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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鑿 三

開鑿

現在你已經對我的生活有了一個大致的印象,你看見了,我就住在這種地方,我又下賤又貧窮,還掉進了垃圾坑,並因此大病一場,我掉進垃圾坑只因為卑劣的好奇心,我養的雞也長得不好,由於城裡空氣污濁,它們動不動就發瘟。可是你不要以為我這種生活是最為屈辱的生活,要是你這樣認為,你就錯了。實際上,我還是生活得比較理直氣壯的。我的家裡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但它們都很靠得住,桌面是樟木板,椅子是上好的柳木做的。我每次回到家,穩穩實實地坐在我的椅子裏面,那種感覺還是十分富足的。有一個情況你可能還不十分了解,我在這一帶還很有影響力,因為我年紀這麼大了,又很有獨立精神,所以如果我想幹什麼事,基本上沒人敢來加以干涉,有些性格軟弱的人還很想來巴結我呢。據我的觀察,真正過著屈辱的生活的是你媽媽。我並不想背後講你父親的壞話,他是一個捉摸不定的傢伙,我雖然希望他來和我聯繫,也並不喜歡他這個人,誰會喜歡一個動不動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傢伙呢?剛才我說你媽媽過著屈辱的生活是因為我親眼看見過一件事,這是去年夏天的事。你父親躲在這附近的一個倉庫里培育花卉,有一天,他叫樓上的鼓魚給你媽媽捎個信,說他要與她見面商談。你媽媽匆匆趕到倉庫,他卻將門關得死死的,你媽只好站在門外哭,哭得真是傷心。我從那邊路過,你媽媽激動得喪失了理智,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我。我撫摸著她的肩膀勸她不要太傷心,我說:
菊媽媽的嘴一癟一癟地吐出這些話,我立刻有點激動起來。
她痛苦地皺著眉頭,那張臉似乎又縮小了一圈。這時有一隻雄赳赳的瘦公雞衝到屋裡來,跳上方桌,猛地一下發出啼叫:「喔喔喔——」
菊媽媽的家裡只有一間房子,簡陋得可憐。屋裡擺著一隻舊木床,一個碗櫥,一張方桌,兩把木椅子,我進屋后就坐在其中一把上面。這間房連著前面的小院子,雞們不斷地在房裡跑進跑出,一點也不怕人,還把屎拉在方桌底下。
「你這就走呀?」菊媽媽忽然從沉思默想中超拔|出|來,一把抓住我。「剛才我們談論了那九*九*藏*書種非常高級的問題,你說對不對?不瞞你說,我天天思考這類問題,可是我好久都沒和人談論過了,所以剛才就有點激動。你就不能再坐一坐嗎?」
「我剛才一下子高興就和你講多了話,我真累死了。我自己也奇怪我怎麼一下子就變得這麼健談起來,這於我的健康是很不利的,要知道,談這種問題可是要命的事。」
「『來日方長嘛,凡事不要急於求成。我們能夠做成功的事,往往是我們毫不把心思放在上面的事,你越專註,目標就離你越遠。』」
「你總是鑽牛角尖,連我的話都聽不懂了。我只是說你沒有參照,但是你不應該泰然處之,而應該時時想到這一點。」
「我天天都在估計自己。」
「你吹牛!你怎麼做得到?你從來不做任何事情,對自己會有什麼評估呢?比如我,我養雞,我就根據自己養雞的能力來估計自己。像你這種人,沒有任何參照來對自己進行評估。」
「我當然看見了。你太大驚小怪了,也夠庸俗的,而且你的手又是那麼軟綿綿的,叫我怎麼說才好呢?你這種人從來都是什麼都不幹,還要成天抱怨。你走吧,我對你的希望破滅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麼會對你這種人存著希望的,就像一場夢,我年紀已經這麼老了,還時常犯這種錯誤,太不應該了啊。」她說著說著就走到小院里餵雞去了。
「你剛說要我對自己有個估計,現在又說我無法評估自己。」
我赤著一隻腳回到我的房間,帶著噁心用熱水洗乾淨腳,換了鞋襪,又將弄髒的鞋襪放到水龍頭下面沖乾淨。做完這一切,坐下想了一會兒剛才的事,我又躺到床上去了。
「我的腳上有雞屎,必須馬上回去洗,你沒看見我赤著腳嗎?」我惡聲惡氣地說。
「我很久以來就打算把那些事原原本本告訴你,可是我遇到了來自各方面的壓力,這些壓力使得我每晚做噩夢。喂,你怎麼把腳伸到方桌下面去了?那裡是雞的地方。你坐好,我要講的問題是非常重大的。對了,現在我每天夜裡做噩夢。我原來是習慣早睡的人,大約七八點鐘我就上床了。自從你父親出走那天起,我就擔心起一件事來。我老在想,他會不會哪九九藏書天晚上回家,路過我的房子,在窗玻璃上輕輕地敲幾下呢?由於懷著這樣的擔心,我的睡眠受到了極大的影響,有時竟直到東方發白才入睡。夜裡沒睡好,白天吃起飯來如同嚼蠟,對生活的信心也是空前的低落。你也許會覺得奇怪,我這樣一個窮老婆子,孤零零地生活了幾十年,為什麼到了暮年會忽發奇想,非要指望你父親在我的窗玻璃上敲幾下呢?莫非你父親從前與我有什麼特殊的關係?還是有過什麼約定?不,這些都沒有,我和你父親不過是一般的熟人而已。你想,正因為我和他只是一般的熟人,假定他昨夜做出了那種古怪的舉動,假定他于無意之中想起了我這樣一個熟人,而竟然一高興就與我聯繫了,咚咚地在我的窗玻璃上敲了兩下或三下,這豈不是我生命中的一樁大事嗎?你父親穴居的事早已鬧得滿城風雨,人人皆知了,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談論這件事。每次我走過去想參与談論,他們總是使眼色,擠眉毛,設法將我支使開。次數一多,我就醒悟過來我不是他們一夥的,我是個重要人物。可能是因為我年齡大,見多識廣,掌握的情報特別多,他們才會對我有特殊的防範的吧?時間一長,我就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看作了你父親的同謀,有多少個萬籟俱寂的夜晚,我總在房裡焦急不安地踱步,豎著兩隻耳朵傾聽。我雖年老眼花,兩隻耳朵還像獵狗一樣靈敏。可能是因為我的心情過於急迫,也可能是某種幻覺產生了,一天夜裡,當我終於熬不住而睡著了時,我猛地驚醒,看見窗玻璃上有個影子,我馬上想:穴居的人終於和我來聯絡了!我飛快地跑到門外,那人已不在窗前,而街的對面有模糊的腳步聲。我追到街對面,路燈下的馬路空空蕩蕩的。我覺得他是在和我開玩笑,他本人一定躲在這附近的什麼地方了。我迅速地判斷了一下,認為他是躲在垃圾房裡了,我爬上很陡的樓梯進了垃圾房,果然聽見惡臭的垃圾堆里有窸窸窣窣的響聲。我站在垃圾坑前,將身子傾向前,想看個究竟,可是我突然踩著了一塊瓜皮之類的東西,就一頭栽進了垃圾坑。我倒在穢物裏面,滑滑溜溜的,爬了好久才爬出來,渾九_九_藏_書身臭不可聞。偏偏這時有人從樓梯那裡上來了,半夜裡誰會到垃圾房裡來呢?我正納悶,那人舉著一支小蠟燭進了門,我認出那是街上撿破爛的坤老頭,他一直住在垃圾房裡。坤老頭手裡提了一樣白晃晃的東西,他一坐下就把那件東西放進水桶里去洗,洗完後放在砧板上,準備用刀去切。就在這一剎那間,燭光照亮了那東西,我發現那是一隻小孩的腳板!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從垃圾房的樓梯上滾了下來。我過了馬路,驚魂未定地回頭一看,見那坤老頭燃起了明火,可能是要烤那小孩的腳。」
我愁眉苦臉,很不高興聽她空談,我覺得她的空談和她的身分很不相稱,完全是種趕時髦的舉動,像她這種孤老婆子,偏偏愛說這種不著邊際的鬼話。我有點想走,又有點躊躇,心裏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正在這時,一隻黃母雞朝我腳上拉了一泡屎,把我的鞋襪全弄髒了。我厭惡地捂著鼻子,請菊媽媽拿張紙給我擦一擦,我叫了她好幾聲,她始終沒動,只顧想她的心事去了。我只好自己將鞋襪脫下來,赤著一隻腳,提著沾了雞屎的鞋襪往外走。
菊媽媽如夢初醒,「撲哧」一笑,轉身從身後的米罈子里抓出一把米,扔給公雞吃,然後若有所思地看著它吃。
「我正在想,我剛才的談話是不是向你泄露了什麼秘密呢?是不是會使你產生一些不好的聯想呢?啊,我真的對你擔心起來了,你可不要過多的去想一些問題,那不會有什麼結果。你看你的臉色這麼蒼白,你缺乏睡眠對不對?我也缺乏睡眠,可我是老年人,只不過是在這裏等死,不會有大的妨礙。年輕人不睡覺,往往後果很不好。」
「我覺得我的這句話說得很好,很富於哲理,因為你媽媽立刻就止了哭,眼裡閃出希望的光輝來。我聽說不久你的父親就與她幽會了。當然那次見面的結果並不令她高興,可這是另外一個方面的問題了。直到最近,你父親穴居之後,你媽媽也有了種解放感,人也活躍多了。因為她用不著再天天提心弔膽地等,她等待的目標移向了遙遠的將來,某個不可知的霜凍的早晨,而目前,她可以及時行樂了。你現在該明白我的意思了https://read.99csw.com吧?我也等待一些事,比如等你父親來敲窗什麼的,甚至還為這等待付出過慘重的代價,比如掉進垃圾坑之類的,可是這同你媽媽有個根本的區別。我是獨立自主的,我想等什麼就等什麼,而你媽媽,一定要得到你父親的召喚才會去等待,所以她才是可憐的人。有段時間你父親沒有召喚她,你也看見了,她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心神不定,放任自流,無所事事。一句話,糟透了。你父親穴居的事她是高興的,他在家裡對她壓抑得太厲害了,她簡直有點透不過氣來,完全沒有自己的時間。一個人,沒有自己的時間不就同死了一樣嗎?還有一件事,因為鼓魚和你父親的關係,她就懷恨他了,按照她的邏輯,鼓魚應該把你父親的一切情況原原本本告訴她,但是你父親這個人是十分吝嗇的,他不讓鼓魚向你母親透露點滴情況,他只是使你媽媽知道鼓魚常到他那裡去,這一來,你媽媽當然就恨這個孩子了。其實呀,鼓魚是無辜的,他只不過是執行你父親的命令。」
我已經在此地住了這麼久,從來沒有注意過樓下的菊媽媽和樓上的鼓魚,平時我與他們相遇,就像與電線杆相遇一樣。這幾天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麼多年裡,于不知不覺中,他們一直在觀察我嗎?菊媽媽口口聲聲知道我出生前的秘密,將我拉到她房裡嘮嘮叨叨說了那麼久,可是一點都沒提那些事,那隻不過是她胡說八道的借口。她因為無聊,或因為內心苦悶之類,便把我叫了去聽她胡說八道,說的事情越不著邊際,她自己越沾沾自喜。我由此斷定,她根本不知道我的什麼秘密,只是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她聽人說起過這回事,她就利用這事來給她解悶了。由於她是一個一貫善於胡扯蠻絆的老婆子,又由於她堅信我是那種缺乏個性、毫無主見的人,她就信口編出了那些怪事,強迫我做聽眾,就好像她與我們家有割不斷的關係,就好像她倒成了我父母所有秘密的知情人,而她生活的宗旨也正好在這上頭似的,這豈不是太荒唐了嗎?要真有這種事,幾十年裡頭我怎麼一無所知?不過她又不完全是撒謊,她倒的確掌握了我們家的一些情況,可能是道聽途說的吧。奇九-九-藏-書怪,我怎麼會一下子對她這麼反感了呢?想來想去,還是因為她的那隻黃母雞,要是那隻雞不在我的腳上拉屎,我雖不耐煩聽她的空談,絕不會對她這麼惱火。我有一種感覺,覺得她是知道那隻蘆花雞的,說不定那隻雞就是她本人養的,那種古怪的雞,正該養在她這種老婆子家裡。要是我再與她談下去,說不定她會透露蘆花雞的情況。據我估計,如果她情緒好,什麼都會說的。都是那隻該死的黃母雞破壞了一切。
「我明白了,你讓我時時對自己說:『我是個吃閑飯的傢伙。』」
菊媽媽一下子說完這一大篇話之後,顯得很疲倦,說話時臉上泛出的紅暈也一下子消退下去,那張臉變得又憔悴又醜陋,好像她的靈魂已經從體內飛出去了,只剩下一個殼。她伸出一隻老樹根般的手撫摸著滿是皺紋的臉頰,手心的硬繭在臉頰上發出「嚓嚓」的響聲,接著她又打了好幾個哈欠,這才將目光投向我。
「你的手軟綿綿的!」她譴責地看著我,「生著這種手的人總是一事無成,當然這不算什麼缺點,可自己對自己要有個估計。」
「你還沒有告訴我那些重要的事呢。」我提醒她道。
她又抓過我的手,放在她那硬木片一般的掌心裏握了握。
「我在家裡躺了好些天,因為那一跤摔得不輕,造成左臂骨折,一直到現在還沒好。現在回憶起那件事,我承認我是有點過分衝動了,可我不完全相信那只是我的幻覺。誰能說得准?也可能真的是他來過了,又躲起來了。雖然一切都要等到下一次機會才能證實,我是有這個耐心的,而且這件事也很有意義。那一天,唯一千真萬確的事是我看見了對面的坤老頭提著小孩的腳板,這個鮮明的印象使我噁心得大病了一場。」
「三弟,你的父親穴居了,是嗎?我要對你說,這絕不是什麼醜事,為了證明這一點,我想把你出生前的一些事原原本本告訴你。」
「你總算有點接近我的意思了。可是那是做不到的,一個人要是天天對自己說那種話,非意志消沉不可。我的意思確切的是說——你的思維應當穿透那一層障礙,到達某個意想不到的處所,在那處所的前面,你又設置新的障礙,然後又加以穿透,如此無窮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