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開鑿 二

開鑿

「你看我們有多苦,成天被這種事弄得昏頭昏腦的。」他的表情的確是苦不堪言,「我們的行動處處受限制啊。」
蘆花雞是一個月前進來的,現在我們這裏已經很少見到蘆花雞了。這隻蘆花雞是母的,並不健壯,還有點乾瘦,有點骯髒,樣子也不漂亮,乍一看有點凶,再仔細看又發現並不是凶,而是生就一副冷淡的面孔,我對雞們總是注意觀察的,還從沒見過這種神氣。一般它們總是將心底的慾望付諸行動與表情,要麼東啄西啄的覓食,要麼仔細傾聽人的呼喚,以便儘快享受到美味,可是這隻雞,你呼喚它也好,嚇唬它也好,它毫無反映,它在房裡慢慢地轉圈子,既不覓食也不害怕,就好像聾了一樣。
母親臉上的白粉現在已經掉光了,有種邪惡的表情從她臉上的皺紋深處漾開來,她的樣子既衰老又陰險,我平時從未見過她這種樣子,不由得有點害怕,我一直認為最不可捉摸的人是父親,他來去無蹤,行為古怪,可是這一瞬間,我忽然悟出最不可捉摸的人其實倒是母親。她一個人呆在家裡的方式實在奇特。我們這裡有很多老年人都愛旅遊,只有母親從來不外出,她堅守在這個家中,她似乎在這些陳年古董之間漫遊,其實她對它們也是視而不見的,她之所以在它們之間漫遊,是為了找東西,找的那些東西都是父親遺下的,至於找沒找到,我從來沒聽她說起過。我看見她在院子里東挖西翻的,還兇狠地與不存在的人吵架,一開口就對我說謊。最近她說她要擴大社交了,可我從來沒見過誰來她這裏。她總是精心搽好粉,戴好假髮出去,天知道她出去搞什麼。她和父親一定在一些重大的決定上有很深的默契,父親的穴居也許真的是他們倆合謀的結果,可為什麼那一次她與父親幽會回來要躲在房間里哭泣呢?我面對著眼前這張衰老的臉,思緒就變成了一些遊絲,是的,關於她的一切全是無法捕捉的。
家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又走到院子里,看見母親正站在留泥井邊上發獃,她的嘴唇塗得發黑,假髮戴歪了許多。
他們都不問關於父親的情況,似乎他們關心的是一些另外的事,到底是什麼事呢?我隱隱約約地感到這裏面有某種我不知道的重大的背景,他們和父親都是知情者。不然的話,二哥就不會要我檢點自己的行為,不會用那種眼光看我,母親也不會隨後馬上趕來了。當然,我是沒法從他們口裡問出什麼來的,我就像被關在玻璃窗內的一隻蒼蠅。然而父親還是選中了我去見他,他將一切重大的環節全對我隱瞞著,坐在黑幽幽的山洞的深處,運籌策劃著這一切。他弓著駝背在培育他的蘭花,在幽深寂靜的地方,憑藉著從岩縫裡漏下的幾縷光線,將種子撒在從遠處挑來的泥土裡。終會有那麼一天,一場劇烈的暴風雨攜帶的泥沙將岩縫全部堵死,那時洞內便成了一片漆黑,只有小小的煤油燈爆出暗淡的火花。可是那一天還離得很遠很遠,父親這樣估算著,他的臉在那光線里變成了青色,他在等待沉睡的種子發芽。這種事,父親早在心裏估算過無數遍了,他的一切舉動全是蓄謀已久的,他用鑿子從岩石上鑿出那幾道縫隙,他的生活規模便由此固定下來。在那種地方長出的蘭花,一定是十分奇異的吧?
「那是另外一個問題了。我想都沒想過要去找他,你二哥就利用了這一點,他野心大得很,有點自立門戶的味道,我知道他在心裏打的那個算盤。你去找過你父親了,這很好嘛,你是一個不怕艱難的青年。現在家裡亂成了一團糟,你說說看,你二哥從小文質彬彬的,現在怎麼會變得這麼野蠻了?」
「蘆花雞?不,沒有蘆花雞,我們這裏只有本地雞。蘆花雞?十多年前有過。既然你不養雞,問這幹什麼呢?」
她果斷地站起來,從房裡找出一把鎚子,打開碗櫥的門,去錘那些背板。她搭的椅子沒放穩,隨她的動作搖晃著,可她不管這些,錘一陣又反過身來問我:
「好。」
「可是總有一個契機吧,這樣你才會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呀。」
我還不甘心,東找西看的,想找出那個和她吵架的女人來。我想,如果真的並沒有誰在屋裡,她幹嗎要那麼起勁地吵呢?我什麼也沒有發現。
「我母親不喜歡你。」我說了這句話就看著他的臉。
二哥是一早來的,當時我就像現在這樣在床上翻來覆去的,一邊胳膊被床板硌得腫了起來。他站在床頭,從上往下看了看我,轉身就走了。我不知道他來幹什麼。
她連連搖頭:
「我坐在這個地方想心事,往事如雲啊。這張桌子,這些個食品櫥和木板壁都擠壓著我,我就走到院子里去,編造了那個留泥井的謊話。我一時心血來潮就想到了你,我把你叫了來,其實留泥井上個月才掏過,乾乾淨淨的。這樣你就成了我謊言的一部分了。好久以前,也是在這個客廳里,不光彩的事不斷發生。我記得我們一家忽然幻想過另外一種生活,你大哥提出去辦一個養雞場什麼的,你父親與他爭論得面紅耳赤,還動起手來,兩個人都氣呼呼的,我知道他們兩人都是在開玩笑,相互找樂子,因為這裏實在是太寂寞啊。後來你大哥搬走了,還是常回來,我看他是人走心不走……我說到哪裡了?對了,關於謊言,當你編謊話時,你的脖子九_九_藏_書就變得像長頸鹿一樣,從窗口伸出去,有時還可以吃到屋頂上的瓦森呢。因為屋裡這些個東西的擠壓,我現在動不動就說謊,你也看出來了吧?你可不要說給你父親聽,他會大吃一驚的。」
我聽見她屋裡有雞在叫。
「你怎麼這麼重視我的意見啊?」他止住了哭泣。可憐巴巴的樣子。
他開始脫衣,他穿著棕色的毛衣,裏面是淺黃色的內衣。他的肩很寬,脖子卻很瘦、很細嫩,他的腰也是又細又柔軟,屈著的雙手有點像嬰兒的手。他脫完了,只剩內衣,他回過頭來朝我笑了笑。
我起床穿好衣服,洗漱完畢,煮了一碗面吃了。我的小房間里光線很暗。大多半時間我都躺在我的小木床上,暗淡的光線能使我不常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牆上倒是有面鏡子,可每次裏面映出的人像都是模糊不清的,這也是我需要的效果。我在房裡磨蹭了一陣,就走到了外面,因為母親叫我去幫她掏乾淨屋前的留泥井。
「你一點也不想和我交往了,是嗎?」我終於忍不住衝口而出,臉上發起燒來。
我躺在我的小木床上,總是睡不踏實。床板太硬,墊的褥子太薄,一會兒功夫,右邊就睡疼了,翻過去,左邊也疼起來。我想起父親的地鋪,那墊得厚厚的松枝,實在是個好主意,他從此可以免受硬床的擠壓了。母親昨天就來過了,對於我在山洞里的遭遇毫不感興趣,似聽非聽的,只是對鼓魚這男孩表現出很深的宿怨,將他稱之為「姦細」。
「那種雞是不存在的,你從小有障礙。還記得你退學的事嗎?你不能與人交往,總是弄錯一些事,其結果是觸犯了所有的人。所以那天,我聽說你居然與鼓魚這種人攪在一起了,我就在家裡惴惴不安起來。你和他之間會產生一種怎樣的交流呢?那孩子從小心術不正,我可是深有體會的。剛才你冷不防提出一隻蘆花雞的問題,我簡直嚇了一跳,這就是那個心術不正的傢伙的影響嘛。」
他下了床,一聲不響地穿衣服,根本不朝我看一眼。最後,他彎下腰去系鞋帶,系好鞋帶就打算走了。
「可是你把床鋪得這麼整齊,你天天鋪床吧?依我看完全沒有必要。比如現在我想在你的床上躺一下,可是你鋪得這麼整齊,我就不好意思再弄亂了。你再仔細想想看,你有鋪床的必要嗎?」他嚴肅地說。
現在我該幹什麼呢?我這樣一個吃閑飯的人,糊裡糊塗地寄生在這個家庭里,對於自己出生前的事毫無所知,又被家人嚴密地防範著,我有什麼事可干呢?當然也還是有我可以乾的事,比如現在,我可以去觀察蘆花雞,我猜它一定在樓下的什麼地方。它的主人是誰呢?這個人一定十分懶惰,粗心,總是忘記喂它,不然它就不會長得那麼瘦。要麼是這隻雞本身有病,吃了食不長肉。後面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因為蘆花雞並不像飢餓的樣子,它到這裏來一點也不是為了找東西吃。我想著雞的事,不知不覺下了樓,用目光尋找著它的蹤跡。我的樣子一定很怪,隔壁那人伸長脖子朝我探望了好幾回。
「你想養雞嗎?」一樓的老太婆有點口齒不清地問我。她的牙齒全掉光了,說起話來露出紫色的牙床。「養雞也算是一種工作呢。」
在街上,看見大哥大嫂正匆匆往這邊趕,後面跟著他們那愁眉苦臉的兒子,他們看見了我,跑得更快了。
我走過去坐在床邊,他從被子邊上伸出指頭纖長柔細的手,我握著那隻微帶暖意的手,心裏生出無限的感觸。我看見我那床有些骯髒油膩的被子蓋在他很瘦的脖子上,不由得十分慚愧。他一刻也不安靜,在被子里扭來扭去,如一條上了岸的魚。他的手在我的手掌里卻很安靜,他還不時輕輕地撫摸我的掌心,他這樣做的時候,便調皮地望著我笑。
「你不要相信她的話。不瞞你說,有段時間她就同我自己的媽媽一樣。不如說,我沒有媽媽,她就代替了我媽,所以她才總是對我不滿意,可是我這樣站在外面談話不是顯得很滑稽吧,我到你房裡來好嗎?」
此後它又來過兩次,都是舊戲重演。最後這次我忍不住將床上的枕頭朝它扔了過去。枕頭打在它尾巴上,它的確吃了一驚,發出幾聲低鳴,然而很快鎮定下來,邁著它固有的步子出門了。
「好好的。你們究竟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誰?我沒有看見呀。你來得這麼晚,我已經讓你大哥把留泥井掏過了。我先就不該叫你的,我總忍不住用一種功利的眼光來看你。早上我一起床就想,三弟是我的兒子嘛,我養活他,他什麼都不幹,現在留泥井快滿了,讓他來幫我掏一下也不過分嘛,他憑什麼成天不幹活?太過分了。你看,結果是你來得這麼晚,別人替你幹了,我又錯了。」
啊,母親到底是來幹什麼的呢?
她不說話時,那張塗著厚粉的臉成了一個假面。她閉上眼,似乎精疲力竭了,可能是剛才那場爭吵把她搞成了這樣。我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可能母親一個人在家時常常這樣發作?要知道,她可是精力旺盛的女人啊。可以想見,那衰弱古板的老園丁是怎樣壓抑了她的天性!怪不得她當年極力主張我搬開,她可不喜歡讓我看到她失常的舉動。
我說完這話之後,看他倆耳語了一陣。
它消失了,到處都沒有。也可能它被它的主人關read•99csw.com進籠子了,它的主人可能住在一樓,那後面有個很小的院子,我看見有人將雞鴨養在裏面,弄得很臟。我站在一樓,我的目光穿過圍欄朝院子里搜索了一陣,還是沒發現它。那裡面雞倒是有幾隻,全是肥胖的黃母雞,笨重緩慢地在裏面走,低著頭找東西吃。
他走了。我把手伸進被筒,被筒里竟沒有留下他的體溫。這是怎麼回事呢?他躺了這麼久,他的手倒的確是溫暖的。
家裡的傢具和擺設全都是幾十年的老古董了。我從小就熟悉的這張粗笨的大方桌,桌面的油漆早已磨光,以前父親每次出走歸來都要坐在桌旁沉思默想一陣,用骨節分明的指頭敲擊桌面。現在這張桌子上總放著一件古怪的東西,這東西完全沒意義,但每個坐在桌旁的人都喜歡將它拿在手裡把玩,這東西有點像一根獸骨,又有點像一個鎮紙。客廳里放著幾把大木圍椅,也是那種結實而又粗笨的式樣。靠牆有一排食品櫥,這些食品櫥都異常高大,似乎暗示著往日的堂皇生活,可現在裏面都空空的,因為長年不打掃都長了霉,變成了黑色,蟑螂在其間頻繁地穿行。我記得母親說過好幾次要把這些食品櫥扔掉。一切都還是我小時候的那種樣子,同樣的房子,傢具,廚房裡散發出同樣的酸排菜的香味,走動時木板壁發出同樣應和的響聲,只是父親不在了。母親對這一點似乎沒什麼感觸,可能她已經習慣了父親出走的事,她看上去很平靜,似乎並不覺得父親這一次的穴居與以往有什麼大的區別。我想,唯一的不同只在於:以前父親從不說清楚是去什麼地方,行動詭秘,這一次卻在出走前明確地告訴家人:他是去招山的一個洞穴里,這個洞穴是他在一次捕蝴蝶的時候找到的,那地方既隱蔽又容易與外界聯繫,是他安度晚年的好處所。我記得當時母親和兩個哥哥都對他的招認不感興趣,父親話還沒說完,他們三個人就討論起當天報紙上的一樁新聞來了。母親事後告訴我說,父親說的又不是什麼新鮮事,她都為他這次行動作了兩年準備了,他去哪裡還不是一樣,她可不想深究下去。
「你稱之為奇怪的那些想法,是從哪裡來的呢?我告訴你,我的所有的想法——思想都來自於你。你一開始就把自己排除在外,這傷了我的心。」他突然把他的手從我的掌心裏抽回去了,身子也停止了扭動,繃著臉,將頭部向著牆壁側了過去。
她真的在我頭上張牙舞爪起來,我還以為她要揍我了,連忙用被子蒙住頭一聲不響了。過了好久,沒見她動手,我戰戰兢兢露出頭來一看,她已經悄然離去了。她到底來幹什麼?
她搖著頭,癟著嘴,很不贊成地看著我。
「你剛才說,你所有的思想都來自於我,你說這話,就好像我們是老朋友似的。可是在我的印象中,你雖住在我樓上,我們卻從不打交道,也沒有在一起交談過,可以說,我們是兩個陌生人,直到——」我突然住了口,因為我看見他的肩膀在一抽一抽的,到底出了什麼事呢?
「本來這事誰做都一樣,可我就是忍不住,念頭一轉就轉到你身上去了,這是我這一生的大弱點,現在年齡大了就越發厲害了。因為昨天我知道你去了你父親那裡,今天一早我就想起了留泥井的事,就像是無意中想到的似的。你一直挨到現在才來,說明你在心裏仔細的衡量過了。你一出生你父親就說,這個家裡什麼事都瞞不過你。有時我想,你一件一件都要搞清楚的,包括你出生前的那些事。有時我又想,沒那麼容易吧,多少人耗費了一生的精力,到頭來還不是蒙在鼓裡。」
多年以後,我居然成了對峙的雙方之間的聯繫人。我看出來,我一直就在擔當這個角色,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在我的命運里有種安排,我只能身不由己地服從。老園丁拄著鋤頭站在那裡看著某個隱蔽的處所,我不知不覺長大起來,他的背也一天天駝下去了。最重要的情況都發生在我出生前。
蘆花雞的事使我原有的沮喪情緒變得更為沮喪,我只要一躺下就免不了想起它,它那不好看的樣子,它那冷淡的神情,這一切,使得身下的木床硌得骨頭更痛了。有一天深夜醒過來,周圍的傢具和牆好像全消失了,拉線開關本來是在牆上,現在牆的位置一片空虛,也就沒法開燈了。可能我是睡在野外,不然怎麼會冷得發抖呢?而我對床被移到野外的事又完全沒有準備,所以蓋的被子也不夠。雖然將墊的褥子也卷在身上,還是冷得不行。寒氣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我睜著眼,眼前什麼都沒有,我又爬起來用腳往床沿下面探了好幾次,根本探不到地面。出於謹慎膽小的天性,我決定呆在床上不動,也不發出聲響。黑暗中,我頑固地盯著前面的一個方向,我堅信前面總會要出現一點什麼的。我盯了很久很久,什麼也沒出現,我的眼睛疲勞得要死。最後,有一點朦朧的亮光映進我的眼帘,那光線卻是從我背後發出的,原來我弄錯了方向。我扭轉脖子,看見那微光是從窗帘的縫裡透過來的。慢慢地,我房間的整個輪廓又呈現出來了。
我該起床了,我慢條斯理地鋪床,洗漱,吃飯,一邊豎起耳朵聽樓上的動靜,我有點做賊心虛的味道。
吃完飯,洗好碗,掀起窗帘一看,鼓魚站在一樓的外面。九九藏書他又成了那個男孩,臉上十分光鮮,純凈,他在山洞里給我的老氣橫秋的印象一點也沒在這張臉上留下痕迹。
「已經晚了。」他抽抽嗒嗒地說。
我把雙手枕在腦後,並不怎麼注意聽母親講話。根據以往的經驗,母親這種人的話,你越認真聽,越超出你的理解,不去細聽反而有可能接近她的意思。比如她現在到我這裏來,好像是受了二哥的氣,要來訴說訴說,其實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只能偶爾接近一點皮毛。現在她逼我回答她的問題,我總不能一聲不響,於是我就信口說道:
蘆花雞還會不會來呢?
「爸爸成了園丁了。」我衝口而出,眼前又出現那個花園。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想說這句成語對吧?」他在被子底下咯咯地笑著,身子扭動得更厲害了。「你認為年齡有很大的關係嗎?你猜一猜我幾歲了?」
「你是聽到了什麼才到媽媽這裏來的吧?你倒好,成天無所事事,想來就來,要說我吧,每天上班累個半死,回來還得幹家務,好不容易幹完要休息一下,你母親又來搗亂,這不,又到你們家來了。」
我有點後悔,我不該說他是陌生人,如果我不說,他就不會走,可能還要和我講一些我感興趣的事。他既然經常去父親那裡,就不是一個一般的男孩,他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比如父親在那種地方栽培蘭花的過程什麼的。唉,我為什麼一衝動就亂說話呢?我總是這樣,什麼事都想不清,說起話來東拉西扯的。其實只要不開口,一味聽他說,就什麼問題也不會有。我打定主意如果他下次再來,我一定要保持沉默,決不亂說一氣。回想起鼓魚那細細的頸脖,心裏就湧出一股說不明白的情緒。我真是個白痴,他在我樓上住了這麼久,我卻從未注意過他。會不會是父母有意安排我住在他樓下的呢?我彷彿記得當初我退了學,在家裡很苦悶,母親就向我建議搬到現在這個地方住,母親對我說這件事的時候,父親也在場。莫非又是父親的策劃?想到這裏,我隱隱地激動了一陣。
我想著這些事情時,母親從圍椅里醒過來了,她臉上的白粉往下直掉,弄得胸口上一片白,她掏出一條手巾扑打了一氣。然後她坐下,伸手拿起桌上的那根骨頭樣的東西,放到嘴邊,用門牙輕輕地啃了起來,發出嘎嘎的聲音。
我一直認為鼓魚是一個外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現在還是,父親選中他就因為這一點。可正是這個外人,掌握了我們家庭里的重大秘密,從這種意義上說,不僅他不是外人,我反而成了外人了。父親是在長夜難熬的時分,在冥冥之中選中他的嗎?或者反過來,竟是鼓魚選中了父親?要是從一開始,鼓魚就在與母親爭奪父親,那麼母親對他懷恨在心也就不足為奇了。我對鼓魚這人摸不透,他有點如俗話說的「綿里藏針」,或者說外柔內剛。剛才他脫衣的時候,我看見他穿著柔軟的黃色內衣,脖子和手都像嬰兒,我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與他貼緊了。可是過了一會兒,他與我交談起來,我才知道他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不要說進入他的內心,就是摸清他的意思都是不可能的。這樣一個人,卻能與父親在黑暗的山洞里交流,領著父親去集市,穿過擁擠的人群如同穿過無人的廣場。閑下來的時間,便盤腿坐在鋪了松枝的床上討論如何在那種地方栽培蘭花的事。我以前就有點妒忌父親,現在更是如此了。下一次鼓魚來,我一定默不做聲,讓自己給他留一個好印象,這樣的話,他就不會只到父親一個人那裡去,有時也會到我這裏來了,日子一長,我和他就會建立起一種固定的聯繫,到那個時候,我也就不會把去看父親當作一件大事而是想去就去,可以和人一起去,也可以單獨去了。唉,為什麼我在鼓魚面前總忍不住要說蠢話呢?
「媽媽,誰來家裡了呀?」
「說不定你看見他現在的情況也會大吃一驚。」
「我是說原先我們是兩個陌生人。好,我收回我的話,這下你滿意了吧?我們從來就不是陌生人,我們一直是兩個好朋友。你看,我坐在這裏,你躺在我身邊,你的手放在我掌心裏,我們差不多是心心相印了,是嗎?」我拉過他的手,用力握著。
我喪失與人交往的能力似乎是一瞬間發生的事,就像迷路的情形一樣。你越是努力要回去,雙腳越是把你帶到遙遠的陌生地。那時我一說話便口吃,思維也失去連貫性,變得像白痴一樣,所有的人都遠遠避開我。後來情形越來越嚴重。退學呆在家中似乎是一個轉機,是絕望中的生機,我慢慢地可與人交談了,可時間長了又不自在了,夜間毫無睡意,只好在屋外來回走動,追逐老鼠,挨戶敲那些黑洞洞的窗戶,當時正好我們家在另一條街有一間房子,我提出來要搬,母親立刻答應了,因為我的情形實在令人擔憂。搬開之後我的狀況好了許多,我在這裏一住就是十二年,我成了一個靠父母家產生活的廢物。對於我這種廢物的身分我們家倒毫不在乎,可能我一生下來他們就是這樣看我的,從來也沒改變過。兩個哥哥一直對我很厭惡。不知怎麼,在長期的、暗淡的想象中,我已經將母親設想成了一個嬰兒,將父親設想成了一個老邁的園丁,而兩個哥哥,則成了園丁的助手。這種畫九*九*藏*書面里每次都沒有我,我是不存在的。嬰兒在花園裡亂爬,年老眼花的園丁用鋤頭鋤來鋤去的,一不小心,竟鋤掉了嬰兒的腳趾頭,血流了出來,園丁彎下駝背去察看,二哥像一粒彈丸一樣從遠處沖了過來……
「你在山洞里講的那些話,一點也不像你現在給我的印象,我一直在想:你這樣一個男孩,怎麼會有那麼奇怪的——思想。」我用力說出「思想」這個詞,又覺得太不妥當,太可笑了。
我彎下腰系鞋子的時候,聽見門上有種可疑的響聲,好像是老鼠在咬門,嗒嗒地響。我吼了幾聲,那響聲仍然繼續著。我連忙三下兩下系好鞋帶,衝到門那裡,猛地一下拉開門。並沒有什麼老鼠,卻是那隻蘆花雞。我拉開門的時候只看見它的背影,它已經下樓去了,而在門口有它拉的一堆屎。剛才一定是它在用嘴啄門,當然門上面是不可能有什麼蟲子的,它在幹什麼呢?僅僅只是在操練嗎?母親不相信蘆花雞的事,要是她來這裏親眼看看就會沒話說了。下一次,如果它在我房裡掉下了羽毛,我就要把它撿起來,免得自己忘記,因為這是一件必須不斷回味的事,而我又是一個粗心的人,我最容易被眼前的瑣事弄花眼睛。
當時我正躺在現在這個位置,我撐起上半身,想要將它看個究竟,也想確定一下這隻雞不是我的幻覺。為此目的我還特地打開了電燈,我就著燈光將它身上的片片蘆花都看得清清楚楚。蘆花雞對於我開燈的舉動仍是沒有反應,它又站了一會兒,就走出了半開著的門——那門是大風吹開的。我注意到它臨出門之前稍微躊躇了一下才邁步。
「家庭是最危險的陷阱。」他有點稚氣地向我大聲說。「我今天一早就想到這句話了,我也可以這樣想:我對你不負有任何責任。喂,你的臉怎麼有點浮腫呢?這使你看起來有點呆板,這很不好。」
「你在發燒!」母親勃然大怒,「你站在這裏說胡話,眼睛滴溜溜亂轉,看看你這副模樣!那個心術不正的傢伙在回家的路上甩下了你,在他看來,你不過是一隻爛手套,所以你就在這裏自怨自艾,像一條喪家狗。」
「那你為什麼還說我們是兩個陌生人呢?」
「那真是一隻非同尋常的雞,從它眼中射出的光是那樣的冷,就彷彿這個世界不存在似的。它消瘦、醜陋,可是……」
她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在院子里兜了一個圈,她這些話就像是說給一個看不見的人聽的。
「沒有,沒有,誰看見了?誰也沒有。你在說大話。」她又搖頭,說完就進屋去了,並隨手關上了門。
他的嘴唇動了動,用幾乎聽不出的聲音說:
「從小看到老。」媽媽說,「這小傢伙原來住在我們隔壁,生出來哭都沒哭過,父母也不管他,大家都把他忘記了,他偏偏長大起來。你想,這種陰沉的性情什麼事做不出來啊,所以他有很多的劣跡,只不過沒人抓得到他的把柄。他深謀遠慮,可以把一樁犯罪策劃得天衣無縫。」
「你不能與人交往,你是自己脫離大家的。我要堅持說蘆花雞是你的幻覺,說不定是鼓魚那傢伙搗的鬼。有這樣的雞,我活了七十年,怎麼沒見過?你少與那種人攪在一起,你要明白,你是一個沒有生活能力的人,到現在還住著父母的房子,吃穿也是父母給你的,你總不能忘恩負義吧?要是那樣的話,就很麻煩了。」
「這種事得看情況而定。」
「可是你至少可以向我指出來,讓我知道是怎麼回事。這樣不明不白的,我感到很不安。一開頭,是你提出要躺在我床上,你還要我拉著你的手,現在你卻不願對我開誠布公,讓我蒙在鼓裡。」
「就在我們這棟樓里,有人養了一隻蘆花雞。」我一字一句地對她說。
她終於透露了她這次來的目的,可是我還不能確定,如果我真要忘恩負義,如果我一直與鼓魚攪在一起,飼養蘆花雞,她會不會斷絕我的經濟來源。對她的話,一點也不能從字面上去理解,如果說1+1=2,對於她,你得說1+1=3,甚至1+1=5。她這一套我已經相當熟悉,所以我就不管她,繼續說:
「媽媽,你不想去山洞里看一看嗎?」
我正要走到外面去,老太婆突然又開了門,朝我招招手說:
「沒有,媽媽。」我厭惡地答應了一聲,悄悄地溜出了門。
一會兒他就來了,門沒關,可他還是先敲門才進來。他似乎對我的房間很喜歡,連聲稱讚,說起光線幽暗的種種好處,「人在這裏就像藏起來了似的。」
「我快三十歲了。」我謙卑地說道,縮在圍牆的陰影里。我看見滿院子亮晃晃的,覺得不大舒服。
從前,父親常和母親哥哥們一起談論各種事情,卻很少和我講話,所以我一直對他感到畏懼。有一天,我失手打破了他心愛的景泰藍花瓶,他在背後對母親說:「這孩子一副苦命相,不要對他作什麼指望了,平平安安地長大起來就是他的福氣。」我明顯地感到父親總是避免與我直接接觸,他幾乎每次都通過母親或哥哥對我傳達一些毫無意義的指令,如交幾個朋友啦,如學會一種樂器的演奏技術啦,再如看幾本花卉栽培的技術書啦。我雖曾按他的意思努力過,最後當然一事無成。他並不關心我的狀況,他早將自己發出的指令拋到腦後去了。父親與母親和哥哥們處在一種奇異的對峙關係之中,這一點我很早read.99csw•com就察覺了。他們彼此各行其是,互不買帳,卻又似乎訂有某種攻守同盟。他們的同盟是將我完全排除在外的。實際上,這種對峙的關係一直持續到了今天,雖然他們早就不見面了,關係的實質並未改變。不然為什麼我一去父親那裡,他們兩個就連忙趕了來,觀察我,試探我呢?就因為我是他們兩方之間的中介嘛。
「以前你父親在家時他可不敢這樣,他總是縮在角落裡。我們這個家庭在迅速地分化,連我都有點不能適應了。」
為了談論蘆花雞,我和母親吵了一架。母親是很少來我這裏的,那天我還沒起床她就來了,我有點意外,因為前幾天我去父親那裡后她才來過。見她坐在床邊,我乾脆懶得起來了,就躺著與她說話。開始說了些什麼不記得了,沒多久,她就提起二哥的事。似乎這就是她來的目的。她和二哥的關係好像惡化了,她說二哥近來越來越目中無人,在家裡稱王稱霸,搞得她心緒低沉。昨天他竟然提出要把餐桌搬到院子里去,還說房子太老了,裏面一股陳年霉味,露天就餐有益健康什麼的。
母親似乎很沮喪,一揮手,冷淡地對我說:「進來吧。」
我走過去將他的肩頭扳轉來,看見他滿臉都是眼淚。
我羞愧地低下頭,一聲不響。
從街上一拐彎就看見她在院子里,她站在那裡和屋裡的一個人吵架,那人好像是二哥,又好像不是。母親火冒三丈,跳起腳來破口大罵,裏面的人似乎也在回罵。我聽了老半天,確定那人是個女的,莫非是大嫂?平時她與大嫂雖親密得很的樣子,我卻常聽見她在背後說大嫂的壞話,是矛盾終於爆發了嗎?我躊躇著,在門口站了好久,最後,聽到母親住口了,我才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我?還不是因為你一早站在窗外與我談話,然後又進屋來躺在我的床上,你是第一個對我這麼做的人。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就讓你躺在這裏了,而且你還說你很喜歡這裏的氛圍。你想,除了你,還有誰在我的床上躺過呢?」
「你進來,我有點事要問你。我姓菊,別人都叫我菊媽媽,你從來都不理我,為什麼呢?他們說你不能與人交往,竟有這種事嗎?」
「媽媽怎麼了?」大哥喘著氣問道,兩眼恐怖地張大了。
菊媽媽嘮嘮叨叨,將我扯進屋裡。
「看看下面,有什麼東西掉下來沒有?」
我終於說出來了,我覺得我說這話時腦子裡異常清晰。也可能外面要下雨了,這時房間里更加昏暗,母親的上半身在我頭上晃動著,有點張牙舞爪的味道。
「嘿嘿,三弟真執著啊。好像你父親本來就是那種職業吧?」她放下骨頭,走到我跟前,將滿是皺紋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好像在安慰我似的。
「那我就不客氣了啊。」
「蘆花雞的確來過了,一共三次,它又聾又倔,不管我怎麼吆喝,它總是有條不紊地在這房裡兜圈子。」
我又回到了我的小床上。這裏光線陰暗,周圍的傢具若隱若現,雖然外面總有人不斷地上樓下樓,將皮鞋用力在水泥地上摩擦,時間長了,這種事也是可以忽略的。我閉上眼睛,再一次將思緒集中在那隻雞的問題上。
到了屋裡,她倒在圍椅里長長地嘆著氣,又說起掏留泥井的事:
「我這就躺下了啊。我要你坐在我的床邊,拉著我的手。」
「如果你想在我床上躺,你就躺吧。」我把被子攤開,好奇地望著他。
「請不要這樣,難道你不能跟我好好地談話嗎?如果我剛才的話得罪了你,請你向我指出來,我可以改。」
「怎麼會呢?他能有什麼情況呢?都是約定了的事。倒是有一件事我放心不下。你父親有一把指甲鉗,是用了三四十年的老東西了,他把它藏在這屋裡的一個地方,他還將那個地方指給我看了看,這是他臨走的那天早上的事。我把那個地方忘記了。本來好像沒什麼,不就一把指甲鉗嘛。慢慢地我就不安了,不由自主地到處找。今天早上我又想:『會不會埋在院子里呢?』我在院子里轉了又轉,這裏挖一挖,那裡翻一翻,一直搞到你來的時候。你父親這個人真是老奸巨滑,誰能跳得出他的掌心?所以他去不去山洞里穴居還不是一樣。」
「不,我不養雞。這裡有人養了一隻蘆花雞,對嗎?」
「你把我弄痛了。」他掙脫我的手,不高興地說,他的態度給我熱烈的情緒潑了一瓢冷水。「我早就聽說過,你一點也不會和人交往。」
我就這樣在鼓魚躺過的被子下面胡思亂想,漫無邊際。後來因為背被床板硌得生疼,我就起來了。
他們不肯說出他們擔心的原因,只是問我聽到了什麼流言沒有。
「有種不受干擾的東西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它就在我們身邊,當我們獨處時就看見了它。原來我一直不相信,直到那天上午,那隻蘆花雞來過這裏之後,我才眼界大開。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我哪裡會相信這種事呢?」
「你不是說父親在不在全一樣嗎?」
大嫂想起了什麼,突然問我:
「不,永遠不!為什麼要去?就因為他穴居了嗎?穴居只是一種姿態,再說他自己也沒把那當回事,只不過是隨隨便便往山洞里一搬,心裏所想的,還是我們這裏這些事,不然他把你叫去幹什麼?指甲鉗會不會藏在食品櫥後面呢?我早說過要將這些食品櫥扔掉……我的確記得清清楚楚他向我指示過藏匿的處所,這件事絕不是在夢裡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