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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

恩怨

「去了。我擔心你優柔寡斷的性格不適合於這種工作,就沒叫你。你一定是生氣了吧?這種機會今後多的是,慢慢的你就磨練出來了。」大彭抬起頭來看天,憂慮地說:
原來是柜子里的人在說話。為什麼他不出來呢?老東丟下大彭,去查看樓梯口那個地方,梯子果然搭好了,樓下只有一盞昏燈,地上一汪一汪的水亮閃閃的。他扶著牆下樓時還聽到大彭在咕嚕:「我這就跳下去。」不由心中一緊,接下去他知道了大彭又沒跳,好好地坐在那裡,於是又好笑起來。
「什麼東西?」
「你可以讓他來。」老東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叫什麼名字?」
在街上,老東碰見很多熟人,他們都盯住三個人看,老東又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再看這兩人,昂首挺胸的,就彷彿與他並肩而行很自豪。
白鬍子的小奇臉上也顯出虔誠的樣子,垂下了眼睛。
老東說他還是回家為好,因為沒和老婆商量,她一定要著急的。
老東走在寬闊的柏油馬路上,心情豁然開朗,竟然哼起了輕佻的小調。一會兒就回到了家裡,看見老婆正在換衣服,打算出門,臉上喜氣洋洋的。
老言很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極其厭惡地瞪了他一眼,說道:
一出門就看見老婆回來了,她責備他說:
「已經晚了,所有的繩子全被我扔到窗外了,要是有繩子,還可以攀沿著下樓,今夜你只好獃著了。一夜的時間是很短的,睡覺都來不及,我常有這種感覺,小光他們也有。我忘記告訴你了,樓下的那班人每晚搬開梯子,我沒想到你會把那梯子當回事,我這個人是從不考慮退路的。你要是聽了天氣預報,今天就沒有這回事了,你總考慮退路,不預料前面的事,和我那個親戚差不多,他活了八十九歲啊!」
「一個驕傲的人,他心裏用以對抗世人世事的標準,是由什麼東西來支撐的呢?」小光故作深刻地皺起了眉頭,「也許,在新月升空,繁星滿天的夜晚,他會被莫名的憂鬱襲擊,他那脆弱不堪的身體終因無法招架而垮掉。我見過各式各樣身體強壯的人,他們都因為這個小小的弱點而毀了自身。」
老婆正要開口反駁,那中學生進來了,牽著黑貓大搖大擺繞桌子走了一圈。老東看見阿黑居然馴服地跟著那混蛋走,心裏氣壞了。接下來他又想,阿黑在他們家並沒過什麼好日子,老婆喜怒無常,很有虐待動物之嫌,怪不得它一下子就背叛他們,跟了那中學生。中學生離開時盯著老東看了一眼,長達三秒鐘,老東覺得他的眼光充滿了惡意。而這時,老婆正蹲下去討好阿黑,阿黑咆哮著後退,不領她的情。老東為老婆感到難為情,可老婆自己一點也不難為情,居然跑到廚房去找了一條幹魚來,放在阿黑面前,阿黑連望都不望。老東看著高傲的阿黑,想到了一個問題:阿黑已經在他們家呆了這麼多年頭了,為什麼一直不離開他們呢?莫非在老婆與它這種長期的爭鬥關係中,它一直在自娛?它被拴在廚房,那凄厲的叫聲痛徹肺腑,老東至今記憶猶新。然而才幾天過去,它便對這裏的一切嗤之以鼻了。
「你還說這樣的話!」小奇嚴厲起來,「你隨便敷衍,根本不按他的要求去做,卻裝得好像與他保持一致的樣子,莫非你認為他覺察不出來嗎?還有大彭,他對你很失望。」
那女的頭都沒抬,原來睡著了。
「兩塊錢,見鬼!」他勃然大怒,「給兩塊錢就想讓我講故事啊,你找別人去!我可是有工作的人。」他把錢撕碎,朝老東臉上摔過來。
老東停住腳步,心裏猶豫起來,小奇又勸他:
雖然無事可做,老東還是想留下來等老言,因為多年來,與老言交流思想早成了習慣,除了老婆,這老言是第二個願聽他說話的人。他們曾在一處談論過那麼多關於休閑的計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之間產生了種種的誤會呢?一退休,老言就改變了他那直爽的脾氣,說起話來拐彎抹角的了。而他,直到今天才察覺。又等了半個小時,老言醒了,看見了老東,點了點頭,跳下床來又開始做抬腿運動。老東想,為什麼我不跟著他做運動呢?於是站在他旁邊模仿他的動作。他一做,老言反而停下了,走過來打量他。
就在老東努力考慮著力度的問題時,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一個小偷進來了,當他的面拿了他的皮上衣就走。老東跑過去奪皮衣,小偷就鬆了手,說「明天再來」,還說:「你這麼富裕,還要這舊皮衣幹什麼呢?現在像你這種人最多了,什麼東西都不放手,佔得越多越好,根本不考慮別人的死活。」小偷說著眼圈竟有點紅,但一雙眼珠還是賊溜溜地轉,毫不放棄的樣子。
「我今天退休了。」她自豪地宣布,「我覺得還是早退為好,我看出來你是離不開我的指點的,這下我不用提心弔膽了。我先走,你在家吃了飯就來吧。」
回到家已是半夜,老婆居然還沒睡,她很不高興。
吃過早飯他就準備出門,老婆打量著他,心裏什麼都明白了,可嘴上不說。
「樓上有一隻眼睛!」有人在叫,「一隻眼睛!」
「像我這樣一個人,你是了解的,自己都整天魂不守舍的,怎麼能和別人搞在一起。我的生活目的太明確了,我總是做事過分認真,這種態度是招人不快的。比如那小偷,對我並沒有好印象,只不過是好奇,想打探我的秘密什麼的。不管誰,要是熟悉了我這個人,誰又能容忍得了?」他像在做檢討似的,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窗台上的那隻黑貓正一動不動地瞪著他,於是他做了個手勢驅趕它,可它還是一動也不動。
老東起身走到大櫃旁邊,將耳朵緊貼住櫃門傾聽,果然聽見裡頭有種騷響,還有種嘀嘀咕咕的說話聲。老東想起今天下午大彭在這閣樓上那麼賣力地工作,而這個人一直躲在大櫃裡頭,有種哪怕天塌下來也無動於衷的氣概。使老東驚奇的是世界上居然還有如此打發日子的人,更驚奇的是原來大彭並不是一個人生活。柜子裡頭的這個人是不是大彭工作上的幫手呢?老東問大彭,大彭說他和這個人毫不相干,這個人只不過是把這裏當他的家,把他的柜子當他的床,如此而已,這種情況有好久了,自從大彭弄了這個破柜子來,他就尋了來了,然後他就在裏面鋪了毯子休息了。大彭還說他是個乾脆的人,不拖泥帶水,也不管閑事,哪怕他大彭搞得震天響,他照樣在柜子里睡他的覺。所以大彭覺得他來與他合住也沒什麼不好,反而有種寄託似的。
他也不想開燈,覺得在黑暗中更舒服一點。他坐在一個小圓凳上回憶白天的事。似乎所有他做過的事全是亂紛紛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否有過從容不迫的舉動。各種糾紛滾滾而來,將他牽扯進去,使他無法動彈。一回他夢見全身長出了很長的硬毛,梳也梳不順,拔也拔不掉。再看看老言,看看小光和大彭,他們一個個全是乾淨利索的,想幹什麼就去干,一點都不猶豫。老婆到底要他帶什麼東西回來,他怎麼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呢?從前他們倆是很貼心的,因為兩個人總是想著相同的事,要談什麼問題只要暗示一下就懂了,可是今天,他無論如何也記不起老婆說的「東西」是什麼。這種情形不是一回兩回了,他越來越把握不住她的意思,她越來越對他生氣。可是生氣也沒有用,於是她就灰心了,一灰心把貓也放走了。沒有了阿黑(他們的貓),她怎樣來度過漫長的日子呢?老東不由得有點驚恐,他已習慣了老婆與阿黑之間的戰爭,自己雖是旁觀者,內心還是很投入的。那一天,阿黑偷吃了老婆放在食品櫃里的臘肉,老婆不但沒生氣,反而帶了它去公園遛達,她與貓之間的恩怨總是沒個定準。老東並不喜歡阿黑,每次提到它都是說:「那隻貓……」細想起來,老婆與貓之間關係緊張是最近的事,老東還沒有深究過其中的原因。現在它走了,他反而又懷念起它來,在心裏稱它為「阿黑」,他也變得沒個定準了,可能是老婆的影響吧。
「我並不急於和人交朋友。」
老東松出一口氣,這才來打量被稱為「小奇」的老頭。那老頭也是賊眉賊眼,但一身乾乾淨淨,頭髮上了油,穿著尖頭皮鞋,還頗有點自負的味道。
老東就賭氣不理她,悶著頭回到家。一進屋他就坐在桌旁,將紙和筆拿出來亂畫,好像故意要和老婆作對,又好像要消除剛才的屈辱感似的。
黑貓在他的撫摸下立刻安靜了,伸出脖子讓他搔下巴。
「退了休的日子的確不太好打發,不過沒關係。比如今天,你就很輕易地打發了,一大早你等我們,後來你決定獨自去森林,你在去森林的路上邂逅了我,我帶你來了我家,每一段時間都有每一段時間的目標,看似散漫,實則緊湊。我有一個親戚,正是你這種人,後來他活了很大的歲數,好像是八十九歲,他整天都在追逐一些可笑的目標。讓我想想看,他後來成了個盲人?」大彭的聲音變成了自言自語,也不管老東了,邊說邊站起身回家。「他的確拄著棍子,在最後幾年中,不過那對他好像沒什麼妨礙。看見這個人我就想起了一些古舊的事,那是很久以前了……」
到了街上,看見大彭正在一個酒店買酒喝,便上去招呼。大彭只顧自己喝,也不請他,他就買了幾根火腿腸,狼吞虎咽地啃起來。
「喂!」他說,「買三個麵包!」
老言坐在桌旁時,有一個人在窗外不停地喊他的名字,老言明明聽見了,卻臉都不轉過去,只把桌上老東畫的那張圖翻來覆去地看。窗外那人也很耐得煩,老言坐多久他就喊多久,一聲接一聲,不緊不慢。老東就問老言要不要開門,老言做了個手勢制止他。
小奇建議大家一道去大彭家看看他的畫,於是四個人一起走。大彭主動地背起那一包銅螺絲,他說四個人中他最年輕,所以該他背。老東就覺得這大彭很憨厚。
「你說說看,你跑到樹林里去,是不是想學老言?自從你退了休之後,你是不是每天都想學一個人?你認輸吧,你吃不了榨菜面,是這樣嗎?」
他終於追不上了,於是沖他們的背影大喊:「喂——停下!」話音一落,那兩個人就不見蹤影了。他只好自認倒霉,悔不該讓小光拿他的吊床。真的,他是怎麼會昏了頭,聽憑他拿著吊床在旁邊走的呢?樹林里很陰涼,星星點點的陽光從葉縫裡落下來,空氣好極了。老東想起老言每天都在這裏睡覺,便罵了一句:「這老狐狸!」老言多次把他帶到樹林里來,他為什麼就沒想到自己也可以在這裏睡覺呢?他總是匆匆忙忙,不作長期打算,焦急地在林子里踱步,而同時,老言躺在樹下,按自己的設計度過時光。現在他累了,想睡覺了,小偷又拿走了他的吊床。老東斜靠著大樹的樹榦坐下來,閉上眼,思考生活中的種種誤解和努力。
「我一定要走了!」老東怒吼,覺得忍無可忍了。到底如何離開,他心裏一點把握也沒有,正要想主意,大彭又翻倒了一隻陶罐,弄出驚天動地的響聲。隨著陶罐的翻倒,大彭自己也翻倒了,臉色蒼白地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最近我被兩個不講道理的傢伙纏上了。」老東愁眉苦臉,「你也看到的,我成天就被他們纏住,想要做運動也做不成,我越來越不中用了。啊,有時甚至感覺不到自己還活著。」
「除了貪婪,他們還行騙!」他忍不住說出聲來,又把老言吵醒了。
「哈,人人都有媽媽。你想講什麼故事,趁我現在情緒好馬上說吧,我用心聽著呢。故事如何無關緊要,你只要說下去就好。」
「你夜裡睡、睡什麼、什麼地方?」老東大聲說,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那人又回來了,陰沉著臉。
「清白個屁!怎麼會給關在那間房子里?告訴你吧,這裏還從未有人給關在那間房子里過,起碼我就沒看見過,真可恥!」她翻了翻白眼。
「你可以亂叫。不,你別亂叫,我雖和你年齡不相上下,你就叫我小光吧,這名字好,也顯得親切。好多年沒人叫我小光了,別人都叫我老光,可我並不老。」他的表情立刻變得巴結起來,「我這就去了,皮衣還是很不錯的,我的夥計一定會和你成為好朋友。剛才我看見你坐在桌邊畫那些棍子,我就知道你很了不起,應當有更多人和你交朋友。」
「我心裏亂得很,做不好深呼吸,我一直在想怎麼回去的事。」
在小路上https://read.99csw.com看見大彭,大彭垂著頭在前面走,滿腹心思。去森林只有這一條小路,老東知道無法繞過他,轉回去吧,他也不願意,只好打招呼了。
第二天他剛吃完早飯小光和小奇就進屋來了,像老朋友一樣自己去倒茶喝,邊喝茶邊邀他去一家機械廠偷銅螺絲。
「他早就藏在那裡面了嗎?」
「胡說八道!」老言勃然大怒,一下子從吊床上翻下地,站在老東面前。「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你明明知道,我從不接受別人的東西,也不把任何東西給別人。你把我吵醒,就是為了調查這事嗎?」
老東的眉頭舒展開了一點,聽老婆說下去。
「今天來了個小偷,不是一般的小偷,和我很談得來,我一高興就把那件皮衣送給他了。」
老言斜著眼看了他一下,站起身走出了門。
「你太頑固了,誰家養貓會養成這個樣子啊。」他冷不防站起來往廚房竄去。
「便宜了你這賊!我早就看穿了你是哪號貨色,從你五歲那年起你就顯出了本性!」
老東獃獃地坐在窗前的桌邊,手裡拿著鉛筆。他一直想畫一種線描風景,然後在風景旁寫兩句模稜兩可的話。在他的設想中,那風景應該是非常簡單的幾條線。有一次他畫了一棵橘子樹,但很快又撕掉了,因為線條太複雜。後來他又畫了孤單單的一條曲線,用來代表某種風景,但看來看去的總看不順眼,於是又撕掉了。看看他的腳下,已經扔了十幾團廢紙,那風景還是畫不出來。近來這已成了他的一種嗜好,每天就這樣畫畫停停的搞一兩個小時。從退休以來,他就想發展出一種技藝,但每次都是中途而廢。今天一早起他就在畫,這一次不怎麼順手,似乎是構思的能力喪失了,線條也澀澀的,輕飄飄的,又沒有力度。他停下筆來發獃時,就聽見他的同伴老言在門外叫他。老言也是六十歲,他們同一年退休的。退休前他們在一起有過好多休閑的計劃,一到真的退休,老言便不再提起那些計劃,而是迷上了對人的壽命的研究,他想自己創造長壽的紀錄。他開始每天步行到樹林里去睡覺,據他說這樣可以長壽。他總是一早就出發,背著一個旅行袋,袋子里有一個吊床,是麻繩做的,還有水和麵包。有時他也喊老東去,老東沒有吊床,也不想白天睡覺,可是每次老言在兩棵樹之間吊好床之後,就躺上去不說話了,一兩分鐘之後就打起呼嚕來。老東只好在樹林里走來走去,覺得沒有多大意思,去了兩三次之後就不想再去了。老言卻要睡到下午才回來,回來之後便來老東家坐一坐,容光煥發的樣子。他一坐下來就批評老東,說他不去森林吸氧生活是不會幸福的,六十歲的人了,還圖個什麼?不就是圖活得長久嗎?他還說自己有一個計劃,就是乾脆在樹林旁蓋一間茅屋,以後就住在裏面,免得像這樣跑來跑去的麻煩。不過老言的這個計劃一直沒有實施。
「隨便買一床就可以了,都一個樣。」小光傲慢地對老東說,老東立刻感到了自身的委瑣,不由得紅了臉,還有點惱怒。
「我換了一隻吊床,原先那隻純麻的斷了好幾處,不能再用,只好扔掉。這一隻新買的是尼龍繩編的,沒想到問題就出在這根繩子上,你猜猜看是什麼問題?」他鼓著一雙金魚眼說道。
「我還是不清楚啊。」
他開了門,老婆進去了,和他一道坐在床沿,輕言細語地分析形勢。
「好!這玩笑開得好!」大彭嚴肅起來,「你這種人確實不像話,可你怎麼總也不明白呢?」
跑了好遠她還在後面追,後來不追了,咬牙切齒地說:
「我?我現在根本不去樹林里吸氧,所以回答不了你的問題。我現在考慮的是怎樣用最簡練的線條畫出一道好風景,然後在旁邊寫上兩句模稜兩可的話,我正在為思想枯竭的問題煩惱不堪。你來看——」他拿起筆和紙示範給老言看,「我的手,怎麼總是這樣發抖呢?還有力度,力度在哪裡?」
到了機械廠,小光命令老東站在外面放哨,他們就溜進倉庫去了。老東等了又等,不見他們出來,就打起瞌睡來。正睡得迷里迷糊的,忽然一個人揪住他的衣領,高喊:「抓賊!」一群人圍了上來,對他拳打腳踢,好在他們下手都不重,有的並不是真打,只是將他屁股上的肉揪幾下,好玩似的。打完后將他關進一間空房,上了鎖,那些人就走了。
他走進體育用品商店去買吊床,那營業員十分殷勤,介紹了三個品種,可都是尼龍繩編的,她說麻繩是去年的貨,好久沒賣過了。又問他聽誰說尼龍的不好呢?說這話的人是不是在敷衍他呢?那營業員的目光一閃一閃的,似乎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倒搞得他不好意思起來。正猶豫不決,有個人從後面捅了他一下,回頭一看,是小偷小光,還帶著一個同伴,兩人擠眉弄眼的。
老東哭笑不得,就扯住老言的袖子亂說了一通:
「瞎說!」老婆直起腰來,「是因為你站在旁邊觀看,它才覺得害羞的,要不然——它與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你知道嗎?我也不想多說,讓事實來講話。我唯一要告訴你的是,這隻貓是獨一無二的,誰也不能忽視它的存在。」
老東覺得自己有些言過其實,有些蓄意誹謗小光,並且自己連他的名字都不說,光稱他「小偷」,而實際上,他和他有共同語言,莫非他在嫉妒那小光嗎?
「畫一畫也好。」她又不識時務地說,「也有的畫家從不動筆,比如大彭。」
「我要問問我老婆,」老東說,「她是很有主意的女人。我不能確定我在外面過夜是否正確,她覺得我應該去樹林和老言在一起。」
「我們與大彭神交已久,可是到他家裡來還是第一次,現在我們的判斷是被證實了,他確實非同尋常。」
「原來這樣。那麼,我們就一塊去森林,我們一起去和老言談談話。」白鬍子小奇說。
「我們找到了你的朋友老言,他正在那邊,哈,他真是個人物,他安詳地在那邊睡著了,我們經過他躺的地方,不由得放輕了腳步。我們從未見到過這樣的人。」
「你這偷聽的小混蛋,滾!」老東的臉漲得通紅。
「任何影響延年益壽的事都不要做,額外的參与總是于自身不利的。如果有人在門外喊,最好不理,如果有人進來和你談話,你也不要看不起別人。」
「什麼?」老婆吃了一驚,「我還懷疑我的耳朵聽錯了呢!你說說你是幹什麼的吧,莫非你是大畫家?只有大彭才是畫家,他也去偷東西。你到底是幹什麼的呢?話說回來,你退了休,就連身分都退掉了,幹什麼或不幹什麼都無關緊要了,你還不明白嗎?沒有退休時你嚮往退休,退了休你又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其實小光他們也並不那麼難以忍受,你看看大彭,他也過得很自在,只不過辛苦一點。睡在灰堆裏面也是可以習慣的,我看大彭還是有活力的嘛。你這個人,就是有點高不從低不就,成天生悶氣,最傷身體了。你只要按我說的去做,一是每天去樹林和老言做深呼吸,吐出胸腔的穢氣,吸進生命的養料;二是和小光他們打成一片,放鬆自己的情緒,你就會產生正在從事一種新職業的感覺。我已經在一旁觀察你好久了,這個結論總不會錯的。」
「我好不容易才睡著,如今林子里沒從前安靜了,有人打鳥。你來幹什麼?」
「你在裡頭嗎?」老婆又過來了,隔著房門做說服工作,「你應該早想到要聽我的意見,現在還來得及。我今天又沒去上班,我請了病假,就因為對你放心不下。我看見你同小光他們出去了,我就擔心你要鬧情緒,我是最了解你的。小光他們和大彭明天要去機械廠偷銅螺絲,他們喊了你一起去,你為這件事煩惱吧?你開開門,我們一道想想主意,總有辦法的。」
「關你個屁事!」他吼道,吼完之後內心空虛極了。
「是真的又怎麼樣?是假的又怎麼樣?」老言說,「我並不關心這類問題,這種庸俗的事早就不在我的心上了,你不要搞得我煩躁好不好?我和你說的做深呼吸的事,你一直敷敷衍衍,沒有一次是堅持到底的,如今我對你也喪失信心了。你能常來這裏就比較好,這裏充滿了氧原子,你的心肺會因此大大地受益。」老言將吊床系好,看都不看小光和小奇,就躺了上去。
老東用力敲了敲櫃檯,她醒了,揉揉眼看了看他,說:
「下面那些人都去睡去了,」老東身後忽然有個人說話,把他嚇壞了,「這是一個寂靜的夜晚。」
小偷朝地上啐了一口,跺著腳走了。老東關上門,將桌上那張畫稿揉成團,扔進垃圾桶,又趕到窗口去看那小偷的背影。
他們一路上議論著大彭的住處,小光告訴老東說,大彭家裡滿屋子都是畫,要老東做好充分的情緒上的準備來欣賞。不知不覺地就到了。大彭家在一棟兩層樓房的閣樓上,閣樓倒是很大,但是裏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廢品,粗的和細的一卷一卷的舊繩子,各種舊衣服,舊鞋子,爛撮箕,爛掃帚,破瓶子,甚至還有一大塊銹跡斑斑的汽車外殼以及一個缺了半邊的老虎鉗,這些東西將房子里擠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條。老東一進去就打了好幾個噴嚏,因為大彭滿不在乎地掀動那些廢品,揚起滿屋子的灰塵。他們三人就坐在地板上,從地板很寬的縫隙里可以看到下面主人家的廚房,有個男的正在廚房裡追老鼠,用火鉗下死力打。
「你們這兩個壞蛋!」老東咆哮起來,「誰要你們送給他的?那吊床我是為自己買的,我自己都沒有睡的,怎麼能送人?再說這老言,別說送,連借都不肯借東西給我的。」
「原來是偷螺絲的賊呀,怎麼能賣給你,不賣!」
老東開始有點驚訝,後來反而如釋重負,臉上露出笑容。
「你拿點東西走吧。」老東懇求道。
「只不過比我們搶先一步罷了,每次他都比我先回家,他把我的家當他自己的家。」
他們三個人再次同行時,老東發覺街上沒人看他們了,不但不看,所有的人都還避開他的目光,裝做根本沒看見他。小光和小奇的表情還是同昨天一樣,挺胸昂首,走得飛快。今天他們兩個人都沒帶吊床,那麼老婆說的「交給小光保管」是什麼意思呢?小光和小奇來了家裡,她又故意躲在裡間不出來。
「再來兩個荷包蛋!豬頭肉一碟!」喊完又不好意思地對他們說,「我提前高消費了。」
老東知道,種種的謀划仍在暗地裡進行,但今天夜裡,他覺得自己已經有所準備了。他的心情怎麼樣呢?說也奇怪,竟有點像等黃鼠狼來偷雞。
「去了這麼久,連個東西都不知道要帶回來!因為擔心你,我一天都沒去上班,假裝有病,請了假呆在家裡。那中學生又來過了,小混蛋想偷我們的貓。你看,我請了假呆在家裡,還是一事無成。我也知道大彭的故事,他的來龍去脈我都清楚,不過我現在不想告訴你。」
老東只好坐在地板上生悶氣。他記起他們是來看這個人的畫的,現在小光他們卻好像已經忘記了似的,不再提起這件事。為什麼他們說他是個畫家呢?他家裡一點也沒有這方面的跡象。小光他們總是信口開河,胡編濫造,從不對自己所說的話負責,老東以前很少遇到像他們這一類人,所以總有點不大習慣。老東看見他們兩人用一些舊麻繩枕住頭部,躺在地板上,在灰霧中交談,他們說這閣樓上的氛圍「好極了」,躺在這裏看大彭工作令他們「遐想聯翩」。老東實在受不了這種氛圍,就站起身來準備下樓。大彭看見他要走,就催他快點走,說他老呆在這裏也沒用,「醜小鴨變天鵝不是一天內完成的」。
「實際上,」大彭抹著嘴角的油水說,「我那一行就和你們這行一樣,只是掙錢少一點。我早就在等,今天一早我就對自己說:『小光他們會來叫我了,我們要成為業務夥伴了。』」
「那就想吧,並無什麼妨礙。你怎麼也沒想到,我夜裡是睡在地板上吧?我記得你問過這事。還有一件你想不到的事,就是旁邊這個大櫃裏面睡了一個人。我先不告訴你這是誰,讓你去猜測,反正他是一個你我都認識的人,我們在這房裡講話,他都聽得見。我知道你很難猜得出,又忍不住不去猜,是吧?」
「我並沒得罪他。」
「什麼事?」
「你們去偷銅螺絲了嗎?」老東的口氣酸溜溜的。
「這隻貓,你們養了好些個年頭了吧?」中學生的口氣毫不放九九藏書鬆,「我在上小學時就看見它了,是黑色,我逗過它,它從來不和人親近。你今天呆在家裡嗎?這一向你每天都出去的呀。我要是不上學,就天天出去。我的父母總想搞清你們家的事,他們說要對你加強了解。」
「我是不偷東西的。」老東冷冷地說。
原來老婆什麼都知道,只有他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大彭也說他天天夜裡吸氧,老東想起自己與他在一起呆了一夜,一點都看不出他是怎麼做這項運動的。他一直在瞎折騰,而他自己,始終緊張不安,更談不上吸氧了。還有大彭閣樓上柜子里的那個人,據說也在吸氧。老東側耳聽了聽,貓已經不叫了。他不放心,又溜到廚房去看,哪裡有它的影子。老東目睹老婆多少年來一直與它作鬥爭的情形,怎麼也沒料到她會輕易放棄這種事。他一回頭,看見老婆也來了,披著衣,神情鬱郁的。
「好!說得好!精彩!」小奇豎起大拇指,白鬍子一翹一翹的。
一進樹林,兩個老頭就撒開腿跑了起來,老東也跟著跑,因為他的吊床在小光手裡,他擔心他們要甩掉他。跑了一段,老東感覺自己的體力遠不如他們兩人,忽然聯想到他們的本行工作,那不正是需要跑得飛快嗎?
他們到了樹林里,找到了老言,老言正往樹上系吊床,還沒開始睡覺。老東奔過去一把抓住他,急忙問他:
「你怎麼到今天才想起來學我的樣子?」老言說道。
「也不是完全無關,有一點關係,不過我與他們不是一夥。那畫家是自願加入的,我和他不一樣。」
「那你呢,你是幹什麼的?」
「什麼問題?」老東冷淡地問,他懶得猜,一早起他就在為畫線描的事不高興。
「有兩個老頭來找過你,還送了吊床給你,是嗎?」
「看,屎都拉在飯盆里,可見仇恨有多深。這是它第一次和我親近,以前大概時機未到吧。你們應該對它放鬆一點。那三個人今早已經來過了,他們站在我家門口議論你的事,議論了好久。後來叫大彭的那個人說,讓你自己去覺悟,免得耽誤他們的時間。」
「你讓他們別痴心妄想了。」
老言站起來要走,老東就扯住他的衣服讓他聽了下面一通話:
「那是你觀察不細緻,你還沒適應他的方式。我們這些人,成日里做著相同的事,差不到哪裡去的。這裏面有段故事,我最先認識的人不是你,倒是那大彭,這可是你不曾料到的吧?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個時候的大彭是一個英俊小夥子,有老婆小孩,有份好工作,他每天上班,養家糊口,小日子過得不錯。後來有一回,他隔壁的一個老頭死了,那老頭平日與他們家是冤家對頭,大彭因為他亂倒髒水與他大吵過一次,雙方從來不來往。按理說,大彭應該高興才是,可大彭不但高興不起來,反而疑心自己患有重病,成日里愁眉苦臉,班也不願意上了,時常無故曠工。他老婆勸他去醫院檢查一下,可他死也不肯,還說檢查出患了絕症就完了。長此下去,他丟掉了工作,人也變成了你看到的那個樣子。老婆氣不過,帶著小孩離開了他,他就搬到了那個閣樓上,靠撿廢品為生。他撿廢品也是心不在焉的,三天打魚兩天晒網。時常撿回一些東西又不賣,拖到那閣樓上去堆著。人們都說他是被他原來隔壁那老頭的陰魂纏上了,有人看見他在老頭生前打了他一個耳光,老頭沒回手。只有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常來這裏與我談心,這幾年他的情緒越來越穩定了。前天你碰見他了吧?當時他正好和我談過話,準備回家,你現在應該明白這些事了吧?」
「你以後還會被抓起來的,你習慣了就會聰明一點。昨晚你沒來,我和柜子里的那位同伴一直在談論你的為人,我們就知道你會被抓的,果然。」大彭喝完一杯,又倒一杯,「你的為人是很成問題的,我不想說你,說了也沒用。那天你沒與我的同伴告別一下就偷跑了,你每次都是這樣,與誰都不講交情,所以我不請你喝酒。」
「這位老兄喜歡臉紅,要是常和我們在一起,就不會這樣了。」被稱為「小奇」的白鬍子老頭邊走邊說,「他應該干我們這行。」
畫家坐在一個骯髒的小麵館里,正在吃那種最便宜的榨菜面,他的臉色很不好看,黃兮兮的,像有病,指甲也留得很長,裏面滿是黑色的污垢。小光一見畫家就告訴他,說他們又發現了一處新的財源,那地方的東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畫家的小眼睛立刻閃閃發亮起來,他一邊用指甲尖尖的食指挖鼻子,一邊高聲叫喊:
小偷一走,老東又記起剛才畫線描的失敗,不由得又有點沮喪。老言雖然說話咄咄逼人,處處使他感到他心胸狹隘,可是老言沒有他這種苦惱,他只為吊床的繩子問題操心,那種問題是很容易解決的。這個老言,可說是世界上最吝嗇的人了,不管什麼東西都決不給別人。有次他去他家下棋,下完后想借他的筆寫個地址,他硬是不肯,還責備他亂向別人提要求,說鋼筆嘛,當然應該隨身帶。就是這個老言,邀了他去森林里,一路興緻勃勃,可到了森林里之後就只管自己睡覺,根本不管他。即便在心裏貶低他,可隔了一段時間沒見到老言,他還是有點惘然若失的感覺。他記起剛才老言告訴他關於吊床質量不好的事,他聽不進去,顧左右而言它,談起自己的線描來,線描有什麼好談的?不過是種企圖。原來他自己也很狹隘。冷靜下來,他倒是真為老言擔憂了:城裡買得到好的吊床嗎?想到這裏,他忽然跳了起來,鑽到桌子下面去尋那紙團,尋到了就拿到桌上展開,仔細地抹平了皺紋,打量起來。這是他剛才示範給老言看的那兩根澀澀的線條,旁邊還弄髒了一點,他拿在手裡看來看去的,漸漸看出端倪來了。他又想起原來的計劃,是要在線描畫旁邊寫兩句模稜兩可的話。他想了很多句子,又一一從腦子裡抹去,那些句子怎麼也是太具體,太生硬,太唐突。
「我不去,我還有事要做呢。」他說,「再說我是不偷東西的。」
「走吧走吧,」小光推著老東往前走,「你還需要買一副吊床,另外我們想在回去的路上去你家一趟,為小奇拿那雙皮鞋,你這個人過於拘謹了,把自己的東西看得那麼重。你要是想開一點,還不如干我們這一行,退了休的日子是很難打發的。」
「我就住在你們後面那棟大房子里,貓叫得實在令人難受,我們全家都心驚肉跳,一夜沒睡,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一隻貓呢?它不過是一隻小動物。」
鉛筆已經不聽他的使喚了,手腕僵硬得不行,線條忽輕忽重,像幼兒寫字一般。畫了半天畫不成,乾脆躲到裏面房間去,把門鎖上,免得老婆在心裏嘲笑。
老東覺得自己滿腔的怒氣傾泄而出,他激動地說:
「你到底賣不賣?不賣我就要搶了!」老東紅了眼。
「你竟然問出這種幼稚的話來,除了裝樣子,你明明還關心著一件事,你又明明想和我來談那件事,我沒說錯吧。現在我要去吃飯了,今天偷螺絲的事沒成功,只能吃榨菜面,你也一塊去吧?」
「你還會被抓的。」大彭又說,「你想過這件事沒有?為什麼你現在總是碰見我?你看,昨天我們剛分手,各人干各人的事,今天你馬上又和我見面了,怎麼這麼湊巧?」
「那還不是一樣,我也講話的,底下的廚師抱怨我每天夜裡大喊大叫一直到天明。」
「什麼老頭,見鬼!我聽不懂你的話。我剛剛努力調整了我的呼吸,卻又被你打亂了,真該死,你,還有那些打鳥的,搞得我心煩意亂。」
「我要走了!」老東喊道,他又接連喊了幾聲,大彭沒有反應,他只好朝樓梯口走。
吃飯的時候,老東忍不住又說了起來:
當他在房間里踱步到第五圈的時候,老婆過來說有樣東西要給他看。什麼東西呢?她不肯說,只告訴老東那樣東西她已經決定交給今天來的小光,讓他替她保管,經過慎重考慮,她覺得小光這人「似乎還是值得信賴的」。老東就跟她到廚房,她拿出一個塑料包,解了半天才解開,老東看見是一副吊床,同他自己今早買的那副一模一樣,就問她是不是買的。
這一來,老東的心緒就被打亂了,心裏有點掃興,又有點放鬆。他想,打亂就打亂,不去管那個思想枯竭的問題對他也有好處。心裏一放鬆,他就對小偷特別寬和起來,問他到底想要什麼,拿走就是,他還可以送他一雙皮鞋呢。小偷溜了他一眼,猶豫不決起來,一會兒說要皮衣,一會兒說要皮鞋,一會兒說要那把不鏽鋼的壺,一會兒又說都不要了,最好給他一些現錢,有了現錢他就不會來偷了。老東笑起來,說:
老東走出機械廠,看見四周一個人都沒有,眼前是一大片荒地,有幾隻雀子在亂草中跳躍。剛才來的時候他並沒注意到機械廠建在荒地里,現在才發現。小光他們回家了吧?他餓得眼冒金星,可找不到地方吃點什麼。走了一會兒就在路邊看見一個很小的麵包店,一個女的垂著頭坐在櫃檯前,老東心中一喜,立刻上前去買麵包。他掏出錢來,聽見自己的腸鳴音像打雷一樣,不由得縮緊肚子想遮掩一下。
「這些事的道理本來就很簡單,只是你從不注意它們罷了。」她很不以為然。
「趕快坐下!」老婆也說,「你最近的行為讓我灰心透了。」
「喂!你回來!」
不知坐了多久,他聽見身後的灌木林子里有騷動,回頭一看,是小光和小奇,兩人都是紅光滿面的,心情很激動。
早上八點鐘小光他們就來了。兩個老頭坐在矮凳上嚼檳榔,見了老東理也不理,光顧與他老婆說話。老東迷里迷糊地揉著眼,聽見他們正在談論關於「驕傲」的問題。老婆說,有點驕傲也無礙大事,小光和小奇則堅持說驕傲的人死路一條。老東在旁邊聽著,覺得這些話有點耳熟,可就是捉不住他們的意思,他們到底要表達一種什麼中心思想呢?每次老東暗自思忖接近了實質時,就有一團霧滾滾而來,於是實質又消失了,這樣幾個回合下來,老東就瞌睡沉沉了。因為夜間睡眠不足,他實在忍不住,就顧不得禮貌,當著大家的面睡著了。
「它對你一點都不感興趣。」老東提醒老婆。
但是他又沒跳,坐在那裡欣賞月亮。
「哈,你在這兒,我正找你呢。我想來告訴你,就是不去森林,也同樣可以做深呼吸,達到長壽的目的。再說今天有雷陣雨,你來的時候有沒有聽天氣預報啊?我剛剛看見老言也回去了,你跟我走吧,我有個做深呼吸的地方,又不必擔心淋雨。小光說,我和你是掉在陷阱里的兩隻狐狸,這話很有道理。」
「當然就在這裏,你不相信嗎?我白天做清理工作,夜裡靜下來沒事了,就坐在窗台上吸氧,這裏的條件並不比樹林里差。自從小光他們告訴了我你的事情,我就打算邀請你來了,一次兩次你還不一定體會得到我這裏的好處,久了就會著迷的。最重要的是這裏沒人打擾,一個人也沒有。不錯,從樓板縫裡可以看見下面的人忙忙碌碌,但他們決不會上來,小光他們也不會來,只有我主動去找他們他們才來。白天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這樓上搞清理,昨我終於把那隻老虎鉗從窗口扔下去了,那東西放得太久了。你看這裏怎麼樣?」他邊說邊在廢品堆里倒騰,老東又開始打噴嚏。
「他們兩個說送了一副吊床給你,這事是真是假?」他指了指小光他們。
「那很不合適,我這個人也從不管閑事的。你想,我丟了那麼多東西下去,他從不出來看看,說明他根本沒興趣,他既然對外面的事沒興趣,又怎麼會談得來呢?你不要太過分了。我和他像這樣一起住了十年了,一直相安無事。」大彭開始打呵欠。
他走到樓梯口,這才發現梯子已被下面的人搬走了,原來那是個活動的樓梯。下面有很多人聚在那裡,朝他打著手勢,一盞日光燈將他們的面孔照得像死人一樣難看。老東看見隨著大彭的每一下折騰,下面就掉下一股一股的灰霧,那些人全在拚命打噴嚏,有的還捂著耳朵,似乎懼怕得很。老東向他們喊話,他們根本聽不見。
老東恨不得在小奇臉上啐一口,可誰都沒注意他,他們倆扔下他走了。
「大彭呀,你看你這麼瘦,真可憐。你以後不要對自己太苛刻了,有錢就花,沒錢就跟我們去賺,這種麵條也不要吃了,又不衛生又沒營養。你早應該與我們合作,不要那樣優柔寡read.99csw.com斷。」
他連忙掏出錢包來數錢給營業員,營業員瞪著他,那目光也改變了,含有幾分瞧不起的神氣,而且在他們三個身上掃過來掃過去的。老東一下子跌進了霧裡,所有的常識全不起作用了。
「我聽說你被逮捕了,怎麼還在這裏?」大彭醉眼朦朧地看著他。
「用不著一一去搞清楚,」小光不耐煩地說,「反正臭罵自己,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就是。莫非你對自己的形象還有那麼大的顧忌嗎?我們沒時間在此地糾纏了。」
「老言?不認識我們?你開什麼玩笑!我們之間是有默契的,決不會當你的面進行交流,你還沒看出來嗎?你要把你心裏的雜念都放下,盡量多做些深呼吸。明天我們還是一塊去機械廠吧,那裡還有一堆銅螺絲。另外我和小奇還要給你介紹一位朋友,他是你的同行,一位畫家,他明天也和我們一起去偷銅螺絲。」
「大彭,去樹林里啊?」
「你是說想讓我像老言那樣過日子?」
「幹嗎不來偷了呢?最好天天來,剛才你一來,我倒覺得鬆了一口氣。你不像老言,那老言你不請他他也天天來,一來就提他那些活命的事,把我逼得太緊了,一見他就不高興,他又從不聽我說。這樣吧,這一次,我給你兩元錢,錢是少了點,但你還可以再來呀。」
「你給我們出難題了。」小光攤開雙手,「老言需要好的吊床,在我們眼中,他是很崇高的,所以不由自主地就送給了他。不錯,吊床是你買的,但是你可以再買,也可以和我們合夥去偷——你乾脆加入我們一夥算了。說到老言,那可是另外一回事,我們不幫他誰來幫他呀?他說他的工作是吸氧,我們聽了老半天都聽不懂,竟然還有這樣的工作!你不要吝惜一副吊床,再貴的東西也可以送給老言的。他也完全不像你說的那麼沉悶,而是簡直風趣得很!」
老言不聲不響地微笑著,似乎心裡頭很受用。看見他那種樣子,老東又有氣,就不說了。這時小光過來催促他快走,於是他們仨就撇下老言去機械廠。一路上小光和小奇板著臉,似乎對老東很憎惡的樣子,悶頭悶腦向前走。
「你當然要的,別裝蒜了。明天,至多後天,我的夥計就會回來,最近他到一個建築工地偷鐵釘去了,那工作太辛苦,掙錢又不多,他也需要人理解。我這就走了,再見。」
他一把捉住老東的胳膊,拽著他往回走。老東想掙脫他,又覺得不好意思,轉念一想,還是隨他走為好,心底里,他還是對他有種好奇心。
「將貓拴在廚房裡,這種策略很好,咬了你沒有呢?」
「也好,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他呢。」老東故意提高了嗓門,看看小光,不由對他無動於衷的樣子很氣憤。「你們就不覺得這裏面有問題嗎?比如丟東西之類的?」
「咬了,沒咬著。」
「幹什麼?」大彭氣急敗壞地掙脫,跳開了。
「我們不能因為遊玩就耽誤工作,」小光說,「勤勉能給我們以信心。老言對我們這種生活態度是讚許的,他從前吃過苦,所以這麼超脫。你的深呼吸做得怎麼樣了?我和小奇認為你對自己的生命還不夠珍惜。」
「不好。接到家裡來,就會厭煩得要死,什麼全乾不成了。你想,那種人,骨子裡是個小偷,怎麼能和我們搞到一起呢?偶爾來一下,聊聊天是可以的,也免不了的。住在這城裡,總會有些什麼人來。」老東堅決地否定了老婆的想法,「其實,我也不想把皮衣給他,可他想要,我又與他談了話,有什麼辦法。」
「東西帶回來了嗎?」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我說——」小奇開口了,「我們下午還要去電器廠呢,我們耽誤得太久了。」
「那也好。」中學生在椅子上坐下了。
「為什麼老言不和你們講話呢?他到底認不認識你們啊?」老東說。
大彭不參加他們的談話,只顧一個勁地倒騰,將東西扔在地板上,發出「砰砰」的巨響,他那奇瘦的身體比猴子還靈活,在廢品堆里跳來跳去。老東被灰塵嗆得滿臉通紅,窒息得厲害。他發現這閣樓里連個床都沒有,廢品堆滿了每個角落。大彭夜間睡在什麼地方呢?他想問大彭,可是大彭忙得一臉黑汗。終於,他瞅住一個空子一把捉住他。
老婆和他一塊兒在沉默中遐想了一會兒,就拍拍他的臉頰,進廚房去了。再過一會兒廚房裡就傳來貓的慘叫,那隻貓就像被開水燙了一樣。隨著那叫聲,老東臉上的肌肉猛跳了幾下,他也起身進廚房,看見了被繩子拴著的名叫阿黑的貓。阿黑朝他撲來,可又被繩子絆住,於是露出牙,發出低沉的咆哮。外面有人敲門,老東連忙出去開門。
「你一直在追蹤我的行跡吧。」
足足等了有半個小時老言才做完那套操,老東正要開口,卻見他跳上那吊床,平躺下去,將雙手放于胸前,閉上了眼睛,原來他改變了日常的程序,還要繼續睡。老東不知該幹些什麼才好。他回想起小光他們擠眼睛的事,心裏覺得很有氣。他雖和老言做了多年的朋友,看來還是很隔膜的。老言與小光他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他是永遠不會知道了,他就是為這事生氣。老言穩穩地睡在吊床上,那吊床是尼龍繩子做的,根本不存在系不穩的問題,可見他從前說他從吊床上摔了下來,完全是在危言聳聽。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從一開始,他叫他到森林里來吸氧,他就來了,來了之後沒什麼意思,他就來得少了,老言也並沒對他這種態度表示過任何不滿。莫非他自始至終是在裝樣子,是做一種曲折的暗示。為什麼他幾乎每天從樹林里回去都要在他家停留,大談吸氧的益處呢?老東陷入深深的煩惱中,回想起小光他們剛才對於「驕傲」的批判。原來種種跡象早就有了,他卻一直蒙在鼓裡,盲目樂觀。細細想來,就連老婆也是策劃中的一個環節,不可忽視。
中學生滿不在乎地看他一眼,繼續撫摸黑貓,並趁機解開了它的繩子。它一跳就跳到了窗台上,從那個位置對老東虎視眈眈的。中學生笑起來向外走去。
他們爬上閣樓時,大彭還在自言自語。樓下那位廚子拚命朝老東擠眼睛,不知想暗示一些什麼。後來大彭就再也沒注意老東了,他只顧清理那些破爛。有一回他還鑽進一隻大紙箱裏面去,將自己的兩隻手從紙箱旁邊的洞眼裡伸出來,模仿魔術師,逗得老東發笑。老東笑了又笑,止也止不住,他是個嚴肅的人,雖然覺得這樣不適合自己的個性,還是沒有辦法控制。天不知不覺就黑了,大彭熱情不減,還在干清理工作,老東又看見他從窗口扔了幾隻破鞋下去,也許落在誰頭上了,惹起一陣咒罵聲。
「他在裏面並沒睡覺,他在講話呢。」老東說。
老東想了一想,走過去取了皮衣交給他,他立刻穿在自己瘦削的身上,還埋怨道,皮衣太舊了,又沒有上光油,老東真是太懶惰了。又說老東如果有興趣,他還可以介紹他的一個夥計來這裏,那人也是成天亂偷,丟了魂似的,如果讓他也來老東這裏,他就不會那麼煩躁了,只要給他一件小東西他就會心滿意足的,老東何不成人之美呢?
他們都站在旁邊,看著他將荷包蛋和豬頭肉吃得乾乾淨淨。小光拍拍他的肩頭,親切地稱他為「大彭」:
「你從來沒有給過我關於這方面的暗示,每次你都只談關於長壽的秘訣,我對這種事不內行,也從未想過要在這上頭下功夫,我怎麼知道你假裝談長壽,其實指的是別的事呢?」
「我要跳下去了。」他說。
「我才不蔑視他們呢,你這白痴!」老言厭惡地說,「我要走了,你扯住我幹什麼呢?我實在是幫不了你的忙,你要靠自己。」
「我之所以偷跑是因為內心有壓力。」他一開口又覺得落入了表白的圈套。
老東的臉紅得更厲害了。小光幫他提著裝吊床的塑料袋,就彷彿是自家人。
他們兩個人都沒聽到他的反問,因為他們正在開玩笑,說起某件可怕的案子,將死者稱之為「青蛙」,又對這古怪的稱呼取笑了一番。
「原來你也有心裏不踏實的時候?」
「我有一個媽媽。」他又說。
「老言,我真是覺悟得太晚了啊,我太糊塗了,以前總是對你有抵觸情緒,我告訴你心裡話吧:他們算不了什麼,尤其是冒牌畫家大彭,我還不清楚他啊,他不過是幫小偷做下手的料,莫非我還不如他?他們沒有生活目的,對生命也不像你老言這麼珍視,成天就在外浪蕩,偷了點東西就自以為得計,那畫家從來不畫畫,他算怎麼回事?我現在算搞清了:唯有你,才有力量蔑視他們。我打算向你學習,明天不跟他們去了。」
「是這樣,可是我總得打發日子吧?」
「他們把皮鞋拿走了。」老婆說,「你怎麼和這樣橫蠻的人交朋友啊,真沒想到。」
「我需要好好考慮一下。」
「已經下毛毛雨了,我們快走。」
「你總是那麼急躁,」他一邊坐下一邊說,「你練深呼吸的時間太短了,只是一味地耗費生命。當然必要的耗費是可以的,但要時刻想到這個問題,你看呢?」
「不一定像他,你怎麼像得了他呢?樹林里去一去是有好處的,反正你又退了休,所有的時間都是自由的,這就需要安排了,去那裡也不失為一種安排,只要不當回事就好。」
「老東呀,你太俗氣了!」小光插|進來說,「對事物一點感受都沒有,又沉不住氣。我們一進這裏你就在打噴嚏,你怎麼這樣性格外露。還有,你不該向大彭提那種問題,這使你顯得很粗野,真的,很粗野。」
「它不是一般的動物,你可不要小看它。」老東不耐煩聽他說下去。
回去的路上,他們兩人都對老東推推搡搡的,嫌他走得慢,又說他一貫養尊處優,空手走路都懶得走,而他們,年紀比他老,卻要輪流背這麼沉的東西,所以他們看了他這副樣子就生氣。
「梯子已經搭好了,你可以回家了。」
柜子裡頭的騷動越來越大,那人似乎在翻來覆去的。老東覺得雖然他睡在裡頭,大彭睡地板上,實際上是相互干擾,睡在一處似的。因為無法入睡,老東又忍不住從地板縫往下看。大木盆里那兩個漢子赤身裸體,將洗澡水扑打得滿地都是,觀看的那些人全都換了套鞋,站在水窪里交頭接耳,有兩個戴眼鏡的近視眼還湊到漢子面前去,想看清他們搞的什麼花樣。
「要是十分談得來,乾脆把他接到家裡來住不好嗎?」老婆邊說邊察看他的表情。
「說下去!」
「如今這世上,要保持自己的獨立可真是不容易啊,大彭可稱得上是這方面的典範了。如此的熱情,堅韌不拔,除了搜集,對其它的一概不管。想想看,這滿屋子的灰塵已經毀壞了他的肺,沒有虔誠的信念是堅持不下去的。」
「您老真對不起了,說起來,我這個人不過是一隻臭蟲,您就不要與一隻臭蟲計較了吧。或者您就把我看成一隻癩蛤蟆也行,我自己對著鏡子照來照去,覺得自己實在也是不像一個人。我還不誠實,經常在您背後說瞧不起您的話,您一開口我就有氣,懶得聽,其實您說的那些,比我想的高明多了。我這是怎麼啦?啊?為什麼我從來就不知道反省一下呢?那一天您從樹林回來,到我家談起吸氧的事,我卻打斷您,說起一件莫須有的繪畫的事。實際上,我從未畫出什麼東西,要是真畫出來了,我還不到處宣傳自己呀?俗話說『忠言逆耳』,這麼久了,我就是不聽您說話,我自以為是,完全昏了頭了。我正式向您道歉,您就接受吧。」
大彭要了榨菜面,老東也要了榨菜面。大彭三口兩口就吃完了,老東吃不下,因為那榨菜已經餿了,麵條有股霉氣。
「老言在吊床上做深呼吸,肚子一會鼓起像座小山,一會兒又塌了下去。老東想,也許他自己真該做一做深呼吸?自己成天到底在關心一些什麼事呢?他選好了一個位置,站在那裡閉上眼,心裏開始默念:呼氣——吸氣——呼——吸——呼……」不久他就開始煩躁,頭也暈了,不知不覺的又想起畫線描的事,想要搞清不能成功的原因。小光他們到哪裡去了呢?思緒一展開,深呼吸就停止了,乾脆不做,就在這周圍轉悠。聽見鳥叫,也聽見風吹樹葉,還聽見老言肚子里有猛烈的腸鳴音。後來他累了,坐一塊石頭上,找了根樹枝在地上畫來畫去的。無意中,他覺得手中的樹枝畫出了一幅他從未夢想到的風景,腦子裡也隨之湧出兩句十分抽象的句子。可是等到九*九*藏*書他定睛去看,怎麼也分辨不出樹枝在泥地上畫出了什麼,心裏又後悔沒帶鉛筆來,一後悔,那兩句模稜兩可的話也記不起了。抬起頭來,看見小光和小奇來了,小奇背了一個很大的包裹,打開包裹的尼龍布,老東看見裏面滿是嶄新的銅螺絲,不由得嚇了一跳。
「那就多想想,拖延下去,不要輕易做出什麼決定。好多事都是這樣,一做決定就糟糕了。比如我,我就從不做決定,只是東想西想,漫無邊際,問題就無形中解決了,也可以說消失了。那天大彭到我這裏來,他也談了你的事情,他早看出來你這個人腦子有些問題。」
老東從木板縫裡看見那些人還聚在樓下,一些人朝上面指指點點的,皺著眉頭,有一個年齡大點的搬來了一隻巨大的洗澡盆,正往盆里灌熱水,兩個漢子在熱氣裏面脫衣服。當他們脫下三角褲的時候,兩位婦女就尖叫起來,卻並不走開。
中學生大搖大擺地牽著黑貓走了,小光他們在他身後對阿黑和它的新主人大加讚賞。
他倆頭都沒抬,勾著腰疾走,老東乾脆跑到老言那邊去,一會兒小光和小奇就不見了。老東在楊樹下喚老言,喚了幾聲都喚不醒,後來醒了,很生氣,躺著和他說話:
「老言生氣了,因為你竟敢蔑視他的觀點。」小光對老東說,「現在你可要耐心啊。我和小奇去那邊轉一轉,你在這裏等機會向老言道歉。」
「我有一個媽媽。」他開口說。
大彭仍在一件一件地翻他那些廢品,不知他要找什麼東西。老東掏出手絹緊捂鼻子,聽小光和小奇在旁邊唱讚歌似地誇獎大彭:
「退休是一件好事。」老婆說,「我也快退休了,本來我對前景是很樂觀的,可是看到老東近來的反常舉動我心裏的擔憂越來越上升了,怎樣才算是有一個正確的生活態度呢?過一天算一天永遠是我們這種人的命運嗎?」
老東心裏亂成了一團麻,一直到第二天都沒理清楚。第二天上午他在家中等了很久。小光他們沒來,他們是失約了。老東恐慌起來,一個人在家中越來越坐立不安,貓又叫得怪凄慘的,老婆也沒有中途溜回家。有幾次他想坐下來拿筆,可怎麼也鎮定不了情緒。有人進屋來了,是一個中學生,戴著小眼鏡,哭喪著臉。
「準備什麼時候動身?」小光問,口裡噴出一股酸氣。
「我老婆也這樣說我,連那隻貓都有這樣的看法。」老東咕嚕道。
「喂——」老東招呼他,他沒聽見。
「那就把自己的弱點忘記,放任自流是解決的辦法。」老言寬容地笑起來。「你明天和朋友一塊來,來了之後,我要做一種表演給你看。最近你注意到了延年益壽的問題,我很高興,我從前告訴你,你還不耐煩聽呢,你的性格就是有這個問題。」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是關於小光的,我早就認識他,他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弟的同事。小光並不一直是個小偷,好久以前,他弄不到錢,就想起來搞詐騙,可是他被發覺了,在大庭廣眾當中受到羞辱,又被罰款。從那以後他發覺自己不是搞詐騙的料,於是改為小偷小摸。剛開始他只是在菜場里偷些白菜、蘿蔔和雞蛋之類的,有時也被抓,受到羞辱或罰款。後來他臉皮越來越厚,技術也越來越高明,慢慢地就有點理直氣壯的味道了。所以現在你和他們去偷銅螺絲,我還是比較贊成的,他們不會讓你冒風險,你也沒那麼大的本事,你只要蹲在旁邊望望風就可以了。」
「在廚房裡。」
「你說『小偷們』要去偷螺絲,他們不是你的朋友嗎?這事與你無關嗎?」
一直到天黑人們才離開,外面一個人都沒有了,整個機械廠都是冷冷清清。老東開始有點恐怖,怕要在這個空房裡呆上一夜。他打量著窗子上的鐵護柵的牢度,心想要弄彎這些鐵條是絕不可能的,房子里又沒有任何工具,想要破門而出也是不可能的。一會兒他飢腸轆轆,這才記起一天沒吃東西。他在房間里踱步,想出一個又一個方案,又一一推翻。忽然,他無意中碰了一下房門,門立刻開了。原來門上根本沒上鎖,一直是虛掩的!原來所有的人全知道門沒鎖,只除了他本人!到底這些人在和他開什麼玩笑,小光他們又是充當什麼角色呢?
老東邊走邊思考,他覺得小光和小奇也不像單純的行騙,尤其是小光,將什麼事都分析得頭頭是道的,很中肯。只要他一開口,老東總忍不住側耳傾聽,他看似荒唐,嘮叨,實則很少說廢話。莫非老言在賣關子?要說他們早串通好了來戲弄他也不大可能。老東早就和老言是朋友,可從未聽他說過認識什麼小偷。他除了老東外似乎從未交過任何朋友,也很少與人來往,就是對老東,他也不把他當朋友,而是類似一種上下級關係。他總是諄諄教導老東,要他注意自己的健康,不做任何有損壽命的事,而要想盡一切辦法延長壽命,這是生活的中心,其它一切都為這個服務。這些他都聽厭了。他一直把老言看作世界上頂頂乏味的人。
「我沒有偷,真正的賊已經走了,我是清白的。」
「你要仔細想清楚,」老言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他不由得背上出汗了。「我聽你談論過好幾次了,每次你都想劃清界限。雖然我不管你的私事,可這對吸氧也是不利的。就比如那隻貓……你聽,外面那個人已經走了。我總是耳聽八方,心懷不亂,這就是吸氧的益處。像這種站在窗外的無賴漢,如果你注意他,他就永遠跟定你了。剛才我說到哪裡了?你明天一早就來吧,和你朋友一起來,回去的路上偷螺絲也可以。我原來有一個女鄰居,她也想長壽,有時也和我一起到森林里來,可是她有個弱點:特別貪吃。她沒事就在家中搞烹調,滿足她的好胃口。有時在樹林呆久了,她就後悔得要死,說自己又放棄了一頓美味,慢慢地,她就不願和我來了,一個人在家裡大吃特吃,門都很少出,她的朋友全是吃客,家中四季飄出食品香味,廚房的外牆流著黑色的油跡。我與她作過鬥爭,她痛哭流涕,下決心戒吃,可第二天還是照舊。不到兩年她就患肝病死了,臨死前眼淚汪汪,讓我帶一盤烤鴨給她飽口福。當然你和我這位女鄰居不同,你只不過是注意力不夠集中罷了。你還是很想長壽的,我看見你做深呼吸時比我那個女鄰居還是認真一點,你也想敷衍,因為外部干擾太多了,你習慣了就會好起來。」
那一夜老東都在考慮去森林的事,因為目前這種生活確實也使他厭倦了。整天坐在桌旁畫一種永遠畫不出來的線描,這種事別人連想一想都覺得離奇,他自己也沒有多大把握,而且在家裡呆得越久,就覺得把握越小。自己雖然在嘴上鄙薄老言和小偷這類人,回過頭來一想,總有點心虛,好在也沒有人把他的業餘愛好放在眼裡。那麼就不管他,他可以若無其事地加入老言的活動,有空就到樹林里去躺它兩個小時,不一定吸氧,也可以清理清理自己的思緒,或進入一種遺忘的狀態。
「拿什麼呢?拿什麼你都不高興,不情願,你以為我還沒看出來嗎?你心裏盤算著,想讓我天天來,又什麼都不願意讓我拿,你想想看,天底下有這樣的好事情嗎?就是有,又輪得到你嗎?你還是和那老言去交往吧,你們倆是一窯貨,都是沉悶得要死的人,正好守在一起。」他說著就要走,卻把眼睛瞄了那件皮外衣。
「如果打定了主意與他們合夥,就不要這個家了吧?糾纏一起未免太複雜了。」老婆很真誠地看著他說。
「你還在嘮叨呀?」他責怪地說,「你總在這裏說了又說,比那些打鳥的還討厭!我看你是越來越庸俗了,性情又這麼不好。你來了這裏,卻不好好吸氧,反而不停地發怒,指責別人,你這樣做把自己的壽命都縮短了。你既要發怒,就不該來這裏,你害了自己,還來害我,你快走!」
「是沒有辦法。」老婆贊同地點點頭,起身做飯去了。
老東在家中轉來轉去的,好像有什麼事情放心不下,仔細一想又想不起什麼事情來。也許他還在懷疑老言與這兩個小偷有什麼瓜葛,如果真有,就太令人想不通了。這個老言,為了活命成天去森林里作深呼吸,遠遠避開了一切世事的騷擾,他怎麼會捲入這種事里去呢?就是他老東,也是絕不能同意與那兩個人合夥的。可是小光的話又確實像那麼回事,他們對老言的看法在某方面也類似於他本人的看法。老東一想到這上頭,立刻就覺得完全沒有把握了,所以最好是不去想它。
老東在家中磨磨蹭蹭地過了一天,晚上老婆下班回來了。老婆在一個機關里管檔案,她並不把那工作看得很重要,經常上著班就溜回來了。老東很高興老婆溜回來,一來可以料理家務,二來可以和他漫無邊際地聊天,使他忘記一些苦惱的事,三來她那種偷偷摸摸的行動也很稱他的心,老婆與他是很相像的。
「決不多給了!」他說,還在桌上擊了一掌。
老東回頭,房子里並無一人,說話的當然也不是大彭。
「我要跳下去了。」
他在廚房呆到快天亮了才上床睡覺。
老婆一下子說了一大通,攪得老東的腦子都糊塗了。
「我聽你說起過他,」小光又說,「你並不尊敬他,為什麼呢?我想這就是你的毛病所在了,你要來樹林里,卻不和老言聯繫,還有點厭煩他,這可不好。剛才我在路上告訴小奇,你有一雙皮鞋打算送給他,我自作主張說了這話,所以我們打算回去時到你家去拿皮鞋,你不反感吧?我這個夥伴,什麼都偷,什麼都要,人卻是很直爽的。你的吊床,我們送給老言了。」
老東嚇得連忙從地板縫移開,他擔心要出什麼事。大彭已是睡著了,大概鬧騰了一天,他已是累極了。老東想到大彭住在這樣複雜的環境里,卻從不東張西望,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可以說什麼人,什麼事全不在他眼裡。老東自己缺乏的就是這種性情,比如現在呆在這樓上,他老想著家裡的事,老婆不知要如何著急,那隻名叫阿黑的貓不知要如何搗亂,還有抽屜里的那些線描草稿,會不會被老婆扔掉,住在後面的中學生會不會來偷東西,一想下去就沒個完,恨不得立刻飛回家裡去。現在他是落入陷阱了,「陷阱」這個詞是大彭說的,「一個陷阱裏面的兩隻狐狸」,他這樣說過。
「這是我的小小的秘密,算不了什麼,而且也很容易忘記的。你也可以反反覆復地做某樁事,不一定是做操。不要畫風景,那種事用處不大,你會找到自己的工作的。大彭就是你身邊的榜樣吧?我倒是和他熟,他每天都吸氧,我知道得很清楚。」
他們到達樹林時,老言剛好睡醒,正在做一套自己發明的屈腿動作。他明明是看見了他們三個,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並不吸氧,只是在家中倒騰那些廢品。」
他一翻身爬上弔床,又開始睡覺。老東在周圍檢查了一下,始終沒發現他買的那副吊床,原來兩個小偷在撒謊!是他們把他的吊床藏起來了,又編出這些謊話來騙他,現在他總算看出了他們的貪婪。他又覺得好笑:本來他們就是小偷,怎麼會不貪婪呢?是自己要把東西送給他們的嘛!
「你怎麼這個時候才出門,還不趕緊,你太喜歡磨磨蹭蹭了。」
「你怎麼成了個萬事通了?」他生氣地質問她,心裏充滿了厭惡,「這世上還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嗎?」
原來是老言,提著吊床站在門口,通體健康,精力飽滿。
小偷顯出很不高興的樣子接過錢,卻不離開,反而坐下了,東看西看的。
「關鍵還在你自己,你這人眼高手低。」他看定老東,直看得他不好意思。
「這個人,我們的話一句都聽不進了。」小光說,「喂,你先不要走,你就這樣走了的話,太不負責任了,你會搞得自己無地藏身啊。大彭那裡你也去過了,他的房東,就是樓下那一家,要找你算賬呢。你看,到處你都欠著賬,就是樹林里的老言,對你也是心存芥蒂的,你太不招人喜歡了。你是準備去老言那裡吧?剛才我們見到了他,他也要清算你的一些事,因為你背信棄義,口裡說一套,做的又是一套。」
「早不了,小偷們要和我去機械廠偷銅螺絲,我怎麼早得了。我一個人去樹林吧,又心裡不安,近來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底氣不足了。」
老東聽不懂女人的話,不過這一跑,肚子倒沒那麼餓了,趁著精神振奮,趕緊往城裡走。
「你到底在找什麼東西?」老東湊近他問九*九*藏*書道。
本來老東是想表白自己,現在經大彭一說,反倒覺得自己的表白很滑稽了,真的,他到底想要表白什麼呢?
「近來它變得很頑固了。」老婆露出笑意,飛快地扒了兩口飯,又抬起頭來。「你沒想過買吊床的事嗎?商店裡到了一種好麻繩的,價格也不貴。」
「我?找東西?你真是小看了我。」他哼了一聲,不想理會老東。
老東覺得有點起雞皮疙瘩,難道老婆也加入了這種合謀?森林裏面的一幕歷歷在目,現在他隱隱約約地看見了不好的兆頭。
老言正說著話,小光他們來了,一來就吆喝著要老東為過去的行為不檢向老言賠禮,又說賠完禮還得馬上帶他去機械廠偷螺絲去,時間已不多了,要趕快。老東就說他記不清自己到底有哪些地方行為不檢了,他的錯誤太多,腦子裡成了一筒漆。
老東一坐下,他們又繼續討論。
老言一絲不苟地踢腿,立正,雙臂平舉,彎腰,旁若無人。
「這裏賣的吊床全是一個樣,以後可要看仔細了!」她一邊目送他們離開一邊大聲說。
小偷並沒走遠,就在離他家不遠的地方站住了,背對著老東的家。想到小偷什麼都沒拿走,他心裏又有點歉疚,於是朝著窗外大喊:
小光嘴一撇,十分鄙夷的樣子。
雖然窗戶上有鐵護柵,人們還是像驚雀一般往四周散開,有人在說他「瘋了」。小光和小奇站著不動,唾沫橫飛地告訴大家,說老東做賊已有很長一段歷史了,他這個賊還特驕傲,大白天里想要什麼就徑直去拿,毫無顧忌。說得人們一驚一乍的。他倆越說越來勁,後來散開了的人群又圍了攏來,老東立刻感到自己底氣虧得厲害,於是又往角落裡躲。小光他們偏不放過,數落的聲音越來越高,所有的人都在附和他們,一些人還朝窗口吐唾沫,高喊要把他「吊起來」。由於老東背對眾人躲在角落裡,小光又說他是鄙視大家,於是群情更加激憤,似乎要推門而入。
「貓在哪裡叫?」
老東走到大路上,碰見他老婆,老婆面有喜色。
他們又回到了大彭的閣樓,外面已經下起雨來了。
「那麼它到底是怎樣一隻動物呢?」中學生走近一步,彷彿看穿了老東的心思,「我父母要我來搞清這件事,你不反對吧?」
大彭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帶著譏笑問老東:
「你還是死了那條心,坐在這裏旁聽吧。等一會兒我們帶你去向老言賠個禮,就一切順順噹噹了。」
「我當然不答應,怎麼能讓外人來干涉我們家裡內部的事情。」老東倒退兩步,心裏立刻緊張起來,「我們會處理好的,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問題。」
「我告訴你一件事吧,就是關於我們的貓的。早幾天它還在你對面瞪著你,頑固不化的樣子,可是昨天,它居然瘋了,在廚房裡亂叫亂撞,把瓷器都打碎。只要看見我拿出一個碗來,它就撲上來一撞,把碗撞到地下打破,還來咬我的手。我嚇壞了,連忙逃開,我一走它也走,我一回來它也回來,一來就發瘋。我想了好久,最後用麻繩做了個圈套,當它過來襲擊時一套套在它脖子上,然後抽緊,把它吊在灶台下。現在它總算安靜了,可是我看得出來它還是很仇恨的,剛才它故意將屎拉在自己的飯盆里了。小光他們也來看過我們這隻貓,很欣賞它的一些做法。」
老東覺得自己被人遺棄了,被人遺棄的感覺比被人糾纏的感覺更令他煩惱。他回想起那個冒牌畫家大彭,回想起他在麵館里吃榨菜面的樣子,覺得這個大彭做一切事都是津津有味的,他沒有空虛的危機感,因為每天都有事做。老東設想著他一定是總在那閣樓上清理廢品,那麼大的閣樓,廢品堆成山,夠他乾的了。現在他又增加了一項活動:加入小光他們的偷盜,大彭真是精力旺盛啊。想著大彭,他就產生了一種預感,他感到這個人是知道那種線描的畫法的,只是他不說出來,也沒畫罷了,也可能他畫了之後藏起來了,這種事是有的。老東有點自慚形穢,因為他總是晚一步,比誰都晚一步,誰都可以教導他,包括那中學生。大彭滿臉病容,枯瘦如柴,可內心沸騰著激|情,兩隻眼睛熠熠生光,這樣的人用不著去吸氧也過得很好,難怪小光他們那麼看重他,相反一點都不看重自己。越胡思亂想下去,越覺得自己干不好偷盜這一行,要是他們真來喊他一塊去,說不定會大出洋相呢。他既缺乏技巧,又缺乏大彭那種膽量,對任何事都畏畏縮縮的,確實,只會耽誤他們。那麼就乖乖去森林吧,拋棄塵念,安安心心做深呼吸,領略領略老言的意境。想到這裏,他便去找老婆買的那副吊床,找了半天找不到,翻箱倒櫃也無濟於事,後來記起老婆當時說過要交給小光他們保存。她心裏對他有點輕視,這他早知道。他空手走出門去。
老東急忙奔過來死死地拽住他,他並不掙扎,就坐在那裡不動了。老東心裏想,他也許是說一說好玩的罷了,就鬆了手。
「看什麼呢,他們每晚都在那下面。」大彭嘲笑道,「他們很關心我。有一回我從窗口跳下去,他們正好守在那裡,就把我接住了。從那以後,他們總等在那裡,心裏盼望著我還會有些什麼出奇的舉動,我弄出一點響聲,他們就要分析老半天,他們始終牢記著將我在窗下接住的那種榮耀。我們開始做深呼吸怎麼樣?你也躺下,就這樣平躺在地上,好,不要出聲。」
「你平時在哪裡做深呼吸呀?」
他們倆朝老東擠了擠眼就離開了。
老東松出一口氣,聽見貓還在叫。
「吸氧是很好的,你乾脆每天去樹林里,形成一種規律,反正你退了休,每天沒事幹,這樣就等於有了一種職業,正好我把你的事拜託給小光他們了,你和他們一起,我也放心。前些日子,你每天失魂落魄地在紙上畫來畫去,我一直為你擔心,不知道你到底要尋找什麼東西,會不會走火入魔。你今天是提早回來的吧,開始的時候不習慣,提早回來是很正常的。我也認識大彭,大彭那種人非常超脫,人們不會很快理解他,可他身上有種特殊氣質,讓你難以忘懷。」
他們另外擇了一條小路回家。在路上,老東看見老言的吊床高高地懸在兩棵老楊樹之間,他本人已經在那上面睡著了。小光和小奇走得飛快,似乎根本沒看見老言。
「哈,你真變聰明了!你今天晚上來我家吧,我弄到一輛舊摩托車,我要干一夜的修理工作,你來了正好幫我的忙,小光他們也來,還有老言和你老婆,大家都來。我樓底下那一家,今天夜裡要殺一頭豬,我和你將在豬叫聲中愉快地工作,其他人會在旁邊觀看,柜子里的那位老兄也會在今夜走出來,與我們團聚。」
「為什麼不要這個家?說得倒輕巧,明天我還要畫線描呢。我覺得我就快想出那兩句模稜兩可的話來了,但這一次又沒有相應的圖像與之相配。」
「我昨天就預料到了,你老婆又告訴了我,我和我的同伴準備與你同行。這就是我和你講過的小奇,你看他多麼精神,他差不多什麼都偷。」他將身後的白髮老頭推到老東面前,老東嚇了一跳,連忙觀察女營業員,幸好那女的見怪不怪,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不是逮捕,是他們和我開個玩笑呢!」他連忙分辯,「你想,我這號人,做得出什麼壞事呢?」
老東又氣又急,透過窗玻璃向外看,看見黑壓壓的一群人跑過來了,跑在前面的竟然是小光他們!那些人團團圍在窗前,一個個伸長脖子朝裏面窺視。老東躲在角落裡,可怎麼也躲不開人們的眼光。他聽見大家都在議論丟東西的事,不由得怒火攻心。他走過去「砰」地一聲打開窗戶,用手指著人群裡頭的小光,大聲說:
「當然是買的,你還以為是撿來的呀。什麼東西一到你手裡就沒有了。」她做了個鬼臉,又把吊床包好。「你是靠不住的,只能交給小光他們保管,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
一覺醒來,聽到小光說出「無可救藥」四個字。老東正要仔細傾聽,他們又回到了關於「驕傲」的老題目上,老婆又舉出好多例子,小光和小奇又一一反駁,這場辯論長達幾個小時。老婆雖節節敗退,卻還在負隅頑抗。老東覺得自己又要打瞌睡,於是抓住一個空子對老婆說:「該去上班了。」老婆一臉通紅,說自己正在興頭上,怎麼能去上班,還說老東思維退化,連他們的話都聽不懂了,他們從頭到尾講的不是別人的問題,正好是他老東的問題,而他反而打瞌睡,真是沒辦法了。老婆說了這幾句又回到她的辯論里去了。
「你的脾氣要改一改,」小奇以得勝者的口氣向老東說,「總像這樣糾纏一些細節很不好。現在言老師要睡覺,你守在這裏吧,我和小光這就去機械廠,言老師醒來后,你再不要向他提那種問題了。」
「你根本沒聽懂你老婆的話!」大彭發怒了,瘦臉漲得通紅,「你去了好幾次樹林,什麼都沒搞,只不過裝裝樣子,小光他們都告訴我了。」
「我現在要去上班了。」老婆高興地昂著頭說,「我把老東交給你們了。」她像年輕人一樣彈跳了一下,走出門去。
說完她就沖向屋內,老東知道她是與黑貓作鬥爭去了。一會兒便聽見貓的慘叫。
「繩子在樹上怎麼也系不穩!有一回我以為系好了,就躺上去,沒想到摔了下來。我被摔在地上,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久,覺得前途真是一片暗淡,你想想看,我這麼老的人,摔了這麼重的一跤,可以說一下子將這些時候以來吸氧的好處全都損失了。於是我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每天這樣勞神費力去森林里吸氧是否值得?是否過於強求自己?這個問題你如何看呢?」
「看來處處都是陷阱呀。我希望你明天早一點來樹林,來晚了我就睡著了。」
「他這個人,那種骨子裡頭的驕傲就是改不了。」小奇也在邊上幫腔。
老言又坐了一氣,突然問:
「他就是那個賊!所有的螺絲都是他偷的,我親眼看見了!」
下半夜大彭開始大喊大叫,聽不清他叫些什麼。他叫過之後就搖搖晃晃站起來,坐到了窗台上,用一些手勢比劃著。
「我這個傻瓜,居然還請假呆在家裡。我今天完全垮掉了。我從機關回來的路上看見小光他們滿載而歸,我就有種不祥的預兆,我覺得你無法使自己靠近他們。回來后,我心灰意懶,正好碰上那中學生,中學生笑容滿面地站在門口和我打招呼,我知道他是來偷貓的,我就將貓用繩子拴好,交給他帶走了。我一衝動就做出了這種事,因為我看不到希望。現在你回來了,證明我的預感沒錯,其實中學生也告訴我了,他說你在敷衍我,拖一天算一天。我這個人,怎麼一直沒看出來呢?我把貓兒讓給那小混蛋了,因為它對你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啊。」老婆一邊說一邊順手熄了燈回房間里去了,把他一個留在墨黑的廚房裡。
今天老言又來了,還是容光煥發,渾身洋溢著新鮮的氧原子,只是他的表情有點猶豫不決的樣子,不像平時那麼自信。
「停一停!」老東說。
「拿走就拿走,要什麼讓他拿什麼!」他有點賭氣,又有點豁出去的感覺。
老東在旁邊閑得無聊,就站起身,打算向外走。
老東又死死拽住他。
「好!你試試看!我可是有準備的!」她亮出一把菜刀,猛地砍過來,老東連忙閃開,拔腿便跑。女人緊隨其後。
「你學不會嗎?」老言探究地看著他,「有很多表達方式,長壽的話題只是其中的一種表達。其實你也是天天在想這件事的,用不著專門去學,只要正視現實就可以了。最近我發明了這套操,每天反反覆復地做,就像你剛才看到的那樣,我覺得心裏踏實多了。」
「買好吊床就動身,你怎麼知道的」老東皺了皺鼻子,很不高興。
「那兩個老頭來過了沒有呢?」
「打開門讓他出來和我們聊聊吧。」
「現在你已經退了休,坐在家裡,生活的空白席捲而來,是這麼回事嗎?你就想畫一種線描,可是你又畫不出你最終想畫的那種風景,再說人也不能整天畫,那是難以忍受的。你還看不起你的朋友老言,因為他來了就只談一件事:吸氧。你也關心活命的事,可是談多了也無法忍受,你去樹林里根本沒好好吸氧,東想西想的,又和小光他們鬧彆扭,心裏不暢快,你還特別愛計較一些小事。現在小光他們給你指出一條出路,就是和他們一塊去偷銅螺絲,你不想去,因為他們正是你最不能忍受的人,而你又離不開他們,我說得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