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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鑿 十四

開鑿

十四

「他會不知道嗎?天天在一個屋裡嘛。我們並沒有有意瞞你,只是你生著眼睛,卻不願好好看這個世界,你總是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她忽然住了口。
「沒有,我這是第一次聽說。我好像什麼全不明白了。」我獃獃地注視著天花板。
「可是現在,我想出去走一走,這屋裡,這屋裡多麼黑啊。」
我坐在她家那張小方凳上,菊媽媽和我並排坐下去,拿過我的手。
那個人是誰呢?他的聲音那麼熟,有種特殊的韻味,然而菊媽媽聽不見他的聲音。是的,他的講話中還夾雜了嘆息呢。當然他不是二哥,也不是鼓魚,菊媽媽沒必要說謊。我關上窗戶,這時又聽到了一聲深長的嘆息,莫非是我的想象?
鼓魚「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心裏的石頭這才落了地。我繼續哀求下去:
我立刻在床邊跪了下來,用我的頭磕著床沿乞求道:
「鼓魚!你躲到哪兒去了?院子里的草全發芽了,你不到這裏來曬太陽嗎?」
「你叫誰?」菊媽媽詫異地抬頭看我。
「雞也不養了,因為鼓魚不想和我一塊幹了,最近他有自輕自賤的傾向。告訴你一件事,今天早上我想劈一塊柴,柴刀一挨它,它就裂開粉碎了,我真吃驚!所以我就一直在自言自語,我面朝太陽說出那些話,就像是與誰較勁似的。這個時候我看見了你,原來你在偷聽,你的興緻真高。」
我賭氣地脫了衣,他側身給我讓出了位置,我也側身鑽進了被窩,我們背對背躺著。一會兒他就坐了起來,然後朝我的背側轉過來躺下了。我有點緊張,全身繃緊。但是他躺在那裡並沒有動,只是說起話來。
我們家的廚房旁邊有一間小雜屋,那裡面堆放著各種舊報紙。當我進去時,我看見雜屋的門打開了,母親和鼓魚站在門口與裏面的一個人說話,那人無疑是父親了。我不聲不響地走到門口,站在他們兩人當中。父親若無其事地坐在那裡,正在編一個花籃,雜屋裡到處是一堆一堆的舊貨,父親編花籃的竹篾片也滿地扔著。
我神情狼狽地從地上爬起,拍掉身上的灰,重新擠到床上去。我在心裏默默祈求著他不要再將我擠下去。我聽見有人在敲門。門並未關,那人也不推門,一個勁地敲。我已在床邊佔好了位置,鼓魚也不再翻身,所以我比較舒服點了,於是我就不想去開門。門外那人敲了好久,就叫了起來,原來是我的母親在門外!
我像老人一樣邁著僵硬的步子回家。很多以前的熟人從我旁邊走過去,但是他們都不認得我了,他們用飄忽的目光看我一眼,然後移開了視線。我回過頭,看見菊媽媽還站在那裡數那些車輛,她的意志堅定不移,表情很嚴肅。也許她覺得那些車輛全是在她的調遣之下行駛,船長們正向她揮手致意;也許她只是把要做的事做到底,以此來打發時光。而我,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能學會把我的注意力轉移到我不習慣的事情上去呢?那種高超的技巧在遙遠的上空向我招手,但是我不願努力去學,我太懶散了,什麼也學不成,我的目光因此總是飄移不定——而我抱怨說是因為風裡有沙子——我天生不具備菊媽媽的眼力,那種穿透力很強的眼力。我看到一個人在前方走,邁著彈性的步伐,我立刻就自慚形穢起來,把腳步放得很慢,想儘快與他拉開距離,直到他消失在一家商店裡。這種情形發生得越來越頻繁了。當我站在拐角上時,我覺得那些旋風般的車輛簡直要把我撞碎。
「這種年頭,上哪裡去找那種商品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菊媽媽似乎顧不到他了,他們兩人現在是各干各的,偶爾才湊到一起,菊媽媽只有在想找人訴說時才把他叫去,可是他又怎麼代替得了我呢?所以她馬上又對他失望了。」
「我不數,我根本看不見這些車輛,它們像旋風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怎麼要佔這麼多地方呢?你就不能變read.99csw.com薄一點嗎?」他一邊咕嚕一邊又動了幾下。
「你二哥?不!我房裡一個人也沒有,你胡說些什麼呀。」她將門打開,做手勢要我下來看。「我不過是自言自語,原來你在上面偷聽。」
「最近有什麼新情況?」母親突然在房裡說話了,聲音裡帶著厭煩。
「二哥也知道啊?」我還不甘心地問。
「難道這不是必然的事嗎?」
「你媽媽呀,從前待我就像親生母親一樣。那時屋前有個南瓜棚,你母親的眼力還很好,每天坐在棚下綉一朵菊花,那朵菊花很大,她綉了好多年啊。當我放學跑回來的時候,她就離開棚子,拍幾下我的肩頭,讓我看自己投在地下的影子,我們的影子於是在交錯的南瓜葉子間移動。這種遊戲我們一直做下去。我離開她后,總為那種虛幻感苦惱不堪。比如坐在屋頂,太陽照著,我卻沒有影子。我思考了十幾年,至今不能確定她是怎樣的人。你對我說了那些假髮的事,我覺得非常神秘。你猜得出我為什麼現在總不與她見面嗎?」
「原來你在戲弄我!」我氣哼哼地坐起來,「我要下去了,這個床太窄,躺不下兩個人,你獃著吧!我是一個誠懇的人,天生不會裝假,莫非像我這樣一個人,就不允許有一些獨立的意志嗎?」
那個說話的聲音不是鼓魚,但是那聲音十分耳熟,也許耳熟的不是那聲音,而是說話的語氣,想到這裏,我就伸出頭朝下面大喊:
現在菊媽媽每天都到街的拐角那裡去,好幾次我都看到她在那裡數那些車輛。她與鼓魚之間的那種親密關係似乎是結束了。鼓魚現在很少下樓,再也沒上她家裡去過了。他仍然在我頭頂用沉重的腳步踱來踱去。
他步子飄忽地朝母親家走去,在那張棕色的木門前面站住了。他竟然到這裏來了,是多年前就定下的約會,還是某種意想不到的轉折呢?我多麼想和他一道進去啊,可是我忍住了,像中了魔似的忍住了。我繞到母親的窗檯下去偷聽房裡的談話。
屋裡有個聲音微弱地飄出來:
她站起來,開始用食指點著駛過來的車輛,口裡說:「1、2、3、4……」
我頹然倒在廳屋裡的圍椅上,陷入痛苦的思索之中。
「三弟,你是不是看到了你二哥的例子,想掙脫這個家?那是痴心妄想!你不要聽人挑唆,輕易地抱幻想。你不開門,我同樣看得見你的模樣!」
「菊媽媽對他還滿意吧?」
可是母親聽不見,一點也聽不見,她還在叫:
「好呀,說出來!你的心思我最清楚了,和我劈那塊柴的情形一模一樣。你願意和我去一個地方嗎?」
「你太不努力了。」
「鼓魚!鼓魚!你怎麼能這樣啊!我受了重傷!」我痛哭失聲。
「你沒有聽到雞叫嗎?仔細凝神聽,滿耳都是雞叫啊!從前我在陽光里切雞食,一不小心切到手上,將一盆子食都染紅了。」她誇張地伸著雙臂。
「你應該早就料到他對你的看法了。」
「不生氣。」
七月里,我偶然在樓梯那裡看見他,著實大吃了一驚。他全身邋裡邋遢,頭髮留得老長,那張臉也不再是娃娃臉,而是一張精神萎靡的中年人的臉。他邊走邊想心事,沒有看見我,我悄悄地跟在他後面。
當我要入睡的時候,就有連綿的灰色瓦屋頂在眼前展現。似乎是多年前,鼓魚坐在一間房的屋頂上,用一根樹棍撥弄屋頂的那些瓦松和大樹上落下的枯葉,他的手的動作很不耐煩,他是多麼盼望看見自己的影子啊,而我,為了他心底的這個願望焦急不安。母親在那間房裡推開窗,滿臉倦容,伸出頭去叫喚他:
我醒來時,鼓魚就成了冷漠而不可接近的了。我想,也許十多年以前我就和他認識,情況會要好得多。時光使一切都變得晦暗而空虛了。再過些時候,謎就不再成為謎,因為永遠不會有答案了。謎只是種設想而已。這種情況正如有一天我站在樓梯上九九藏書,從樓道的窗口向外看去,然後大聲說:「今天刮的是北風嗎?」我縮回脖子,揉著被吹冷了的左臉,立刻就忘記了自己的舉動。眼淚是件討厭的東西,除了母親,我們竟然都會在黑暗中哭泣,忍也忍不住,就像一群鼻涕蟲,從眼裡分泌出那些粘乎乎的東西。母親不會哭,我從未見到她哭過,她的臉上敷了那麼厚的粉,讓眼淚弄濕了會是怎麼一副樣子呢?最近一段她對假髮的佩戴有點馬虎,是不是從心理上發生了某種變化呢?
「躺下就躺下。」
我開始哼哼地呻|吟,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因為躺在水泥地上確實太難受了。我想,既然他躺在那裡,又沒睡著,那麼他總會注意到我的窘境,還有我的痛苦,即算他沒有同情心,把一個受傷的人扶到他自己的床上也不是什麼費力的事吧。也許在他心目中,我和他並沒有交情,可這件事用不著交情。他不是睡了我的床嗎?幫點小忙也是應該的吧。背上的疼痛越來越加劇,我哼得更響了。也許我的聲音里有責備的味道;也許這味道惹惱了他;也許他聽都沒聽到,一味地在想自己的心思。他不耐煩地翻了幾個身,然後坐了起來,穿上衣服就朝外走,我看見他動作機械,目光直勾勾的,有點像夢遊人。
母親最後這句話如同電擊一樣,使我全身麻痹了,我一動不動地靠在牆壁上,過了好久,腦子裡才漸漸清醒過來。「陰謀家。」我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
我一邊穿衣服一邊看他,我看見他的臉迅速地陰沉下來,然後他眼裡盈滿了眼淚,轉過身去面向牆壁。
「因為我失去我的影子了啊。這使我們彼此間感到很噁心,她心裏很明白這一點。」
父親對我的大喊大叫的反應是更加羞愧地低下頭,一動不動,也不哭了,坐在那裡像是睡著了似的。
我將我的手機械地放進他冰冷的掌心裏,我一點衝動都沒有,像做夢似的看著他,我看見他滿意地笑了,他開始把我的手舉到他的眼前去細瞧,好像有什麼東西寫在我的掌心似的。接著他又朝我的手掌心哈氣,這時我就感到不舒服了。我想抽回我的手。我想到原先我那麼盼望這一刻,現在到來了,卻又不高興。從鼓魚口裡呼出來的不是氣,而是一些粘液,同時他整個人也顯得有些骯髒了,他的喉嚨里有痰在呼嚕作響,我甚至還看見他眼角有一粒眼屎。我猛地一抽手站了起來,屈攏手指,只覺得掌心裏滑滑溜溜的,像是一些鼻涕。
這時鼓魚用毯子把我們兩個蒙在裏面,外面的叫喊就聽不清了。鼓魚和我親密起來。
「媽媽,門沒閂,你進來吧!」我竭盡全力叫喊,一隻手拍打著床沿。
「三弟,你這忘恩負義的畜牲!你明明在裡頭,卻不開門!」母親在門外高聲叫罵。
我覺得自己全身都癱軟了,我滾到了地下,再一次扭傷了自己的腰,因而一動也不能動了。我用祈求的眼光看著鼓魚,盼望他將我抬到床上去,可是他躺在那裡想心事,一點也不在乎我睡在地上。我對他很不滿,他使我得罪了母親,扭傷了自己的腰,可他全不當一回事。我早就領教過他的冷酷,現在又一次成了他的犧牲品。怪誰呢?只有怪自己。
這時我才發覺,和他躺在一起其實是一件很難受的事,他完全不知道顧及別人,他想動就動,想翻身就翻身,我當然只好成了他的犧牲品。我像一堵牆一樣全身綳得筆直,側立在床沿,就像雜技演員似的。有一回我掉了下去,把腰都扭傷了。我掉下去時,鼓魚趴到床邊看了看,很不高興,責備我說:
這時我看見鼓魚正橫蠻地從父親手中奪過那隻花籃,扔到地上用腳去踩,父親遲鈍地轉過背來看著他,雙肩抖動著,像是在哭,卻又沒有聲音。鼓魚毫不動心地將花籃踩爛了,雙臂交叉站在那裡。父親羞愧地低下了頭。
「三弟今天情緒很不好。」鼓魚冷冷地說,「幻覺控制了他。read.99csw.com
他怔了一怔,似乎停留了一秒鐘,還是出了門。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我聽見他在下樓。我眼前一黑,完全絕望了。他又一次拋下了我。實際上,他並不是拋下我,他只是沒有感覺,永遠不會有。
我很久以來就把父親拋之腦後了。我想,如果他是可以被我輕易忘掉的人,那是否原先我和他的種種關係都是我的設想呢?在母親、二哥和鼓魚身上,我處處看到他,可就是很少再想到他目前的處境,也不再產生去看他的念頭。也許在招山度過的那一夜在我心靈上留下了陰影,從此遺忘的願望就佔了上風吧,招山的月夜真是不堪回首啊。鼓魚又到我這裏來過一次,他告訴我這樣一件事:由於洞穴里的潮濕,父親的腿日益僵硬,而終於不便行走了。他坐在黑暗中,終日用兩塊鵝卵石擊打著,碰出陣陣火花以解悶。當鼓魚謹慎地向他提出回家的事時,他就罵起家人來,他罵母親是「眼鏡蛇」,大哥二哥是「蝎子」,說到我,則稱之為「無以名狀」,因為我是他們之中最壞的,當時他出走大半就因為我。鼓魚說到這裏就嘻嘻地笑起來,躺到我的床上去。
「你是個胸懷極其寬廣的人,這麼久了,你還沒有遺棄我,你真有耐心啊。我每天早上醒來就問自己:『鼓魚今天會不會走呢?』可是你沒走,你還住在我頭頂,你甚至還下來睡在我的小床上,這樣的幸福可不是天天有的。我剛才一時得意忘形,就踐踏起你來,我真令人噁心!鼓魚!鼓魚!你讓一讓吧!我只要很少一點點地方就夠了,我要安分守己地躺在這裏,和你重溫一些好夢,和你訴說一些我心裏的飄渺的事。」
敲門聲停止了,母親沉重的腳步開始下樓。
「你是問三弟吧,我看他好得很,每天夜裡出去遊盪,好像習慣了。」鼓魚以譏誚的口氣說。
我一直躺到傍晚腰部才稍稍鬆動一點。當我掙扎著爬上床時,全身冷汗滾滾,腰裡痛得就像刀割。
我正想起來開門,鼓魚摟住了我的脖子不讓我走。
「菊媽媽,我該怎麼辦啊。我站在這個角上,我在這裏經歷了一些事,都是我所不願意的。你可以看清這些賓士的車輛,因為在你眼裡,它們是黑色的船隻,而在我眼裡,它們是旋風,我不應該到這裏來,我來這裏幹什麼呢?風這樣大,我眼裡要進沙子了。如果我回去,你不生氣吧?」
我木然地點點頭,似乎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
「我們到後面去看看他,好嗎?」
「你母親的匕首是傷不了我的,你那麼害怕,實在是一樁大錯誤啊,很多人都自以為傷害過我,把自己搞得很緊張,要是讓他們知道實情,他們就不會那麼想了。我把他們惹得生起氣來,然後他們就來攻擊我,結果卻是誰也想不到的。」
「依你看,他已經想出辦法來了?」
「我知道,可是誰能控制一切呢?」他喘著氣回答,「誰也不能,即使有過人的精力也是徒勞啊。」
鼓魚動了一下,稍微挪過去了一點點,仍然面對著牆。
「二哥在你房裡嗎?」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沒有認出我,用雙手蒙住了臉。
也許過去有那麼一個夜晚,周圍的房屋悄悄倒塌了幾間,而我在房裡安睡,我的上面是鼓魚,下面是菊媽媽,他倆都在自己房裡熬夜,揉著發紅的雙眼,靜靜地聆聽著。多少年了,我一直這樣安睡,而他們,密切地監視著周圍的變化。二哥的卧室里陰慘慘的,月光撒在白得耀眼的鋪蓋上,多年來他一直在外遊盪,他忍受不了房屋倒塌的巨響,所以他總在哭,否則他便會發狂。可是這隻是設想。
「那是因為你沒有轉移你的注意力。好孩子,來,和我一起數:1、2、3、4!」
「也許吧,可我為什麼這麼心神不定呢?」
「菊媽媽!我覺得我要發狂了!啊!」我喊道。
「鼓魚!鼓魚!我真的不是想惹你生氣啊!像我這樣一個人,年紀已經不小了https://read•99csw.com,昏頭昏腦地過了這麼多年,忽然提出什麼獨立意志,我的確是在吹牛呢。請你理解我吧,我有些小小的嗜好,有些個放任自己,時常說些大話,你犯不著為這個生氣,一點也犯不著。你這就讓一讓,給我讓出點地方來,我要繼續和你躺在這個床上,這個床並不窄,我剛才是發昏了,這個床其實寬得很,只要我擺正了位置,我們倆躺在上面綽綽有餘,因為這是父親設計的,當時他就考慮到了這一點,他是個深謀遠慮的人,我只是他操縱的木偶,這個木偶有時還愛吹吹牛,吹得天花亂墜,因為這使他舒服……」
「你的床,也許可以躺下兩個人呢,只要側著身子就行了。」他嘻嘻地笑著。
「鼓魚!鼓魚!母親完全是為了我啊!」
我把我的頭從毯子裏面擠出去,聲嘶力竭地喊道:
「父親!父親!你怎麼啦!你怎麼啦!」我還在喊叫。
「這就對了,你躺下嗎?很久以來你就盼望這一天啊。」
菊媽媽牽著我的手不放,我們到了街拐角,那是我和二哥曾經呆過的地方。她為什麼要到這裏來呢?白天里車來車往,這地方嘈雜得要命,簡直呆不下去。菊媽媽瞥了我一眼,自己首先面朝牆蹲了下去,我也只好隨她蹲下。在外人看來,我們倆就像在牆跟觀察螞蟻似的。各種車輛在我們身後狂叫,小販們也在吆喝,菊媽媽用雙手捧著臉頰,目光空洞地瞪著面前的圍牆。蹲了一會兒,我的腿酸了,就站起來伸伸腿。看看菊媽媽,還是一動不動。
「你以為你不開門,我就拿你沒辦法了?你不要忘記,這麼些年你都在我的掌心裏,你躲到哪裡去?即使你與那姦細攪在一起,結局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父親一動不動地低著頭,也許他真是睡著了。鼓魚正在將他那些竹篾片掃到外面去,滿臉的陰雲。
那天我起床時,腰部的隱痛又加劇了。我聽見鼓魚在頭頂走動,腳步很重,很拖沓,他必定心事重重吧。從窗口看下去,可以看見菊媽媽後院里那些空空的雞籠子,那裡一派凄涼景象,遍地的麻雀在啄食雞槽里的糠。不養雞,菊媽媽整天幹些什麼呢?
「那麼我就不走。」
「一個月前你可不是這樣說的啊,你從這裏逃出去,情況會有所改善嗎?你還是那樣拿不定主意嗎?三弟,你就像一條變色龍,我簡直不認識你了。」
「二哥!二哥!」
我把母親關在門外,只因為我自己的秘密的需要。這需要給我帶來了什麼呢?只是肉體的痛苦。在我和鼓魚之間有一場看不見的殘殺,這就是母親交給我那把匕首的原因吧。也許她是要保護我,也許她是要使我陷得更深,我怎麼猜得出她的用意呢?多少年了,她那些曖昧的話的真正含義,我一次也沒猜中過。說不定我將她關在門外正是她所盼望的呢,門沒閂,她明明可以推門進來,像以往那樣。
我差點掉到了床下,僅用一隻手死死撐住。
「這個地方,夜裡來的時候感覺完全不同。」我大聲說道。
「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發覺他已經放棄了很多各種各樣的願望,他的身心以非同尋常的速度衰老了。已經有很長時間,他不再提他父親了。」
我在心裏嘀咕著:他才是一條變色龍呢,他變成這樣子了,讓我怎麼還能始終如一啊。不過我對自己的變化也確實不理解,以前他乾乾淨淨,冷若冰霜,我那麼想接觸他的肌膚,現在他變髒了,我就厭惡起他來,我怎麼這麼容易改變呢?
我連衣服都來不及脫,連忙擠在床邊躺下去,我面朝他的背,有點擠著了他,他不高興地扭了下身子,往牆那面靠了靠,為了怕再擠著他,我只好用一隻手,以這種彆扭的姿勢撐在床沿。
「三弟,你下來吧!鼓魚這些日子不來了,我心裏真空虛啊!」
「父親!」我氣急敗壞地喊他、推他,「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房裡沒有聲音,是不是母親不在家呢?我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窗下read•99csw•com來回走。我打定主意,如果他們朝窗外看,看見了我,我就進去加入他們的談話。
「媽媽!媽媽!你走吧!你在這裏,我不會開門的!」
「豺狼!豺狼!啊,你們要殺他!這就是你們的所謂秘密,把人關在這種地方,把他逼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發狂了,雙眼可怕地向外凸出著。
「你走吧,你走吧,這裏不是你呆的地方。」母親使勁把我往外推,發出令我毛骨悚然的冷笑。這時我發現她禿著頭,老邁的臉上也沒化妝,那樣子夠嚇人的。
「原來他在這裏。」我說。
「母親,母親,」我在昏暗中叨念著,「你和父親之間究竟訂有什麼樣的條約啊?」
「為什麼呢?」
「我心裏有說不出的愁苦。」我開口說,立刻覺得自己的聲音走了樣。
「他本來就在這裏,他到招山去了一天就回來了,一直住在這裏。我本來是想告訴你的,你那麼自信,我怎麼好開口。他這個年紀的人,除了坐在家編編花籃,還有什麼是他可以乾的?可是你,就一點也沒懷疑。」母親白了我一眼。
「那就坐到我的身邊來,把你的手交給我。」
「啊?」菊媽媽站起來轉過身,如夢初醒的樣子。「看!你仔細看看這些衝過來的車輛,不就是一些黑色的船隻嗎?只不過白天里有些裝腔作勢罷了。你來到我家裡之後,不久我便發現,我就是不養雞,日子也可以打發的。鼓魚來幫助我養雞,只是為了敷衍我,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頭。他的那副樣子你也看到了,周身乾乾淨淨的,哪裡會長期干養雞這種工作呢?對了,我為什麼叫你到這個地方來呢?我是想和你講一講這些黑色的小船。正是在喧鬧的都市中,黑色的小船如水上甲殼蟲似的橫衝直撞,如果你以為它們無人駕駛,那就弄錯了。到了夜裡,船隻反而都不見了,只有一兩艘遊艇停泊在岸邊。我喜歡在這種地方消磨時光。」
「你怎麼這麼不安分啊,你動來動去的,佔了那麼寬的地方,把我挺到了牆上。你就是對你父親的設計不滿,也不該用這種方式來提抗議啊。」
由於鼓魚不再向我透露詳情,我就開始設想。或許是母親疏遠了鼓魚,他就開始向父親靠攏,而最後成了他的心腹的吧。坐在屋頂被太陽曬著,看雲朵變幻著,卻沒有自己的影子,那究竟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呢?鼓魚真是個奇異的男孩,按照他和母親的說法,他應該比我大十多歲,可是歲月真的一點也沒在他臉上留下痕迹,他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歲,不會再多了。他的手、脖子和鼻翼都和嬰孩相似,所以我怎麼也無法把他當成一個成年人。此刻我與他蒙在這床毯子裏面,他的樣子有點疲倦,他說是因為他對噪音過敏,母親又老是不停地敲門。啊,我又一次領教了母親旺盛過人的精力!她的手是不是敲疼了呢?她還在叫,隔著毯子,那聲音像一架壞了的半導體收音機發出的。鼓魚痛苦地閉著眼睛,左腿又開始抽搐。我很害怕,擔心要出事。
菊媽媽在窗戶下頭叫喚,我只好又打開窗戶朝外看。菊媽媽身子下面有一道細長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圍牆上,那不像她的影子,倒像一根竹竿的影子。
鼓魚在屋頂上含糊地答應著,因為心底的渴望而全身發抖。在他的周圍,連綿的瓦屋頂中這裏那裡的有幾間不聲不響地塌下去了,那些地方都離他不遠,形成一些屋頂的缺口,每一個缺口中有一股黃色的灰雲向天空升騰。我痙攣地緊摳著床沿。
從前我退學回來,父母一定是經過商量才把我安排到此地來的。來了之後我從未注意過自己的鄰居,父母也從不提及,他們可真沉得住氣。原來我多年來一直生活在我所不熟悉的人和事當中,只是自己不知道,直到有一天,那隻蘆花雞闖了進來,這一潭死水才開始流動,我才略領了周圍的某些真相。頭頂的腳步停止了,菊媽媽從房裡走出來,叉著腰,面朝太陽,和房裡什麼人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