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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景

雨景

回到家,看見丈夫坐在我平時的位置上,正在低著頭修理鬧鐘,桌上擺滿了零件和工具。
那張大門的鎖孔里又有鑰匙的轉動,隨著「咔嗒」一響,我沒命地往回跑,跑了十幾步又站住回頭看,發現那兩個人已經不見了,大門敞開著,門裡是我熟悉的過道,他們很可能是進去了。想到他們先前給我的印象,還有那把色彩鮮艷的傘,我不由得腿肚子發軟了。我不敢再到花崗岩牆後面去,因為這個插曲,清晨的那點信心也完全喪失了。
昏沉的暮色里,花崗岩的表面閃著微光,牆邊影影綽綽地走過一些人。那究竟是怎樣一種情形呢?我並沒有親耳聽到二弟哭泣,我只是想引誘他講出一些事,就對他撒謊了。他一定是識破了才生氣的。丈夫會不會說假話呢?我決定明天去牆壁那裡仔細看個清楚。
「是你大弟的忌日,你連這都忘了嗎?」他有點詫異。
「我怎麼沒看見啊。」
一早我就動身往那邊走。我剛踏上小路,前面就斜插出來兩個人,正是那位跛足女郎和高個子青年。這一次他們沒打傘,空著手,他們轉過身來面朝我站住了。這時我看清了「女郎」原來是個戴著假髮的中年人,而「青年」則是年近古稀的瘦老頭。他們朝我招手,讓我到他們面前去。
「已經晚了,已經晚了!」他邊哭邊說,上氣不接下氣。
「我總聽到有人在那裡哭泣。」我說。
他走的時候一走一回頭,黑著臉,無比沮喪的樣子。快要上車了,母親還死死地扯住他的背包的帶子不放。後來汽車開了,父親又跟在後面,像只螞蚱那樣一跳一跳的,惹得路人笑話。車子一消失在拐彎處,兩位老人就朝地上坐去,完全痴獃了。我和丈夫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他們弄到家裡。他倆並排坐在沙發上,母親忽然輕輕地問:
他低著頭走了出去,似乎很懊惱的樣子。
「或許你認識我的二弟?」我朝那人彎下腰去大聲說道。
有一個人背對著我站在空空的過道里,九-九-藏-書昏暗的燈光中看不清他的臉,我覺得他在那裡哭。
我進屋的時候,丈夫已經起床了,衣冠楚楚坐在房裡,好像正打算出門。他把我的早餐擺在了桌子上。
我在小路的盡頭停了下來,回頭去看,看見那張門還是敞開著,裡頭黑洞洞的,而那些窗口,原有的幾盞燈也滅掉了。這棟建築又變成了死屋,我抬頭仰望天空,竟然已是黎明。
有人從小路那邊繞過來了,低聲交談。我又見到了那位跛足女子和那位青年,雖然沒下雨,青年還是高舉著天藍色的大傘,他們經過我面前的時候,兩個都愣了一下,停住了腳步。我低著頭往前沖,不敢看他們,走了好遠,我終於忍不住回頭,看見他們還站在原地,晨曦中那把大藍傘熠熠生光,男的正低頭向女的述說什麼。在他們身後,死屋的花崗岩牆面模糊而遙遠。
我的父母是這樣評價他的:
二弟在上個星期還來過我們家,他衣著不整,一副流浪漢的樣子,可是他的言談一點也不像流浪漢,他總是害羞,很少講話,每次到我們家來他都坐在一個角落裡,想盡量不要引入注意。我丈夫見他沒有正式工作,覺得很內疚,時常塞給他一些錢。二弟拿了錢,就偷偷從家裡溜掉,很長一段時間不露面。
她說完后就拿過父親的手細細打量起來,一會兒工夫兩個人都瞌睡沉沉的了。
過了些日子二弟來了,坐在書桌的邊緣上,晃蕩著兩條幹瘦的腿子。閑聊中我提到對面的花崗岩建築,二弟的臉立刻陰沉下來。
真奇怪,他也有這種感覺,那屋子裡頭和外面到底存不存在時差呢?我一邊喝牛奶一邊偷看他的表情。人在夢中就感覺不到時差了吧,既然一覺就睡過了頭,怎麼知道時間過得快還是慢呢。
過道里沒有一個人,氣氛陰慘慘的,他倚著牆蹲在那裡哭,蒼老的背影一抽一抽地聳動著。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外面某個地方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在走廊的盡頭,九_九_藏_書有人頗為生氣地將房門撞得「嘭」地一響。
「我看見你們每次都往那邊去了,我在窗前觀察你們好些時候了。那邊的情況怎麼樣呢?我很想對這棟建築有個整體概念。」我急急忙忙地首先開了口。
「你走到牆壁面前去仔細看清楚嘛。」二弟一邊嘟噥一邊跳下了桌子,背對著窗口,擋住我的視線,「奇思異想仍不失為一種好方式。」
「人在夜裡,無論什麼事全會忘得乾乾淨淨的。」
「真可惜。那個人好像是二弟,白光一閃就消失在牆上了,要是你看到就好了。」丈夫的情緒還是沉浸在那裡頭。
「是啊,我怎麼也找不到通到後邊去的路。」
他們兩個一齊發出笑聲,在我聽來,這笑聲很不真實,我突然懷疑他們是兩個幽靈,從那棟死屋裡飄出來的幽靈。我一害怕,就不知不覺往後退,眼睛還是死盯著他們。
我喊了這句話之後,那個人立刻止住了哭,像一頭受了重傷的野獸一樣慢慢站了起來。他轉過身來面對著我,現在我已經和他離得很近,近得不能再近了,他的衣袖都觸到了我的手。奇怪的是他的臉仍然是一團黑影,無論我從哪個角度去看,也看不見他的真實面貌,燈光好像射不到那張臉上去。
「我們拿不定主意要如何來看待他,他總不給我們一個明確的印象。」
「昨天夜裡過得真快,我一覺就睡過了頭。」他說。
「完完全全地消失在牆上嗎?」
「4月18號你看見了那樁事的始末。」他說,光頭一晃一晃地逼近我,我還是看不清他的臉。我等他說下去,可是他不說了,他彷彿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似的,彎下腰去,然後輕輕地啜泣起來。
他開始面對著我向後退,他退一步,我就向前進一步,我的影子和他糾纏成一團映在牆上,像是在打架似的,我感到自己無比緊張。忽然走廊兩旁的房門全打開了,這個人掉頭就跑,那些房間里似乎都有人伸出頭來觀望。我不敢在此停留,也掉頭跑出了大門九九藏書
我朝窗外看去,那扇門已經關上了,花崗岩牆的表面發著微光,在左上角,靠近屋檐的地方似乎有團白光,我的心悸動了一下,我又一次想到,那後面到底是一種什麼情況,我還是要去搞個水落石出的,誰也擋不住。就算那兩個幽靈要阻攔我,他總不會時時刻刻守在那條路上吧?總有疏忽的時候,那棟建築的裏面與外面有種巨大的時差,如果他們不是幽靈,只是兩個普通人,他們是怎樣適應這種時差的呢?時差是由丈夫口裡得到證實的,要是他也在撒謊呢?
我走到書桌前,月光停留在那一堵牆上,立刻感到房間里的悶熱升騰起來,模糊的慾望像小魚一樣游來游去。丈夫出門了,他朝著與那建築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停了一停,躊躇著似乎想返回來看看,又打消了念頭,拐了個彎不見了。門口的棗樹葉子濕漉漉的,是有人朝它噴了殺蟲藥,還是夜裡有過一場大雨呢?二弟上回告訴過我,他馬上要離開此地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出遠門。我問他去什麼地方,他簡短地回答:「一直走。」他說這話,我就想起丈夫前一天對他的描述。當一個人像一道光一樣消失在牆壁裡頭時,時間對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們父母的臉上露出欣喜之情,他們的脾氣立刻柔和多了,因為對二弟的這種晚來的慈愛,他們倆都有點神魂顛倒的樣子,都說恨不能伴隨他們的兒子前行,要是再年輕十歲就好了。
我苦惱地想,他也許是在裝假,他坐這裏,看見了今天早上這件事的全部過程。我不應該退縮,我真丟臉,究竟有什麼可怕的呢?那兩個幽靈,可能生前是兩個鎖匠,或者兩個藥劑師,死了之後就喬裝打扮起來了而已。
母親聽了他的解釋,冷笑一聲說:
我一怔,仔細凝神,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在前面,因為剛剛下過暴雨,現在還淅淅瀝瀝的,所以路上空無一人,然而花崗岩的樓房確實有點異樣。
「剛才我還確確實實聽到了他https://read.99csw.com在哭泣呢,就在柿子樹那邊。」
我正在這樣思考時,鬧鐘忽然響了起來,聲音又急又恐怖,就好像不會停止了似的,震得我的腦子完全麻木了。等到響聲終於停止下來時,丈夫也不見了,桌上空空的。而剛才,我明明看到桌上堆滿了他的工具。他會不會是坐在這裏對我搞一個惡作劇呢?剛才他說:「你去了好久了吧。」就是一種暗示。
「是啊,我也有類似的體驗。短短的一夜間可以發生數不清的事。」
「你聽,有人在後面哭泣。」
我屏住氣等待著。我等了好久,什麼人也沒有,大雨又下來了,嘩啦啦地響,那些灌木被風颳得伏倒下去。我哭喪著臉說:
「二弟!二弟!你不要拋棄我啊!」我于絕望中衝口而出。
「你們是不是和他有什麼協議?我和爸爸已經老了,是兩個完全過時了的傢伙。可是我們雖然老了,腦筋還並不那麼糊塗,我們也聽說了你們屋前所發生的事,那正是我們預料中的,當時你們選擇了那個方位的住房,我們還有過一番議論呢。」
我喜歡坐在書桌前記帳。從窗口望出去,大約一百米的地方,是一座灰色的、花崗岩砌成的建築。那些窗戶都開在很高的地方,共有兩排,每個窗子都是窄窄的一條,到了夜裡,大部分窗口是黑的,只有兩三個透出一點暗淡的光,給人以捉摸不透的感覺。建築物前面有一條小路,常有一些人三三兩兩的從樓房前經過,這些人有的是去上班的,有的是去辦事的,也有一些孩子是去上學的。他們都走得比較快,在陽光里,他們的身影從石頭牆上一晃而過。我從未見到有人從那花崗岩建築里走出來過。建築的前面有一張黑色的小鐵門,長年關閉,門上卻有個金黃色的、大而嶄新的鎖孔。
「你去了好久了吧,快到吃中飯的時間了啊。」他頭也不抬地說。
有人從花崗岩牆前面經過,是兩個青年,一男一女,女的是跛足,男的高舉著天藍色的大雨傘,留心著不讓雨淋在女的身上九_九_藏_書。他們邊走邊說話,過了好久,我還可以聽到他們忽高忽低的聲音,那聲音和雨聲混在一起,滯留在灰色的天空下。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就被車子運走了呢?」
我每天都面對那堵灰色的花崗岩牆,二弟的事縈繞心頭。他是坐汽車走的,但那只是表面的現象,這個表面的印象留在了父母的腦海中。那扇黑色的鐵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跛足女郎和高個子青年從那裡頭走出,撐開天藍色的大傘,站在雨中「嘁嘁嚓嚓」講個不停。有一次我將目睹的景象告訴丈夫,丈夫就眨了眨眼,悄悄地對我說,他剛從外面回來,外面並沒下雨,是一個艷陽天啊,他正打算把洗好的衣服拿出去曬呢。我卻明明聽到了雨滴打在傘布上發出的聲音,那女郎的一隻襯衣袖子都淋濕了一邊,真不可思議啊。
我站在那裡,既慚愧又害怕,千頭萬緒湧上心頭。他的十個指頭開始抓石灰粉的牆,產生令我揪心的聲音,粉末不住往下掉。
一天我坐在書桌前對著窗口發獃,我丈夫在身後說:
我丈夫拚命地向他們解釋,說二弟並沒有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他只是去旅行一趟,這種事在別人家裡再平常不過了,他在外面玩一玩,不久就要回來了。
剛才這件事,會不會是丈夫的想象呢?我想問一問他,可是他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事,順手拿起帳本,仔細地查看起來。
多年來我對這棟樓房的感覺可以稱之為「熟視無睹」。花崗岩的牆面年代悠久,上面有些黑色的水跡,這是一座空樓。我聽到有鑰匙在鎖孔里轉動了兩下,門「吱」的一聲開了,我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
我開始認真考慮去那棟建筑後面看看的事了。十多年了,我們從來沒去過,因為花崗岩牆壁後面是陡峭的山坡,我和丈夫總覺得沒什麼好看的。我在入睡前將這個想法告訴了我丈夫,聽到他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迷了路可不好辦。」
「有人要過來了,」丈夫又說,「就是剛才哭泣的那個人。」
「4月18日是什麼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