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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鑿 十五

開鑿

十五

我從人群中擠過去,上了樓,一進屋就閂好門,放下窗帘。我脫了衣,在床上躺下來。床板依然硌痛我的背,可是這床正好是為我設計的,我躺在上面感到很安心。我閉上眼,竟然有些渴望那些稀奇古怪的夢境。
「為什麼!你還能怎樣?你跟著我走,我倆聚精會神地邊走邊聽,于不知不覺中,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你當然不認識。」
那一天我們在那條空巷裡坐到天黑才回家,我們進屋的時候,雜屋的門敞開著,裏面黑洞洞的,二哥一下子就溜到自己的房裡去關上了門,母親外出未歸。
我跑到街上,跑回自己的家。
「二哥,我不認識這個人。」我對他耳語道。
「為什麼你要讓我去找那茅屋子呢?」我無力地靠著他走。
當我在地上坐好后,他又用一個指頭指了指頭頂的太陽。狹窄的巷子將天空割成窄窄的一條,太陽正好嵌在這窄窄的一條當中,我瞥了一眼連忙收回目光,揉著眼珠。
我的精神無比的混亂,想起雜屋裡的一幕便夜不能寐,然而我又不願再到外面去遊盪,怕碰見那些人。鼓魚仍然在我頭頂走來走去,那腳步聲使得我幾乎要發狂。我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然而二哥的呼喚從窗口傳進來了。
「我、我只想幫他。」
「你們一直把他關在雜屋裡啊。」
我們走了很久,卻沒有走到河邊九*九*藏*書去。
那人快到面前了。
我走進雜屋,聞到了父親的氣息,原來他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編花籃。房裡的燈是壞的,我退出來,到廚房去找火柴和蠟燭。
「我們一道去找那個地方吧,」他一把抓住我,不由分說地推著我往前走。「那並不難,我們只要順著風仔細聽,總找得到的。那是個蓋了半邊屋頂的茅屋子,裏面點著煤氣燈,北風——現在只有這一件事我們還可以做了。你為什麼搖頭?不相信我吧?」
「你的小床是一隻船。」
「這難道有什麼不同嗎?是他自己要住在那裡的,誰擋得住?不錯,是我和媽媽先疏遠他的,所以媽媽才每天在院子里東挖西挖,所以我才每天夜裡出來找她。坐在這條狹長的巷子里,我發現了她的新地點。」他邊說邊咳。
樓前圍了很多人,有人放了一掛鞭炮,一個小小的棺材被抬出來了。
「這算不了什麼,這種事也會習慣的。很可能就在一個普普通通的下午,一個人或一隻雞朝你走過來,你不認識他或它,於是你在原地不動,心裏數著數字,而後面的過程就是你的想象所無法企及的了。剛才我的手發抖,是因為離那件事還遠得很,那個人不過是在我們面前顯示出某種兆頭而已,而母親,正像影子一樣潛伏在遙不可及的小茅屋裡,頭頂的假髮墜落於地九_九_藏_書。」
「父親,你出去的時候可不要忘了帶雨衣啊。這件事我早就想提醒你了。你看看這天氣,誰能說得准什麼時候有雨……」
那人走了好久才走到近前,原來是一個陌生人,很瘦,臉上光溜溜的。我推了推二哥,二哥似乎陷入了幻想之中,沒有看來人一眼。
「你這樣刨根問底有什麼好處呢?你聽,媽媽又在叫我,我沒有一夜不聽見她的叫喚,沒有一夜不追尋她的所在。我們往哪裡去?這樣一直走,就會到達大河邊。」
當二哥抬起頭來時,那人立刻轉了個身,用背對著我們。他站了一會兒,空氣似乎在我們之間凝結了。忽然,他又邁動腳步,往巷口走去,於是我只能看見他的背了。機動車的聲音又可以聽到了,可剛才那一刻,稱得上是萬籟俱寂。這個人到空巷裡來幹什麼呢?我目送著他消失在巷口。
我走到廚房過道時,母親正好從外面回來了。她的臉上化著濃妝,頭上戴了一頂濃密的棕色假髮,脖子上還掛著一副巨大的骨頭項鏈,她的樣子在燈光下乍一看有點嚇人,我不由得倒退了兩步。
「我?和你一樣。不過我已經習慣了,每次我坐在此地他都要來,像木偶一樣走過來,然後又往回走。我不想去關心他的事。」
「你幹什麼?」她低吼了一聲。
「廚房裡怎麼會有火柴呢?」她冷笑一https://read.99csw.com聲看著我說,「就算你找到了,你想,如果他不需要又怎麼辦呢?他早就在那裡面過慣了,莫非你想讓強光刺瞎他的眼睛?」
我覺得她正張開血盆大口要朝我撲過來,於是一面往廚房裡退一面語無倫次地說:
我經過廳屋時看見鼓魚在那裡正襟危坐,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從他身旁跑過去的一剎那,感到所有從前那些想和他親近的慾望全消失了。他坐在桌旁,一個憔悴的中年男子,刻薄而有點怪癖。我奇怪自己長久以來怎麼會被這樣一個人所吸引,干出那些不可思議的事來。
「菊媽媽。昨天夜裡的事。她縮得這麼小,所以就用了小號的棺材。」有人回答。
我說完這些話,我的小床就開始在昏暗中擺動,我的身子下面有汩汩的水流聲,而鼓魚的聲音從什麼地方飄進來:
「幫他!母親把骨頭項鏈弄得『嘩啦』一響,我驚跳起來,你管好自己吧!你看看你變成什麼樣子了,如果我們都不在了,你又會變成什麼樣子,這件事你仔細想過了嗎?這麼久了,他一直在那裡面,你夜裡一次都沒來過,現在卻要幫他!你,還有二弟,你們夜裡都躲到什麼地方去了?你看二弟的門,關得多麼緊,夜夜如此!你們有誰把老頭子放在眼裡過?別裝樣子了,要遭雷打的!」
「誰!」我驚駭地問。
「原來你根本不https://read•99csw•com愛他,是嗎?」
「我們倆的小床全是他一個人做出來的,我親眼看見他用鋸子一根根鋸木方,你不要忘了我和你一直睡在他做的床上。我們一天天長大,床依然如舊。」
「最近這些夜晚我常到這裏來,因為家裡的新情況,我想把自己撇開。」
鞭炮又放了起來,震得窗帘不住地抖動。在外面,嘈雜的人群似乎走遠了。
昏暗中,我的頭頂又響起了鼓魚的腳步聲。那腳步一步一停,我仔細地傾聽著。當我傾聽的時候,駝背的父親在黑屋子裡編花籃的形象便凸現出來,我忍不住朝著空中大聲說道:
「找、找火柴,那裡太、太黑了!」
我們穿過人群,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子,巷子里一個人也沒有,一戶賣甜酒的鋪面門上寫著一個很大的「酒」字,鋪子裏面卻沒人。這地方我以前也來過,但在我記憶中並不像現在這麼僻靜,似乎那時住了些人家,那些人家都到哪裡去了呢?巷子兩旁除了這個酒鋪外再沒有別的房子,全部是高高的水泥圍牆。我們倆在圍牆底下又走了好久,一直走到巷子盡頭我才發現是個死胡同。吐了那些血,二哥的臉發青了,他在牆跟坐了下去,看著我,苦笑著,示意我也坐下。
「這是正常的。」
街上人來人往,二哥薄薄的身子被路人撞得搖搖晃晃的,原來我想問他關於父親一直藏在雜屋裡這件事,現九*九*藏*書在我覺得自己無法開口了。我似乎聽到他的骨頭被人撞出了碎裂的聲音,他一邊走一邊往地上啐著一口一口的血。我喊他停下來,他踉踉蹌蹌地走得更快了。
「那麼你認識。」
在巷子的口上出現了一個人,慢慢朝我們這邊走過來。我們坐在牆跟,依稀聽得見馬路上機動車的聲音,我們兩個人都有短短的、濃黑的影子投在地上。二哥瞥了一眼那個人,垂下了頭。我看見他的指頭在顫抖,於是在心裏猜測來人的身分。
「多少個夜晚——」我想說,又突然打住。
「那又怎麼啦,這些個夜晚不都過去了嗎?它們都悄悄地溜走了!你心裏煩,出來遊盪,於是這件事就發生了,對面那面鍾可以告訴你,第一線曙光也可以告訴你。早幾天你又發現了家中的秘密,於是這件事變得更加單純了。」
他正站在樓下,雙手急切地揮動,喚我到他面前去。
「我不認識這個人。」我又說。
「如果下雨了,」我繼續說,「我就穿上蓑衣坐在船頭,這是個漲水的季節。」我一邊說一邊哭出了聲,「還有就是蘭花不用澆水了,它們的根須全被雨水泡爛了。媽媽笑了笑,高舉手中的化妝鏡,她正在窗前往臉上搽粉……明天,明天我就要去那裡,侍弄那些個蘭花。」
她朝我揚起手,我一鑽就從她腋下鑽出來逃跑了。
「你的手卻在發抖。」
「你是指找到了那間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