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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遷

變遷

張醫生是一個矮個子,結實得像頭豬,在我的眼裡,任何疾病都難以侵害他這種人。他實在是一個奇怪的傢伙,他對治病完全沒有興趣,也不在乎業務,所以他家裡一貧如洗。他唯一感興趣的事便是用各種各樣的中草藥熬水,然後試驗這些水劑止痛的功效。有時候,他也將中草藥焙乾,碾成粉劑,就像他給我的那些藥粉。我得承認,這些粉劑確實有奇效。有好幾次我去找他他都在後面房裡熬藥,屋裡瀰漫著水蒸氣和令人作嘔的怪味,他弓著背在忙來忙去的,一會兒彎下腰去捅煤火,一會兒將藥水倒進玻璃瓶里。有時他熬完一劑葯,將藥渣倒出,放進口中大嚼起來。還有一次,他當我的面用一把手術刀劃破手掌的皮膚,然後撒上他自製的藥粉,纏上繃帶,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閉目養神。
他就拿出藥方來,很鄭重地皺著眉,抿著嘴,在上面開了些葯,將它交給大姐。
我的臉在發燒!這麼一個裝模作樣的小姑娘,輕易地就使我難堪了,我有點垂頭喪氣。看來我的心理上有個誤區,我總幻想著「一了百了」或「一勞永逸」。
「哈!你終於明白了,我也是隔了好久才明白的。你沒有病,這算得了什麼病呢?」他又重複道。
兩個老女人只得站起來向外走。我雖身患重病,仍然感到了脫離她們的那份輕鬆。醫生吩咐我一天吃四次藥丸,兩次藥水。
我又問了他一些有關我自己的問題,他越來越懶得回答,也不詢問我的病情,樣子顯得很無聊,很空虛。一會兒他兒子進來了,惡狠狠地對我瞪眼,我只好起身告辭。我走到外面回過頭去,看見他家門口那塊「張記診所」的牌子已經取掉了,那土磚小屋顯得更加頹敗了。我想起他最後對我說的話是:「其實我早該告訴你,我一直在欺騙你,你信以為真。像這種黑布筒是不能最終解決問題的,你仔細想過了沒有?」
「所以你給我的藥粉也不是治病的,只不過是止痛的。」
大姐說話的時候,我感到全身的硬皮綳得緊緊的,肯定我是憋了一身汗。她一走,我難受得不行,只好用一把匕首在自己腿上拉了兩道口子,看著鮮血迸出來。
我想我是沒有必要再找他了,現在不是連商店營業員都已經習慣了我的奇怪裝束,乖乖地賣東西給我了嗎?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叫來了警察,我面對警察力陳我的理由,我說得唇乾舌燥,我的說話的方式使大家懷疑起自己的判斷力來。最後他們覺得這種事少管為妙,就默認了我這種離奇的做法,因為反正又不礙他們的事,我這樣搞,說不定有什麼深奧的理由,如果是那樣,反而給這個城市增加了一道風景呢。
由於我的出格的舉動,我的兩個姐姐再也沒來過家裡,就連熟人也不來了。
「再鬧下去,他就沒九_九_藏_書命了。」醫生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又去過一次張醫生家,他正坐在那裡閉目養神,由於我的到來打擾了他,他很生氣,理都不理我,對於我的裸體視而不見。後來我和他告辭他也不看我一眼,而是從鼻孔內冷笑一聲,掉過頭去不理我。
小姑娘站住了,正好站在我的對面,她放下了手中的書,直視著我說道:
「對不起,怎麼解釋無關緊要,你應該學習適應新的情況。」
「不|穿衣服特別好玩吧?」
「家裡怎麼會有毒蛇進來呢?太離奇了!」
「我已經不搞中藥了。」他乾巴巴地說。「原先搞的那些葯在很大程度上有欺騙性質。你是知道的,我有點喜歡騙人。」
他說他剛剛能走動,但經常暈眩發作,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看見他那條左腿仍然腫脹發紫,上面毒蛇的齒痕清晰可見,我瞟了傷口一眼趕緊移開了目光,對他說些別的事,我的全身在黑布筒里抖個不停。
「你懂個屁!他需要家庭的溫暖。醫生治得好他的病么?只會越治越糟的,我丈夫就遇見過這樣一個江湖醫生……」大姐的喉嚨不知不覺又提高了,醫生用力踢了她一腳,使她停了下來。
我回到家裡仔細地想了一天一夜,這可不是一個一般的決定。我又有什麼其它的辦法呢?我不會游泳,張醫生將我拋進河裡就不管不顧了。「你划吧。」他就這樣說,然後走開了。
我的中醫慢慢成了我的知己,他從不說廢話,總是採取有效的措施減輕我的疼痛。我是通過別人的介紹認識他的,介紹人對我說:
「什麼?你稱這些黑痂為新的皮膚?我原來的皮膚呢?我不會再有皮膚了嗎?竟會有這樣的解釋,啊?」
我躺在床上不能動的那幾天,大姐又來過了幾次。最後那次她告訴我,張醫生被毒蛇咬了,腿腫得像水桶,已經快完蛋了。
每一次上街都是一次新的災難。從澡盆出來,穿上自己縫製的黑布筒、黑布手套和黑布襪,圍條布圍巾,打一把太陽傘慢慢向外移,走到要去的商店,買了東西就立刻返回,一到家又跳進澡盆里泡幾分鐘,在傷口處撒上藥粉。酷刑般的夏天就這樣一天天熬過去。
一天我中暑了,吃了很多葯都沒好,只得躺在床上等我的中醫到來。于昏沉中聽見腳步,以為是他,到了跟前,才知道是兩個姐姐。
我去看望了張醫生,我身著黑布筒、黑手套、厚襪子,打一把大黑傘頂著太陽走到了他家裡。
過了一段時間大姐又來了,身後跟著她為我選定的醫生。那醫生鬼鬼祟祟的,分明是沒有本事,又怕露餡,就裝模作樣拿出聽診器和血壓計來,要為我作檢查。我說我用不著這些檢查,我對自己的病很清楚。他顯得很尷尬,求助似的看著大姐。大姐就說其實檢不檢查也沒什麼關係,只要他開九*九*藏*書些葯就行了。
而我痛苦得要死,巴不得他認真給我診斷,馬上就能除掉病痛。
大姐就哭著跑出去了,我心裏倒鬆了口氣。
「住在那種百年老屋裡,蛇呀蜈蚣呀多的是,醫生也只治得了病,救不了自己的命。依我看,他也是個江湖醫生,沒什麼能耐,你這麼依賴他,還不是病得越來越厲害。我這就給你找個醫生來,這是我的義務。」
我就這樣赤身裸體的坐在自家門口,鄰家的小姑娘過來了。這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異常嚴肅的小姑娘,嚴肅得與她的年齡完全不相稱。她手裡捧著一本書,假裝邊走邊看,實際上不斷地從書頁旁對我進行瞟視,我的體內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了。
「他需要的是醫生,」二姐冷冷地說,「我這就叫徐醫生來。」
他住在貧民區,那種土磚砌的小屋,白天都得點燈。房子里除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外一無所有。我進去說明我的來意,我的語調焦急而痛苦,最後我露出傷口來給他看。他無動於衷,看也不看傷口就扯下一張藥方給我。實際上,我一邊講病情的時候他就一邊在開藥,也許他根本沒聽我在說些什麼,因為我看見他滿臉愁容地坐在方桌邊想他的心事。事後我詢問過他,他說:
「這難道不是好事嗎?你的病不會再耽誤下去了,這種庸醫,地球上還是越少越好。」
夏天很快就到了,天氣變熱,我面臨著一個新的困難:不能出汗。新的皮膚上面沒有毛孔,稍微一熱,全身的那種難受無法形容。我的身子膨脹得很大,卻又被禁錮在厚厚的盔甲裏面,恨不得要跳出去就好,可是還不能亂動,一亂動就更糟,像被人悶在蒸籠里蒸。我只好泡在澡盆里,但泡久了也不行,皮膚變軟了,就裂開,出血。我只能這樣,每過兩小時到澡盆里泡十分鐘,用毛巾擦乾,然後再泡。夜晚是最難熬的,一次我居然在澡盆里睡著了,差點淹死。有時我站在陽台上,朝空中發出一聲一聲的怪叫,所有的人全在夢鄉中,沒人聽見我叫。
「你的事我肯定是要管到底的,」大姐說,「等一會兒我叫你姐夫來,我們幫你搬家,搬到我那邊去,我們不能眼看那個庸醫把你毀了。外面有種傳說,說那個庸醫專門愛接受患了不治之症的那些病人,接受了之後並不好好給他們治療,只是將他們引入歧途,這是他的一種嗜好。我想,你的病並不是不治之症,只是落到了他手中才一天天厲害了,要是脫離了他,就會有新的轉機。」
我在家中小心翼翼地移動著,將每一個動作都分解成三四個動作來做,盡量柔和,盡量緩慢。就是這樣,還是免不了觸痛了我的新皮膚(當時我已經投降了,將黑痂稱為皮膚了)。家裡的事還好辦,慢慢地就積累了一些經驗,使痛苦減輕了。最可怕的https://read.99csw.com是出門,總有不測的災禍發生。我經過仔細的考慮,選擇了正午時分出門去買日用品,辦些生活上的事。因為這個時候街上的閑人較少,大家都在家中或餐館里吃飯。我穿上自己縫製的黑布筒、圍上圍巾,戴上特製的手套,再穿上厚襪子和軟拖鞋,然後走到外面,一小步一小步地順著街邊的人行道移動,生怕撞上了別人。然而就是這樣,還是出了問題。一次有個小男孩將自行車騎上人行道,我躲閃不及,他輕輕撞了我一下就跑了。我痛得暈了過去,醒來時腿上的血把褲子都染紅了。這樣的輕傷後來還發生過一次。我的兩個姐姐也知道了我受傷的事,並派人傳過話來,說她們願意不計前嫌,像從前那樣來照顧我的生活。可我一想到要被她們照顧心裏簡直要發狂,不,我情願忍受這該死的硬皮症也不願忍受她們!可能我的想象總有種誇大的傾向,現在回憶與她們纏在一起的時光,覺得簡直是暗無天日。我甚至真切地感到,我身上原來的皮膚就是被這兩個老女人的利齒咬掉了。
她說完就以得勝者的姿態,雄糾糾地從我面前走過去了。
「他得的是什麼病?」大姐惡狠狠地問醫生。
她們兩個各執己見,吵了起來,相互罵對方是「婊子」什麼的。她們還沒吵完,我的醫生就進來了,他倒了一大杯水,喂我吃了幾粒藥丸,一瓶藥水,一會兒我就好受多了。
「現在我一動都不能動,每天呆在家,還得放下窗帘,因為光線也能使我身上這層黑痂刺痛。你是一個醫生,總想得出辦法來的,想一想吧,求你了!」
「啊,他成了這個樣子!」大姐哭了起來,「我要把他搬到我那裡去,他需要我的照顧,他,快完蛋了!」
「原來的皮膚細胞全沒有了,被這種新的,嗯(他猶豫了一下),新的皮膚所取代了,這就像一場戰爭。植皮手術是不可能的。」他雙手一攤。
「我不敢說他開出的藥方就一定有效,他有點古怪,他的職業有點帶巫醫的性質,有的人治好了,有的人就完全無效,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她走了之後,我就想起張醫生的事,一想就全身亂打顫,好像病又要加重了。我趕緊控制自己的思維,什麼都不想。
大姐幫我取回了葯。
「這就是醫生的秘密了,不是可以隨便亂說的。」
「我早就是這樣說的!」二姐得意洋洋了,「她這個人就是這麼野蠻、獨斷專行,想怎麼干就怎麼干。剛才她想劫持我兄弟。」
大姐走後,我支撐著走到門口,看見張醫生的兒子匆匆從門前走過。我向他打招呼,探問他父親的病情。
半個月過去了,全身的黑痂依然如舊,既癢又硬,還不能做激烈的活動,因為一做黑痂就會開裂,迸出鮮血,痛不可忍。我求助於西醫,西醫說沒有辦法,只能read.99csw.com給我開一種油膏作安慰性的治療。
我患了一種奇怪的病,醫生說是「硬皮症」。開始是四肢大面積的脫皮,脫得露出裏面的紅肉,到後來除了頭部,全身的皮都脫|光了。我不能穿衣,只能用柔軟的棉布披在身上。中醫一直堅持讓我用中藥煮水洗澡。經過兩星期的痛苦掙扎,傷口終於結痂了,是一層薄薄的黑痂。開始我以為黑痂很快會脫落,新的皮膚會長出來,那時正常的生活將重新開始。我抱著這樣的希望熬過了一天又一天。
「那條蛇是他自己養的,都好多年了,天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們家裡的人都不管他的事,太複雜了,搞不清。」
「喂,」我說,「不過來談一談嗎?」我的聲音不無猥褻的意味。
「試試吧,說不定有點用的,現在也只好這樣了。」
我赤身裸體地出現在馬路上,所有的人都嚇得落荒而逃,就連車輛都給我讓道。直到這時我才明白:我的新皮膚並不怕光線,甚至不怕太陽曬,最初的疼痛過去之後,幾乎就沒有什麼感覺了。這樣做了之後,衣服便不能再穿了,棉布與皮膚的接觸使往日的疼痛又會回來。我還用力做了幾下操,皮膚也沒有裂開。
漸漸地,我越來越適應了這種慢動作的生活,受傷的機會明顯減少了。那位中醫新近研製了一種藥粉,專門用來對付我這種怪病。每次我的皮膚被碰破,只要撒上這種藥粉,疼痛立刻消失了,即使這時傷口還在流血,也不會有什麼大的妨礙了,過一會兒它自己就會止血的。有了這種藥粉放在衣袋裡,我的膽子大了許多,上街的次數也多起來,當然仍然是小心翼翼,選人少的地方走。
「不可以採取植皮的方法嗎?」我憤怒地說道。
我霍地站起身,恨恨地離開這個胡說八道的傢伙。
每回他給我看病都是隨隨便便的。我一訴說病情他就想他的心事,然後信手開出藥方,輕描淡寫地說:
當時我心裏想:「一個自虐狂。」
「說不準。這種病沒有先例,只能對症治療。」醫生白了她一眼,「病人必須保持絕對安靜,房間里不要有任何噪音,我們只能依靠他自身的免疫力了,這種病有可能轉化成敗血症。絕不能搬動他,搬動無異於謀殺。」
剎那間我感到天崩地裂,我該怎麼辦?!我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會撇下我,萬萬沒想到。這就是說,我的末日也快來了,沒有了他,我是會撐不下去的。
我竟然得了這樣一種羞於啟齒的病。我記得生病前我和我的兩個姐姐大吵了一架,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家事。後來她們兩人宣布永遠不再理我這個兄弟了,我倒覺得這樣正好,反正我又沒和她們住一起,幹嗎非理她們不可。要說我欠她們好多情,那也是事實,問題是我不是那種知恩圖報的人。我這樣想的時候,就覺得脖子那裡癢起來了,是的,我九_九_藏_書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發病的,當時沒在意,後來越癢越厲害,過了四五天就開始脫皮了。兩位姐姐是我唯一的親人,將我撫養成人的恩人,與她們決裂之後我徹底孤立了。不過我一點都不後悔,回想她們給我帶來的煩惱反倒有些慶幸。那以後,每當我我行我素地做了某件事,心裏就想:多麼好啊,幸虧脫離了她們,不然又要有令人煩躁的局面了。但真是那麼好嗎?疾病帶來的苦惱呢?
病好后呆在家中沒事幹,我又縫製了好幾個黑布筒,好幾雙黑布手套,打算出門時穿的。近日裡,皮膚的疼痛已減輕了好多,有時竟不大感覺得到了,只要不做激烈動作,不出汗,簡直就沒有太大的妨礙了。也許如張醫生說的,我已經開始適應了?從最初的劇烈疼痛到現在,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或許這才是希望吧。這些日子以來,我不再習慣於像常人那樣行動了,我成了一個謹小慎微、行動遲緩的人,一出門就左右環顧,縮頭縮腦,兩步化作三步走。我這種轉變于病情是十分有利的,就是偶爾撞上了別人,或摔了一跤,只要在傷口處撒上張醫生的藥粉,然後倍加小心,疼痛也會很快減輕。我遵照張醫生的囑咐,除了上街買些生活用品以外,呆在家中哪裡也不去。大姐和二姐又來過好幾次,可她們是枉費心機,打錯了算盤。她們在門口晃來晃去的,不知想些什麼主意,而我巋然不動。
「我死也不會到你家裡去的,你怎麼就不明白這一點呢?」我硬邦邦地對大姐說。
「他服了自己研製的一種抗毒藥,危險已經過去了,現在還在昏睡,總要一個星期才會好轉吧。對了,他還要我告訴你呆在家中不要亂動。」
我曾對他的做法很不滿,甚至有點仇恨。
「最近又研製、制了什、什麼新葯呢?」我結結巴巴地問他。
「這種事,很有意思的。」過後他說,同時就將褲腿提上去,將腿上累累的傷疤露給我看。
「你只能學習適應這種情況,慢慢總會習慣的。現在有人將猩猩的頭移植到人身上,也成功了,猩猩與那個人在一起相安無事。」
「你其實沒有病,」他說,「我剛才是嚇唬她們的。你不過是換了身皮膚,這種皮膚特別嬌嫩,需要你無微不至的照料,而你暫時還未完全適應罷了,自然現象,算得了什麼病呢?可以根本不算病。」
我又找過幾個其他的醫生,有中醫,也有西醫,但他們全都是一個模式,不得要領。他們中的一個還重複了上次那名西醫關於猩猩腦袋安在人體上的故事,把我氣得發瘋。最後,我還是回到了張醫生這裏。雖然他也治不好我,可是他總能幫助我熬過那些難以忍受的時光。在我最痛苦的時候,他甚至也用手術刀在我手掌上拉了一道口子,然後敷上他的藥粉,他隨隨便便地做著這一切,做完以後就走開去不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