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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惡

罪惡

「裡頭當然有東西,我聽到了響聲,還有重量,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我肯定地說,同時就對秦義有點憤恨,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相信這樣一個人。
「那又怎麼樣,這是我的東西,我有權處置。」
我問她為什麼要把我父親想得那麼壞,她就探究地看著我,冷笑起來。她說我早就明白,不然為什麼把盒子藏在閣樓上呢?這是種犯罪行徑。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也管得太寬了。你要管閑事,最好不來我家住。」我厭惡地說。
「你怎麼看我的信?」我的臉都白了。
我明白自己做錯了事,我躲閃著她的目光,囁嚅著:「我只是不服氣……」
她叉開腿,雙手塞在褲袋裡,一副嫁不出去的老處|女模樣。我回想起好多年前,我明知不合適,卻給她介紹了好幾個男朋友,結果都沒成功,我是由於恨她才給她作介紹的。可是她,事後一點都不恨我,反而感激我提供的幫助,把我搞得很不好意思。後來我才明白,我傷害不了她。
「啊,我明白了,我真是個傻瓜!你這一說呀,我什麼都明白了。何必拘泥於形式呢?你我想的是同一件事,只不過處置的方式不同罷了。你父親果然是個老狐狸,以前他真會偽裝,我一點都沒覺察到。你放心,那些人不會再來了,他們各有各的麻煩。你為什麼不偷偷打開看一下再扔呢?」他還不死心。
我確實經常在半夜裡驚醒,在那種時分,我認真考慮過要不要做一個同樣的盒子給兒子,在裏面放上枯葉,或幾張報紙,或幾片木片什麼的,我甚至與丈夫討論過這件事。丈夫的結論是我想推卸責任。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底細,」她母親邊走邊說,指桑罵槐,「這世上有那麼些人全爛透了,居然還沒事人一樣活得很好,聽聽外面的議論吧。」
下午,還不到下班時間我就往家裡奔,我到了家,放下自行車就三步並作兩步衝進房內。果然,她正坐在書桌前看我的信,她聽到我的腳步就把信放回了原處,臉上很尷尬的樣子。
一想到父親會如此看待我,我徹底泄氣了,我扔下盒子,腦子裡出現一些模糊的計劃。是的,我打算報復死去的人,父親,還有母親,讓他們見鬼去。丈夫悄悄進來了,看見地下的盒子,他誤認為我已經屈服了。他那細長的身體立在電燈下,顯得輕飄飄的。我聽見他嘆了一口氣,似乎在自言自語:
「怕什麼呢?怕就解決問題了?誰躲得了?不要以為你的處境比我好。」
「談不上裝假,當時我說的都是真話。後來問題擺到桌面上來了,我相信你全明白了,就離開了你家。你需要什麼樣的下文呢?一切都不會結束的,這就是下文。我記得有一隻木盒,對不對?你的父親,就愛搞這種小孩的把戲,故弄玄虛。你以前也真夠麻木,要不是我提醒你,你恐怕什麼都不會注意到吧?說到底,你那老父親,他的方式也是有些特別之處,盒子,哈哈!」她大笑不止,笑完了又正色道:「用不著那麼認真嘛,打開看一看又何妨呢?你還是太緊張了,缺乏靈活性。」
我想到自己犯下的錯誤,而這一切錯誤的根源,都是因為父親不給我鑰匙,卻偏偏給了我一隻鎖住的木盒,他到底為什麼如此恨我呢?
「你用不著我了,」她笑了笑,「罪惡會繼續下去,可出不了大事,我可以放心了,再說我也不能老住這裏,已經夠久了。」
我覺得忍無可忍了,我抓起錄音機往九_九_藏_書地下用力一砸。沒有人理我,他們都走了。我回到卧房,將那個木盒拿出來,放在耳邊搖了幾搖,我聽見枯葉響動的聲音,也可能是信件、照片,還可能是骨頭、木片。我的好奇心在這一刻不斷增長,憤怒也隨之增長。我將木盒裝進一個提袋,快步朝外走去。
盒子是用普通的杉木板釘的,胡亂地上了一道漆,蓋子上鎖了一把小鎖,是很常見的鎖,因為年深日久已經銹得不成樣子了。也許是出於習慣,也許是母親的態度對我的影響,我從沒想到去開那把鎖,我連想都很少想這件事。父母去世后,有一天,我隨手將盒子扔到了閣樓上,就再也沒去關心過了。我這個人,對有些事缺乏應有的好奇心,對一些不該關心的事卻又窮根究底,我天生有種墮落的傾向。
「本來就用不著那麼認真的,誰還管死人的事,大家都是稀里糊塗的就過去了,還不是好得很。這些天,這些個人真把我的頭攪昏了。」
我看看從小姑這裏不可能得到什麼有用的線索,只好先回家,我決定第二天去拜訪秦義。自從父親死後我就沒與他見過面,算一算快七年了。
「來調查案件的吧?」我取笑道,竭力做出輕鬆的樣子。
我的盒子的事很快在熟人當中傳開了。一些人開始找借口上家裡來拜訪。他們來了就坐下,將目光投向閣樓,每當我注意他們,他們就連忙收回目光,低下頭,寒暄著,說些不相干的話。這個時候,表妹就將雙手插在褲袋裡,大踏步地在屋裡走來走去。
「這就是你經常說起的那隻木盒,它一直在那上面。」我朝閣樓上一指。
「如果你要在我家裡住,就不要有這種好奇心!」我嚷了起來。
我從床底下拖出那隻木盒,放在耳邊搖了搖,裏面的東西似乎是一些枯葉,或者稻草或者書信。再搖幾下,我又覺得都不是,只是一些碎骨頭或小石子,或幾片小木片。裏面到底是什麼,實在難以判斷。難道父親真的在搞惡作劇?他把我看成什麼人了?秦義嗎?說到底,我與秦義又有什麼根本的不同呢?唯一的區別只在於我至今沒有砸開盒子吧。這件事一定有一個知情人,這個人很可能就是表妹,要不她怎麼說她是為了這事住到家中來的?已經七年了,我把這東西放在閣樓上,從未加以理睬。是的,她掀起了風波。也許父親生前暗示了她什麼事,也許她是從側面領悟到的,她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由於街鄰們和親戚們在家中穿梭般的來來往往,丈夫也不耐煩了,我感到他時常在偷偷觀察我,看我是否打算投降。一天他猶豫再三,終於開口了:
我回來的時候,丈夫已經等在門口了,一臉陰沉沉的,同他一起的還有兒子,兒子一見我就跑開了。
「偏不!」我大叫一聲,衝到卧房裡關上門。
「你把那東西扔到河裡去了?」他問,雙手開始抽搐。
我和丈夫兒子一下子就拉開了距離。表面上,我們還在一起談笑,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可是我看見那件事寫在他們臉上,他們往往心不在焉地朝那閣樓上一瞥,似乎在提醒我那樁罪惡。日子就這樣打發過去。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雖然那盒子被我用布包起來了,從此以後,我們大家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投向那裡,我丈夫、兒子、表妹和我全都這樣。這種情形又使我覺得很彆扭。時常大家在一處說著話,突然沉默下來,一齊看著上面那個布包。每九九藏書次都是表妹最先收回目光,然後「撲哧」一笑。而我,因為憤怒臉漲得通紅。
「可是盒子還在,這是他留給我的,我可不可以強行砸開看一看呢?」
我有一隻木盒放在我家的閣樓上,全家人都知道這件事,但從來沒有誰去打開看過。我出生那年父親就將這隻事先準備好的盒子給了我,由母親保管著。父親是一個詭計多端的人,總是做一些長遠的規劃,那規劃往往延伸到看不見的將來,然後他就把自己的規劃忘記了。比如這隻木盒也是這樣,他交給母親的時候無比鄭重地說,盒子裏面的內容是要保密的,要等到我成年時由他本人來親手向我揭示,這是有關我的前途的大事。可是我成年後他忘了這事,母親也不向他提示,可能她根本就不相信父親能有什麼了不起的東西藏在盒子里,多年的夫妻生活已使她對他了如指掌,所以她提都不屑於提這事。
可是我上班時不安心,總擔心家中要出事。我又記起抽屜忘了鎖,裏面放滿了私人信件。
我注意到這件事有點蹊蹺,父親給我的木盒就放在閣樓上,站在屋當中就可以看見,表妹卻從未提過要在房裡找它,也沒問過我盒子在什麼地方,她的注意力似乎根本不在這上頭,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也可能她只不過是要以此為借口賴在我家裡住,滿足她那老處|女的好奇心,或在某件事上報復我之類,她這個人太複雜了,我摸不准她的脾氣。那麼就不要和她計較吧。我裝得沒事一樣,吃飯時照樣和她打招呼。她板著臉,似乎對我很瞧不起的神氣,轉過臉去與我兒子說話,說起父母與兒女之間的微妙關係,並藉機發揮了一通。
「你呢?你的處境怎麼樣?你清楚嗎?別裝天真!我們的歲數太大了點。」我大聲反駁他,把他嚇了一跳。他冷笑一聲,走到外面去了。
「它一直放在那上面,我注意到了你從不看它一眼。」
「我用不著看,一直就知道它在那裡,也知道你沒鑰匙。喂,你父親是不是賭氣不給你鑰匙呢?」
「哪有那種閑心。我一直在外面搞推銷,到了戈壁灘,本想留在那裡,後來又想,哪裡還不是一樣?同樣的罪惡,同樣的詭計,想想還是回來算了。你們怎麼樣?傷口慢慢痊癒了吧?」她抬起頭,朝閣樓掃了一眼,臉上掠過一絲笑意。
「她不會走遠的,姨媽。她和我說過,她就在此地,可能是附近吧。」
八月里,被家人稱為「殺手」的表妹到家裡來做客了。表妹三十來歲,額頭上布滿了與年齡不相稱的皺紋,走起路來頭昂得高高的,我看了她就不舒服。因為她說話刻薄,有時幾乎產生致人于死地的效果(父親生前就深受其害),所以家人暗地裡恨恨地稱她為「殺手」。
我進去之後他很緊張,也不請我坐下,巴不得我快走的樣子。可是聽了我提出的問題之後,他明顯地產生了興趣,邀請我坐下喝茶了。
「不!」我斬釘截鐵地說。
「你不是說要制止罪惡嗎?」我壓抑著上升的憤怒。
「一點小小的好奇心罷了,你怎麼這樣認真呢?」她不以為然地站了起來。
丈夫聽見我們吵,連忙跑來勸架,他一勸,表妹鬧得更厲害了,她說她來這裏住是為了制止一樁犯罪,這樁犯罪已預謀了幾十年了等等,把丈夫弄得莫名其妙。奇怪的是她在丈夫面前也不提盒子的事,只是一味地亂吵,她還說她偏要住在這裏,直到事情水落石出。
不久姨read.99csw.com爹死了,表妹還是沒有出現,但我知道她還留在我們這個地方。她是一個陰魂,一個父親那一類的人。也許有一天,她又會走進屋裡來,宣布她要調查我的另一樁罪惡。
我向她說明了來意,小姑停止了顫抖,瞥了我一眼,說:
「可是我並不是為了這件事來你家裡住,」她顯出沉思的樣子,「我來是為了,是為了——那隻盒子!」
「這麼著急幹什麼?」我直視著她的眼睛。
「沒有鑰匙,父親忘了給我了。」我沮喪地說。
「我並沒藏,不過隨手放在那裡。你並不知道盒子里的內容,為什麼斷定我犯罪?」我覺得自己忍無可忍了。
「那麼你鄭重其事的樣子是裝出來的,你想提醒我,是嗎?」
「為什麼這麼偏激呢?我們砸開盒子看一看,不就水落石出了嗎?你到底怕什麼?」
「我還是有點想不通,為什麼一開始,你那麼樣鄭重其事,後來又沒有下文了呢?你對自己的事也是採取這種態度嗎?」
「如姝,我們放棄吧。」
「這種事我不管。你看我已經老成什麼樣子了,再過一陣,說話都困難了,還管得了他的事嗎?我坐在這裏,總是夢見與你父親在院子里滑雪,當時我六歲,他八歲,從那時候他就很會算計人。你要是不罷休,可以去問秦義,他的老朋友。」小姑沒牙的嘴一癟一癟的,似乎還有些話沒說出來。忽然她頭一歪,閉上眼進入了夢鄉。
一進門就聽見了她和兒子的笑聲。我不得不承認,她雖沒結婚,在這方面她卻是個天才,比我強好多倍,這也可能是我妒忌她的原因?可我又不完全是妒忌,還有些別的因素夾在裏面。
「她居然可以在這樣的處境中生活。」丈夫嘀咕了一句。
在我差不多快把她忘了的時候,表妹又出現了,臉上曬得很黑,頭髮焦黃,還是那副老處|女的神氣,雙手插在褲袋裡。
「也許吧,也許吧,他是你父親。可我不知道關於鑰匙的事。」
「什麼我們,你是說我吧。告訴你,在這件事情上,我並不把你放在眼裡,是的,你!還有你們!」我瞪了表妹一眼,她正看著天花板。
「不要以為你父親死了好久了,你就可以不管這事了,這是種幼稚的態度。你同你那鬼鬼祟祟的老父一樣,是一個罪人,這一點是掩蓋不了的。」
表妹和兒子一道安裝了一個新的電燈開關,剛才她和他就是為安裝成功而歡笑,這一來的確方便多了。可是我是禁止兒子擺弄電線的,因為他還太小,不懂操作原理。看看房子里,我嚇了一跳,他們把那隻木盒子從閣樓上搬下來了,是為了把椅子加高,好站上去操作,上面被踩了好些個腳印。我衝上前去將木盒搬了下來,盯著表妹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擠出來:
「你也忘了問他要,對嗎?」她的口氣柔和下來,用腳尖撥弄著放在地上的木盒,撥得盒子裏面的東西發出可疑的響聲。兒子也學她的樣用腳去撥,他倆把個盒子撥過來撥過去的。他們這種舉動使我心裏充滿了厭惡,恨不得給他們一人一個耳光就好。
「沒有,從來沒提過鑰匙的事。你父親是我們家族裡的老狐狸,從來不講真話,每次來我這裏都是想借我的錢。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你還去管它做什麼呢?難啊,他這個人的事根本搞不清。」
兒子也離開飯桌,朝我翻了翻白眼走開了。
因為來的人太多,我只好將盒子藏起來,想以此打消他們的好奇心。
客人們還九*九*藏*書是來,坐在桌旁,垂下目光,不再往閣樓上看,也不說話。他們想以這種態度表明:他們知道一切底細。我知道他們一出門就要用最惡毒的語言來議論我。來人中也有秦義,這使我更加肯定了謠言是他散播開的,這個奸賊,成日里咬嚙著父親的屍體。
後來我又訪問了一個堂兄,一個父親從前的同事和一位母親生前的密友,仍然沒得到任何線索。
為了向表妹證明她只不過是瞎想,我開始留心尋找父親留下的鑰匙,因為它總在什麼地方,不會與他一同被火化掉,裝進那個骨灰盒。我首先打開他那一大包遺物,從大到小,一件件翻看、研究,看有不有可能夾在什麼地方。我做這件事花了三天功夫,都是下班後背著表妹和丈夫,在卧房裡偷偷進行的。然而一無所獲,不要說盒子的鑰匙,遺物中什麼鑰匙都沒有,我這才記起父親生前從來不帶房門的鑰匙,常常弄得自己很不方便。我的思維開始轉向父親的親戚朋友,他們當中有沒有知情人呢?我知道父親生前與小姑最要好,無話不談,我決定去拜訪這位年邁的小姑。
似乎丈夫說了什麼,他們恍然大悟,發出驚嘆,然後慢慢散開了。
「當然,你是有權的。」他的目光游移開了,雙手停止了痙攣。「如姝,我問你:你就不害怕嗎?尤其在夜裡醒來的時分?」
「盒子?什麼盒子?」我馬上明白了,但故意裝傻。
「是嗎?」表妹笑了笑,「那麼打開它怎麼樣呢?」
雖然冬天已經過去了,小姑還是包在很厚的頭巾里不停地發抖,口裡吸著氣,不停地念叨著:「殺人的天氣啊,這麼冷,你這麼冷還出門來幹什麼?」
我心裏煩透了,不知表妹要鬧出什麼事來。她一點也不把我的家庭當回事,聲稱要給我們大家「動動手術」。她說出這些話時眉頭都不皺一下。
我彎下身搬起木盒,將它重新放回閣樓,還找了塊布將它包起來。我做這一切的時候,表妹和兒子看都不看我一眼,他們已經擺好棋盤,下起象棋來了。我成了個多餘的人。
「有時候一樁犯罪是通過幾代人的努力來完成的。」她自鳴得意地昂著頭大聲宣布,我兒子則虔誠地,不眨眼地聽著,他很崇拜這位小姨。
「當然。」她笑了出來,「也採取這種態度。一切都在設想之中,我們需要靈活性來對付我們各自的問題。你的父親,他是一個最靈活的傢伙,從不使自己走上絕路。」
有一天來客中竟有表妹的父母——一對最乏味的夫婦。他們坐下后,目光像賊一樣溜來溜去,還肆無忌憚地議論,說些貶斥現在的年輕人的話。後來表妹過來了,破口大罵,要他們倆滾蛋,還說誰也沒請他們來。
「內容是完全無關緊要的,一個人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像『隨手』這類字眼最好少用,誰知道你是不是隨手?哼!」她扭動了一下扁扁的屁股。
有一天我下班回來,兒子走過來對我說,學校里現在也對我們家的事議論紛紛了,他受不了人們的眼光。他滿臉怒氣,要我將那盒子打開算了,不就一隻木盒嗎?幹嗎藏起呢?我藏了這東西,自己倒沒事,可搞得他處處為難。
「他們還牽扯到謀殺一類的話題,心驚肉跳的。」兒子恨恨地說。
「我是和人說了,和父親的親戚好友,那又有什麼呢?這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秘密!外面一定早就知道的。」
「如姝,」她坐下便開口說,「你的那個時髦的女同事,昨天在我的熟人裏read.99csw.com面散布關於你的流言,可是我看見你親密地挽著她在大街上走,這是怎麼回事?」
「你以為我是對你感到好奇才來你家住的呀,你未免把自己估計過高了!」她也嚷起來,叉著腰,像個母夜叉。
「我說了嗎?可能我是說了吧。」她頭也不抬地看著棋盤。
「盒子的事,是不是你說出去的?」
我很少見到比我的表妹更為我行我素的人,她連個正式工作也沒有,只是在街上弄了個攤位,兜售一些廉價的絲|襪,那種工作的收入很不穩定。她早就與她父母鬧翻了,到了不見面的程度。所以在買賣的淡季,缺錢花的時候,她就來我這裏住。我雖然心裏恨她,同時又很欣賞她那種敏捷而直接的思維方式,並不知不覺地受到影響,所以我也不反對她住在這裏。可是我沒料到這一次,她居然把矛頭指向了我,好像要弄清我的某個隱私,不搞清決不罷休的樣子。
今天主任又批評了我,因為我心裏七上八下的,又把報表寫錯了。他的口氣凶得要命,我真想在他臉上啐一口。我想到家中的那個難題,覺得是時候了,我總該向她暗示一下:妨礙別人的生活是不道德的。我想了又想,回家的路上似乎下定了決心。
「他不是,我可以肯定,他只不過是忘記了。」
「那不過是誇大其詞罷了,我們都愛吹牛,這樣就覺得自己重要。我要想想我自己的麻煩了。那兩個人來你這裏鬧,你也看到了,他們心底里簡直想殺人!」她背上背包,揚揚手就走了。
「我要找她算帳!」她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她的臉在冷風裡凍得發紫。
我不想再理我的表妹,她愛呆在家裡就讓她呆吧,我可不想奉陪,我夾起我的公文包就上班去了。
「你這傻瓜!」她氣急敗壞地放開我,「你憑什麼認定外面早知道了?你父母已經死了,這事只有我知道。現在倒好,大家都來關心你的盒子了,你以為你父親在地下會安眠嗎?你要倒霉了!你這罪人!」
和來的時候突然出現一樣,表妹又突然不見了。有一天夜裡,我在街口上碰見她母親,老婦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四處張望,我知道她想找誰。
客人走了后,表妹還在喘粗氣,突然她一把抓住我的衣領,用力搖著,說:
「你不是說你是為了盒子來的嗎?盒子里有罪惡呀!」我提醒表妹。
表妹一早就收拾好了她的東西,剛吃過早飯她就站起來宣布她要走了。兒子立刻就大聲抗議,說她不該這麼快就走,昨天那盤棋還沒下完呢。
「雖然他是我的老師,我也要說他是個大騙子,我一貫這樣說。他總是藏起一些東西,說內中有極大的秘密,今後要由他來解答,然後就不了了之了。我這裏也有他的一個盒子,是一個空盒子,我早就打開看過了,還在他生前。我問過他這事,他說他是開個玩笑,沒想到我會將盒子砸開。我這樣說,並不是慫恿你去砸那盒子,你讓它留著吧,說不定裡頭有點什麼。」
秦義住在七彎八拐的小巷子里。剛剛下過雨,巷子里到處都是積水,一路走過去,濺得我滿褲腳都是。前面有個小老頭被一個婆娘追打,婆娘手裡拿著大木棍,一步一摔跤,氣得發瘋,老頭則像山羊一樣靈巧地在水窪間跳來跳去。後來婆娘累了,坐在路邊大聲咒罵,老頭進屋躲起來了。那老頭正是秦義,從前是父親的年輕朋友和學生。
外面有人在說話,是那些街鄰,圍著丈夫要打聽什麼。我覺得腦袋裡面轟轟怒響,一切就如箭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