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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鑿 四

開鑿

我坐在母親房裡時,二哥一直在廳屋裡陰沉沉地觀察我。他已經下班回來了,正坐在桌旁喝茶。自從我到父親的山洞里去了一趟之後,他對我的態度就比從前多了一分戒備。
「他為什麼要誇張呢?」
從賣粉皮的老頭子家裡出來,又撞見了母親,她的樣子興沖沖的。她將我拉到路邊,神秘兮兮地說:
「這全是媽媽一個人乾的嗎?」
「三弟,你幫我去屋裡把我的眼鏡拿出來吧,我要看一點材料。你二哥在那裡,我看了他那種虛偽的樣子就討厭,所以此刻不想見他。你拿了就跑出來,要快,我在這根電線杆後面等你。如果他和你說話,你不要理他。」
所有的人都瞪著我,我一下子就站起來往外走,我走出門時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看見我的同桌又拿出了一袋玉米花,正若無其事地往口裡扔。
我只好又溜進母親房裡,我看見二哥正在聚精會神地用砂紙打磨一根手杖,也可能他聽見了我的腳步,裝作不知道。我拿眼鏡時弄翻了一個紙盒,「啪」地一聲掉在地上。二哥吃了一驚,連忙扔掉手杖,雙手撐地跪了下去,又開始了那種哭泣,這一次,他還像唱歌一樣喊出一些沒有意義的詞,我像做賊一樣逃出了屋子,跑到馬路邊。母親在那裡掩著嘴笑。
站在亂糟糟的院子里,我忍不住告訴了二哥關於鼓魚的事。我將鼓魚形容成一隻依人的小鳥,善解人意,卻有點脆弱。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形容他,可能是想抬高我自己吧。我還說我從來不知道鼓魚的身世,二哥能否講一講這方面的情況呢?當然我並不在乎他是父親派來的這件事,說到底,父親拋棄了家人也拋棄了我,我不會因為他現在要找我就感到受寵若驚的,因為這幾十年中,他從不把我放在心上,現在他之所以要找我只不過是因為他不甘寂寞。說實話,我覺得他那種所謂的穴居虛偽透頂,他哪裡會真正的穴居呢?可是說到鼓魚就不同了,他是一個十分敏感的孩子,我看了他就覺得傷感,就像他是我的一個弟弟,也許他真是我的弟弟?
我同二哥走到後院,我吃了一驚,看見院子里的地面全被挖開了,有的地方挖得深,有的地方挖得淺,原來栽的幾株玫瑰也被鋤斷了,拋在泥土中。
我走過去幫她拉正假髮,我的指頭又觸到了她後腦勺上的皮,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冷噤。香九*九*藏*書粉味和老年人的體味混在一起,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
「我和你父親曾經策劃過你的前途呢。那時你才兩歲,你吃東西的樣子貪得無厭,我們談論說,你那種樣子太令人擔心了。你父親就提出把你現在住的這間房子為你留下,你看,後來果然派上了用場。」
回憶起這些令人困惑的、灰色的往事,我又聯想起母親養在瓦罐里的蜥蜴,我覺得自己與那隻蜥蜴很相像,可是父親的大皮靴要什麼時候才會踩下來呢?現在他雖然到山洞里去了,母親說,情況並不因此有所改變,包括所有的情況。
「你以為只有父親一個人藏起來了嗎?」他繼續說,「如果我告訴你媽媽不住在這裏,你是不會相信的。剛才我看見你在那邊擺弄她的假髮,我就知道你被迷惑了。她的住處——我要對你說,她是一個沒有住處的女人。到了夜裡,不管你怎麼找,也難找到她的行蹤。怎麼,你好像有點不高興?我提供的情況動搖了你的信心嗎?啊,她總在夜裡出走,我追了又追,追了又追……」
「我的假髮沒有弄亂吧?」
我就一直跑回了家,後來就這麼莫名其妙地退了學。我記得父親當時說:
「在夜裡也是這樣嗎?」
「夜裡的情況有所不同。誰又能搞得清夜裡的事啊。你以後不要觀察他,只要有一個人看他,他就沉浸在那種虛妄的情緒里不能自拔。他現在一定跪在地上哭泣吧?這種戲他在我面前演過好多次了,最近他差不多天天演,你一定不要再去看他。你如果看了他,你的生活規律就會發生改變。我為什麼不看他呢,就因為我不想改變生活規律,我需要一定的社會聯繫,我不願把自己關在家裡,所以我才對他那些舉動視而不見。其實只要他一回頭……」
「那是因為他誇大了我和他之間的距離。他向前跑得那麼遠,像中了邪似的,其實只要掉過頭來往回跑幾步,我們就相遇了。」
「我在窗外看了好久了,你怎麼還不走,你不走,他就不會起來,要在那裡一直跪下去。我心裏為你著急,這才來敲門了。我告訴你吧,你站在那裡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只是讓他白白浪費許多的體力。你的心思完全在別處,一點都不理解他的處境。你一走,他就起來了,你快走啊。」
「沒有,媽媽。」
他說話間還向母親使了幾個眼色https://read•99csw•com,母親也對他的眼色做出了會意的反應。
她笑著看了我一眼,又對著鏡子拍了拍她的假髮才走出門去。
二哥點了點頭,蹲下去察看了一會兒。
他的臉上出現痛苦的表情,端著茶杯的手一松,茶杯掉在了地上,而同時,他的雙膝就跪下去了。我看到有一滴渾濁的淚掛在他的臉上,不由得深深地震驚了。二哥平時是十分嚴厲,嚴厲得近乎殘酷的那種人,我住在家裡的時候,他差不多從來沒有對我笑過。
他家裡很臟,到處堆著做米粉的工具,屋角掛著一床黑蒙蒙的帳子,大約他就睡在那裡面。他用袖子抹去一張方凳上的灰,請我坐下,然後他在屋裡忙來忙去的收拾那些粉皮。我見他忙,就站起來要走,他連忙把我攔住,不讓我走。我不知道他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就問他知道些什麼情況,可是不管我怎麼問,他總是搖頭,最後我不耐煩了,推開他堅決要走。這時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悲痛,他扔了手裡的東西,長嘆一聲:「難啊!」然後他又搬了一張方凳,和我緊緊地挨在一塊坐下,捉住我的一隻手,衝著我的耳朵說:
一個小時過去了,他還在哭,他就如一座雕像似的撐在那裡,也許他的手臂和雙腿早就麻木了吧,他真是個意志堅強的人啊。也許不是意志堅強,而是某種脆弱?終於有個人敲門了,我過去開門,趁機溜到了門外。是鄰居,那個賣粉皮的老頭子。他抓住我的一隻胳膊說:
她不放心,又掏出小鏡子照了照,顯得有些懊喪,要我幫她再看看後腦勺。最後她嘆了一口氣,一擺手走了。
「她的精神衰退得這麼快……」我說。
「我們到這裏來談母親的事,你卻沒話找話,說些不相干的事。」二哥忽然發脾氣了。「你難道沒看見嗎?如今我們和她離得這麼遙遠,就像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半夜裡,我常驚醒過來去找她,我走了又走,穿過很多院子……你看見她坐在這裏梳妝,可我知道她不在這裏,她在哪裡呢?她在一間只有半邊屋頂的茅屋子裡,有一隻老貓坐在她的膝頭上打盹。這些天,我也在回憶一些事。」
「退學了?很好,很好,你本來就缺乏與人交往的能力嘛。」
老頭子說著話,就把我往他家裡拉,他說他今天粉皮也懶得賣了,乾脆陪我說說話算了。
「你怎麼知道https://read.99csw•com的?他經常這樣嗎?」
「倒也不經常,這些年裡有好多回了。他那種姿態,純粹是種誇張,可是這會兒他不該做給你看,因為你正在想不相干的事,我從旁邊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弔兒郎當,還想開溜,我說得對吧?你之所以沒溜,只是在猶豫,你是個膽小的人。說到我,我經驗豐富,又熟悉你家內幕,這事對我來說一目了然。」
「你瞧她多麼有精神。她在找一把指甲鉗,什麼地方全找遍了,前天早上天還沒亮,忽然背了一把鋤頭到這裏來猛挖,攔也攔不住。」
「你們為什麼要把我和人群隔開呢?這樣做不是太過分了嗎?我的一切你們事先都策劃過吧,我覺得自己太委屈了。」
我有點不知所措,心裏很想偷偷地溜掉,又怕他發脾氣,只好站在那裡不動。
「你錯了,那是她的一種自我保護。別看她動不動就睡著了,醒過來精神還是好得很。她的事都是有條有理的,只要看看這些假髮就知道了。我們到後院去看看吧。」
「這你都不懂,為了肇事罷。他的這個環境,比你想的要壞得多。有時候,差不多可以說是走投無路了。要是他再不肇些事來給人看,我擔心他會真正發瘋。至於給誰看,這沒關係,今天你來了,他就做給你看,就是我本人,也看過好幾次。」
「你在這裏看來看去的,看見的全是些表面現象。母親這個人,骨子裡是怎麼回事,決不是你我搞得清的,我們最多也只能了解到一些皮毛。」他走過來對我說。
「我們並沒有策劃一切,你也知道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只是你父親,他總有那種神秘的預見力。比如留下這間房子的事,當時家裡經濟情況並不好,我不斷提出要賣掉它,你父親就是不肯。現在我必須去參加社會活動了,不然的話我又會打瞌睡,這對老年人來說是很不好的。你不要怨恨你父親,你住在那裡不是很好嗎?這麼多年平安無事。要是你在家裡,我們相互之間是絕對無法容忍對方的。」
母親將眼鏡放進皮包里,正要走,忽然又轉過身,問我:
「三弟,你的臉色很不對啊。」母親責備地說,「沒有事最好不要在外面亂跑,最近外面流行痢疾呢。喂,你幫我把後面拉正一下。」
「我是你們家多年的鄰居,一些事全看在眼裡。你們家這位老母和你二哥,實在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啊。因為你九_九_藏_書父親的出走,他們之間的矛盾更加白熱化了,這些事我全看在眼裡的。這世界上找不出比他們倆更不相同的一對了,可以說你母親做的每一件事,你二哥都反感、厭惡已極,他因為苦惱無處發泄,已經打破兩扇玻璃窗了,就用拳頭砸,我親眼看見的,我還看見他包紮手上的傷口。當然在你母親面前,他竭力掩飾著對她的反感,有時還裝出贊同她、欣賞她的樣子。你的母親也知道他在裝假,可從來不戳穿他,她是一個極會隨遇而安的女人,可以說,她差不多完全不在乎你二哥對她的看法。你母親掛在牆上的那些假髮,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將它們扯下來摔在地上,然後用腳亂踩,朝上面吐唾沫,有時還用一把大剪刀把它們剪得稀爛。這樣做了之後,他又馬上將踩髒了的假髮拾起,梳理好,重新掛上去,將剪壞了的那些扔了,買來一模一樣的掛在壁上,每次他都趕在你母親回來之前做完這些事。我不止一次地想,他為什麼這麼恨她,又為什麼還要與她住在一處呢?你的二哥,實在是過著一種暗無天日的日子,他沒有自己的生活,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所憎恨的母親身上,這種情況有好久好久了。我可不想多嘴,剛才是因為你逼了我,我才說出來的,這麼多年我都守口如瓶,其實我一點也不願意說。」
二哥說話時,一隻手緊抓茶杯蓋,一隻手端著一杯茶,手抖得厲害,茶水幾乎淌出來一大半。他將茶杯舉到唇邊幾次,都沒喝到水,然後忽然嗆著了,滿臉通紅地咳了起來,樣子狼狽不堪。好久,他才恢復常態。
他似乎對他說的這番話很後悔,就怨恨地看著我,那目光明明在責備我不該坐在他家裡不走。後來他又站起來朝我坐的方凳踢了一腳。還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連忙向他告辭。我走到門口,聽見他在房裡不停地咒罵。
我坐在母親的卧室里,記起我十六歲那年的事。那是在課堂上,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我的同桌在底下吃東西,他吃完玉米花之後,就來找我講話。不知怎麼,我突然對他厭惡得要死,就忍不住大吼起來。這時台上的老師吃了一驚,大聲訓斥我說:
「你想幹什麼?!」
母親的梳妝台上擺著好幾把梳子,都是用來梳理假髮的。她一共有五頂假髮,現在有四頂掛在壁上,全都梳得整整齊齊。她剛開始戴假髮那一陣特別興奮,口裡總在嘮叨著read•99csw•com戴假髮的好處,我記得她說那好處是:「隨時可以看見自己的後腦勺。」梳妝台上還放著一個小本本,我拿起來翻了翻,原來是她記錄的關於假髮的佩戴情況。似乎是,她對自己戴假髮有很多特殊要求。什麼場合戴什麼假髮,其理由與效果都有記錄,她真是個有心人。
「媽媽,為什麼二哥說他無法接近你呢?」我把眼鏡交給她。
二哥說母親越來越愛打瞌睡了。經常,她到後院去找什麼東西,往地下一坐就睡著了。她仍然每天一遍又一遍地往臉上搽粉、描眉,外加梳理她的假髮。一天我走進屋,看見她在梳妝台上睡著了,假髮放在一邊,雪白的、光溜溜的腦袋伏在手臂上。我站在那裡,心裏升起恐怖的情緒,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去在那令人噁心的頭皮上撫摸了一下。她立刻醒了,對我笑了笑,拿起那頂褐色的假髮,對著鏡子仔細戴好,又用粉撲將臉上的粉掃勻。不知怎麼,我看著喬裝打扮的母親,只覺得毛骨悚然,我當時的樣子一定是魂不守舍,目光散亂。
他跪在那裡,雙手撐在地上,頭垂下來,以這種很困難的姿勢哭泣著。我想他是成心要弄得自己不舒服,以減輕心裡頭的另一種不舒服。我想對他說幾句安慰的話,可是我又不知道他到底需不需要安慰。有一次我的話到了嘴邊又收回去了,因為在我走近去正要安慰他的時候,他微微地抬起頭,用鋒利的目光掃了我一眼,嚇得我連忙縮了回去。再一看,又只看見他聳動著肩頭在哭泣。因為他那種目光,我更不敢溜走了,我必須硬著頭皮守在這裏。他還要哭多久呢?
我蹲下來撥弄那隻空空的瓦罐,母親在我上面說起話來。
牆角放著我熟悉的那個瓦罐,瓦罐在厚厚的灰塵裏面已經看不出顏色了。我小的時候,瓦罐里長年睡著一隻蜥蜴,是母親養在裡頭的。蜥蜴常跑出來,趴在牆壁上捕食蚊蟲。我一連幾個小時觀察它,總想和它交個朋友,可是母親不讓我靠近它,它是她一個人的寵物。那時我真羡慕母親。後來有一次,蜥蜴爬到父親褲腿上,被他抖到地上,一腳踩死了。這一幕恰好被我看見,我還偷偷哭了。當我哭著告訴母親這件事時,她怔了一怔,然後鬆了口氣似的說:「死了就好了。」她一點也不怨恨父親,馬上忘記了這回事。我記得蜥蜴的屍體被她扔進了垃圾桶,那小東西的頭部被父親的大皮靴踩得稀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