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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玉林湖

美麗的玉林湖

「我並不太記得,但是我想不會有大問題。只是我不懂你的話,城裡有危險嗎?」
「那當然,你中計了,因為你想送他,這種想法很有問題。」他平靜地說。
「你不吃一點東西嗎?你需要進食來維持你的精力。」看見他睜開眼,我連忙說。
我走進那棟平房,裏面一個人也沒有,我又看了看床底下,也是空的,前後兩間房都是這樣。但是我嗅到了一種特殊的氣味,這氣味我非常熟悉,只是說不出來。我坐下來,這些天來第一次沉浸在回憶之中。我記起了荒涼的路途上的旅店老闆,路邊美麗無比的景色,以及老文那種永遠得不到安寧的生活方式。正當我遐想之時,有一隻老鼠進入了房內,這是一隻碩大的黑鼠,它滿不在乎地一躍而起,跳到了桌上。它的行動扇起了一股風,我從風裡又聞到了那股特殊的氣味,我想起來了:這便是路途上旅館里的那股味,還有穿長袍的老闆身上也是這種味,當時我誤認為是煙草味。那麼老頭聲稱的「新的房客」也許正是這隻老鼠?它是老頭派來的嗎?那兩個人並沒有死,它來幹什麼呢?難道要吃我的肉?老鼠大模大樣地在桌面上來回巡視,它並不打算襲擊活人,它的風度確實像一個「房客」,我倒像入侵的賊。我想,要是當初我們好好地計算走過的路程,一分一秒全搞得清清楚楚,會有什麼情況發生呢?
我突然覺得十分憤怒,那兩個人憑什麼佔據樓上的好房子,而我卻要與老頭一塊擠在這齷齪的小樓梯間呢?誰給了他們這種特權?也許老頭真是老了,心有餘力不足,才讓他們佔了這種便宜;也許他們有他們自己的「規則」,這個規則與老頭的規則已融匯在一起了。就因為這一點,老頭才顯得有點猶豫不決的吧。我看出來,老頭已遠不如我剛看見他那會兒那麼鎮定,那麼目標明確了,他似乎在重新衡量,又似乎在反思什麼的。我問老頭,二樓的房門鑰匙是哪一把,我想上去看看,老頭勸我不要去,又說我去了的話會感到無地自容的,因為那裡面是種特殊的氛圍,誰去了都會感到無地自容。
「美麗的玉林湖,傷感的假設。」老太婆的聲音飄到了門外。
「你不要亂來。我們住的這個地方是沒有方位的,他沒有告訴你嗎?」
「穿長袍,抽煙斗的那一個吧,還會有誰?就只有他可以接待你,你還當我不知道這件事啊。我住在你樓下賣煙草,已經好多年了,他抽的煙絲就是從我這裏買去的,氣味很好聞吧?你看,還有什麼稀奇事是我沒見過的啊。我說這些,不會有絲毫差錯的。」
「因為旅館是在這個地方。」他又畫了個圈,指點著,「我要試驗一下,看看在喪失了方位的情形之下是否仍舊可以到達預想中的目的地。整整一夜我的大腦都在緊張地工作,我們目前的處境使我的大腦異常興奮。河邊有個女人在哭,你在睡夢中也聽見了。」
「老文!老文!」我在房內高聲叫喊,因為不敢開門,我擔心門外有陰險的埋伏。
不知什麼時候,五金店的老太婆偷偷進來了,挨著我坐下,說了些體己話,然後將一個冷冰冰的東西塞到我手裡,那正是那把鑰匙。她叮囑我決不要使用它,我胡亂點點頭,如在夢中。
「對,我們要節省,盡量少做無謂的消耗,全心全意的只想一件事。」
「誰?」我嚇了一跳。
門虛掩著,我們進了那棟房子,老頭和我在長長的過道旁埋伏下來。卧房裡有燈光從門底下射出來,老頭爬過去,緊貼著門偷聽。我害怕起來,便往後退縮,一直退到廚房,廚房裡也有一盞小燈,有兩個人在嗡嗡地說話,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兩個人的聲音都非常痛苦。他們說到一種隱身術,女的反覆地用一條白被單將自己裹起來,問那男的還看不看得見她,男的說看得見,女的長嘆一聲,泄了氣,將被單塞到水槽裏面。最後女的又說她要穿牆,請男的將牆壁挖一個洞。男的就認真地用二齒鋤開始挖,聲音震天響。挖了幾鋤,女的又說不挖了,還說這種方式太可笑,什麼結果也不會有的。再接下去,兩個人都沉默了,垂頭喪氣地伏在餐桌上。我躲在食品櫃後頭的陰影中觀察到這一切,真是很驚訝。那兩個人年紀已經不小,臉上都有了很深的皺紋,怎麼還會幹這種天真的事呢?我聽見兩個人在痛苦地呻|吟,男的對女的說,要想隱身,恐怕只有依靠自己的意志,任何這些小小的手段都不會有什麼作用的。忽然女的顯出警惕的神氣,站起身在廚房裡來回走動。我連忙屏住氣緊貼地面往回縮,我的腳觸到了一樣硬東西,原來是老頭的胳膊肘,他也退到了走廊。我們一齊向外溜走。
「你剛才說哪個老闆?」
「一起走也是不行的,我在此地已經有了地方,你也看見了,就是那個樓梯間,說走就走可不行的,這裏面的道理你還不懂,老實告訴你,你要是不回來,我就呆在我的地方永遠不動了。沒想到你還會回來,這件事我沒有和誰約定。你走的那天下午馬路上塵土飛揚……看,我又扯遠了,你走吧。」他又一閃身消失在圍牆後面。
「這是玉林湖嗎?」我迷惑不解。
「那是一個騙局,你很輕易地就被矇混了,你沒有看見匕首嗎?」
我回到房裡,就著小蠟燭閃爍的微光收拾行李,我的手忍不住微微發抖。就在我彎下腰去拾我的拖鞋的時候,燭火忽然一爆,熄滅了。我頹然坐在床沿,過了好久才適應了黑暗,於是摸索著繼續收拾。我感到有根羽毛一類的東西搔著我的臉頰,陡地一下我又緊張起來,連氣也不敢出。我伸手向我感覺到異物的方向抓了幾下,什麼也沒有。然而隔了一會兒,羽毛又在搔我的後頸窩了。我蹦起來,從床上抄起被單一頓亂打,把房間的每個角落都打遍,我氣喘吁吁,差不多要發狂了。
我拖著腳步再上了一層樓,我隨便用一把鑰匙去套門鎖,房門立刻打開了,裏面坐著三個女人,正低著頭在織襪子,我進去后,她們都沒抬頭。後來那個老的去了廁所,弄得水龍頭嘩啦嘩啦響了好久,一直到她出來,水龍頭還在大放自來水,可是三個人都裝聾作啞,只顧低頭織襪子。我站在那裡時,聽見二樓發出了一陣凄厲的哭喊,這三個女的立刻交頭接耳起來,說些什麼我聽不清。她們無疑是情緒十分激動的,激動了一陣之後,三個人又恢復了呆板的表情,照舊低下頭織襪子。
「住下也好。」
「從外面看是這樣。我沒想到今天會路過玉林湖,我把這件事忘記了。直到親眼所見,記憶才開始復活。老闆送蠟燭來的時候,你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嗎?看來他心裏有一個計劃成熟了,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你出不了城,我幫你的忙吧。由我將你送到旅館老闆那裡,你就算是真正上路了。我要遠遠地監視著你,因為你總喜歡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問題分心,這都是你在漫長的旅途中留下的毛病。」
老頭在房內環顧著,將那一爐煤火捅了捅,放上瓦罐熬粥。我覺得他好像是要找什麼東西,那東西是他無意中遺落在房內的。他檢查了每一個角落,包括天花板,還不放心地拍了拍我的衣袋。
「誰?!」
我不知道老文的體力和精力是如何維持的,從我們出發以來,他就不怎麼吃東西,也不怎麼睡,他總在很緊張地思考,不論日夜。到底他想的是怎樣的問題,我也猜不透。我問過他幾次不睡覺怎麼可以維持的,他說他並不是不睡,他一邊睡一邊想問題,這是他喜歡的狀態,所以他採取了坐的姿勢,他不喜歡躺下。
「就到這裏吧。」他淡淡地說。
「你瘋了!」我叫起來,「玉林湖是我們的汽車下午經過的,起碼有一百里路,走得到嗎?!」
「這又是那該死的收屍老頭的把戲,他最會捉弄人了。他把這隻大老鼠放在這裏,用來打擊別人的信心。我看見他剛剛放進來的。我們都不理他,他就不會那麼自以為是了。」
我于萬般煩躁中回過頭去看我們停留過的旅館。我看見五個客房裡全部點起了蠟燭,狂怒的人影在房間里弄出很大的響聲,似乎是在砸東西,有個人還砸破了玻璃窗,玻璃從樓上碎落下來,掉在水泥地上。恐怖的景象立刻使我身上的瘙癢減輕了,真是如老文所說的鬆了口氣啊。我們繼續趕路,我們是到哪裡去呢?我終於忍不住問老文。
「誰是收屍的?」
「那也好。」
「你當然會有結果,人人都有結果。」
「為什麼一定要去玉林湖呢?乾脆就一直走下去,倒看會發生什麼事。」
我坐在車上隔得遠遠地看見了玉林湖,那種美無法形容,我的內心蠢蠢欲動,同車的老文對我說:
我回過頭,想對老頭說幾句話,可是老頭又躲起來了,躲在一個小院的圍牆後面,我徑直往那圍牆後面走,老頭反而著急了,從藏身的地方跳出來,做著手勢說:
「我的精力與進食沒關係,我早知道我會在接近目標時倒下,我計算過好多遍了。」
「我們快接近目標了。」他疲倦地說,然後閉上了眼睛。
「以偏離大路30度的角度朝前走不遠,就可以看見『魔鬼之門』!」說完他又笑起來,再次瞪著我,告訴我他現在呆在家裡比什麼都好,雖然走了這麼遠的冤枉路,總算到家了,他一動也不想動了,月光真是美極了啊。
現在我是住了老頭的房子了,與老鼠們做伴。我終日考慮著這個問題,那就是一個活人是如何徹底隱身的。我手裡拿著那把鑰匙站在二樓的房門前躊躇著,終於還是上樓去了別家。
回頭一看,房子里的燈全熄了,兩個影子向外飄去。他們正在小聲說話,語九-九-藏-書調仍然十分痛苦,女的和男的吵了起來,女的站住不動了。男的來拖,兩人磕磕絆絆往前走。走了沒幾步,女的掙脫出來,藏身於一根電線杆後面,男的搖頭,揮手,喚她出來,她不情願地出來了。
「那一男一女,你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想我還是和你呆在這裏,我一點把握都沒有,這是什麼地方啊?」
老頭又告訴我不用翻鐵門了,其實就在候車室旁邊有條小路可以插出去,又近又好走。他說著就抓起我的手往外走,他的手又潮又冰冷,他邊走邊滔滔不絕地說話,似乎是說自己過去的那些事,我不大聽得懂,可他熱情很高,根本不管別人聽不聽,說了又說。
「哪裡能睡呢?我正在考慮對策。你想,那小旅館總不會無緣無故的消失的吧?這裏只有這一條路,一定是有個環節出了毛病。我們記得它離大路不遠,可那只是一個印象,很有可能,我們慌慌忙忙,在踏上這條大路之前已經繞了好大一個圈子,究竟多遠,在黑暗中也感覺不到,我們自然而然地,就將走過的那段路一筆勾銷了。」
「可是你不要跟著我好不好?」
老文的臉沉下去了,鄙夷的目光很快地掃了我一下,迅速地說:
「你要送誰?你太衝動了,你再好好想一想,你要送誰呢?」
「他們都在吧。」我連忙問老闆。
「今夜嗎?外面伸手不見五指,連路燈都沒有。」
照在他臉上的光卻並不是月光。因為天上沒有月亮。到底是什麼光,我說不準確,這個夜晚很奇特,到處都很亮,就像黃昏似的,和前幾天完全不同。
「哼,她總不服氣,要和我比賽,看誰活得久。這一回,我肯定是比不贏她了,不過不要緊,我看到了一種新的希望,老鼠們什麼全知道。你好好對待它們吧,這差不多是種特權呢。」
「什麼湖?」那個人冷冷地說,「這裏沒有湖,所有的人死了都放在那邊坡上喂野狗。」他朝路邊泛泛一指,「你是什麼人?為什麼不去住旅館?這裏人人都住旅館。」
「我還是一個人上路算了。」
「我是沒去成,可我親眼看見了,在車上。」
「我偏要爬進去,你不要跟著我,你跟著我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那倒也不一定,可總得搞清自己的方位吧?我不會放棄這種努力的。你看我們在這個地方,對不對?」他隨手在一條線的當中畫了個圈。
「走!」便邁動了僵直的雙腿。
「現在輪到我們了。」老頭站起來。
我沒能等到樓上的那一男一女下來,我睡著了。我醒來的時候,老頭正好從外面進來,疲憊不堪。
「這個問題和關於那個湖的問題是一致的,我們總在這裏頭迂迴,你最後會得到一些線索,當然線索也是沒有用的。我對你有個建議,你馬上去街對面的那棟房子,那一男一女原先住過的,今天那裡來了一個新的房客,你與他熟悉一下有好處。」
「看見了是不能作數的,每個人都可以吹牛,想出一些事情來吹,這類事我知道得多了。我的一個親戚也去旅行了,他說他打算去抓蛇,後來他曾寫了一封信回來,說看見了蛇,這還不是一廂情願嗎?」
「我記得的是另外一回事,不是捕鯨船,捕鯨船是你亂編的吧?我記得的是街上的漆匠死了,你說:『去送葬。』我們就去了,走到半路,我們從隊伍里溜出來,開著玩笑上了一輛長途汽車,我們在第三站下的車,旅館里的老婆子矇著黑頭巾,請我們喝一種味道很怪的甜酒,從窗口看到花園裡,到處都是黑蜻蜓飛來飛去。老婆子稱我們為『紳士』,她的圍裙底下別著一把雪亮的刀。你一點也沒察覺,只顧和她聊天,我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那一夜我都睜著眼,聽她在樓下的院子里磨了整整一夜的刀,我一直納悶:她要那麼多刀幹什麼用?」
他住在一個狹窄的樓梯間,那裡面還放了一些掃帚畚箕,門一關,滿屋子瀰漫著老年人的體味。他打開燈,拉我坐在唯一的一張窄窄的木床上。
她和我一起呆在房裡,兩人都簌簌發抖。我們到天黑才推開樓梯間的門,老頭不見了,地上有破碎的布片和血跡,已經沒法知道是誰抬走了老頭的殘骸。我用手電筒照了照床下,幾十隻老鼠躺在那裡,肚子脹得圓鼓鼓的,它們絲毫不理會外面的動靜,睡得沉沉的。我腦子裡出現了這幾個字:玉林湖。
「這是不是隱身術實現的第一步呢?」我問道。
我嘀嘀咕咕,滿肚子怨氣跟著他往回走。回去的路越來越艱難,因為疑心不斷上升,只覺得前途一片茫茫,兩條腿也變得十分沉重了。我落在後面,看著老文那又高又瘦的背影,我設想著他褲管里那兩條窪痕累累的竹竿腿在如何邁動,感嘆著他竟會有如此超人的精力。我帶的火腿腸已快吃完了,汽水也喝了兩瓶,可是老文,步行時總是只帶幾塊乾麵包,什麼水都不喝,這是他的老習慣。思前想後,覺得也只有老文的方案是可行的,因為現在已經失去了方位,要再往前走,很可能陷入絕境,餓死在路上,回到旅館也許有可能遭兇殺什麼的,但畢竟可以獲得休息和食物補充,還可以鬥爭,存活的希望也更大。最重要的是,一回到那裡,我們就會重新搞清方位,也就可以訂出某種計劃。這種判斷使得我對老文的怨恨減輕了,腳步也沒那麼沉了。聽天由命吧,悔不該當初和他出來旅行,但當初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哪種解釋是真實的呢?實在是記不起了。
「現在他們可以住下了,因為青年男子已經被抬走。從此以後他們就隱蔽在那套房子里了,以前我很少遇到這類人,我還以為可以將他們嚇走,估計錯了。」老頭的話很傷感,他心情不好,唉聲嘆氣的。
我想到老文和這個老頭,他們都經歷了種種磨難,他們卻都是死後才消失的(我設想他們一個沉入玉林湖,一個成了老鼠的佳肴,雖然都不能證實)。那並不等於隱身,所以我們只能遠距離地觀察樓上那一對男女,也因為這,我不敢開他們的房門。我們這些人,一直朝著一個方向努力,這就是要在死後消滅自己的軀體,只有那兩個人是完全不同的,無法理解的,他們的隱身術究竟是怎麼回事,不是我們這類凡夫俗子搞得清的,需要畢生的琢磨才會有點滴成效。
老太婆又來過一次家裡,她一定要檢查她最後給我的那把銅鑰匙,看看我是否真的從未啟用過,還要我向她作出永不啟用的承諾。她的目光越來越渾濁,說話越來越含糊,有時完全是亂說一氣。她稱呼我為「小玩意兒」,稱呼死去的老頭為「酸菜」,說著話竟會突然伸手到床底下拖出一隻大老鼠。她的身上也很臭,和死去的老頭一樣。我思忖著可能我自己也臭得很。
「我剛才正在想這個問題。我想,唯一的辦法是回到那個旅館,再重新出發,只有這樣才搞得清方向。我們沒帶指南針,現在已經完全失去了方位,這就是我們現在的處境。你現在看右邊,是一望無際的茅草叢,再看左邊,也是茅草叢,草叢過去有一片樺樹林,不錯,那林子邊上是有一個小木屋,可那木屋是一個簡易的廁所,裏面沒有人。往前走吧,也不會獲得任何方位感,我們已經走了十個小時,不是連一個人影,一間房子都不曾看見嗎?」
然而道路盡頭出現了一個小黑點,越來越大,黑點後面又連著一個黑點,然後再一個黑點——是一些人走過來了,狂喜的淚水湧出了眼眶。
她們還是沒抬頭,我愣在那裡,不知怎麼辦才好。終於,我覺得我該走了。我機械地下樓,回到樓梯間,看見老頭直挺挺地坐在床沿,他的樣子使我想起一個熟悉的人。
「這種與我的對峙很有些年頭了,那時她總在夜間做鉗工手藝,一個又高又壯的女人。你想,她居然現在還理直氣壯地坐在那裡,她才不要什麼隱身術呢!她幫我做鑰匙,你能保證她就不偷偷多做一把?所以你可以相信,凡是我能去的地方她都能去。」
「那已經不是你的寓所,因為你出去旅行了。現在那裡面躺了兩個等死的人,從前天起我就鎖了門,他們已無法動彈了。你在我這裏還不好嗎?我們兩個人擠一擠就行了。」
時光過得真快,三樓的年輕女人都已經顯出了老態,像穿舊了的衣裳。
整個旅館靜得有些異樣,我產生了懷疑。
從玩具店拐過去,我插到了一條小巷,我記得火車站就在附近。雖然有零零星星幾盞街燈照著,巷子里也似乎仍有人住在兩旁的小木屋裡,我心裏還是害怕的。一會兒就看見火車站的大門了,好像裏面有些人來來往往的,還有戴白帽子穿工作服的服務員在送開水。到了跟前,才看見鐵格子門關得緊緊的,心裏想竟會有這種事情,又想從那格子門上爬過去,站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裏面並沒有火車開動的聲音,也沒有人走動,只是車站外面有幾輛公共汽車,車身是怪異的粉紅色,也可能是路燈照的。風更大了,吹得站不穩,又無地方躲避。
「怎麼會沒有?到處都有。」他又泛泛一指,「五分鐘路程里就有一個。」
「你這就去那裡。我訂做了一些鑰匙,全是這棟樓里的房門鑰匙,因為很多門鎖都被我換掉了,這也是一種規則。你去幫我取來。」
隔了一會兒,我有種不安的感覺,爬起來去探他的脈,才發現他已經死了。他仍然坐著,形成一個僵硬的直角,拉都拉不平。恐懼開始向我進攻,我離開他一點,企圖理出一個頭緒來,在微風裡,他身上的酸臭味傳到我的鼻孔。
「這個車站早就不用了。」老頭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
五金店裡的老太婆終https://read.99csw.com於倒下了,那天中午老鼠們煩躁不安時我就知道了。它們解決得乾淨利落。有人來抬走她的殘骸,她被抬出去的時候我似乎看見了二樓的那對男女,他們從老太婆門口經過,後來他們回過頭來站住了,我這才看出並不是原先看見過的那兩個人,可能是兩個新來的。他們頭上也沒裹白布。他們從容地從我門前經過,上到二樓,打開房門,然後似乎是恨恨地將房門用力一關,震得我的心一跳。
他把我從旅館的後門送到一條路上,自己轉身回去了。
「為什麼呢?」我問。
「你弄錯了,那裡面擠滿了人,早沒你的位置了,自從火車停開以來就這樣,所以他們才把鐵門鎖起來。你不要對這種事存希望了,你一直在耽誤時間啊。」
「你這傻瓜!」老頭喝斥道,「你對規則一竅不通。我不願和你爭,讓我們埋伏在這屋檐下頭,他們很快要出來了。噓!老鼠!」
不時地,從對面的二樓傳來凄厲的喊叫,但我知道慘劇並不是發生在二樓。
「我想不起來了,真糟糕。馬路對面的五金修理店,你知道吧?」他問。
「知道。」
我放下咬了兩口的蘋果,怏怏地走出水果店。外面起風了,夜幕快要降臨。我有點後悔自己怎麼會變得如此散漫,如此模稜兩可。我還沒出城,已經耽誤了好多時間,出發時腦子裡模模糊糊的計劃也打亂了。我想去火車站的候車室對付一夜,如碰上合適的火車,也可以坐車往北——那是去玉林湖的方向。我覺得有點惶惑。
「一定要回到小旅館去嗎?」
「我和老文約定的時間快到了。」他抬頭一笑,「當初關於那個湖的設想實際上是我告訴他的,他一直到最後都以為是那麼回事,我卻中途改變了主意。這中間的過程很長啊,要從養老鼠的經過講起。我想讓你知道一下,我雖然給了你這一大串鑰匙,可它們幫不了你什麼忙。你現在與我當初的情況差不多,當初我將鑰匙拿到手,很是輕浮了一陣子,後來才知道沒有用。我現在問你一個問題:當時你和老文在路途上尋找那個湖,你們倆都戴著手錶,老文戴的還是夜光錶,那麼你們有沒有精確地計算過所行走的時間呢?」
現在城裡面一個人都看不見了,我慢慢地向前走,回憶著老頭對這裏的描繪,覺得某件事已顯出了端倪。這時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我從前住過的公寓樓,我那套房子窗戶上的排氣扇已經找不到了,所有的窗戶都變得一模一樣,而且都關得緊緊的。我不再細想,我知道或遲或早,我又會到達小旅店,老闆會抽著煙斗,笑眯眯地站在台階上迎接我。單獨一個人遠行會怎麼樣呢?如果在老頭這裏住下又如何呢?也未嘗不可,不過還是先走一走再說,說不定有什麼意想不到的變故,那樣也好。有人在後面跟蹤我,探頭探腦的,我知道那是誰,但是可以不管。我快出街口的時候,跟蹤的人追上來了,果然是那樓下的老頭,手裡居然還拿了一束紅花,十分古怪。他臭烘烘的身子靠近我,急切地說:
「啊,你太多慮了,那是兩個可憐的人,根本沒打算行兇,他們只想儘快讓自身消失,他們正在做實驗。」
「他們說了要住一天的!」我提高了嗓門,「怎麼不通知我就走了?那死者是我的朋友,我要送他最後一程,我和他是這樣約定的……他們到哪裡去了?」
他不吭聲。我只有跟他走,否則還能怎樣?留在小旅館等待被害嗎?
我們在老頭房裡等了沒多久,那兩個人果然來了,激烈地爭論著,扭打著,弄出很大的喧嘩,女的還發出凄厲的尖叫。她一叫,房裡的老鼠就如發了瘋一般亂竄亂咬,我們呆不住了。聽見那女的不停地說:「不要留一點痕迹!不要留一點痕迹!」還用腳跺樓梯。老頭告訴我入侵就要發生了,正在我們頭頂這一家,要我仔細聆聽。
「我什麼都沒聽到。」
我加快腳步,到得與老文肩並肩時,就說出我心中的疑惑:
「就是這樣。」我惡聲惡氣地說,「你總是逞能,本性難改。剛才老鼠一跑掉我就看出了你的遭遇,你活該!」
「我到過一個美麗的湖。」我開始說。
「哈哈!」他一笑,「你想,我們正好是朝玉林湖相反的方向走的,怎麼到得了湖呢?只會越走越遠。」
我從地上撿起老頭留下的瓦罐,那裡頭還剩了些稀飯,我將罐子放到煤火上去熱一熱,屋裡立刻瀰漫起那股熟悉的味兒。一切都清楚了,所有的記憶都聯接起來了。可那樓上的女人,為什麼總是哭個不停呢?
「看,老鼠。」我說。
青年男子開始抽搐。一會兒脈搏就停止了跳動。我始終在思索老頭所說的「規則」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是有點厭倦了,原來我想找到我朋友葬身的那個湖,現在這件事也不怎麼在我的心上了。再說誰知道他是不是被葬在那個湖裡,那個湖到底是不是個湖,這都成問題。」我沮喪地承認,「我現在願意和你回你的家,我還有一種疑惑:我們靠什麼為生呢?回去以後吃飯會不會成問題呢?你知道我從前是有職業的,我帶了一大筆錢去旅行,現在都花光了,我的包里還有最後幾個麵包,都起霉了,好久以來我就吃起霉的麵包。」
還是這條沒有盡頭的路,路邊還是相似的風景,各種不同的念頭在我的腦海里交替著,情形有點凄慘的味道了:乾麵包越來越難以下咽,腳板底打起了兩個血泡。看看老文,雖然憔悴,卻並不像我這樣狼狽,有種精神支撐著他。我和他的心理距離一下子拉得很大。
「我現在進去避一下風總可以吧,大廳里有椅子,可以在上面睡覺。」
「你好!老鼠們都放出來了吧?」她們指指頭頂,朝我一笑。
「我剛剛發現這一點。」他平靜地擦著汗,「這不奇怪,你也沒預料到嘛。」
下了山崗,道路兩旁出現了蒼天古樹,前方景色十分美麗。我在心裏琢磨著也許玉林湖快到了,那個神秘的湖,可怕的湖,老文怎麼也忘不了。我一邊走一邊觀察老文,我看見他的臉色一刻比一刻激動,他啃著麵包來掩飾自己。我的心也一下子緊了起來,不知道會有什麼事情在等待我們,我無法設想。又走了好遠,老文停了下來,從肩上卸下背包,掏出毛巾,慢條斯理地擦汗。他臉上的緊張表情已經過去了,內心的某種想法已佔了上風。
老頭的房裡有一個爐子,燒著煤火。他拿出一個很大的瓦罐,在火上忙了一氣,屋裡瀰漫起一種類似臭魚的味道。然後他找出兩個碗,將罐子里黑糊糊的東西倒在碗里,對我說是「米粥」。那粥淡而無味,很快我就喝完了。老頭洗了罐子和碗,放在角落裡,關了燈和我坐在床上。很快就聽見老鼠猖狂起來了,到處亂竄,甚至來咬我們的腳,跳到床上做窩。我想請老頭打開燈,老頭就生氣,說老鼠從來就這樣,我們還能一天到晚開著燈嗎?再說城裡馬上要斷電了,以後不要說電燈,連蠟燭都會買不到了,我經歷了這麼多事,還是這樣嬌氣,很不應該。我就不說話了,我一不說話,他又開始長篇大論,還扭來扭去,弄得床板一閃一閃的。
夜裡他一直在急促地呼吸,我聽見他的胸腔里積了好多痰,發出「嘩嘩」的水響。下半夜他開始講胡話,說起他已經聞到了湖水的水腥味,是風把這股腥味兒送過來的,他實際上也不想再走了,因為已經到家了。忽然他又猛地一睜血紅的眼珠,朝我喊道:
「只要我們守在這裏不動,他們遲早會出現的。」老頭說完就和我一道將屍體從床底下拖出來,放在屋當中。「我們就坐在這裏不動,看他們往哪裡躲!」
「我是來通知你的,我剛剛碰見了扳道工,他說前面有輛車開過來了,要與這節車廂相撞,還說不關他的事,因為這個車站早廢棄不用了,有人異想天開才把車往這裏開。你聽!」
「丟了什麼呢?」
「要記起我們的初衷實在是太困難了,我們在外面旅行了這麼多年,哪裡還記得那些事。」我同意了老文,「似乎是,有一天我們倆在街上走,看見很多人跑起來,他們說:『去看捕鯨船。』我們也跑起來,開始我們失散了,各跑各的,被人流帶著跑。後來我們又在船上會合了,我看見你在桅杆下面嚼口香糖。那一天你好像說了一句:『這有多麼怪,我們竟然開始旅行了。』你想得起來嗎?」
整整一下午他都閉眼坐在那裡,時睡時醒的,我建議他躺下,他拒絕了。有時他似乎是從長長的夢裡醒過來,回答一句我的問話,然後又回到他的夢裡去了。他的嘴唇蠕動著,在咕嚕著什麼,我將我的耳朵湊近去,聽見他在說起一連串的數字,原來他還在夢裡計算我們走過的路程,以及我們所在的方位,那種計算是十分玄妙的。許多天以來,竟然第一次出太陽了,但照在身上的陽光並沒有往常溫暖的感覺,有點像日光燈的光。
「我失敗了。」她向我耳語道,「我知道終歸是失敗,心裏想的卻是戰勝。」
「昨天夜裡,我沒有機會選擇,因為什麼全看不見。我知道的是只有一條路通玉林湖,那條路長而又長,大約三十多公里,人只要一走上那條路的路口,就會看見一個遊戲場,很多人在那裡玩一種『魔鬼之門』的遊戲。遊戲就是大家同時進入一張巨大的木門,門裡有無數秘密通道,通道旁又有門,人在裏面摸著黑任意鑽來鑽去,先找到出口者為勝。那一天,我在出口處等了整整一天,沒有發現一個出來的人,不知他們怎麼回事。你想,我們已走了十個小時,還沒看見那個遊戲場,按時間計算,我們一定是走了一條錯誤read.99csw.com的路線,不是嗎?」
二樓的那一對夫婦,再也沒有人看見他們了。據說起先還是看得見的,他們兩人的頭部都纏著一大堆白布,頂著兩個大布團往外走。可惜我連那種樣子都沒見過,只是不斷地聽見哭聲從房裡傳出,有的時候像是男的用鞭子抽那女的,有的時候則是男的發出歇斯底里的嚎叫。
「嘿嘿,準備好了嗎?我們走吧。」他說,似乎不曾感覺到我的恐怖。「我這就吹熄蠟燭,你跟在我後頭走,盡量不弄出響聲。」
「我反覆計算過,我的精力只能維持兩天了。於是我想,是繼續往前走,還是停下來遐想一番呢?我選擇了往前走,因為我覺得我們快要接近目標了。可是現在,你看見的,我走不成了,你還可以選擇。是和我呆下去,還是往前走,由你決定。」
他們將形成僵硬的直角的老文放上擔架,踏著亂草朝一個方向走去。我記著老文的話,也跟了他們一起走,亦步亦趨,不敢落後。默默地走了一氣,一隊人都說累了,尤其抬屍體的那兩個人,不住地抱怨屍體太沉,說這麼瘦的人怎麼會這麼沉,莫非每天吃下去的是鐵?為首的那位村夫便招呼大家去歇旅館,說歇一天再走,這種天氣屍體是不會臭掉的。我抬起頭來,吃驚萬分地看見了我和老文先前住過的小旅館,老闆穿著長袍,正抽著煙斗,笑眯眯地站在台階上迎接客人。我連忙低了頭,怕他認出我來。可是一直到登記完了,交了錢,進了我的房間,他一點也沒顯出認出了我的樣子。他和藹可親,身上散發著讓人放心的煙草味。回想起當初對他的看法,不由得十分迷惑。
他知道那一男一女在房內,他要讓他們飽覽這種壯觀的場面。為什麼老頭可以預測一切,而我一點預感都沒有?難道真的「沒有什麼是他沒見過的」了嗎?我跟著他下樓,回到樓梯間,心裡頭還是為剛才那一幕感到肉麻。老頭在黑暗中慢慢告訴我說,天一亮,那兩個人就會從房裡出來,不過會有一個顯著的變化,就是那女的頭部會用白布包緊,因為頭部已經沒有了,於是男的緊緊地攙扶著她走下樓去。如果我不睡著,就可以看到他們離去的身影。
「你不可以這樣的!」老頭又竄了過來,朝我臉上噴著臭氣,「這個店裡已經有人了,這些水果是他們最後的糧食,你怎麼可以這樣呢?」他的口氣越來越專橫,「還有你不要一到一個地方就問有不有人,每個地方都是有人的。這兒不是你旅行的路上,這裏時刻發生事情,到處都是人。」
我很快看見了我熟悉的街道,死去的漆匠的鋪面被人塗成了綠色,正出賣著水果,街上有送葬的人群,這回的死者卻是一個小姑娘,她的母親在靈車後面哭得死去活來。這正是我出發前和老文所住的那條街,抬眼望去,看見了我的公寓樓,我的廚房的窗戶上,骯髒的排氣扇上垂著一串灰穗子。樓下是一些商店,雖然開著門,店裡卻都沒人。
老太婆也在傾聽那哭叫聲,她說:
我看見一隻大腹便便的老鼠出來散步了,它一定是吃飽了人肉,眼神昏濁,步態蹣跚。我輕輕踢了它一下,它立刻一動不動地閉上了眼,我用手摸摸,並沒有死,只不過是睡著了。看看床底下,還躺著許多,全是大腹便便,瞌睡沉沉。
老文舉著蠟燭出現了,他的臉在飄搖的燭火里變得十分可怕,鼻子和嘴像被挖掉了似的。我怪叫一聲往後退去,雙手抄起那把椅子。
「他們往哪邊走的,請你給我指示一個方向,我要去追。」
「……這屋裡是有不少的老鼠,那又怎麼樣?老鼠是好東西。有一次,它們將那人吃空了,只剩骨頭架子。沒人來抬他出去,他在房裡發臭,結果就餵了老鼠,這也算是一種有用的功能吧。這種規則沿用下來了。我是幹什麼的嗎?我吃老鼠剩下的,就這麼回事。老鼠是種仁慈的動物。有個老頭瀕臨死亡,老鼠就開始從腳趾頭那裡啃他,他驚醒過來,反而很高興,說他自己『放心了』。這種事很多……讓我想一想,是哪一年的事了?對了,起大火那一年,城裡很多地方燒空了,有的逃脫出來,逃出的人擠在我家裡,那陣子家裡熱鬧極了。後來他們佔了我的房子,我就搬到了這個樓梯間。一開始,我還以為起火是件好事,結束了我孤獨的生活,沒想到房子會被佔去,真可怕。現在住的這個地方倒好,沒人眼紅沒人要,連你都看不上,不過你現在又改了主意,願意呆在我那裡了,這也不錯,你一定是覺得呆在那裡有種安全感吧。確實,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沒人趕你走,樓裏面的東西吃不完,每隔幾天就有人死去,你只要去揀就是。要是閑得無聊了,我們兩人還可以在樓里搞些偵察工作,那些人雖然都是等死的,但相互之間都懷有數不清的秘密和陰謀,我們可以將自己設想為偵探來解悶,也可以將自己設想為收割的農夫,這種生活也有它的樂趣。到達玉林湖的人畢竟是少數,甚至可以說沒有,我看到那麼多人去旅行了,一個回來的也沒有,就是你本人,也沒有親自去過,只是聽你朋友說的,那不能算數,為一件空想出來的東西把命送掉也不容易做到。相信我老頭子的經驗,我在這裏住了這麼久,差不多什麼都注意到了,不像你。我其貌不揚,又老又笨,很少有人看清我的樣子,喂,你能看清我的樣子嗎?就說前天吧,有個人看見他鄰居要死了,就想拖走他家那張大理石桌面的桌子。當時是夜裡,我坐在那人家裡,隔壁那傢伙進來拖桌子,我一下子打開燈,他嚇了個屁滾尿流。第二天早上他也沒認出我來。還有個別人想去占活人的位置,人還沒死,他們就鑽了進來,被我發現了,我就站在那裡不走,倒看他們怎麼辦。他們見我不走,就自己灰溜溜地走了。我要讓他們知道任何事都不能亂來。你聽我介紹了這裏的生活,是不是產生了興趣呢?你的朋友老文,出門前我就與他約定了:你不再回來,我卻要在這裏守到最後。我們兩個曾信誓旦旦。你回來時,我從窗口看見你,就知道老文已經死了。你完全沒料到我是知情人,一心只想擺脫我,我感到有點灰心。你來之前有個駝子來敲門,告訴我做好一切準備,我心裏『咯噔』一下亂了起來,後來就看見了你。看,已經到家了,天也黑了,吃點東西就睡下吧。」
「只能在路當中睡了,旁邊的亂草里可能有野物,很不安全。」
我果然聽到模糊的車輪響聲,由遠漸近,我急忙跟老頭下車,往候車室方向跑,跑了好久,還是沒聽見爆炸聲,又懷疑是個陰謀,停下腳,透過朦朧的玻璃窗往月台上看,看見那裡什麼都沒有。
房門那裡有了可疑的響動,一些黑黝黝的東西魚貫而入,直奔屍體而來。
「那我們現在是束手無策了吧,因為任何從大路的偏離都有可能再也無法返回,我覺得情況好像是這樣,分析也是沒用的,走著瞧吧。」我迷迷糊糊地說過了這一句就又睡去了,實在是累得不行。
「看你想到哪裡去了,沒有人會這樣想,當然不會有危險,只不過是沒有你呆的地方了。你這麼敏感,該明白我的意思。你只要不停腳一直走,不東張西望分心,我就可以放心了。」他說完就往路邊上一拐,躲到廁所後面去了。
「放出來了,四樓那一家是昨天夜裡的事。」我回答道,「很快就解決了。」
「沒有。你到底是說誰呢?我被搞糊塗了,是卧房裡還有兩個人嗎?那麼,這個房子里就有兩男兩女,做著不同的事,我看見的和你看見的完全不同。」我的口氣有點得意了。
老闆臉上浮出一絲諷刺的笑容,慢悠悠地說:
「還有誰?我的唯一的朋友嘛。他們是有意地想出這個計策來擺脫我。」
「你們把他帶到湖裡去嗎?」我問,「他一直在等這一天。」
頭頂並沒發生預想中的格鬥,一切反而安靜下來了。我聽見他們進去時,門的確響了一下,女的還嘆了口氣。
我在餐廳里吃了豐盛的早餐,洗了個熱水澡,便躺在軟和的床上睡覺。朦朧中還聽見那伙人在外面吵吵鬧鬧的,一會兒就什麼也聽不見了。我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一起床就去老闆那裡。
我們又走了一上午,還是沒有看見任何熟悉的標誌。路邊仍是相同的灌木和亂草,有時是一邊亂草,一邊卻是很好看的松林。到中午時分老文忽然坐下了,他的腿像被打斷了似的,一下子就起不來了,剛剛我還看見他走得很有勁的樣子。
「實際上,整個城市都失去了方位。你還記得大廳里的列車時刻表嗎?有多少次,我們在那時刻表下流連忘返,制定出一個又一個計劃。」他縮成一團,聲音顫抖著。
「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呢?」他瓮聲瓮氣地回答,「誰也無法預料的,這就要追溯到我們出發的初衷上去了,當時我們是如何計劃的,你還記得起來嗎?那必定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吧?」
在平房的外面,五金修理店的老太婆探頭探腦,她看見了我,便亮出手中的銅鑰匙,炫耀一般說道:「這就是那間房的鑰匙,我留下了,所以你才打不開房門,這是關鍵的,其他的房間都無關緊要。你剛進城來的那天,看見很多商店,你以為店裡都沒人,其實,每個店裡都有一個老太婆,她們不隨便露面。」
「所有的人死了全歸他收屍,就因為這,他才有房門鑰匙,你還不知道!」她說著就「噹」的一聲將一串鑰匙重重地摔在櫃檯上,一顛一顛地走進裏面去了。
「很多人走的時候都說是去那裡,沒有回來的。你回來了,你根本沒去過,你瞎吹,我說的對不對?」他哈哈大read.99csw.com笑。
「他們準備動手了,」老頭低聲說,「老鼠藥和匕首。」
天明的時候被凍醒,看見老文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腰挺得很直,整張臉老得像樹皮。忽然他找了一支粉筆,蹲在地上劃了起來。
「你不覺得湖水綠得有些古怪嗎?比一般的湖水的顏色要深得多,那種誘惑力是很強的。我聽說湖水是由蟲子的屍體化成,多年前,有一種肉蟲將森林里所有的樹的樹葉全吃光了,於是它們紛紛從樹枝上墜落下來,化為綠水,形成了這個漂亮的湖。有很多人受到吸引,去了那個地方,他們迫不及待地脫了衣,跳進湖中去洗澡,洗著洗著,那些人先後變成了一些肉團,到了夜間,這些肉團還發出磷光。的確,從遠處看,每個人都能感覺到湖水的魔力,可為什麼綠得那麼深呢?」老文陷入遐想,不再凝視玉林湖,目光一下子空洞起來。
「要是昨天不路過那個湖,要是剛好路過那個湖的時候睡著了,一切都不會發生吧?」
水果店很大,各種各樣的水果都有,蒼蠅在上面爬著。我大喊了幾聲:「有人嗎?有人嗎?喂!」然後從櫃檯上拿了一個蘋果就啃。
「是從那收屍的家裡來的吧?」
老太婆臨走前與桌上的老鼠對視了一下,她的目光迎著老鼠,充滿了挑戰的味道。也許二樓的房門鑰匙真的是她手裡的那一把,也許是我沒有試開的那一把,我將這個問題稱為「最後一把鑰匙的秘密」,讓這個秘密存留在我的心裏。我打量眼前這隻灰鼠,我從未見過如此壯碩的東西,我想起老頭在煮粥時含糊的暗示:「各種營養都有。」我的思想越來越狂亂,我不敢再與這傢伙對視了。忽然,它像聽到了集合號令似的跳下桌子,跑出門,飛快地穿過街道。朝那樓梯間一頭撞進去。
我開始喝稀飯,這次的稀飯有種怪味,不過還勉強喝得下去。我問老頭稀飯里放了什麼,他籠統地回答:「各種營養都有。」他又問我願不願意聽五金店老太婆的故事,我表示不感興趣。我說我倒是想聽聽關於樓上那一男一女的逸事。老頭哈哈一笑,批評我看問題不深刻,專看表面現象,又說樓上那兩個算不了什麼,老太婆才是真功夫。
我們在返回的路上一直步行到深夜,卻沒能回到那個小旅館。我記得它原來緊挨著大路,門前一個塘,可是它消失了。我和老文估計著時間在路上來來回回地走,就著朦朧的光線尋找著,判斷著,可是沒有,路旁空空蕩蕩的,沒有人影,沒有房子,也沒有燈火。最後,我們倆都累倒了。
「忍著吧。」他回答,「你現在可以回頭看一看了,總算鬆了口氣。」他停下腳步。
他目送我出了門,自己走到街當中去。他的眼神恍恍惚惚。
「你聽到了的,我還看見你流淚,你受了感染,一醒來,你又不願意承認了。」
「早就走了,沒在這裏吃中飯。」老闆抽著煙斗說。
「隱身術可不是好玩的,要經歷無數的煎熬,是否真能達到目的也是個問題。」
老文又告訴我,只要呆在家裡不動,會有一伙人來把我們接走的,等著就是,不用害怕,他的時候快到了,他們會抬走他的屍體。我跟著抬屍體的人走,就會看見玉林湖,因為他們會把他扔進湖裡,這一次,湖水要整個吃掉他的屍體,我如果有耐心等在湖邊,就可以看見一團磷光,也可能不是光,出現的是一股特殊的臭味,或兩種現象同時出現,在那一瞬間他的屍體已不存在了。他決定在此刻停下來,不再前行,是有他的道理的,因為到家了,也因為玉林湖近在咫尺。這一次他比從前有經驗,他不再去亂闖,躺在家中,隔著一段距離去體驗湖水的魅力不是更好嗎?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斷斷續續,喘氣越來越響了。最後,他似乎是睡著了,是的,他直挺挺地坐在那裡睡著了。
一覺醒來,看見老文在抽煙,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地上。夜間的寒氣襲擊著我,我蜷緊了身子,心裏還是有點擔憂。
他冷冷地笑著,忽然挽起褲腳,在燭光下展示他那瘢痕累累的雙腿。那些瘢痕十分奇怪,是肌肉上緊緊挨著的小坑窪,一排一排的,乒乓球那麼大,看了肉麻得很。由於這些坑窪奪去了他的肌肉,雙腿變得像竹竿那麼細。我什麼都明白了。
「找個地方睡吧。」我精疲力竭地說。
「那些人早就不住這裏了,聽說所有的住戶都旅行去了,他們一去不復返,他們的住宅就被別人佔據了,最近這種事已經多起來了。留在城裡的嘛,全是些等死的人,也有像我這麼老的。你也是回來等死的嗎?我看你還年輕了點,不過也湊合,你可以和我住一起。」老頭駝著背,不假解釋地領我往屋裡走去。
什麼都沒發生,很好,冰箱里有吃的,灶上可以燒茶,我吃了,喝了,往彈簧床上一躺,瞌睡就來了。但我掙扎著不敢睡,我知道老頭還在門外,我往床底下看了看,竟然看見一男一女兩個人並排躺在床下,他們鎮定地瞪著我,裹在褥子里一動不動。我跳起來,穿了鞋子就往外跑,老頭追了上來,手裡的紅花有點枯萎了,被他一甩一甩的。
他說話間那母鼠猛地一下衝過來,在他腿上咬了一下,老頭「唉喲」一聲彎下身護著小腿,痛得抽搐起來。老頭呻|吟的時候,有兩個身影在門口閃現了一下,然後腳步「咚咚」地上樓去了。
「老鼠!」我尖叫起來,只覺得褲腳被它們撕扯著,「啊!啊!」我咆哮著衝到門外,看見它們源源不斷地從樓梯往上跳,溜進門去。
我終於又忍不住說話了:
到處漆黑。我提著箱子跟他摸索著往外走,我看不見他,也聽不見他的腳步聲,我只是憑感覺認為我在跟隨他,我第一次體會到又聾又盲是什麼滋味。羽毛的騷擾又開始了,不僅是臉和脖子,還發展到全身,我感到奇癢難熬。這時我們似乎是拐了幾個彎,朝著大路走去——我腳下的水泥地讓我相信那是條大路。
黎明時分,老文醒了過來,用微弱的聲音發問:
「在一個沒有方位的地方,一切都要小心謹慎。」老闆又說,「如果你開始放棄你心裏的想法了,你就走後門出去吧,心猿意馬地走,不會有問題的。」
「他們來了嗎?」
他沒有回答。
「你真是遲鈍。這樣吧,你先回房間去收拾行李,我叫你的時候,我們再一起溜出去。當心,不要弄出一點響聲,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貼了牆走。」
我連忙拿了鑰匙跑回來,我回來的時候,看見老頭正在喝米粥,有幾隻老鼠已經醒了,立在他面前,眼裡閃出貪婪的油光。我對老鼠的那種眼神覺得不舒服,不過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老頭卻一點也不在乎,瞟一眼老鼠,心領神會地一笑。
這種天,老鼠繁殖得十分快,它們隔一段時間就進行一次遷移,走掉一部分,遷移的地點似乎很遠,我沒法跟蹤到底。有一回我隨它們跑了一里路遠,但我是一個意志軟弱的人,我停下來,不敢再跑了。
「為什麼我不能到樓上自己的寓所里去呢?」
「死了嗎?」走在前面的村夫用手指在老文的脖子上按了一下,臉上帶著厭倦的表情說道。其他人站在旁邊,圍成一個不大不小的圈。我看見有兩個人抬著一副擔架。
「那女的始終想著隱身術的事,」我說,「她太痛苦了。他們是朝街的另一頭走了,根本沒打算進我們的樓,你看——」
「當時我在淺水區,幸虧跑得快。我爬離那裡之後,雙腿整整腫脹了半年,你想不出是怎樣的半年!」他的眼睛燃燒著。
「我們整整走了十個小時!你到底是如何想的!」我很憤怒,「你對我說,要去玉林湖,現在卻到了鬼知道什麼地方!」
「你不要顧慮太多,實話告訴你吧:我所有吃的東西都是從你原先住過的樓里拿來,那裡面雖然沒有你的位置了,你還是可以從那樓里找到吃的。樓很大,不斷有人死去,死了抬出去之後,他們的位置又被新來的人佔據——這城裡還有一些無家可歸的人。新來的人是不吃死人留下的東西的,我們就可以將那些東西搜了來吃。」老頭的興緻高起來,我感到他的語調里有種激|情,完全不像剛見到他時那麼冷淡了。
那天夜裡,我和老文住宿在一個很小的旅館里。我們進去的時候,旅館里燈光昏暗,人影竄動,後來竟然停了電。我和老文似乎是唯一的房客。安頓好以後,我們從自己的房裡走出,四周黑漆漆的,瀰漫著兇殺的氣味。隔了好久,才見老闆舉著兩根小蠟燭走了過來。我們接過蠟燭,回到各自的房間里,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我一直聽見老文在隔壁踱步,一輪又一輪。迷迷糊糊之中,聽見踱步停止了,老文似乎是下了決心,走到我這邊來敲門。我開了門,看見他發著抖,表情痛苦,我連忙讓他坐下,給他倒了一杯水。
「它們聞到了臭味。」老頭走出來說,「你竟會這樣失態。很短的時間里就會解決,它們早就訓練有素了。」他隨手將門關緊了。
「他們入侵過了,不過那是沒有用處的。我和你要守在這裏,他們就會明白這種事絕不是一勞永逸的。我見過一個人,一生中入侵過無數次,還是得不到一個永久的棲身之處,他背著炸藥,懷揣匕首,到頭來還是游遊盪盪。」
我爬上公寓樓,用鑰匙去開我的單元房,但怎麼也打不開,那把鎖似乎是換掉了,敲門,也無人答應。最後,我放棄了努力,在樓梯上坐了下來。樓里靜悄悄的,等了好久都沒有一個人,我只好下來,走到旁邊去問樓下的老人。
「沒有,只不過是大致估計一下罷了。」我心裏有根弦一顫,久違的感覺又回來了,這些天我差不多已經忘了。「這一串鑰匙裏面read.99csw.com,到底有沒有二樓那個房門的鑰匙?」我又問。
我們輕手輕腳地上到二樓,門又是虛掩的,一推就進去了,屋裡有燈,可是一個人也沒有。我意識到了什麼,馬上掀起床單去看床底下,果然躺著一名青年男子,看樣子已經病得奄奄一息。那兩個人到哪裡去了呢?空空的房裡絕無藏身之處,莫非隱身術已經完成了。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他平靜地說。
「可以這麼說吧,也可以說規則在起作用。你聽,老鼠們上三樓去了,那是牛奶站的老女人,從前天起就發高燒倒下了。」
「除了那件事,別的什麼事都不在我心上,你還沒看出來呀。」
「你怎麼就不相信,還是眼見為實吧,所有的住宅我全調查過了。你在外面旅行,旅途匆匆,完全失去了判斷和預感的能力了,這種事總是這樣的。」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個地方呢?」我用力咽下乾麵包,呻|吟一般地反問。
「那你就和我一起走吧,躲躲藏藏的我很不舒服,你使我擔心自己要犯錯誤。」
「一定是老鼠使得你們心神不安,你們才織襪子的。」我站在屋當中說,「你們看,我有二樓那個房間的鑰匙,想開門就可以開。」我舉起那一大串鑰匙,搖了搖。
「我不放心啊,這種事。萬一你停下來,那可怎麼好,這城裡已經沒有你的位置了。當初你和你朋友去旅行,是下了大決心的,所以啊,沒人認為你還會回來,你既然回來了,就只能待在我那裡擠著住,你不願意,要走,只能照原路走,你還記得來的路嗎?」
「你的朋友吧。從前他常來我這裏住,他對這一點再清楚不過了。我怎麼能給你指示方向呢?你要是有粉筆,你可以自己在地上畫嘛。」
我並不把老頭的話當回事,以我的想法,禁忌太多反而壞事。我看見一間房子,我就走進去休息,在桌旁坐下。
「我現在就走。」
「我怎麼能放心呢?就說你剛才的舉動吧,完全不能讓我放心。」
我決心用手中的鑰匙去打開二樓的房門,讓一切真相大白。我站在門口,將手中那一大串鑰匙一把一把去試,試了幾次,就聽見裏面有腳步聲,似乎要來開門了,我突然臉紅起來。腳步停在門邊,一陣嗡嗡的說話聲,我正想離開,那說話聲又離遠了,可能他們去了房間的另一頭。我躊躇了一會兒,又鼓起勇氣用一把一把鑰匙去套門鎖,我開始懷疑這一大串鑰匙裏面並沒有二樓這個房門的鑰匙,我強迫自己繼續這機械的動作。越繼續下去,害怕和不安越增長,我想起老頭所說的「無地自容」裏面到底是怎樣一番景象呢?似乎是,有一對男女在那裡面實行隱身術,如果我不顧一切地闖入,會後悔一輩子嗎?連老頭都沒有把握的事情,我能料得到嗎?我的手中只剩四把鑰匙了,只剩三把了,只剩兩把了,最後,只剩一把了。我停了下來,也許只要一伸進去,門就開了,也許相反,我根本沒有這個房門的鑰匙。裏面的嗡嗡聲還在響,時遠時近,我到底想幹什麼?我憑著衝動跑到這裏來,一心想打開這個房門,可在關鍵時刻卻又猶豫起來。有這種可能性:這個房間不屬老頭的管轄範圍。」
「你要是不嫌擠,就在這裏待下去,不會太久了。有時候,免不了會做些不好的夢,不過時常可以出去透透氣什麼的。現在街上那些賣菜、賣米、賣麵包的小販都是在這個城裡等死的,只不過白天做出賣東西的忙碌樣子。你說你原來住在這裏,現在情況已經改變了。一般出去了的都不再回來,你是唯一回來的,你剛才走進來我有點出乎意料。你說說看,你是繼續等還是明天一早就走?」他微笑著,露出兩顆黑牙。
我放下箱子,找出幾件衣裳做成一個枕頭,在硬地上躺下去,我開始回憶這一天發生的事,可剛剛開了個頭就呼呼入睡了。
「一切都完蛋了,這還不清楚嗎?這種地方不能呆啊。」老頭若無其事地說道,「還可以有第三條出路,你可以沿鐵路線走,不過那種路線錯綜複雜,只適宜於那些一去不回頭的旅行者,你是不同的,你已經回來了,現在只有兩種出路了,要麼和我回家,要麼出車站,按你原來的設想走。你一直在拖延,也許你已經對旅行厭倦了吧?」
「有旅館嗎?」我的心狂跳起來。
「誰?」
「他們走不遠的,這棟樓是他們唯一的可以隱藏的地方,我在這裏看了他們這麼多年了,等一會兒他們就要回來的。入侵的事很快就要發生了,現在先回我家裡去,讓我們在那裡等。」
「不要來,不要來,這院子里人更多,滿滿一院子,早沒地方了。」
「我們的乾糧吃不了多久了。」
「返回那個湖。」他簡單地說。
「你,該不是中了邪吧?」我大吃一驚。
「你就不睡一會兒嗎?」
「五金修理店的老太婆,說你乾著收屍的工作。」
我背上有股冷氣往上竄,牙齒格格作響。我匆匆地回憶著那天下午的事。一開始是看見玉林湖,後來我們下車,到了這個小旅館,旅館停電,老文在他的房間踱步,再往後是逃跑,迷失方向,又重新回到旅館。按情理說,這個地方應該是離汽車站很近的,坐上車一會兒就可以到達玉林湖,因為我的確在車上看見了那個湖。一切發生過的都是真的,可當時怎麼也無法返回,老文就在返回的路上死掉了。
「我們怎麼辦?這是什麼地方?」
「該死的玉林湖!」他從牙縫裡詛咒道。
模模糊糊回憶起從前,似乎是,我們已經走過了各種各樣的地方,有城市,有鄉村,也有荒野。我們有時坐車,有時坐船,有時步行,沿途有或大或小的旅館,我們到一處就買一張詳細的地圖。我們倆都覺得自己可以勝任這種無拘無束的旅行。一切都是由於那該死的玉林湖,它改變了所有的計劃,將我們拋人無依無靠的情形之中,一想到竟會徹底喪失方位,永遠在一條神秘的路上徘徊我就不寒而慄。可是老文,這時在路上亂畫了一通之後,似乎又恢復了從前的自信表情,他背好背包站起來,伸直了他的駝背,雙手舉向空中伸了個懶腰,果斷地一甩手,說:
我匆匆地跑過馬路,走進五金店。往日無人的店裡竟然端坐了一個老太婆,她見我進來,白了我一眼,說:
「你知道嗎?我這個地方是老鼠的家啊。為了老鼠,不久前我與你們這棟樓里的人進行過一場大戰,我被打垮了,躲到了這個樓梯間,老鼠們也隨我到了這裏。有一些人,因為寂寞,也因為狹隘,成日里追逐老鼠,放夾子,搗鼠洞,還用開水灌洞,用毒藥引誘。老鼠們無處藏身,便成群地往外逃,逃到街上,又被埋伏在那裡的人襲擊,死傷無數。我不說這些傷心事了,我要告訴你一個新的動向,與我們切身有關的。在我們對面的那棟平房裡,有一男一女已經做好了準備,打算今夜來佔領我們頭頂上的這一家,他們已經在那邊覬覦了好久了,只因為顧忌到我才沒有行動,他們知道我在暗中維護著一種規則,這是他們最頭疼的事。開始他們想等我死後再行動,現在又改變了主意,打算採取強攻,我看見他們在作準備,我可以帶你去看看,反正現在也睡不著。不瞞你說,我最喜歡在夜間活動了,和老鼠一起住久了,性格也變得像老鼠了。你輕一點,噓,別開燈,我們這就過馬路去。」
有這樣一個人盯著自己,就如同後腦勺始終被一隻黃蜂蜇呀蜇的,又麻木又有點噁心,兩條腿邁起步來也沒有那麼自如了。城市是寂靜的,但是隱隱地有種什麼聲音,像是人說話,又像是機器聲。那些小店裡都擺著貨物,我一路看過去,有鐘錶店,服裝店,鞋店,雜貨店,瓷器店,畫店,塑料店等等,全是我走後新開的,櫃檯後面都沒有人。
我費了很多力氣爬進去了,衣服也被鐵門上面那一排尖釘掛破。
「那我就住下。」
我們一直順著大路在走,也許走了三個小時,也許四個小時,這條路似乎無盡頭。然而天漸漸亮了,我看見這條路是在山崗上蜿蜒,路的兩旁是密密的灌木和亂草,早起的麻雀在喳喳地叫。老文低了頭在前方走,背駝得厲害,一夜之間,他迅速地老了。我感覺出他心裏有種確信,雖然他一路上都沉默著。我是跟隨他,我有點茫然,又有點好奇,還有點擔心。
現在我們這裏天天停電,全城一片漆黑,蠟燭早賣完了。停電的夜晚,二樓的那對夫婦通夜嚎哭,聲音傳得很遠很遠,我們都習慣了那種聲音。在墨黑的夜裡,那一大串鑰匙在我褲袋裡叮噹作響,我上了樓,輪流打開一家一家的房門,裏面的人全知道我是來幹什麼的,他們並不吃驚,照舊干自己的事,我和他們之間的默契越來越深了。
「昨天夜裡你怎麼選定這條錯誤的路線的呢?你又是怎麼知道是錯了的呢?」
我明白了,老鼠跑過馬路時我就意識到了。我不敢去看,只是抱著頭躲在這間房裡等待。
「有根羽毛。」我壓低了喉嚨對老文說,「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鑰匙你先替我保管。」老頭吩咐道,又眯縫著眼打量了一下那隻母鼠,母鼠露了露牙,向他靠近幾步。
候車大廳里果然沒有人,連坐的椅子都沒有,牆上也是空空蕩蕩的。我穿過大廳往月台上走去,在風中我看見幾節破舊的車廂停在軌道上,有一節車廂的門開著,裏面黑洞洞的,我爬了進去,還好,我摸到了座位。於是坐下來,拿出麵包來吃,吃完麵包,剛要躺下,老頭進來了,我聞見臭烘烘的氣味便知道是他。他的手裡還拿著那束花,我摸了摸,花朵和葉片早掉光了,只剩下禿禿的枝丫。
「傷口早就痊癒了,不是嗎?」我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