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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鑿 十二

開鑿

十二

他的手越來越冰涼,臉上卻意外地泛起一層稀薄的紅暈,額頭上甚至出了點汗。
鼓魚的傷感情緒就像傳染病一樣,弄得菊媽媽和我都傷感起來了,一時間大家全悶著頭想心事。我忽然聽到後院有雞叫,就起身去看。
「你謀害了他。他的左腿是有毛病的,我懷疑它現在已經斷了。你真殘暴,你才是個殘暴的小人,既膽怯,下手又狠。你說的那番話我全聽見了,好一場表演!現在我要將他弄到我家裡去好好照顧。喂,你站這邊,抬起他的上身,我來托著他的腰,就這樣,好!」
「三弟,為什麼我一點都不愛你啊。」他吃力地說,天真地眨了眨眼。
鼓魚懶懶散散,無精打采,蒼白的面孔變得粗糙起來了,兩手也弄得邋裡邋遢。他就像沒認出我似的朝前走,兩臂垂直地放在身旁,完全停止了擺動。
我憤怒至極,一拳朝他打去,他立刻倒在了地上,一條左腿還痙攣了幾下。
菊媽媽的床上很骯髒,被頭髮黑,枕頭油膩膩的。我看到鼓魚睡在這兒骯髒的床上,心裏很不是滋味,可是他呢,一點兒也不嫌棄,還將他那一頭柔軟的黑髮在枕頭上擦來擦去呢。在睡夢中,他的一隻手還在撫摸那條受傷的腿。我想起母親要我用水果刀刺進他身體的事,不由得有點慶幸。屋裡異樣的寂靜,因為一隻雞都沒有了。
這時他們倆就九九藏書開始罵我,什麼「小人」啦,「勢利鬼」啦,「投機分子」啦,「貪得無厭的老鼠」啦等等,想到什麼罵什麼,罵得我低下頭去,慚愧萬分。罵著罵著,菊媽媽就產生了幻覺,自負的感情無限地膨脹起來,一瞬間覺得自己無比威嚴,可以指揮一切。受這種感覺支配,她就爬到鼓魚的肩頭去坐著,指手畫腳的。而鼓魚,什麼毛病全沒有了,馱著菊媽媽在房裡走來走去,這一老一少就像在玩雜耍似的。他們每想出一個挖苦的字眼來咒罵我,兩人就高興得哈哈大笑。我低著頭偷看他們,心裡頭又嫉妒又有點羡慕,幻想著某一天,自己也會和鼓魚這樣接近,和他心心相印,配合默契。為什麼他老愛強調他一點也不愛我呢?在我看來,只要心心相印就好,愛不愛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和他的關係,遠遠達不到心心相印,一直類似於一種上下級的關係。也就是說他對我了如指掌,我對他從來捉摸不透。已經有好多次了,我想琢磨出他的心思,但都毫無例外地遭到了失敗。最糟糕的是心裏的這種慚愧感,明知他們是在調戲我,還是忍不住臉紅。要是他們閉嘴就好了,可他們偏說個不停,見我低了頭,菊媽媽還托起我的下巴,將昏花的眼睛湊到我面前研究我臉上的表情。「這樣的人最好是一覺睡下https://read•99csw•com去就不要醒來。」她坐在鼓魚的肩頭上說。
「鼓魚!鼓魚!」我沉痛地呼喚他,急急地追了上去。
「你看什麼呢?那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我每天就只是枯坐,我在沉思中仔細地想過了你的問題。你一定要絕對信任我,不要耍小孩子脾氣,好嗎?」
有人在背後推了我一把,是菊媽媽。
「你以為父親派了你來,你就有權利踐踏我的一切了嗎?你弄錯了!你這個不懷好意的小人!你闖進我的生活,像頭豬一樣將我啃得體無完膚,對,你就是頭豬!現在一切都變了味,一切都遠遠地離我而去,你卻做出漠不相關的樣子要走了!我怎麼啦?你,把那些秘密全都告訴我,否則我要讓你吃苦頭!是誰要你來找我的?我睡在我的小床上好好的,熬過了一天又一天,並沒有出事,直到有一天,你大搖大擺地走了來,指手畫腳,說些誘騙的鬼話,對我許諾下某種希望,讓我跟在你屁股後頭跑。然後,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以為時機已經成熟了,朝我踹出了一腳,致命的一腳!我的生活完了,我沒法恢復到從前那種樣子了。我白天坐立不安,傾聽著你在樓上弄出的聲響,打開門等待你走進我的房間,到了夜裡,我就如喪家狗般在外遊盪,以前的寧靜被完全破壞了。我還越來越警惕,越來越自https://read.99csw.com作多情,時常無緣無故地激動,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你這個只顧自己,不管他人死活的惡人,我決不能饒了你!」
他站住了,並不回頭,他一定是早就知道我在後面。
「我真是一點也不知道啊。他怎麼會有毛病呢?他在山上跑得那麼快,就像飛鳥!我只不過是害怕他離開我,情急中就打了他。」
「不要說愛與不愛這種鬼話了,我們現在都要冷靜。你再仔細想一想我的處境吧,難道你還是要走嗎?你不能留下嗎?剛才我打了你,我太莽撞了,我心裏充滿了歉意。但是你想想看,除了我,還會有誰如此的需要你呢?為了你,我甚至忘記了我父——」
「你知道他的左腿有毛病,就有意朝他的弱點發起進攻,是嗎?」菊媽媽嚴肅地質問我。
那一天我們在菊媽媽家裡長吁短嘆了好久,那種莫名的傷感情緒始終籠罩著我們。我想,如果我不打鼓魚那一拳,就不會卷進這種情緒里來了。因為他要離開,我一急就打了他,鼓魚因為這一拳忽然宣布不走了,我們大家才都奇怪地傷感起來。剛才我把他打倒在地時,我覺得他真是無比脆弱,不堪一擊,而不久前我還覺得他堅不可摧呢。原來鼓魚是有弱點的,難怪菊媽媽說我朝他的弱點發起進攻。那弱點並不是他的左腿,那麼到底是什麼呢?有沒有什麼屢試https://read.99csw.com不爽的方法讓他始終不離開我呢?
「這是一個秘密,時間長了你自然會明白的。你既然不喜歡聽我們對你的評價,你為什麼坐在這裏不走呢?你放心,自從你打了我那一拳之後,短期內我決不會離開你的。」這時他嘆了口氣,臉上的神氣無比傷感。「唉,我們誰也不是此地的永久居民啊。」
我們把鼓魚弄到菊媽媽床上時,兩人都已是滿頭大汗了。鼓魚蜷曲著身子,面朝牆睡著了。我心裏說不出的窘迫,非常害怕菊媽媽要追問我,所以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目光像賊一樣。
「三弟,我可是一直在關心著你的啊。你不要忘恩負義。」
「正是,他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我早看出了這一點,他從來不管我們,只是踐踏我們。」菊媽媽附和著。
「鼓魚,你帶我離開這裏吧。」我可憐巴巴地說。
我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因為我萬萬沒想到他會如此脆弱、不堪一擊。我立刻朝他彎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捏住他的手,呼喚著他。我的臉與他離得這麼近。
「我要走了。」他輕輕地說,「你還要同我說話嗎?這一次我要出遠門。」
鼓魚微笑著拍了拍我的背說道:
「不!」我悶悶地吼了出來,伸手抓住他的前胸,「你以為我是一個心腸軟弱的人嗎?你這個木偶,殭屍!我不知道我那老父親當初為什麼會看上了你!你這個沒有實體的衣架子!你九-九-藏-書對任何人都沒有任何好處,只會把人心攪亂,然後一走了之。你是個什麼人?為什麼你以前從來沒有來找過我?嗯?」
我用力搖晃他,比我高大得多的他竟然像散了架似的塌下去了,他閉上了眼睛。但是我不能放過他,我繼續搖晃,把他從地上提起又摔下,指責他,弄得自己的喉嚨都嘶了。
菊媽媽從鼓魚肩頭跳下來,指著我說道:
鼓魚只睡了很短一會兒就開始亂動,後來他就打著哈欠坐起來了。他一邊將被子隨隨便便團成一團一邊說:
「這個人已經失去判斷力了。他說要離開這裏,『這裏』是哪裡?真奇怪,他完全是信口亂說。」
那裡擺著兩個空空的雞籠,還有飼料槽、水槽,根本沒有雞。
這時,鼓魚也彎下身,坐到我身旁來了。他們倆勸說起我來,說的全是些陳詞濫調,什麼「找到一個自己的家是一輩子的幸福」啦,「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啦,「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啦。還有一句最古怪的,是從鼓魚口裡說出的,他說:「既來之,則安之。」我就問鼓魚為什麼要說這句話,我並不是一個天外來客,也不是外地人,而是生在此地,長在此地,現在住厭了,想換個環境怎麼叫做「既來之,則安之」呢?這不是牛頭不對馬嘴嗎?
菊媽媽在我身後說:
「不過你那一拳打得好,打得正確,你無意中達到目的了,這可是你沒想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