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與蟲子有關的事

與蟲子有關的事

「唉,你這個人,還沒有明白嗎?」她嘆著氣,很遺憾的樣子。
「夜裡我喊了你幾次你都沒聽見。」她說,那聲音像輓歌一樣。
「這就對了,我也是這樣想的。」母親鬆了口氣,縮回帳子里去了。
母親在床上伸了一個懶腰,然後臉朝牆,曲蜷著身子要睡。
句了一怔,看看自己的手掌心,沒有回答。
「來了,就好好地坐下來。」張老頭放下剪刀和小鏡子,開口說道,「我們這些人,你又不是今天才認識,都是老街坊,老鄰居了。這些年我們雖不交談,不來往,對於你那件事情可說是深思熟慮的,你就是躲著我們,成日里關在家裡不出來,我們之間也是心心相印的。不用問別人,問問你母親,你就知道了。今天有機會對你說出來我很高興。我和老闆娘交往很深,這些日子總在討論你的問題,反覆分析過了。她告訴我你拿走了那些蠶屍,也目睹了那棵令人遐想聯翩的桑樹,這會給予你一種很好的影響的。如今這世道,我們的影響力越來越薄弱了,你要好好把握自己,日日里想念著那樁事,切不可迷亂起來。」
句了那天夜裡睡得特別死沉,打雷的季節他總是這樣,外面下特大暴雨他也沒聽見。早上走到台階上,看見母親站在冬青樹下,臉色蒼白。
「原來這裡有棵桑樹。」句了對他說。
「那個人輕輕飄飄……」妻子很疑惑。
「蟲子並不重要,我消磨時間罷了。」句了也不好意思起來,又有點惱火。
「媽媽。」他遲疑地移動腳步往那邊走,覺得很羞愧。
「你站在樹下等吧,她快來了,她是以此為生的,不能不來。」清潔工撇下句了走了,因為他要回去工作。
「要去。」
「我不能告訴你們,反正她離這裏不遠。她說在我們家住了這麼久,要換一個方式了。」兒子的態度不像在賣關子。
「這下你可明白了,你看看這裏。」她用手指了指小腿上的那一大塊紫癜。「跌壞了腿。這或許是一件好事。那裡面很熱,我用力向外鑽,我的頭往兩邊頂來頂去,這種形象一定很滑稽吧。」
三條蟲子的屍體躺在泥地上,母親正用樹枝去翻看。
「你談到這些使我遐想聯翩。」句了由衷地說。
「死了的蠶子全在裏面,現在已經干透了,縮得比火柴棍還小。你帶回去吧,放在耳邊搖一搖,可以聽到那種撞擊聲。」
「句了!句了!我早就知道你還會來的!」
「我們生活得並不怎麼愉快,」老闆娘在身後說,「可養蠶的確不失為一種樂趣,我知道你已經聽人說起過這種工作了,所以今天讓你來親身體驗一下,你覺得這盒蠶怎麼樣?」
句了看見他的兩腳像鐵釘一樣釘在地上。
「我還以為……」
「你笑什麼呀?」妻子問。
「噓!你母親正在作進一步的考慮。」老闆娘輕聲說道,「她告訴我,她要全身心放鬆一下,她的腿已經好了,昨天我們一塊去了三角塘,撈了些蝦回來,我們倆就像漁夫一樣凱旋而歸。」
句了瞟了她一眼,又升起那個疑問,隨即又覺得羞恥。
「一些不存在的人罷了。」他敷衍著妻子,走到樹下面,撫摸著那幾根旁枝,腦子裡升起稀薄的夢想。
句了將紙盒往桌上一放,跑出門去追他。追出好遠,撞著了好多人,遭到別人的破口大罵,最後還摔了一跤,把臉都擦破了,別人都看他的笑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頭,是老闆娘。
「幾時去買鴨子呢?」她從蚊帳裏面探出頭來,眼裡顯著洞悉的眼神,「那可是你的理想啊,這件事我和你都夢想過十幾年了,現在你的頭髮也白了,實施起來還是那麼困難。」她說著就要從蚊帳里掙扎出來,手裡的棍子在地上敲得「嘩嘩」地響,她的一隻腳也被帳子纏緊了。忽然,「砰」的一聲悶響,母親龐大的身軀從帳子里翻了出來,摔在地上,兩腿像螃蟹一樣划動著。
為了等他,句了不出門了。母親對他的這種舉動也十分滿意,說她自己是很懂得句了心裏考慮的事情的重要性的,這種話是通過妻子的口輕輕說給句了聽的,卻使得句了暴跳如雷。
「媽媽!」句了喊道。
句了想起跌落在地上的青蟲,還有那些操勞,對自己過去的痴迷有點不好意思。又有蚊子來襲擊他的臉,他「啪啪」地在臉上打個不停,十分狼狽。那個人的腳很大,穿了一雙舊膠鞋,膠鞋在水泥地上隨他上身的動作移動著,他定睛一看,水泥地上竟被那人踏出了一道窪痕。這種事句了以前連想都不敢想,在那個人來說卻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小菜一碟。他繼續剖鱔魚。
「桑樹是我挖掉的。你是來這裏消磨時間的吧?」
「這是個什麼人,認都不認識,他來了你就跟他走,你怎麼可以這樣。近來你變得這麼隨意了,真沒想到。」
他將四肢抽搐的母親抱回床上,母親安靜下來,含糊地說了一句:
句了站了一會兒,感到很無味,就開始在院子里踱步,一會兒功夫,手臂上就被毒蚊子咬了七八個紅腫塊,癢得鑽心,他差點要掉下淚來了。看看那人,毒蚊子根本不咬他,也可能是他被咬了完全沒感覺。
句了發了一下呆,用手絹擦著臉上的血,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旁邊的人鬨笑著,有兩個小孩還跟了他一截路,唱小調譏笑他。句了在想自己到底做了一些什麼,什麼事情沒弄清,想來想去還是糊塗,懷疑自己永遠也弄不清了。
「那以前嘛,這院子里什麼花都栽過,不過時間都很短,周圍環境你也看到了,不怎麼好,花兒死得快,開得也不好。」
句了走出門,看見那清潔工也隨後鑽了出來,在句了旁邊行走。
「沒說。他說他目前手頭還有些事要處理,他這個人行蹤無定,做事又沒有恆心,所以他必須找個搭檔,使自己事業有成。我不太相信他的話。」
「你既然來了,又急著走幹什麼呢。」老闆娘說,她搶先走過去把門關上了,然後又昂著頭回到她的位置,拿起毛線。
「城裡面是禁止養雞鴨的,你想過沒有啊?」妻子擔憂地說。
「明天早上你要到街上去買菜吧?」
他回到廳里,坐在方桌旁,觀看妻子在前面院子里晒衣服,看著看著,眼前就模糊,要打瞌睡,正在這時,母親房裡又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他連忙又奔了過去。
一連好多天他都沒出門,只是發獃,那種念頭依然如小蟲子一般咬嚙著他的心。門外有各式的汽車駛過,還有雜亂的腳步,就是夜間也沒法寧靜。妻子叫他去買菜。
「放手!」句了大叫一聲,母親手一顫,放開了凳子,「我今天不看了,還有別的事,您歇著吧,您腿不好,盡量少走路,這是醫生說的。」他遲疑了一下,又補充道,「還有就是不要激動,激動傷神。」
「在啊,你要見她嗎?我這就帶你去。」
不知是第幾天,他正在吃早飯,竹器店的老闆娘出現在門口。他抬起頭,看見妻子和母親嘴角都掛著鄙夷的微笑,似乎心中有數的樣子。他想了一想,放下碗筷,賭氣似地跟隨她出去了。
「他說了什麼時候再來嗎?」
等了老半天,車子好不容易啟動了,人群鬆動起來,句了便慢慢向外走。走了不遠,忽然看見賣雞蛋的老婆婆的身影,在人流中向外鑽,句了趕上前去,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她回過頭來,句了看見一位年輕女子,滿臉病容,駝著背,就像個老太婆。句了覺得很不好意思,連忙裝作沒事一樣看別的地方。
「他對自己倒底是如何估計的?」一個人在他背後輕聲對別人說,「我覺得他實在是缺乏深思熟慮,太喜歡衝動了。」
「你說誰啊?」老朱瞪大了眼珠。
一個影子投在他的腳下,回頭一望,是一位他從未見過的中年男子,那人也在打量這幾根樹枝,這個人是不是「他」呢?句了看見妻子站在窗口,也在朝這邊望,既然妻子並沒有和這個人打招呼,就說明這個人並不是「他」,而是一個別的什麼人,一個不相干的人。
「今天我又看見他,他說自從在橋上分手以後他還沒和你見過面呢,因為總是不湊巧,這件事一定要想個辦法才成。」
「幹什麼?」母親很生九九藏書氣,「不要這樣喊。我又不是聽不見。」
句了一怔。
句了看見母親的小紙盒放在枕頭邊,就忍不住好奇,走過去拿起紙盒,打開來看。紙盒裡面空空的,什麼也沒有。那麼「嘣嘣」的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呢?也許,那隻不過是母親用指頭敲得紙盒作響?句了站在那裡,感到了母親心裏的城府,不由得就有點顫慄,他記起小的時候,母親常常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放下紙盒,輕手輕腳地走到廚房裡去。
「媽媽!媽媽!」句了奔了過去,彎下腰湊近母親的臉,「媽媽您沒事吧?啊?您怎麼就起來了,真危險啊。」
「只不過你不想承認罷了。我倒是願意帶你去一個地方,反正你也沒有充分的理由坐在家裡不去,你就跟我去怎麼樣?」這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這一次,竹器店的老闆娘很客氣地接待了他,不再帶他往後院去,卻在店堂里找了一把椅子讓他坐下,她一邊打毛衣一邊和他說話,有時來了顧客就去應付一下,完全是一副平平常常的樣子。句了坐在那裡,也覺得自己很平常。
「竹器店的老闆娘來過了,她向你問好,說大家都在想念你。他們是誰?這個『大家』?你新交際的朋友嗎?」妻子問。
他們又穿過長長的過道,摸索著往前走,進到那間房,打開電燈,句了又看見相片里那些要死不活的人,相框外面竟圍了一條黑綢子。
「那裡有一個賣雞蛋的老太婆,你不要買她的蛋,只是將她籮里的雞蛋一個一個拿出來對著陽光去照。老太婆焦急起來,說不賣了,要走,就提起她那一籮雞蛋走掉了,你要注意她離開的方向。她一早就坐在一棵槐樹下面賣雞蛋,你會找得到那棵槐樹的。她離去后,又有一位青年農民佔據了那個位置,那人不賣雞蛋,賣絲瓜,你又假裝要買他的絲瓜,一根一根挑了又挑,他也急躁起來。」
青蟲的排泄也是絕妙的,深綠色的樹葉渣子,一節一節的,從尾部接連排出,實在是瀟洒。排泄完畢后就一動不動了,一動不動的樣子也是說不出的可愛。
「我們在哪裡見過。」那人對句了說,「很可能是橋上。」
「你該走了,」老闆娘拍拍他的肩,彷彿他是一個小孩子,「回去聽那紙盒裡的響聲吧,你母親這個人,我很尊重她。」
「他幾點來的?」
正是那間放蠶的房間,母親躺在昏暗的燈光里,臉上有點浮腫,還有點陌生的表情,她瞪著牆上的那些照片,神態很入迷,他們進去了她還是一動不動。
「哪裡?」妻子問。
「我明天就去市場買些小鴨子來養在這棵樹下,挖個小池子,用竹子圍個籬笆,以後每天挖蚯蚓來餵鴨子,說不定我還要買頭小豬來養,那又怎麼樣。」他氣鼓鼓地對妻子說。
「你碰見我妻子了吧,她總敦促我同你見面。」
「我倒並沒有什麼一定的追求,只不過看看蟲子罷了,您說得那麼鄭重。」句了茫茫然然起來,感到很彆扭。
「這正是你的思維的局限所在,這樣一位母親,你是不可能完全理解透徹的,你只是看見表面現象,對於深層的問題你很少去想。」老闆娘得意洋洋地說。
似乎是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那兩人才沉默下來。句了站起身湊上前去。
句了只好找了張椅子坐下來,東張西望的。他看見牆上也有一些相框,裏面框著些很古板的黑白相片,那些人一個個都像在發怒。
「我在這個家裡占不了多大的地方吧?」她從卧房裡發問。
「你有養蠶的打算吧?」老闆娘忽然就開口了,並不看一眼他。「與那有關的是桑樹,我的後院就栽著一棵,你跟我來。」她起身領著句了,穿過黑洞洞的過道往後面去,喉嚨里發出哼哼的聲音。
「誰?當然是我!還能有誰!」
句了就走到冬青樹下去,獃獃地想剛才那些時間和空間的問題。毫無疑問,那個人另外有一套時間和空間,穿插在竹器店老闆娘和他之間,有時產生無線電波干擾的效應。但他的確看見了那人的一個背影,妻子說他是自認為看見了。還有一件奇怪的事,就是這個家裡的人都在勸他保留那種不切實際的生活態度,都很鄭重地對待他的那些怪念頭,有時反而搞得他很不舒服。他又不能確定自己究竟應該大發脾氣還是俯首帖耳,或裝聾作啞,實際上三者都不能做到。在很久以前飼養天牛的日子里,他終日沉醉於類似瓦片山的風景,時常神遊,他懂得那當中的奧妙。而現在,竹器店老闆娘的後院吸引著他,他就站在那裡想山上的風景。通過他周圍的人的口述,他內心經歷著那種激烈的動蕩,眼前白茫茫的空間里爬著蜘蛛,透過蜘蛛,他窺見了一望無際的雲海,那是遙遠的天邊的風景,他想他也只能這樣,要不然那個人怎麼會看中他的呢?
一會兒,妻子跟出來了,輕聲在他耳邊說:
「能不能談談桑樹以前的事呢?」句了說,「啪」地一聲打死了一個蚊子,臉紅了。
「她是躲起來養的,很少有外人去過她的後院,連我也沒去過,聽說那院子里埋著她丈夫,為了不讓那男人的陰魂騷擾她,她索性鋪上水泥,她是一個做事果斷的女人。」
五年以前,句了退了休,坐在破舊的公寓房前面的小院子里,心裏就想著蟲呀鳥呀的事情,還傻笑。後來城市裡的建築漸漸多起來,周圍全被高樓大廈包圍了,句了坐在落著塵埃的院子里,仍舊在想那些想過了千百遍的念頭,只是偶爾有點感到古怪。那以前並沒有人和他談論,直到有一天,妻子告訴他遇見了長得酷似老朱的男人,從此與此有關的念頭和事情便如雨後春筍長了出來。先是久違了的青蟲忽然出現在門口的樹上,又在一夜之間死掉,後來妻子在街上遇見那個人,再後來又由竹器店的老闆娘將他大腦里那些混沌的事情清晰地講了出來,於是他便生活在一種怪圈似的作用之中了。在這個怪圈裡,母親起著核心的作用,她成天躺在床上,卻洞悉了句了心裏的每一個念頭。句了想,如果他從來沒想過那種事,今天他還會不會與人談論呢?正是因為這是從前無意之中開了頭的事,現在便停止不了了吧。句了拿出老闆娘給他的紙盒,放在耳邊用力搖了幾搖,蠶屍便發出「沙沙」的響聲。
那一天,他正在廚房修理窗戶,看見一個人走進來了,那人像是他的同事,和他一起推銷過皮革的老朱。句了釘好最後一個釘子,便從窗台上跳了下來,去見他的同事。可是屋裡空空蕩蕩的,哪裡也見不到他的蹤影,莫非是白日夢?等了一會,妻子回來了,妻子說:
街上人流如織,她在前面走。
「算了算了,你以為我們見不成面了,是嗎?結果怎樣呢?我今天反倒來了。前不久我也退休了,就想起去瓦片山上養蠶的計劃,我馬上想到了你,於是想來和你聊聊,只有你才能領略這種工作的樂趣。」
「我需要考慮一些問題,十多年前這些問題就出現了,這個地方很適合於我思考。句了你想做什麼就趕快去做吧,怎樣做都可以的。」母親又打了個哈欠,似乎入睡了。
「媽媽好好休息吧。」句了聽著聽著又不自在了,只想快走開。
「因為我把蠶屍全倒掉了,現在只有一個空盒。我們就在後院坐一坐吧,桑樹是昨天挖掉的,因為太佔地方,現在又用不著了,整個後院全鋪了水泥。」
「我快要從那裡面鑽出來了。」
老朱漲紅了臉,急急地分辯:
「我沒有躲,我也在找他,剛才你的話使我想起了一些奇怪的問題,我以前很少去想這類問題。除了青蟲,我以前還飼養過天牛呢!我問你,如果他每次來了都是這種情況,相互見不了面,他會不會失望呢?」
然而他看見了那人的背影,那背影很像他認識的一個人。
「句了回來了?」母親立刻安靜了,臉上浮出笑意,「讓別人去嘲弄,自己想做的總是重要的,我對你還是有信心的。」
「我要去的,我今天下午就去。這樣的好事情,別人想都想不到,我怎麼會隨便斷絕。」
那人看了他一眼,仍舊低下頭剖鱔魚,在他腳下那一堆鱔魚九*九*藏*書骨頭上面,蒼蠅黑壓壓地擁擠著。
「怎麼會養鴨呢?我和你說說好玩的嘛。」句了「嘿嘿」地笑起來。老闆娘也笑了。
「謝謝媽媽,」他直起腰來,「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了,往往沉湎於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剛走的,他非常失望,你總不在,他又不肯等你,每次都那麼匆忙。」妻子顯出空洞的眼神,機械地掃著地。
風在那棵樹的葉片間呼呼地吹著,句了背著手在樹下走了一圈。
句了在門口那棵樹上飼養了三條青蟲,嚴格地說,並不是他養的,蟲子是自己長出來的,句了只不過是沒事就愛去擺弄它們。他搭著板凳站在樹枝間,將那些蟲一條一條小心翼翼地捉下來,放在更嫩的葉片上,沒完沒了地操心著。青蟲胖鼓鼓、綠瑩瑩的,抓在手裡冰涼冰涼,對著陽光一照,可以看見它內部的汁液。青蟲的腳和尾部的肉刺都十分特別,句了百看不厭。後來句了又發現,青蟲吃樹葉不分老嫩,一律吃得歡快,吃飽為止。他不再將它們捉到更嫩的葉子上去,只是獃獃地在一旁觀看,聽那「嚓、嚓、嚓……」的有節奏的聲音,往往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
「不準個屁,竹器店的老闆娘還不是養了,別人能把她怎麼樣?」
「不,蟲子的確是重要的,」母親的表情嚴肅了,「我理解你。你不妨想象一下,我這樣一個老人,差不多是一個廢物了,可我還是有自己的生活,你說對嗎?」
母親盯了他一眼,笑一笑,回到床上去躺下了。
芝麻油在遙遠的過去起著什麼樣的作用呢?
「你年紀也不算小了,誰能騙得了你?這不是自作多情嗎?是你自己願意的!」妻子突然吼了起來。
那人走得很快,一拐就拐進句了的街坊張老頭家中去了。句了連忙隨後跟了進去,他一進去,那人就不見了。房裡坐著張老頭,正對著小鏡子剪鬍鬚,竹器店老闆娘站在張老頭身後打毛線。看見句了進來了,他們倆都做出高傲的樣子不理他。句了在屋當中站了一會兒覺得沒趣就要走。
「你想一想你的所做所為,還有經歷過的事吧,細細地想,做一做總結,內心就會平靜下來。」她說了就一扭身,進到店裡去了。
「喂,你和竹器店已經斷絕來往了嗎?」
「為什麼?」他大聲喊叫。
「媽媽說得也有道理。」句了嘆了口氣,鬱郁地進到屋裡,坐在桌旁用手支著下巴想心事。
她拄著棍子,一跛一跛上了階梯,進到了屋內,就在那裡坐下來抽煙,眼睛還是一眨不眨地盯著冬青樹下的句了。她在想一個問題。
「我知道你們倆談得來。」老闆娘還在笑,「你母親是很有洞察力的。」
「半小時!這是怎麼回事?他來的時候,我正好釘最後一個釘子,我釘完就下來了。等一等,你說的這個他是誰?我們好像說的不是一個人,他長得什麼樣?是不是背影很像老朱?」
「原來那個人是竹器店的老闆娘呀。」他開口說,聲音都變了。
「你剛才到哪裡去了?」句了忍不住問。
「沒有,只是說起那麼大的山,在山上會很寂寞,山上的風景美麗非凡,反正儘是些暗示性的話語,我不清楚他要暗示什麼。」
「所有的東西都纏住我的腳,」母親勉強笑了笑,「你也是一樣吧?沒關係,我就這樣過,你扶我一下,我到床上去。」
句了覺得這個女人最為稀奇古怪,說的話總是暗藏著機關似的。他懷裡揣著紙盒,忐忑不安地回到家裡,一看見妻子就明白她說的那個人又來過了。
「他好久都沒來過了。」妻子的話從耳邊飄過去。
她從五屜柜上頭端下那個大紙盒,句了往裡一瞧,全身立刻起了雞皮疙瘩。所有的蠶子全死了,大都身體發黑,也許死了幾天了。角落裡還有它們蛻下的皮和糞便,老闆娘將僵蠶擺得整整齊齊的。
「我知道,是竹器店的女人吧,她妙極了,蠶養得真不錯,房間里的牆壁上掛著一些英雄的照片,有點過時的那種英雄。昨天我還去參觀了她的後院呢,妙不可言。」
「他在這裏停留了半個多小時,你怎麼說只有五分鐘。他滿懷焦慮,只想見你,我到處找你就是找不到,心裏實在覺得對不起他。」
「我?不,我沒碰見她,我每次來,你家裡都是一個人也沒有,門也喊不開,你母親大約睡著了。」
張老頭也站了起來,和他握手,說:「歡迎常來光臨。」句了就問他剛才領他進來的那個人上哪兒去了。張老頭說那人是街道上的清潔工,常常在街上觀察句了,難道句了不認識他?又說句了太不注意觀察周圍的事物了,走起路來昂首闊步的,這樣很不好。他告誡他:「老闆娘後院的那棵桑樹,值得好好地回憶,那種小樹,一旦見過,終生難忘,很多人都驗證過這件事,尤其在意念集中的夜晚,關於它的遐想就如一條長河。」
妻子一吼,句了反倒不做聲了。他站在台階上,心裏又升起那股茫茫然然的情緒,他感到厭煩。
「那又怎麼樣。」妻子哼了一聲,不理他,菜在鍋中「嚓嚓」大響。
「這是我的朋友,你和他談談內心的苦悶吧。」老闆娘對句了說,「我還要到前面去照顧生意,我把你交給他了,你們會談得來的。」
「可是昨天母親並沒有跟你去三角塘呀,她在家裡,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嘛。」
「我在自言自語呢。我同意你的想法,養蠶是一件充滿樂趣的工作,我也願意在風景如畫的地方工作。我告訴你一件事,就在我們的街鄰當中,有一個人在後院養了一些蠶。」
「最近我給桑樹施了肥,就是你看見的那棵,你該去看看,不是嗎?蠶兒不是太好,死了十幾條,不過餘下的還湊合,我的房間並不適合養蠶,不過也就養下來了。啊,你母親真了不起,跟我來。」
「完全沒有。」句了惱怒地回答。
青蟲正在長大,越來越漂亮了,有時還晃動著頭部,顯出一種莊嚴的古典美。兒子也來和他一塊觀看,父子倆一人搭一個板凳,用一隻手撐著樹枝,不眨眼地看著,還嘻嘻地笑。但兒子不耐煩,不多久就下去了,句了就一個人看,看著看著,就去摸自己眼角的魚尾紋,這兩年他差不多是滿臉皺紋了。
「我不知道。」句了猶豫了一下,又說,「但我已經開始習慣了,安安靜靜地過活,也很合我的意。自從退休之後,我對動蕩的生活就不那麼習慣了。媽媽現在在裏面嗎?」
但是妻子跑了出來,攔在他們兩個之間,要那個人「走開」。那人就走開一點,在遠處等著。
男人走過來了,與他並排站著,抹著手上的魚血,然後從容不迫地點上一根煙。句了覺得這人的動作很熟悉,像在哪裡見過似的。
「他也提到橋上的事,」句了爭辯說,「認不認識有什麼要緊呢?你碰見的那個人,要邀我去養蠶,實際上你也不認識他,還不是一回生二回熟。用不著去找什麼根據的。」句了推開妻子,就跟了那人走,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見母親的臉出現在窗口,臉上的表情很讚賞的樣子,還衝他搖了搖手中的紙盒,那是她自己的紙盒。
兩個人忽然都沉默了。
「奶奶就在這裏不遠,只有我知道她去哪裡了。」兒子說。
句了收起凳子,走回家去。妻子朝他使了個眼色,似乎在笑,仔細一看,又見她並無任何表情,垂著眼在疊衣服。
「我看見他進來的,我想,把這個釘子釘好就下來,不過五分鐘時間,他怎麼就不見了呢?」
「我不是你說的那個人,我是句了的同事老朱,一起推銷皮革的,從前我常來你家,來了就大家一起擠在廚房裡吃飯,我們熟得很,不是嗎?你還送過我一頂草帽呢,你不認識我了嗎?」
「明白什麼呢?」
「還有什麼是我沒見過的?我什麼都見過了,只是坐在這裏等死了,我眼裡一片明凈。我早告訴了你,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母親強調說。
「謝謝媽媽。」句了說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你怎麼能這樣看問題?我是完全理解你的追求的,蟲子很重要,你現在去看吧,來,我幫你搬凳子。」母親跛著腳去拿凳子。
句了走近那個男人,說:「read.99csw.com您好。」
「買雞蛋?」她問,「你把我錯當成什麼人了吧?剛才在那棵樹底下,我就注意到你的眼神與眾不同,所以大家都在擠你,容不得你。你不安於現狀,這又有什麼好處呢?你看我,有我肺病,每天還是來賣雞蛋,不比別人差。我媽媽也是賣雞蛋的,她中了風,一條腿都黑了,所以不能來了,我就繼續了她的工作,我並不小看這件工作。」
那女子說完就消失在人流中,頭也不回。句了想著她的話,心裏翻騰著一些久遠的記憶,那些記憶模模糊糊,想不清楚。
「是啊,是啊。」竹器店的老闆娘似乎聽了他的話吃了一驚,連忙從毛線上抬起頭來附和,「你拿了那紙盒回去了,有沒有靜下心好好地聽一聽呢?這世上的事情啊,說不準。」
他朝裡屋一瞟,看見母親躺在床上呻|吟,一隻手揮動著。
母親看見他的表情就閉了嘴。
「他的背影是很像老朱,瘦瘦條條的。我們一直坐在廳屋裡談瓦片山的事,怎麼沒有見到你,你一定是躲起來了,那會兒我心裏很過意不去。」
「我看不會,他就是要見到你,每次來了都問你去什麼地方了,然後坐下等,當然等的時間很短,但他確實找你有一樁事,我從他眼神里看得出來。」
「媽媽在廚房裡洗菜,她好多了,腿也不疼了。她說以前她一直為你擔心,自己才有病的,現在你好了,她也好了。」
桑樹的確挖掉了,院子里也鋪了水泥,但還是很臟,蚊蠅亂飛,一隻被開了膛的小雞扔在牆角,一個人正貓著腰在那裡剖鱔魚,那人滿面污垢,兩眼無神,有點像句了在相片上看見的那些人。
太陽下面,妻子的影子慢慢挨攏來,她輕聲說:
她搬了個小板凳讓他坐在牆跟的小樹旁,幾隻花腿蚊子朝他臉上撲過來,樹底下積了一灘污水,很臭,可是她叫他不要動,說這棵萎靡不振的小樹可以喚起他很多回憶。句了一邊氣恨地坐在那裡,一邊詛咒女老闆的橫蠻。他就不能走掉嗎?有誰攔著他了嗎?當然沒有,他是自願坐在這裏的。
「他沒說什麼時候來嗎?」
「看個屁!」句了發脾氣了,「那種死東西,我完全沒有興趣,我要去瓦片山上養那種蠶,那種您見都不曾見過的,那才是我要和您談論的。」
「你想清楚了嗎?這可是件大事。」
「媽媽怎樣看待這件事?」
「是誰對我妻子談起養蠶的工作呢?」
「他來過了,坐在這裏和我聊天,東一句西一句的,講些很久以前的事,有點古怪。你不在,他只好走了,他走路的樣子總是那樣輕飄飄的,他說他還要來的,總是要來的,不會不來。媽媽也看見了這個人,也和他談了話,我不是早告訴你他是存在的嗎?」
一天,母親將頭伸向蚊帳外,聲色俱厲地衝著他質問:
他在房裡轉了轉,忽然發現母親不見了。她的床上的蚊帳已經掛好,毯子什麼的也疊得整整齊齊,她出了什麼事呢?
「我不感興趣。」句了嘟噥著,「這有什麼,何必給我看。」
「並沒有什麼,不過隨便說說。」句了閃開了目光。
「沒有。」
「有一個人,從來沒見過,他在街上對我說,他要約你去瓦片山上養蠶,他說那裡漫山遍野全是桑樹,氣候也適宜。這個人我怎麼會從來沒見過呢?他說和你倒是很熟的,是在橋上認識的,當時很多人在釣魚。」
「媽媽的內心真奇妙。」句了說,「這一陣子我已經想通了,今後凡是我的鄰居,比如竹器店老闆娘、張老頭,還有掃街的清潔工,我都要輪流去他們家拜訪,不然我這一生也沒別的事好乾了。」
「十點,坐了半個多鐘頭,我也覺得這事太巧了,你們總碰不上。」
「我不明白你的話,」句了且說且走,「你說得太快了,我的腦子素來有點遲鈍。」
句了就縮回脖子等著。他們倆將畫報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用一些行家的話議論著,句了完全聽不懂。句了心裏想:這種事總會有個完吧?完了之後他們就會來討論他的「問題」了,自己只有耐心等待。他坐在角落裡打起瞌睡來。
母親的卧房裡發出木棍戳地的響聲,是她起來了,她扶著牆,一拐一拐地移過來,盯著老朱看了看,斷言說:
母親為什麼起得這樣早呢?這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出現,他繼而覺得自己的疑心很可恥。
「母親在家中等你呢!」老闆娘朝他的背影大喊。
「我看這世界要大亂了,你怎麼會是老朱呢?我們都不認識你,你一來就坐在這裏等句了,今天你終於等到了他,可說是有志者事竟成。你們一定有重大問題需要好好討論,我這就到你那邊房裡去,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母親退回自己卧房裡去了。
母親在帳子里撥弄著小紙盒,發出「沙沙」的響聲,線毯又從帳子里掉出來,拖到了地下。句了想象著母親在那裡面就如蠶兒咬破繭一樣焦急,再過一會她又要用棍子敲地了,他趕緊離開卧房。
「媽媽有事嗎?」
「這個院子里什麼都有,難道你就沒看出來?我規劃過各種各樣的模式,有段時間,這些模式交叉出現,房子里每天電話鈴聲大作。你要是不信,我就挖出點東西來給你看。」她轉身拖過一把二齒鋤,舉起來往水泥地上挖,鐵齒碰撞出火花。剖鱔魚的男人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忙他的去了。句了看出她在虛張聲勢,就不理她,她氣呼呼地扔了二齒鋤往前面店鋪走去。一陣風刮來,句了聞見了芝麻油的氣味,他懷疑那氣味是從水泥下面鑽出來的。
句了將母親扶到床上躺下,床上的線毯被揉得皺巴巴的,散發著老年人的氣味。在床的一個角上,也有一隻很舊的紙盒,式樣酷似竹器店老闆娘送他的那一隻,盒子里不知裝的什麼東西。句了為母親掖好帳子,內心升起無限的愁思。
「桑樹正是從瓦片山上移栽過來的,那是一座荒山,」她輕聲說道,「你當然見過那種山,各種各樣的形式都是殊道同歸。你最好是每天來這裏看看,隔一天來一次也可以,我會幫你留著那些蠶子的。」
沒有了母親家裡顯得異常寂靜,似乎大家都在輕手輕腳地行動,心中懷著默契。句了換了一身衣服,穿上皮鞋,走出門去。他走到外面,似乎心裏有很明確的目的。
「我東找西找也找不到你,他又走了。」
「你的精神看上去好多了,」妻子一邊幫他拍身上的灰一邊說,「沒事就常出去走走,很有益健康的,現在你出去后,也沒什麼人來這裏了,這是不是有點怪呢?」
「斷絕?怎麼可能呢?我只是想……」他遲疑不決,這個問題太突兀了。
是啊,也許老朱的重大意義就在這裏?還有竹器店的老闆娘,剖鱔魚的人,似乎在交流想法,還有母親和妻子,涉及的都是一件事:去瓦片山上養蠶。那個人是存在於大家的談論中,還是真的出現過?
「我?除了這條街,我還能去哪裡,每天我都和你打招呼,問候,你真是貴人健忘。我心裏裝了一些各種各樣的線索,今天我對你說,跟了我走,你會發現好多你沒記住的事。我們這就去菜市場找那賣雞蛋的老婆婆,你沒理由不去吧?」
「但是她說那人是個男的,而且從未見過,他在街上認出她,提到瓦片山,讓我去那種地方,那裡漫山遍野全是桑樹,鳥語花香,還有霧……」
「我總共喊了你三次,」她揮舞著當拐杖用的棍子說,「你都沒醒。」
句了跟隨老闆娘回到店堂里,遵照老闆娘的囑咐坐在椅子上。老闆娘時而起身應付顧客,時而一邊織毛衣一邊和句了說些不相干的事。慢慢地,句了的思緒被拖了進去,也開始信口開河地說些不著邊際的事,說完了又無緣無故地笑。不久來了一位顧客,正是句了的妻子,來買蠟燭的,她看見句了,顯得很高興,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來,蠟燭也不買了。她告訴他家裡門前那棵樹被一個頑皮的小孩將枝丫全砍掉了,現在光禿禿的,矗立在門口,怪不順眼的,又說那種人家的小孩,沒教養到了這個程度,真該死,幸虧沒養鴨,要是養了,肯定被他弄死了。
「我來好幾次了,你都不在,真不湊read.99csw•com巧。」他微笑著。
他紅了臉,慌亂地低了頭走進店裡,一言不發。
句了看著窗外不做聲。
雖然口裡這樣說,句了那天下午並沒有去竹器店,他在拖時間,第二天也沒有去。太陽照在門前那棵樹上,殘餘的那幾根旁枝依然是活生生的,妻子從樹下走過,那身影分外顯得瘦小。
他決心下次再去看青蟲的時候,一定要偷偷摸摸地行動,免得母親聽見。一般來說,她只要不聽見他往外走,是不會喊他的,她基本上是躺在床上不動。
句了回到家,妻子正在煤氣爐子上炒菜,胳膊一揮一揮的,好像在打仗。
「句……了!句……了!」母親沙啞的聲音在房內響起來了,頑固得很,「句……」
句了記起那半個小時正是他在竹器店的後院看桑樹的時間,從老闆娘的店子出來,他還去買了一把豆角,打了一斤醬油。
「我真羡慕你啊,隨隨便便就在水泥上踏出一道窪痕。我靜不下來,尤其夕陽落山那一陣,總是擔心什麼人要來,媽媽也從蚊帳里盯著我,你有媽媽沒有?」
「你從小就是這樣的……那個人來過了,我也和他談了,他對你是重視的。這一次他又走了,沒有見到你,你會想得通的,其實這種事一年裡頭總發生一次,是不是?我老了,成天躺在這裏,不敢隨便出門。春天裡看見你飼養青蟲,我也跟著產生很多的想法,你總有那麼一些重要的事掛在心頭的,我全理解。」她的眼裡射出陰森森的光。
句了打算繼續等他,因為他今天已經看見了他的背影,那背影酷似同事老朱。
「為什麼呢?」
「用不著去看蠶了。」她回過頭對他說。
「原來媽媽在這裏。」
「媽媽到哪裡去了?」句了問妻子。
老闆娘放下毛線,和張老頭湊到一處翻看一冊畫報,在上面指指點點的,句了伸長脖子去看,看見畫報上畫著很多圓圈,大圈套小圈,紅紅綠綠的,他再要看,老闆娘將他推開了,瞪著眼呵斥他:
「這是哪裡來的車,怎麼開到菜市場來了?」句了憤怒地問旁邊的人。
「並沒有什麼事,只是關心而已。」母親有點不好意思,「你在看蟲子嗎?蟲子也很重要,我又打擾你了。」
一大早句了就在擦皮鞋,他把全家人的皮鞋都拿出來,仔仔細細地擦著,沒注意到有個人已經在他面前站了好久了,抬眼一看,那人正是同事老朱。
「媽媽其實是搬走了。」妻子歉疚地說,「我怕你接受不了才說她在廚房的,她的舉動把我嚇壞了,她說走就走,一點都不通融,我們得罪她了嗎?其實有她在這個家裡我們倒有了主心骨似的,為什麼她這麼快就走?」
「你們合夥欺騙我呀?什麼漫山遍野的桑樹,宜人的氣候,這不是存心……還有媽媽,動不動就說蟲子的重要性,專揀這種事說。我被騙子包圍了!」
句了瞟見那個人頭都沒抬,隨著他雙手的動作,兩腳在窪痕里有節奏地移動。他將紙盒放到耳邊搖了幾下,幹了的蠶屍發出砂粒的響聲,給他的感覺怪極了。
句了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老朱了,近來他糊裡糊塗的,門也很少出,差不多把竹器店那邊的事都快忘記了。他坐在屋裡,竹器店的老闆娘來窺視過幾次,假裝路過,腳步踏得很響,有一次還帶著那剖鱔魚的男人在身後,但句了非常厭倦。不知怎麼的,這一段時間,就連老朱也不上門了,他倒是盼望老朱來聊一聊心中的那件事,減輕一點煩悶,可他就是不來。沒有人來往,只是在家裡做點小修理,於是成日里聽見母親在蚊帳里埋怨,怨句了進取心不夠,沒有儘力去做自己要做的事。她的聲音在帳子里忽高忽低,聽不大清楚,她不再把腳伸到外面來,也不從帳子里向外探頭了,只是弄出些奇怪的響聲,使他聽了比先前更加煩躁。
「你在菜市上轉來轉去的,我知道你要等誰,我也知道你找不到了。有個女的從後面一把抓住你,給了你一拳,因為你踩翻了她的菜擔子,你太專註于自己心裏的事了。那一幕剛好被我看到,當然你是看不見我的。」
他向外走,又快經過竹器店了,他想繞到街的對面去,剛一抬腳,看見老闆娘正伸長脖子朝他望,還招手,喊道:
但是母親並不在廚房,句了又在屋裡找了找,也不見她。
「有個人常來聊聊真好啊!」母親在那邊大聲說道。
「你怎麼這樣急躁起來,那個人根本不是竹器店的,我在街上遇見的他,是一位我們從未見過面的人,你剛才說竹器店的老闆娘就是他,我很生氣,也許他們之間有什麼關係,可確確實實並不是一個人呀。我為什麼和他搭話呢?我看見你對青蟲入迷的樣子,就知道你會關心他提出的工作。」
「只有在我去竹器店的後院搞那種勾當時,他才來我家找我吧。」句了自言自語道,一下子就明白了。
竹器店的老闆娘用腳踏著後院的水泥地,踏得「啪啪」直響,板著臉問他是不是聽出了埋在水泥下面的是些什麼東西。
回到家,妻子立刻對他說:
「媽媽什麼都知道,你還不了解媽媽呀。」妻子眨了眨眼,嘴一撇。
「你已經想好了,要天天去看老闆娘的蠶子了吧?」母親在背後說,句了回過頭,看見她正笑眯眯的。
他說完就在屋裡踱起步來,覺得自己像個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似的。從前推銷皮革的時候,他的心情與現在也有某些相似之處,那時在人流裏面看太陽,心裏面有很多懸而未決的事,每走一步,就丟下一些零零落落的記憶。幾十年來,他一直渴望一種輕輕巧巧的生活,拼了全力去達到,可就是難以達到,總差那麼一點點。比如現在,他又覺得自己得罪了老闆娘,以及同事老朱。不知道他們會怎麼看待自己,心裏有點忐忑不安。桑樹和蠶子都成了失落的記憶,每當想到這事,就覺得自己在某時某地態度輕浮,缺乏深思。剖鱔魚的男人還在不在那鋪了水泥的院子里干他的本行呢?句了回憶起他那兩隻腳,對他的話記得很清楚,但是當時自己究竟說了一些什麼,卻是一點都記不起來了,那一定是一些非常無聊的廢話吧。還有牆上的那些照片,當時看起來是那麼呆板乏味,現在回想起來,感到了那裡面有某種自己從未體驗過的內涵。
句了在那塊空地上站了一會兒,很不自在,周圍的菜販子吆喝聲四起,主婦們穿來穿去,都用白眼掃他,還有一位故意衝過來撞了他一下又跑開了。忽然前面又開來一輛大卡車,所有的菜販子都得讓道,大家擠到槐樹下面來,將句了推來搡去的,弄得他站立不穩。句了想回家去,但那大卡車將一條窄道堵住,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法通過。
現在句了感到了,無論他是坐在家裡,還是走到街上,他始終是在別人眼皮底下活動的,因為這,他有點高興,又有點不高興,有點我行我素的自豪,又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沮喪。
他一天比一天沮喪,腦子裡面出現了一些蜘蛛的形象。
「你們倆談過了吧?」老闆娘從過道里走出來,滿臉全是笑,手裡捧著那個裝蠶的紙盒。她將紙盒交給句了,說:
這些年母親總喜歡在帳子里搞小動作,撥弄一些小物件,弄出種種響聲,隔著帳子誰也弄不清她在做什麼,句了也從未想過那會有什麼意義,現在意義突然從那蚊帳裏面凸現出來了,句了感到自己正像蛞蝓一樣分泌出粘液。
「媽媽是說蠶子的事嗎?」他覺得周身汗毛豎起。
近兩年來,句了的生活越來越單調了,剛退休時,他還畫點畫,練練字,時間也比較容易打發,可後來他就不怎麼畫,也不怎麼寫了,時間變得暖昧起來,到底是長還是短往往搞不清。在他的生活中,再也沒有什麼大的事件了,要說有的話,青蟲可以算得一件大事,那一段時間,他確實被吸引了一陣子,隨著蟲子的死亡,小小騷動也平息下去了,他坐在樹下發獃。然而妻子又提到了一位養蠶人,那個人果真是養蠶的嗎?他又怎麼知道自己還有這種興趣呢?他不想和妻子談,也不想和母親談,煩悶起來便往外走。外面人群熙熙攘攘,機動車弄得街上灰霧衝天。糊裡糊塗地就九*九*藏*書進了一個賣竹製品的店子,老闆娘正在織一件紗衣,頭都不抬,聚精會神的樣子。
「我覺得是一個人,這種事常有的吧,用不著分得那麼清。」
但大家都裝聾作啞,有人還對他做出譏笑的樣子。
「婆婆說的,不正是你所想的么?」她總是這樣說。
「他的樣子不太踏實,說話時打著輕飄飄的手勢。」
後院很大,很凌亂,養著一些雞鴨,擺著幾個廢紙箱,院牆下面確實有棵小桑樹,桑樹長得不太好,病懨懨的樣子。在那裡站了一會兒,她又要他去看她的蠶子,他們又折回來,穿過黑洞洞的過道去了一間陰暗的小房間。她從五屜柜上頭拿下來一個大紙盒,紙盒裡放了一些桑葉,爬滿了瘦瘦的蠶子,這是些營養不良的蠶,有的一動不動,正在蛻皮,桑葉也不太新鮮。句了突然一陣噁心,就掉轉了頭,假裝看牆上的相片。相片上面全是些無精打採的人,又像有滿肚子怨氣,一個個臉拉得老長,眼神空洞。
「你的媽媽,已經來我這裏住下了,這件事你知道嗎?」她從毛衣上抬起頭來,「她真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女性啊。近來我們都不再緬懷,我們大家要重新開始。我、你母親,還有院子里剖鱔魚那一位,他是我弟弟,我們三個人靜靜地住在這裏,彼此間也很少說話,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而你,每天都來拜訪,坐一坐,說些不相干的事,我們彼此十分滿足。往往有那麼一會兒,我們都聽見了街上人來車往,看見了那些男男女女的身影,你母親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我弟弟從後院走過來,也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而我,在毛衣上織出了一朵水仙花,我們抬起頭來,看見你出現在夕陽里……你怎樣看待你目前的狀況?」
句了心裏湧起一種模模糊糊的東西,他感到喉嚨里哽咽起來。他並不想去瓦片山,尤其是現在,但是站在樹下,聽妻子講那個人的事,無端地就感動了。
不知什麼原因,門口那棵樹顯出了頹敗的景象,句了採取了緊急的鬆土施肥措施,但卻無濟於事。也許問題是出在泥土深處的根部,很可能這附近有人傾倒有害環境的污水什麼的。樹枝漸漸從頂上枯萎了,黃葉掉了下來,句了聽著葉子掉落的聲音,心裏空空落落的。最後死亡的進程停留在那裡,不再向前發展了。殘餘的幾根旁枝依然存活著,好像與那枯死的部分無關。句了天天數那幾根旁枝,數剩下的樹葉,終於適應了這種形態。他想,明年春天還會不會有新枝長出來呢?這棵樹恐怕已經很老了。就是不長新枝,也還有這幾根活著的旁枝,不會那麼快就全部枯掉的。他一根根扳著那些枝丫查看,沒有發現新的病變的跡象,就有點放心了。
句了原先在城裡有一份很不錯的工作,是推銷皮革,工資很高,還有獎勵,可是五年前,他忽然因病退休了。他因病退休后不久,妻子也因病退休了。一得知他倆因病退休的消息,母親立刻不由分說地搬到他家來住,他雖心裏很不情願,但礙著面子,而且母親又十分起勁地包攬了大部分的家務,他也就無話可說了。但是母親前不久出門跌斷了腿,終日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性情就有所改變,她變得稍微有點多嘴,而且有時直接就講出句了心中的念頭,這也使他大不高興。不高興歸不高興,畢竟是自己的母親,又住在一個屋裡,他也不想自尋煩惱,於是句了便想開了。當然母親也並非那種一意孤行的女人,有時候,她看出自己的談話不受歡迎,便及時沉默了。句了的妻子是非常了解句了的,所以她聽得懂母親那古怪的話,她既不反對母親,也不反對句了,她是個騎牆者,為了這一點,句了偶爾也對她有點不滿,可她還是照舊。
妻子想了想,也笑起來。
他拿起手中的鱔魚朝缸邊用力一甩,水珠濺到句了的眼裡。等他揉好眼睛,那人已將那條大鱔魚的腦袋釘到了木板上,「刷刷」兩下剖好,放在一邊了,他的雙手通紅。他直起腰,盯著句了說:
「哈,有意思,說下去!」老闆娘蔑視地看著他,「那種地方我知道一點。」
「我基本上什麼地方都不去,」男人沉思地說,「夕陽落山的那一陣,院子里的確燥熱,蚊蠅像合唱團,我閉上眼睛,想到這水泥地下埋著一切,內心就如死水般平靜。你家的院子里鋪了水泥嗎?水泥可是個好東西。」
「你以後要經常來看我的蠶。」老闆娘嚴肅地皺緊了眉頭,「我灌輸給你的那些思想,你都要好好消化,尤其要尊重你的母親。」
「我很少出門,你也知道,最遠也就走到對面你姨母家。你有你自己的事,我倒忘了,啊,我又耽誤你這麼久了,我完全理解你的追求,完全。」
「我們兩個看見的不是同一個人。」妻子說,「現在說出來這事就清楚了。」
菜市場擁擠得很,賣牛肉的,賣雞鴨的,賣豬肉的,賣魚的,賣蔬菜的,把一條街擠得滿滿的,到處吆喝著。清潔工低頭穿梭,勇往直前,撞了好多人,句了緊隨其後,搞得大家都給他們讓路。一會兒他們就到達那棵大槐樹下,賣雞蛋的不在那裡,賣絲瓜的也不在,槐樹下空空蕩蕩,在這擁擠的菜市場顯得十分怪異。清潔工就問旁邊的肉販子,賣雞蛋的老婆婆哪裡去了,肉販子陰沉著臉,說了些模稜兩可的怪話。
「啊,依我看,這倒是很正常的呢。」句了說過了這話就輕鬆起來,他走到窗下去,看見大樹的那幾根旁枝依舊活生生地招展著,一點病都沒有,又記起前幾天自己曾說過要圍一個水池養鴨的事來,又覺自己說話欠考慮,現在倒是一點衝動都沒有了。妻子也說他今天顯得沉著多了,很欣慰的樣子。
「這上面的東西不是你可以明白的,你乖乖地在那裡等著,我們等一會兒要談論你的問題的。」
「真的是你嗎?我不敢相信。」
「啊?真奇怪啊,我妻子和你很熟的嘛,那她見到的就是另外一個人了,怪複雜的。」
「你願意怎樣看我呢?其實怎樣都可以的,如果你要知道這下面的東西,你只能用腳板去感受,意念一集中,感覺就有了,像這樣。」
老朱走了以後好久,句了還坐在那裡想關於他的事。老朱從前是他的老同事,來往較多,他們之間究竟有過一些什麼樣的聯繫呢?句了回憶著,卻始終回憶不起來。一切都是些無意義的碎片,是些做過後再也想不起來的瑣事。句了覺得自己過去那幾十年就是由這樣一些碎片連綴起來的。
「你總不在,他又不肯等你。」妻子還是那句老話,拿著掃帚的手還在划來划去。
「他就是那個人嘛,我上次看見的就是他,這個瘦子,我們對他差不多已經熟悉了。喂,你別做出不認識我的樣子好不好?我見過你兩次了,就在最近。你就是那個人,來邀句了去養蠶的。」
句了不想再追究下去,就又走到母親床邊,拿起那隻空紙盒,放在手裡轉來轉去的,心神恍惚起來。老闆娘也給了他一個盒子,讓他放在耳邊搖晃,好好聽聽蠶屍發出的響聲,母親的盒子里原先到底有沒有東西呢?句了想象母親躺在蚊帳里,用指頭敲空紙盒的神情,不覺十分好笑,母親真是深不可測啊。句了在母親的床上躺下,看著帳頂,聞見了母親的氣味,又忍不住發出笑聲。
雖然這樣說了,句了並不曾去買鴨子,他遠非那種說得出做得出的人,而是有點遲鈍,有點躊躇不前,妻子也熟悉他這種秉性,所以也不當回事。睡在那邊蚊帳里的母親卻關心著他的想法,糾纏不放。
「我認為都一樣,」她說,「你就是過於挑剔,這樣不好,我聽你母親說你飼養過青蟲,那件事給你留下了回憶,常常會有的回憶,你要多來我這裏,保持一種連續性。現在我們去觀察那棵樹好嗎?你會覺得有趣的。」
句了仍然去那樹下,現在沒有了青蟲,就只是發獃。發獃的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一上午就完了。這種時候,他特別無憂無慮,覺得自己渾身透出青蟲的風度,只是沒有那麼漂亮,那麼莊嚴,或許稍嫌呆板一點。
句了想了想,的確沒理由不去,或者說他現在沒理由不做任何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