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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鑿 八

開鑿

我顫抖著將沾了雞屎的褲子脫下來,又脫了外衣,躺到被子里去,蒙上頭。
我忽然覺得這場景很好笑,雖然拚命忍住,還是笑了出來。二哥立刻止住了哭,抬起頭來,他的表情在路燈下既嚴肅又迷惑。
他在我胸口上用力躍動了幾下,就開始做划船的動作。他的雙臂每劃一下,身子就往後一仰,用力碾壓著我。
因為我站在他面前,他越哭越凶,索性蹲到地上不起來了。我撫摸著他那骨瘦如柴的背,有點感到噁心,因為一股濃濃的酸汗味正從他頸窩裡透出來。當我縮回我的手時,他就用力捶打我的雙腿,責備我沒有同情心,於是我只好繼續撫摸他。我們倆在這樣的深夜,站在這種地方,活像兩個傻瓜。二哥卻不顧這一切,只一味地宣洩。我覺得他不僅僅是單純的宣洩,裏面還很有做戲的成分。可是他為什麼如此厲害地耗費了自己的精力,變成了這些木片呢?從前他可是又強壯又傲慢啊。
他還在被子上摸索,他的手隔著被子給我一種奇異的感覺,就像一條響尾蛇,時而在我胸口的位置上,時而又溜到我的腳部,簌簌作響,使我心驚肉跳。他為什麼還不走呢?現在是我最不需要他的時候,他卻像忠誠的衛士一樣守候在這裏,他打算幹什麼?我多麼想睡覺啊。
鼓魚好像根本沒聽見我的建議,伸出他那冰涼、柔軟的手撫摸著我的前額,將他蒼白的面孔朝著黎明的、微弱的光線。
「我的末日快來了,我找不到她——我怎麼也找不到她啊。昨天夜裡熄了燈以後,我像往常一樣緊張焦急,我在自己卧房裡高聲呼叫:『媽媽在嗎?』母親在她的房裡輕輕答應著。我有點放九-九-藏-書心了,就睡下。可是一會兒我又醒了,喊道:『媽媽在嗎?』媽媽仍然輕輕地答應著,不安卻懾住了我,我穿好衣服走到廳屋裡,看見母親房裡燈亮著,房門大開,她根本不在裏面!她又欺騙了我。」
「你在笑嗎?」
他的一隻手向被窩裡伸過來,放在我的胸口上,冷冰冰的,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他匆匆地跑出房間,下了樓,樓下有模糊的雞叫聲傳來。淚水源源不斷地從眼裡流出來,弄濕了枕頭,我抽抽搭搭的,最後終於睡著了。
「你會恢復的,你看,外面出太陽了,這不是一種轉變嗎?又是一天了,多麼奇妙啊,不要吝惜你的氣力,你是一個留不住東西的人,你身上的一切都會逐漸散落在空氣中。」
「為什麼我就不能陪你去家裡呢?我已經在外面遊盪了一夜了,我覺得我有必要陪你去家裡,你這麼瘦,那邊屋子裡那麼空,那麼黑,就像是某種凶兆。」
他又在我身上躍動了幾下,我的全身都麻木了。
「干、幹什麼?」
「你對我的感覺不是固定不變的。」他看著我的眼睛說。
「你的小床是一隻船。」我聽見鼓魚唱歌一般的聲音。「這件事過去多久了?那一天,你父親約了你去,後來又取消了約會,你心裏疑慮重重。有很多人睡在各式各樣的床上,可是他們的床不是船,只是一些各式各樣的礁石,當海浪到來時,我就開始冥想。從前我也有一隻你這樣的床,搬家時留在原地了,所以我總愛在你床上躺一躺,舊夢重溫嘛。魚兒靠近船隻,就像這樣——」
「菊媽媽!」我尖叫起來,只覺得一陣頭暈,眼前黑黑的。
「那麼https://read.99csw.com扶我起來吧!」我使出最後一點力氣喊道。
「這樣就沒人發現我們呀,你這傻瓜。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除了你,誰也不能發現我的秘密,然後再由你去把今夜的事告訴別人。我、我知道你是一個多嘴的傢伙,你是忍、忍不住、住的。啊,我呼吸有點困難了,媽媽知道了我今夜的事之後會怎樣想呢?你、你是一定會將整個過程告訴她的,對吧?你一定會。這會兒沒、沒有人了,已是深夜,你聽,媽媽在說話,她所在的地方還有貓叫,我倆一塊站起來吧,一——二——好!」
「你真是貪心啊,你的事簡直是沒完沒了。」他一邊說一邊從我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了門,然後將我從地上拖起來,往房裡走了幾步,往床邊一扔。
不久后的一天夜裡,我在外面遊盪。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幹了。我在長街的拐角上,售貨亭的陰影里看見了二哥。風很大,他穿得很單薄,細瘦的身子像一些連綴在一起的木片。他的臉始終埋在手臂里,所以看不見,他似乎在用手臂遮擋路燈那微弱的光芒。我走到近前,才聽見他在哭泣。我想不通,一個從前如此冷漠、自負的人,怎麼會在短短的時間里迅速地就垮掉了。原來的二哥已經不存在了,只留下了令人傷感的一堆木片。我看著他,不敢立刻走過去。我猶豫的時候,二哥早就看見了我,一邊哭一邊責備我為什麼不馬上過來安慰他,因為他遭到了致命的打擊,惟有血緣關係能給他以某種慰藉。
「我要死了。」我艱難地動著嘴唇說出來。
「你這是為什麼?」我不解地問。
他擺擺手下樓去了。
我沒法入睡九_九_藏_書,因為鼓魚索性坐到我胸口上來了。他的兩條長腿分開,整個騎在我身上,使我不能順暢地呼吸。
「我實在放心不下啊,今夜,那屋子裡會發生什麼事呢?」我嘆了口氣。
「你這種模樣,叫我怎麼能不關心你呢?」鼓魚滿面愁容地說,「我真想和你一塊兒躺下來,可是我又怕弄髒了我的衣服,我每天都要自己洗衣服。」
我愁苦地點了點頭。
「我怎麼能躺在這裏呢?」他的口氣充滿了茫然,「這樣一個地方,對我太不合適了。那麼,我只好走了,此地不能久留。雖然我今天並沒有很多事要干,可總不能老站在骯髒潮濕的樓道里吧,再說我的肺部也不是太好。要是我老站在此地,說不定會忍不住和你一道躺下,那樣的話就得洗衣服,我可不願把時間全花在洗衣服上面。那麼,再見!」
他把我的瞌睡攪得一點都沒有了,自己卻溜之大吉,我心裏充滿了對他的怨恨。我的體力全部喪失了,我一寸一寸地挪動我的身體,向我的房門靠近。我這種努力大約持續了半個小時,終於到達了我的家門口,可是我沒有力氣站起來開門,更糟糕的是,門口有攤雞屎,我剛才挪動身體時,大腿正好壓在雞屎上,所以我的褲子那裡臭氣熏天。
「當我離得遠遠的時候,你對我有種溫柔的眷念,那種時候你特別自作多情。」
「我必須馬上走。我和你站在這街當中,雖是半夜,也有被人撞見的可能。現在,你走你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好,再見!」他加快腳步消失在黑暗中。
他還是沒有聽見我的要求,他的眉毛擰得緊緊的,那面孔和典型的高中生沒什麼兩樣。
他的聲音開始發抖https://read.99csw.com,眼珠睜得老大。我害怕了,不由得伸出一隻手去扶住他,我覺得他就要跌倒了。我一扶他,他就順勢將整個身體往我這邊一倒,於是我們倆都跌倒在地。開始我還想爬起來,可是他死死地壓住我的腿,摟住我的脖子,使我沒法動彈。我發現他雖然全身又瘦又薄,力氣卻不小。我們就這樣抱成一堆在牆跟躺了一會兒,二哥雖停止了哭泣,聲音還是抖得厲害,他不能連貫地說話,他那單薄的胸膛像蜂窩一樣嗡嗡作響。我向他抱怨說,我這樣躺著真太不舒服了,我們倆都要感冒的。
我連點頭的力氣也沒有了,於是閉上眼睛。他的手退出去了,改為在被子上面摸索著。我雖好奇,還是打不開眼睛。
他泣不成聲了,還扯自己的頭髮,將鼻涕擦到我的褲腿上。可是忽然,他止住了哭,猛地站起來緊貼牆壁,我也隨他貼到牆壁上。
「能有什麼好處呢?」
天快亮時我才回到我的住處,我渾身疲乏不堪,在昏暗的樓道里摔倒了。我倒下去之後,就一動也不願意動了。我睡在那裡,左邊的臉頰感到有股冷風吹過來,於是用力睜開左眼一看,看見一個人的腿,還有一雙舊皮鞋。我打算繼續睡,然而他向我彎下了腰,我感到了熟悉的氣息,於是將另外一隻眼也睜開了。
「三弟,三弟!我根本不愛你,這是為什麼呢?」
我們站好后,二哥就不再理我,垂著頭,徑直往回家的路上走。我很不放心,就挨著他走。看著他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心裏有點可憐他,就悄悄地去挽他的手,不料他觸了電似的跳開去,結結巴巴地說:
兩滴冰冷的眼淚滾到我的臉頰,然後又流到耳朵根那兒。我再也不想睜開read.99csw.com眼了。我聽見他在我耳邊急促地說:
「可、可是這也有它的好處,你、你沒體會到嗎?」他那鉗子一樣的指頭揪了揪我的屁股。
一會兒,果然有談話聲由遠而近,是兩個男人,似乎在談論有關稅收的事,他們的聲音在風中忽高忽低,漸漸遠去了。接著又開來一輛摩托車,也呼嘯著遠去了。
「那麼痛苦呢?難道你以為我不痛苦?在這種情形之下,你怎麼還好意思笑得出來?」
「你費了這麼大的力氣,卻只有我一個人在旁邊觀看,你太重視我了,我就是想起這事覺得好笑。」
「那邊有人過來了,你難道沒有發覺嗎?」他小聲回答。他的冰冷的指頭鼓勵地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出聲。
「你不可以老和我在一處,這是註定了的,我們必須在這裏分手。」他站住了。
「我多麼想和你一塊兒躺下來啊。」他又說,「和你,我朝思暮想的人。我絕對不能弄髒我的衣服,剛才我已經告訴過你理由了。你為什麼要倒在這樣一個地方呢?這裏又臟又潮濕,你的衣服算完了,你向來就是這麼任性。」
樓梯上響起了腳步。來人不是菊媽媽,卻是鼓魚,他又朝我蹲下來。
「什麼?」他停了下來,向我的臉湊過來,「你不會死的,三弟,因為父親還會和你有約會。天哪,你是多麼溫和啊。你真的會死?」
「我要死了。昨天夜裡的事耗盡了我的氣力。」
二哥又蹲了下來,繼續先前的哭泣,還邊哭邊訴。
「但是我的確一丁點兒力氣都沒有了,在經歷了那樣一個夜晚之後——你無法想象——我耗盡了自己的一切。你能不能扶我起來,和我一起到我房裡去呢?」我費力地說。
他直起腰來,一隻手撐在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