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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鑿 十

開鑿

「你去把房門閂上。」
「我並沒有聽見你的呼喚,我撞上了你純屬偶然。」
「三弟,你過來,我要對你講述我這幾年生活的艱辛。」
「你自己看吧。」他乾巴巴地說。
「三弟,你一直在追蹤家裡的那些陳年舊事吧?」
「為什麼呢。」
「可是他的確是無所不知,他知道了你的舉動,對吧?」我說。
「我是個賊,可偷的全是些無用的東西啊。」他喃喃地說。
我照辦了,回到他身邊。他全身出著酸汗,襯衣的領子都濕透了。我讓他換一件內衣,他堅決不肯,眼珠警惕地盯著房門。在這個門窗關死的卧室里,空氣是十分稀薄的,這一點與我的房間很相似。稀薄的空氣於我的肺很相宜。
我走過去,將抽屜里的照片簿拿出來。
他朝我擺擺手,示意我出去,然後用被子蒙住頭啜泣起來。我走到門口,他又朝我喊:
「是父親交給你保存的?」
「還有一件事,你知道大哥為什麼從這套大房子里搬出去嗎?在他年輕時,這附近的房子不斷地倒塌。我們在睡夢中常聽見轟隆一響,早上跑出去一看,又有一棟房子變成了一片瓦礫堆。儘管家人都在房裡,大哥還是禁不住不停地發抖。有一天他對我說:『二弟,為什麼倒塌的那些房子里都沒有人呢?白天里那裡面都住著人,可是倒塌時連呼救的聲音都從未聽到,九九藏書莫非他們被埋到了很深的地底?我伏在瓦礫堆里聽過,什麼聲音也聽不到,真可怕。』他的目光發直,嘴唇發青。又堅持了好些天之後,他終於像貓一樣從家裡溜走了。母親說他從小性格脆弱,說實話,我也害怕,尤其在夜裡聽見那些巨響時,我很想爬到大哥床上去,可是他的床也是那麼窄,無法睡兩個人。我只好忍著,因為沒地方可去,我在外面沒有熟人,再說也沒法離開這個家。」
「我們最好先去請醫生來看看你的舊傷吧,萬一危及生命呢?」
「你已經看見了父親為我設計的床,這床和你的一模一樣,你也知道了我夜裡都幹些什麼,你還要問為什麼!大哥在家裡實際上是沒有床的,他睡的床是一張臨時的鋼絲床。現在你明白了吧?」
「好!」二哥打斷我的話,「我們倆的思維正在交叉。你是誰?是我的弟弟,從前我們各顧各,住在一個屋裡,睡在父親為我們製作的狹窄的小床上,我從來也沒感覺到你的存在,直到那天夜裡,在街口的拐角上,你聽見了我的呼喚,你衝破重重的阻礙向我走來了。」
「等一等!」他打斷我,「你把第三個抽屜里的東西拿出來。」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厭倦地瞪著天花板發獃。
「讓醫生看看那處舊傷吧。」
「二哥、二哥!你怎麼啦九*九*藏*書?」我在床邊跪下,用一隻手撫摸著他的額頭。
「我就是要——」
他的頭部在枕頭上扭動著,眼睛不安地四處環顧,後來他的目光停留在五屜櫃那裡。
我走過去打開門,將照相簿往廳屋裡一扔,發出「砰」地一聲悶響。
「我偷了他的!」二哥忽然尖叫起來,將上半身從床上撐起,「他把所有的東西全搬走了,對母親卻說是藏在家裡了,搞得母親東挖西挖!我就是要看看他是不是無所不知,才藏起了這本照相簿,這是他的歷史!」
那些照片里全是父親一個人,都有些發黃了,有的還起了霉,大大小小的竟有厚厚的一本。照片上的父親從青年時代一直排列到老,和我記憶中的不太一樣,但又說不出什麼地方不一樣。背景都是簡簡單單,一般總是站在家中,背後有幾個柜子或是一堵灰色的牆,也有幾張是在野外照的,但那背景都看不清楚,似乎是在湖邊,又似乎是在荒地里。在所有的照片里父親都是一種表情,即呆板地緊閉著嘴,目光空洞。我發覺父親從青年時代起背就有點駝,看著這些照片,我眼前就浮現出他在洞穴里弓著背照料蘭花的樣子。
「不要去管舊傷。有了傷口,我才可以安靜下來躺一會兒,不然的話,我又要去找母親了,你看見我總是像一匹奔命的狼。有了傷,母親就會躲在那read•99csw.com個門背後,而我閉上雙眼,進入久遠的回憶之中。所以你看,你一點也不要為我的傷擔心,我倒要為你——不說這個了。你不要內疚,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你看我就不內疚。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承受得了痛苦,你還會兜圈子似的和鼓魚那種人交往下去。你猜一猜媽媽在哪裡?她已經不在門背後了,此刻她正在假髮店裡,假髮店裡沒有窗戶,黑洞洞的,當中掛著一盞煤氣燈,顏色各異的假髮在燈光里栩栩如生。那個店是一個無人店,我和媽媽輪番去那裡買假髮,前些天我和她多年來第一次撞見了,你可以想見她心中的怒火,於是就發生了那件事。那是一件什麼事呢?那是一件和布傘有關的事。天下著毛毛雨,我打著紅把的布傘和小同學們一起回家。我走進屋裡,放下雨傘和書包。媽媽正仰著頭在院子里看雨,烏黑的頭髮被淋得透濕。我朝她奔過去。『傻瓜,你怎麼不早回來,你二姨來過了,我們坐在雨地里吃了西瓜。』她說,然後伸出一隻手摸了摸我的頭,嘻嘻一笑。她渾身散發出青豆的味兒,目光閃閃爍爍的。第二天,她領著我一道在院子里挖了個坑,埋起了一個錢包,那是我第一次學習藏東西。我告訴你那些事,你覺得很厭煩,還是覺得有點傷感?母親不在門背後,她坐在假髮店裡,她要在那種地方好好歇https://read.99csw.com一歇,因為家中的凌亂使她喘不過氣來。三弟,你早看出來了她是一個多麼愛虛榮的女人,頭髮早已沒有了,慾望還在與日俱增。不過這都是表面現象,夜裡的事你不知道,因為你沒有住在家裡。媽媽夜裡在哪裡?有好幾次,她差不多完全消失了,只有那頂棕色的假髮遺落在門口的台階上。三弟,我和你在我的房間里談論媽媽年輕時坐在雨地里吃西瓜的事,這有多麼怪。她這樣的女人,煩惱是征服不了她的,有誰能像她這樣永往直前呢?三弟,你也給我講一點什麼吧。」
「你不能就走,我害怕啊。我和你,從小都是孤孤單單,你看我的床也是這麼窄,從來躺不下兩個人。我們的床都是父親設計的,卻要一直在上面睡到死,因為我們習慣了這種床,也因為血液裏面的惰性,你想到這件事的時候不害怕嗎?這麼些年了,我和你一直在陷阱裏面啊。母親此刻在什麼地方呢?多麼奇怪啊,我覺得媽媽就躲在門背後。你不會走吧?」
「夜間我在街上遊盪,走過一根又一根的水泥電線杆……」
「三弟,你回來,回來呀!」
「正是這樣。」他說,「我煞費苦心了,那根本不是他的歷史,你能從那些照片上看出什麼來呢?他深謀遠慮,將一切痕迹都消除了。歷史?他根本沒有歷史!我收起這個又有什麼用呢?現在,你把它扔到房read.99csw•com間外面去!」他又痛苦地撐起來,用手指著房門,直瞪瞪地看著我。
「就因為他搬走了所有的東西啊。我沒想到他是這麼一個背信棄義的人,媽媽就是因為這個才刺了我一刀,她下手那麼狠!簡直像要我的命。我真痛啊,並不是腿傷痛,我身上有一處舊傷併發了。」
「你這樣認為,因為你不知道我在呼喚你,正如我不知道母親在呼喚我。她必定是呼喚過了的,那個時節,院子里栽了一排排的蘭花,開花的時候,媽媽坐在花叢里曬太陽,我從那邊走來,她就向我抱怨:『我心裏有很多小蟲子在涌動,你看看這些花,怎麼會是這個樣子?』我的心一沉,朝地里坐下去。這時父親從另一個方向朝我們走來,當他濃濃的影子停在我們腳邊時,他便站住不動了。『那不是你父親嗎?』媽媽說。她的聲音被風颳得七零八落的。我開始看太陽。後來我收回目光,看見那條濃黑的影子正一寸一寸地向後退去,而在那影子的盡頭,父親不見了。影子又停留了好幾秒鐘才縮到圍牆那邊去。『那絕不是你父親。』媽媽冷冷地說。」
「家裡只有你最愛父親,可是你們為什麼要一刀兩斷呢?」
我去看他時他告訴我,發炎的並不是腿上的傷,而是從前的舊傷。我問他舊傷在什麼地方,他就古怪地笑了起來,說問一問母親就知道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好,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