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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像英雄一樣昂著頭朝家中走。她對房繁說:「從今以後我用不著將任何人放在眼裡了,這些人只不過是些殭屍罷了,沒有任何內容。」
「能上哪裡去呢?還不是到我姨外婆家去了,她總住在她家,不過從不在她家睡,一到黃昏就離開了,鬼才知道她夜裡搞些什麼。」
會發出了出自內心的笑,將手插在衣袋裡旋了幾圈。
張某還用力將她一推,推得她跌倒在地,自己卻站在一邊怪笑。母親見狀,抄起一柄竹掃帚就朝張某頭上砸去,兩人扭打成一團。
房繁又聽見自己的腦袋在轟轟地響,一定是那些彩色的絲帶作怪,玻璃窗也開始作響了。老袁在對面凝視著她,老袁的兩腮紅得像水蜜桃,永遠是那樣光彩照人,賞心悅目。這個老袁,難道不是會留給房繁的一件禮物嗎?會將一切都安排好了,然後從容不迫地離開。黑暗深處的記憶突然發出閃光,房繁清晰地看見了自己在醫院太平間的行為。她就站在會的身後,緊緊跟隨,會像魚一樣在白布蒙住的屍體間游來游去,將白布掀起又放下,每一次都一回頭與房繁的目光對視。現在會一定又像魚一樣在那些千年岩石間游來游去吧。
「我總要去的。」會口裡對母親說話,目光卻在與房繁進行交流,她的手指頭也在用力捏著房繁的肩膀,就彷彿觸到了她的骨頭。
老袁對母親說:「這個人,怎麼說走就走了?我覺得他應該多干一些實際工作,不然他到這裏來又有什麼意義呢?」
房繁覺得那些人已經聽見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母親卻不太相信房繁的估計,認為她把自己看得太高。
母親真的生氣了,當天夜裡,她坐在床上守著,像得到了什麼預告似的。房繁也不睡。凌晨,熟悉的聲音臨近了,門閂一動,她走了進來。她疲憊不堪,臉上跌得青一塊紫一塊。她一言不發,一進來就倒在房繁的床上睡著了。母親氣憤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也蓋上被子睡了。房繁現在怎麼也無法入睡了,她想著一些古怪的意境,那裡面總有高山和海,風將黃沙吹得漫天飛揚。她想了又想,總離不開那些意境,於是懷疑自己所想的也許正是身邊睡的這個人的夢境。會發出均勻的鼾聲,燈光下的臉上變幻著各式詭秘的表情。房繁不敢注視她的臉,就熄了燈,穿好衣,到門口踱起步來。
房繁和母親從這個熟人口中問不出什麼,就起身告辭了。剛走了幾步,熟人又追了上來,攔住她們倆,很嚴肅地問:
第二天房繁就看見會和那張某從隔壁走了出來,兩人熱烈地交談著,張某還親熱地拍了拍會的後腦勺,就彷彿她是他的情人或親妹妹。房繁死死盯著他們,妒忌得不得了。他倆出去了一上午,後來張某一個人回來了,哼著歌,趾高氣揚的樣子。
她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坐在屋檐下,房繁聞著鯨魚的氣味,似乎很陶醉。會說她不能久留,隔幾天有這麼一回也就夠了,不像房繁,整天呆在家沒事,盡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會說話間不知不覺就破曉了,張某吹著口哨從家裡出來,會就朝他走過去,張某很得意。
「我們又要去那邊,這下你看見了吧,」張某對房繁說,「我與她可是情同手足,你和她,只不過是萍水相逢,所以你不要和我爭了。爭什麼呢?這種事你爭不過我的。你去告訴你媽媽讓她也死心吧。」
「要看就來看個夠!」
「我是惡狗嗎?」張某一臉無賴相,「就算是,你那表妹卻看得上我,她不是成了母狗了嗎?」
房繁洗了澡,看見母親和老袁並排坐在窗前吃早飯,母親臉上的浮腫也消退了好多,人也顯得年輕了。她興緻很高地說:
「你太辛苦了。」房繁同情地說,「我無法理解你的工作。」
「別裝佯了,」母親總說,「你是怎麼想的我還不知道嗎?」
「也不一定,這種事,怎樣都可以的。」
房繁也不知怎麼搞的,聽著聽著,漸漸地覺得她們的話變得入耳起來。現在她從心靈深處佩服這個老袁,這個頭上戴了一朵鮮花的半老的女人。她就像一位魔術師,能變幻出種種奇迹,操縱全局,控制大家的情緒。可以肯定,她的能力決不是一般人可以比得上的!只要看看這所窗明几淨的房子,就能感到這一點。這所房子,房繁和母親已住了幾十年,窗戶從來都是矇著灰,如果不是老袁來了,根本不要指望會有現在的變化。她又想到老袁與母親原先就相識,為什麼母親到現在才叫了她來呢?莫非她們之間有過什麼契約?現在老袁坐在那裡,沉著地往頭髮上擦油,擦了一遍又一遍,動作是那樣利索,有條有理,房繁再一次感到她的確是個核心人物,無論何時何地都堅不可摧。在這個家庭里,她又成了房繁和母親的依靠。
會並不僅僅在夜半時分與房繁單獨見面,她差不多是無所顧忌的。有時,房繁並不曾想她,她也來了,甚至有很多人在旁邊時也如此。一次,房繁和母親為一件小事與鄰家張某發生爭吵,雙方都吵得面紅耳赤的,還相互扔石塊。誰也沒注意到會來了,她站在人群外圍,饒有興緻地觀看。先是母親的聲音小了下去,後來房繁也一聲不響了,張某覺得非常意外,又扯起喉嚨罵了幾句,不見反應,便悻悻地進屋去了。
「她這樣對你說了嗎?什麼時候?她有什麼理由要採取這樣的行動?我們並沒有遊盪,我們……」
「外面又刮北風了,要小心你自己。」母親告誡她。
會在老袁家大聲說話,老袁也在大聲說話。她們似乎是在討論一樁買賣,會正在與老袁討價還價。老袁很生氣,說會「不顧交情,不要面子」。這些話都被房繁和母親聽見了。
那一整天房繁和母親都覺得十分悲哀,因為會背叛了她們,去和她們的死敵相好了。房繁一聲不響,用哀傷的眼光看著窗外的一根電線杆,會就是從那裡消失的,她覺得她不會再來了。
中午時分張某回來了,板著臉坐在桌邊吃飯,吃完就開始抱怨,說有人偷看了他的卧室。他出門的時候將一根草放在門把手上,現在那根草已經不見了,這種行為令人噁心,他可不想在別人的監視下生活,何況這種偷看是出於妒忌的心理,有種人自己沒本事,就專門覬覦別人。他說話時眼睛瞪著房繁,房繁就垂下了頭。這時母親就叫張某閉嘴。
「你明白就好。你母親一直與你相依為命。」會懂得她的意思。
她倆在一起嘀咕了一陣,又責怪起房繁來,因為都是她一意孤行,看不起實際工作,搞得張某在家裡也呆不住,專門去追求那種飄渺的觀念去了。又說別看她倆庸庸碌碌,她們對自己的前途可早就心中有數了,現在就剩下房繁一個人還蒙在鼓裡,她們出於某種原因不便向她講明,只有用事實來教育她。張某就是這樣一個事實,而她,連事實都不遵從,張某在家中還呆得住嗎?她倆的聲音越來越尖,越來越充滿了憤怒,好像要與房繁打架似的,嚇得房繁連忙躲進卧房。她們又跟到卧房裡來,雖然聲音放低了,憤怒卻並沒減少。
「我以前看見你們娘倆過著一種清高的生活,我還以為你們是有生活目標的人呢,沒想到如此懶惰,完全是在消極地打發日子,過一天算一天,這種態度要改變。」
「畜生都容不了嗎?」張某走過來油嘴滑舌地說,「你們這種人家什麼人都容不下,只好關起門來坐在家中。你們討厭人家,人家也討厭你們。一天到晚坐在家中,像個什麼話呢?」
母親卻興奮得不得了,一五一十地向會數落張某的劣跡,聲音又高又充滿了挑釁的意味。會傾聽著,不時地點頭,眼睛看著地下,用足尖撥弄一塊小石頭,撥得那石頭溜溜轉。母親說完了,會就一腳踢開小石頭,大步流星地走到房繁面前,將一隻手放在她的肩頭。房繁只覺得那骨節分明的指頭冷徹她的肺腑。
「你留心一下消失的腳印吧,說不定有收穫的。」
「我已經到了快入土的年齡了,還這樣努力保護你。要是我死了,那可怎麼辦?我完全知道,外面有很多人都在等我死,我一死,他們好來佔據我的床位,我就是對這件事不放心。一個人,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後路,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房繁更喜歡夜半時分與會見面,因為那時母親睡著了。母親的瞌睡總是很大,從不在半夜真正醒來,她往往是迷迷糊糊問一句什麼,又睡著了。門閂一動,會進來了,輕輕地在床沿落坐,一聲不響。房繁也坐起來,一聲不響。她們倆都在豎耳傾聽門外的風。有時房繁又覺得,只有她一個人在聽,會只是做出聽的樣子。有一次,像這樣坐久了,房繁就說:
母親無法回答房繁的問題,沒有人回答房繁的問題,房繁知道那答案已在她心中。好久以來這答案就在她心中,否則它會在什麼地方呢?她沒注意到心中的答案,張某帶回的膠鞋提醒了她。
「去也白去,我早說了,你記不住夜裡發生的事。當你白天坐在家中時,你母親向你傳達各種信息,你都記住了。可談到夜間發生的事,你毫無印象,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管你在那種地方呆多久,你只不過在衣服上留下了那種地方的氣味而已,究竟發生了什麼你是無法知道的,會也幫不了你,她只不過是將你引向那種地方。」
張某似乎是對她家懷著戲弄的心情,路過她們窗前總是詭詐地笑,還放出大黃狗,威脅地朝她家門口狂吠。母親聽得不耐煩了,就端起一鍋開水朝那隻狗潑去,那狗後退幾步,叫得更厲害了。
「當然,我怎麼不與人吵呢?您說得對,媽媽。」
「我們總是歡迎你的。」母親也笑了笑,「秦叔上星期摔了腿,你去看過他了嗎?」
「我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了嗎?」張某憤憤地將碗一放,「有的人心裏成天想些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今後我每天都有約會,那種別人求之不得的約會!想要攔著我可是辦不到!」他衝進他的雜房,將房門大開,吼道:
房繁和母親都搖頭。
房繁獃獃地站在原地,有點惱怒,又有點不好意思。她覺得自己的行為像個小孩,遠不如坐在家中時那般老成,看來有人已識破了這一點,不久便會人人皆知了。還有母親,她不想讓人知道房繁夜裡在和死人打交道,如果她知道這事已傳開了,她就會感到做不起人,就會怨恨房繁的一意孤行。所以不能讓母親知道她今早碰見了張某。
一連幾天,房繁總在做家務的時候獨自嘻嘻地笑著,有時還哼個什麼曲子,母親在旁邊很詫異地看著。會有好幾天不來了,母親問房繁,房繁就說:「要不了幾天又會來的,她還能到哪裡去呢?」
「你完全聽錯了,哪有什麼獅吼。整夜都有一些熟人在我耳邊吵,比如老袁,比如與會做生意的邱家,還有韓家,這些人嘰嘰喳喳的,搞得我睡不沉。會來過了吧?我看她快要把你的腦子攪亂了,現在只不過是聽見什麼獅子叫,再過幾年就要靈魂出竅了read.99csw.com。我實在無法理解會這個人。你說我們是住在荒野的盡頭,有什麼證據?」
房繁擦洗著杯盤,看著自己圓熟的動作,生出幾分感動。她的眼前出現她自己和會站在野地里的鮮明形象,還有那種使人流淚的風。近來她總是夢想著野地里的一切,可是她的腳不想動,即使會邀她去了,那也是被動的,遠不如現在洗著杯盤,想象著這一切時那麼感動。她又感激起會來,因了她的邀請,才生出這許多的意象來,填充著每一天的空白,日常生活的那種偏激便漸漸平息了。「她還能到哪裡去?」她自言自語地說出了聲。
「你竟關心起我的生存問題來!告訴你吧,如今我可是越過越稱心了!」
在風沙里,母親邁著衰老的腳步,大搖大擺地前行,那模樣就像一個流浪漢。房繁想道,原來母親也有滿不在乎的時候。
「張某的背後有條影子。」會平靜地說,「他怕得發抖,才和你們吵架的。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驗。他每天都出門,還帶著那條狗,為什麼呢?因為屋裡太寂靜了。他讓那條狗叫個不停,你們也看到了的。我當然知道他要謀害我,這是免不了的。總的來說他是個有趣的人,有點憂鬱症。」
「你的媽媽,總該與你見面的吧?」房繁試探地問。
房繁不聲不響地踱步。月亮鑽進了烏雲里,四周突然一片漆黑。張某也不說話了,蹲在屋檐下抽煙。風聲由遠而近,是西風。房繁聽見會在屋裡嘰哩咕嚕地說了些什麼。她想起三十多年前,這屋后長著一片草,草莖像絲絨一樣綠而亮,又有韌性,房繁叫它們為「絲線草」。她正想到這裏,門開了,會走了出來,一邊用手指攏著頭髮一邊打哈欠。房繁發現張某不見了。
說話間,張某已經收拾了母親,走進自己住的雜屋,將門「砰」地一聲關緊了。
母親和老袁一齊撲過來觀看,滿懷急切的樣子。房繁冷冷地坐在原地,朝那房裡瞟了一眼。房裡有什麼呢?什麼新鮮東西也沒有,不過是一張床,一個提包放在床上,提包的拉鏈敞開,裏面是些舊衣物。母親和老袁先是將床上的褥子翻了轉來,后又將提包里的東西倒在床上,但一無所獲。房繁不知道她們是在找什麼。張某譏笑地說:「你們要找的東西早就不在這裏了。」
「誰請他來了嗎?」老袁拍了拍雙手,矢口否認:「誰也沒請!他是自己來的!你怎麼連這點常識都沒有了啊?誰又得擋得住這種事呢?就比如山崩地裂,你擋得住嗎?」
「你還沒有關於那一行腳印的記憶嗎?你總要搜索,這種事忘不了的。」會說這話時玻璃似的眼球一動也不動。
「昨夜她又來過了,我聽見門閂一響,我太困了,不想起身。會真是個勞苦命,總愛半夜來,年輕時都這樣,神出鬼沒的,也不知道困,到了我這個年紀就好了。房繁,你的眼睛腫得真厲害,你們都應該好好休息。」
這一天,房繁在家裡忙家務,老袁和母親不停地到她面前來,將外面街道上發生的事講給她聽。兩人爭先恐後,相互補充,越講越生動,一天的時間過得既快又充實,一下子就到了黃昏。吃完晚飯,三人並肩站在窗前欣賞落日,心裏都有說不出的感動。
「這事已是滿城風雨了,大家都在議論,說我在一具殭屍邊上睡覺。」母親說話間老袁從裡屋走了出來。
「你就死了那條心吧。」張某又探出頭來說了一句。
她聽著聽著,在心裏下定決心,以後再也不理這三個人啦,就當他們是三隻貓!這樣一想,氣也消了,記起昨夜的恐懼,覺得家裡還是唯一可以安身的地方,雖然身邊這幾個人怪裡怪氣,又喜歡鬧騰,她還是可以容忍的,她這人的性格有隨和的一面,要求也不高。這時她抬頭看見會的身影從窗前閃過,立刻感到一股陰風吹在她的臉上,風裡夾著一股熟悉的氣味,這氣味使得她停下手中的活,痴痴地回憶了好久,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房繁將手插|進衣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進了家門。
她看見會的那一瞬間,張某也出門了。
「她來是來了,可是她的心不在我們家裡,她總惦記著那姓張的。」
月光下,張某走了過來,顯得面目猙獰。房繁垂下頭去不看他,只管慢慢踱步。
「這些人算怎麼回事,他們與我有什麼相干呢?」母親高聲說。
「你這種樣子是不能出去的。她竟帶你去那種地方,真歹毒啊。我知道你去了什麼地方,現在你只要出門,就連你的影子都是那種味道,你洗也是白洗。我不願意別人知道這事。」母親說話時磕著牙。
「你知道她剛才上哪兒去了嗎?」房繁問。
有一天她和母親避開房繁在商量什麼事,她們小聲地,急切地談話,談過之後又找來一根鋼皮尺,走進雜屋左量右量的,量完后又開始小聲爭論。爭論中,母親衰老的臉上竟泛起了紅暈,而老袁,簡直容光煥發,像盛開的鮮花。
老袁一邊梳頭一邊背對著房繁說:
「你又折騰什麼呢?」母親衰老沉重的軀體在對面的鋼絲床上翻動了一下,咕嚕著又睡著了,一隻萎縮的腳伸在毯子外面。
「這就好了,大家歡聚一堂。」母親說道,同時也用惡狠狠的眼光看了張某一眼。
房繁心裏一慌就嚷嚷起來:
「你們真的不知道她是幹什麼工作的?」他皺著眉頭說。
「我沒有證據。」
那落日的餘輝正被巨大的黑暗吞沒。
有各式各樣的風。房繁現在已經和會差不多了,夜半時分,躺在床上,只要隨便聽聽,就可以聽出風向,如偏東風,偏西風,東南風,正南風等等。如睡不著,而又特別無聊,她就想一想關於野地里的事,想著想著就周身發熱,坐了起來。
老袁主宰了房繁的家庭生活。她來了后,會就不再來家中與房繁見面了。老袁也說她不喜歡在家裡看見會,因為家裡本來就夠擁擠的了,還要來客人簡直受不了。
他倆順著大路走掉了。
她說完就提議與房繁去野地里,她的手指緊緊地捏著房繁的肩胛骨,房繁每走一步就疼得牙一齜。她倆就這樣扯扯絆絆地走到了她們第一次見面的沙地里,雖然一絲風也沒有,會卻抽了抽鼻子,說:「東南風。」
每天白天她倆就如此打發著日子。到了夜裡,母親總是不管不顧地睡得迷迷糊糊,天不亮從不醒來。房繁也想不管不顧地睡,可她總惦記著一些事,一些不明確的事。當她凝神細想時,又彷彿什麼事都沒有,卻又還是惦記,又有點憂慮,所以睡不死,迷迷糊糊都做不到,大半時間是睜著眼。在漫長的夜裡,她有時會想起會,於是會就來了,坐在她床邊聊一聊,天亮之際才離去。不想會的時候,房繁往往聽見隱隱約約的獅吼聲,於是她記起自己是住在野地的盡頭,必得要多加小心,因為白天里一忙就把這事忘得乾乾淨淨了。她開燈坐起,警惕地聽著門窗的響動。
「我今天有個約會!」他站在屋當中大聲宣布了一句就出去了。
「很久以來我就想搞一次遠遊,從來沒有成功過。你全看見的,我長這麼大,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這片野地,走到那裡眼睛就迷濛了,腳也動不了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房繁推心置腹地向母親說起了心事。
「這也是種觀念的轉變。」母親激動得一身打戰。
「不要去想它了,徒生煩惱。」
「把我當什麼人了?你真的不在乎?算我瞎操心好不好?我倒希望你真不在乎這種事呢!」母親生氣地說。
「我和媽媽都太容易激動了,像張某這類的事總落到我們頭上。讓你看見,總覺得不太好。」
房繁暗自想道,下次會來時,一定要告訴她母親對那邊的印象。她覺得母親在這種事上有種奇怪的態度,就像跑在眼前的鹿,她想追也追不上。
「那個城市裡到處是石灰岩,太陽永不落山,人在太陽底下沒有影子,我們過得很充實。」他在房裡高聲說。
「你也可以與他們連成一體嘛。」房繁隨口說道。
「不要提他了,他就是那麼回事。還是想想你自己吧。這裡有很多人欠著我的帳,我也欠了很多人的,所以我必得要奔波。今夜這麼黑,你一定覺得離什麼東西很近吧?你的感覺沒錯,這正是西風,我聞見了鯨魚的氣味。」
「怎麼可能呢?這是她要我帶回來的,說是一種信息,還說了些別的。我現在不告訴你。」張某白了她一眼,回自己房裡去了。
房繁一抬頭,看見石塊像暴雨般射向房間的窗戶,母親佝僂著腰溜回來了,同時進來的還有張某。張某一臉陰沉,一進屋就將〓頭扔在門背後,滿腹心思地坐下了。這時老袁和那女人就悄悄溜走了。
「啊!」房繁驚駭地倒退了兩步,一臉不解的神色。
母親知道房繁的寂寞,朝窗外看得越來越勤了,有時沒有看到什麼事情發生,她甚至胡編一些情況來向房繁彙報。房繁同樣知道母親的小小的伎倆,內心升起一股感激之情,脾氣也柔和得多了。
她試圖與母親談到野地里的獅吼,她一開口母親就打斷她:
「你,和他去野地里了嗎?」房繁冷不防問道,連自己也對自己的提問感到奇怪。
「這種事會有什麼眉目呢?你知道現在是老袁的天下,她簡直獨霸一切,我們全都聽她的……」
「我現在對你身上的那股味兒不怎麼敏感了。你看,我邀了老袁來住,很稱心,老袁這個人最實在,她在這裏,我心裏就不像原先那麼空空落落了。可以說,我對自己每天的活動都心中有數了。原來我曾對會寄以希望,現在看起來太可笑。我還打算置些衣服,房子里也得保持清潔。老袁決定以這裏為家,和我一道工作。」
一連五天,會夜夜來邀房繁去醫院。白天里,房繁總為記不住夜裡幹了些什麼而苦惱。如果她問會,會便掩住口吃吃地笑。母親從不打聽她夜間的活動,只是抱怨她身上的氣味,說她自己聞了就恐怖,「總有一天要發瘋的。」
儘管張某仍然時常來嘲弄,房繁和母親還是越來越不愛出門了。除了必要的採買,兩人整日都呆在家中。母親還不時朝窗外看一看,房繁是連看也懶得看了。於是母親就將自己所看到的向房繁彙報。雖然她所說的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房繁總驚異於自己的感覺與母親如此相通,兩人的喜怒哀樂總連在一起,即使房繁想改變也辦不到。
「你這樣很不好,」老袁責備房繁,「這個老回,她不是你母親嗎?我記得她和你一起來過我家,當時你們很一致。在這種時刻,做女兒的應該挺身而出。」
房繁笑起來,從房裡向外高聲說:
母親告訴了房繁窗外發生的一件事,房繁一下子就想到了一個中肯的比喻:「我就像跳蚤一樣打發日子。」
「啊,我以為張某在家裡呢!」她的臉紅了,「我嘛,我在說與這雙鞋有關的問題。」
「你們怎麼樣?你們比我們有什麼不同嗎?全是你的想象!我告訴你,她已經對你厭煩了,你這個人,有家九_九_藏_書,還有母親,卻自認為是流浪漢,半夜裡在外面走來走去的,真不像話!難道這個家不是你的精神依託嗎?你在外面尋找每次一無所獲,連夜裡幹了些什麼都記不起。你那位親戚是對的,她早該與你斷絕來往了。」
「是這樣。」
母親揉著被揍青了的臉,哀嘆道:
七月里張某干出了一件荒唐事,用一把〓頭砸破了房繁家一面磚牆,引來了一大群人圍觀。母親將這事告訴房繁的時候,房繁正在漱口,她慢條斯理地吃完了早飯,就在家中打掃起衛生來。門外鬧哄哄的,很多人圍在那裡,母親正在歇斯底里大發作。房繁也很興奮,可她並不想出去觀看,她聽著母親的高聲咒罵,一邊幹家務,一邊暈暈乎乎地想心事,似乎很滿足。一會兒就有人進來了,是老袁和一個女人。
「你家那位親戚,你們叫她會的,她讓我轉告你,她不再來找你了,她還說總讓你在外面遊盪也沒什麼意思。」
「大概你走到那種地方就不想往前了吧。所有的慾望全消失了,一定是這麼回事。」
母親正在烤饅頭,她頭也不抬地說:
房繁從未進行過一次真正的遠遊,每回都半途而廢。最遠的一次也就是從那片沙地向北走了三公里的樣子,那是非常乏味的。那天的早晨,她一出門就碰見會。會看見她全副裝備,旅行袋、食品、水壺掛了一身,就對她說:
「我還欠著很多人的賬呢!難道你不明白嗎?」會厲聲說。
夜裡北風還在刮著,房繁第一次在北風的呼嘯聲中睡得很沉,以致連母親與張某在清晨大吵大鬧都沒聽見。她起床的時候,迎面飛來一隻板凳,差點砸了她的額頭,母親隨之衝進房來破口大罵。
母親也學舌道:
老邱似乎被打了一棍子,偷看了母親一眼,從旁邊溜走了。
「你原先是幹什麼工作的呢?」房繁終於故作鎮定地問。
「你到哪裡去?我們今後還要討論一下那個問題的。」老袁對房繁喊道。
「你不能代替嗎?你這樣認為嗎?我可一直認為你可以代替呢!現在她走了,我就想,你要來代替她了,當然也不一定要和我睡覺,只要每天在一起,想同一種事情就可以了。我看你母親是位先知,你不這樣認為?」
老袁很勤快,不但每天擦桌子,擦柜子,擦地板,連窗子她都堅持要擦。她年紀已經不小,登上窗口,站在高處的樣子讓人害怕,她卻不以為然得很,說:
張某從房間探出頭來說:
「那腳印就在你家中的什麼地方,那些角落,你都看過了?」會開玩笑地說,同時就吃了一驚,因為背後「咣鵞」一響,是一個菜農將木桶掉在地上了。
「你真的和他也去了那邊嗎?」房繁問。
「石頭。」她磕著牙說。
「我吸你身上的血,你沒有覺察到嗎?這種日子我已經維持了很久了。」房繁告訴母親。
房繁想,她是知道她夜裡搞些什麼的,不過不能告訴這個人。她這樣想著,臉色漸漸開朗,心中洋溢著喜悅。
「他從異國他鄉的沙漠中蘇醒,向那空無所有的前方凝視良久,然後活動了一會兒凍僵的雙腳,任意朝一方向走去……」
「你們兩個太高傲了,成天呆在家裡不出來。」熟人指責道,「她倒是常和我們在一起。有時候,我們大家覺得她無根無底,有時候,她又與我們打得火熱。她這個人,沒什麼架子。」
房繁從指縫裡看見有一個菜農朝她們走過來了,於是羞愧得佝僂著背不敢抬頭。
房繁看著天花板,一會兒功夫,就看見自己的後腦勺里正在生出無數彩色的絲帶,外面的北風將這些絲帶抽了出來,越抽越多,越過街道房屋向野地那邊飄去。而同時,她身體里的某種慾望不斷消失,她不再感到想要外出的衝動了。
「誰又能留得住她呢?那是痴心妄想,她可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你自己也說她敢想敢幹。」房繁覺得再談下去很煩躁,就進去做早飯去了。
夜裡去醫院的事終於被張某發現了,張某盯著她浮腫的雙眼,「嘿嘿」地冷笑了好久,最後說:
「你們娘倆怎麼搞的,連個梳妝台也沒有,彆扭死了。我本不想來,你的母親非要我搬來住不可,說我可以替你們傳遞信息,她這個人,只為自己著想,我嘛,看在老同事的面子上就答應了,我打算住一住試試看。告訴你,我可是每天都要梳妝打扮的,要不像個什麼樣子呢?」
廚房裡也有一線陽光在牆上晃動,房繁舉起一個白色的瓷盤,瓷盤亮晃晃的,又使她想起某些遙遠的、不著邊際的事,她一邊幹活一邊又失口說了出來:「會,還來不來呢?」
「你又激動了嘛,我還以為你脫胎換骨了呢。」張某陰陽怪氣地頂了她一句,一下就走掉了。
「你笑什麼?」老袁問道。
「這還不簡單嗎?因為我們住進來了。這一直是她的心愿,她沒和你說起?當然,她不會什麼都和你說的。」張某傲慢地看了她一眼,又添了一句,「很多事,她都不和你說。」
「我又看您來了,這裏很安靜。」她向母親微微一笑,也在桌邊坐下。
在清晨朦朧的光線里,張某滿臉倦容,一下子成了個老頭。他在說話時衣袋裡一抖一抖的,他全身都忸怩不安。房繁正視著張某,感到張某遠不如從前自負了,那種囂張的氣焰似乎是大大減弱了。
老袁來了不久,家裡就變得窗明几淨,廚房裡的各種餐具都閃閃發光,地板散發出清新的木頭香味。
那個時候,會的短髮還是烏黑的,房繁將她看作一位青年婦女,或者說將她看作一位年齡不確定的女友。這位女友行蹤不定,但只要房繁開始想念她,她總會來的,房繁試驗了好多次,屢試不爽。她們有時在野外見面,還有的時候,會就登門拜訪。會登門拜訪時很大方,穿著舊衣服,灰不溜丟的,行走的步伐卻十分有力。她坐在桌邊,房繁的母親就將她誤認作自己的一位遠房表妹,與她拉起家常來。
「她說她不再有信息傳達給你了,因為你全明白了。」張某把房門關得很響。
老袁臉一變,聲音比房繁更高:
「她是我們的老街坊。」房繁提示道。
光陰似箭,會留給房繁的那隻鞋放在鞋架上,已蒙上了厚厚一層灰。看著鞋,房繁偶爾還會傷感一陣,痴痴地停了手中的活計,想些遙遠的情景。最近張某已經稱她為「老女人」了,雖然是戲謔,房繁對這個稱呼的含義是十分明白的。母親不也使用了「穿粗布衣服的老女人」這種描述嗎?房繁瞪著水缸里的倒影,感覺到自己的手指頭一天天僵硬冰冷了。會一定是離她越來越遠了,這從張某出門的時間上就可以看出。有時,他竟出去兩個星期後才回家,回來就聲稱他去了另一個城市。
「我並沒請他來!都是你們搞的鬼!」房繁憤憤地說。
時常,當他們三人都出門了時,房繁聞見滿屋子西瓜瓜秧的氣味。而會,不論她什麼時候想起她,她都不再來了。房繁記起,她從來沒有向她允諾過,她會永遠陪伴她。她說走就走了,僅僅將她那種遲鈍的目光留在了張某身上,但張某卻是她最不喜歡的。從前會和張某來往時,她就知道張某是房繁所不喜歡的。現在他總在家中尋釁鬧事,不願過安寧日子。
她記著這話,一直在留心,可到了後來,眼前除了黑壓壓的大片蚊子什麼也看不見。那多餘的三公里把她的精力全都耗盡了,現在回想起這事都覺得后怕。所以房繁,決不會再親自去進行另一次遠遊了。她願意呆在家,細細想一想遠遊的計劃,並對一個人談出來。既然那個人沒出現,她的計劃就停留在腦子裡,成為一些閃光的片斷,當黑暗的大腦深處不時為這些發光的片斷所照亮時,房繁感到無比寧靜,她的雙唇動了動,發出單個的音節。呆在家中又使她對母親的依賴性越來越厲害了。母親將窗外發生的事傳達給她,那些事與頭腦里這些閃光之物混在一起,使房繁久久地激動不已。
房繁發著呆,聽見母親在門口說:「看,她還挽著那傢伙的胳膊呢!真是連一點做人的尊嚴都沒有了,哪裡像我們家的人啊!」
「露水將麻石弄得冰冷,該回去了。」她用枯硬的指頭觸了觸房繁的身體,房繁像瘧疾患者一樣虛弱地站了起來,一步步艱難地移動。生平第一次,她沒有注意會離去的方向,也沒有回頭。一夜之間,她感到自己進入了老年。在她的家門口,灰色的晨曦中,母親,老袁,張某站成一排,正在向她招手。張某的鬍子颳得乾乾淨淨,仍然是那種討厭的樣子,兇狠的目光盯著她左看右看,使她懷疑身上是否沾了什麼污穢。
後來會說,用不著去醫院了,因為「在家裡就很好」。房繁也覺得在家裡不錯,因為老袁是非常善於指揮的,所以她總有忙不完的活。她忙著忙著,就把醫院的事忘得乾乾淨淨。偶爾閑下來,想了起來,就急著向會打聽。但會並不提那件事,只是要房繁打掃衛生時多看看家裡的角落。
「你在說什麼?」老袁和母親異口同聲地問道。
「他不一定要去那種地方。」會說,「通常我們總是在馬路上走或者到別人家裡去。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我們要干那種事,用不著去野地里,他家裡就可以。你不覺得他是個不錯的小夥子嗎?」
「人人都可以做到無所不及。」會的眼珠一動不動,「我來這裏的路上,一腳踏在一堆狗糞上,這又有什麼區別呢?風向也是很隨意的,剛才你認為是東南風,可實際上卻是西風,但我們總按捺不住,要聽個明白,我們已經習慣了這樣。」
「這屋裡藏著毒蛇!」張某忽然大聲嚷嚷起來,「成天關著門,算是怎麼回事呢?我一到這種人家就覺得頭暈。心神不定的,見了就討厭!說起話來也與眾不同,打啞謎一樣。老回家的表妹,你還有完沒完呀?你竟與這種人家來往,吃飽了撐的!」他站起身,扯了會往外走。會在門邊回過頭來向房繁做了個鬼臉。
「我與她之間的細節,你不會感興趣的。」他強打起精神說這句話,為的是顯出一種傲慢。
房繁看見母親說話時兩眼睜得很大,似乎一點也不怕灰沙,她心裏一下子明白了,原來母親生著與會同一類型的眼睛!為什麼以前沒注意到呢?是因為以前她從不陪母親來沙地里的緣故吧。一陣灰沙撲面而來,房繁捂著臉蹲了下去。母親在一旁抱怨,說房繁太嬌氣,不像話,還說她小題大作,說自己住在野地的盡頭。「這種地方算得上是野地嗎?人來人往的,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獅子怎麼會來這種地方呢?」她跺著腳,催房繁快回家。
房繁想念會的時候,母親似乎也知道會要來了。經常,她正要出門去採購東西,卻又折回來,在桌邊坐下。於是,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盯著門。隨著風的呼嘯的臨近,門閂輕輕一動,會走進來了。
「他們與我毫不相干!」母親似乎還嫌不夠,將聲音提得更高了,「這不過是些過路的,我可是世世代代生長在這地方。我有read.99csw.com鄰居,有熟人朋友,我和他們相處得好不好,與這些人可沒關係!」
「沒有證據的事便不能成立。只能說你願意那樣想罷了。」
「你放心,別人是聞不見的。這件事我有充分把握。」房繁緩緩地轉過身,走到了大街上。
談完買賣,老袁請會吃飯,會吃完飯就下樓了,房繁和母親連忙躲在隱蔽處。後來會又到了一家人家,這家也是房繁家的熟人。會又扯著嗓子大聲說話,好像故意說給門外的人聽似的。開始他們的談話很含糊,房繁聽了半天也沒聽懂他們的意思,於是開始走神,正在走神之際,忽然一下子恍然大悟,原來房子裏面還是在談買賣上的事,只不過會是在用一種奇怪的語言討價還價。那位熟人也很生氣,不住地朝地上吐唾沫,敲桌子,還罵會是個「吃人肉的高利貸」。
「哈!他不好意思了!」母親拍著手高興地說。「他們裝模作樣到這裏來幹活,穿來穿去的,可這不關我的事,我有我的生活,我不想攪亂自己的腦子。一個人長期呆在這種地方才乏味呢。我沒有聽見獅子吼,而且這地方人來人往的,你怎麼好意思將這地方稱作荒地呢?真是神經過敏啊。我的看法和你完全不同。」
出門採買時,她還是像柳枝一樣隨風擺動,但熟人們並不大驚小怪。
枯葉一片一片徐徐地落在窗外。她停下手中的活,朝水缸里一瞟,看見自己那脆弱的倒影。
母親在房子里轉來轉去,不知所措,口裡嘮叨著,說房繁應當找到會,與她好好地談一談。「她畢竟是我們的親戚嘛,她不了解內情,被那張某欺騙了。」
「會,她為什麼不來了?」房繁鼓起勇氣問張某。
回家的路上她們遇見老邱,老邱起先想躲開她們,后見躲不開,才滿面笑容迎上來。
「鞋?」母親沉思了一會兒,說:「是普通的鞋。你怎麼啦?為什麼關心這種細節,這種細節沒什麼意義。」
老袁的頭髮梳得油光放亮,上面還插了一朵粉紅色的小花。她搖著頭,揮著白白胖胖的小手對房繁說:
「其實你何必問,」會微笑著說,「還不是和你一樣,原先也忙忙碌碌的,後來便開始遊盪了。我早知道你的事,你也知道我,只是你一忙起來就忘了。」
「你們仍然可以保持一種很清高的姿態。」老袁補充道:「說不定還更清高,因為這一來簡直用不著出門了,所有的問題都可以在家裡解決。」
「什麼樣的細節呢?」房繁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有各式各樣的細節,有些細節,你永遠體會不到,所以我用不著說出來。我早就不對任何細節感興趣了,就是夜間發生了天大的事,比如某具屍體的復活這類事,我也用不著記在心中。」她說著說著就聽出了自己聲音里的虛偽成份,臉也紅了。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認真打扮自己,也打扮這幢房子,生怕有一點馬虎。而過去,我可是一個馬虎出了名的人,現在我的性格產生了巨大的變化,這都是為了什麼呢?還不是為了把這個家庭搞好,你連這也看不出來,還有什麼希望呢?」
「氣死我了!」
房繁就想,也許為了那該死的張某,她瞧不起自己了。其實呢,她自己並不很把張某當回事,只是母親一挑逗,她就忍不住了,就像那麼回事了。她很想向會表白這一點,每次一表白,卻得到與預期相反的結果。會說她的懊悔心理是「故作清高」,還說「在這個世界上誰也擺脫不了誰,何必自尋煩惱」。房繁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什麼也不明白,她覺得自己實在無法像會一樣與張某這類人打成一夥。她太衝動,母親也是這樣,為了這衝動,兩個人都付出了代價,不得不生活在一種尷尬的境地里。對於這種境地她倒是隨遇而安了,但母親卻不安,總在衝動,肇事,沒完沒了。母親認為會既然是自己的親戚,就應該站在自己這一邊,她盡自己的力量拉攏會,誹謗張某,毫不隱瞞自己的俗氣。但會總是不偏不倚,使她十分沮喪。
「她本來就不是我們家的。」房繁忍不住頂了母親一句。
傍晚時她們才把事情向房繁宣布,原來她們決定把張某請到家中來住,她們已經量過了那間小雜房,那裡面完全可以放得下一隻床。
「消失的腳印有了些眉目了嗎?」會時常這樣問。
他的雙眼透出那種遲鈍。房繁覺得他的眼神好像剛剛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細細一想,那不就是會的眼神嗎?
房繁回憶起沙地里的種種遭遇,她與會度過的那些沉默的夜晚,彷彿又聞到了西瓜瓜秧的氣味。會像這個張某一樣,內心有無窮的秘密,打聽是打聽不出來的。張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她的鄰居的呢?房繁從小便看見這個張某,看見他與母親吵鬧,似乎是,他與母親之間結過什麼冤讎,這種冤讎又遺傳給了房繁,到底是什麼仇,母親不說,一問她她就說已經忘記了。現在這個漢子住到家中來了,他們之間的仇恨卻並不因此有所減少,這隻要看一下他就知道。奇怪的是大家並沒有因此睡不著覺,母親和老袁像從前一樣一覺睡到天亮,房繁呢,也不關心雜房裡的威脅,照舊自行其是。當然他剛來,這還不能作為定論。張某一來,老袁更高興了,頭髮梳了又梳,目光充滿了那種好奇和喜悅,她似乎在企盼什麼事發生。只要房繁和母親與張某發生口角,老袁立刻跑了過來,密切地注視事態的發展。
是第一次,房子里的四個人在窗前站成一排,欣賞著黃昏的落日。房繁有點不安,怕別人看出自己心懷鬼胎,但誰也沒有注意她。真的,誰也沒有注意她。她就站在那裡,想象著是自己在那些千年岩石間游來游去,陽光照著,她是一條沒有影子的魚。
「你的腳真靈活,一雙無所不及的腳。」
母親也在一旁幫腔:
會照舊與張某來往,打得火熱。有一次她甚至還將張某帶來房繁家裡。張某坐在那裡,挑釁地用腳將桌子踢得「嘩啦」作響。會走到張某身後,將一隻手掌按在張某的肩膀上,他便平靜下來了,臉上卻還是那種挑釁的表情。
雖然房繁從不刨根問底,會有一天彷彿是無意中說起她也是有家人的,只不過她沒有說他們在哪裡,以何種方式與她聯繫。她讓這些疑問停在空中,然後隨風飄散。在這種情況下,房繁就想要會脫離那張某,也想要她與自己說點什麼,然而種菜的老農總是挑著糞桶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從她們兩人當中插了過去。會一閃就閃開了好遠,房繁要繼續自己的思緒也是不可能的了,說出口的話又蠢又沒有意義,不如不說。既然會並不把那張某放在眼裡,自己又何必與他計較呢?莫非計較的目的就是要擺脫他嗎?連她自己也清楚要擺脫這個人是不可能的,會的行為就是為了向她說明這個道理。
「當然不是,我現在已經不那麼覺得丟臉了,再說她不是來了嗎?」
「你身上有股味道,快去洗了澡再來。」
陽光照在地板上,黃燦燦的,膠鞋古怪地躺在地板上,房繁的腦袋裡轟轟直響。她用手向鞋子裏面探了探,冷冰冰的,一點也感覺不到人的體溫,也許這正是會要向她轉達的信息?
「老街坊?不可能。」
「假如不與你呆在一處,我便無家可歸。」房繁赤|裸裸地說,同時就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燒,後悔自己怎麼講出這種模稜兩可的話來。
又比如:「經過十天的跋涉,眼前的一切全改變了。他看見一些光禿禿的岩石山,一些兒童在不遠的一口井邊打水,他走上前去,女孩瞪了他一眼,他發現她原來是一位中年農婦,這地方的人十分矮小……」她想出了許許多多的開頭,每次都是前面的幾句比較清晰,甚至有畫面,再下去就模模糊糊,不了了之了。也許這就是因為沒有聽眾的緣故吧,遠遊的計劃畢竟只是一個虛構,在想象中,這個計劃如雙翼的飛馬般馳騁,實行起來卻喪失了原始的動力。
「你出去搞些什麼名堂嘛,搞得全身都是可怕的氣味。我早就不對會抱希望了,她那種人,冷酷無情。」母親臉色灰白,全身顫抖。
房繁也希望自己不在乎母親彙報的那些事,可事實相反,她在乎得很。她一邊做著家務,欣賞著自己熟練的動作,耳朵一邊傾聽著母親的嘮叨,全聽進去了。現在她的聽覺,比原先還要敏銳得多了,只要母親一開口,她就能猜出她下面要說的話的意思。要是母親偶爾一整天不說話,房繁就寂寞得不行。
會仰著頭,保持著高傲的沉默,狹長的雙腳穩穩地站在沙地里,雙手插在寬大的衣兜里,全身散發出那種陰冷的氣息。
一次她在街上走時,老袁對她生氣了,一氣就滔滔地說了一番話,她說房繁夜裡從不來她家,很多人都看見她半夜在街上走,像是匆匆去某個地方似的。大家夜裡都很寂寞,願意有個人來家裡聊聊,既然房繁去了別人家,就應該來她家坐一坐,她還與房繁的母親是老同事呢!就算不是老同事,房繁也該照顧她這個寂寞的人,她並不要房繁幫她幹什麼事,只要常來聊聊就行,不要非得等到有求於她才來,比如上次那樣。上次她和她母親雖然躲在門外,她老袁是知道的,所以她才大聲說話,為的是向她倆提供情報嘛!她們從她這裏得了情報,明白了好多事,還得感謝她老袁呢!老袁說完這一大篇,就強行挽著房繁的手臂往她家裡拖,房繁拗不過她,只得隨了她走。快到老袁家時,老袁碰見了一個同事,那同事見了房繁就大驚小怪,說半夜裡看見她在街上走,莫非家中出了什麼事?老袁就去與同事搭訕,完全將房繁忘記了。房繁站了一會兒,看見她倆談得熱烈就提起腳來走。
「你這隻惡狗!」母親罵著走出門去,「不會有好下場的!」
「我在想,或許在沒有白天與黑夜之分的地方,也會有一個人在那裡走來走去吧?我和一些人說起過這種可能,大家都害怕。」
一路上,她覺得自己飄浮著,像柳枝一樣隨風擺動。她看見了張某,也看見了老袁,還看見了幾個熟人,他們向她打招呼,卻並不怎麼注意她。她買了菜和食品回家,以勝利者的姿態一腳踢開門,走進裡屋。她看見母親還在發抖,一身冷汗,臉都黑了。房繁蹲下身,耐心耐煩地替母親捶背,按摩。
「我們的家正好在那片野地的盡頭,我剛剛明白這件事。」
房繁捏著會那些細長堅硬的指頭,全身發起抖來。
「我?不可能。我沒想過這種事。為什麼要去調查這種人呢?我考慮的是買賣上的利益。她是個高利貸,就是這麼回事。」
房繁邀了母親去調查會的行蹤,她們要跟蹤她,找到她的住所。會一出她們的家門她倆就尾隨而去,遠遠地盯她的梢。會走得很快,所以一會兒她倆就氣喘吁吁了。中午時分會從一棟樓房的樓梯上去了,房繁和母親也連忙跟了上去。
那無邊無際的野地里僅僅長著一些亂草和灌木,其間又總有那麼一些菜農挑著空的糞桶在穿梭,房繁每次九*九*藏*書都找不到他們種的菜在什麼地方。站在西風裡,母親對周圍的一切毫無感覺,仍然在嘮叨著與張某的糾葛。房繁就問母親看見那些挑空桶的菜農沒有。
「我對和你睡覺沒興趣,我也不能代替會。」
房繁洗著碗筷,看見自己的動作節奏越來越慢,她知道節奏是永遠不會停止的,不論多麼慢。她想象著那個城市裡的希奇古怪的事,臉上浮起明媚的笑容。這裏已是冬天,那個城市卻有陽光照著,千年岩石沉默不語。那種地方是不可能有任何節奏的,會到了那裡,就把節奏帶給了那個地方,那是一個比她倆去過的沙地遠得多的所在,會現在名副其實地「遠遊」了。母親她們現在不再提到穿粗布衣服的老女人。很快,張某就無法再去與會見面了,這是一定的。房繁將碗一個一個地疊上去,弄出清脆的響聲。
房繁走進裡屋,看見那張雜屋的門關得緊緊的,就想去推門。張某一步跨到房繁面前,擋住那張門。
會出門時,已是下午兩點,母親和房繁餓得頭昏眼花,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會輕輕巧巧地跳上一輛交通車,消失在馬路盡頭。
她們倆覺得很掃興,也很丟面子,就低著頭出門去了。
「你這是何苦呢?啊?這種事這樣計較可不好。他既然住在你這裏了,他就有權利使用你的房子,你的觀念要改一改了。」
「現在這裏歸我住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這張門以後你不能開。」
「就因為我不再夜間出門了。還有一件事,那些菜農,你得到過他們的消息嗎?」
「為什麼你不再直接與我爭吵了呢?」張某逼視著房繁說,「這一次,我的確是有點急躁了,這都是因為你不再露面的緣故。你的傳聲筒,並不那麼高明,也許你聽見的是各式各樣的被歪曲了的聲音。」
張某對房繁說:「這一下,你滿足了好奇心吧?你不要裝得與自己無關的樣子。你偷配了一片鑰匙,每天溜進來,結果也是什麼都沒發現。你們怎麼能夠窺破我的秘密呢?我還想問問你,你願不願意和我睡覺呢?我們以前是敵人,現在卻成了一家人,這件事不是很富於戲劇性嗎?」
「一點價值也沒有。」
「媽媽你不要說了好不好?」房繁對母親的誇大其詞十分厭惡和羞愧,只想趕快離開。
上午時分,母親和老袁將她們所見到的窗外的事講給房繁聽。她們講了很久,因為整個早晨不斷有各式各樣的事發生,最後,彷彿是無意中,母親提到一個穿粗布衣服的老女人曾在她們家門口逗留了幾分鐘,后又離去了。她似乎還看了幾次表,可能要去辦什麼事,見什麼人。老女人頭髮花白,從背影上看也看得出精神很好,不像本地人。
母親一臉通紅,關上門反過身來對房繁說:
會撇了撇嘴,說:
會一點也不像戲弄她的樣子,她那雙窄長的、穿著帆布膠鞋的腳穩穩地站在沙地上,一隻手裡靈活地旋轉著一根狗尾草。她皺著眉頭,抽著鼻子,似乎在聞風向。房繁離她有兩米遠的樣子,緊盯著她的背。會忽然一回頭,瞪著堅硬的眼珠。房繁發現她並不望她,那眼光似乎很兇狠。像夢中一般費力,房繁竭力將自己的思緒往回拉,想要考慮一下關於腳印的記憶,卻聽見會在旁邊傲慢地說:
「真的嗎?」老邱做出吃驚的樣子,「我不信,這種事,不可能。」
「你們真不知道她是幹什麼工作的?」
房繁脫掉外衣,又洗了頭髮,看見母親還縮在沙發上發抖,她提了籃子想出去買菜,被母親阻止了。
房繁對母親的變化也覺得很高興,家裡住進一個外人,給她一種新鮮的感覺。雖然暫時她還不能確定老袁是不是心血來潮,是否耐得了這種單調刻板的日子。
「你不要指望她還會與你去那邊了,」張某說,「我們一起去過了,還看見了一些你從未見過的風景,她在那裡摔了一跤,從懸崖上摔了下來,幸虧被樹枝擋住。」
「你倆看上去就像兩姐妹,」母親笑眯眯地說,「房繁愛面子,不喜歡別人看見她與人吵,其實這又有什麼呢?會是自家人,我敢擔保她自己也常與人吵,我說得對嗎?」
周圍的鄰居都見過會,但沒人對她多加註意,他們都不相信會是房繁在野地里結識的一個陌生的女子。房繁將這件事說了又說,說得唇乾舌燥,眼圈都黑了,鄰居們仍然將會稱呼為「老回(母親)家的表妹」,還對房繁的解釋做出厭倦的神態,似乎她要搗什麼鬼。
「為什麼你要把夜裡所做的事搞得一清二楚呢?就當它是做夢好啦,完全無關緊要。至於我,我並不關心我做的事,一時心血來潮罷了,誰還去認真記它呀?你在這裏對我問三問四,我卻在想著自己的一樁買賣,這段時間我虧得十分厲害,說不定全虧光。還有你所妒忌的張某,正是我買賣上的對頭,我們有那種關係,可他每時每刻都在拆我的台,你沒想到吧?」會說到這裏就用愛惜的眼光看著自己的腳,腳上的帆布膠鞋已經破了,露在外面的腳指甲裂著一條條縫,情形十分凄慘。
「你又在說瞎話了。」
「會才是敢說敢幹的人呢!」她說這話像在賭氣,可是房繁不想解釋。
「我們非提醒你不可,那種人,你難道就不怕?」
房繁跟著老袁走進房裡,看見她在母親的床邊又開了一個鋪,還擺了一個床頭櫃,柜上放了一面鏡子,還有各式化妝品,一進去就感到香氣撲鼻。老袁坐在床邊,忽然皺了皺鼻子說道:
「你總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房繁又提示。
每當房繁想念會的時候,她就不由自主地走到街上去,於是看見會站在鞋帽店門口,正在吃一支冰淇淋。房繁走過去,會使了個眼色,她們倆就避開張某的家,一前一後朝野外走去。途中她們總免不了看見很多菜農,她倆低著頭,決不與任何人招呼。
「誰?」
白髮的老女人在窗前停了一停,看了一下手錶,然後匆匆地走過去了,房繁沒有認出她來。
「慢慢地就好了。」她說,「有什麼事是不能適應的呢?就包括這樁事,也是可以適應的。比如一個小孩,一生下來就生活在這種氣味里,從頭到腳都滲透了這種味道,也就不會害怕了。關鍵還是個習慣問題嘛。」她用柔和的聲音說來說去的,母親總是無法平靜下來,還不時用那種不信任的眼神看她幾眼。
「那麼你呢?幾十年裡,你有沒有想過遠遊的事?」
「那種事,不是要想就想得起來的,有的人一生都在作準備。比如你的母親,她也在作準備。」
「我?從來不,我走到什麼地方就是什麼地方,幹嗎去想呢?事實上,我在自家周圍轉來轉去的。遠遊幹什麼?有什麼覺得好奇的東西嗎?」母親進了家門,放鬆地長噓了一口氣,「老實說,如果不是你堅持,我才懶得跟你去那種地方。那邊與我們這邊有什麼區別呢?一個樣。我活了六十多年,從未對那邊有過什麼好奇心。那些人也和這些人差不多,全是些惡棍,你只要看看那菜農的眼睛。還是呆在家裡安全,一出門就遇上那種眼光。」
她與會是在沙地里起風的時分相識的,當時她捂著臉蹲在地上,進了灰沙的雙眼流著淚。會來了,與她蹲在一處,但會並不捂著眼睛,而是將雙眼睜得大大的,看著周圍,表情冷漠。一直到好久之後,房繁才知道會的眼球十分堅硬,不在乎灰沙之類。
「什麼?」母親吃驚了,「你竟這樣看待你的母親呀?難道我是個說謊的人嗎?她明明是我的一個表妹,我怎麼會弄錯?你故意將她說成是別人家的,因為你覺得自己丟臉,難道不是嗎?」
老袁指著她的梳妝用品,苦口婆心地說:
一進門母親就抱怨她,說她身上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她聞了就頭疼得不行,還產生幻覺。頭疼不要緊,她最怕的就是白天產生幻覺。比如剛才,她就看見很多小豬。
「那當然。我這個人,存不住話,到頭來都會泄露出去,只要你有耐心。就是你沒有耐心,你母親也會有的。你們假裝清高躲在屋裡不出去,實際上每天盡想些齷齪的事。我只不過懶得揭穿你們罷了。」
母親和房繁都不說話了。
「我一點也想不起。」房繁含糊地咕嚕道,她還在想著吵架時的情景,腦海里滿是自己當時的形象,這個時候提什麼腳印之類最不是時候了,她覺得會簡直是在戲弄她。
「啊,你來了。」房繁說,忽然有種怪異的感覺,會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來呢?這正是她最不想看到她的時候啊。房繁於是恨自己,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與人爭吵起來,還醜態百出的。她沉下臉,不再說話了。
「我們在夜裡聽見了獅子的吼聲呢!你想,我們正在家裡睡,那東西就叫起來了,這意味著什麼呢?」母親逼視著老邱。
再比如:「他的耳邊儘是嘈雜的談話聲,人流簇擁著他向前,無論走多久,總是有數不清的人。太陽出來又落山,他發現自己已經停不下腳步了。各式各樣的人聲在耳邊催促著、吆喝著,轉眼之間,他已踏上了陌生的土地。那裡有很多人在種菜,那些菜他全叫不出名字……」
「會今天是第二次與張某外出了,」母親彙報說,「還有老袁也和他們一起。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這世界怎麼顛三倒四了。」
「沒想到竟是這種局面。」房繁乾巴巴地說,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是得意還是懊悔。「媽媽應該再凶一點。」
她朝左右一瞟,看見三張陌生的臉,他們正用她聽不懂的語言在小聲地、急切地交談。
去醫院太平間看屍體的事是會提出來的,房繁就那麼爽快地答應了。所有的細節房繁都不記得了,只隱約記得她倆是去找一個耳後有痣的中年男子的屍體。「那人很像張某。」會用揶揄的口氣告訴房繁。回來的路上遍地都是死松鼠,會像賽跑一般疾走,說有要緊事,她踩著那些死松鼠,頭也不回地走掉了。房繁獨自回到家中。
「我其實是很滿足現在家中這種局面的。」房繁解釋說。
那天晚上她與會見面時,發現會的頭髮已經花白了,雖然是在路燈下,也依稀看得見頭髮里的灰白色。會的赤|裸的腳背上浮動著青筋,抬起腳來,膠鞋的鞋底也斷裂了。房繁再看她的臉,那臉上也已顯出蒼老的樣子。她倆坐在礫石路旁,很久很久不說話。黎明到來時,會要離開了,她心神恍惚地指了指房繁家的方向,瞪了她一眼,說:
「這都是因為今夜這麼黑的緣故,你看,這是我的手,你摸到了吧,你有什麼感覺?」
「你這個老巫婆,」張某站在窗口那裡惡狠狠地說,「你以為我想鬧嗎?你們這種人家,我早就煩透了,與你們為鄰簡直是擺不脫的災難。我現在比誰都灰心,與你們為鄰,我這一生沒有指望了。雖然你的表妹看得上我,我老覺得前途灰灰的,就是這麼回事。這其間的原因你們也知道。房繁不露面,我鬧得再凶又有什麼意思?我的真正的對手當然不是你這老太婆。依我看,房繁應該去野外獃著,你們這種人的家裡,https://read.99csw.com處處是機關,每一步都進退兩難,怎麼呆得下去。」
「去那邊了嗎?好!我剛剛瞅見你家表妹和張某也去了那邊,這陣子他倆打得火熱,你家表妹連生意上的事都冷淡了,從前她可是分毫必爭啊!」
她們之間的這種談話延續了好久。
第二天早上醒來,母親便說:
房繁和母親表示確實如此。
「我今天有約會,你們卻在睡大覺!豬!」張某吼道。
「不過你會慢慢告訴我的,對嗎?」房繁又鼓起勇氣問道。
一提起會,熟人還是氣呼呼的。接著他臉上出現懷疑的表情,盯住她倆看了又看。
「那麼你今後不許她來我們家了嗎?」房繁又有點厭煩了。
「那個人,找到了嗎?」
房繁的全身都戰慄起來。她低下頭打量會的腳,看見那雙腳又窄又長,穿一雙帆布膠鞋,短短的灰色的襪子。從雙腳上看,會似乎是走了很遠的路來到這裏的,房繁想問她,又覺得完全沒這個必要,因為一問就會沒完沒了,也得不到任何答案。
被房繁追問得緊了,會就說:
會離開時打了幾個哈欠,卻並無疲倦的樣子,房繁不知道會這種人疲倦起來是什麼樣子。她走得很快,每次她前行的方向與風向都是一致的,從背後看去,就彷彿是風在載著她飛跑似的。房繁從未看見過她逆風而行的樣子,那必定是十分艱難的,因為會太瘦了,一股強風定會將她吹倒在地。但在順風中,會的全身舒展,步伐十分有力。房繁忽然記起了會用鼻子嗅風向的情景,那情景生動而又強烈,房繁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看著消失在黃沙中的會,房繁又一次想到了遠遊的可能性。她盼望有一個人,她可以與之談一談遠遊的計劃,這個人不可能是會,也不可能是母親,她們倆都對她那種朦朧的計劃不感興趣。就是她自己,她也對計劃的事沒把握,不知是否真有興趣談出來。所謂「計劃」,只是腦子裡一個朦朧的意念,她希望聽她談這個計劃的人有一種馬馬虎虎、似聽非聽的態度,這樣她談話的自信才會增強。她設想過談話的開頭,比如:
那是一個充滿了恐怖的夜晚。白天里繁忙擁擠的街道在深夜裡一片漆黑,她倆坐在街邊的麻石上打瞌睡,忽有什麼小東西撞在房繁的臉上,伸手一抓,原來是一隻蝗蟲。抬起頭來,數不清的蝗蟲像暴雨一樣打在她頭上、身上,她連忙將臉藏到膝頭間。這樣過了好久,蝗蟲飛走了,她才抬頭,看見會那黑色的身影在微光中紋絲不動。房繁聞著蝗蟲的氣味,空空的腦海里跳出無數的幻影,只覺得自己的身子與所坐的這條麻石連成了一體,而街對面她的家,家中的母親,老袁張某都離得無比遙遠,就像關於另一個世界的回憶。會也是母親那個世界的,會將她領到這個地方坐下,與她一起打瞌睡,自己卻仍舊留在那邊,房繁忽然感到了這一點。她又懷疑身邊的這個會,是不是自己的一種幻覺呢?母親不是也有幻覺嗎?也許會每次只是將她引到一個地方,然後就悄悄消失了,留下她的影子陪伴房繁吧。以前房繁沒看出來,只是在今夜,在不知從何而來的蝗蟲的氣味中,她才明白了,原來自己每次夜間出遊,全是一廂情願的遊戲,會伴隨著她,只不過是一種象徵罷了。而她就誤認為她與會的相遇是種什麼安排,其實全不是。難怪每次她想到會,會就來了,就像俗話說的:「心想事成。」房繁越想下去越害怕,她心中那種無依無傍的感覺從未像現在這般鮮明,而且她越呆下去,那種感覺還在逐步加強,臨近黎明,黑暗越來越濃,終於連會的身影也看不見了。房繁在恐怖中發出一聲尖叫,一下子不省人事了。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會在旁邊冷冷地說:
她故意將鍋碗碰得「砰砰」直響,表示向母親抗議。她覺得母親很橫蠻,她一定要與那張某爭個高低,又要霸佔會,還要干涉會的自由,不讓她與別人交往。再一想,自己不也有那麼一點橫蠻嗎?自己不過與會去了幾次野地里,就以為對她有什麼權利了,其實有什麼權利呢?一點也沒有。這個會,誰也不在乎,不管她與誰去過了什麼地方,一切都不會改變的。房繁雖然漸漸明白了,可仍然無法改變自己,至少是無法徹底改變。比如剛才,她眼見會與張某去了那邊,心裏仍然是憤恨的,只不過這憤恨持續的時間很短,不像母親那麼耿耿於懷罷了。其實呢,野地里誰都可以去,母親也可以,只要她不那麼嗜睡如命就去成了。看來母親是無法明白這一點的,她的感情太激烈了,事事都認真計較。
秋天裡,張某出去了兩天,風塵僕僕地回來了,他帶回來會的一隻膠鞋,破爛的、狹長的一隻鞋,房繁心裏一沉:「她,死了?」
「我?為什麼呢?難道我還怕她?」母親那獃滯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些心事。
「她穿著什麼樣的鞋呢?」房繁心懷希望。
「莫非你們真是在這種地方種菜嗎?」母親大大咧咧地與那人搭訕,那人瞪了她一眼,從她身旁擦過去。房繁覺得自己的臉丟盡了。
「是嗎?我想,假如我和這傢伙打起來,將事情鬧得很大,那不是會影響你的情緒嗎?最近我的顧慮越來越多了,不像原來那麼單純。」母親說。
「好。」會說,「你會慢慢感覺到的,你總算明白起來了。你坐在黑暗裡,可以去想一些更深更黑的東西,我以前常這麼做,白天反而更加精神抖擻。」
房繁繼續忙碌著,內心升起一種隱秘的喜悅,歪曲也好,什麼也好,反正她就願意這樣下去了。她房繁,現在是與母親分離了。以前她總是和母親做同樣的事,想同樣的問題,現在大可不必如此了。反正現在母親看見了什麼,做了什麼,都要告訴她,她也就用不著親自去看,去做了。她只要坐在家裡就行,這樣還過得比原先更充實,自在,正如一隻跳蚤。有一件事她看得一天比一天明白,那就是母親一天比一天猥瑣了,雖然脾氣還是很大,易衝動,但時常表現出一種游移不定,一種謙卑的退讓來。就比如現在,她臉上為什麼出現慚愧的樣子呢?難道她不是理直氣壯嗎?有人砸壞了她的牆,她去和人吵,卻又慚愧,謙卑,真不可思議。她怕什麼呢?再說張某,他在一邊冷笑著,似乎是勝利了,又似乎因為這勝利十分煩惱,十分空虛,他出門時的腳步簡直悄無聲息。
房繁不願和母親鬧,就進廚房幹活去了。一邊幹活,還聽見母親在前面房裡高聲咒罵她,把她的臉都丟盡了。
正好在房繁與會出去的那天夜裡,張某搬進來了。
「真的,那又有什麼意義呢?」
「真氣死我了!」
在麵館吃了面,房繁提議迴轉去盤問她們那位熟人,看能否搞清會的行蹤。
會身後拖的那條影子越來越短了。房繁與她並肩走在大街上,看著陽光下一長一短的兩條影子,眼皮一跳一跳的。她記得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倆的影子是疊在一起的。會用愁悶的口氣對房繁說起旅行的計劃,因為老是呆在一處地方,天天看見張某這類人也沒什麼大的意思。房繁就想,會是否對她也厭煩了呢?她仍然在半夜拜訪她,有時兩人一起去野地里,只是像從前那種促膝談心越來越稀少了,多半總是沉默,難怪兩人的影子也不疊在一起了。但房繁依然有陰森的感覺。
她走到門那裡,遲疑地去開門,被會的一隻手有力地攔了回來。
「那麼,你只和我去野地里了?」
臨近黃昏時,她突然叫了起來:「會是一個賊!這個女人,我稱她為表妹,卻並沒好好地想一想、查一查,我這個人太輕信。我一直好好待她,從不懷疑她,她卻把這房裡弄成了一個殯儀館!現在我明白她為什麼總讓我心裏不踏實了。」
「你怎麼還不回家?你可是有家的人!」
「這不可能。」他斷然一揮手,「這種事,不可能。」
「還能有誰,與我們吵架的那一個吧。他從來不安好心,你還隨意與他交往,我真為你的生命安全擔心,他那種人,可是要謀害人的。」
「她的事與我們無關。」母親板著臉說。
那一天,她倆在沙地里蹲了好久,直到風停。會看了看房繁被揉紅了的眼睛,說起一些古怪的事。她問房繁,有沒有見過一處地方的一行腳印,或者說,有沒有關於那一行腳印的記憶?房繁使勁地搖頭,會的堅硬的眼珠里就流露出一種憐憫。後來種菜的老農挑著糞桶過來了,她倆覺得怪不好意思的,會一閃就閃開了,邁著急促的步伐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房繁也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她倆在一片綠油油的蘿蔔地里停下了,夕陽的光芒似乎穿透了她倆單薄的身子,房繁十分詫異地看見她倆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化為一個狹長濃黑的影拖在身後,還微微地抖動,那景象是十分恐怖的。好半天,房繁一動也不敢動。
「我想與那什麼張某交個朋友。」會一字一板地說。
房繁匆匆穿好衣,走進廚房去備早餐,她覺得自己像泥鰍一樣靈巧,在房間里游來游去的。
「你真是寸步不讓呢!」老袁的聲音。
「我已經死心了。」她突兀地說。
「會,她還來不來呢?」她將這句話說出了聲,同時跺了一下腳。
「這是我原先的同事老袁家嘛。」母親悄悄地對房繁說,「難道會竟是她的女兒?不對,她只有個兒子。」
母親氣得說不出話來,不但罵張某,連帶著也罵會,說她是「鬼迷心竅」。房繁勸母親不要惱,因為這些事都是她們自己鬧出來的,如果她倆的脾氣好一些,不與那張某吵,說不定會便不會結識他。都是因為她們個性太強,凡事不服輸,才造成今天這種局面。
「你這個掃把星!」母親忘了痛,豎起眉毛咒罵,「誰請他來了?誰?都是你惹出的事,還怪我請他來!要不是我,你早活不成了,請問你有什麼能耐?」
「原來這樣,我也不知道。誰能知道?不可能。」他放了心。「我倒是願意向你們提供一點信息,我的一個親戚告訴我說,她有一個兄弟,就住在這裏不遠,這是她親口對我這個親戚說的。你們為什麼搖頭?這個信息沒有價值嗎?」
房繁在廚房裡幹活,哼著曲子,想著一些不實際的事。
然而母親竟也同意與她一道去那野地里了,是好奇吧。
「你就死了那條心吧。」
外面有人敲門,接著門閂一動,會進來了。母親拉著會坐下,迫不及待地說:
老袁斥責了房繁,又將一朵玫瑰花插在頭髮上,便神氣十足地走到客廳里,指揮房繁將剛買來的一面大鏡子裝到客廳的一面牆上,還吆喝著讓房繁快些干,因為張某就要回來了,他一回來,就什麼都幹不成了。房繁忙得滿頭大汗,裝好了鏡子,又要趕著去做飯了。她在廚房裡聽見老袁在大聲稱讚那面鏡子的神奇效果,說是「滿屋生輝」。
「你請他來的,怪誰呢?」房繁頂了她一句,心中無比厭惡。
母親一臉慚愧的樣子。
房繁坐在地上發獃,老袁就趕過來安慰她,老袁輕聲細語地對房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