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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修正的原則

不斷修正的原則

到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的樣子使我吃了一驚,他滿臉蒼黃,連手指甲都是黃的,像一個晚期肝病患者。他的精神仍然很好,從他的談話中,我知道他又找到了一些新的聽眾,似乎是有某些人對他的這種說話方式產生了共鳴和興趣,他們發現他們自己也有些話要說,於是大家湊在一塊來說,每說一次都有種解脫感。
「你到底離不離?」我更不耐煩了。
「你對自己在家庭中的關係也有了不同看法了,」我由衷地說,「你總在進步,刷新自己,永無止境,真了不起啊。」
「活在原則里應該是安心的,但你的樣子怎麼顯得這麼苦命呢?可憐的人,你到底患了什麼病,是不是找醫生看過了啊?」
他不由分說地在我旁邊走。
奇怪的是,我一次也沒看見過同山的情人。在機關里,大家公認他是一個性格保守,反應遲鈍的人。他每天按時上下班,按時回到家,從未做過什麼出格的事。當然表面老實的人往往也可以做出驚人之舉,這種例子很多。然而同山的老婆,對於同山絲毫沒有他說過的那種感覺,同山不理我之後,她仍然把我當朋友,她從心裏認為他們夫妻和睦,是個模範家庭。
「那我下次再來講。」他悻悻地起身離去。
「我現在對我以前的那次外遇又有了不同的看法了,我的觀點完全改變了。我告訴你,我現在心如死灰,再也不會有什麼外遇了。那種事說九*九*藏*書明我對自己還抱有幻想,現在都過去了,我要忠實于自己的原則。」他說。
我陷入了迷霧之中,到底同山是哪個環節出了毛病呢?
「我有了外遇。」他的臉色激動得有點蒼白,「她是個有夫之婦,她丈夫對她管得很緊的,我當然不是要有意奪人之愛,你認為呢?」他很嚴肅地向我徵求意見。
「我又忘記了,我總是要說。她是很好的,很講道理。再說我,我老婆和我長期不和,最近我們到了彼此不講話的程度。一次我去買小菜,她嫌我買錯了菜,竟然將籃子扣到我頭上,很多鄰居都看見了,他們嘲笑我是個廢物。還有一次,孩子對她不尊敬,我想是她的教育方式不對頭,她暴跳如雷,非要我去打孩子不可,我不肯動手,她就來打我,把我的衣服都扯破了,最後還是小孩自己認錯才罷休。這樣的家庭,你看怎麼還過得下去呢?你想想看,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該怎麼辦啊?」他苦惱已極。
「對不起,」我終於打斷他,「我等下還要去接我老婆呢,我差點忘了。」
「從來沒有。」她肯定地說,「像同山這樣性格內向的人,是很難與人發生爭吵的,他最多就是嘀咕兩句罷了,你還不了解他嗎?」她的樣子十分誠懇。
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我從家中出來,被人從背後叫住了。是同山,他顯得有點尷尬,搓著雙手,眼睛盯著地下,很急很https://read•99csw•com快地說道:
我說了這話之後心裏並不舒暢,只想快點離開他,因為他還在說他對家庭的新感受,對自己的那種解釋感到驚喜。那都是些陳詞濫調,他卻發現了新大陸,並確信那感受是真實的。
同山的家庭風平浪靜,他自己也未見得有明顯的消瘦,也許他有痛苦,但從外面看不出。他們夫婦照舊每天上班,料理家務,照管小孩。我簡直有點懷疑他對我說過的事。
「你是對的,你看穿了我。我這樣一個草包,一個無用的下流坯,有什麼資格談論愛情上的事呢?還不是讓人笑掉大牙嗎?我這個人,唯一的長處是不講假話。五年以前,我有過這樣一次經歷,當時我在科室里負責,那時我的直接上司是一個女的,一個到了更年期的半老女人,她找我的岔子,當著眾人的面羞辱我,稱我為『懦夫』。我氣極了,立刻反唇相譏,曆數她的劣跡,整整說了半個小時,我自己也驚異於我怎麼會有那麼好的口才,那麼大的勇氣。我說了又說,她毫無反駁的餘地,大家都看她的笑話。最後她竟然哭起來了,當著大家的面撒潑,將墨水潑到我身上,出盡了丑,還跑到上司那裡去誣告我。我胸懷坦蕩,當即就辭了職,所以一直到今天我都是一個普通的科員。我確實是一個草包,永遠搞不過別人,但我是不說假話的。你要到哪裡去,你怎麼對我這麼九*九*藏*書反感?我們邊走邊說吧。」
「你不是說你早忘了嗎?」我反問他道。
「什麼?」他吃驚得幾乎跳了起來,「你這樣認為嗎?我可不是要有意奪人之愛。你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我每天回到家,累得幾乎半死,被她那麼一頓劈頭蓋腦的惡罵,神經都快麻木了。真的,我覺得自己已經有了早老痴獃的癥狀了,時常說著話,忽然就斷了思路。當然我不是要推卸責任,我不是個聖人,有時候,我卑鄙下流,不是嗎,我就像一攤稀泥,這一點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說起來,我老婆也並不特別壞,壞的倒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處在這樣的境地,居然還移情別戀,讓人噁心死了。」
「你們大吵過沒有?」
「你也打算離婚嗎?」我不耐煩地打斷他。
「我現在擺正了自己在家庭中的位置,有了一件秘密武器。我是個什麼人?以前早說過了,也不管它了。現在我除了當好家庭中的一員,還要干自己的事,可以說,事情多得不得了,我還有很多很多話要說給別人聽,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振奮。」他興緻很好地說。
「不要提她了。」他果斷地說,「過去的事我全忘光了,我這個人就像一堆臭狗屎,誰沾了誰倒霉,凡是我做過的我全都忘記,可以說我對自己是全盤否定的,我也不在乎。」
「你和你的情人,有什麼打算嗎?」我問。
同山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再理我,就是在路上碰read.99csw.com見,也是恨恨地一跺腳,掉頭就走,他差不多把我當成死對頭了。我有點內疚。
「什麼?我說過一些話嗎?也許我是說過,你想,我總不能不說話呀,於是我就說了,到底說了什麼,我現在確實忘記了,我說過就忘。」
可是今天上午他又來找我說了。
我的朋友同山有點喜歡談他自己。他是一個小職員,四十多歲,禿頂,在一家教育機構裏面工作。有時候,他很有點憤世嫉俗,說話的語調也變了樣。不久前我碰見了他,他對我說起一件事:
同山又不高興了,他不喜歡我對他窮根究底。也許他在想,難道我要剝奪他說話的權利嗎?我也知道說話是他唯一表明自己個性的方式,他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不能再期望他有一種驚人的意識了,他只能說,說下去,不斷修正自己。
「你說過很多話,那些話說明你並沒全部忘記。」
「當然不是。」我說,「可這用不著說出來。」
「你怎麼這種態度?你要不喜歡聽,我就不講算了,你總耐不得煩。你聽總要聽完吧,她來找我商量(這已不是第一次),我把我在家裡的真實處境全告訴了她,她是完全理解我的,我們之間談話毫無保留,她也知道我不是什麼英雄,只不過是個膽小鬼。她為我不平,鼓勵我……」
「她和她丈夫鬧到離婚的程度了啊,並不完全是我的關係。你知道,他們夫婦的性格完全不合,她希望有較高層次的精神生活,他九九藏書丈夫什麼都不懂,現在只有離婚一條路。我這邊,你也知道很久了,我和我老婆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們……」
「你聽我說完,最近我們相安無事,可彼此是從心裏感到厭惡的。就說今天早上吧,她自作主張幫兒子找了個畫畫的教師,兒子根本不愛畫,她硬逼他去上課,我們父子倆都敢怒不敢言,這個家裡她說了算。你知道我這個人性子比較平和,不願和她大吵大鬧……」
我與同山斷了交往,我聽說他現在的聽眾越來越多,聽眾們都很狂熱,還有一些人加入了他的說話的操練,他差不多是建立起了一種新的信仰。
「你的女朋友怎麼樣了啊?」我故意問他。
他鬱鬱不樂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覺得我無法理解他的內心。我想,人和人,誰又能夠理解誰呢?他到底要說明什麼呢?
我去他家裡,發現他的生活境況越來越差,吃的東西很不像樣子,各方面都很清苦。他的老婆,似乎已對他失去了信心,不再像從前那樣熱情,對家務的操持也是馬馬虎虎的,將大部分的繁重事務都推到他身上,任他去掙扎,去患病,只當沒看見。我覺得同山的命太苦了。
「那種情感全忘了,但原則總是記得的,原則需要不斷地完善。」
「你這種表白本身就說明你非常在乎,你的日子過得有點苦。」
自從那次分手之後我又有很長時間沒見到同山,關於他的記憶也漸漸淡下去,偶爾想起總有那麼一點不太舒服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