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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鑿 十一

開鑿

十一

「我不是個懦夫!」我沖那張門大喊。
「我不願意傷害他,我只想和他談話。你也許不知道吧,我們是很親密的,他來我家裡,躺在我的小床上,我們像親兄弟一樣,這是真的,只不過你沒有看到罷了……」我又急切又不好意思地說。
「我什麼都不認為。」他將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鼓魚是真的生氣了。我又在樓梯口那裡和他相遇,他急匆匆地上樓,一言不發。我去扯他的衣袖,他就憤憤地甩開我,眼裡的目光讓我渾身發抖。
我天天將房門打開,想讓他經過我門口時進來,就像從前一樣。我盼了又盼,他一次也沒來過。失眠的夜晚弄得我精疲力竭,我又搖搖晃晃地走到街上去了。
他的鑰匙在鎖眼裡「咔嚓」一響的時候,我說:
「你願意他受傷害嗎?」我煩惱地說。
我在他的房門上敲了又敲,沒人答應,一回頭,看見他從樓梯那裡上來了,垂著頭,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一會兒就聽見鼓魚在頭頂連續地敲擊,那是一根鐵釺被砸在水泥地上的聲音,一下比一下有力,挫敗了我心裏一切隱秘的企圖。我在聽,我過於專註,不知道晨曦已經從窗帘那裡透進來了。
「那是你惟一的接近他的途徑。」菊媽媽像巫婆一樣笑起來。
有好長時間了,我沒有看見鼓魚。我到過樓上,他的房門緊緊地關著,我沒法確定他是否還在裏面。我很想見到他,告訴他關於母親、關於二哥、關於水果刀的事,我覺得他應該九-九-藏-書提防著點,不然就有可能要出事的。雖然二哥認為出事的該是我,我卻認為出事的會是鼓魚。就這樣,二哥為我擔心,我為鼓魚擔心,於是日子一天天溜過去。
「朝思暮想有什麼好處呢?倒不如把他忘記,考慮一下水果刀的事。你很想和他接近,整天為這個苦惱,你母親為你指出了一條途徑,你為什麼不去試一試呢?」她癟了癟沒牙的嘴。「現在他不理你,你又生氣,你真是自討苦吃啊。」
「為什麼不願意?你並不愛他,他也不愛你。」
「媽媽從外面走進我的房間,我將腿上的傷口露給她看,她看也不看,反而指責我為什麼要戳穿她所有的偽裝,然後又說我絕對不可能戳穿她所有的偽裝,因為偽裝下面還是偽裝。她說完就得意地哈哈大笑。我們的母親,竟會有你和我這樣的兒子,血緣關係是以怎樣奇妙的方式起作用的呢?你猜猜她現在在哪裡?她一早就出去了,頭上戴著一頂假髮,皮包里放著另外一頂假髮。她告訴我,她總想禿著頭在外面走一回,可總找不到機會。有一回她真的禿著頭站在外面,她的老鄰居來了,和她聊了好久,一點也沒發現她有什麼異樣,甚至還稱讚了她的假髮。從那以後,她放棄了她的禿頭的想法,她說自己再做那種事年紀已經太老了。有一回她出門之前還和我做了一個試驗,她讓我呆在屋裡,她自己在院子里敲擊石頭,然後走過來問我看見read.99csw.com了什麼,我說看見了煙,她就說呆在家裡沒意思,因為我魂不守舍的,她看了傷心,還不如出去轉悠,那樣可以保持活力。我問起她夜裡的事,她說那要另當別論,她也聽見附近有房子在倒塌,睡夢中聽見的,可是別想用這些事來壓制她的天性。」
「菊媽媽,我不願意用水果刀對付鼓魚,可能他為這個反而生我的氣。」
街燈壞了,只有朦朧的月光照在地上,我聽見有人在我身後跑,一會兒二哥就從身後抓住了我,將他那木片似的身軀朝我身上貼過來,緊緊地摟著我的肩膀,我倆就這樣東倒西歪地朝街口的拐角衝去。月光下,他的瘦臉斑駁不成形。
進了房我就把門閂上,不開燈,坐到床上去了。
「你認為媽媽是對的嗎?也許我真該拿那把水果刀?」
我的手伸到褲袋裡,抓住了那把水果刀,我把刀拿出來,往樓梯下面用力一扔,刀子碰在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噹噹」的聲音,那響聲嚇壞了我。
「你真蠢,那麼你想用什麼其它的辦法去接近他呢?我可以斷定,他不會理你的,不會。」菊媽媽斷然地一擺手,充滿憐憫地看著我。「你就是天天看見他也沒用,他是一個冷若冰霜的人,他不是在你的被窩裡躺過嗎?你應該早知道這一點了,怎麼還死抱著這樣的希望。鼓魚是我帶大的,他是個安靜的孩子,從來不亂吵,有一天,他卻在我腿上咬了一口。」她將褲腿捋上去,將小腿上的傷疤露給我看九九藏書,用欣賞的態度撫摸著那傷疤。
「鼓魚,媽媽讓我用水果刀對付你。」
二哥用他僵硬的雙手撫摸我的肩頭,呵護著我說:
「三弟,在這樣的夜晚,月光是不是亮得有些過分了呢?你看看周圍這些建築的輪廓是多麼的清晰啊!那一堵圍牆,上面的每一塊磚都顯露出來,實在令我有點喘不過氣來。我從家裡跑出來,你也從家裡跑出來,我們在外面會合了。我想縮在停車棚的陰影里,可是月光是那樣咄咄逼人,樹枝是那樣『嘎嘎』地搖擺,我身上的血液都幾乎停止了流動。而你,全然沒有感到這些。」
菊媽媽的雞全瘟死了。她坐在房裡一動不動,臉上掛著笑意。我問她有什麼事這麼高興,她說她夢見了那些雞。雞一死,關於它們的夢就源源不斷,似乎天一黑雞們就上了她的床,床頭床尾全是它們,扇動著翅膀鑽進被窩,很感人。她還說有時坐得無聊,她就拿起菜刀在木盆里剁,裝作切雞潲,因為沒別的事好乾。我勸她再買些雞來,她就笑起來,說我的口氣同鼓魚一模一樣。然後她就盯住我看,直看得我不好意思起來。「我先前是一棵老樹,被人砍掉后留下了樹樁,你可以在上面坐。」她說。
「昨天我又看見了她,她的禿頭被白熾燈光照得泛出青色。還是那間半邊屋頂的茅屋,她身邊又多了一隻貓,是只黃貓,她聽憑黃貓跳上她的肩頭,舔她的頭皮,舔了又舔舔了又舔,而她閉著眼,很舒服的樣子。三弟,我真https://read•99csw•com為你感到害怕,你應該盡量把身體縮緊,像我這樣貼到牆上,牆會使你心裏感到踏實。聽,很多人走過來了。那件事,你打定主意了嗎?不要再猶豫下去了,你看,東西我也帶來了。」
他在褲兜里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紙包遞給我,我接過紙包時手抖了一下,紙包掉在水泥地上,發出金屬的響聲。我的手像被烙痛了似的,嗓子眼被淚堵住了。
「可是我想著他,可以說,朝思暮想。」
「不要哭,你不要哭啊,一切都會過去的,你會好好的。不要把問題想得那麼嚴重。你只要想一想,這麼多年了,我和母親還不是住在一個屋頂下。我的腿傷已經好了,我差不多忘記這回事了。你對我說過,他曾經騎在你胸口上,那種感覺比死還難受。啊,不要怕,沒關係的,一切都會好好的。」他拍著我的背,順勢彎下腰撿起那個紙包,塞進我口袋裡。因為我還在抽搭,他又繼續撫摸我。
「二哥,你太傷感了,我在這裏呢,我們是兩個人,你感到這一點了嗎?這是我的手,你的手太冷了,放到我的手心裏來吧,我的手心有點微溫,時間一長你的手就不會那麼冷了。我們有血緣關係,從小卻沒真正在一起呆過,這不能不說是個缺陷。二哥,不要為媽媽擔心了,她很有力量,她會戰勝一切的。」
「三弟,你也快到最後關頭了吧?」他朝我臉上噴著酸氣,泣不成聲。
我也想哭,他的話在我聽來就像是說我和鼓魚的關係到了最後關頭,或者說https://read.99csw.com鼓魚到了最後關頭,否則還能有什麼其它意思呢?自從那一次,鼓魚給我送來父親約見我的字條,有多少事已在我們之間發生過了啊!鼓魚身上有神奇的魅力,他只要躺在我的小床上輕輕地說幾句話,幾十年的回憶的重擔就如霧一般消失了。回憶本身仍然存在,只是遠遠地拉開了距離,就像隔岸觀火。啊,那真是一些很好的瞬間!我心神不定地想著這些問題時,二哥已經止了哭,像螞蟥一樣將扁扁的身子貼在牆上,輕輕地說話。
我和二哥的會面導致了這樣的結果,是我怎麼也沒想到的。我傷心地低頭往家裡走,二哥在旁邊伴陪著我,他說他不放心讓我一個人回家。已是深夜,遠處的河流中有輪船在鳴汽笛,失眠的旅遊者在甲板上踱步。我們來到了狹窄的樓梯下,二哥一定要攙扶我。樓梯擠不下兩個人,我們緊緊地擦著牆和扶手,側身往上走。我在一級階梯上絆了一下,往前一栽,黑暗中只覺得二哥倒在了我身上。掙扎了好久,兩個人才重新站起來,這時樓梯間的燈忽然自動地亮了。在燈光下,二哥忽然怕得要命,用雙手擋住自己的面孔,說他不能陪我了,還說有的事他萬萬沒料到,太可怕,說著就矇著面下樓去了。
「那種事很平常。」他哼了一聲,用手把住門,一隻腳在裏面,一隻腳在外面。
「不,不!」我哭起來,「我幹不了這種事!啊,我怎麼落到了這種地步啊!我,一個寄生蟲,一個不甘消失的廢物,為了活命落到了這種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