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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鑿 一

開鑿

招山是一座荒涼的大山,很少人跡。我跟在鼓魚身後,撥開茅草前進,我們走得很費力,但不久就看見了洞口,我隨他鑽了進去。入口處是向下的斜坡,走了一陣,坡度變得平坦了,然後又漸漸變成上坡了。鼓魚說,父親呆在上坡的頂點,因為那裡比較乾燥,接近地面,可以聽到地上的動靜,而且還有從岩縫裡透下的幾束光線呢。
父親
光線一下子沒有了,我在漆黑中摸索著,摸到了潮濕的洞壁,可是我摸不到鼓魚,他在我旁邊說話,他的身體卻不知在什麼地方。我伸長手臂掃來掃去,就是掃不到他。我昏頭昏腦的,聽見他在旁邊說:「往上走,往上走,快到了。」我機械地邁動雙腿。
「有些個事啊,完全可以反過來想的。假如我是你父親,我可以這麼想:『穴居的不是我,倒是外面這些人啊。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大家被封閉起來了嘛。這地方沒有光線,所有的人全在那裡摸來摸去的,每個人都在找別的人搭話,有的人搭上了,就嘁嘁喳喳地彎下腰說話去了,那些話全是衝著對方的耳朵小聲說的,別人聽不見。還有的人,一個人都沒找到,就生氣地一屁股坐在麻石地上,一聲不響了。那麼多的人,沒有一個想出去的。我也並不想出去,因為我不知道我們這個地方是封閉的。只是有一天,我過去的老師來邀我去山裡捉螃蟹,那天天氣又好,我就跟他去了。進了山之後,我們沿著小溪往上走,他讓我等一等他,說他要小解,然後他就失蹤了。就在那一天,我無意中發現了這個通道,就是現在這個洞穴,後來我又獨自到這個洞穴里來了幾次,我既高興又猶豫,我的內心躍躍欲試。忽然有一天,我下定了決心。不錯,岩石上的那幾條縫是我經過了幾個月的勞動才鑿出來的,我的手上還曾幾次打出血泡,磨掉了幾層皮呢。當第一縷光線透進洞穴時,我是多麼的歡喜!歡喜之後便是惶惑,因為正是有了鑿縫這一舉動,我的設想才變成現實的。如果我不鑿出這幾道縫,讓光線透進來,然後向外看一看,我怎麼知道這個岩洞竟是一個通道口呢?當時我做了那個實驗之後,又到洞外轉悠了無數遍,始終找不到我鑿縫的處所,這個山上根本沒有岩石,連大的石頭都沒有,到處都是鬆軟的黃土,黃土上長著小樅樹。我想,我鑿縫的處所,正是通向一個從未到過的處所的通道口,正好是我用鑿縫這一舉動揭示了這個通道口。說來這事也是偶然的,只不過是由於洞里這麼黑,天天都得點煤油燈,我一時忽發奇想就拿起帶來的鑿子和榔頭幹了起來。這件事也怪,一干就有癮似的,於是我每天干一氣,最後弄出了這幾條縫。本來我還可以把縫弄得更寬一點,可是漸漸地,我受不了外面射進來的那種光了。老實說,我雖然朝外看過幾次,可是哪裡看得清呀,那種光太刺眼了,長期對著那種光操作,我覺得自己的視力一天天衰弱下去了,我就在這危急的關頭停止了工作。現在這幾道光還在我頭頂,可我並不常去凝視它們,因為眼睛的忍耐力是有限的呀。現在我的活動照樣限制在我們所居住的這個封閉的地方,有很大一部分時間,我都是坐在這個通道口邊上,沐浴在這幾道光線里。這個神奇的通道使我老年的生活有了一種傳奇的性質。我知道我這一輩子是出不去了,先不說別的,首先要想出去的話,眼睛就得九-九-藏-書瞎掉。瞎掉了眼睛,也許就不想出去了,反正出去了也看不見嘛。所以還是坐在這裏好。我想完這些事之後,就舉著一根燃燒的松木,在洞里探來探去的走了一圈。我的火把驚起了那些蝙蝠,它們開始在洞里亂飛亂撞,蝙蝠們是知道這個通道口的,因為有好多次了,我看見它們懸挂在我鑿了縫的那塊岩石上,我也知道它們不想出去,它們是屬於墓穴的動物。』你的父親想完這些事之後,就在那幾道光芒里睡著了。其間他也醒來過好幾次,每次醒來都撫摸著自己的左腳,就好像有點發怒似的,可是過一陣,他又在瞌睡的襲擊下睡著了。喂,你怎麼停下了啊?你要習慣這種走路的方式,手不要向旁邊亂抓亂撲,步子放柔和一點,就像在水中游泳似的。我也是學了好久才學會,我想這個時候老頭子一定在那邊睡著了,他沒事就睡,這一點你也像他,老頭子將所有的事都告訴我了,就因為我是一個外人,他說他無法與你直接對話,所以有些事要通過我來傳達給你,他還說這是一件很好的工作,當然我並不相信他的話,有什麼好呢?曲里拐彎,永遠的徘徊,就像你此刻的感覺,你踩不到地面,卻似乎在往前走。老頭子因為坐在山洞里無聊,就專門鑽牛角尖。我承認他那些離奇的想法確實吸引人,但總不會每天早上說:『雞。』就會有一隻雞飛到你房裡來吧?」
有時我偷偷地觀察母親,發現她比父親穴居以前活躍多了。時常,她坐在梳妝鏡前往衰老的臉上搽粉,她還弄了頂假髮戴在頭上。實際上,父親可能並不是出走,我總覺得他們之間是有協議的。
「父親這人可夠古怪的了。」我故意大聲對她說。
父親經過幾番推遲,幾番猶豫,也許竟是幾次考驗之後,終於把我叫去了。
我一直等到傍晚鼓魚才匆匆地趕來,喘著氣,一進門就對我說約會已經取消了,因為外面下小雨,路很滑,洞里又積了很多水,潮濕得厲害,父親必須燒火取暖,弄得到處是煙,他不願在這種情況下同我見面,要另約時間。
「可是幽會這一招不是太出奇了嗎?這麼大的歲數了,也不太相稱吧?」
還是我很小的時候,就常常發覺父親從家裡失蹤,時間或長或短,有時一天兩天,有時一個星期,十來天,最長的一次達一個月。奇怪的是兩個哥哥對於父親的在與不在一點感覺都沒有,漠不關心,還有點厭煩似的,母親也從不談論這件事。父親不在時,母親鐵青著臉,表情顯得異常的嚴肅,動作機械僵硬。看到母親變成這種樣子,我也嚇得不敢詢問她了。父親走之前總是故作神秘地收拾東西,將他的日常用品放進一個簡陋的網袋子里,這些東西中總少不了一套栽花的工具:小鏟子、小耙子之類。我估計他是夜裡溜掉的,因為我從來沒有他從大門走出去的印象。這件事為什麼要搞得這麼神秘呢?莫非父親參加了外面的一個什麼邪教組織?我一直有這樣的懷疑,然而一件事打破了我的設想,那件事發生在我十六歲那年。當時兩個哥哥都已參加了工作,大哥也從家中搬出去了。
「我說三弟,你怎麼又忘了你自己的毛病呀,鼓魚頭腦靈活,對所有的事都守口如瓶,我比較喜歡他這種性格。他在你樓上住了這麼久,你怎麼就沒注意到他這個優點。」
「是嗎?你真聰明。」母親笑了笑,「等下我要去看一個展覽,所以晒晒太陽,想蓄起一點精神。你來,幫我舉一下read.99csw.com這面鏡子,我要用兩面鏡子對照一下自己的假髮,看合不合適,這副新假髮總使我擔憂呢。」
下午我一直在惶惶不安地等,可鼓魚這傢伙總也不來,會不會是一場惡作劇呢?三點鐘的時候二哥來了一下,問我看了紙條沒有,我說看了,然後反問他是不是聽到什麼不好的風聲了?他說沒有,又說他寫那張紙條只不過是和我開個玩笑,因為他知道我喜歡看那種模稜兩可的句子。接著他又責備我不關房門,完全沒有一點警惕意識,生性莽撞等等。
紙條是二哥寫來的,大意是要我注意檢點自己的行為。那幾句話寫得模稜兩可,實際上,我很難理解他的真實意圖。看起來,二哥也是知情人,他知道些什麼呢?剛要躺下,又有人敲門,還是那個男孩,一雙鬥雞眼怪裡怪氣地看著我。
「你可不要信口開河!」鼓魚叫了起來,「難道老頭子會把這種事搞錯嗎?這是不可能的!老頭子可是很精的,你要小心自己的情緒。我從來沒見過像你爸爸這種人,我在他面前總是控制自己的情緒,我知道非這樣不可,不然我就很危險。你的爸爸,老奸巨滑。」他斜眼瞟著我笑起來。
我在他喋喋不休的說話聲中不知走了多久,終於看見遙遠的盡頭有個白點,越到近前白點越擴大,原來那正是岩縫裡透下的光線,我隱隱約約看見了一個地鋪,上面放著我熟悉的印花被。
父親去了招山之後,有種種關於他的消息傳來,因為他並不是徹底的穴居,只不過是種象徵性的行為。他在洞穴里安下家之後,幾乎每天都到附近的鎮上購買日用品和食物,他的購買行為就是他與外界的聯繫。也許還不止這些,聽說招山真有採茶葉的村姑,父親雖然老了,我們都知道他「賊心不死」。
「你父親外出了。」鼓魚嘀咕了一句。
「你不和我去很難找到那個地方。洞口掩藏在亂草叢中,誰找得到?哼!就是你媽也休想找到。我乾脆都對你說了吧,是他派我來的。」
「這裏常有這種陰風。」他喃喃地說,站起來吹熄了煤油燈,「我們走吧。」
「辛苦你了啊。我想,這世上沒有你不知道的事,你父親的預感不會錯。我為他的穴居前前後後做了兩年的準備,你都看見了。我的頭髮就是這樣掉光了的。」
我舉著鏡子站在她後面,她從自己手裡的鏡子中細看她的假髮,將幾個地方拉正一下,猶豫不決地嘆著氣,最後,她忽然放下鏡子,臉上堆出笑容,對我說:
我心裏一涼。
母親是和二哥住在一起,我的住處離他們大約半里路,過一條小街就到了,所以雖不住一塊,倒也覺得和住一塊沒什麼大的差別。我回到我自己家裡,躺在我那窄窄的木床上,就想起母親說的那些話,想起她與父親之間的那種合謀關係。
我們走到了父親的住處,鼓魚手腳麻利地點亮了小木桌上的一盞煤油燈,於是我一一看見了那些熟悉的東西。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的枯枝,紮成一把一把的茅草,這些東西堆得像小山一樣,可以想見父親是多麼害怕,內心多麼的沒有安全感,大概他每天都在撿柴割草,為的是防寒。鼓魚在桌上看見一張留言條,是他寫給我的——
「我看展覽去了啊。多參加社會活動對我是有益的。」她擺了下手就走了,把我扔在家裡。
我嚮往已久的穴居生活,父親先於我而達到了。我有點妒忌他,又有點放心不下,所以一直想去找他。我們都知道他住在招山的一個洞穴里,但說九九藏書到具體地點就都不清楚了,這是個十分曖昧的問題,在家裡,大家都忌諱談論它。我記得二哥的結論是,父親去那種地方的目的是「尋歡作樂」,究竟如何尋歡作樂,他高傲地昂著頭不屑於談論,於是大哥補充說招山有採茶葉的村姑。
我回到家后不久,母親也回來了,她又恢復了那種陰沉沉的樣子,將手裡的小竹籃往地下一扔,就坐下發起呆來了。
「他是我的包袱。」
「好,你可記住,是你讓我去的啊。」
我們一早就到了招山。鼓魚一路上憂心忡忡的,走到半路忽然提出來轉回去拿傘,還說萬一下雨的話怎麼得了?我拍著他的肩頭讓他不要瞎想,我說這麼好的天,太陽都已經出來了,怎麼會下雨呢?鼓魚看著我,猶猶豫豫的,最後他似乎下了決心,說:
這樣過了些日子,有一天,母親在太陽底下坐在圍椅里打瞌睡,我從她身後走過驚醒了她,她揉揉眼笑起來,臉上的白粉直往下掉。
「你的老爸很容易害羞,也可能是太謹慎吧。」鼓魚說,「一般他叫我來都是為了讓我領他去鎮上買東西,還說有我領著他,他就可以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管了。所以我們一塊走時他總是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寸步不離,他到底怕什麼呢?我這個人,有時有點愛惡作劇。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就東鑽西竄,做出要甩掉他的樣子。結果啊,老頭子跑得氣喘吁吁的。我又有點同情他,於是我在心裏罵自己,我怎麼這麼壞,欺負一個上了年紀的人。這裏路不平,請注意。」
我慪了氣,覺得非要胡言亂語一番才解氣,就衝著她說:
「鼓魚,你去對我父親說,我對見面的事無所謂。」我很失望,也很氣惱,就這樣說。
「這個家裡就你無所不知,什麼事你都要管,惟恐天下不亂。」
我猜不出她到底是讚揚我還是譴責我,也許二者兼有吧,近來她常對我說這樣的話。
地上有一堆一堆的黑東西,我伸出腳尖踢了踢,原來是新鮮的泥巴。鼓魚說這是父親挖了來堆在這裏的,他打算在洞里培育蘭花,種子和工具都帶來了。見我不相信,他又指著岩縫裡透下來的兩道光線對我說:「他就是想利用這兩道光線來栽培植物,他不會罷休的。」說話間,煤油燈的火花跳躍起來,噼噼啪啪地響,鼓魚驚恐地瞪大了眼珠,我看見他的嘴唇在顫抖。
那一天,父親夜間出走後,早上起來,我發覺母親一反往常的鎮靜,變得目光散亂,舉止毫無定準。她將炒菜用的鍋鏟丟進煤堆,又將一塊煤放進了洗碗的水槽里,吃完早飯,她又在廚房裡摔了一跤,在臉上跌出一塊青印。二哥注視著母親的變化,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一上午她都把自己閂在卧房裡,到了中午才出來。我看見她走進廚房忙乎了一陣,把一些吃的東西放進一個小竹籃,然後提著竹籃,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匆匆出去了。她的舉動激起了我很大的好奇心,我想跟她去看個究竟。我遠遠地跟隨在她後面,她拐彎我也拐彎,她上公共汽車我也從另一個門上去,她下車我也下車。下了車她又走了好遠,來到一個簡陋的茶館。我看見她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然後飛快地鑽進了門。
「當然是老頭子那裡,我去過好多回了,那個山洞並不深。可是我要告訴你,即使是去了,也不見得就會有所收穫。我的意思是說,去了和沒去是差不多的……」
「住在我樓上的那個男孩詭計多端。」我埋怨地對二哥說。
我傾聽著窗外的雨聲,想象父九*九*藏*書親在山洞里的情景。此時他可能在往那堆篝火里添柴,柴很濕,洞裏面濃煙滾滾,父親坐在火旁烤他的駝背。好多年前他的背就駝了,不論穿什麼衣服後面總是短一大截。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並沒呆在山洞里,而是呆在鎮上的某個寡婦家裡,穴居只不過是一種幌子。當然這種可能性很小,因為父親向來異想天開,像他這種人要搞風流事也用不著什麼幌子,反而顯得多此一舉。以此類推,我小的時候他那種失蹤的舉動也不是什麼幌子,雖然他鬼鬼祟祟,雖然我看見他與母親幽會了一次。我又想到,父親這個人,一生的所作所為都是有連續性的。莫非時光流轉,他現在幽會的對象換成我了?他既然要穴居,又為什麼還念念不忘要與家庭秘密地聯繫呢?
「我早估計到了。」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我打斷他,心裏對他有說不出的厭惡。
父親像蜘蛛一樣在山洞里結著他的網,現在這隻老蜘蛛派人來叫我了。我有點緊張。叫我去幹什麼呢?去欣賞他的那張網嗎?這麼多年,他很少用正眼看我一下,我一直覺得我對他是可有可無的,可是最後,他卻從那種地方向我發出了指令,而這個指令又是通過一個外人來傳達的,並且這個男孩,我將他看作外人,父親卻把他看作他的心腹。這裏面曲曲折折的關係,恐怕我再也弄不清了。
三弟:我想來想去,今天見面的話時機還不夠成熟,我這個人優柔寡斷,凡事好害羞,說不定會出現非常尷尬的局面,那可不是我所願意的。所以我就躲了出去,我決定過一段時間再與你正式見面。而且我現在腿上生了一個瘡,夜裡總是痛得睡不好,我對自己不滿意,過一陣就會好些的。你也不要等我了,反正你等不到的,因為我就躲在附近,我要看著你走掉之後才會出來。不久我就會和你見面的。
「要是我不和你去呢?」
「大家都知道了,因為你媽媽逢人就說嘛,這種事也用不著保密啊。我下午就來領你去,那地方並不遠。」
他怔了一下,然而頭也不回地走得更快了,差不多跑了起來。我只好跟在他後面跑,而他聽到我加快的腳步,竟像發了瘋似的,邁開兩條長腿騰空而去!我驚異地立在原地,看看周圍,面前是招山,父親的山洞就在山那邊,他躲在某處的灌木叢里,觀看著我們離去。他一定看到了鼓魚甩下我的全過程了,我有點慚愧,又有點怨恨他,覺得自己冤枉跑了這麼遠的路。再轉回去吧,又怕找不到那個洞口,而且好像也沒有氣力再去找了。
父親去山洞之前,她就一件一件地替他將穴居的用品都準備好了。比如很厚的鴨絨被,鴨絨枕頭,墊在床上隔潮用的棕墊、煤油爐、煤油燈、蚊帳、老鼠藥等等,這些東西都放在他們卧房裡的幾個大木箱裡頭。準備的過程很長,大約有幾個月,每隔一段時間母親就把一些東西放進木箱里。父親似乎對它們不屑一顧,可走的那天還是請了一個工人,將東西全部搬到手拉平板車上,用繩子系好,搖搖晃晃地向著招山出發了。全家人都躲在房裡不出來,因為這是一件丟臉的事,讓外人看見了會要作出種種的猜想。母親似乎很平靜,只是等他走了以後輕輕地說了一句:
母親一愣,轉過身,身體僵硬地走進卧房,隨手將門用力一關。我走過去,將耳朵緊貼在卧房門上,聽見她在裏面哭,那是極度傷心的哭聲。我的臉漲得通紅,連忙離開了。九-九-藏-書我向外走的時候看見二哥站在那裡,皺著眉,垮著一副臉,氣哼哼地說:
終於連洞壁也摸不到了,腳下堅實的土地也變得十分柔軟,稍稍一用力腳下就形成一個洞,拔|出|來也有點費力。我的步子歪歪扭扭的,像走在氣墊上。鼓魚始終在我旁邊說話,他的口氣越來越飄渺了。
透過玻璃門,我看見她和父親兩人同坐在一張桌旁,樣子很親密,正在喝茶,她的小竹籃也放在桌上,裏面的點心已經拿出來了。父親說了一句什麼,母親笑起來,表情很活躍。我站得遠遠的,覺得很沒意思,搞了半天,原來他們在這裏幽會!而剛才,我還以為家裡要出大事了呢。幽會這一招實在令人意想不到,只有父親這種人才會有這樣奇異瘋狂的念頭,怪不得母親常說他是個瘋子。
燈一黑,我又觸不到鼓魚的身體了。似乎他走在我的前方,不斷地回過頭來對我講話,我急走幾步,伸出手朝他講話的處所探去,卻空無所有。好在洞里的路並不那麼坎坷不平,我才沒有跌倒。出了洞,因為緊張已是大汗淋漓,再看看鼓魚,他好像已經把我忘記了,一個勁只顧往前走,寬闊的背佝僂著,似乎變矮了。
「去哪裡啊?」
「我可以為你帶路。」他說。
我就這麼委委屈屈地回家了。
「你父親這個人簡直是無孔不入。」她開口說,眼裡滿是回憶的灰斑。「嗨,就是無孔不入。他善於發號施令,城府很深,深得使我感到害怕,現在他總算走了。你還不知道,他居心叵測地提議過將我們住的房子改建成洞穴的式樣呢。」
在我出生前,到底發生過一些什麼事呢?我看著天花板上的蜘蛛,這個問題凝固在蜘蛛的身上,而它正朝著網邊緣的一隻小蚊子爬過來,有人敲門,是三樓的男孩,小名叫鼓魚的。他交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紙條,轉身就離開了。
我坐在父親的地鋪上,底下是厚厚的松枝,松枝上面是棕墊,棕墊上是一床舊棉絮,棉絮上罩著床單。從厚厚的鴨絨被上,我聞到了父親身上熟悉的氣味,開始想入非非。
「我說過老頭子就是愛害羞,我和他走在鎮上,他有時非要彎下腰躲在我背後,他說我身材高大,他縮在我背後幾乎像消失了一樣,他之所以選中我做伴就是看中了我的身材,還說我讓他心裏踏實。你好久不見他,他的背現在駝得更厲害了,有時一下就彎到了地面,他總不好好走路。每次從鎮上回來他都說,幸虧有我,今天他又躲過了某個熟人這一類的話,我都聽厭了。其實呢,我看沒人注意他,就是有人認出了他,也不見得要與他談話。他這個人,太鄭重其事了,你看他連你都要躲避,約了你來,自己卻又躲著不出來,這正是他的風格。他的腿上哪裡生了什麼瘡呀,這都是鬼話。他變化無常,不斷改變自己的計劃,早上說要見你,這下又變了。」
心裏雖然有這些顧慮,情緒卻是很亢奮。我翻箱倒櫃的,找出一雙早就不|穿了的舊登山鞋,一瓶防蚊的藥水,還有一件雨衣。登山鞋自己穿,防蚊藥水和雨衣是打算送給父親的。事隔多年之後,他竟在家人當中選中了我!我心裏油然升出一股幸運感、自豪感。
「鼓魚!」我喊了出來。
她吃了一驚,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說:
「還輪不到你來評判他。在你出生以前,我們家裡發生過許許多多的事,那是一段漫長的歷史,你又怎麼料得到呢?很多人都和你一樣,想要鑽研這種歷史,結果還不是一無所獲。」她得意洋洋地昂起頭,結束了她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