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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居

鄰居

星期三,炎熱像以往一樣始終持續著,在密室里躲了一整天的鄰居傍晚時分卻沒有出現。我們一家人正吹著電扇,汗流浹背地吃飯,鄰居的妻子慌慌張張地跑來了。
我覺得很窘,非常窘,可我又想不出話來反駁他們。似乎是,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反對我的判斷。我曾經認為自己已經老謀深算了,什麼都經歷過了,沒想到自己在別人眼中是這麼個人。這個鄰居,已經快死了,孤單單地躺在這裏,心裏卻懷著出奇的高傲,根本不把我這類人放在眼裡,他本身才是個奇迹,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我就是成天與他呆在一處,也搞不清他那深奧的內心,誰又能搞得清啊?也許,那些過路的和他妻子是清楚的。
「這個可憐的人一直這樣坐著,」鄰居的妻子湊在我耳邊悄悄地說,「兩天沒吃飯。今天他已經虛脫過三次了,一醒來他又坐著不動,我和他說話他根本就不理睬,只管看他的地圖,看到暈過去為止。」
「今天有什麼新聞?」早上我經過他身旁他照例問道,但已經不大轉動他的頭部,「我看米店老闆與劉老的矛盾到了爆發的邊緣了。」他朝天空揮了揮手,忽然又像被烙痛了似的縮了回來,他臉上的表情已不是人間的表情。他的妻子跑過來,朝他彎下身,用痛心而壓抑的聲音給他敘述熟人間的是是非非,他聽著,附和著,眼睛瞪著天空,完全不轉動他的頭部。
「我成了這種樣子,不過用不著別人來同情,是我自己樂意的,情形並不那麼糟。剛才我又聽到那一家在打小孩,那人有憂鬱症,一肚子全是火,他又總想爬上去,做個人上人。還有他隔壁那一家,總變著法子想占人家的便宜,買點小菜也是連拿帶偷的。」
「他虛弱得很,從沒有這樣虛弱過,恐怕不行了,你去看看吧,我完全沒主意了。」
「你又來了,哈!今天有什麼新聞?」他頭也不回地說。
他聽了我的話,背過臉去不理我,好像生氣了。這時有個人站在我身後,不顧鄰居能否聽見,一個勁地對我說:
肌肉漸漸從鄰居身上消失,雖然從空洞的肺部發出的聲音仍然比較響,他是越來越像一具木乃伊了。他不再起來走動,實際上,他因為虛弱連移動都困難了。
鄰居終於不能說話了,他仍然讓妻子每天將他搬到路邊,他的九_九_藏_書胸部一鼓一鼓的,喘著粗氣,我注意到他那暗淡的目光還在搜索著路人,有時竟會燦然一亮。我不知道他心裏的事。他的靈魂正在脫離軀殼,向高處的什麼地方飛升,但他那下流猥瑣的目光始終粘在別人的屁股後頭,直到軀體死亡,雙眼閉上。
「最近你想扮演一種英雄角色,每天都為這個苦惱。」他那乾癟的嘴唇翕動著發出細微的聲音。
我問鄰居躺在那裡看什麼,他說好多好多的東西,以前他從來沒有認真地注視過,真是浪費了年華。而現在,當他注視天空的時候,他的眼睛像矇著一層雲翳。他又說,他一定要把一樣東西看清,看到底。
鄰居被激怒了,說:
鄰居的妻子緊緊抓住我的胳膊說:「他一直在消耗自己,太凄慘了,看來你也幫不了他的忙,你太俗氣,我們走吧。」
我放下碗筷,跟隨她走。
一整天,他都在那張椅子上躺著不動,我有幾次走出門去看他,看見他在微笑,並朝著天空張開五指,似乎在向某人打招呼的樣子。他的妻子不時跑過來,擔憂地繞著他轉幾圈,然後站在旁邊沉思。
「你這傻瓜!」這個人訕笑著說道,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離開了。
一天我正要出門,鄰居的妻子又來了,要我上她家去坐坐。
我對他說,他已經病成這個樣子了,周圍的事就少管些吧,有什麼益處呢?
深秋了,鄰居的竹靠椅搬進去了,我很長時間沒見到鄰居,他的妻子也很少出來,我覺得他們是有意躲避別人,就把這件事漸漸忘了。
我發覺我不能再在那間密室里久待,我的頭越來越暈,房裡太密不透風了,還有那種異味。我說我要走了。
鄰居抬起頭來看見了我,身子晃了幾晃鎮靜下來,問道:
「不用擔心,他好起來了。」鄰居的妻子朝我笑一笑。
「哈哈!」他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誰能知道?這條街上,太陽落山的時候,那些屋子裡就開始喧鬧,種種陰謀誕生出來,一會兒,奇怪的人形出現在街邊,有聚有散,很多人談論這件事,可是誰能知道?有一個永恆的謎語!」
「他說得對,你的確有點傻,你怎麼就不開竅呢?」
鄰居從躺椅上撐起來對我說:「你看現在多涼爽,半夜裡我在屋裡就感覺出來外面在下雨,我聞到了雨的腥氣,體read.99csw.com力立刻就恢復了,一切都是可以重新開始的,對不對?啊,我一直在考慮種種的事情。下雨的時候,我聽到你和你母親在爭吵,吵得聲音很大,我昨天的話從某種程度上打擊了你的自信心吧?」
「太陽下山了,你看有多麼黑,在街上遊盪的人都進了屋,屋子裡開始嘈雜起來,各人心中都懷著種種的陰險的主意,於是發生爭吵。我坐在房裡,門窗遮得嚴嚴實實的,這並不妨礙我聽見外面的事,那是一種哭聲,我覺得那哭聲是一個婦人發出的,有點歇斯底里的味道,我正要仔細聆聽,我老婆來叫我吃飯了,所以我很生她的氣。各種類型的吵鬧我都聽到了,我只要與外面的烈日隔開,聽覺就分外靈敏。我剛才問你外面有什麼新聞,只不過是試探一下你的,你不願意公開議論別人,對嗎?」
可是三天以後,先是一大早,我看見那把竹靠椅放在了路邊的樹下,接著鄰居妻子扶著殭屍一般的鄰居出來了。他慢慢地坐到躺椅上,骨頭硌得竹子發出嘎嘎的響聲。
我去過一次他家裡,他呆的那間房,所有的窗戶全用黑布蒙上,門上掛著厚厚的門帘,開著一盞綠色小燈,一架電扇日夜不停地攪,我一進去就感到頭暈目眩,只想嘔吐。燈光將鄰居的小臉照得慘白髮青,看起來令人恐怖。鄰居若無其事地說,他想造成一個與外界徹底隔絕的小天地,這樣的話,到了他的小天地,就一點也想不起外面烈日的暴晒了,他喜歡這種寧靜和陰暗,哪怕暫時的也很不錯。他神經質地顫動著下巴,說著說著聲音低了下去,只聽見電扇在嗡嗡地叫。每當我站起身來要走,他就嚇得發抖,用雙手死死地拖住我,哀求我再多呆一會兒,免得他感到過分的孤單。因為我,實在是唯一到他家來的人。我又呆了一小時左右,他始終躲在一個角落裡,口裡念念有詞。我湊近去,聽見他念的是一位街坊的名字,似乎他與那人有過什麼口角,現在他正在為自己辯白,說出一套一套的道理。
鄰居有一位妻子,長得和他差不多,也是那種又瘦又小的個子,目光總是粘在別人身上。她是最喜歡多嘴,又愛挑是非的婦人。鄰居自己雖不親自在鄰里之間挑是撥非,卻很欣賞妻子的作為,總和她在一塊議論、分析別人,頭九-九-藏-書頭是道,津津有味的。妻子常到別人家去串門,有時出去得久了,鄰居就坐立不安起來,還到別人家去找,如正好碰上妻子在那家人家說另外的人的壞話,鄰居就加入進去旁聽,聽他們說個熱火朝天,痛快淋漓。如果遇上鄰居發憂鬱症,妻子就不去打擾他,躡手躡腳地在家裡行動,盡量不弄出響聲。至於鄰居獨自所呆的那間密室,無事她是絕不涉足的。鄰居一發憂鬱症,妻子也悶悶不樂,似乎對挑是撥非的行徑感到厭倦了,哪裡都不去,在家門口附近游遊盪盪的,口裡呻|吟著:「寂寞呀。」與別人談話也是顛三倒四的,整個燥熱的夏季她都是這種樣子,大家都覺得她一反常態,對誰都不感興趣了。我知道她在等,等第一場秋雨的降落。涼爽的秋風刮來,鄰居又會擺出那把竹躺椅,躺在那上面注視過路的行人,像兔子一樣奔向出事的地點,而她,那時也恢復了走門串戶的活動,這種活動既是秘密的又是半公開的。
我向他俯下身去,他扯動著乾裂的嘴角,難看地笑著對我說:
夏天漸漸臨近,街上變得燥熱起來,鄰居就躲進屋裡不出來了。每天一直到太陽落山,他才搖著蒲扇走到我家裡來,訴說自己的憂鬱症,說這病是由於太陽的暴晒引起的,已經患了三十多年了。
「你一天不管別人的事就活不下去嗎?」我愁眉苦臉地說。
「我看你是認不清形勢,閉了眼過日子。」鄰居還是瞪著牆一動不動,「你能到哪裡去呢?你命中注定要和我在一起的,來不來這裏全一樣,我關心著你的事情。你看我,我還能支撐著坐在這裏,最近飯量也有所增加,雖然記憶力有點問題,別的方面是不錯的。我對你已經了解得非常透徹了,你看那對面牆上什麼樣的答案全有。現在你走吧,是時候了。」
在密室里,他仍然坐在綠色的燈光下,眼睛瞪著牆。
「我快完了,開了頭的事就要做到底。你不也是這樣嗎?其實你何必管我呢?」
真的,鄰居躲在密室里幹什麼呢?好像什麼都沒幹,好像是一種姿態,又好像是他本身的一種需要,我對他的了解是越來越少了。
「外面有什麼新聞嗎?比如老五在湖邊非法釣魚的事,受到了追究還是沒有?」
鄰居有五十多歲,一張小臉,成日里心事重重的樣子。白天https://read.99csw.com里,他總將一把竹躺椅放在街邊,自己躺在那上面,卻並不睡去,瞪圓了眼注視走過的行人。一旦街上某個地方發生糾紛,他便跑過去擠在人群里觀看,由著別人將他推來推去的。他個子瘦小,誰也不將他放在眼裡。我們這條街上人很多,總是有些這樣那樣的糾紛,鄰居從不放過觀看的機會。
我一聲不響。
我離開了,我知道我還會來,我總在想著關於鄰居的事。我想,如果鄰居不那麼多管閑事,內心就會平靜得多,也就不會那麼苦惱吧。他之所以搬一張靠椅躺在路邊,皆因愛管閑事的天性作怪,這種人,日日注視著別人的一舉一動,又看不慣,心胸狹隘,背後指指點點的,生些悶氣,生活可是夠艱難的了,所以他隔一段就要把自己關在密室里。雖然與外界隔絕,卻又沒有任何反省和悔改的意識,你與他談話,他還是那副老脾氣,全不在乎你對他會有什麼印象。再看看這條街上,除了我,也確實沒有誰把鄰居放在眼裡,各人忙著自己的事,很少有人注意他。他那麼生閑氣,別人卻完全不知道。想來想去,鄰居這一生,實在是毫無意義,還顯得有點做作,有點標榜自己。一個人,如果想要引起別人注意,用不著採取這種方式也能達到目的,這種方式太沉悶,太陰暗了。
那幾天我一直在提心弔膽的,等待鄰居家傳來令人心碎的哭聲。
乙:「我記得有一次我被壓傷了腿,他擠在人堆里大喊大叫,說我違反交通規則,當時我恨不得抽他幾個嘴巴。」
「老王的女兒有小偷小摸的行為,在眾人中間引起了議論。」妻子殷勤地接住話頭。
鄰居轉過臉來,露出一絲微笑。
「老王這一輩子像牛一樣耕耘,就為了那位嬌小姐。」鄰居仍舊頭也不回。
走到外面她又說:「我估計他還可以維持一個星期,他真命苦。」
鄰居的妻子再次將他弄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幾乎不能動彈了。他在早春的陽光里轉動著他的眼珠子,骷髏般的身軀在寬大的衣裳下面完全不動不挪,漫長的冬天把他的血肉全部熬幹了,情形真是可怕。
甲:「這個人,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常躺在這裏,我上學時天天路過都看見,差不多要把他當路標了。我想不通他怎麼會突然一下縮得這麼小,這麼乾癟。」
「我今天沒有出門,就等著你來read.99csw.com告訴我一些新聞,你大概以為我不會關心外面的事了吧?完全錯了!我雖然坐在這裏看地圖,心裏所想的,卻完全是鄰居間的那些糾葛。比如你,我總在注視你和你母親之間的矛盾的發展,你雖然退了休,吃飯也不成大問題,可是你有驕傲自大的傾向,根本不把母親放在眼裡,對嗎?」
路邊走來兩個上班的人,好奇地駐足,開始議論起他來:
我身上有點起雞皮疙瘩,但還站著不動,任他往下說。他越來越激動,掙扎著站了起來,眼珠鼓得溜圓,用手指點到了我的鼻子上,他身上散發出的酸臭氣也使我難以呼吸。
「你那樣自傲,有什麼根據呢?我注意到你母親出門的時候,你從來不向她看一眼,你只顧干你自己的事,你對街坊的態度也不大好,有一天劉老去你家借一樣東西,他出門后,我聽見你向你的一個客人說他是『蟲子』。你總是暗地裡說別人的閑話,如果被追究,就百般抵賴。我注意到你這種稟性已經好久了。我為什麼躲起來呢?就因為我看到的使我悲觀失望啊,我看了又看,這就失望了。你看,外面已經陰下去了,起風了,我很快要出門的。」他用手指著電燈,彷彿那是太陽,而他妻子,正好將電燈熄了。這時鄰居的聲音在黑暗中的密室里迴響著,分外陰森可怕。
「這個人最討厭了,你知道他為什麼病成這樣還要躺在路邊嗎?因為這是他的生活方式。他一天不找別人的岔子就活不下去,雖然已經這樣了,眼睛還是盯著別人的隱私。」
仍然是那間用黑布蒙死的密室,鄰居歪在一把破爛的靠椅上,正就著燈光看一張地圖。他的樣子瘦得很可怕,頭髮鬍子老長,髒兮兮的,神態虛弱不堪,身上還散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那臭味又被電扇攪得滿屋子都是。
「我不知道你想問什麼,我抓不住要點。」我說了這一句,覺得自己的聲音十分空洞,腳下開始有懸浮感。我不明白他的妻子為什麼要把燈關上,這種做法太蠻不講理了,而且我一開口,女人就在我背上捅幾下,使我痛得差點叫出了聲。他們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我說,並不完全是這樣,有的時候,他躲進密室裏面,不就是為了避開眾人嗎?那種時候經常有,我可以保證,在那種時候他是厭倦了大家,與外界徹底隔絕起來的,因為我去密室里拜訪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