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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惘

迷惘

女老闆是做瓷器買賣的,店面不大,開在街的拐角處,生意比較清淡。她並不想拉生意,就只是平靜地坐在店裡,如有顧客來了,就起身招呼幾句,不在乎他們買不買東西。她出賣的瓷器有碗、碟、杯子、茶壺、茶盤等,甚至有一隻景泰藍花瓶,當然是比較粗糙的景泰藍。
小回瞪著于姨,想了半天才回答她說:
過了一段時間,她似乎與街對面的一位寡婦成了朋友,那位寡婦50多歲,樣子十分精幹,她替女老闆介紹了好幾個顧客。有時候,寡婦來店裡,女老闆和她丈夫買飼料去了(女老闆的丈夫辦了個養雞場),寡婦就與守店的女兒聊天,女兒稱她為「于姨」。聊著聊著,她就喜歡上于姨了,把家裡的一些內幕透露給於姨,還說長論短的。于姨高興地聽著,十分體貼的樣子。不過從總體上說,于姨不是那種愛扯是非、貶低別人、抬高自己的女性,每次聽到女兒對家人過激的貶損,她就很擔憂,嘆著氣,勸她不要向外人談論這些事,當然她于姨不在此列,因為她是「自家人」,決不會透露出去任何內情,她和她母親的友誼是堅如磐石的。過後她更起勁地為女老闆介紹顧客,彷彿那是她的義務。「我就愛幫助她這樣的人。」她常常說。她說這話時有種鶴立雞群,不為世俗所動搖的氣魄。
婦人目送他們走出老遠,臉上又浮出那種微笑,她輕輕地說:「當很多的腳踩下來時,我故意將脖子伸得長長的,我的脖子就像彈簧一樣。」
于姨愣了一愣,忽然忘記自己是出來幹什麼的了,似乎是要買什麼東西,但到底買什麼呢?她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了。不知不覺地https://read.99csw.com,那腳步又往回走。回到家,又獃獃地坐在門口板凳上,聽那風吹屋頂上的落葉作響。陽光下有一個人影停在她腳前,抬起頭來,看見那縫了嘴唇的青年。青年蒼老了許多,有點憂鬱,又有點迷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你為什麼要死纏住她不放呢?就因為你們一起長大的?這個理由太不充分了。你好像在說媽媽的生意完蛋了似的,實際上這正是她所願意的,我早看出她是那種只顧自己,不管別人的人。來她店裡買東西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可是她覺得高興,這可是你不曾料到的吧?世上就有這種人,與大家的期望背道而馳。你不要幫我們的忙了,幫什麼呢?完全沒有用處,媽媽也不領情。」
她替女老闆介紹的顧客仍然是瓷器店的常客,並不因她們之間的斷絕來往有什麼改變。女老闆之所以這麼果斷地與她斷絕,是不是由於她掌握了她家裡的內幕呢?然而又不是,女老闆自己覺得那些內幕無足掛齒,她一點都沒有隱瞞的樣子。那麼到底為什麼呢?寡婦顯然是知道答案的,只是她不說。
小回說完就飛也似地逃跑了,球鞋踢起一串灰塵。
我們這裏的年輕人不大看得起女老闆,不過他們都愛上她店裡坐一坐,因為她是性格隨和的婦人。青年們來了,坐在女老闆的店裡,開始罵人,說些憤世嫉俗的話,婦人似聽非聽的,有時微微一笑,不過誰也搞不清她笑什麼。青年們誰也沒想到要防備她,因為她是微不足道的,最沒有個性的,她除了賣瓷器這一點,再沒有什麼別的使大家可以想起她的地方。
女老闆的脾九_九_藏_書氣漸漸暴躁了,對顧客的態度也不耐煩起來,如果有誰看了她的貨又不買,她就譏諷兩句,這在從前是從未有過的情況。她對青年們的態度也變了,不容許他們在她面前態度傲慢,如果誰不把她放在眼裡,她就請那個人滾蛋。店裡打鬧的現象消除了,青年們談笑的聲音也沒有那麼高了。
于姨使女老闆的生活發生了變化。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給瓷器店介紹的顧客越來越多,幾乎佔了瓷器店顧客的大半,而且有很多人還成了常客。他們剛來時都聲稱:「我們是于姨介紹來的。」現在,于姨是以女老闆的知己自居了,幾乎每天都要過來與她聊很長一會兒天。她們甚至開始策劃將店面擴大的事。
我對她說,也可以請一個人來幫忙呀,何必自己親自去跑,太辛苦了吧。跟車去取貨也很危險,前不久還有兩個人被殺。她瞪了我一眼,搖搖頭,繼續她的操勞。
于姨看著那青年漸漸走遠,他的影子拖在後面就像一根細長的蘆葦。她忽然像明白了什麼似的笑了起來。她知道有那麼一天,面前的這條馬路會拓寬,女老闆又會主動與她恢復從前的親密。她們不光一起長大,經歷了這一切之後,她們已經血肉相連了。女老闆已將這個前景暗示給她了,是的,這種暗示有好多次。她只要坐在家門口,細細地聽那屋頂的響聲就是,她是有耐心的女人。在這件事上,小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是愛衝動的年輕女孩,她太年輕了,猜不透她母親的那顆心。
「生意難做啊。」她說,可沒有改行和轉向的意思。
「不去了。」青年同意道,表情很自卑。
「不要去她那兒了九_九_藏_書。」于姨說,果斷地揮了一下手,那手又猶豫地停留在半空,劃出一個圓弧。
「你們這就走嗎?就是再坐一坐也不妨啊。」她說。
有一天,女老闆對她丈夫說,她想把這個店關了,因為厭煩了。丈夫覺得很驚奇,這個店,因為對面于姨的幫助,生意可說是蒸蒸日上,為什麼生意清淡時不關,生意好了反而要關掉呢,再看于姨,與她的關係那麼熱火,把她的事當成自己的事,而且不要任何報酬,上哪裡去找這麼好的事啊。女老闆皺著眉頭對丈夫說:「我的脖子從來沒伸得這麼長過,就像一隻鵝。」
她的貨源是在外省,她時常跟車去那邊取貨,時間為一星期左右。她回到家裡卸貨,大家都看見她蓬頭垢面,衣服上落滿了灰塵。
「我是不願意你媽媽的生意搞成這個樣子的啊,你知道的,我盡了力,我一直在幫忙。可是你母親,她的脾氣那麼大,容不下人,要和我斷絕關係,現在你也和我斷絕了,我的日子真難過啊。可是關係是斷不了的,你明白嗎,我和你的媽媽,同一年出生在這條街上,一起長大,不錯,我們從前不是很親密,她有點兒,怎麼說呢,高傲。她不太注意身邊的人,總是獨來獨往的。是我向她發出信號的,當時我想:『是時候了。』就行動起來,介入了她的事情。開頭進行得好好的,很快我就發現她喜歡意氣用事,不把別人放在眼裡。這種缺點一般人是很難容忍的。我還是容忍了,我有足夠的恆心和耐心。有時我坐在門口,聽著風掃蕩著屋頂的落葉,就感到末日馬上要來臨了。你能體會『英雄無用武之地』這句成語的意思嗎?我真害怕,我不是九九藏書為自己害怕,是為你母親,在經歷過這一切之後,總還得有人來支持她吧,一個人是不行的。」
這件事之後,瓷器店的生意銳減,青年們也不再去店裡了。他們經過瓷器店全都繞道走。生意又清淡了,女老闆卻不懊悔,倒好像又看出一條新的出路似的。她仍舊每天早起,按部就班地打掃店裡衛生,布置商品陳列,做完一切之後,就平靜地坐在店堂內等待顧客,不冷不熱地招呼他們,也不在乎他們買不買東西。她丈夫問她還考不考慮把店關掉的事,她說不考慮了,因為現在正是她感覺最好的一段,要關,就該以前關掉。
慘劇的發生出人意料。當時青年們在店裡談笑,雖然壓低了聲音,女老闆的臉色還是越來越陰沉。一個男孩無意中說了一句對她不恭敬的話,她霍地一下跑過去,抓起一隻大碗朝青年砸過來,大碗破碎在水泥地上,男孩摔倒了。嘴角右邊幾乎完全被破瓷片劃開,血淋淋的,恐怖極了。一個女孩發出尖叫,大家亂成一團,最後總算將他送到了醫院。
那一天,于姨看見女老闆的女兒小回在前邊走,便急步追上去,向小回訴說起來:
「我們還有事,怎麼能老坐在這裏聊天。」青年們傲慢地說。
瓷器店生意興隆,女老闆坐收漁利,卻毫無感恩之心。就連她的女兒,似乎感悟到了其中的某種暗示,也不再去與于姨聊天了,其實女老闆倒是不曾向女兒提過這件事。他們一家與寡婦的關係又恢復到從前的樣子,在街上碰見了點點頭,打個招呼,女老闆對我說:「這件事都是由於我的怪脾氣,開始好好的,後來有一天,我覺得我用不著別人來管我的事,她憑什麼來管,就九_九_藏_書因為她是鄰居,我見了她的面打一個招呼嗎?這太豈有此理了。這種生活已經夠了,我現在見了她就煩。」
于姨對女老闆感到害怕了起來。路過她的店鋪她便躲躲閃閃,像見了鬼似的,而且她的身體也迅速地消瘦下去了。她坐在自己房子的門口,假裝剝蓮子,暗地裡將馬路對面瓷器店裡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難道她整日魂牽夢縈的,竟然是女老闆事業的興衰嗎?她到底為了什麼害怕呢?真是那麼害怕,不理她不就完了嗎?何必還要暗中注視她的動靜呢?
于姨默默地離開了,沒有半句怨言。事後她說她預料到了這個結局。「當然我也可以不管她的事,不過總要有個人管吧?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總會要出些這樣那樣的事,有個聲音在我心裏說:『管一管吧,管一管吧。』於是我就管起來了。我一邊管一邊後悔呢。」
有一年她的瓷器賣得特別好,因為我們城市來了一批外地人,外地人遠道而來,對這裏所有出賣的瓷器很感興趣,幾天功夫,城裡面的瓷器全賣光了,女老闆又火速跑了一趟外省,調來貨源,也賣光了。做生意賺了錢,她的性情也有所改變,開始與去她店裡的年輕人說說笑笑,年輕人都說她「很開通」。路人經過,時常看見一大群男男女女在她店裡又笑又鬧的,偶爾還從店裡飛出一隻碗,砸在外面的柏油路上。
于姨又來了,來了就坐下,坐下就聊天,她們倆總有說不完的知心話。可是今天,于姨剛說了一個計劃,女老闆忽然神思恍惚起來,她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指著女友的鼻子說:「你,今後不要來這裏了,我已經夠了,我們橋歸橋,路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