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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

弟弟

「不認識了吧,您真是健忘啊。您坐下來,我要對您談談以句的事。」
「我要把他找出來。」我從牙縫裡一個字一個字吐出這句話,絕望地看著他們兩個,心裏無比憎恨。
「因為我中了他設下的圈套啊。」我沒好氣地說。
她俯下身去,將小雞捉進她帶來的一個竹籠子里,然後叫我跟在她身後出門。他們三個人手裡都拿著電筒晃來晃去的,樓上下來了很多人,也拿著手電筒晃來晃去的,大家都在交談,似乎都在談同一件事。我們很快地匯人了大隊人馬,朝一個方向走去。我什麼都看不清,只覺得是在樓里走,因為風是在外面吹,沙子也沒有撲到臉上來。不過我又不像在樓里走,因為走了好久都沒走到頭。
「你躺下吧,我還要和你說說他的事呢。」小賣部的老女人在被子下面說話了。
我在宿舍的走廊上又迎面碰見樣子很兇的年輕女人,她正和一個老頭在比比劃划的說什麼,看見我連忙停了嘴。老頭轉過身來,原來他是和我同機來這裏的那人,他換了一身衣,所以剛才我沒認出來。
「他的吧,還會有誰?你在這裏等吧。」他冷淡地說,「他出去了。」
「以句就躲在這附近了吧?」
兒子盯了我一眼,說:「這就好嘛。」
我順從地打開箱子,將那幾件衣服拿出,將全身裹好。再看看老頭,他也將帶帽子的雨衣穿好了,甚至還戴了副墨鏡,那種樣子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
「這件事你可以問和你同飛機來的光頭老王,你們在飛機上沒討論這個嗎?前些日子他和以句一直在策劃什麼事,很秘密,我們大家都感到納悶:到底是什麼事?」
回到弟弟房裡,鬧鐘忽然響起來,使我原本沮喪的情緒沉到了最底下。鬧鐘響的時間比一般長了兩三倍,簡直有些凄厲的味道,天知道這面鍾的發條是怎麼回事。我瞪著貼在牆上的那些剪報,打不定主意下一步該怎麼辦。忽然我瞥見了剪報上的一個標題,粗大的黑字寫道:「警惕我們身邊的敵人。」我心裏一怔,定睛仔細將文章讀下來,原來是寫的關於空氣污染的小文章。我覺得那標題實在扎眼,弟弟還用粗粗的紅筆在標題周圍畫了一個框,旁邊打了三個驚嘆號,一個比一個大。我眼前出現弟弟用紅筆畫驚嘆號的樣子,不知怎麼,那樣子十分猙獰。房裡也呆不下去了,我從窗口探出身去向外張望。
一覺醒來,聽見她還在嘮叨個不休,我推了推她,一邊坐起來一邊問她:
「有那種可能吧。可是現在對您來說全不要緊了吧。對他也是一樣啊。」
「等一下,我問您,我弟弟是不是就躲在這樓上?我有種直覺,好像他在這附近什麼地方,他一定沒有離開多遠。再說風暴時起時落,他怎麼能走得很遠呢?」
「那天我把他的情況都告訴你丈夫的朋友了,你怎麼還要趕了去呢?你想,他連信都不給你寫了,這不是有意要隱藏起來嗎?」老頭邊說邊取下他的帽子,用尖尖的手指甲搔他的光頭,發出「嚓嚓」的聲音,聽起來很噁心。
我看見女的又在後面推那男的,示意他快走,還用腳去踢他。
我推開他們往外走,回到弟弟的房間。我剛一回來,老王也回來了。他的頭皮被他抓破了兩處,所以有兩條紅帶子貼在他臉上,十分滑稽。
「怎麼會是這個樣子。明天,會有班車嗎?」我壓抑著內心的厭惡,猶猶豫豫地問他。
我在書桌前的圍椅上坐了下來,看見桌上擺著我熟悉的那面老式鬧鐘。細細的、紅色的指針指著3點30分,為什麼是3點30分呢?是弟弟每天凌晨將自己鬧醒,然後起來幹什麼秘密的事,還是他每天下午睡午覺睡到3點30分才起來?他每天幾點鐘上班呢?我看著這面鍾胡思亂想了一會,突然聽見有雞叫。是的,這間房子里有小雞!我走到床頭的角落裡,看見一隻大紙箱,三隻小雞被圍在紙箱里,上面用透明塑料薄膜罩住,箱子的旁邊還鑽了很多洞眼透氣。紙箱里放著水和一碗糠麩之類的雞食。
「你必須跟我們轉移,這房子隨時有垮掉的危險。」
「你真的不知道嗎?」她眼裡閃過一絲狡猾的光,「在儲藏室的漫長的夜裡,他向我吐露過那些遙遠的事。風颳得越緊,他的思維越是伸向漆黑久遠的深處。於是他談到了他九歲那年發生的事,他的敘述很不確定,充滿了假設。我記得他在黑暗中發出的笑聲就如兩塊竹板的撞擊聲,我沒聽完就嚇得逃了出來。」
我這樣想的時候,老王和老女人一聲不響地交換著目光,還用憐憫的眼神打量我,搞得我火冒三丈。
是那同一位年輕人用三輪車把我送到機場的。天氣晴好,空氣里瀰漫著邊疆的氣味,那氣味有點像沙石,又有點像西瓜。路上偶爾有幾個維族姑娘,腳步輕盈,如同在空中飄。
醒來時衣服全濕透了,於是將包裹里那些沾了風沙的臟衣服又找出來換上,朝牆上掛的小鏡子里一望,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人,樣子蒼老不堪,表情像受了驚嚇。我又從包里找出條毛巾到衛生間里去洗了個臉,梳了梳頭,心裏感覺好一點了。
「我的弟弟到底出了什麼事?請您告訴我他在哪裡?」
男的忽然蹦了起來,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拍得一聲大響,又捅了那女的一下,說:
我走近老女人,憂傷地坐在床沿,說:
老頭已戴上了帽子,從眼角嘲笑地看著我。
天黑了下來,這一次比夜裡更黑,完全是漆黑一團。風聲由遠而近,怪叫著,沙子如暴雨一樣打在緊閉的窗戶上。我從未見過這麼猛烈的風,震耳欲聾,似乎要把這棟宿舍從地上拔起來。我害怕極了,連忙打開電燈,在床頭的牆角蹲下來。三隻小雞都將小小的頭伸進翅膀里藏著。我感到牆壁在動搖,發出「吱——吱——」的聲音,而門外有喧鬧的人聲,是不是這棟房子要垮了呢?我緊張地判斷著。喧鬧的人群慢慢向屋內移動了,手電筒的光到處亂晃。我把門打開朝走廊里探出身去,看見這些人從頭到腳都蒙在雨衣裏面,一個個鬼似地鑽進了那些房間。有一團黑影猛地朝我身上撞過來,弄得我差點跌倒。是小賣部的老女人,她也穿著帶帽子的雨衣。她一把將我推開進到屋裡,立刻就蹲下去看那三隻小雞,從雨衣裡頭拿出切好的菜葉喂它們。小雞發出嘰嘰的歡快的叫聲,老女人在牆跟坐下來,似乎很疲倦。牆壁還在輕輕地搖晃,沙子還是猛擊在玻璃上。
「那老婆子的話你一句都不要信,她是個迫害狂。五年前,你那性格軟弱的弟弟一來這裏她就纏上了他。你也看到了,他又養小雞又在牆上貼剪報,還將鬧鐘擰到3點鐘,半夜裡鬧起來,覺也睡不成,這都是那老傢伙的逼迫。你現在想見他,是因為你不知道他已經變成什麼樣子了,你要是看見了他,你就會後悔不該見他的,這都是那老婆子造成的局面。你看到她大搖大擺地睡在你弟弟的床上,你覺得驚奇吧?這五年來一直就是這樣的,你弟弟把床讓給她睡,自己在走廊里走來走去,一直走到天亮。」
「這沒關係,慢慢的,您就不管這些了,就算我是您的鄰居吧。您看,我坐在這裏凝神細聽,我不參与交談,這已經有很久了。您不要不耐煩,也不可到處遊盪,坐下不動,就會有所體會了。我問您,您為什麼不幹脆把您弟弟忘記算了呢?反正他已經離開您好久了,你們又不在一處,各有各的生活,您不會天天想起他,他不會天天想起您,您還找了來幹什麼呢?」
「為什麼不能來?他不是我弟弟嗎?」我又覺得血在往頭上沖,而左腳的大拇指癢得不得了,就像被毒蟲咬了一樣。
「有可能的。但他說過要等你離開后他才會出來,他還說你不可能不離開的,因為你一定惦記著你的工作、家庭,以及其它那些庸俗的事。」
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臉上掠過難以捉摸的表情。
老女人正在往牆上貼一張新的剪報。
我到達弟弟的宿舍房間時,天都快亮了。一看鍾,已是早上7點,開開窗,一股白霧夾雜著邊疆的氣味從窗口飄進來,有兩個維族姑娘從窗前經過,胸前的銀首飾在霧裡發光。原來風暴早就平息了,夜裡我是如何從地道進入這棟宿舍的,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因為後來我就一直處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
「別看現在漫天沙暴,明天一早又是花紅柳綠。」老頭在我背後說,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過來的。
當然他不是弟弟,他是一個很熟很熟的人,以前差不九-九-藏-書多天天見面,他臉頰右邊有顆痣,我到死也不會忘記。可是他到底是誰呢?有一下,我差點就要說出他的名字,可又堵住了,而且有關他和我的種種聯繫也像千絲萬縷抓不住的遊絲一樣,從眼前飄蕩而過。
「您心情這麼不好,是不是因為他們把小雞拿走了呢?我再去給您捉兩隻來好嗎?」他關心地看了看我。
「也許他不再需要我了,可為什麼要恨我呢?」我絕望地看著漆黑的玻璃。「他信上說一個人在這裏很寂寞,很沒意思。我以前沒想到這裏的環境會是這樣的,來看了以後才知道。」
「你看你,你看你,」老王說,又用力地往頭皮上抓了起來,一個地方抓破了,一滴血從頭頂往下流,像一根紅色的細帶子。「你這麼凶,別人又怎麼幫你的忙?不和你見面,這是以句的願望,誰也沒辦法的。假如你知道實情,你還要感謝以句呢,他一貫是個體貼人的孩子,不是嗎?」
「以句的確說起過您。」
「我是有點忘了,可是經你一說,我倒又記起來了。是啊,我們稀里糊塗地闖進了那種地方,我們沒有準備。」另一個女的說。我忍不住急走幾步,扯住前面正在與那兩個男的交談的老婦人,問她這是什麼地方。
「她和那些雞住在一間房裡,所以身上有股雞屎味,她弟弟也是這樣。」
「我能往哪裡走?我不認識路,而且這麼大的風沙!這麼黑!」我也叫道,全身如同掉進了冰河,抖個不停。
「我正好是他姐姐,一點都不假。您能告訴我他到什麼地方去了嗎?」
過了些日子,弟弟工作的機關里來了一個人,這個人沒上我家來,卻上我丈夫的一個朋友家裡去了,而且在那裡談了我弟弟的很多事。那個朋友告訴我丈夫,我弟弟在那邊生活得不錯,只是他性格內向,談吐拘謹,顯得有點不合群。我丈夫把這些話告訴我,我聽了心裏很不是味,原來那個人是知道我在這裏,有意不上我家來,說不定是弟弟囑咐他不要來的,弟弟到底出了什麼事呢?他怎麼會對我產生那種極端的看法呢?這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情,因為他從來都是十分寬厚的,善解人意的。
他放下書,走出門去。
「她想刨根問底!」老女人指著我嚷了起來,「她什麼都想知道!你向她透露一點吧。」
到我驚醒過來已是黎明,我注意到車子又往前運行了,剛才我就是被車子的啟動所驚醒的。一抬頭,看到那青年在駕駛座上吃力地蹬著,外面的風暴已減弱了好多,只是仍有風沙,不過大路已經可以分辨得清楚了,路上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人在行走,手裡都提著重物,他們似乎是維族,女的身上掛著白晃晃的飾物。
我朝弟弟的床上坐下去,打算好好睡一覺,可是我坐在一個人的腿上了。
我洗漱完畢,就坐在床沿上吃老王送來的早餐。這時老女人才伸了幾個懶腰起來了,睡眼朦朧的樣子,用指甲很髒的手去抓饅頭吃,剛吃了兩口,又吐在地上,連聲說不好吃,拿了饅頭去喂小雞。她蹲在紙箱前,將饅頭捏碎,撒到紙箱里。這時老王就朝我使了個眼色,說:「我們到隔壁的空房間去談話吧。」他這一說,我的心就怦怦地跳起來,於是站起身和他走到隔壁房間。
飛機馬上要降落了,下面是大片黃色的沙漠。我斜眼觀察老頭,看出他心裏充滿了喜悅,那不是單純的喜悅,似乎是他心裏醞釀了某個計劃,現在眼看要實現了,所以得意洋洋。飛機越臨近地面,他心裏的高興越按捺不住。
「你的口氣真不小!你到哪裡去找?你以為他在二樓嗎?你以為可以從這裏的樓梯口上去嗎?不,二樓是上不去的,我們一樓和樓上是兩個分隔的世界,如果你要上去,你得繞一個很大的彎,進入一條長長的地道,在途中——」他停了一停,又去搔他的頭皮。「在途中,有無數的岔道,很可能你就走錯了一處,於是再也回不來了。所以在這個地方,你絕對不可以亂走。你回想一下,從你坐飛機起,我就一直在旁邊做你的嚮導,這是為了什麼?要是被埋在沙堆里,就再也不能出來了。以句就被埋過一回,那真是死裡逃生啊。」
「前年我們到過那地方,你不會忘記吧?我看你不會忘記的。那裡有座木橋,橋底下並沒有河,可能很久以前有過河,後來幹了……」一個女的在低聲說。
「我怎麼知道呢?我就是知道,他也不會同意我告訴您的。您這是何苦呢?您這麼遠趕了來,是來向他認錯的吧?他可是告訴過我,說他決不原諒您,還說要不是因為您,他才不會到這種地方來。就是因為在家時對您無法忍受,他才跑到這蠻荒之地來的。這件事他和好多人講過,他說您不過是他的姐姐,卻常擺架子訓他,好像比母親還嚴厲,這些話,我們早聽熟了。怎麼了,你的臉色這麼不好,您坐下吧,我想您一定是餓了,我這就給您泡一碗方便麵吃。您回他房間去?剛才我可沒說什麼,對不對?我最不願意管別人的閑事了。」
熟人沒穿雨衣,穿了一件類似工作服的黑色長外衣。他坐在書桌前的那把椅子上,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見了面也沒用,何況根本見不到。」老頭子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站起身往外走,順手幫我關掉了燈。
那兩個男的半閉著眼,陶醉地點著頭,像嬰孩一樣張開口,發出「啊、啊……」的聲音,手指頭不安地在自己前襟上抓來抓去的。
「這個地方不可以亂走的,沒有我們作嚮導你寸步難行。」老王說。
他乾笑了一聲,說:
我的怒吼驚起了那一桌人,他們紛紛跑過來觀看,他們眼裡都透著對我的鄙視,我覺得自己畏縮了。
「可是他怎麼能隨便就離開,他還有工作。請問這裏的人都不工作嗎?就像寄生蟲一樣活著嗎?這裏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又急又響地向他發問。
我恨不得一口啐在這個女人的臉上,可是我只能忍氣吞聲。
「以句?」男的皺起眉頭,眼裡朝我射出冷冰冰的光,好像我是個小偷。「以句?」他又重複了一句,似乎迷失在一種回憶之中,手指頭也亂動起來。
「我想您也不是為這種小事生氣的人。這種地方整天都只有這種小事,要是都生起氣來,不就氣死了嗎?我有個朋友,總把衣服晾在公共走廊里,人家過路碰掉了他的衣服,他就跳起腳罵,氣得發昏,到了下一次他又晾在走廊里,又罵人。我看您不是那種人。」他猛吸了一口香煙,全部吞了進去。
我跟著他走進這棟房子,老頭打開緊挨開水房的一個房間的門,讓我進去。
「從那時起他就產生了擺脫你的念頭。」老女人繼續說,「他說你這種人,判斷事物常有很大的誤差,自己還一點都不知不覺,所以他要遠離你。再說和你同住一個屋頂下,他只會變得越來越虛弱。」
「舅舅怎麼還不回來?你們沒吵架吧?」
不知過了多久,人群開始移動,我也被席捲著往前走,一看周圍,全都是陌生的面孔,全都是同樣的交談,電筒的光晃動著,如數不清的小燈。我也開始試著發出一些聲音,當然我沒有聽眾,只是一個人努力地發聲,這種練習也並不使我有快|感。我們走了又走,走了又走,後來我就不發聲了,只是昏頭昏腦地走。慢慢地,我差點一邊走一邊睡著了,因而被後面的人猛推一把,差點摔倒。我發出一聲喊叫。
「你什麼時候走?」老頭又問我。
九歲?他九歲那年發生了什麼?這並不難記起。那年夏天十分炎熱,弟弟的厭世傾向開始萌芽。我記得他整日里都在河邊的沙灘上徘徊,在烈日里暴晒。忽然有一天,他在自家的門口摔斷了脖子。我看到他跌下去的,摔得並不重,而且是慢慢地向下傾斜,最後著地,可是他太孱弱,脖子還是斷了。從醫院回來后就是長達一年被固定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小小年紀的他竟說出「還不如死了的好」這樣的話來。我坐在床邊給他讀書本上的故事,當他臉上顯出厭煩的神情時,我就提議和他一起來做一種幻想的遊戲。我對他說,他完全沒必要認為自己是摔斷了脖子,他可以這樣想:是他自己想換一個腦袋,現在通過手術,他的腦袋已換成了比如說,一隻貓的腦袋,現在他可以像一隻貓那樣想事了。為了這個他必須付出代價,就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養傷。弟弟聽了我的話笑起來,最艱難的日子就在我們的奇思異想中過去了。後來他恢復得十分好,一點痕迹九九藏書也沒留下。
候機室里空空的,燈開著,只有一個女的在掃地,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我走到那女人面前問她:
「好啊,以句這傢伙回來了,竟然瞞著我!」老王指著那張剪報大聲說,接著又轉向我。「你見到了吧。這是他的筆跡,他回來了,不想和你見面,連我都瞞著。」
有人在走廊裏面說話,聲音很低,似乎是在小聲爭吵。我起身過去打開門,看見一男一女同時朝我轉過身來。這兩個人都很年輕,很自負的樣子,他們瞪著眼,冷漠地看著我。這時女的伸出手推那男的,催他離開。
那個人背對著我們在自言自語,他也是全身裹在雨衣裡頭,當他轉過身來時,我幾乎要失口叫了出來。
管理小賣部的老年婦女見我坐得太久,就過來與我搭訕:
「你看,原來他真有姐姐!這個該死的流氓,我一直以為他在撒謊呢!哈!哈!」他發出嚇人的大笑,頭向後仰去。笑完之後,他的臉又板了起來,轉向我說:
坐在飛機上我一直在想,也許弟弟是真的消失了,那些剪報上的字跡實在算不了什麼,在家裡時,我也很少想起他。老王他們都說:「就當沒有這個弟弟。」當你不再想一個人時,不就等於沒有一樣嗎?我之所以跑到這裏來找他,只不過是一種習慣作怪。在漫長的五年中,弟弟逐漸克服了他往日的習慣,成了一個沒有實體的人。在我的感覺里,他確實沒有實體了,這就是說,他再也不會有煩惱了。他仍然在思考,在感受,他想的全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事,而別人(包括我),都再也不能使他產生興趣了。
弟弟會不會躲在樓上呢?我記得我剛到這裏的時候,有很多人在二樓的走廊里朝我們看,說不定他就躲在那些人裏面。我怎麼一點都沒想過就在這棟樓里找一找他呢?也許,還是老頭支配了我的思路,他說弟弟不在這個城市,我就信以為真了。如果我將這棟宿舍的每間房都找一遍,很可能找得到他,當然也不排除有躲在地道里的可能性。我要摸清這裏的情況,到處偵察一下,找到地道的入口。
我走進弟弟的房間,看見那兩個人已經走了,那幾隻小雞也被帶走了。牆上光禿禿的,所有的剪報都被撕掉了。我詫異地站在屋當中,忽然鬧鐘的鈴聲大響,足足響了一分鐘,很像一個不祥的暗示。
女的先不開口,橫著眼把我看了又看,然後又在房裡轉來轉去的收拾房間,好像不打算和我講話了。我等得不耐煩了,正要走,她卻又過來了,臉上的敵意也消失了,說道:
我回到弟弟房裡,躺在他的床上,只覺得兩眼發黑,大汗淋漓,也許我要發急病了吧?我昏昏沉沉地告誡自己:決不能在這裏發急病,決不!想著就暈過去了。
老女人剛說完,那老王就推門進來了,他給我和老女人送來了飯,他坐在桌邊,光光的頭皮上滿是指甲抓出的血痕。
我和他都沉默了。周圍的喧囂越來越高漲,我感到自己在經文似的話語的聲濤里沉浮。在這個奇怪的地下廣場里,可以隱約聽見風聲和雷聲在無比遙遠的處所交戰。我的熟人面壁而坐,口中念念有詞。
「你這個小人!明明是你把我引誘到這個地方來的,你想搞什麼名堂?」
「這是誰的房間?」我滿腦子疑惑。
「有事嗎?」我惡聲惡氣地問。
「真怪,沒有人來接您嗎?到這裏來的所有的乘客都有人接,他們早就走了,您看一個人都沒有了。這裡是沒有班車的,因為人人都有人接。您到這裏來找誰?沒有摸清情況可不要亂跑啊,颳風的時候是很危險的。」她同情地看了我一眼,放下掃帚,走進她的工作室,關上了門。
「等一等,您告訴我,他到哪裡去了?什麼時候回來?」
有人在我背上拍了拍,是同飛機來的老頭。
老頭還在打鼾,一想到身邊還有個人,我心裏又稍微踏實一點了。怕什麼呢,又不是我一個人被留在這荒野里,老頭是本地人,熟悉這裏的情況,我只要跟隨他就不會有危險。他睡得這麼香,一定是自有辦法。他既然叫了我來,一切他都會有安排的吧,我所要做的只是忍耐。由於有了這些個想法,我對身邊的老頭的感覺改變了,現在不但不再設法躲開他,他反而成了我的救命稻草,看來我只要緊跟這個人就不會有問題,最終我將找到弟弟,求得他的諒解,我不是不遠萬里到他身邊來了嗎?我不是在路上吃了這麼些苦頭嗎?難道這些都不能融化他心中的冰團,使他回憶起姐弟的情誼嗎?東想西想的,我終於進入了夢鄉,夢見自己在觀看足球,裁判的哨子吹個不停,簡直要劃破耳膜似的。
小城瀰漫在黑黑的風沙里,從出口處走出來什麼都看不見。等了好久,進城的班車還沒來,更不用說計程車了。我朝身後一看,同機下來的人都不見了,也許他們到候機室等車去了吧。為了擺脫老頭,我也往候機室走去。
終於大家都停下了腳步,都開始席地而坐。我掃視了一下周圍,看出這是一個地下廣場。我是唯一一個沒有交談對象的人,孤零零地坐在人當中。老婦人在我前面說話,可是她早把我忘記了。聽著耳邊那些念經一般的說話聲,我設想著要是弟弟在這裡會是什麼情況。一次兩次他也許可以像我這樣坐在一旁沉默,可是5年,他是怎麼過來的?如果他沒有學會他們這種說話的方式,他有可能做些什麼呢?老婦人說,他把什麼全告訴她了,是在怎樣一種情況之下告訴她的呢?他在這些人當中走來走去,焦急、孤立、恐懼,於是發生了那一幕……我覺得我慢慢地接近那個核心的問題了。
「我是非常想念他的。」我氣急敗壞地說,「這種思念不是您所能理解的。」
「去看看嘛,坐飛機四五個小時就到了,一見面什麼都明白了。」
「他、他到哪裡去了?」我結巴起來,昨夜在風沙中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一路上我和他都沉默了。接下去會發生什麼呢?老頭會不會報復我的無禮呢?
「這就不是我的問題了。隨您的便吧!反正我要走了。」他邊說邊消失在黑暗中。
一連好多天我心裏都忐忑不安,丈夫見我這樣子便說:
「你還是這樣想嗎?這話你說了好幾遍了,這裏人人都知道你來此地的初衷。」他用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圈。
周圍的人群發出嘈雜的喧鬧,甚至有人吹口哨。我仔細傾聽了好久,發現現在大家並不是在交談了,也許他們已經交談完了。現在他們漠無表情,口裡重複著同樣的話,說了又說,有時是相同的三四句,有時只有一句。當一個人在說的時候,旁邊傾聽的一兩個人就使勁地點頭,扭著脖子「嗯嗯」地應和,還激動得要用手去摟那個人的肩膀。那個人說得不耐煩了,聽的人又開始說,還是重複那人說的,而那個人又「嗯嗯」地應和,臉上顯出熱切的樣子,巴不得他說得越多越好。
「這個地方,很沒有意思的,您還是回去吧。」他說。
「不是那件事。」
我頹然坐在床沿,腦子裡千頭萬緒,亂七八糟。我回憶起我來這裏之前對丈夫說的那些話,當時我認為是在作出一項重大的決定。現在我才明白,是弟弟在操縱一切。但是果真是他在操縱嗎?他有沒有受到,比如說,老王的操縱呢?而老王,也許也是被小賣部的老女人操縱的吧?
老頭警告了我之後就要離開,我站起來對他說:
因為我說話時向前走了兩步,他們便相應地往後退了兩步。
「你打算什麼時候走?」老頭搔著光頭問我,很不高興的樣子。
「請問你們知道我弟弟以句上哪兒去了嗎?」我有禮貌地問他倆。
「您是我的一個鄰居吧?我記得原先總和您見面,怎麼就想不起來了呢?」
夜裡被敲門聲吵醒,一看鍾,才兩點鐘。
我不知道他說的那邊是哪邊,他也沒指給我看,所以我也不好貿然去亂敲門。唉,還是仔細想想再說吧。剛才那男的說原來以句「真的有姐姐」,又說他「的確」說起過我。有沒有那樣一種可能呢,比如說,以句時常向他們講到我,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我是他唯一的話題,他嘮嘮叨叨,說得太多,而在五年當中我一直未出現過一次,以致別人都認為他在瞎編了。實情到底是怎樣的我沒法知道,我只知道弟弟是非常單調的人,如果他在同事們中間聊天,肯定會找不出其它的話題,他既木訥又死心眼,誰又會有興趣同這樣一個人聊他的姐姐呢?我設想著弟弟的窘境,他被眾人嫌九_九_藏_書棄的模樣,心裏一下一下地抽痛著。可憐的弟弟,他真該不顧一切地跑回我那裡才對啊。而他,已經忍耐了五年!他就像死海底下的一條魚,周圍是無邊的黑暗,有毒的鹽水。五年,他的心裏在這麼長的時期內會對我產生多少怨恨啊。也許老頭將我要來的消息通知他了,他才悄悄離開的吧。他的門沒鎖,這就說明他是有意為我留的門,他不會走得太遠的,因為他還要喂小雞,他多半是賭氣離開一會兒,然後氣一消就回來了。
「車子來了。」老頭對我說,「把你所有的衣服都拿出來,包在頭上,身上。」
「你們要趕我走嗎?」
聽丈夫這樣一說,我也覺得倒是該去弟弟那裡看看了。算一算,我們已經有五年多沒見面了,尤其這一次他的態度,更使我放心不下。
「你不要到處找他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他說完就用手電筒照我的臉,照得我眼睛放花。我正要發作,他又拖著我往牆那邊走。
外面的風暴已經完全過去了,甚至出現了一點陽光,邊疆的陌生的氣味瀰漫在空中。
「根本不是這樣的。因為他的傷沒好,醫生禁止他做運動。我怎麼會不讓他去游泳呢?我自己酷愛游泳。啊,這世界出了什麼毛病,他竟然對您說這種話?」
「用不著等到明天,等一會兒就會有三輪車來接我們。」他說。
「你真聰明,可是你錯了。他前天就離開這裏到另一個城市去了,前天天氣晴朗。」
「你還沒有改變主意嗎?」老頭說起話來,他不知什麼時候醒來的。
車子停了下來,路邊有一棟兩層樓的房子,是很長的一排,走廊對著馬路,走廊里有些男男女女撐在欄杆上朝我們看,這正是那種典型的集體宿舍。老頭叫我下車,說已經到了。
「以句這個人,一貫把自己偽裝得很好呢。您以為您是自己闖到我們這裏來的吧,您有沒有把方方面面的事聯繫起來想一想呢?」他眯起眼,好像在譏笑我。
我朝他怒目而視,看見他那光光的頭皮已被他的指甲刮出了血痕。
「你撒謊。」老頭瞪著我說,「你怎麼會住在這裏?你誇大了你的情感。」
「我不走。」我覺得自己橫下一條心了,「請您告訴我,我弟弟到底是如何說起我的。如果我以前犯過什麼錯誤,現在我決心改,這難道不行嗎?他為什麼要這樣躲著我,你們為什麼都幫他,莫非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我一回頭,老頭早就走掉了。
有人敲門,是地道廣場里見過的那個熟人。
「不,您弄錯了,我們哪裡是他的什麼朋友呢?就連熟人都談不上,只不過是點頭之交。我們對他的情況只是略有所聞,談不上了解,您不要指望我們能告訴您什麼。」他說到這裏就用右手緊緊地護著自己的女人,好像怕我襲擊他們似的。「以句這個人,怎麼說呢,很怪的,您一定比我們了解他。如果您真想馬上知道他的事,您可以到那邊第三個門去問他們。」
我吃完了,拿著碗到衛生間去洗,就在水聲中隱約聽見他們在高聲交談,待我關了水龍頭來聽,他們的聲音又小了下去,而風聲又太緊,結果是什麼也沒聽清。我洗好碗回到房裡,他們兩個就同時住了嘴,板著臉坐在那裡。
「他會不會在這附近?」
「那我就再說一遍。」我仇視地看著他們兩個。
「您想說是以句設下圈套,把我引誘到此地來的嗎?」
老王說這些活時,那一家人都湊了過來,擋在我和老王之間,這樣我就聽不到他的話了。兩個女孩在旁邊扯我的衣袖,催促我表態。中年女人大約是這一家的媽媽,她把鼻子湊到我衣袖上面聞了聞,說:
我顧不得禮貌,彎下腰去脫了鞋,拚命搔那腳趾頭,趾頭立刻就在襪子裏面腫了起來,一跳一跳的痛。我一抬頭,碰到了老女人鄙夷的目光。
「於是你就把他的意思理解為他想回到你身邊或只要你一召喚,他必定跟你走。你果然是個武斷的人啊!」她嘿嘿地假笑起來。
老頭走了,我開始打量弟弟的房間。房間布置得十分樸素: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桌,隔壁是衛生間,弟弟的床上鋪著他參加工作時我送他的床單、枕頭和被套,經過五年時間,這些東西已經變舊了,但都洗得很乾凈。睹物生情,我覺得鼻子酸了,一連串的自責涌了上來。再抬頭看牆上,看見貼了很多剪報,那些剪報的內容都很平凡,有的甚至有點幼稚。有一張是說如何預防夏季腹瀉的,還有一張是介紹如何保養電器;一張是指導人們如何搞好家庭關係,還有一張是領導們對青年們的寄語,勉勵他們努力成材,報效祖國,等等等等,貼了半邊牆壁,有的剪報上頭還畫了很多杠杠。我覺得這一點也不像弟弟從前的風格。他這個人,怎麼說呢,有些清高,不要說剪貼報紙,就連讀報都很少。而現在,他怎麼變得像小孩子一樣了呢?是長長的、暗無天日的沙暴季節使得他神智瘋狂了,干起了這種把戲嗎?我把那些剪報讀了又讀,無論如何想不出這些報紙的內容在哪方面引起了他的注意,但這些記號又明明是他做的,因為旁邊還有他用紅筆寫的小字,例如:「精彩!」「關鍵之關鍵!」等等,完全不是以前那個弟弟作出的反應,簡直像另外一個人。那麼是不是存在著一個女朋友呢?是不是有個姑娘對他施加影響,改變了他的人生觀呢?我在房裡左看右看,完全看不出這間房子里有女人的影響。沒有一樣多餘的擺設,也沒有日常生活的氛圍,一切東西的擺放都是他的老習慣,十分嚴謹,十分單調,散發出單身漢的孤獨的氣息。
我不敢關燈,就這樣和衣在弟弟的床上睡去。
「我是來看弟弟的!」我厲聲說道,血往臉上直衝。
「我不打算走了,我要住在這裏。」
「你最好不要給自己訂什麼目標,你就設想自己是偶然坐錯了班機,來到了這裏,這也是可以的嘛。」他的小眼睛在雨衣帽子里狡猾地眨著。
他說完就要走,我連忙攔住他說:
這裏並不像他說的是一個空房間,而是住了一家人。現在這家人正在吃早飯,桌上有個火鍋不停地冒出蒸氣,那些人的臉都藏在蒸氣裏面,完全看不清。老王把我叫到過道里,鄭重其事地對我說:
「……剛來的時候啊,他很不習慣這裏的沙暴季節,他的神經有點脆弱。於是我就幫他弄了幾隻雞來,為的是讓他精神上有個寄託。有的時候,我和他不跟大家去地道里,他溜到我那裡,我們就一起坐在儲藏室里。就是從那時開始,他在我面前嘮叨起他和你之間的事來。他提到一間木板房,是一個廢棄的廁所,他六歲那年進去大便,外面下雨了,你扔下他就跑了,他一邊大便一邊急出了一身汗。雨下得那麼大,他走出來時滿眼都是晃動的水窪。事後他想,將來他長大了,也要讓你嘗嘗同樣的滋味。怎麼,你睡著了?沒有?你弟弟時刻沉浸在回憶之中……好,這裏的人都不用工作,我們享受一種特殊的政府津貼,類似於政府給麻風病人的那種津貼。你想,有了這種待遇,你弟弟還會回去嗎……喂,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你不要擔心他的生活,我一直在照料他,我和他就像母子一樣親密無間,這一次,他也把你會來的事告訴我了……」
「您是——」我說。
我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扭轉臉去不再理他。我心裏升起說不出的懊喪,看來這一趟旅行全都被這個糟老頭子破壞了。他是怎麼知道我的呢,也許他在弟弟那裡看過照片,也許弟弟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弟弟竟會選擇了這樣一個傢伙做朋友!可是我還沒和他見面,這不過是老頭的一面之詞,見了面,一切都會好起來吧。我和弟弟,畢竟有好多年是相依為命的,會有什麼不可溝通的呢?這樣一陣希望一陣絕望的,瞌睡一點都沒有了。
「猜不出就別猜了。」他的口氣里有種溫柔。
「他好不容易才擺脫了你,難道他會走回頭路嗎?」青年女人又朝我翻白眼。
「走?為什麼要走?我是來和弟弟見面的,他既然沒有死,總會回來的。」
他們倆對視了一下,神情僵硬地往外走,他們一開門就有一大股灰沙卷進來,紛紛揚揚地落在整潔的床罩上。我記起弟弟過去的潔癖,連忙將門關好,將床罩拉起來抖掉灰,又重新鋪好。這時我一抬頭,看見牆上又貼了一張剪報,漿糊還未乾,是新貼的。這一定是小賣店的老女人剛才貼上去的了,奇怪的是那剪報上也有弟弟的筆跡,而且墨水也九_九_藏_書是新鮮的,好像是剛寫下不久。「思想的誤區」——弟弟用紅筆批道。再看文章的題目是:「吃生菜的利與弊。」下面的正文全部是黑體字,這也是很反常的,我從未見到報紙上用黑體字刊登這種文章,但這又的確是一張剪報,角上有「科學日報」的字樣。我想讀一讀這篇文章,可是眼睛發花,剛看了一個字就迷糊一片了,用力眨眨眼再看,一會兒又是迷糊一片,原來我是瞌睡上來了。
我滿臉通紅,拿了東西去衛生間洗漱,老王就和躺在床上的老女人說話。我對老女人的舉動感到奇怪:既然她根本沒睡著,為什麼賴在床上不起來呢?
「對呀,就是你和我。你現在除了跟我走,還能到哪裡去呢?要麼你等在這裏,明天有班飛機回D城,你坐那班飛機回去好了。」他說話時眼睛到處亂看。
他關上門出去了。
「恐怕你是見不到他了啊。你一點都不了解你的弟弟,我要是你,就不會來了。」
我的話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兩個人都像害怕瘟疫似地朝後退,退得與我隔開一段距離,男的口裡連聲說:
我的弟弟在大學里學冶金,他畢業后就去了遙遠的邊疆,在一個機關里干一份我說不出名目的工作。剛去的那幾年,他很不習慣那裡的寂寞,寫過不少信來向我訴苦。一開始我是每信必回,為他著急,安慰他,向他指出一些改善的方法,還在信中回憶我們共同的童年生活。可是畢竟人隔得遠了,一言一語都不如過去那麼有切身的體會,隨著時間的漸漸過去,我開始覺得自己的話有些浮泛,有些敷衍,最後,有些虛偽了。弟弟大約也覺察了這些細微的變化,他的信變得稀少起來,幾個月一封,一年一封,僅限於報個平安,最近兩年他完全沉默了。那段時間我想過許多理由來解釋他的沉默,後來我就習慣了他的沉默,我想,弟弟終於有了安穩的工作,薪水也不算少,性格懦弱的他終究在這個世上找到了一塊棲身之地,這真是值得慶幸的好事。我一邊這樣想的時候,一邊就看到一雙幽怨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動,於是心裏有些疙疙瘩瘩的。我將自己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壓抑下去,盡量想一些好的可能性,比如說,某一日,他在當地遇見一位美麗的維族姑娘,兩人一見鍾情,他本人隨之進入了維族家庭,有了很多保護他的親戚。再比如,他在機關里交了一個很好的朋友,那人富有同情心,十分俠義,他們倆形影不離……我正在如此胡思亂想的時候,兒子推門走了進來。他環視了一下房間,似乎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又似乎不好啟齒。他從桌上拿起一本書翻了幾頁,然後裝作不經意地說:
她抬起頭,好奇地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反問我:
原來都在他的策劃之中,原來他看透了我,將方方面面的情況都估計到了。一剎那間,彷彿有一道光照亮了我襤褸的身體,但馬上又熄滅了。弟弟的意思是不是說,只要我拋棄一切「庸俗的事」,下決心在此地永久地等下去,他就會出現?會不會又是一種誘餌呢?他並沒有給我這樣的允諾,我也不可能拋開一切。我發覺自從找到了這裏之後,要和他見面的願望越來越強烈了,而在過去5年中,我基本上沒考慮這個問題。我這個人,很少預測事物的未來,也不夠敏感,我基本上是糊塗地過日子的類型。弟弟是怎樣一種類型呢?在我的印象中,他柔弱、體貼、寬懷。他是怎麼生出這種犀利的眼光來的呢?還是他從來就掩蓋著自己的本性?我真是一點也沒覺察到啊。
老女人貼好剪報后,又陰沉著臉將那面鬧鐘上好發條。
門被推開了,進來三個穿雨衣的人,兩男一女,女的就是小賣部的老婦人,兩個男的都不認識。老婦人一進來就神情嚴肅地將耳朵貼在牆壁上仔細地聽,兩個男的則怕冷似地縮在雨衣里,立在旁邊等候。過了一會兒,老婦人離開牆,對我說:
「請問班車什麼時候到呀?」
「以句為什麼這樣恨我呢?」
「您是誰?!」我一下子瞌睡全無。
「是啊。可這隻是從他這方面來說。對於您,在那夜半的靜謐時刻,他是什麼?他完全不存在。究竟是什麼樣的騷擾使您無法入睡,竟然下定了決心跑到千里之外來尋找他的蹤跡?真是一個不可解的謎啊!」他閉上眼,陷入冥想之中。
「我們走的是一條地道。」她簡單地回答我,甩開了我的手。
「他對所有的人都說了,那又怎麼樣,在刮大風的日子里——你看周圍有多麼黑。你再仔細聽,宿舍里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說話,為什麼呢?因為只能這樣,要不停地說,說著說著,你什麼全掏出來了,你弟弟的情況也如此。不然的話,我怎麼會熟悉你的情況?以句這孩子確實有點怪,只要風一停,他就一言不發了,一般是悶在家裡搞剪報和喂這幾隻小雞。」
「都說你是以句的姐姐,老遠趕了來的。以句可是常來我這裏坐的啊。有一次,是沙暴季節,他在後面的儲藏室里一動不動地呆了一個星期,吃的東西全是我給他送。我問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他姐姐?你不會騙人吧?你可以偷偷告訴我你是誰,我保證不說出去。說實話,我從不相信以句會有什麼姐姐。」老婦人邊說邊湊到我面前來打量我。
「可能我真的該走了。」
夜晚漫長而又混亂,漆黑里有無數騎兵在沙漠里廝殺,他們所騎的駱駝卻站在沙漠里一動也不動,兵器的撞擊聲幾乎震得我暈了過去,誰也聽不到我的哭泣。
我一點都不想和這個人睡一張床,然而瞌睡越來越重,我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一開始我以為兩個人躺在這張單人床上會很擠,睡下后才發現老女人薄得像魚片,簡直不佔什麼地方,而且她還盡量往裡縮,好像要給我讓出地方來似的,身子緊貼著牆。我在朦朧中斷斷續續聽到她在說:
我想,既然他養著雞,他就不會走得很遠,很可能中午,至多晚上一定要回來的吧。我現在似乎有些明白了,這些個報紙剪貼,這些個小雞,都是在那長長的黑暗季節里生出的嗜好啊。于真正的孤獨中,他在走回頭路了,他一定走了好久好久了。再回想我給他寫的那些關於童年的回憶之類的信,信中那種敷衍的口氣,我感到自己無地自容。我在弟弟的單人床上躺下來,呼吸著他身上的氣息,傾聽著小雞斷斷續續的叫聲,千頭萬緒在心頭翻騰。
「為什麼你要這麼激動呢?你快離開這裏吧,你坐了這麼久,大家都看見了,會對我產生懷疑的。」她有點慌張地向周圍掃了一眼,房間里的四五個人都目光炯炯地對準了這裏。「你這就走吧,等一會兒我上你那裡去,我還要幫你弟弟餵雞呢,你要聽我的話。」
六點鐘左右,那老頭進來了,他是來給我送飯菜的。我坐下來吃,似乎每一口都吃進了幾粒沙子,我皺起眉頭咽下去,耳邊全是嚇人的風的呼嘯聲。老頭看著我,老婦人也看著我,他們倆好像在交換著眼色,也許有什麼事在醞釀中了。
在宿舍的外面,與這棟房子的側面相連的一間矮房是一個小賣部,這間房的屋頂上堆滿了沙子,根本看不見瓦了。我走進去,要了一杯牛奶,一碗稀飯,索然無味地吃了起來。吃完東西我就坐在那裡發獃,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才好。
「你不要在這裏到處亂走啊。」同機來的老頭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這裏的人都在議論你呢,你太招搖了啊。你要知道,這裏人人都知道以句有這麼一個姐姐。以句這人容易感情衝動,他把自己的私事泄露得太多了點,當然他有點言過其實,在沙暴季節里嘛,人們什麼話都講得出來的,可是只要一講出來就成了既成事實,大家就都記住了。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以句因為對自己說過的話感到羞愧才躲起來的,他可能是怕你來叫他回去才出走的呢。我對你有個建議:你最好獃在房間里不要亂動,吃的嘛,由我送來。你看,外面又起風了,反覆無常的氣候啊。天又暗下來了,等一會兒就會變得黑洞洞的,而黑暗中什麼都可能發生,你是新來的,還沒習慣這裏的環境,所以不要亂動。」
「怎麼會呢?看你想到哪裡去了!」我不自然地假笑了幾聲。
老婦人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
「你們是以句的朋友,對他一定十分了解,請你們進屋來坐一坐,和我講講他的事好嗎?」
過了一星期,我登上了往北的飛機。飛機起飛后,我的心裏就慢慢輕鬆了起來,read.99csw.com因為快要見到弟弟了,不論他對我有過什麼樣的怪罪,一切都將在見面時釋然,我將給他一個出其不意的驚喜。這樣一想,我甚至對自己這次懺悔行動有了些感動,腦子裡面隨之浮出這樣一些話來。「如果連血緣關係都失去了意義,還有什麼東西是我們生活的支撐呢?」「這五年多來,我其實總在想著你,可是通信實在不是一個好辦法啊。」等等。想著想著,瞌睡就涌了上來,周圍嗡嗡的說話聲變得遙遠起來。在夢中覺得有人在碰我的胳膊肘,碰了又碰,很是煩人,於是用力一睜眼醒了過來,發現坐在旁邊的小老頭正望著我笑,剛才就是他在推我。
「找以句的吧,他出遠門了。」她搶先說道,翻著白眼看我。
「我們?」
這樣看來,兒子已經注意到我和弟弟之間這種不正常的關係了。我說它不正常,倒不是我和他之間發生過什麼衝突,可是作為親姐弟,兩三年不通音信,總不能說是正常的吧。我開始責備自己,馬上又覺得自己也沒什麼好責備的,不就是不通音信嘛。為什麼呢?怕說假話,怕他識破我的虛偽呀。這樣一想,我又心安理得了。
「我猜不出。我總覺得我就要說出您的名字了,可還是說不出來。」我懊惱地拍了幾下自己的頭。
「當然不,怎麼會有這種事,一切都是自願的,我不過問一問你,好掌握情況,以便心中有數罷了。你說得真難聽,誰要趕你走啊?」
時間到了中午,我決定找個地方去吃飯。我往過道右邊走去,想找人打聽一下,我在第三個門口停了下來,躊躇了一下就去敲門。有人開了門,是一名年輕的婦女,她的五官長得很端正,就是樣子很兇。
「也許吧,但我現在不想走。」
車子運行得越來越慢,那青年似乎是精疲力竭了,每蹬一下,口裡都發出一聲呻|吟,令坐在車上的我實在於心不忍。最後,他終於放棄了與車輪的搏鬥,車子完全停了下來,而他就伏在駕駛龍頭上嗚嗚地哭了起來。他的哭聲被淹沒在大風裡,可是我能感覺到他身子的猛烈抽搐,這可憐的人!忽然,青年咒罵了一句什麼話,從駕駛座上走了下來。
我連忙說:
「那當然,那當然。因為你一直控制著他嘛。那種好事情誰又會不留戀呢?從前他成了你發號施令的對象,你對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他的靈魂在哭泣……有一回他要去河裡游泳,你為了讓他在家裡陪你,硬是不讓他去。」
我向外一看,只見黑壓壓的沙子打在門窗上,外面簡直是伸手不見五指,邁出門外一步都是很危險的。原來弟弟住在這樣一個地方,我怎麼從來沒見他在信中寫過呢?這裏也許有很長的沙暴季節,那時他躲在家中幹些什麼呢?我頹然坐在椅子上,既害怕又六神無主。才不過今天早上,我還興緻勃勃的,心裏計劃著到了這裏之後要如何消遣呢,真是人生莫測啊。這也怪弟弟,他在信中把他居住的這座城市描繪成沙漠上的綠洲,風景美麗,空氣清新,「只不過很寂寞」。看來他是怕我為他操心在撒謊。可憐的弟弟,竟然被流放到了這樣一個地方。要是我早知道,我一定叫他回到我身邊,即使是失業,即使是生活困難也比在這樣一個牢籠里要好。想著這些事,我的眼睛濕潤了。
我站了起來,在晃動的手電筒的光芒里亂走。這個地方十分大,我走了好久,到處都是那些穿雨衣的人坐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在聚精會神地說或聽同樣的話。這些人是從哪裡湧出來的呢?或許弟弟也在他們當中吧。有好幾次,我踩著了別人,於是引發一陣小小的騷亂。每次我都嚇得亂竄,其實並沒有人來追我,亂鬨哄地鬧一陣,被踩的人又恢復了他的談話。
我們在黑暗中摸索著上了那輛人力三輪車,青年坐在前面的駕駛座上用力向前一蹬,車子便緩緩啟動了。車子頂上和側面雖用篷布圍著,座位前面卻是敞的,所以沙子不斷地打在我們身上,我只好用衣服將頭部遮得嚴嚴實實的,大氣都不敢出。風暴發出像運動場上的口哨聲一樣的叫嘯。緊挨我坐的老頭一動不動,大概在心裏暗暗好笑吧。好久好久,我才慢慢習慣了一點。車子運行得極慢,我想象青年那麻稈似的細腿是如何在踏腳上掙扎,他如何以令人無法相信的毅力在這樣的黑夜頂著風沙向前,隨著車軸的每一個「吱呀」聲,我的心便揪緊一下。這個青年,他與老頭究竟是什麼關係?他們倆與弟弟又是什麼關係?我們這是要到哪裡去呢?這些疑問塞滿了我的腦海,可是我的頭被死死地蒙在衣服裏面,我無法對老頭提問。而旁邊的老頭,這時竟很響地打起鼾來了。
然而誰也沒注意到我的喊叫,我的聲音立刻被淹沒了。我像木偶一樣被擁著向前邁步,累得東倒西歪。
他說完就急急忙忙和女人走掉了。
「啊,請不要瞎猜,誰也不認為你有錯誤,你弟弟也不認為,所以也不存在改錯的事。你總認為自己犯過錯誤,我不太習慣你這種思維方式。唉,你怎麼一點都摸不清你弟弟的心事呢?在颳風暴的日子里,他可是把什麼事全告訴我了啊。現在你既然冒冒失失地跑來了,只好在他房裡獃著了。這是你和他之間的事,我們就是要幫你也插不上手。」她垂下眼皮,顯出厭煩嫌棄的樣子。
「正是!我就是要找以句。您看,我千里迢迢跑了來,他卻不在……」
我真想換個位子,可是飛機上坐得滿滿的,無處可換。於是我站了起來,在老頭詫異的目光中朝廁所走去。我在廁所里盡量磨磨蹭蹭,最後還是不得不出來,因為有人在外面敲了好久門了。我出來的時候,那女人惡狠狠地瞪著我,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去似的,然後用力撞了我一下進去了。我只好又回到老頭身邊。
「慢慢你就會知道的,你,不要激動。」
我的心情一下子沉痛起來。一會兒外面就有人的說話聲,有個青年口中嘟嘟囔囔地進來了,那青年臉色蒼白病態,腿細得像麻稈,身子裹在一件帶帽子的雨衣裏面。
「你看,這麼快就到了!」他搓著手指尖,喜滋滋地對我說。
「我怎麼知道呢?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可以問這棟宿舍里的同事們。」
「唉,我要是你,就不提這種問題了,這種問題完完全全過時了。我想,你當初把他趕到這種地方來,心裏不會沒有思想鬥爭的吧?你已經有五年不同他見面了,為什麼還要記著這樁事呢?就當沒有這回事,輕輕鬆鬆地回去……」
我在過道里看了好久,的確不存在通往樓上的樓梯。然而我又分明聽到樓上有嘈雜的談話聲,那些人是從一條通道上樓的,也就是老王所說的地道,也可能就是夜裡我去過的那條地道。我走到附近的院子里去察看,院子里空空的,這種地方既沒有樹又沒有草,地上到處是黃沙。我回憶起弟弟當初對這裏的描述:「沙漠上的綠洲。」他信上就是這麼寫的,那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象徵和比喻呢?那不知所在的通道,帶給他的是什麼東西呢?老王和老女人隨時都可以進入那條地道,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昨天夜裡,他們給我的印象是如魚得水。我站在這塊高地上向外看去,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黃沙,公路如一條隱約的帶子,只有我們這棟青磚瓦房孤零零地立在遍地黃沙當中,遠處的天邊有堅硬的、一動不動的雲朵,也是黃色的。過了好久,才看見一個小小的甲殼蟲從公路上駛過,是一輛貨車,它經過我們的樓房,駛向了遙遠的天邊。與樓里的喧囂嘈雜相比,這外面是一片死寂,當然颳風暴的時候就不一樣了。我不敢遠走,因為除了這棟宿舍,我找不到任何其它參照物。我繞房子溜了兩圈,然後悻悻地回到宿舍過道里。或許地道口就在宿舍一樓的某個房間里?
「星期三我去一個維族家裡做了客。」老婦人對那兩個男的說,「他們家有一隻大木櫃,木櫃里藏著一瓶一瓶的陳年老酒。星期三我去一個維族家裡做了客,他們家……」
「這很好。這種地方誰願意長久呆下去呢?明天我讓小吳送您到車站。我和您是第二次見面了,您猜猜我是誰?」他又吸了一口煙。
「只好麻煩您下來走了,這車子壞了!」他在風中朝我叫道。
「我也覺得很沒意思,可是我又不甘心,覺得自己白跑了一趟,心情糟透了。」我委屈地說。
「你是去他那裡吧?你去了也沒用,見不到他的。」他說。
「當然啦,這是我來這裏的目的呀。」我說,心裏又升起對他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