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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鑿 五

開鑿

「你現在只想走開去過另外一種生活,你又不知道那另外一種生活應該怎樣過,所以過了一會兒,你又會想來依賴我。總之你一點都不清醒。」他說,「你馬上走吧,不要來了,我們有我們的事要忙,總不能老是來勸阻你。」
他又開始在被子下面像魚一樣扭動了。我忍不住將手伸進被筒里探了一下,發覺被子裏面像上回一樣冷冰冰的。
看來鼓魚是不打算理我了,他們有他們的事要干,我還是回去躺下算了,我在這裡是個局外人。我站起來往外走,剛走到門口,菊媽媽叫住了我。
我的小床突然變短了,這件事總是在我睡著的時候發生。在夢中,床頭要麼抵著我的腦袋,要麼抵著我的腳,整整一夜我都像蝦一樣蜷曲著,床板又硌得背痛。而一醒來,又發覺並沒有這回事,背雖然還是痛,小床卻依然如舊。我躺在那裡想來想去的,就想起菊媽媽說的「棺材」這個詞。當然她不過是信口開河,我卻嘗到了父親設計的後果。不能舒展身體的滋味的確不好受,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換了床就會好嗎?我無法知道父親是如何想出這種古怪的設計來的。
「三弟,你怎麼可以這樣呢?你這樣做弄得我很為難啊。我們在一處住了上十年了,從來是各住各的,互不往來。最近由於某種偶然性,我去了你家裡好幾次,這就使你一下子產生了不切實際的幻想了。你真的以為你有權利來敲我的門嗎?不,你錯了!我要說的是,我們以前雖互不往來,彼此的內心深處是有密切的聯繫的,就像一個鳥巢里的兩隻鳥。所以我去你家裡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對你的生活也不會有決定性的影響,你心裏過分誇大了我同你交往的意義了。還有菊媽媽也是這同樣的情況。你隨隨便便就往她家裡跑,去了之後又耍小脾氣,因為她忙著做自己的工作你就不高興了,想一個人離開。你怎麼這麼輕率,莫非她的工作就不重要?你以為我們三個人住一處純屬偶然,或者說是你一個人的好運氣,要是你父親——不,還是不說他的好。我的意思是,我和菊媽媽一直就是與你有密切關係的,但是我們都不喜歡你的任性和冷熱病,不喜歡你按自己的設想來改變這種關係。剛才你一衝動就跑了來,站在這裏敲門,滿腦子都是自負的想法,而實際情況根本就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你想,要是我讓你進了我的家,而我又沒有足夠的時間來陪你——我總是事務纏身——於是你就耍起小脾氣來,這樣,我們本來密切的關係就會出現裂縫,我們說不定會成為仇人。你以為我希望看到這種局九*九*藏*書面嗎?你這種舉動是很不妥當的,你又不是一個小孩子。」
她說這番話的時候,鼓魚也湊攏來了。他們倆將我擠到門後面,用陰鬱的目光逼視著我,鼓魚的目光里還帶有一種厭惡的味道。
我打量著我的床,床還是老樣子,既不長也不短,是那種式樣過時的板式窄床,下面的木板仍然硌得背痛。昨天我又到母親那裡去要了一床舊棉絮墊在下面,情況也沒有什麼改善。我的筋骨真是太嬌嫩了。鼓魚是怎樣把床變成小船的,我琢磨不透這件事,可能他就只是說說好玩的吧。他從來就是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我很羡慕他能這樣。
「你不要過於計較這種小事嘛。」他安慰我道,「今天我從樓上下來,一看你的房門沒關,我就進來了。房間里光線很暗,天又有點冷,一會兒我就想睡覺了,我就脫了衣服在你床上躺下了,你不覺得冒昧吧?」
我心神不定地踱步,不知怎麼又走到了樓下。我看見菊媽媽的房門半開著,在房裡的桌子底下,正站著那隻蘆花雞。菊媽媽頭上戴一頂式樣奇特的白布帽,坐在一個大木盆旁邊切雞食。她手拿一把大菜刀,刀起刀落,菜葉堆在她腳邊。鼓魚也蹲在那裡幫她的忙,將菜葉撮進木盆里。剛才他還說肚子疼呢,現在他的精神好得很,和菊媽媽有說有笑的,還不時伸手在菊媽媽的背上拍一拍。我看了他的舉動,心裏嫉妒得要死,又有點憤憤的。難道我還不如一個饒舌的老婆子,她到底有什麼地方那麼出色,引得他那麼親切地在她背上拍來拍去?
「你的小床是一隻船。」他眨了眨眼說。
他將他的四個指頭伸到被褥的邊緣,我正要去摸,他又縮回去了,沖我做了個鬼臉說:
「你不讓我握著你的手,我覺得心裏空空落落的。」我委屈地說。
他們兩隻腦袋又湊到一處耳語起來,我只好在房裡無聊地踱來踱去,因為就是想聽也無法聽清。菊媽媽在耳語之際不時瞥我一眼,我看見她的表情很滿意。原來她就是要讓我站在旁邊,又不加入他們的談話,這樣就更能襯托出他們的重要性。這也是父親關照他們要做的事情嗎?我慢慢地對他們的密談失去了興趣,我的目光投向後院,想尋找那隻蘆花雞。就在這時,我看見鼓魚的圓臉差不多貼到菊媽媽的老臉上去了,他那嬰兒般姣好的指頭插|進菊媽媽花白粗糙的頭髮里,柔情地替她梳理著,菊媽媽愜意地閉上眼,口裡喃喃地嘀咕著什麼。我突然不耐煩起來,覺得自己完全沒必要呆在這裏,也覺得他們的舉動有點肉麻,於是我又向門口走去。
https://read.99csw.com「你現在要躺下嗎?我佔了你的床了。」他歉意地笑了笑。
「你坐在這裏很好,但是請不要握著我的手。」他一邊說一邊將手臂縮進被子里。「外面有點冷,我會感冒的。這被子裏面很溫暖,怪不得你天天躺著不起來。你就這樣坐在這裏吧,我要告訴你關於菊媽媽過去的一些事,我知道你去看過她了。你在這裏住了這麼久,從來也不去看她,現在你改變態度了,我真高興。我注意到你很喜歡雞,這是一個好兆頭,因為很多人都不喜歡雞。由於雞,你才與菊媽媽結識了,雖然菊媽媽對你的印象並不好。你該記得那件事,一隻雞在你腳上拉了屎,你就表現出不應有的厭惡表情。啊,被子裡頭真舒服啊,這養成了你的懶惰習性。那件事,菊媽媽心裏有點不高興,你對她的雞沒有達到她期望中的那種熱情,後來我告訴她來日方長,這種事要有耐心,她也就平靜下來了。你要躺下嗎?我佔了你的床了,這使你很不方便吧?」他做了個要起來的姿勢,我連忙制止了他。
「你在為難我了。剛才我躺在你床上的時候,我覺得很自在,因為你的床是一隻船,我在遙遠的大河裡划船。可是現在我起來了,站在你房裡,你還要抓住我,我一點都不自在,我的肚子疼起來了,啊——」他彎下腰去,額上冒出了冷汗。
你想通過接觸來證實嗎,這是不可能的,你怎麼能觸到我的真正的實體呢,你只能設想。
「正是,我很想來談談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就是來說這件事的,我覺得我和鼓魚就像是親——」
「站住!」菊媽媽又喊道,「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冷漠。你想把自己撇開,一個人躺到棺材里去嗎?鼓魚剛才告訴我,你的小床差不多快變成棺材了。你以為你一個人躺進那口棺材,就把我們撇得遠遠的了嗎?你完全想錯了!要是你的父親現在在這裏,你敢這樣做嗎?你一定要徹底轉變態度。我告訴你,我們剛才所談的,雖然是與你不相干的事,可我們無時不在關注著你,你怎麼能撇得開我們兩個人呢?莫非你對你父親不滿意嗎?像你這種情況,若是對父親都不滿意,那就真的是一文不值了。我也知道你不在乎自己一文不值,你情願回去躺著,你躺在你父親為你設計的小床上,終日無所事事。在這裏,我和鼓魚傾聽著你在床上輾轉時弄出的響聲。你到家后可不要忘了閂門。」
「你的小床是一隻船,」他又說,「我躺在這裏,就駛向了遙遠的地方。你看,被子底下就像沒人似的。」他將被子下面的身軀更加舒展。read.99csw.com
我走進房裡,那隻蘆花雞看見我就走開了。鼓魚和菊媽媽吃了一驚,兩個人同時停了手裡的活,發問似的看著我,但很快又相視一笑,低下頭去繼續干他們的事了,就好像把我忘了似的。他們切一會兒菜,兩個腦袋又湊在一處耳語一番。我在屋內踱了一圈,就站住不動了。我緊挨他們站著,一會兒我的身體就開始慢慢彎下來,就如受到磁石的吸引一般,離他們發出聲音的那一點越來越近。菊媽媽一抬頭,「咚」的一聲,她的腦殼撞了我的下巴,我狼狽極了,連忙跳開去。我一跳開,他們的聲音又提高了一點,在我聽來還是含糊不清。於是我又朝他們慢慢地彎下去,他們見我湊得那麼近,就停止了耳語,繼續切菜。
「怎麼會呢?現在我覺得你就好比——就好比是我的兄弟了。你不要對我隱瞞了,被子里一點也不暖和,冷冰冰的,我已經知道了這個情況。」
當我懊喪不已地坐起來,張開雙臂活動幾下酸痛的筋骨時,我看見那隻蘆花雞在房裡走,原來我又忘了閂門,我總記不住,風把門吹開,於是它又進來了。
他眼裡顯出懊惱的神氣,我不知不覺鬆了手。
「站住!」她朝我揚了揚手裡的刀。「你覺得委屈是不是?你要徹底轉變態度。剛才我和鼓魚在商量一個與你無關的、十分重大的問題,我們沒有及時和你打招呼,你就生起氣來。這一點都不好。我們沒和你打招呼,並不說明我們就和你沒關係了,不對,我們和你是有密切關係的。你想,我們這麼忙,總不能時時刻刻和你閑聊吧。你父親那方面——總之,我們忙得很,不過這一點也不說明我們和你是各不相干的,今天鼓魚還在你床上躺了那麼久。」
「啊,沒關係。你在這裏,我感到很安心。我坐在床沿,握著你的手就可以了。」我的語氣近乎獻媚了。
「為什麼你要阻止我同你接近呢?」
他一走,我就開始對自己的舉動驚駭不已。這是怎麼回事呢?這個男孩,住在我樓上也有十來年了吧,我從來也沒有注意過他,我這個人,沒有自己的個性,不過幾天時間,我就對他生出了深深的眷戀。當然我並不喜歡他,也不討厭他,我只是希望與他呆在一起,這種情緒我想擺脫也不可能。當我見不著他的時候,我倒不想他,可是只要他來到這裏,他的瘦瘦的脖子,他的嬰兒般的手指頭,他的修長的腿和雙腳,包括他的憂鬱的眼睛都在吸引著我,有時我竟想跪下去討好他。可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完全沒有辦法,也摸不清他是怎樣看待我的。似乎是,他有一點討厭我,因九-九-藏-書為剛才他那麼不喜歡我接近他;也可能他不是真的討厭我,他不是睡在我的被子里,還對我房裡的暗淡光線大加讚賞嗎?從來沒有任何人與我如此地接近過,也從來沒有人在我心裏佔據過這種中心位置。即使是父親,也沒有達到這種程度。
「你不相信我的話。」他不高興地停止了扭動,皺著眉頭坐起來穿衣服。
我一直想弄清鼓魚對我的態度,我將他昨天說的那番話想了又想。有時候,我覺得他對我也是同樣依戀,不然怎麼會躺在我床上呢?我的床有點臟,而他是一個極愛清潔的男孩,衣領總是乾乾淨淨的,可以想見他家裡也是一塵不染,而且他對我說了那麼多的話!有時候,我又覺得他對我冷若冰霜,恨不得我同他的距離越遠越好,只要我同他套近乎他就生氣,稱我的舉動為「過分」。他昨天那番話是什麼意思呢?首先,他不讓我去他家裡,然後又表白了一大通,說我同他有密切的關係,再後來又要我不要對這種密切關係抱幻想,以為就此可以同他們(他和菊媽媽)進一步接近,還將這進一步接近的企圖稱之為「自負」。總的來說,我聽不懂他的話,但又覺得他成了我生活的依據似的,不知不覺地,我就對他牽腸掛肚,時時盼著和他談心了。我沒有把他說的話告訴母親,因為母親認為鼓魚和菊媽是「兩個奸詐的小人」,只要一提到他們就大發雷霆,還說到一定的時候要豁出去與他們大鬧一場。有一天她還交給我一瓶玻璃碴,讓我去撒在鼓魚的床上,我不幹,她就冷笑著說:「你以為你了解他了?用你那種可笑的方式?」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那額頭像火一樣燒著,他抬起頭,雙眼通紅,鼻孔里呼出滾熱的氣息。
我回到自己的住處,一推門,發現自己忘記鎖門了。
他關上房門,將我撇在外面。
昨天我去母親那裡的時候,她仔細盯住我看了好久,她說我已經被人算計了,所以才這樣魂不守舍的。她沒有想到,這種算計正是我一廂情願的結果。我把自己交出,做了俘虜。我甚至還有點死乞白賴的味道呢。而對方是不把我放在眼裡的,也就是說,是我自己想要被人算計,而那些人還耐不得煩來算計我,因為他們忙得很!當他們有空的時候,他們偶爾算計我一下,於是我心裏又燃起新的慾望,想要他們持續不斷地與我發生這種關係,這種事上我有點貪得無厭。我說的那些人,當然就是指的鼓魚和菊媽媽,可能還有父親吧,母親不知道,也可能知道了。我昨天去找她之前,在鼓魚那裡碰了一鼻子灰呢。昨天早上我受無名的慾望的驅使,到三樓https://read.99csw.com去敲鼓魚的門了,當時我覺得自己非與他談談不可。我在門口敲了好久,裏面也有動靜,可他就是不開門。我就一直敲下去,最後他出來了,高大的身軀一副懶懶散散的樣子。他雙臂抱在胸前,教訓了我一通:
「啊,不要走!」我情急中捉住了他的手。
「你看看你在說些什麼話!」他憤怒地漲紅了臉,「你怎麼一點也不理解我的苦心呢?我說了這麼多全是白說了。你看,這樓道里風這麼大,我又只穿了內衣站在這裏與你談話,渾身冷得直打哆嗦,我到底圖個什麼呢?他倒說得出口,說我要疏遠他!現在我要進去了,我的情緒糟糕透了。」
他那嬰兒一般光滑透明的指頭靈活地扣著扣子,瘦瘦的脖子上喉結一點都不突出。他的腿十分修長,腳也很長,我想起他那天騰空飛去的情形。
他將一隻手臂伸到被子上頭,划來划去的劃了幾下。他穿著黃色的絨布內衣,手臂是棕色的,圓圓的,他的臉也是圓圓的,眼睛裡帶著倦意。
「讓我們來假設一下,我們倆在一處住了這麼些年,卻從不相互往來,直到你父親——等一等,我注意力不集中,忘記要說的事情了。實際上,我在遠方的山坡上同你講話,你一定聽出來了。那山坡一直延伸到大河邊,我就是在那裡下船的。可惜你的床太窄,躺不下兩個人,要不然——這床一定是你父親設計的,又狹隘又小氣,只能容一個人在上面舒服,而他自己的床卻總是那麼寬。」
「住口!你沒有看見我們正忙著嗎?」
「你不要走,我還要和你談話呢。」
「我疼死了。」他呻|吟起來,「好冷啊。」
「就算你知道的情況是正確的,也只對了一半。我可以告訴你,小船是怎樣發動的。它靠的是內心的熱力,現在你猜出來了吧?你太傷感了,凡事往不好的方面想,這於你是不利的。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摸一摸我的手指尖。」
蘆花雞一反往常的冷淡,跳到桌子上,用一邊眼睛瞪著我。「噓!」我抬起手來驅趕它,它一動也不動,我抓起枕頭朝它扔過去,它跳下了桌子,似乎又恢復了冷淡和漠然,高視闊步地走了出去。
「你不要接觸我,這很危險,我找菊媽媽去。」他一邊呻|吟一邊走出了房間。
「談什麼呢,我一點信心都沒有了,因為你不相信——我告訴你一個情況吧,剛才我來的時候,有一隻雞在你的門上啄個不停,那好像是菊媽媽養的雞,就是因為這隻雞,我才到你家裡來了。」他系好鞋帶,打算走了。
鼓魚睡在我的床上。他將被子鋪得平展展的,如果不是他的腦袋伸出來,被子里就像沒睡人似的。他張著眼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