生。學什麼好呢?思來想去,覺得只能上離姑娘家去抓跳蚤。因為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從未學過任何手藝,在這世上也不再有任何親人朋友,直到最近,才有一些人關心起他來,而這又全是因為他與離姑娘之間那種非同尋常的關係。就因為這,離姑娘的父母才不遺餘力地教他抓跳蚤,還給他冷饅頭吃,試問在別處,他能夠得到這種優厚的待遇嗎?當然是不可能的。雖然兩位老人態度粗暴,似乎很不滿意他做他們的女婿,可是他上哪裡去找另一處地方棲身呢?何況別的地方他也不願意去。抓跳蚤的工作雖然辛苦又沒有樂趣,畢竟他可以待在自己願意待的地方,而且每天都有遇見他的心上人的希望。一想到「心上人」這個怪彆扭的詞,皮普准就看了看牆上新買的鏡子,那裡面的男子面目模糊,看不出實際年齡,這一來他倒放了心。他走到廚房,用新買的二手貨的鍋胡亂煮了一包方便麵吃了,又在自來水籠頭下仔細洗了臉,梳理了稀疏的頭髮,正想去三樓,老王找他來了。老王手裡拿著一本雜誌,鄭重地說:
坐在餐館里的卻是兩個白髮老頭,他們衣衫破爛,正低著頭在吃火鍋,吃得大汗淋漓。皮普准進去后,他們抬了一下頭,又繼續吃。皮普准在一旁等著,他們吃完了,站起來打算要走,皮普准就著急地攔住他們的去路,比劃著想說什麼又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