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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鑿 九

開鑿

「也許吧。我已經想不清這些問題了,我在這裏和你談話,心裏想的卻是他,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整天盼望他來叫我,他的事是那麼多,要洗衣服……」
自從在招山度過了那個夜晚之後,我覺得我快把父親忘了,要麼就是下意識地不去想他。所有那些與他的千絲萬縷的聯繫,現在以一種新的方式,通過幾個身邊的人繼續著。
「不要打擾他,他流血過多。」然後她關上門,悄無聲息了。
他正要走開去,我著急地抓住他的衣角。
二哥的呼吸變得均勻起來,他睡著了,一隻木片般的瘦手依然緊緊地捏著我的指頭。他的臉發黑,極瘦的身軀輕輕地抽搐著。我想起那天夜裡在街頭拐角的事,許多疑問同時在腦海里湧現出來。二哥的床上鋪設樸素、潔白,使人聯想起靈床,難怪他夜裡無法入睡。這種情況究竟有多少年了呢?我真是個白痴,竟然提出讓他分開單過,可見我在這個家裡白呆了十多年,什麼都不明白。多少個不眠之夜之後,又受了傷,現在他終於入睡https://read•99csw•com了。漿得很硬的白被子硌著他的下巴。
「好,我要了解的就是這個。來,我給你一樣東西。」她鬆開拳頭,巴掌上躺著一把小小的水果刀。「下次他要是逼急了,你就把這個東西插|進他的胸膛。」
「要下雨了。」他手搭涼棚,擔憂地打量著頭頂的天空。「你托我的事就要有消息了。」
「媽媽,並沒有那麼嚴重,我們,我和鼓魚,相處得是不錯的。雖然幾天前他說過他不愛我,這也沒什麼太大的關係,就說你和二哥吧,不也相處到了今天嗎?」
「談?談什麼?」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起來,說:「我要回去洗衣服了。」
「也可能託過,也可能沒有,我不過隨便說說罷了。」他的臉一下子顯出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稱的衰老,目光也暗淡了。
「我不要緊的,可是媽媽為什麼要傷害你呢?我還親眼看見她把玻璃碴倒在你的枕頭上,今天的事,你是因為我才受傷的啊。」
「二哥夜裡睡得好嗎?」
「這九九藏書都是你父親的錯。誰使他變成了這個樣子?高傲,冷漠,把一切都藏起來,包括那把小小的指甲鉗。房子里雖然關著窗,燈卻是亮的,哼!今天我們不談你二哥了。我要和你談談你樓上那傢伙的事,他使你吃盡了苦頭吧?」
「白痴!」她怒吼道,一把取下頭頂的假髮朝我摔過來。
「他卻要你的命!你這不中用的東西,真把我氣死了,你說說看,他是不是要你的命?」
母親卻什麼都沒忘記。每次到她那裡,指甲鉗是她必定要提到的事,當然她已不去尋找了,可還抱著希望。她與二哥的關係在繼續惡化著,有一回她當我的面將玻璃碴子撒在二哥的枕頭上,說是要「好好懲罰一下這小子」。當時我又試探性地說起讓二哥搬出去獨住的事,因為這于雙方都會好。我這樣說了之後,她的臉變得鐵青。她告訴我二哥已藏起了父親留下的所有東西,包括那把指甲鉗,要是他搬走了,這些東西就不會有著落了,所以她永遠不會讓他搬走的,這樣的話,「反read•99csw•com正那些東西都會在家裡」,總有一天會出來。
「父親那邊有什麼消息嗎?」
「唉,你這條蟲。」母親長嘆一聲,將水果刀往地上一擲。「你殺不了人,可是他卻要殺你,因為他是知情人,他的計劃是那麼周密,他等了十多年了。」
「媽媽這不是強人所難嗎?我一點都不恨他,倒有點,怎麼說呢,依戀他。」
「想起來了,完全想起來了,我是託付過你那件事,你和我談談吧。」
當母親將那頂灰色的假髮戴上她的禿頭時,我又忍不住開口問她:
「他?我怎麼知道?門關得死死的,連窗子都關緊。夜裡我醒來,走到院子里,看著他房裡關得死死的那些窗子,不由得十分恨他。他要防備誰,這是不言而喻的。你父親把他慣壞了,到後來卻又一腳踢開他。」
我把他攙到他床上,他緊緊地捏著我的手,輕輕地說:
「誰啊?」
二哥開始發燒。醫生為他清洗、包紮了傷口,又打了消炎的針。
她禿著頭站在那裡發抖,我驚駭地矇著臉向外跑。有人攔住了我https://read.99csw.com,我發瘋般甩開他,衝到了街上。那個攔住我的人是二哥,在那個家裡,可怕的一幕又要展開了。我雖死死地捂住耳朵,還是聽到了凄厲的嚎叫。我又往回跑,進了大門,就看見二哥像木偶一樣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里,他看了看周圍,慢慢地倚牆跪下去,開始哭。鮮血染紅了他的淺色褲腿,他的大腿那裡在流血。房門被用力一關。
「二哥,二哥,我扶你上醫院去吧,多麼危險啊。」我朝他彎下身。
我看著母親的眼睛,默默地點了點頭。
「不用去,我不會死的,你看血已經不流了。其實值得擔心的不是我,你還不明白呀?唉,她給你水果刀,你為什麼不要呢?媽媽說得對,你真是糊裡糊塗,今後你怎麼辦啊。」他憐憫地看著我。
「你不要可憐我了,這一點用處都沒有,還是擔心你自己吧。好,我可以走了,現在你把我扶回去吧。」
「還會有誰?你心裏想的那個人嘛。他肯定要讓你完蛋。想想看,誰敢去招惹他啊。」
我臉色蒼白地走在街上,迎面碰見鼓魚。鼓魚換九_九_藏_書了一身深綠色的衣服,臉上不似從前那麼光鮮了,透出一股疲憊的味道。他一邊走一邊想心思,弓著背,雙臂擺動的幅度很小,他的鞋子上沾滿了新鮮的黃泥。他看見我,顯出窘迫的樣子,而我垂下了眼睛。
「為什麼你和媽媽都要為我擔心?莫非我真的是個白痴?如果你們真是為我操心,為什麼又不能把底細透露給我呢?你,你們,全知道底細,只有我一人蒙在鼓裡。媽媽卻要我去殺人——在不明白底細的情況下。我厭倦!厭倦得要死!」我大吼起來。
「看著我,三弟,我真為你害怕呀,你離不開他了,對吧?」
房門微微開了一點,母親的上半身探進來,她已經重新化過了妝,戴上了假髮,她用食指豎在鮮紅的嘴唇前說:
「我託過你什麼事嗎?」
「媽媽,你怎麼一點也不理解二哥呢?」
「噓!小聲點,媽媽在那邊呢。剛才那一刺,一直刺到了我的骨頭上,媽媽真是有力氣啊。現在我頭暈,你能不能不說話呢?」他閉上了發黑的眼皮。
他的嘴唇發灰,目光暗淡,手背上有根青筋猛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