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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師

恩師

我的身體消失的那一夜他們沒待在家裡。我能夠看,能夠聽,也能夠想,但我沒有身體。不知道身體是被垃圾老漢吃掉了還是被什麼東西遮住了。蛇們在屋裡靜靜地游來游去的,燈光下面,綠色的鱗片閃閃發光。現在我不用害怕它們了,這些沉默的動物是多麼美麗啊。
他離開了我。我看見他走得很費力,一隻手捂著胸口。
「他好嗎?」
「阿苕阿苕,他逼得我沒路走了!」
「是啊是啊,我真是慚愧得很。」
開始的時候,這種訴說給我們的生活里增加了煩惱。隨著次數的增加,我們變得老練起來了。一些人在訴說時痛不欲生,面臨末日,但心底里卻知道:這並不是最後一次訴說。明天,或許還有後天,還要來這裏。也許那時才是希望死滅的時分?這種老練是好,還是不好呢?沒有人去判斷。
「挑柴的老漢會不會就是遠蒲老師呢?」
我們要向老漢打聽發生的事情,他卻不耐煩了,推開眾人,挑起他的柴捆就走。我們很氣憤,紛紛咒罵老漢,說他是在賣關子,愚弄大家。只有老汪一個人靠在大門上發獃,他眼淚汪汪地說:
我很疲倦,想要離開,但是老汪抓住我不放。我聽到嚓嚓兩聲,是他撕開襯衫的前襟。他的胸膛露出來,正中有一個鮮紅的傷口。
「阿苕,你願意當一回勇士嗎?」他熱切地看著我說道。
「我來同你商量一下,我有一支銅拐杖,你收不收?」我站在門口說。
遠蒲老師住在正街上的一棟小木樓里。平時,他總是坐在街邊的門口,手裡捧一本線裝書,鼻尖幾乎湊到了書頁上。遠蒲老師雖然在認真讀書,但街上不論發生了什麼事都逃不過他的注意,他是那種可以「一心二用」的典型例子。如果有人來到他面前,他就放下書本,從屋裡再搬出一把椅子請來人坐下。遠蒲老師坐在那人對面,十分真誠地注視著對方的眼睛,一直看到對方不好意思了才拍著那人的肩頭鼓勵道:
「當然是我的危害大。你先前賣給我的銅香爐,我用它換了十條眼鏡蛇!你想不想留一個全屍?你要是想的話就乖乖的不要動啊。」
「阿苕,你可要仔細啊。」
我們小城的人們仍然保持著同遠蒲老師交流的習慣。我們不去市場,因為在市場里,遠蒲老師絕對不會理睬我們;我們也不去垃圾老漢的家,因為垃圾老漢十分反感我們的騷擾。我們仍然在小木樓的門前聚集,我們就像落在那門前的烏鴉。現在,即使是豎著耳朵聽,也什麼都聽不到,大家只好作罷。于失魂落魄之中,由老汪首先開口,我們相互訴說起來了。
「只要我們大聲地講出自己的意見,你也講,我也講,事情就會朝好的方面發展。」
天已經快黑了,有好些人聚在他的門口。遠蒲老師不在,我們變得各人心懷鬱悶又找不到發泄之處,更加感到生活的難以忍受。老汪用雙手來回撫摸著遠蒲老師家的大門的框,就好像那是遠蒲老師本人一樣。有人聽見了貓叫,那是一隻叫聲邪惡的野貓,肯定不是遠蒲老師的貓。聽見貓叫的那人嚇得臉色慘白,用手指著某個暗處要大家注意那裡。但我們既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也沒有看到貓的影子。看來只有遠蒲老師才能從空無所有中製造聲音,其他人都不行。
他將我讓進去,他的臉上表情呆板。我打量著這間破破爛爛的房子,心裏猜想著遠蒲老師可能在後面那間房裡吧。不料他從烏黑的帳子裡頭發出了聲音。
遠蒲老師說要把我扔到外面去,因為我佔了他睡覺的地方。他又抱怨說他現在越來越脆弱了,一點風吹草動就緊張,更不要說在自己家裡塞一個大活人了,這簡直是要他的命。我想,原來垃圾老漢的家已經成了他的家啊。他倆嘰嘰咕咕地商量了一陣,最後決定不動我,「讓他自己清醒。」後來他們就鎖上門出去了。
因為窗戶很小,遠蒲老師的小木樓裏面光線陰暗。沒人進到過這個老鰥夫的小樓里,但大家都知道他在家中飼養著一些小動物。他不怎麼勤于打掃,所以他的房門前總是瀰漫著一股臊味。聽說他養的動物是五隻熱帶小鳥,十幾隻小白鼠,還有兩隻老黃貓。
「阿苕啊,你不要挖空read.99csw.com心思跟著我嘛,你有你的事情嘛。」
「正是這裏嘛。」
我以為他要來打我了,就抱著頭沖了出去。
我尷尬地立在那裡。
「多麼寂寞啊。」
我聽見遠蒲老師在說話,但他不在屋裡,他在什麼地方呢?我看見了「又一次遠征」這幾個字。有蛇的夜晚是興奮的,各式各樣的念頭連連產生。那些蛇自己卻並不興奮,它們有目的地潛行著,互不干擾,各行其道。我一貫小看垃圾老漢的破屋子,平時視而不見,現在遠蒲老師將我帶到這裏,我忽然感到我那要死不活的生活已經結束了。新的生活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我又想,既然我摸不到自己的身體,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我會不會是這些蛇當中的一條呢?我盯住了一條近乎淡黃色的小蛇,這條蛇待在牆根,幾乎不怎麼運動,就好像害羞似的。我決定將它看作我自己。我剛剛作出這個決定,外面的人們就擁進來了。一時人聲嘈雜,所有的蛇都消失了。
「老師啊,老師啊!把我們帶出沼澤地吧!」
當我抬起迷惘的眼睛時,那些路人已經不再鬼頭鬼腦了。有一大群人迎著我走過來,他們每個人到了我面前都扯開胸前的衣襟,於是我看到了一式一樣的傷口,傷口全都鮮紅,不流血。這些人我不怎麼面熟,他們是從哪裡來的呢?我仔細辨認了一下他們的衣服,這些衣服全都是用本地產的一種家制粗布做的。這就是說,他們是本地人。可是幾乎小城裡的每個人我都認識,卻從未見過這些人。他們敞開的衣裳被風吹得鼓起來,一個個像鳥兒一樣從我面前飛過去。這時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立刻就愣住了。不,我可不想看!
「我們應該好好地想一想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這些日子,我感到生不如死。」
鄰居老汪搬了凳子,傷心地坐在遠蒲老師的門口想心事。
我遠遠地跟隨遠蒲老師,待他進了屋之後,我就過去敲門。開門的是垃圾老漢。
「你是怎樣努力推理的呢?」我問道。
星期六,遠蒲老師進行了一次遠征。他鎖上門,提著他的兩個裝白鼠和裝小鳥的大籠子上路了,老黃貓跟在他的身後。遠蒲老師走得很慢很慢,他的腿已經僵硬了。我在早上看見他出門,但是到了中午,我坐在公共汽車上去辦事的時候看見他還沒有出城。他慢慢地、努力地前行,手裡的兩個籠子一晃一晃的,籠子上面罩著黑布。那兩隻貓離得遠遠地跟著他,好像隨時打算往回跑似的。
說話間我的脖子就被蜇了一下,立刻頭暈起來。我用手一摸,脖子上鼓起了一個大包。我想轉過頭去找那條蛇,但已轉不動了。一會兒脖子就腫得像一棵大樹的樹榦那麼粗,舌頭也麻木了,說出的話含糊不清。朦朧中感到遠蒲老師情緒極其高昂,他正大聲同垃圾老漢說笑,似乎完全沒注意到我的困境。我支撐不住,掙扎了幾下就往床上倒去。
我們圍住他,異口同聲地問:
我摸著自己恢復了正常的身體,吃驚地傾聽著人們的奇談怪論。
雖然老汪的話荒唐透頂,一點都不應該相信,但大家都為他的情緒所感染了。站在他旁邊的黃姨掏出手絹,一個勁地抹起眼淚來。我們每個人的心裏想的都是這件事:遠蒲老師為什麼要拋棄我們呢?
路人當中有一位挑著一擔柴的老漢。老漢將柴捆放在街邊,仔細打量了一下遠蒲老師家的大門,大聲說:
「你們說到哪裡去了,他怎麼會死呢?」
遠蒲老師已經退休多年了,他先前是教歷史的。在我們這個小城裡,人人都認識遠蒲老師。我們之所以認識遠蒲老師,倒不是因為他學識有多麼淵博,而是因為他那和藹可親的態度和他神奇的能力。
「我和垃圾老漢要搞人蛇同居,你今夜也來加入吧。」
「我們要加油啊,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我不想聽他的瘋話,我要回家。他在原地喊道:
老汪還守在那張大門旁。他才是真正的家貓,主人已經走了,還死死地守著房子。倒是那兩隻老黃貓再也沒見到過了,它們大概也繼承了遠蒲老師的性情吧。
遠蒲老師開始賣葡萄了。他順著眼擺弄那些綠葡萄,https://read.99csw.com但我知道他已將我們這一群人看得清清楚楚。現在我們在他眼裡成了一群什麼人呢?看見他,我胸前的傷口就隱隱作痛,這種痛又有點刺|激我的想象,我記起了那個與蛇同居的暈乎乎的夜晚。
「沒有什麼我們解決不了的難題。你只要說出來,我們就能一道解決它。」
並不是所有的來人都認識遠蒲老師。他們中有些人是小城裡的人,還有一些,只不過是慕名而來的過路人。遠蒲老師一律同樣對待他們,同他們親切地交心。最後,他們全都滿意地離開了。沒有人說得清交流是如何發生的,但遠蒲老師的確有一種魔力,只要他往對方面前一坐,那人就能在車水馬龍的噪音當中聽見祖先說話的聲音。我問了好幾個人,都證實了這件事。人總是對祖先持一種敬畏態度的,所以那些抱著各種私心雜念來找遠蒲老師的人,一旦真的傾聽到來自遠古的、熟悉的信息,他們心中鬱積了許久的憤懣、仇恨、傷感等等,馬上就煙消雲散了。他們已經聽到了,他們還期望聽到更多,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那麼為什麼又說來自祖先的信息是「熟悉的信息」呢?我們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有一件令我們耿耿於懷的事,我們每一刻、每一天都在努力要理解那件事,但我們總是不能成功。在一次又一次的衝刺之中,我們無一例外地空手而歸。現在有了一個遠蒲老師,他能讓我們聽見祖先的聲音,而祖先的聲音又同我們心裏的那件事密切相關,我們在談論時有了共鳴,於是每個人收到的信息就成了熟悉的信息。我們往往這樣問對方:「你聽到了嗎?有多長時間?」對方往往回答:「千真萬確!我幾乎就要脫口喊出那個人的名字了!不過名字是不重要的。」或者回答:「他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啊,他們從今以後便佔據了我的全部生活。」談話者對於遠蒲老師並不那麼感激,而只是認為他是一個「有用」的人,當自己要用他時,直接來找他就是。他終日坐在自家門口不就是等別人來找他嗎?
外面天已經亮了。垃圾老漢的聲音由遠而近。忽然,這些自說自話的人全靜了下來,然後他們就向外擁去,我也被挾持著到了外頭。我並沒有看見遠蒲老師和垃圾老漢的影子,我僅僅聽見大家都在激動地低語:「我的天啊!」看來他們是害怕同遠蒲老師打照面的,他們心裏有鬼。
「啊,我並不刻意去做這件事,我必須出其不意地達到目的。」他說。
「關鍵是第一句話。患者說出第一句話之後,就可以對症下藥了。」
他的學生也是一個老鰥夫,約莫有五十歲了。這人我認得,他在城裡撿垃圾廢品為生,我們叫他垃圾老漢。不過以前我不知道他是遠蒲老師的學生,這一次別人才告訴我。垃圾老漢家有兩間房,後面有個院子,院子里堆滿了酒瓶子啦,鐵絲啦,舊書報啦之類的廢品。奇怪的是他不知從哪裡收來許多一米多長的頭髮,這些頭髮全編成了辮子,一條一條地掛在院子當中的一棵枯死的槐樹上頭,風一吹,就像許多飛蛇在亂舞。我曾經賣給垃圾老漢一箇舊銅香爐,所以去過他家。我認為,這個人是本市最古怪的人物之一。
遠蒲老師並沒有住到劉公廟去,他就住在他的一個學生的家裡,那一家離市場不遠。我等了好久他才賣完甘蔗,然後他就收了攤子,回他學生的家。
「天這麼黑,誰也沒看清他的臉。我揣摸這件事,覺得這個老漢就是遠蒲老師,他是回來看看的嘛。」
「他是一位世紀老人!」垃圾老漢誇張地吼了一句。
遠蒲老師不正是那種人生道路上的恩師嗎?
老汪忸怩了好一陣,似乎打不定主意要不要開口。
有時我想,遠蒲老師是不是一個巫師呢?
葡萄已經賣完了,小孩們也已經散去,只有遠蒲老師還坐在那塊木板後面。我的同伴也已經走完了。遠蒲老師嘴角掛著冷笑點燃了一支煙。
「就像失去了方向感似的,會不會沉淪啊?」
「怎麼會不好!他活蹦亂跳的,裝成一頭山羊,我還是認出了他。你看看這張木門,這上面的木紋熱得發燙呢。」
「來!你湊過來仔細看看我胸九九藏書膛里有些什麼!」
我一邊在街上走一邊回想遠蒲老師慘不忍睹的現狀。到底是什麼使得他如此地自暴自棄,將任何事都不放在眼裡了呢?我抬起頭來看街上的人,我看到他們那惶惑的眼色,他們全都弓著背匆匆地行走,像一些逃難的人。當他們經過遠蒲老師那棟小木樓的時候,沒有人抬起頭來看一眼。這些面熟的人,他們全都懷著另外的心思。
「不!」他將食指豎在臉前說道,「這不是你的工作。」
遠蒲老師成了小販了。這個消息令人沮喪,索然無味。很多人都偷著去看他,我也不例外。我在離市場遠遠的馬路對面站著,打量被一群孩子圍著的遠蒲老師。他一心一意地做生意,彷彿生來就是個小販。我想,他家也不回了,到底住在什麼地方呢?我回憶起我和他之間的一次談話,當時他談到他的野心是要搞清他的年齡和生日。現在他忽然從熟悉的環境中消失,另起爐灶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莫非是為了那個目的?他怎樣去著手達到他的目的呢?
我並不是遠蒲老師的學生,但他不知出於什麼理由對我很器重。也許,因為我家是他的鄰居,他又看著我長大吧。他曾將我拉到他面前,告訴我他有一個隱秘的野心,這個野心就是通過推理準確地算出他自己的生日。遠蒲老師早就告訴過我他是一個孤兒,是完全靠自己苦苦奮鬥獲得知識,然後成為一名教師的。他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的確切年齡,更不用說生日了。
「如果什麼都不說,就無法展開治療。當然,沒人能做到什麼都不說,對嗎?」
「聽說這屋裡來過蛇?」
「誰?」
遠蒲老師是不是改變了同我們交流的方式呢?從前,我們同他進行過那種近距離的交流,我們將他看作生活中的依靠,定期地通過他來化解心中的鬱悶。後來他就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可是這種消失並不是真的消失,我們對他更加魂牽夢縈了。他住在垃圾裡頭,我們的思緒里也就攜帶著垃圾。當我同老汪進行談話時,他會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酒瓶的回收利用價值很高啊。」把我弄得目瞪口呆。現在他的眼睛連看都不看我們,這使我們人心惶惶。靜下來的時候,我會想到,這種心神不寧的懸置狀態也許是更為有力的牽制?將你拋在曠野里,那裡到處潛伏著野獸,而他,也潛伏在一個你所知道的地方,那時你會怎樣做呢?我就站在那裡東想西想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開。
「遠蒲老師為什麼要拋開我們呢?」
「我?我怎麼會知道呢?只不過是隨便說說罷了。我同你一樣不清楚。」
遠蒲老師將所有來找他的人都稱為「患者」。
「他怎麼樣了?」
「我以為我活不過今天了,我又活過來了,天哪!」
想到自己有可能完蛋,很是不甘心。但是又動不了,只能用手拍打床板。拍了幾下,垃圾老漢就按住了我的雙手。垃圾老漢朝我俯下身來,我看見他張開血盆大口,抓起我的一隻手就放進他口中,三下兩下我的手就被他吃掉了。遠蒲老師說:
當我坐在遠蒲老師對面之際,我會忍不住要細細打量他的臉。從那些刀刻般的皺紋裡頭,我心生幻覺,惴惴地想著:這個人會不會有兩百歲了呢?大家都說他是從外地來的,會不會他來的時候就已經很老了,只是樣子看起來年輕?眼下他自稱六十五歲,我問他是如何設定這個年齡的,他就說是「任意設定的」。
「你瞎跑些什麼呢?老老實實地守著它就好。」遠蒲老師說話時連眼都沒抬。
我知道我是不會死的,但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的蛇。屋樑上一串一串地掛著,地上一群一群地爬著,就連床上也棲息著好幾條。都是那種黃綠色的、沒見過的品種,一看就像劇毒蛇。看到我小心害怕的樣子,遠蒲老師就笑起來。他說總是要被咬一次的,咬了一次之後就不會有問題了。他果然一點都不顧忌,大模大樣地踩著蛇走過去,又一屁股坐在一條蛇上頭。垃圾老漢從後面過來了,他的脖子上至少掛了十條蛇。我問這些蛇是哪裡來的,遠蒲老師說是垃圾老漢用那些頭髮換來的。「他呀,比我還要精明。」
我又感到腳指頭被蜇了一下,是不是也被垃https://read.99csw.com圾老漢吃掉了呢?我睡在那裡,昏昏沉沉的,我的身體好像變成了別人的身體,只能由人擺布。所幸的是倒不覺得特別的痛苦。我的腦袋居然還能考慮問題,我就考慮起究竟是蛇的危害大還是垃圾老漢危害大這個問題來。我剛想到這上頭就聽見他說:
我們小城的人,都有一些小小的夢想,對於自己的命運,我們也存有很多疑問,這些疑問就是我們為之鬱悶的根源。先前遠蒲老師在家裡時,我們將他看作救星,現在他丟下了我們,我們的生活當然是每況愈下了。比如說我,就對自己在旅館的那份工作一點都不滿意,我認為自己的生活是行屍走肉。我之所以努力討好遠蒲老師,是想從他那裡學些知識,藉以擺脫旅館的工作。我還年輕,還可以奮鬥。在我的記憶中,遠蒲老師從未向我流露過他的才學,他似乎早已丟失了那些東西,全神貫注地沉浸在某些古怪的念頭中不能自拔。他勸我不要丟掉旅館的工作,因為「那是很有意義的工作」。他說這話時很嚴肅,絕不是開玩笑。可是我就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每天坐在櫃檯前登記來客的工作會有什麼意義。現在我站在馬路對面觀看遠蒲老師賣甘蔗,我感到了有種新的、陌生的東西在我心裡頭萌芽,那是什麼呢?
「老汪啊,你是傷心過度了。」黃姨拍著他的背,想安慰他。
我還想說點什麼,遠蒲老師已經在那間房裡吼起來了。
每個人都在努力說話,誰也不注意誰,場面相當熱烈。我迴轉身,看見遠蒲老師睡過的床上坐了七八個人。一會兒那床支撐不了,就塌下去了,鋪板塌到了地上。但是沒人在乎這個,那七八個人就勢坐在地上繼續說話。這些人我全都認識,他們都是這城裡做小生意的。在我的印象中,他們全是些忙忙碌碌、哭喪著臉的窮人,平時很少見到他們有活躍的時候。他們一般說話的時候只說半句,顯得極其不耐煩和厭世。如果聽者沒有從那半句話裡頭猜出他們的意思,他們有時會咆哮不已,兩眼血紅,像要殺人似的。在這個不尋常的夜裡,他們的性情徹底改變了,看得出他們每個人都充滿了熱望。
今天一大早我們這些人在那座小木樓的前面約好來看遠蒲老師,我們中有的人還吹噓說,見了遠蒲老師就要「盡情傾訴」。結果呢,大家都啞了似的,灰溜溜地站在一邊。這正是我們這些人的本性,滿腦子虛假的大話,真話一句也說不出。
「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這件事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有時候,我會懷疑自己已經有一百歲了,活過頭了,我害怕明天就死去。」
「你從他那裡什麼都得不到!」
「遠蒲老師這一次恐怕是完了。」他對我說,「他那兩條老腿已經經歷了一個多世紀的滄桑,無法再勝任這種遠行了。」
「你看見橋了么?」
到了星期二,老汪的兒子阿林就發現了遠蒲老師的行蹤。遠蒲老師在城東的市場那邊賣甘蔗。他租了一個攤位,將甘蔗削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放在一塊木板上。買他的甘蔗的大多是孩子。
我走在路上,遠蒲老師從後面叫住了我。
「我現在對那張門的每一道木紋都搞得清清楚楚了。」他終於說出口。
垃圾老漢似乎怕我打擾了他的睡眠,就要我到另外一間房去。這間房更破,連床都沒有,就架一塊門板當床。我的眼珠溜來溜去的。
「通往祖先的那張門關上了,現在生活還有什麼意義呢?」
「你是找他的小鳥兒吧,早就放飛了。原來還有些白鼠,也放走了。他不願意給自己增加負擔,這種事上他是很精明的。」垃圾老漢說。
我硬著頭皮想過去幫他搬木板。
啊,遠蒲老師真是我的一個心病!他令我的生活變得暗淡無光,毫無意義!我也曾強迫自己坐下來反省自己,但是我那短暫的歷史太清楚了,完全沒有探索的餘地。我知道別的人也為同樣的事苦惱,我們小城的人都是一些單純的人,雖然苦惱,總算有一個人可以訴說,而且可以短暫地獲得安慰,日子也就混得過去了。
「看,他的腳指頭還在動呢。」
我聽了老汪的話有些吃驚,就說:
「我從家裡信步往外走,又走到這裏來了。我們沒地方可去。」九九藏書
他對我很不滿,白了我一眼,將他的凳子移開,用背對著我。
「你沒有你的事嗎,阿苕?你這不知死活的傢伙啊!」
我走回了家,什麼都沒看到。留在我腦子裡的,是遠蒲老師的那句話。
「聽,老黃貓!」
「原來你是知道他的年齡的啊。」
「剛才我睡在家裡,有人在我耳邊講起洪水的事,然後我就死命奔到這裏來了。啊,我心裏的石頭落了地!」
我想,也可能遠蒲老師根本沒走多遠,他走到郊外的劉公廟,就在那裡歇下來了,因為他既沒帶食物也沒帶水,他之所以走那麼遠只不過是要做一個實驗,看看自己還有多大的力氣罷了。我這樣揣測著遠蒲老師的行為的意義,心裏漸漸地煩躁起來。
「怎麼當?」
「他?他已經不行了。」
遠蒲老師不再做我的知心人了,他的小木樓長年鎖著,他自己住進了垃圾老漢那破爛的家,干起了賣水果的營生。我看見他賣過甘蔗、蘋果、梨,還有荔枝。我的要改變自己處境的想法是落空了,而且我的想法也有了變化,我已經不認為我的處境是可以改變得了的了。站在三流旅館的前台接待客人同站在一流大學的講台上授課並沒有什麼區別。我想到遠蒲老師,他在我們的眼皮底下身體力行地否定了他自己青年時代的奮鬥目標,這肯定不是忽發奇想,而是長久的深思熟慮的結果。
「沒有。」
我們往旁邊退得更遠了,不過還是沒人離開。我們到底對什麼事不甘心,自己也是不清楚的,只是覺得守在那裡,也許就能夠目睹奇迹發生。
「……」
「我今天又看見他了。」老汪仍然是眼淚汪汪的。
我扭過臉去不敢看,他就放開了我。他神情凄苦,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傷害,那是另一種傷害,同他胸口的傷無關。
一天,事情有了轉機。
遠蒲老師緩緩地抬起頭來了,他的動作牽動著大家的目光。我覺得似乎有一個重物壓在他頭上,他要咬緊牙關才使脖子得以伸直。他的臉沒有轉向我們,因為買葡萄的小孩們一窩蜂地擁到了他面前。葡萄在我們小城裡是稀罕的水果,遠蒲老師的臉上透出一個小販應有的精明。當他賣完第五串葡萄的時候,他頭上的重物就消失了。他的頭昂得那麼高,哪怕我走近去看,也看不到他臉上有一塊老年斑。遠蒲老師真是返老還童了。
「死了嗎?」
「你和他在一起過得很愉快吧?」我有些嫉妒地問。「這年頭,誰會很愉快呢?」他茫然地笑了笑,「他是我的老師,我總不能不要他住在這裏吧,再說我也願意。」
我走在清晨的街上,迎面過去的行人都顯得有點鬼頭鬼腦的。他們要躲著我,我也要躲著他們,我從他們身上散發的氣味嗅出他們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老汪朝我走過來了,他一把捉住我的衣袖,情緒激動地說:
除了老汪,我旁邊的這些人都不開口。因為他們全是些心神渙散的傢伙,平時叫得凶,到了正式場合就什麼都說不出。此外他們還很自卑。遠蒲老師揮了揮手,我們大家就往四面散開,離得遠遠的,但又都不走。這時垃圾老漢過來了,他是來幫遠蒲老師送貨的,他大聲對遠蒲老師講話,將我們稱為「螞蟥」。我們都聽到了他的話,心裏都很憤憤不平。垃圾老漢對我們並無惡意,他的話很難聽懂,他說:「螞蟥們是傳播信息的高手。」我覺得這次只有我一個人聽懂了這句話,就暗暗地為自己感到慶幸。我瞟著站得不遠的老汪,看見他神情古怪,往前伸著兩隻手臂在空氣中摸來摸去的。從他的動作看去,他似乎努力要抓住一個在空中遊動的物體,卻怎麼也抓不住。
在我看來,遠蒲老師鑽進了牛角尖。
「還能有誰呢?我告訴你,那張大門已經開始流血了,就從木紋裡頭流出來。我看著那些血,心裏想,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呢?你也看見了,我一直忍,忍了這麼些天,後來大門才流血的。他真是絲毫不肯放鬆啊。」
「那些橋是很高很高的,不去注意就看不到。你去吧,回家的路上可能會看見它的。」
「看看天上這些鳥兒吧,在空氣裡頭划來划去的,什麼痕迹都沒留下。」
「遠蒲老師隨便佔據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就成了古老幽魂出沒的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