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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

新生活

「我沒錢。」姑媽說。
述遺看見彭姨站在門口,著實大吃了一驚,看來她等了很久了。
「你等一等,我還要服點感冒藥。你請坐下,我馬上就好。」
「可能吧。」述遺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她憤怒地瞪了漢子一眼。
馬路上車來車往的,她又想起黑臉漢子的去向問題。也許他還有另外的住處,甚至還有家人什麼的,所以他愛來就來,十分自在。述遺走進一個百貨店的門庭里去避風,她將帽子往下拉得遮住臉,雙手籠在袖筒里,她從玻璃門上看見自己的樣子,十分古怪。再對比從前住在平房裡的那些日子,她感到了一種新的內容佔據了她的生活。站了十幾分鐘,冷清的店子要關門了,她必須回家了。
「你現在變得這麼冷酷,連老鄰居都不放在眼裡了!」彭姨衝過來,奪過她手裡的壺,注滿水,放在灶上,把她搞得十分難堪。「你的處境是你一步步造成的,從最初的選擇,到現在的糾纏,你再也擺不脫你的幻覺了。有人在利用你。」
「你怎麼看問題這麼走極端,我和他是談得來,可我怎麼會把正事忘記了呢?」
她從桌上跳下來,又開始談老衛的事,她的談話表面上漫無邊際,實際上都是有所指的,這一點述遺早就領教過了,過去她將這一點稱為「一針見血」。述遺聽了一會兒,覺得並沒有什麼新內容,就又昏昏睡去。到再次醒來,看見彭姨已穿好衣服準備離開,她忍住了沒問她去哪裡,將眼睛閉得緊緊的。
「可不是么?」老闆活躍起來,「經濟效益是不錯的,我們全家人都吃這個店,我有三個小孩。這個門面是朝東,一清早就可以看到日出。另外此地消息也靈通,外面有什麼事全知道。我對我老婆說,這個地方既隱蔽又信息量大,是塊黃金寶地,比起我們倆從前所呆的荒涼之地來,真有天壤之別了。那個時候我們的精神生活太貧乏了,你說呢?」
「這就是那個土坡吧?」
「是嗎?」他看了她一眼,「也可能不會出事,我並沒說每一次都要出事,只是有這個可能性。我會盡量修的,你也不要故意製造緊張。再說,還有別人也在乘這電梯呢,不怕死的人多的是。」他關上門走掉了,述遺聽見他是乘電梯下去的。
「你撒謊!」劉媽翻了翻白眼,「我不信。」
早晨起來洗漱完畢,喝了牛奶,收拾了房間,仍然冷得哆哆嗦嗦的。又喝了一杯熱開水,才戴上毛線帽,提著小黑皮包下樓。
「環境日益惡化了,」他從紗布裏面嗡嗡地說話,「那修理工倒沒事,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我沒料到會弄到這個地步。」
述遺賭氣不理他,轉身猛地一閃,進了旁邊一家廉價布店。老闆娘過來招呼,她就湊過去裝模作樣地挑選花布。選了好一會兒,又什麼都沒買地出來了。她心裏還在惦記著修理工的事,如果現在就回去,萬一他在電梯設備上做了手腳來害她呢?想到這裏,又後悔剛才沒有與黑臉漢子一道回家,後悔自己一味意氣用事,沒有多動腦筋想一想。如果他們兩人在一起,也許修理工就不會報復她了。再說兩人被夾在電梯間裏面總比一個人被夾在裏面要好,獲救的可能性也更大。她慢慢地拖著腳步,因為她不想回去,又沒有地方可去。她在等一個熟人,隨便一個熟人都行,最好邀了那個人一起去家裡,說請他(她)參觀新居,免得自己一個人乘電梯上樓。在這種時候,她特別盼望彭姨出現,她覺得她與彭姨之間的芥蒂比起她與修理工之間的關係簡直算不了什麼。比如此刻,彭姨甚至給予她一種溫暖的回憶。三月的陽光有點暖和了,述遺的心境還停留在冬天。她走了一陣,看見路旁的公園裡有張木靠椅,她就走過去坐在上面,將毛線帽子拉得遮住半邊臉。她坐在那裡,看見對面的椅子上也坐了個人,那人也在看她。她揉了揉眼,仔細一看,原來是黑臉漢子。
她吃完早飯才開始睡覺,房間里很亮,她總是睡不好,她又看見了半空里的鋼索在抖動。這一次,她自己被吊在鋼索上蕩來蕩去。
「你已經猜出來了,你願意今天夜裡與我一道再領略一下那種風光嗎?」
「這個人不像是管理員。」述遺對黑臉漢子說。
她的話使得述遺坐立不安,但他們倆一點都沒覺察,一直在聊天,談話的內容在她聽來十分乏味,全部都是互相恭維,既無目的,又無意義,但不知為什麼,雙方都認為這種恭維是對方需要的。例如,姑媽說,胖人生活不方便;粉館老闆卻說,他是個天生的窮光蛋,命里一輩子沒錢;姑媽就說,沒錢才好,兩袖清風,心靈乾淨,她還巴不得自己沒錢呢。述遺聽得煩躁,就站起來朝陽台走去。
所有那天夜裡在黑暗中發生的事述遺全忘記了,也可能什麼都沒發生,只不過是她在外面走了一夜就回家了。回家以後述遺大病了一場,躺在床上不能動。她一連躺了三天。那三天裡頭,樓裏面靜悄悄的,夜裡也不再有人來敲門,原先那個到處亂敲的人也不敲了。述遺望著天花板想道,敲門的人到底是不是二十九樓的漢子呢?如果是,他為什麼又不敲了呢?也可能他不在樓里了,就連修理工都可能不在了,那麼這棟樓里就只剩自己一個人了。以前彭姨總惦記她,這一次,為了老衛的葬禮的事,她一定是大大生氣了吧?
公寓樓里死氣沉沉的,也可能別人都上班去了。述遺一個人走進了電梯。這種老式電梯,速度很慢,搖搖晃晃的,不知怎麼,她老覺得那些鋼索非常吃力,因而開始了擔憂。到七樓時鈴聲響了一下,進來一個武高武大的漢子,黑臉。述遺突然感到了害怕。那人站在正中間,她還是站在角落裡一動不動,時間一下子凍結了。不知過了多久,鈴聲又一響,那漢子出去了,述遺看了看指示板,他住在二十九樓,也就是她下面那一層。一種不自在的感覺襲來,她差點忘了去開電梯間的門。
「什麼缺點?」述遺不耐煩地說,心裏思忖著要儘快擺脫她。
時間靜靜地溜過去,兩人都在沉默中埋頭縫。快到中午時,外面發出很大的嘈雜聲,是老闆與一個人發生了爭吵。一會兒功夫,腳步咚咚響,老闆頭上流著血衝進來了。老女人沉著地拿過一塊拼起來的布,用碘酒在他頭部的傷口消了毒,就把那塊五顏六色的布纏在他頭上,弄出一個大布包,像阿拉伯人一樣。老闆照了照鏡子,心情立刻好了起來。他就頂著這個大包走到街上去買吃的,還晃來晃去地張揚了一番。
「我家裡?不大可能。這間房子快倒了,房管局的人已經來看過,屬於危房,不久要拆掉,你得另找一處地方。不,按我的估計,你不會老去一個地方,也不會從你現在的住宅搬出來,因為你現在的住宅已成了你的大本營,你不斷遇見一些人,這些人有的是熟人,有的是熟人的熟人,你記住了他們住宅的外形,可是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你從他們那裡回到你的大本營休息調整,準備新的出擊。啊,外面已經天黑了。」
「這個店不存在業務的問題,」老闆笑眯眯地看著她,「你也看到了,就我和我老婆兩個住在這裏,我們吃得了多少?吃以前的積蓄就夠了,房子是自己的。」
「修理工,他在撒謊!他怎麼知道我昨天夜裡在什麼地方,完全是憑猜測!這傢伙是個陰謀家。」述遺的手都抖了起來。
「我也這樣想。注意,往右拐兩道彎。這裏的地形和街道比你那邊複雜得多,墨墨黑黑的反正你也記不住,跟我走就是。當心!」
「劉媽!劉媽!」述遺高聲叫喊。
她脫了鞋,與老女人一道坐在床上,看她做針線。老女人將雜色的花布亂七八糟地縫在一起,既看不到形狀,又沒個規律,不知道她到底要縫出個什麼來。述遺的針線活雖不好,也不是一點都不懂,所以她看著看著就大大地驚訝了。老女人的縫紉手法是嫻熟的,又快又穩,可就是沒有目的性,東一針、西一針,像在消磨時間。她從哪裡搞來這麼多碎布頭呢?不但床上堆滿了,牆角還有一大筐。
老女人打著呃逆,輕輕地告訴她:
「你這個店,處的地勢很好啊。」
「我走過這條路。」她說。
氣急敗壞的姑媽愣了一愣,衝到陽台上,順手抄起一把掃帚去撲粉館老闆,連撲了好多下他才醒了過來,連聲問道:「怎麼回事?下雨了嗎?在優美的風景里沉睡真愜意啊。」
「在假日里你是怎樣消磨時光的呢?」老衛從遐想中驚醒過來,問道。
「哼,壞了又好,好了又壞,誰搞得清!」
「還不進來,有什麼要緊,你還想預測災禍呀!真是刻板!」
「聽說這電梯是壞的?」述遺首先開口問道,只覺得雙腿發軟,像要跪下去似的。
走出電梯間,看見修理工正翹著屁股清理地上的一堆工具。他看見她,冷冷地說:「你前天去過的那地方,還記得吧,那老闆叫你去幫他看守店鋪。我看你是閑得慌,要找個事做一做。大家都有事做,只有你閑得慌,你又特別不想做事。」
「為什麼呢?因為這裏太寂寞嗎?你看上去不像個交際的人嘛。」
「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買房呢?」
「我們這樣的人,一輩子從不撒謊的。」姑媽搖搖頭,譴責地看了述遺一眼,「住在這樣的遠郊,沒有任何事要與外面發生聯繫,有什麼必要撒謊呢?」
「哼。」修理工的牙齒從兔唇里露了露,邁步走出大門,還故意撞了她一下。
「只不過是你的一種感覺罷了,也可能是房產公司的一個詭計。現在公司已經破產了,你的房子也成了抵債物資,這就更沒人來住了。」彭姨做了個鬼臉。「我忘了告訴你關於老衛的事情了,幾天前他去世了。死的那天他走了很遠的路,據說是去看一個從前的朋友,回來以後就嚷著胸口痛。我們都覺得奇怪,他走那麼遠的路幹什麼呢?他總是足不出戶的嘛。這個騙子,落到了完蛋的下場。」
到了夜裡,房裡的氣溫驟然下降,這種房子又沒有取暖設備,這一點可是述遺始料不及的。她爬起來打開燈,將自己冬天的衣服找出好些堆在被子上,仍然凍得無法入睡。她在被窩裡矇著頭,計劃著明天一定要去買一床棉絮和一個熱水袋,還有窗戶,要在上面再蒙一層塑料薄膜。計劃來計劃去的,天明以前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會兒。
述遺于不知不覺中養成了一個奇怪的習慣,這就是每次電梯上到七樓,她就出去一回,在那空房間里呆一呆,彷彿會見了某個人似的,心裏充實了好多。然後她整理一下衣服,回到電梯間繼續上樓。她現在完全明白黑臉漢子的行為了,因為她已取代了他。
「你不怕出事嗎?」
那條街特別長,走了很久還沒走到頭,柏油路走完了,他們又踏上了麻石路面,這時路邊的商鋪變得比較小型了。沿街以售貨亭和貨攤為主,出賣一些小的物件,像塑料製品和廉價鞋襪之類,還有小五金工具、炊具等等,生意冷冷清清。那些人好像也並不管生意,一堆一堆地坐著聊天,看報紙,喝茶,嚼檳榔。老衛還是匆匆趕路,口裡不停地說話,語調總是顯得有點緊張。當他們走到一個電子遊戲室的時候,老衛忽然停下來,一屁股坐在門口的板凳上。遊戲室的老闆走了出來,很驚奇地說:「這不是老衛嗎?你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呀?一般來說這個地方是比較難找的,你一定也注意到了,這條街雖說是條商業街,其實沒幾個顧客,誰會找到這裏來呢?只有一些閑人會偶然來這裏。你和這個老婆婆今天徑直走到這裏面來,這已成了街上的一條大新聞。我坐在這裏,別人就打電話告訴了我,當時我還不相信呢。」
「你和誰說話?」述遺撐起上半身問道。
述遺快到家時下起了毛毛雨,把她的毛線帽都打濕了。修理工好像故意等在門口,就為了沖她說一句:「下雨天,興緻高哇!」又把她弄了個大紅臉。她除下毛線帽,低頭進了電梯間,看見黑臉漢子站在那裡。另外還有一名男子背對著她。
劉媽眨了眨眼不回答。述遺心裏卻在想葬禮的事,她估計葬禮一定結束了。
「我?有很久了吧。你知道,這棟樓並不是新樓。你去買房時,他們騙你說是新樓,還說所有的單元全賣出去了,都是鬼話,一個老伎倆。的確有一個修理工,你剛才看見了的,可他從來不修理,為了免得別人看出他在遊手好閒,他隔一段時間就把電梯的電線剪斷一下,然後做出在修理的樣子。只有我知道其中的奧妙。曾經有一個老單身漢住在這裏,後來忍受不了爬樓的艱辛,退掉了房子。誰又敢與修理工作對呢?他們掌握了大權,我們不過是他們手中的玩偶。」黑臉漢子「嘿嘿」地笑了起來。
「你不害怕被夾在電梯里嗎?」
「能有什麼人呢?你的鄰居吧。」彭姨看著天花板,不以為然地說。「你總愛窮根究底。我設想我自己,住在這種半空里,夜夜在迷宮裡找路,就是找到了也分不清。不,這種事不可思議。」
「後來我也不管了,老衛被孤零零地抬走了,一個送行的都沒有。」彭姨撇了撇嘴,似乎在笑,那種笑很可怕。
「為什麼等你?是老衛的意思!他一直把你看作知心人,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你們之間有種交易啊,原來他死的那天在與你達成一種協議!你怎麼這麼冷酷,明知他要你主持葬禮,你卻逃掉了。我也想不通,老衛怎麼會選擇了你這種人。」
述遺又硬著頭皮去敲漢子的門。
老衛在沉思遐想,一點也沒有要走的意思。他的那種樣子有點像經過長途跋涉之後回到了旅館。述遺覺得自己的兩腿都站酸了,就在另一張板凳上坐了下來。這時她才注意到鋪子外面擺了四五條板凳,好像是特意給過路的人坐的,她又一次想到這個老闆是多麼深不可測。
「像這種老太婆最討厭了,本身就腌臢,還出來吃東西,吐得到處都是。也不知道她有沒有什麼病,要是有傳染病呢,我們只好自認倒霉。」
現在她站在二十九樓,周圍共有六扇門,那人的家是右邊的這扇門。述遺敲了敲這門,門馬上開了,黑臉漢子站在那裡,有點木然地看著她。
「這裏就是這樣。我每天只吃一頓飯,時間短得出奇啊。我一退休就來了此地,當時我想邀你一起來,後來打消了這個念頭,你當然知道這其中的緣由。你既然不願和我去那土坡上,我現在送你走出這裏吧。」
「為什麼你不去呢?站在這裏說話,他們聽不見。」
「二十九樓?什麼人?這樓里還住著人嗎?」
「我是有傳染病的啊,你們可要小心。」述遺一衝口就說了出來,說完就往外沖,聽見那女的還在咒罵她,她像怕挨打似的加快步子。
「你總吹牛,」劉媽埋怨她說,「你說抄近路去朋友家,他們既然是你的朋友,怎麼也不告訴你就搬走了呢?」
「那麼修理工,你不認識他?」
修理工加快了腳步,述遺跟了他一會兒就跟不上了,停下來喘粗氣。抬頭一看,剛剛爬到十五層。樓道里陰森森的,使人產生各種各樣的念頭。莫非這裏真的是一座空樓?七樓那個開了門的房間又是怎麼回事呢?述遺想起了那個領她來看房的職員,那人六十多歲,極瘦小,留著幾根山羊鬍子,戴著深度近視眼鏡,一說話嘴角就溢出白色的泡沫,眼珠在鏡片後面嚇人地鼓出來。
後來她又從窗口朝外看過,可再也沒有看見過電子遊戲室的老闆夫婦,眼前只有空空的街道。有時睡不著,她就在夜裡下了樓,孤身一人在空空的街上走,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她的耳邊有自來水「嘩嘩」流淌的聲音,可是眼前,空寂的街上門戶緊閉。在那種夜裡,她到過了很多地方,包括那些新區,那些工地。她不停地走,在她腦海里,城市越來越小了,因為每一個地方都去過了。一天夜裡,當她走到市郊的公園時,她發現自己原來是在繞圈子。是的,她是在繞著這個城市步行,而圈子已經縮得這麼小了。有一個披髮的男青年在公園裡唱歌,唱得不好,如同鬼叫似的。過了公園,便是她從前居住的一個小區,不是和彭姨她們住的,而是更早時候她住過的。那裡也是一長排一長排的平房,她找到自己住的那一套,看見房裡沒燈,也許空著,也許有人住,夜裡看不出來,因為所有的房間全沒開燈。有一間房裡亮了一盞小燈,在黑暗中格外顯眼,窗前還有個人影。
修理工咧著兔唇「哼」了一聲,朝述遺投過來一道蔑視的目光,述遺渾身顫抖起來。
「哼。」修理工轉過臉來,述遺看見他是兔唇,有五十來歲的樣子。
粉館老闆笑著對胖女人說:「我對她說,我了解她的一切,我什麼都知道,她就是不相信。姑媽,你說說看,我們除了等老闆回來,還有什麼辦法證實我們不是撒謊?」
漢子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握緊拳頭在述遺鼻子面前揚了揚,說:「要快刀斬亂麻,毫不手軟,你明白嗎?」述遺明白他的意思,但她不知道怎樣來表達,這種事沒法說,所以她就沒說話。而漢子,站起身來大踏步走開了。述遺從背後看見他像鳥一樣揮動雙臂,路人全都呆若木雞地看著他,很快他就走遠了。述遺很沮喪,因為漢子沒邀她一塊回去,她只好又坐在這裏等,等一個熟人,她模糊地認為總會有什麼人經過的,她愚鈍地懷著這樣的想法,對將要發生的情況沒作任何估計。
「我知道,那是有人設下的圈套,就因為你有在外頭東遊西盪的毛病,他們看中了你。」
述遺趕緊洗漱,吃早飯,然後匆匆下樓了。那塊「電梯已壞」的牌子還掛在那裡,述遺因為心裏急,已顧不得這些了,順順溜溜地就下了樓。一出門她就過馬路,想找到彭姨所說的花圈店。她左找右找,又問住在那一帶的人,人們都說不知道有這樣一家店,有人還給她指引另外一家花圈店,不過那一家離這裏很遠,要過好幾條街。述遺並不是真的要找花圈店,她只是要離開,她慌慌張張地低了頭往前沖,不停腳地走。
read.99csw.com「這麼說,原先你一直住在此地啊?」
「哈!這種天氣在家睡大覺,你真是好福氣啊!現在你一定是胸有成竹了,你一定是出門就往左拐,一直走,對不對?」
時間已是下午3點,述遺走不動了,又在茶館里坐了好久,心裏琢磨葬禮已經舉行過了,這才站起來打算回家。她故意慢慢地走,捱時間。
述遺記得上次和老衛一同去那條街是出了門就往左拐,可是今天修理工卻朝右邊的大馬路一直向前走,喊也喊不住。述遺只得跟了他走,走過興盛街,又拐了好幾個彎,述遺覺得自己越走越遠了,不知道修理工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突然修理工說要上廁所,就鑽進路邊的公共廁所不出來了。述遺等了半個小時,沒見他的影子,就打算回家,她覺得自己的傷風感冒又加重了。
彭姨拉著述遺,決定乾脆晚上就在述遺家過夜,免得她第二天又跑掉了,她說她的任務就是把述遺拉到葬禮上去。這個時候述遺注意到電梯間門口又掛了塊「電梯已壞」的牌子,可彭姨像沒看見,一按電鈕就打開了門,自己首先走了進去。看見述遺在門口躊躇著,彭姨就叫她:
「沒聽說過。我對你有個建議,希望你從此地觀察一下你所居住的樓房,以便對實際情況有所了解。我老婆是這方面的專家,她會給你指點迷津的。你要是閑得慌,可以幫她收拾那些花布,她在縫一床被子,這項工程可不小,她做了很長時間了,還沒有最後成功。」
「我擔心自己走不出這個地方了,還有人在黑暗中駕駛摩托車呢,萬一撞上我就沒命了。」
「時間到了。」老女人說,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往外走,「這是最佳的時機,要把握好。」
「那當然,會來得越來越頻繁。」她又笑了一聲。
「你倒是說說看,你還有什麼選擇?」他的口氣嚴厲中又有點惡毒,「那種地方,哼!你不會隨便去那種地方的吧?」他的聲音在兔唇里有點含糊不清。
「不要去那種地方,那裡正搞基建,要是飛石從頭頂砸下來呢?你最擔心的不就是那種事嗎?那是一條死街,只消費不生產。你與你的老鄰居以前關係並不好,怎麼他一邀你去你馬上就去呢?」修理工一邊說一邊將工具袋裡的東西弄得嘩嘩作響。
「我正要到你們那裡去,總是迷路,該怎麼走呢?」述遺心中一喜。
然而彭姨還等在他們的大樓外面,老遠就看見了她,奔過來大聲譴責:
「往左。」
有一天她在電梯間遇見黑臉漢子,漢子對她說,樓道里的蟲子使他面部的皮膚發生了過敏。述遺抬起頭,看見他臉上綁著繃帶,兩隻手背上滿是水泡。
「那我們就去找房管處。買了他們的房子,就得成天擔驚受怕嗎?我想你也看了報紙的,要是我們給夾在裏面,誰也不會知道,只有等死。你似乎說過七樓還有一戶人家,可是我從來也沒見過,再說光有他也不行,萬一我們被夾住,他又旅行去了,照樣死路一條。」
「我想,你搬出去是為了造成一個不在現場的假象吧?」述遺突然衝口而出,臉也紅了。
「確確實實,我親自去過嘛。」
劉媽穿好鞋,述遺也穿好了。她又死死地拉住她,兩人一塊走出門洞。外面果然天黑了。而述遺在感覺上還只不過是中午。述遺走路不留神,雖被劉媽拉著,還總是撞著了一些來來往往的人,那些人都很急躁,很兇,忍不住就罵起她來。每次撞了一個人,劉媽就說一聲「晦氣」。
述遺依稀記得那條商業街是有一段麻石路面,也許是舊城的痕迹。當她拐進賣香煙的老頭指給她的路時,她發現這條路並不是商業街,而是兩年前她迷路那一次到過的小街,現在已被拓寬了。街邊仍然有很多自來水龍頭,有的還在嘩嘩流水,整條街成了小河,述遺只好踮起腳尖靠邊走。洗衣婦都不見了,偶爾有兩個頑童在打水仗。述遺正打算掉頭回去,迎面有個酷似老衛的人朝她走來,她嚇了一跳。那人朝她招招手,停在她面前,述遺這才看清他不是老衛,因為要年輕得多。
「這不是述遺老太婆嗎?」有人在背後說。
「我對針線活不是很內行。」
「這是木材市場,不是嗎?離那邊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呢。」述遺不解地看著他。
「老闆夫婦不在家嗎?」述遺尷尬地問道。
「那只是表面現象罷了,時間長了你會知道的吧。」漢子說。
街上灰塵撲面,機動車的聲音像要刺破耳膜,人行道上人撞人,偶爾還有汽車開上人行道橫衝直撞。述遺緊跟在老衛後面,低著頭只顧走,後來老衛回過頭來告訴她已經到了那條沒有名稱的街。一路上老衛一直在不停地說話,他的聲音淹沒在各種噪音里,但他不屈不撓地說下去,根本沒有閉嘴的打算:
「隨你便,我要走了,我還有事呢。」
「莫非他們將這一點在廣告上做了暗示?我去買房子的時候,分明看到還有很多其他客戶,他們也正在辦理購房手續。」
「我想,這個電梯,要是常壞的話,恐怕是很麻煩的。當初我搬來時完全沒估計到這一點。不管怎樣,我們應該聯合起來,給修理工某種暗示,這樣自己就有起碼的安全保障。」述遺看著他斟酌地說。
「是啊。」老衛也感慨萬分的樣子。
「你家兒子,搶走了我的皮靴。」姑媽的聲音變了調。
述遺走上前去敲了敲門,出來的竟然是彭姨,她在燈光下顯得分外疲憊的樣子。
「不瞞你說,我一點也不擔心你說的這個,我只擔心電梯。最近他臉色很不好,對我滿腔憤懣似的,還找岔子。你當然讀過了報紙,接連不斷出現這種事故……」
他們在沉默中往上升,到了二十九樓,漢子出去了。
彭姨告訴述遺,真正內心恐懼的是那漢子,白天她與他談了一陣話就覺察了,他的臉總在抽搐,他的眼睛瞌睡沉沉。他說他不能睡覺,不論白天和夜裡,他想一直保持神智的清醒。住在這種地方,要是睡著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
「哼!」他說。
「這麼早就出門了啊。」漢子的聲音有點尖刻。
「你給不給?」男孩說著就撲到姑媽身上,想從她手腕上搶那隻表。
在街對面的百貨大廈門口,有兩個人驀然進入述遺的視野。述遺認出那是電子遊戲室老闆夫婦。他們站在那裡,手搭涼棚張望著她住的這棟大樓,老婦人還不停地打手勢。述遺無意中揮了一下手,兩個人竟然都有反應。他們將雙手做成喇叭形,朝她喊了起來,當然喊什麼一點也聽不見。他們既然看見了她,為什麼不過來呢?他們又是怎樣看見了三十層樓上玻璃窗內的她的呢?她正疑惑,那兩人一下子不見了。
「哼。」
「我也並不怎麼想去,可是在這樓上呆久了,就會生出種種的想法來。」
她懷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又一次走進電梯間,電梯徐徐地升了上去,什麼也沒發生。出了電梯門,有很多像蚊子的小蟲繞著她的頭亂飛亂撞,有兩隻還撞進了她的鼻孔,這就是黑臉漢子說的那種小飛蟲吧。她進了房,用干毛巾一頓扑打,頭髮里落出兩隻小蟲,頭是褐色的,身體呈粉紅,翅膀還在一張一合。
「這不行,我怎麼能讓你隨便走掉呢?我還打算和你好好聊一聊呢。」
回去的時候樓里也是空空的,靜得令人心驚。走出電梯間,一隻黑色的小鳥撞在她臉上,給她一種末日來臨的感覺。
述遺正要起身告辭,有一個小孩上樓來了,那男孩滿臉墨黑,鼻涕流到嘴裏,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臟,一來他就問他爸爸在不在,姑媽告訴他在。
那一夜,述遺天快亮了才回到家。她踏進電梯間時安慰自己說:「我已經戰勝了大樓里的寂靜。」她在七樓走出電梯,看見那扇門仍然開著,空房子的地板上扔著一些廢紙,窗子全關著。述遺在房裡轉了一圈,退出來,繼續上樓回家。
述遺的眼珠瞪大了,她注意到黑臉漢子開了一下門,又關上了。
「住在這玲瓏雅緻的小木樓里,每天欣賞著遠方奇麗的景色,又有檔次很高的朋友來談一些深奧的問題,這種生活該是多麼理想啊。」粉館老闆恭維道。
「去哪裡呀,這麼好的天!好久沒有這麼好的天氣了。我在這種天氣心情是很好的,你呢?你的心情怎麼樣?」老衛一開口就啰里啰唆,像從前一樣。
「往前,然後向左轉。」
修理工走後,述遺坐在白花花的窗前來考慮那個往左還是往右的問題。這個問題是由彭姨提出來的,那以後一直縈繞在腦際。前兩年她稀里糊塗的迷過一次路,她無意中走進一條長長的小街,街邊到處是自來水龍頭,每個龍頭旁蹲著一個洗衣婦,將衣服被子放在一個大木盆里漂洗。當時她覺得這種景象很有意思,就站在那裡看呆了。自來水汩汩地漫過她的腳背,鞋襪全打濕了。婦女們邊洗衣服邊談笑,沒人注意她這個老婆子。那條街特別長,她用了很長時間才走出去,只記得後來就到了市中心。那之後她想再去一次那裡,但始終沒找到合適的時間,她總是懶心懶意慣了。現在回憶起這件事,想起那些用木盆洗衣的婦人,口裡就有了漂白粉的味道。她分明記得,走出那條街時,正好碰見了鄰居劉老頭,劉老頭還稱讚她精神好,竟然走了這麼遠呢。她一回家就換掉了濕鞋濕襪,後來還重感冒了一次。她沒再去那個地方,一方面是因為懶,還有一個原因是害怕再次迷路。城市在蔓延著,越來越大,還有很多新地方她至今沒去過,她的活動圈子一天天縮小了。彭姨是那種無法忽略的人,從來不說廢話,看似瑣碎,實則精明。她在雜貨店裡是有意提起這個話題的。
「感冒了?想通了吧?想通了就好!我昨天同你說的那個事,你得馬上去!你這種老太婆,必須有一件紮實的工作給你做。你準備準備,我們就走。」修理工一通喊叫。
「我什麼都沒說。你想,他們只有這一個修理工,你去告他,講他的壞話,而他們是絕不會更換他的。你這樣做又有什麼好處呢?我早告訴你,修理工的權利大得很,你就是不信,一大早就跑到這裏來嘰嘰喳喳說他的壞話,還要聯合起來對付他。要是他聽見一個老婆婆在我門口說他的壞話,我不就變成了他的敵人嗎?這種事我從來沒做過。」
「也許是管理員之類的吧,管他做什麼呢?來這裏的人的身份問題,是一個最小最小的問題。你總把修理工看作是管電梯的,就總為同一件事擔心,日子長了你就會改變看法的。剛才那番話,我是說給他聽的。」漢子閉了嘴。
「那種住宅好是好呀,就是有個大缺點。」她眨眨眼,「你這種年紀,可要注意。」
「你在床上縫破布嗎?」述遺問。
門響了一下,她出去了。外面天已蒙蒙亮,述遺決定起床。她穿好衣服后,也往桌上一站,眼前黑黑的,哪裡有什麼花圈店!但彭姨又不像在胡謅,可能她真的是在那麼急切地做手勢。她自己不也看見了彭姨所看不見的東西嗎?她又擔心彭姨也許還要迴轉來,因為昨天她說得那麼鄭重其事,要她一定去參加葬禮,她是專為這個才睡在她家裡的。
「你要外出,是嗎?」漢子又說,「你提著手提包就是要外出,你對下面的情況是不是摸清了呢?這個城市是很大的。」
述遺一回頭,電子遊戲室老闆雙手籠在袖筒里,戴一頂棉帽,站在那裡好奇地打量她。再一看周圍,原來此地就是那條她去過的商業街,老闆正站在電子遊戲室的門口,一些人坐在他門口的板凳上聊天。
「這倒是實話,我從不交際,我所有的關係都是生來便有的,比如和電子遊戲室的那個老闆,我們總是互通信息。你剛來那天我就通知他了,你還蒙在鼓裡呢!」
「房間里的人不是我。」述遺又提起這個話頭,「我才不會將電燈一開一關呢,再說我也沒什麼人要我打信號,這完全是惡意……」
「這個人是個吹牛拍馬的騙子,不過心眼還好。」姑媽輕描淡寫地說,「你想,我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生活並不是很方便,有時飯也懶得做,有個人時常過來幫幫忙也不失為一件實惠的事啊。」
那一天,述遺沒等到任何熟人,她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家時,覺得自己患了傷風感冒,當然是在公園裡呆得太久的緣故。她知道了黑臉漢子為什麼要來,又要說那麼一番話,她記起他像鳥一樣揮動雙臂走路的姿勢。
「這倒怪了,你說的一定是麻石街了,沒錯!左手第二條馬路。」
「我姓什麼完全無關緊要,這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問題,實際上你也不會關心這個問題,我早看出來了。你到現在才來問我,是因為想要把一些事含糊過去罷了,有什麼確實的意義呢?至於這棟樓里住了多少人,你來了兩三天,已經心中有數了,不然你怎麼會來敲我的門?怎麼會一敲就敲中了?接下去你大概還要問:七樓那個空房間是怎麼回事?不要性急,心平氣和地慢慢來。」
老闆用一方大手帕捂著眼,陰沉地看著她,態度完全不像夜間那樣熱情,而是很不耐煩。
述遺身心疲憊地躺下了,她很快睡著了,一直睡到下午。她好久都沒有這樣放鬆地休息過了。這幾個小時中,她第一次忘記了自己所處的三十層樓的位置,在夢裡她確信自己是睡在堅硬的黃泥地上,旁邊還有幼兒在玩滾鐵環的遊戲,最後那泥地晃動起來,裂開一條縫。
那一夜,她們倆睡在一張床上,述遺用凳子把她的床加寬了。她們兩個人都睡得不好,相互干擾。當敲門聲響起時,述遺推醒彭姨,要她聽,彭姨說她早就聽見了,是那個漢子在下面敲,為了不讓人發現是他,他還採用了「聲東擊西」的戰術呢,他在樓里跳上跳下的,他這樣搞是為了戰勝瞌睡。
高樓里的日日夜夜漸漸地混同起來,述遺現在很難區分哪一天是哪一天,做了些什麼,某種事情持續了多久等等。她的生活失去了任何目的性,一切全是即興似的。有時她臉也忘了洗,頭也忘了梳。戴上一頂毛線帽子就出門了。現在她特別愛戴毛線帽子,尤其是有圍脖的那種,她又去買了兩頂黑色的。雖然天氣已暖,大家都不戴帽子了,述遺卻沒有注意到,照常天天戴,還將系帶往下拉,把帽子拉得遮住了臉。修理工的威脅她慢慢習慣了,神經也就一天天麻木起來。偶爾想到此事,報紙上登的那篇文章仍然在她內心攪起一些波瀾,不過不再影響她的日常生活了。住在這棟樓里的短短時間內,她的額上又增加了一些皺紋,皮膚也更枯燥蒼黃了。每次一進電梯間,她就習慣性地縮在一角,屏住氣,排除雜念。當然每次都沒出事。好在再也沒爬樓梯了,一方面是聽天由命的情緒佔了上風,另一方面也因為樓里的小蟲越來越多,如果從樓道里過,就既不能呼吸也沒法張開眼。述遺買了一條紗巾,將整個頭部死死蒙住,所以那些飛蟲也拿她沒辦法。每次回到家,紗巾上都沾著一些受傷的蟲子。
「像我這種單調的人,只好每天呆在樓里,夜裡睡得同死人一樣,什麼情趣都沒有,他們都說我性格死板。我也見過像你這種類型的人,他們不能忍受這種地方的無形壓力,採取了各種各樣的行動,真是五花八門,各顯神通。」漢子一下子變得很健談了。
「怎麼不早?才8點,你平時很少這麼早出門的。」漢子認真起來,聲音執拗而討厭。
「你坐下。你怎麼這麼不安呢?我看你已經慢慢地習慣於這裏的生活了嘛。從前住在平房裡,大家對你是有某種看法的,那時候你搖擺不定,有時喜歡唱高調,鄰居們……好,不談鄰居們了。我聽見修理工說昨天夜裡你把房間里的燈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是不是向某個人發信號呢?」
「他是誰?」述遺迫不及待地問道。
彭姨是非常厲害的女人,五年的鄰居生活使述遺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點。她說話隨意,可又總是一語中的,而且她的糾纏使你無法擺脫。有一年冬天,她和彭姨吵了一架,因為彭姨在鄰居間搬弄是非,說她性格陰沉,有危險傾向。爭吵時彭姨對她說過的話供認不諱,還說出了理由:既然她有這種性格,別人總會知道的,沒有不透風的牆,別看你述遺把門關得緊緊的,其實一舉一動都在眾目睽睽之中。和彭姨吵完架回到屋裡,述遺覺得自己完全垮掉了,好長一段時間萎靡不振。那段時間彭姨倒是常來她家裡,說自己只不過是生性直爽,講了真話,述遺怎麼會生這麼大的氣呢?
「可是我上次來的並不是這一家,我也沒有見過你的面,你怎麼會認識我呢?不錯,我是吃過牛肉粉,可他們家是低矮的平房,黑洞洞的,只有前後兩間,我們大家曾站在屋前的一個土坡上眺望過我的住宅,頭頂是星星……」述遺覺得自己心裏空空蕩蕩,她拿不準自己還要不要說下去,她茫然地看著眼前這個長得像老衛的人,那人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首先移開了目光。
「有另一條路通向你的住宅,一般人是從來不走那條路的,那種走法很近很近。我每天在這裏觀察時都想起這個抄近路的問題。如果你掌握了這個技巧,就可以隨時跑到我們這邊來,用不了十分鐘。與恐怖的現狀離得太近,是一樁麻煩事,對嗎?我和我丈夫天天在此地觀察,就發現了這條路,我想這就是你的出路。你住在那麼高的地方,又那麼冷,天天夜裡有不速之客敲門,不會生活得很容易的。你應該與我們建立起這種直線聯繫,一條最短的直線,就在我的手指的這個方向。」她向右邊一指,述遺看到了公共廁所,而在那廁所後面,有一條路,她記起這就是她和修理工來時走的那條路。
「為什麼不安呢?有一個人在這樓里是件好事。他弄出的聲音傳得那麼遠,別的地方的人聽來就如咚咚的鼓聲。要是這裏一個人都沒有,你還呆得下去啊?」
「你在責怪我嗎?誰叫你搬來的呢?你上了一個大當,是不是?」漢子走出電梯,進自己房裡去了。
她將所有的衣服都穿上,選了一頂帶圍脖的厚毛線帽子戴上,將https://read.99csw.com整個臉遮得只剩下一雙眼睛,然後拿著提包下樓了。她要去買一些吃的東西。今天電梯倒是沒壞,一切都很平靜,她順利地下了樓,既沒碰見修理工,也沒碰見黑臉漢子。述遺沒有細想這件事就到了街上。她在附近買了米、麵粉和茶葉、雞蛋,又買了一棵白菜,就準備回家。她十分虛弱,走一走就將東西放在路邊歇一歇,心裏思忖著等一會兒還要下樓一次,買洗衣粉和肥皂。她又一次從外部打量自己所住的這棟樓,覺得它短短的時間里又破舊了許多,灰濛濛的,設計方面也是俗不可耐,與自己夜裡看見的內部結構似乎毫無關係。自己當初到底看中了它的什麼呢?她記得她是看中了這套住房的隱秘性,她根本不曾注意大樓的外形和內部結構,這正是她一貫的粗心之處。
彭姨又一語中的,述遺早就領教過了她這種威力。
「我考慮一下。」
「哪裡哪裡,並不早,不太早了。」她胡亂地搪塞道。
「外面還在下雨嗎?」述遺問。
「走了也沒用,所有的地方都到過好多次了,只好繞圈子。」述遺抱怨道。
老闆沉浸在緬懷的情緒中不能自拔了,述遺和老衛站起身來告辭,他完全沒有注意到。不知哪一刻,他身後的店門悄悄地開了,從裏面走出幽靈般的禿頭女人,倚門而立,手裡縫著一塊破布,指頭不耐煩地動著,接著她又抬起眼睛,用譴責的目光看著述遺,述遺開始逃跑。
不知道為什麼,述遺找不到那條商業街了。有好多次,她順著第一次去過的路往那個方向走,可就是找不到商業街的入口,她很後悔當時為什麼就沒有記下一個顯著的標誌呢?她這個人做事總是這樣恍恍惚惚,隨波逐流。她睡在三十層樓的半空里,一閉上眼,就在那些小巷子里找來找去的。她記得那一天,老衛是多麼的興緻勃勃,又有點深不可測,似乎是,他對街上的一切都有濃厚的興趣。在臨終者的眼裡,商業街上那些虛幻的風景又意味著什麼呢?東找西尋徒勞了一陣之後,述遺想起了抄近路的事,以前她對此是確信不疑的。她按照她與修理工走過的方向,想去尋找那個公共廁所,她找了又找,來來回回地走,仍然沒有任何結果,那條街似乎是從擁擠的城裡消失了。她想,要不要打聽一下呢?她可以詢問的只有兩個人,一個剛剛已經死了,還有一個,是她想象中的敵人,她怎麼能去問他呢?那麼回家吧。
姑媽就笑起來,笑得全身的肉堆都在顫動,口裡直誇粉館老闆「乖巧」、「善解人意」。
粉館老闆踏著樓梯「咚咚咚」地上來了。述遺好奇地吃了一口,果然是她吃過的那種無味的牛肉粉,簡直難以下咽。姑媽吃得津津有味,連聲誇讚粉館老闆的手藝,吃完又用香噴噴的紙巾抹嘴巴,重新化妝。這個時候,粉館老闆說他要「欣賞大自然的美景」,就搬了一把靠背椅坐到陽台上去了,一會兒他就在那裡睡著了。
醒來時陽光滿屋,彭姨已經不見了,桌上有她喝過茶的杯子。述遺看看鍾,是早上7點,回憶昨天的事,只記得一些片斷。她的腦子裡出現「架空」這個詞,這個詞概括了她從平房裡搬到這上面來的感覺。她還會經常與彭姨和老衛見面,不過他們之間關係的實質已經改變了,這一點她知道。現在她只有一個真正的鄰居,這個人是個很曖昧的傢伙,她必須挖空心思來對付他。也許她還另有一個鄰居,那個人是很難見到的,述遺覺得她永遠見不到住在七樓的那個人,當然這事也不是絕對的,誰也不能預料一切。可是七樓那間房的房門為什麼要開著呢?二十九樓的漢子經常去七樓吧?述遺想到那個被電梯夾在半空的人,又開始忐忑不安。二十九樓的漢子是知道這類事的,自己應該去問問他。有些事,越逃避越糟。
又過了兩天,感冒慢慢地好了,述遺知道這棟樓里確確實實只有她自己了。她敲過二十九樓那間房的門,每次都沒人回答,而修理工也再沒有出現過。在夜裡,她一次又一次地看見鋼筋與鋼索在半空中交錯著,於是她僵硬冰冷的身體便溫暖起來,柔順起來,她覺得自己像野鴨一樣在半空里游來游去。
「那麼離開吧,你另外還有一處住宅,不是嗎?」述遺說。
「這種工作,是有報酬的吧?」述遺遲疑地問。
述遺一邊慢慢爬樓一邊想:當時只覺得那看房員的話古怪,並沒有細想,現在看來是有很多事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啊。那段時間,她只顧察看住房的結構,設備,位置等等,別的一切都忽視了。
「姑媽怎麼看也是顯得年輕豐|滿,風韻猶存。」粉館老闆俏皮地說。
述遺還是不動,彭姨就一腳跨出來,將她拖了進去。電梯似乎比往日上升的速度要快,要平穩,述遺卻覺得不是好兆頭,緊緊地閉著眼。彭姨就笑她「怕死鬼」,還說如果要出事的話,一個人一生中只會碰見一次,決不會有第二次,所以怕也沒用。接著黑臉漢子進來了,又是從七樓進來的。彭姨就問他知不知道電梯壞了,他說知道,彭姨就說:「那你怎麼還進來呀?」漢子說這正是他一貫的態度,他從來不爬樓梯。彭姨又問他出過事沒有,他哈哈大笑,彭姨就說他這個人「有意思」。他們倆越談越高興,述遺的心事也被他們扯散,忘了出事的威脅。後來他們倆一路說話一路走出電梯間,去了漢子家。
「好了。」他的聲音在鼻腔里嗡嗡作響,述遺不敢看他的兔唇,覺得不禮貌。「你怎麼想起搬到這裏來的?」他接過述遺遞給他的熱茶。
在這個小巧的木陽台上,述遺果然見到了曾經見過的景象。視野前方一片空曠,在極目之處,隱隱約約地浮動著幾幢高樓,與那天夜裡看到的一模一樣。
述遺本來不打算外出,現在經他一說,倒好像非出去不可了,因為拿著手提包。她猶豫了一下,走進電梯,下到了一樓,出大門的時候,原來的鄰居老衛過來了,他熱情地與述遺打招呼。
「我老了,感覺好和感覺不好,慢慢地會區別不大了。有那麼些人還是不放過,天天夜裡來敲門。一個老太婆,還有什麼價值呢?我只是在這裏苟延殘喘罷了。」述遺心裏好像真的有了些悲苦似的。
「這有什麼奇怪的,大家都知道。」
終於到了第二十九層,她忍不住停留下來,從外面打量這一層的六套房子。忽然右邊的那張門開了一條縫,立刻又關上了。述遺明白了「他」在裏面。緊接著的一連串疑問是:他為什麼也像自己一樣選中了這個公寓?為什麼偏偏選在二十九層,正好在自己下面?他與七樓的那個空房間是什麼樣的聯繫?他是與自己同時搬來的,還是早就住在這裏了?
回到樓里,卻發現電梯壞了,只好站在旁邊等。仍然是一個人也沒有,述遺越等越疑惑:市中心這樣一棟高樓,怎麼會只住了她和那漢子兩個人?她又回憶以前來看房子的那幾次,確實是冷冷清清,除了領她來的那個職員外,每次都沒看到另有住戶。莫非這棟樓里有什麼隱患?莫非她上當了?那上次擠滿電梯間的是什麼人呢?二十九樓的漢子又是怎麼回事呢?
老衛尷尬地笑了笑,說:「不是每天都有機會增長見識的。」說著他就探頭向電子遊戲室裡頭看,老闆連忙用身子擋住他的視線,「嘿嘿」地笑。
「我什麼地方都不想去了,早上我走了遠路。」
「哎,我問你,誰會選擇半空的位置來苟延殘喘呢?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了。」
「你說誰?我在看對面那個花圈店,籌劃明天的事呢。你看,他們又運了一車花圈來了,都是那種大號的。你在和誰打手勢?」
「往右。」
「住在高樓上的人會怎麼想呢?」一直沉默的述遺忍不住問老闆。
「我們往左走吧!」述遺打斷他,邁開腳步。她心裏想,天氣的確不錯,本來沒什麼借口外出,現在既然老衛邀她,也不妨嘗嘗迷路的滋味。有兩個人在一起,迷了路也沒那麼慌張。這樣一想,心裏就明朗了好多。
「啊,那小搗蛋!嘿,我說姑媽,你一定不要與他計較。那只是種表面現象,這小傢伙,總是裝得很粗野的樣子。我覺得,讓他到這裏多來幾次也好,感受一下這裏的文化氛圍,我在家裡每天提到你,他心裏妒忌得很,這才故意作對的。我們不要理他,他實在也算不了什麼,他自己還以為他很重要。」粉館老闆在房裡走來走去,還踩了述遺一腳。
「容易胡思亂想嘛!」彭姨叫得滿店的人都看著她倆,「那麼高的地方,差不多到了雲端,一個人睡在那種地方,下面是數不清的馬路,一閉上眼就會覺得奇怪。我聽說有個住高層公寓的老頭,無論如何也不敢出門,他說自己怎麼也分不清方向,成天就在家裡踱步,叨念著:『往左還是往右?要不要過十字路口?在第幾個路口轉彎……』你買棉絮?好,多蓋些東西,夜裡睡得踏實。你想過沒有,浮在雲端里,身下的馬路如蛛網般交織,往左還是往右?啊?」彭姨直往她臉前湊,弄得她只好往後退,退到了牆壁。
老女人睡得很不安,在床上滾動起來,將碎布踢得到處都是,可她又總不醒來,不知為什麼瞌睡那麼大。終於挨到了黃昏,她醒來了,打著哈欠說肚子餓了,要老闆去買牛肉粉來吃。
述遺覺得非常奇怪:既然這棟小樓是電子遊戲室老闆的家,姑媽只不過是他家的客人,可為什麼她說話的口氣,就好像她是這兒的主人呢?也許她是長期寄住在他們家裡,那為什麼上次又沒見到她呢?她通體肥胖,面色紅潤,成天在家中化妝,與坐在小黑屋裡縫破布的禿頭老太婆完全相反,而且住在那麼寒酸的地方的老闆,怎麼會有一棟這麼漂亮的木樓?也許粉館老闆搞錯了人,可他又清楚她的底細;她所記得的那條街和這裏並不完全一樣,可又有某些相同之處;她並不認識姑媽,姑媽卻早就知道她……她想來想去的,頭都大了。現在只有等老闆夫婦回家,一切才會真相大白。他們兩人不停地聊天,喝了一杯茶又喝一杯茶,述遺坐在那裡無聊已極,看看壁上的掛鐘,已過中午,可是他們還沒有回來。她提出要走,姑媽和粉館老闆很不高興。
「寶林街。」
述遺氣憤地進屋關上房門,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立無援。此時,一切過去的小小的打算全顯得那麼幼稚可笑,所有她那些依據都被一隻無形的手一個一個的抽掉了。她走到廚房那裡去,想從窗口尋找那條商業街,她覺得自己找到了方位,可是那條街的特點她完全沒有印象,也可能那條街最大的特點便是沒有特點。樓下馬路如蛛網,黑臉漢子說他可以在蛛網間橫衝直撞,對述遺來說,蛛網只是看起來像蛛網而已。
「他去的那種地方,不是隨便可以去的,如果著意去尋,一般人很難尋到那種地方。」述遺衝口而出。
街上到處都在蓋新樓,腳手架上不時有磚瓦和泥沙砸下來,述遺根本不敢在路上停留。她快步拐過幾個彎,走到自己熟悉的商店,買了肥皂和掃帚,轉身就往家中趕。
述遺搬來搬去的有很多次了,整個一生中大約有十來次吧。清明的前夕,她冒著大雨搬到了這座高樓的頂層。高樓一共三十層,有電梯,述遺的這一套是公寓樓里最差的房間,原來是給修理工住的,後來修理工搬了一套好房子,留下的這套沒人買,就以極便宜的價錢出售,述遺看了廣告,就找上門去買了下來。這套房只有一間正房,一個很小的廚房和廁所。述遺當時是住在那種許多人合住的、一長排一長排的平房裡。她之所以選中現在的住宅,是因為她去實地考察了一下,發現這套房是頂層樓里唯一住人的房間,其它的房間里都堆放著修理工具、清掃器,以及滅火器材。她很堅決地賣掉了她的平房,搬到了現在這個很小的房間。上樓下樓有點麻煩,好在她已經退休了,用不著經常外出,一個人的伙食也十分簡單,一天外出一次購買日常用品和食品就夠了,她就是這樣計劃的。安頓好以後,她覺得自己又剪掉了生活中的很多死結,眼前的藍圖一下子變得單純起來。可見搬家在生活中也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述遺不只一回體會到它的好處。
「……要說一開頭就往前走,也沒什麼不對的,前方有一個商場,裏面出售各式假髮,我們不停留,穿過商場再往前,然後坐公共汽車,在第五個站下車,看見一個檳榔店,老闆向我們招手,我們有禮貌地點點頭,繼續前行。一會兒就看見一排低矮的房屋,幾隻公雞在屋前覓食,那是些糧食加工廠,有香味瀰漫出來,煙筒里冒出白煙,機械裝置在轟轟響,一名男子從房子里走出來,用一條汗巾擦著前額……」
「我與那老闆並不熟,他怎麼知道我願意去那種地方工作呢?」述遺不自在起來,她想說的是:「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事的呢?」
「搬了。」
摩托車由遠而近,述遺簌簌發抖,連忙又摸索著貼到路邊的牆上,摩托車緊挨著她開過去了。由於心急,她剛才從劉媽的臂彎里掙脫出來,現在車子過去了,劉媽也不見了。
「哪個?」
後半夜述遺聽到了腳步聲和談話聲,是他們進來了。老闆在前面房裡弄出響聲,可能是睡在那張大桌子上了。老婦人則像貓一樣鑽進來,輕輕摸摸上了床,一會兒述遺就聞到了更濃重的霉味,那味兒使她想起陰森的墓穴。述遺不放心,一遍又一遍伸出手去觸摸老婦人冷冷的身體。她聽到均勻的呼吸,老婦人已經睡著了。一直到天明述遺再沒合眼。
「你被夾在電梯裏面過嗎?」述遺問。
「你不害怕嗎?」劉媽又問她。
在電梯間里碰見二十九樓的漢子。
「你既然看見他了,怎麼就知道這裏沒別人呢?你剛來,就這麼武斷,這於你是很不好的,確實一點都不好。」他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很多人都有過你那種擔心,住在這麼高的地方,對下面的情況會越來越陌生的。」他出門時又補充一句。
「我倒想再呆一呆,去這裏一家人家坐一坐,聊聊天。」述遺說。
中午,他們三個人在後面廚房裡吃了老闆買來的牛肉粉。述遺要付錢,他們堅決不肯,兩人都說他們負擔得起她一個客人,就是天天來吃也沒問題。述遺很感動,越發願意留下來。搞清她新居的一點內幕也好,那種一直蒙在鼓裡的生活並不稱她的心,只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無論如何總是令人不安的。」述遺說。
「你早就考慮過了。只不過現在要裝裝樣子罷了。」
「所有的事我都盤算過了的,後來就不在乎了,修理工也知道我不在乎,我與他們之間是不發生交流的。」
「當然怕,」述遺連忙說,「可是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麼事可出呢?你也看見的,家中一貧如洗,不過我最怕的還是給夾在電梯里,你說會有這種事嗎?我在報上讀到過,這種事是可以預防的,對不對?如果我在這棟樓里給夾住了,誰也不會知道,我又沒有家人,沒人會來找我,這是最可怕的,不是嗎?據我所知,這裏只住了一個人,他就住在我下面這一層,有時我看見他從七樓出來。」
「你當然猜到了。我告訴你,這裏的人都互不往來,可是夜裡都出來在這個地方瞎轉,一不小心啊,就撞著了一個人。我是唯一不瞎轉的人。我的屋後有個很高的土坡,我爬上那土坡,坐在上頭,用一隻大手電筒照一照下面那些人,我看見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出來了,都在那裡摸索著前進,你撞我,我撞你的,然後我就將目光轉向了遠方。」
「你是說電梯吧?報紙上都登過這事呢,有段時間人心惶惶的,怎麼說是專為我搞出的圈套。」
「莫非你懷疑我們的判斷嗎?」老闆生氣了,「你要耐心,一遍一遍地看,目光就會變得敏銳起來。別忘了你是與這個非凡的女人站在一塊,你沒有感到她的能量嗎?你仔細看啊,那個人又到了二十五樓了,他在用燈光向我們發信號。又有一些人進去了,因為你不在,他們知道了那是一座空樓。哈!他們將所有的燈全打開了,這下你看到了吧?」
述遺想,也許他夜裡又不歸家吧,恐怕他總是這樣。
回去的路上,老衛不見了,路邊所有的店鋪全關了門,那些個打牌聊天的閑漢也不見了。北風吹著,冷透骨髓,好在是一條筆直的路,不用擔心走錯。走出這條路,回到公寓,背上已被汗水濕透了。
「他們說的全是真話。」
「歡迎你成為我們這一棟的居——民。」他說,故意將「居民」二字拖得很長。
服務員過來了,翻了翻白眼,氣憤地說:
述遺知道那是彭姨。想到彭姨在等她去參加老衛的葬禮,她又不自在了,心裏想這彭姨熱心得過火了。她磨蹭起來,不想和彭姨見面,心裏又一次感到彭姨的厲害,居然來邀她!她明知她從不參加任何人的葬禮,在一起住了這麼多年,她對她的脾氣早摸透了,她也知道老衛是和述遺去了一趟商業街之後,回來就死掉了。出了街口,為了怕碰見彭姨,她就朝與她住宅相反的方向走去,她漫無目的,兩條腿都累得拖不動了。街上人很多,行人總是撞著了她,還有人罵她。黑臉漢子去過姑媽家嗎?回想起來,這漢子雖比她年輕,可心裏所想的,全是她關心的那些事。也許他們的樓房裡以前是有過很多房主,後來受不了,紛紛搬走了,只有他,一直堅持了下來。在漫漫的長夜裡,她也曾想過搬家的事,想過再次重新開始,可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
「當然,當然,我很想參觀參觀你的店鋪,要是你有什麼業務上的事忙不過來……」
姑媽一來,述遺就不自在,於是回到客廳坐下。他們兩個又繼續那種相互恭維,好像除了這個,再也沒別的可談似的。
「這是我老婆。」老闆介紹道。老女人頭都沒抬一下。「今天又停電,只有這後面的房間才有點光線,你看,是從屋頂的天窗射下來的。你覺得吃驚吧,我的老婆,她的頭髮脫落很久了。這裏面有段插曲,要是你感九-九-藏-書興趣,哪一天我要告訴你。我這就要說到關鍵的事情了,可能是個巧合吧,從我們這個地點,正好可以看到你住的那棟高樓。我老婆也是很有情趣的人,我們總在夜裡起來朝那個方向看,於是就看見了有個傢伙總在夜裡與你搗亂,那麼大一棟黑糊糊的樓,卻總有一盞燈亮了又黑了,有時在三樓,有時在五樓,有時在七樓,有時在十八樓,有時又在二十九樓,那就是那個人在搗鬼,他在樓里鑽來鑽去。你一定吃了他不少苦頭吧?」
「他通夜不停地敲二十九樓的門,」述遺抱怨道,「請問你們店裡的業務——」
「這就是那個店,你記得嗎?」劉媽問。
「可是他們,還會不會回來呢?」
她明白了,她是接替了黑臉漢子的人,那人住了這麼久,也該走了。述遺來了之後,他又等了一段時間,為的是讓她熟悉情況,不致於中途逃脫。按照他的思維模式,這棟樓里總要有個人住在這裏,既然述遺選中了這裏,她就得住下去。
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決心再作一次嘗試。她一出大樓便往左,就像那次與老衛同行一樣。穿過了幾條街,她停下來,向一個賣香煙的老頭打聽。
第二天夜裡暖和多了,雖然做了好多雜亂的夢,她還是一覺睡到了大天亮。起來吃過早飯,記起彭姨的話,透過塑料薄膜朝窗外一看,白花花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她揉了揉眼睛,又走到廚房去,打開窗,看見橫豎交錯的馬路呈現在眼前,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如甲殼蟲。她覺得頭暈得厲害,連忙關了窗,在房裡的椅子上坐下。閉目養了好久的神,還有那種古怪感覺,這感覺的根源就是彭姨的那番話。
前面有一個木材商場,堆放著許許多多圓木、方木、木板等等,每個店鋪的老闆都坐在店前的路邊嚼檳榔,有四個人甚至湊成一桌打麻將,大聲吆喝著出牌,還有一圈人圍著觀看。從一個木材店裡衝出一輛摩托車,將一個水果攤子撞翻了,賣水果的小姑娘一邊去撿滿地滾的蘋果、橘子,一邊傷心地哭泣,哭聲越來越大。打麻將的人停止了出牌,一個穿夾克衫、頭髮梳得油光的青年站起來,走到小姑娘身邊,用力踢了她一腳,小姑娘立刻住了嘴。青年又指手畫腳地罵了一通,才回到桌旁去。這時其餘三個人已收了麻將,圍著一張舊報紙議論著。
「這就難說了,你來得很不湊巧啊。你可以這樣想,你並不是來找他們的,你只不過是要找一個這樣的地點,以便遠距離地看一看你的住處,了解真實情況。我們這種年紀的人,都有夜裡睡不穩的老毛病,白天我們就出去漫無目的地亂走,以求得片刻的安寧。」說到這裏,她又從桌上的小包里掏出粉盒,對著鏡子往臉上撲起粉來。
述遺不再那麼害怕進電梯間了,住了這些日子,她已經想出了大樓的內部結構,似乎對一切都了如指掌了。而修理工再也沒來過,來幹什麼呢?電梯從來也沒壞過。她並不是真的不怕,她只是習慣了在恐懼中苟活。在有風和沒有風的夜晚,她下樓,走很遠,到了郊區的公園,聽見男青年如同鬼叫似的在唱歌,看見自己很久以前住過的黑洞洞的平房,她覺得自己還很有閒情逸緻,又為這想法沾沾自喜了一陣。
「看到了什麼?」
「老衛!難道老衛是可以相信的嗎?」她大驚小怪起來,「你呀,真是白吃了這麼些年的鹽了。老衛是什麼人?一貫不走正道,把水攪渾的角色,你居然相信起他來,我給你說的那些全白說了。我告訴你,你要往左,一直走,才不會誤入歧途。你這就同我出去走一走吧,熟悉一下情況,我要帶你去一個新開的旅館。」
第三天的晚上,述遺又一次感到自己已斬斷了生活中的種種聯繫,於是通體輕鬆了一陣子。她仍然渾身無力,但到了半夜時分,思維慢慢地活躍了起來,腦子裡出現了一些奇異的圖案。圖案這一邊是她所在的這棟樓的內部結構,那是她想象的結構,那結構展現在半空里,是一些交錯的鋼筋與鋼索,這副黑色的圖案使她激動得渾身顫抖!仍然有冷風在外面呼呼作響,可是述遺在凝視圖案的瞬間,一股暖流直竄她的腳尖,她掀開被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的顴骨上居然有微微的紅暈。朝北的廚房,風從窗縫裡鑽進來,吹得掛在壁上的老鼠藥發出「嚓嚓」的響聲。她眯縫著眼凝視窗外,那裡除了黑暗中閃爍的街燈,凸凹不平的馬路上發亮的水窪,再沒有別的。原來夜裡下雨了,述遺記起自己在雨夜裡思維總是特別活躍。她不能在風裡站得太久,她回到了床上,正當她要蓋上被子時,一個炸雷劈頭蓋腦地落了下來,她眼前一黑,就在這一剎那間,她聽到了早起的孩童們發出的喧鬧聲。「春雷。」她機械地說。
「我怕的是另外的東西。」
那天夜裡,彭姨一直在談論關於老衛的事。述遺口裡與她談論,心裏卻在擔心明天的葬禮,她對彭姨說她決不主持葬禮,彭姨答應了,但又強調說她一定要去,因為所有的人都在等她。下半夜,述遺睡得迷里迷糊的,被彭姨弄出的響聲驚醒了,抬起頭來,看見彭姨站在窗前的桌子上,朝著外面比比劃划的,還「哇啦哇啦」亂叫,將桌子跺得嘭嘭直響。
「倒也是這麼回事,一個人都沒有是更可怕的。」述遺同意了她。
「我在想一件事,你看我有沒有可能在你這個地方度過餘生呢?」
「請你隨我來。」老闆在前面引路,述遺隨他走進了黑洞洞的房子。
回到樓里,還好,電梯沒壞,述遺猶豫再三,硬著頭皮走了進去。每上一層樓,她就聽見鋼索用力顫抖一下,到第七樓時,電梯停下不動了,她衝過去按了好多下按鈕,門打不開。她差不多要瘋了,將所有的按鈕按了又按,然而過了一會兒,鋼索突然又一抖,她又往上升了,真是可怕。
「這下好了,你拿錢來。」他往餐桌上一坐,晃蕩著一雙臭腳。
述遺又看見了那棟樓,她的樓,頂層的燈亮了又黑了,也許是修理工的花樣。
「一個老太婆,戴著毛線帽在外頭東遊西盪是很古怪的呢。」
「你說得對,這種樓房,不會有管理員。我注意到樓道里滋生了一種小飛蟲,滿樓里亂飛,弄得人張不開眼。你看這些窗戶全關得死死的,長年不透風,到處都在長霉。」
她徒步下到一樓時,修理工正好從電梯里走出來,與她打了個照面。述遺說不出話來,連手都有點發抖。
天一亮老闆就在外頭與人爭吵,似乎爭吵的對象又是那同一個人,吵了一會兒,老闆發出殺豬般的嚎叫,可能又被那人打了。
「什麼?你是一個人住在這裏啊,那麼你不是他們家的姑媽了?」
「那麼他究竟是誰?」
「談什麼?你,一定是想了解情況吧?你不覺得有點晚了嗎?你已經搬來了。」漢子說,嘲笑地掃了她一眼,一隻手撐著門把手,將半開的房門的那點空隙全遮掉了,使述遺看不到裏面。
述遺想要下去吃早點,不知怎麼,今天看了修理工的眼色,她很害怕乘電梯,決定從旁邊的樓梯走下去。
她走了很久,又一次感到這個城市變化之大,一些街她全說不出地名,還有很多建築是從未見過的。也許有的地方,她從兒童時代到現在,已經走過了千百次,可腦子裡還是糊裡糊塗的,並不准確地知道應該在什麼地方拐彎,一條街究竟有多長,她總是只能一邊走一邊作出一些判斷,這些判斷只有一部分是正確的,有時完全錯了。她想,這恐怕是因為她出門之後往往沒有目的地。經常,她的初衷是要去某個地方,可一會兒就忘記了,從小她就這樣,好像總在東遊西盪似的。
一會兒電梯間里就擠進來好多人,述遺躲在角落裡,矮小的身子縮作一團,想盡量不引起別人的注意。她的擔心是多餘的,誰也不注意她,所有的人全板著臉站在那裡,一直到下了樓,也沒有一個人講話。
「是修理工說的。」她牙齒磕得直響。
「玉蘭街。」
述遺非常生氣,有種被戲弄的感覺。這個漢子使她想起彭姨,不過彭姨好對付多了,她不過說一說,這個人卻讓她感到直接的威脅。
「等一等,剛才你說的那地方,就在這一帶?」
由於他的兔唇,他說「哼」的時候有點怪。
「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我們在床上做針線,你縫你的,我縫我的,對外面的情況毫不關心,後來我就睡著了,你還在縫,你不知道自己縫的是什麼。這樣努力工作了一下午,到了夜間,我們的目光就變得銳利了。看那個人,他又把所有的燈全關掉了,因為你不在,他今夜也不打算敲門了。二十九樓的人行蹤不定,我和我丈夫稱他為『冷麵人』,他在夜裡從不開燈,很難確定他究竟在不在家。你看,你的難題就是我們的難題。」
「七樓的單間里住了什麼人呢?」述遺問漢子,「我見過那房間,你也見過,門開著,裏面並無一人。」
述遺閉了嘴,另外那名男子始終背對著她。述遺想,也許是黑臉漢子的客人吧。電梯在七樓停下來,門開了,那個人動了一下,做出要出去的樣子,但又沒出去,門又關上了。
「你搬到樓里有幾年了呢?」
「沒錢就把你的金錶給我。你一直吃我們家的牛肉粉,現在我要和你算賬了。」
「壽興街。」
黑臉漢子起身過來,與她並排坐下,朝著她的一隻耳朵說:「剛搬來的時候啊,我每天夜裡都在城裡遊盪,我在大街小巷裡穿行,那些路線我走過後馬上又忘記了,第二天夜裡又尋找頭一天夜裡去過的地方。白天行路與夜間行路的感覺是有差別的,在夜裡,所有的路看起來全是一模一樣,你總想找到一個熟悉的地方,但是絕不可能。好多年裡面,我一直是白天睡覺,因為放心不下這個地方。我給這個城市取了個綽號叫『蜘蛛網』。有些夜晚,我覺得自己可以橫衝直撞!一年又一年,我慢慢地淡漠了,後來我不再出去,只是呆在房子裏面做一些盤算。」
「那邊,那邊是哪裡?我們——我和電子遊戲室的老闆,就住在這裏,你還從他家的木樓上眺望過你的住處呢。你再往前走,前面就是荒郊了,一個人都沒有。我們是在郊區,不是市中心,這你該知道吧。你看,這就是他的家,他們夫婦今天出去了,聯繫業務去了。」
新的商業街兩旁全是紅紅綠綠的鋪面,有的正營業,有的在裝修,還有的在拆建。正在營業的往往是餐館,酒樓,地下妓院之類,一些賣笑的女郎著濃妝,站在門口拉客。老衛走過去,向她們揚手表示拒絕,做出有急事的樣子匆匆前行,述遺感到他目標明確。
黑臉漢子望都不朝那人望一下,卻始終盯著述遺,使她感到很惱火。
下午又是縫破布,老闆則頂著頭上的大布團站在門口與人聊天。老女人縫累了,倒頭便睡,睡著了禿頭還在枕頭上擦來擦去的。這時老闆又進來了,坐在床沿陪陪述遺。
「你願意到店裡來看看嗎?」
「我還以為你和下面那漢子一時聊不完,不來我這裏了呢。」述遺有點吃驚。
太陽出來了,她的影子拖在地上,很稀薄的一條。今天彭姨是肯定找不到她了,因為她已經到了城市的最南端,而她的住宅和老衛彭姨他們都在北端。但是怎樣來度過這一天呢?有些人,坐在茶館里就可以坐一天,可她不行,她最多只能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坐半小時。因為怕引起注意,她在一家炒貨店停下來,假裝看店裡的人洗豆子,一抬頭,看見了過去的老同事劉媽,劉媽也看見了她,笑盈盈地拖住她說話:
「這種雨天出門一定還是比較有意思的,另有一番情趣。」他又說,「比如歷險之類的事。」
「你怎麼知道的啊?你是不是見過他了?你說起話來好像對他的事了如指掌,可你們從前並不親密嘛。我記得你還和他吵過一大架,他曾發誓永不理你。」
又有一個婦人撞到述遺身上,撞得她眼冒金星,雙腿發軟。她摸索著貼在一堵牆上,一動也不敢動地過了好久。
「你為什麼搬走呢?」
述遺疲憊不堪地回到家,在小床上躺了下來。她想今天真是晦氣的一天,以後這樣的事會不會時有發生呢?近來關於老式電梯出事的傳聞是很多的,有一份報紙還登過一名老嫗給夾在電梯間里二十七小時出不來,最後在醫院死亡。述遺覺得那種痛苦不堪設想。有人在粗魯地用力敲門,從窺視鏡向外一看,是修理工,述遺開門讓他進來。
述遺問老女人要了一口針,也來幫著縫。她在腦子裡設計著要縫出一塊桌布來,她選配好料子和顏色就開始著手縫,可是老女人似乎生氣了,將她選出的碎布又弄亂,放到那一堆裏面去。述遺只得放棄自己的計劃,東一針,西一針地亂縫起來,老女人看了點點頭,笑了笑。
「你能有什麼事呢,我要和你一起走。我好不容易碰見了你,怎麼能隨便讓你走掉,再說我還沒來得及對你講心裡話呢。」劉媽不由分說就挽了她的手一塊走。
「我看見你在城裡亂轉,你真有閑心啊!哈!一個老婆婆,在街上東看西看的,你要注意啊!我見過一些不好的事發生呢。」他粗聲大氣,說得述遺額頭冒汗。
「比如說,你姓什麼?這棟樓里共住了多少人?我想問諸如此類的問題。」述遺有點局促不安了。
不用怕迷路,她東張西望地,想細細地把這條街的特點搞清楚。那些店鋪全關著門,人們還沒起床。有一家閣樓上伸出一個蓬鬆的少婦的頭,穿著睡衣,似乎是聽到述遺的腳步聲剛剛被驚醒。一個鄉村少年提著一桶水走過來,他是在那些店鋪裡頭幫忙的夥計,他穿著破爛,皮膚粗黑,臉上一副聽天由命的神氣。走著走著,身上暖和起來,感冒也減輕了。路邊的玉蘭樹上有很多鳥在叫,這鬧市中哪來的這麼多鳥呢?述遺想著,這是一條奇怪的商業街,這裏的人們大都如電子遊戲室的老闆一樣,並不是真的在經營什麼,只不過是做做樣子。人們稱這條街為商業街,是出於某種習慣吧。就連街口那些拉客的妓|女,也只是一種表面的裝飾。難怪老衛毫不動心,他深知這其中的奧秘嘛。粉館里出售同樣的牛肉粉,只是為了街鄰們自己的需要,不然就會搞出很多品種來了。述遺在城裡住了這麼久,從未發現過有這樣一條商業街,也沒遇見過像老闆夫婦這種人。她又回想起兩年前的那次迷路,那條小街的兩旁自來水龍頭嘩嘩地流著水,用木盆洗衣的婦人大聲談笑著……也許那條街就是這條街,它被拓寬之後變成了商業街,只不過是隨意選擇的形式,或許那些妓|女就是洗衣婦裝扮的,或許整條街的居民都在合演一齣戲,卻沒有觀眾。想到這裏,述遺又笑了起來,因為根本沒人演戲,也沒人要假裝什麼,這裏的人的觀念是她所完全不能理解的,看起來才像是在做假嘛!就如他們看待自己一樣。在老婦人的眼裡,她也像在演戲吧?住在三十層的頂樓上,鬼鬼祟祟地行動,又從那裡跑出,假裝被迫害,騙取同情,成天鬼混……
連吃了兩頓牛肉粉,述遺覺得很無味。他們兩個卻似乎毫無感覺,口裡發出喧囂的響聲,一會兒就吃完了,還不停地稱讚粉館老闆手藝好,粉做得有味道。述遺看著,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餐餐吃這同一種食物,還是這麼喜歡,也許他們是裝假吧?述遺見他們貪婪地將一大碗湯喝得乾乾淨淨,又用手背去擦嘴上的油水,不由得有點厭惡。她也是一個老人,所以對別的老人的腌臢行徑有點敏感。兩個老人一點都不敏感,又大聲地打呃逆,一邊打一邊讚歎吃過的美味。
彭姨不願聽她說這些,就端著茶杯去廚房,她在廚房窗口那裡向外凝視了好久。述遺問她看見了什麼,她說是一隻猴子,一個耍猴的人將它放到了樹上,很多人圍著看。述遺走到窗口邊,朝下一看,看見了老闆夫婦,再沒別人。什麼猴子呀,都是彭姨在瞎說。老闆夫婦也看見了述遺,他們向她告別,然後離開了。
述遺跟隨他走上清潔的樓梯,進入一間布置得很好的客廳,胖女人給他們端來了香茶。
「唉,不過是一種借口吧。」她看著自己塗了油的指甲,嘆了口氣,「你們這類人,總是需要某種借口來行事,碰巧我們又知道了你的底細,就想出了這個借口讓你到此地來,這並不完全是欺騙,對不對?你要找的那種地方已經找不到了,你總是遲了一步。可是我們這裏也不錯,你現在只好湊合了,一個老太婆,大白天出來瘋走,不就是為了這點事嗎?我也是這個年紀了,所以了解你的苦衷,向你提供幫助。前些年你來過一次,街上的自來水打濕了你的腳,你怕感冒,就趕緊回去了。」
「他們不在,你就不能像往常一樣了嗎?這裡有什麼東西使你感到不自在呢?你不相信我,對不對?我要告訴你,這裏的確是最佳位置,你找遍全城,也找不到第二處。我每天夜裡都在這木樓上眺望你的住處,我看見你有時半夜起來,你想出門,又有點害怕,冷風吹著,你站在窗前,看著下面的馬路發獃。」她一邊往胖手上塗指甲油一邊說。
述遺想了想,覺得自己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她不能預測事情,從來不能,只有看到了才會有所想法。現在經老闆一說,述遺就盼望夜幕快快降臨,以便弄個水落石出。
「修理工?你太小看他了。」漢子揚了揚眉毛,「你有這樣的想法,好,很好嘛。」
「他搬走了,現在這裏只有我一個人住了,你來幹什麼?」
「我也知道這一點,可你有什麼辦法呢?他常幫我的忙,心腸也好,我們總在一處談論一些深奧的問題。要是他不來,我就會成天一句話也不說了。」姑媽皺起眉頭,陷入了某種遐想。「有時我坐在這個小木陽台上,眺望遠方,會有那種浮起來的感覺。我這麼胖,像飄在空中的大氣球。你這就走啊?煩悶的時候就來我這裏散散心吧。當然這個地方不好找,你只要記住街口的自來水龍頭,然後不回頭地走到底就可以了,粉館老闆會領你來的,https://read•99csw•com他沒事就在那裡遊盪,把新來的人領到我這裏來。」
走了好遠她才放慢腳步,又想起剛才那包子,又差點要吐。一抬頭,看見黑臉漢子正與她並肩而行。
在雜貨店裡買棉絮時碰見了老鄰居彭姨,彭姨用力在她背上拍了一下,笑嘻嘻地說:「搬了?」
「花圈店。我在那裡訂了好多花圈,他們正往家裡送,在裝車呢。」
「不,我不要進去,我們就在外邊談談話吧。」述遺說。
「你可以來談一談。」漢子出電梯時又說。
「哼。」修理工斜眼看著她,並不坐下。「老婆子們就是喜歡這些繁瑣的療法,以為會起什麼作用,白費力氣罷了。」述遺洗漱過,服了葯,戴上毛線帽子,兩人一起往外走。
述遺與他們倆站在路旁的一個土坡上,前面是空曠的視野,只有到了遠方,在星光下才模糊出現幾個淡淡的建築物的影子。他們兩人在熱烈地小聲說話,老闆的語調漸漸燃起了某種激|情:「喂,請看五樓的窗戶,啊,他又上去了,這機靈鬼,什麼花樣沒有啊,他甚至可以懸挂在窗戶外面!想一想吧,述遺老太婆,這不正是人生夢寐以求的嗎?吃過了美味的牛肉粉,來到一個特殊地方,從遠方視察你最熟悉的地方,這令你心曠神怡……」
半夜裡起了風,述遺起來換了一次熱水袋裡的水,將熱水袋緊緊捂在肚子上,還是感到冷。聽見有人在敲二十九樓某個房間的門,敲了又敲,決不罷休的樣子。她很奇怪樓下那漢子怎麼不出來干涉。也許敲的就是他的房門,如果他在家,按他的脾氣他該大罵一頓才是。那麼他是否出門未歸呢?如果他夜裡沒回家,那麼這一棟樓里,就只有她一個人住了。修理工肯定是回去了,聽說他家在這附近。述遺想象這一棟黑洞洞的大樓里只住了她一個老婆子,而且是在頂層的一個小房間里,不由得毛骨悚然。除了她,誰會選擇這種可怕的地方作為自己的住處呢?別的樓房因為住了人,到夜裡總是燈光閃亮,只有她這棟樓,每天夜裡像鬼窟一般,樓梯間不僅黑,還散發出濃濃的霉味。她越想越不放心,又打開燈,檢查了一次雙保險的門鎖。聽見那個人在下面敲得越來越急了,那聲音真是驚心動魄。她想了想,又拖過小方桌將門抵上,以防萬一。這樣折騰了一番之後,傷風又加重了,連忙喝了杯熱水躺下。
「我不是怕他這個人,我是怕他懷有不良企圖,他什麼都幹得出來,誰也拿他沒辦法,這是二十九樓的人說的。」
「電梯壞了,請不要隨便去乘。一天兩天嘛,是絕對修不好的,這就要麻煩你爬一爬樓梯了。當然你也可以乘,不過我不能保險,你是看過了報紙的。」他咧開兔唇陰險地笑了笑。
「這是我自己的事。」他冷冷地說,不再理會述遺,上到頂層去了。
「哈哈!貴人多健忘。一直走,一直走就是,不要拐彎。」
「那麼你同意去找房管處了?」述遺心裏燃起希望,朝漢子走近一步,漢子則相應地後退一步,打量著她。
「辦理手續不等於來住呀。唉,除了你,誰會來這裏住呢?你怎麼就不明白,這個地方,實際上誰也不會來住的,人們對於這棟樓有各式各樣的傳說,那些說法也不能說不好,總之這裏的一切都是沒法確定的。比如你看見的修理工,你以為他真能修理東西啊,他是菜市場的一個雞販子,我每星期從他手中買雞,所以和他熟。」
「你太悲觀了,你已經快走出這裏了,你看,橫過這條小街就是市中心,鼓起勇氣快點走,沒關係,我和你在一起啊。」
「爭論這種問題有什麼意思呢?你怕修理工,是不是?」
「啊,你走了遠路,我明白了。你感覺好些了嗎?」彭姨刻薄地看著她的脖子處。
門「砰」地當她的面關上了,述遺愣在那裡。劉媽不耐煩地說:「你還不走,在這裏幹什麼呀?」
述遺踮起腳沿著水流邊的乾地走,走了好久,終於看見了木材市場。這時她才明白了,原來兩條街是一條街。這幾年裡她常發生這種記憶方面的混亂,到底哪是錯覺哪是現實已弄不清了。她分明記得街口是一些餐館,餐館門口還站著賣笑的女郎,現在餐館到哪裡去了呢?兩種記憶,到底哪一種是現實的呢?木材市場倒還是老樣子,生意清淡,店主們和幫工們都在門口打牌。述遺聽見背後有人趕上了她,是那粉館的老闆。
述遺連忙走開,生怕他撲到自己身上來。男孩轉了轉眼珠子,飛快地一轉身,拿了地板上那雙半新的女式皮靴就往樓下跑。姑媽知道自己追不上,氣得直抖。
「你想得真周到,好,很好嘛。」他又揚了揚眉毛。
「為什麼你要設想那個人是外面闖進來的呢?莫非有誰對這破樓有這麼大的興趣?」
「有幾年了?我沒有盤算這種事情,剛來的時候是艱難的,因為總想找熟悉的東西,你也是這樣的吧?哈,那些個長夜,還有白天,我很費了一段時間才慢慢學會盤算。」
述遺昏頭昏腦地亂走,走了一陣,又覺得老走也不合適,就鑽進一家包子店,找了個位子坐下,要了一杯茶和兩個包子,心裏還在「怦怦」地跳。店裡人來人往,包子卻並不怎麼樣,咬了一口,肉似乎有點臭了,又捨不得丟,硬著頭皮吃下去。吃完後有點噁心,眼有點發花,看見玻璃門外的行人都變得像海帶一般薄而柔軟,於是趕緊喝茶。茶葉也是陳的,味道很不正。喝完那一大杯,打了幾個嗝,將帶臭味的包子反了出來,吐在地上。
「今天怎麼過得這麼快啊?」
「那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人全鎖了門出來了,就連小孩子都在巷子里鑽。你還是打消過分的想法吧,人在這種地方最容易想入非非。你要是不怕冷,興緻又高,還不如和我到坡上再坐一坐,我們又上去怎麼樣?」
老衛探了好幾下頭,都沒能看到遊戲室里的內幕,只得放棄努力,沒話找話地說:
「看什麼呢?」
「你怎麼還往前走呢?已經到了啊,你忘記了嗎?真不應該。」他說。
「只要自己高興,幾乎每天都像假日,我想你是明白這種心境的。夏天的晚上,我坐在門口,看見星星一顆一顆從那高塔上落下去,空街上走來一個人,他不是顧客,他是一個夜遊者,他揚著手杖,用低沉的聲音問我:『這條街有多長?』我回答:『一直走,一直走,還可以走好久。』這種遭遇常有。」
「都說你失蹤了,原來你在這裏啊。這些年我總在想,她到底躲在什麼地方了?原來在這裏!原來還在城裡!你看有多麼簡單。你告訴老朋友吧,這些年你究竟躲在哪裡?還打不打算失蹤?我聽到一種議論,他們說你有半夜出走的習慣,真是怪嚇人的,他們還說你住的地方常鬧鬼。」
「一直往前,然後往右。」
她們說了大約十幾條街,述遺漸漸入睡了。她在夢中還聽得見那些街道的名字,她的嘴唇蠕動著,她掙扎著要說,要搞清方向,最後終於完全迷失在黑暗中了。
「為什麼一定要等我呢?我今天有事,再說你也知道……」
「你真會猜,你一猜就中。當初退休的時候,我很寂寞,想邀了你一道來這裏住,可是我又知道你不會長久呆在一個地方,尤其這種地方。現在你總算來了,你失蹤一段時間又出現了,並且你找到了一個永久的住所,我就是這樣看的。最初我聽說你住在一棟什麼樓里時,我一點也不吃驚,我想這種事正應該是這樣的。我們走吧,腳下是斜坡,你可要小心啊。」
那漢子也在等電梯。奇怪,今天居然有人在用電梯,是有人搬來了嗎?電梯在七樓停了一下,徑直下來了,門打開,裏面是空的,述遺隨他走進去。
「你會在什麼地方呢?除了這裏?莫非你有一個情人?這麼大年紀了也不大可能吧?房間里的人當然是你。」彭姨不以為然地說,「換了我,也會這麼干,三十層樓的高度可不是好玩的,就如睡在雲端里,周圍空無一人。」
電梯的鋼索劇烈地抖動了幾下,述遺緊緊閉上了眼睛,一陣絕望襲來。然而那種事並沒發生,只是門緩緩打開了,進來一個人,門關上,電梯又啟動了。述遺抬了一下頭,看見指示板上的數字是「7」,進來的那個人就是上午來過的。這回他轉過臉來,述遺差點叫了出來,那張臉太可怕了,大半邊都被火舌舔掉了,成了個平面,鼻子和嘴只剩下小半邊,一隻眼睛在小半邊好臉上不安地眨動著。述遺覺得自己盯著他看很不禮貌,連忙將視線移開了。終於到了一樓,半邊臉的男子首先快步走出電梯間,述遺這才如夢初醒,連忙跟了出去。直到這時她才記起剛才自己已將電梯出事的問題拋之腦後了,於是又有些感激半邊臉的男子。
「修好了嗎?」
「都是些閑人。要說坐在高處看一看,也很有意思。這麼黑,他們像夜貓子一樣鑽來鑽去,有時候,我用手電筒突然照亮了一個角落,看見那裡蹲著兩三個人,他們馬上一動也不動了。你往前面看看。」劉媽停下了。
他倆穿過前面的店鋪到了後面狹窄的卧房。述遺認為前面的大房間一定是店鋪,可是光線昏暗,她沒看清裡頭的陳設。卧房裡擺了一張寬大的床,將整個房間擠得只能側身而入。床上坐著一個禿頭的老婦人,正在用一口粗大的針縫一些破布。
述遺起了床,看見老女人還在攤開四肢睡大覺,她打算去前面和老闆告別回家。
她們進了一家湯圓店,一人要了十個湯圓,吃得身上暖乎乎的,兩個人的舌尖都燙起了泡。
「哪裡呢?」
到了房裡,他轉來轉去,不停地說話,介紹這套住房,這棟樓的種種好處。
「是你一直在弄出那些響聲?」述遺打了一個冷噤。
「一條新建的商業街,那裡有一個木材市場,很多木材商店。走了很遠很遠之後,差不多到了街尾的地方,有一個電子遊戲室,當然並不是遊戲室,只不過是掛遊戲室的招牌。」她比劃著說。
吃完湯圓,劉媽用手背抹了抹嘴巴,提出要述遺帶她去看看鬧鬼的地方。述遺告訴她,自己現在還不能回家,因為有個她不願見面的人在家門口等她。
述遺心裏想也好,她反正就是要消磨時間,在哪裡、和誰消磨都一樣。走了一會,劉媽提出要述遺請她吃湯圓,說以前同事的時候述遺請她吃過,她現在要「舊夢重溫」。
「哼。」
「不是什麼地方都要去的,這反映了一個人的性情吧。有的人一生想平安,結果並不好,這能怪誰呢?我有一個長輩,專門愛挑人毛病,後來被人用亂磚砸死,這是不久前的事。」
「牛肉粉值不了多少錢,再說我付過錢給你父親,我們兩清了。」
彭姨什麼都沒看見,她嚷著口乾,要述遺去燒茶,述遺就到廚房裡去了。透過廚房的玻璃窗看外面,看得更清楚。這一回老闆夫婦又出現了,是站在交通崗亭邊上,述遺朝他們打手勢,請他們上來,他們兩個都在揮手,向她致意,表示他們不打算上來。
「不完全是吧?」老女人搖了搖頭,「還有一條最短的直線,你從來沒走過,那條路線是存在的。是這樣的,我們從黑屋裡走到這個土坡上來,遠方的建築朦朦朧朧的,那條小路就呈現出來了。我們縫的那些碎布,你知道我從哪裡弄來的嗎?」
述遺不知道老衛和這老闆從前是什麼關係,今天發生了這麼多事,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看看老衛坐下不動了,她站在一旁就有些暗暗著急,朝他使了好幾個眼色他也沒看見。再看看老闆,總是像一堵牆似的擋住他們的視線,不知他店堂里到底有些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述遺覺得這人城府很深。她發現,雖然這個店掛了一塊電子遊戲室的招牌,裏面卻沒有遊戲機的喧鬧聲,這就說明一個顧客都沒有,當然也可能他今天不營業,可他為什麼要選擇這麼一個偏僻的地方來開店呢?他說什麼全家都吃這個店,一定是誇口的吧?
「怎麼會聽不見呢?白天里,你不也在這裏和別人講話嗎?要是聽不見,你又怎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地點呢?你不用撒謊,我什麼都看到了。」
姑媽啞口無言,述遺看得出她還是很氣憤,她換下那件沾了鼻涕的衣服,穿上一件很大的罩衫,又往臉上撲了點粉。做完這些,她似乎是平靜了,粉館老闆也趁機溜了。
「為什麼?」
「這頭大肥豬真可惡。」男孩對述遺說,「專門白吃白要,我要給她點厲害看看。」
「我出門就往右,你沒聽老衛說過?」述遺針鋒相對地頂她。
述遺很同情姑媽,她實在沒想到,態度如此謙卑,語言如此做作的粉館老闆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兒子。
出了電梯間,述遺回過頭打量自己住的這棟樓,一下子疑惑起來:怎麼這兩次都只有她和這個黑臉漢子乘電梯,別人在什麼地方呢?剛來的第二天早上電梯間里不是明明擠進來很多人嗎?看看上面,所有單元房的窗戶全關著,看不出有住了人的跡象。述遺覺得有一股寒流襲擊著自己。她倒不是怕被謀殺,她一個老婆子,又窮,不會有人要殺她的。她擔心的是,萬一這棟樓里只住了她和黑臉漢子,即使她和他不說話不來往,也會不可避免地建立起一種關係。一想到這一點,述遺的心情一下子陰暗起來。
「怎麼不是呢?天天夜裡都有人敲門,敲你的門,一直到天亮,你要是在裏面,還不早就聽見了!我可是受夠了。」述遺惡意地瞪了他一眼。
「今天修得好嗎?」述遺問修理工。
「你看見他們了嗎?」述遺向彭姨指點著,「那兩個人,你去找他們總找不到,你不找他們呢,他們反而來了。」
「他能是誰呢?出於好奇來這裏參觀的吧。這麼晚了你還出門?你興緻真高啊。」漢子快步走掉了。
「正是這麼回事,我也在考慮這個問題。最近一段時間,我總在想:我應不應該將這個城市的每處地方都熟悉一下呢?這種企圖究竟有多大實現的可能性呢?剛才我在思考的時候正好看見你從這座樓里出來,我才知道你是搬到了這裏。好啊,很好。這座樓這麼高,裏面的居民一定很多吧?關於電梯出事的問題,我也看了報紙。讓我們言歸正傳,現在我們的目標,是要順著左邊一直走,過了警察亭,拐進右邊的小街,那裡正在興建一條新的商業街,整條街有種葬禮的味道。我們順那條街一直走,然後再返回,你的意見如何?或者相反,我們順著右邊一直走,走到第二個十字路口處拐彎,再……」
有一天,修理工放工具的房間不知被誰打開了,述遺走了進去,裏面有一股刺鼻的陰森的味道。她小心翼翼,繞過那些工具和消防器材走到窗前,向外一望,奇迹出現了,她不僅看見了那條商業街上的電子遊戲室,也看見了姑媽的小木樓,她還看見了劉媽的家,這三處房子如同海市蜃樓一樣浮在遠方的半空,若隱若現。而房裡那股刺鼻的味道越來越濃,牆角有奇怪的騷動,述遺感到死亡已經從她的腳趾頭那裡開始向上蔓延了。
「那個問題我早就想過了。你這麼害怕,說明你從前沒想過,是第一次想。你剛搬來,一定不要急於對一些事下結論,不然只有自尋煩惱。」漢子轉身進屋,立刻關緊了房門。
天終於黑下來了,老闆吩咐不要點燈,說這樣才會造成一種氛圍。述遺沒感覺到老闆所說的氛圍,只是對在黑洞洞的房裡枯坐,有點好奇。
老衛回過頭來對述遺說道:「我們也在討論電梯出事的問題,這件事可說是搞得沸沸揚揚了。這是條新街,這些人全是外來人員,他們一來就聽說了這回事。」
「你有什麼辦法呢?這也不是第一回了。那小雜種,每次來都要拿一件東西走。」姑媽說話時看著自己的手指甲在想心事。
述遺眼前仍然只有那幾個淡淡的影子,她把眼睛揉了又揉。
粉館老闆說,他要回去端兩碗粉來招待她們,讓述遺「重溫他的手藝」。姑媽同意了,於是他「咚咚咚」地跑下樓去。
「你真是富於想象力啊。我,還有一處住宅?怎麼會呢?那麼,你以為你每天是獨自一人呆在樓里?」
樓層太高,房裡總是很冷。述遺有一些熱水袋,她不停地在煤氣爐子上燒水灌熱水袋,灌好之後捂在懷裡,可是不頂事,必須不停地活動才會不冷。她打掃完畢房間,又想到要將衣櫃移一個方向。衣櫃雖小,她移起來還是很費力,一會兒身上就發熱了。她喘著氣,覺得這個辦法很好,以後可以每天將衣櫃移動一次。她又開始清理那一包雜物,從裏面翻出了一大包老鼠藥,這是住平房時剩下的。那時老鼠像劫匪一樣進攻她的食品櫃,甚至在她吃飯時都爬上了桌子。述遺想了想,不知出於什麼情緒將那包老鼠藥留下了。也許她對與老鼠奮戰的那段生活還有所留戀吧。樓下那個黑臉漢子在幹些什麼呢?述遺想到他那些詭秘的行蹤,脊梁骨總免不了一陣陣發冷。既然這樓里只住了他們兩人,又天天要打照面,與其生活在一團謎裏面還不如去把事情搞清楚。她想到這裏,鼓起勇氣,提了手提包下樓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幹嘛提手提包,只不過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罷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來敲,還用什麼東西砸門,述遺只好起身去開門。
「唉呀!」述遺一拍手,「算了!算了!」
「你早知道這是一棟空樓嗎?多麼奇怪啊!」
「遊戲室的工作略嫌枯燥,不過因此你有了大量的空閑時間,這很好。」老衛說。
「這種老式電梯免不了出問題的,已經是被淘汰的產品了。你一定從多方面打聽過了,誰也沒辦法阻止險情的發生,你總是清楚的吧?現在有了工作,就會暫時忘記這裏的危險了。你知道我為什麼從樓里搬出去,另擇住處嗎?」
「是電子遊戲室老闆家的客人呀,歡迎歡迎,你還吃過我做的牛肉粉呢。你是來這裏參觀的吧?好呀好呀。」
「你這是什麼意思?並不是遊戲室,卻掛了遊戲室的招牌?怎麼會有這種事?」老頭生氣地看著她,心裏認為她在說謊,沒事找事。
「那種人,不理就是。你一定是做了對不起別人的事吧?不然怎麼這麼害九_九_藏_書怕?你現在上哪裡去呢?」
「我倒忘了。你對我的情況摸得這麼清。」述遺訕訕地走過去看窗外,彭姨也湊了過來。
「廢話!」彭姨推了述遺一把,兩人同時進了屋,同時倒在她的小床上,一頭一個。
喝著茶,彭姨仔細地打量她,她又訕訕地站了起來。
「修理工的壞話是說不得的啊。」他的眼光在譏笑她,「怎麼可以想說就說。到了你這個年齡,處事應該慎之又慎了。可是你呢,一點也不顧忌。」
述遺拿起提包,打算出門去買一個肥皂盒,一把新掃帚。她走進電梯間,正要站在角落裡閉目養神,電梯停了一下,昨天看見的那大漢進來了,一聲不響地站在當中。一直到下面都只有他們兩人,述遺又產生了那種時間凍結的感覺。不知怎麼這次電梯開得特別慢,幾乎每一層都自動停一下,完全亂套了。門開了卻沒人進來,就像鬧鬼似的。述遺幾次想和那漢子講話,始終沒能講出口。
「有一個人在我們樓底下等你,說要你去參加一個葬禮。」
姑媽一把抓住男孩的衣領,將他提起,用力一摔,摔到了門邊。再看看自己身上,已被他擦了好多鼻涕口水。她氣得要命,連聲大喊粉館老闆的名字。那老闆在陽台上睡得死沉沉的,根本聽不見。
「我看這小孩和他父親是串通好了的。」述遺說,心裏驚異於姑媽的情緒變化之快。
「你們的工作很辛苦。」述遺又討好地說,「請問這裏一共住了多少居民啊?」
原以為搬了家就擺脫了彭姨一類人,沒想到還是受騷擾。述遺在這個城市出生,從未離開過,可以說她對這裏基本上是很熟悉的,可是剛才向下一看,看見蛛網一般的馬路,她確實產生了一種擔憂。呆在這麼高的樓上,她講不出每條馬路的名稱了,費力地在記憶中搜索了好久,才想起一條主幹道的名稱「光榮路」。可是懷疑隨之而來:剛才向下那一看,的確看見了幾條主幹道,可它們都不是光榮路,那光榮路上有幾座建築物是她熟悉的,其中之一是「荷花大廈」。那麼光榮路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這地方的人怎麼這麼多,他們都是去幹什麼的呢?」
「你在這裏住了多久了?」述遺不死心。
「不了,不上去了。」
「怎麼會修不好?你應該修得好的,你,是幹這一行工作的。」述遺急忙說。
「你要是同我一樣,關上門躲在房裡,出門將臉部包起,也就不會受傷。畢竟只是一些小蟲子,又不咬人,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只要試著去做……」
「當然,怎麼會讓你白乾,虧你想得出,我們走吧。」
她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一下子就找到了路。她只想擺脫劉媽。
她轉了又轉,頭昏起來,就坐下來歇一歇,歇過又繼續走。終於到了七樓,出於好奇她又拐過去看那個單間。單間的門開著,裏面傳出嘰嘰咕咕的說話聲,好像是個女的。述遺走到了門口,看見裏面並沒有人,說話聲也停止了。她又進去察看了一番,空空的房子里什麼都藏不住。莫非講話的人在隔壁的房間里?她滿腹狐疑地退了出來。
「有時也縫一縫,有人一筐一筐給我送來,你相信嗎?這麼說,你也一定想從這個角度來看一看吧?」
「原來你這裏離我家並不遠。要是從街口一直走來,就很有一點遠。那天和老衛一起來時,我沒想到我沿這條街一直朝前走時,實際上是朝著我家的方向走,所以今天早上修理工帶了我來,我一點都沒覺察到是到了老地方,就和以前有一次的情形一樣。人就是這樣死板,只曉得一個模式。」述遺覺得自己在沒話找話,拖延時間,她不好意思向老闆提來店裡工作的事。因為萬一沒有這事,是修理工逗弄她的呢?她要等老闆自己提這事。
「有各式各樣的方式。」老闆認真地回答,「時光過得真快啊。有時,連我們自己都沒覺察到,新的一年又來了。心靈的假日是充滿了快樂的,一般來說,在那樣的日子里我總是靜坐,寧靜而又放鬆。有時我也想一想,比如說,關於你的事,關於我們過去的友誼,那種事回想起來也是很愉快的。今天你帶了老鄰居上我這裏來,這件事又夠我回味好幾天了。」
「我?上朋友家,我可以抄近路。你看,這邊有個公共廁所,我從旁邊穿過去,就到了那條商業街。有一家電子遊戲室,老闆夫婦正在家中等我呢。」述遺說。
「我怎麼能夠確定我看到的就是我住的那棟大樓呢?再說那裡似乎有三棟樓,你說的那一棟,在我看來和其它兩棟完全一樣。而我住的公寓樓的式樣在城裡是獨一無二的。」述遺有點失望。
述遺完全沒料到這個禿頭老婦人竟會如此的健談、活躍。初見之時,她彷彿是一名行將就木的老嫗,坐在黑屋裡打發最後的時光,真是「人不可貌相」啊。他們在土坡上站久了,述遺感到了寒冷。她看見老闆弓著背,將雙手籠在袖筒里,濕潤的老眼裡閃爍著多情的光芒,凝望著遠方。老婦人也是和他同樣的表情,只是她更專註,外形也更衰老。他們夫婦已將寒冷置之度外了,而述遺卻覺得自己的感冒又在悄悄地加重。她想溜回店裡去,又有點不好意思,她不願別人看出自己的軟弱。頭昏得厲害,鼻子也塞起來了,那兩個人卻還是如雕像一般立在那裡。述遺終於經受不住了,她趁他們不注意溜回了店裡。她摸到後面房裡,脫了鞋就上床,和衣蓋上被子倒頭便睡。昏沉中聞見那被子有股很重的霉氣,於是又聯想到老女人的禿頭,想到這股霉氣是她身上留下來的。「一個全身發霉的人會以何種方式活下來呢?」述遺問自己。這也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她迷迷糊糊地翻著身。
早晨她覺得頭重腳輕,起床吃了兩片葯又躺下了。她回憶了一會兒,記不清在二十九樓敲門的那個人是什麼時候離去的,也可能他還潛伏在樓里的什麼地方,不敲門不等於離去了。那黑臉漢子是不會在乎的,因為他可以橫衝直撞嘛。只有她才感到恐怖,如果發生不好的事,可以肯定,他決不會來幫她,他像鳥兒一樣在城裡飛來飛去,不幫任何人。想到這裏,述遺起身打開房門朝外看,正好看見修理工。
述遺心裏一沉,無可奈何地招待她喝茶吃餅乾。彭姨既不喝茶也不吃餅乾,而是起身走到廚房窗前去朝下看,述遺也跟著湊過去看。在馬路對面的大百貨店的門口,站著電子遊戲室的老闆和他的禿頭老婆,他們倆又在朝述遺打手勢。
「這種生活,你看到了,這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打破頭這種事,搬來此地后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幸好我有這麼一個老婆坐在家裡,從不大驚小怪的,所以別人都說我是『有恃無恐』。不要以為她只是一個老太婆,她的能量大得很!你看見這滿屋子花布了吧?它們到了她手裡都會變成寶貝,比如床單、沙發墊子什麼的,她是一個最善於改變事物性質的人,就是老母雞到了她手中,冷不防也會變成鴨子。不是我吹牛,這種事是可能的。喂,你對今天夜裡將要看到的景象有些什麼樣的思想準備呢?」
「害怕了,是嗎?」修理工又弄得「嘩啦」一響,「我有一個長輩,因為害怕竟然殺起人來,他弄死了自己的侄兒,現在還呆在牢里呢。你可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我原來住在你現在住的這套房子里,你記得這件事吧?」
述遺覺得他提出的問題荒謬透頂。
有人在敲門。開了門看見彭姨,頭髮被雨水淋濕了。
這時門又打開,那人在二十一樓出去了。
述遺碰了一鼻子灰,越發感到自己是一個不受歡迎的老太婆,這種感覺雖然一直有,現在卻帶來一股無形的壓力。她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連怎麼上樓都忘記了。這是近來常有的情形,就如思維突然被凍住了一般。正在她發獃之際,那修理工忽然出現了,背著工具袋,滿頭大汗。述遺回想起剛才的情形,臉上發起燒來。
「啊,我把你忘了,你這一問,我就明白你是從哪裡來的了。」老闆搔了搔他的頭頂,皺起眉頭想了想,說,「有各種類型的風景,比如你看見的是蛛網般的街道,我看見的則是那些高塔。我搬來這裏已經有好久了,對這件事的調查已有了眉目。我和我的家人都很滿足。這是條偏僻的長街,鬧市中的靜區,來這裏的人往往是由於迷路,除了你們,誰會執意要到這種地方來呢?」
述遺看見一幢二層的小木樓,漆著紅漆,很漂亮,樓旁還有一架精緻的木梯,可以上到二樓,木樓梯洗得乾乾淨淨,有個胖女人正提著一個空桶上樓。
她連想也沒想一下抄近路的事,就順著第一次與老衛來的路往前走了,她本能地感到這樣做最保險。
「你們兩個還要往前走吧?」老闆熱心地說,「這條街嘛,只管走,不會迷路的,一個岔口,一條岔道都沒有。過了這段麻石路,就是純粹的泥巴路了,有的地方還長著青草,介於城市和鄉村之間,風味獨特,泥巴路邊零零星星有些賣香煙火柴,賣燒餅麵條的小店,你們會碰見一個男孩,趕著一群鴨子。當你們碰見男孩時,就差不多可以掉轉頭往回走了,因為快到鄉下了。我有沒有告訴你們,我是兩年前虧了本搬來此地的呢?啊,那真是一段艱難的日子,現在已經好了。」
「我要走了,還會常來的。」
述遺又在街心花園裡看見了黑臉漢子。當時她正在木椅上坐著消磨時光,黑臉漢子走來了,他是在圍著一片草地繞圈子,繞了又繞,目無旁人的樣子。述遺與他打招呼,他站在那邊大聲說話:
述遺被劉媽拉著,機械地移動著腳步。劉媽沒有再提出要去她的住宅,而是朝著另一個方向拐彎了。她們拐了好多彎,最後到了一個很破舊的住宅區,全是小矮屋和骯髒的小巷。在一間看起來快要倒塌的小平房前面,劉媽站住了,說這就是她的家。這間獨立的房子的牆原來是紅磚砌的,因為年深月久,牆面變得墨黑,只是斑斑駁駁地露出點點暗紅,有一面牆已經塌下來一些磚頭,用一棵樹榦斜撐著。又經過了一些年月的風雨侵蝕,木頭上裂開了很多縫,頂端只有幾根指頭那麼粗了。這間房既沒有門也沒有窗,只在正前方有一個長方形的洞。劉媽就拉著述遺從這個洞里鑽了進去。
「我是去找他們商量一件事,我們這就分手吧,以後我來找你。」
彭姨似乎對述遺的洞悉內情很不高興,就不再說話了。又坐了一會兒,打了幾個哈欠,就站起來告辭。她下樓之後,述遺就站在廚房的窗口前,看她走出這棟樓,橫過馬路往左拐,然後又往右拐進一條小巷裡去了。每一次,述遺都對這個女人的直覺感到驚訝,感到不舒服,可是她一走,又總是想著她。住在平房裡的時候,彭姨經常使她當眾出醜,一點面子都不留給她,述遺對她是懷有仇恨的,她還記得恨到極點時她曾巴不得她馬上死掉。她搬來這裏之後,彭姨來過兩回了,倒好像是她的老朋友似的,也許彭姨在心裏就是把她當作老朋友的。是述遺自己小肚雞腸,一直對她懷恨。還有老衛,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原來他那天邀她去商業街是他最後的巡遊,那個地方,是他最後的歸宿。而她當時一點都沒覺察到,渾渾沌沌地就過去了。述遺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回想起那天和老衛走在路上的情景,那些情景給她一種虛幻的感覺。她又清晰地看見了土坡上的星光之夜,那種與某種東西既隔得遙遠又切近的感覺。老闆的店子開在那種地段,禿頭的老女人終年在陰暗的房間里縫著雜色的碎布,還有他與鄰居的爭吵,鬥毆,永遠沒有顧客的生意,每頓如一的牛肉粉……想到這裏,述遺感到自己瘦小的身子皺縮起來了。是啊,她已經從那個地點向這邊眺望過了,她看見了一些朦朧的影子,他們說那蘑菇般的影子就是她的住處,他們的聲音像某種古老的迴音,她相信了。昨天夜裡是個迷人的夜晚,迷人而又隱藏了可怕的暗示,所以她當時那麼急於擺脫。述遺有種確信:如果現在再去那個地方,她可以輕易地找到禿頭老女人指出的那條近路,用不著任何人的指點她就可以到達目的地。她抖了抖皺縮的身子,想象自己像一股煙一樣搖曳著往上升,飄出了窗口。是這樣,雖然她現在坐在三十層高的樓上,並不知道該走哪條路,但只要她打算去那裡,她就可以抄近路。「路在你的腳下。」她想起這句話,臉上浮出一個漾開了皺紋的微笑。
「我遇見老鄰居,他約我去逛商業街。」述遺沒有把握地辯解。
「那你就陪陪她吧,你一定要在這裏過一夜,與她做伴,我可以睡在前面房裡。只有到夜裡才可以清楚地觀察到你想看的一切。」他起身往前面去了。
「重要的是樓裏面那種心靈感應的力量,那種特殊的氛圍。排除了一切不必要的雜念,與它融為一體,它的呼吸帶動著你的呼吸,它使你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更深邃,更有穿透力。你站在這裏朝下注視,芸芸眾生驀然回首,像釘子一樣給釘在原地。」他說到這裏便跳上窗檯,雙手朝下比劃著,述遺感到無比厭惡。
「哼!」
因為老女人一聲不吭,述遺也起身往前面房裡走。現在她看清楚了,空空的房間里只有一張簡陋的桌子,根本不是什麼遊戲室,難怪上次老闆總是不讓看房子里的內容。述遺從蒙灰的窗玻璃向外看,看見老闆正站在門口與兩名男子聊天,那塊「電子遊戲室」的招牌正掛在他頭頂的牆上。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述遺又回到後面房裡。
「你看見有人下樓去了嗎?是七樓,那個人到七樓去了,他是什麼人?」述遺問彭姨。
修理工在敲門了,述遺不去理他,他嚷了幾句什麼話,走開了。述遺想:「不過是個雞販子嘛,憑什麼……」
「我隨便走走,聽說到處都在擴建,很多新地方沒去過。」
「如果你有這樣一個鄰居,你不擔心嗎?他沒有實體,在電梯里上上下下,有人卻看得見他。我完全可以證明……」
劉媽的房子給述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陰暗的房間里只有一張大木床,佔去房間的一大半。一進屋劉媽就摸黑上床,並吆喝著要述遺快脫鞋。
「我聽說過你的事,這還不夠嗎?為什麼你要這樣吹毛求疵呢?你上樓去,在他們家等一等吧,你一個老太婆,走這麼遠不容易,該休息一下了,他們中午之前要回來的。」
述遺在街口轉了轉,覺得很無聊,也沒地方可去,剛才自己只是為了證實電梯的事才下來的,並沒有什麼目的。由於電梯間里一下子站了三個人,才忘了自己的初衷。她想了想,走進附近一個麵館,買了一碗面坐下來吃。麵館里冷冷清清,只有一個青年坐在角落裡喝啤酒,服務員們在交頭接耳。述遺吃了大半碗,吃不下了,戴上帽子走了出去。
「他只是隨便威脅一下罷了,但可能性是存在的。」述遺想道,「他要搞鬼是太容易了。」那麼她還乘不乘電梯呢?不乘的話,就算兩天出去一次,爬三十層樓也是苦不堪言的。當初為了與過去生活中的那些聯繫一刀兩斷,她連電話都沒裝,所以不出門是沒法過下去的。「乘電梯!就當沒有這回事!」述遺憤憤地收拾了東西,戴上毛線帽子出門了。
等了好久,修理工來了,從旁邊的樓梯往上爬去,述遺也跟著他一起往上爬。爬到第七層,他們同時停下來休息。述遺發現這一層有個房門開著,就走過去看了看,看見一間單獨的、空空的房子。述遺記起那黑臉漢子昨天就是從七樓進到電梯間里來的。
「這地方好啊,清靜,沒人打擾,適合單身老太婆,尤其像我這樣的窮人。」
「我們這裡是最佳位置。」姑媽在她身後說道,「有時我整天沉浸在緬懷之中。」
「出來走走好嘛。」她笑了笑,「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都有這類問題。」
「皮靴就這樣給了他們啊?」述遺說。
「不如說,我一直住在這棟房子里。我在前面這間房的桌子上開鋪,已經有好些個年頭了,你來的那天夜裡,我和老闆就睡在前面房間里。從那樓里搬出來之後,我就在這裏住,我們那棟樓的方位,也是我告訴他的。」
這是她第一次與修理工一道乘電梯,這一次她是很放心的,心想這修理工也只是有點古怪而已。修理工面壁而立,背對著述遺,述遺看不到他的表情。
述遺回到家,關上房門,繃緊的神經鬆弛下來。彭姨總算走了,老衛的問題也不存在了。這個彭姨,明知她最怕死人,就是不放過。她到廚房裡燒了一壺水,給自己泡上茶,又洗了個臉,便坐下來喝茶。喝著茶,想起自己八九歲的時候走在滑溜溜的雪地上的經驗,別的孩子都在高興地溜冰,唯獨她怕得要命。喝完第一杯茶,便有人敲門,開門一看又是彭姨,黑著臉,目光陰沉。
「葬禮已經推遲,就因為你!」
雜貨店的人都看述遺的笑話。她很憤怒,推開彭姨,提了棉絮就往外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又買了塑料薄膜和熱水袋,提在手中有些吃力了,只好走一段,放下來歇一歇,一會兒身上就發熱了。身上一發熱,就覺得信心大了一點,她脫掉毛線帽,加快了腳步。
劉媽死死地挽住她,她只好和她一起走。很快她們就到了電子遊戲室老闆家,可是房門關得緊緊的,老闆也沒站在外面。她在門上敲了幾下,有人出來了,竟然是修理工。
「那是他們家的姑媽,新近來做客的。」
「你歇一歇吧,你太緊張了,我們來做一個遊戲好不好。我說一條街的名字,你說往左拐還是往右拐,我們遵循這條路線走下去,看看最後能不能回到你的公寓。這個遊戲是很有意義的,我做過很多次了,你準備好:長安大街。」
述遺聽了他的話,只覺得心驚肉跳的。
漢子走出來,將門反關上。
述遺想,可能她一開始就走錯了,這裏根本不是商業街,這個女的也不是電子遊戲室老闆家的姑媽,這個男的也不是那裡的粉館老闆,只是這中間有條奇異的渠道,使得他們得知了她的生活中的秘密。現在他們煞有介事地要她在這裏等,其實誰也等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