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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們

女兒們

「誰要她來管我們家的事啊,瓦罐子爆炸,炸著了她。」她說了這一句就一扭身進去了,遠文好像還聽見她在笑。
「遠文我告訴你,兩個小孩裡頭,危險的是阿翠!別看阿蓮罵罵叨叨的,她到頭來會死守住這個家。阿翠可就難說了!」
為人父,尤其是女兒們的父親,是充滿了天倫之樂的。很久以前,遠文深信過這一點。遠文是個鄉村知識分子,但他討厭教書的工作,於是成了走家串戶的木匠。遠文有兩個女兒,阿蓮和阿翠,她們的媽媽早年患肺結核去世了。
「不要去管這種事。收青菜的時候,多多用些心思吧。」
「走了之後你倒有了盼頭了,是嗎?」
阿翠很討厭阿蓮用這種口氣同她說話,總想反抗一下,又找不到由頭。有什麼辦法呢,她天生比阿蓮弱小,做事沒有氣魄,這些都是不可改變的。不過還好,阿蓮倒並不反對她弄那些花呀草呀的,因為爹爹喜歡這些。阿蓮任勞任怨地承擔著家務,一點都不認為必須與阿翠平均分擔。這一來,就算阿翠對她有怨恨,也不便發泄出來了。
「我做茭瓜炒肉絲給你吃。」阿蓮嫵媚地一笑。
「她總有這麼大的火氣啊?」
「爹爹為什麼不睡呢?」
這個家裡,阿蓮才是頂樑柱,阿翠自己不過會做些無用功,比如搭這個架子,種那些花草。爹爹回到家就對她做的這些活表示驚喜,他最喜歡乾的事就是坐在花叢里抽上一袋煙。表面看,他倒是不重視阿蓮持家的辛苦。喜歡歸喜歡,爹爹仍是滿腹心事,一會兒就把兩個女兒拋到了腦後。阿翠知道爹爹的活動圈子不斷擴大,最近有一回,他出去了四天才回來,回來后雖疲憊不堪,興奮之情溢於臉上。據阿蓮說,爹爹的這種興奮並不是起因於女人,因為有人幫他介紹了好幾個女的都被他一口回絕了。阿翠相信她的觀察。爹爹有一個女人,是那個在山坡下建房的蘭寡婦,一個外來女人,爹爹有時去她那邊過夜。村裡人都說,蘭寡婦死也不會嫁給爹爹。有時候,阿翠會將蘭寡婦設想成自己的媽媽,她覺得那個獨來獨往的女人也許具有鋼鐵般的意志。不過說實在的,她絲毫也不了解她,從爹爹身上也看不出她的影響。爹爹一旦心神不定,兩姐妹就知道這是遠離她們的標誌,他要到哪裡去呢?如果他哪裡也不去的話,恐怕還更糟呢。
「爹爹,你說我的養蝎子的計劃實現得了么?」阿翠問。
「我爹爹已經走了。」阿翠說。
天上飛過一隻鳥,發出一聲怪叫,阿翠聽了腿子發抖,急忙從梯子上下來了。她對於某些聲音特別敏感,她甚至認為自己聽得懂鳥語呢。在地上站穩之後,她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工作,覺得很滿意。她知道爹爹也很喜歡這些花呀,葡萄呀。可是爹爹身上彷彿有兩個人,一個留在家裡,同她和阿蓮在一起;另一個要遠走高飛,拋開一切。媽媽剛去世后的一段時間,阿翠和阿蓮特別恐懼,因為爹爹總是一連出去兩三天,然後回來待一待,又走了。阿蓮說,努力多幹活,爹爹就回來得早。那時舅媽每天來幫著料理家務,每次都誇阿蓮懂事。好多年以後,阿翠仍然看不出努力幹活和爹爹的歸期有什麼關係。那一次阿翠膽大包天從家裡出走了一天,其實是為了給爹爹和阿蓮一點顏色看,她心底對於這兩個人越來越不滿了。小時候她以為自己同阿蓮是一夥的,後來才明白阿蓮和誰都不是一夥的。怎樣才能贏得爹爹的心呢?阿翠越來越沒有把握了。
「想當年,你家阿翠鬧得滿村風雨,我看這小女子會大有出息啊。」
「趕到哪裡去呢?」他問。
「是啊,盼你回家嘛。」
蘭寡婦走了之後,阿翠心裏很亂,她不敢去廚房察看那些碗。她從井裡打上水來,去澆那些花兒。她在幹活之際,一聽見院子外面有響動read.99csw.com就衝出去張望,但她什麼也沒看到。澆完花和葡萄之後,她就躺在爹爹躺過的椅子里休息。一休息眼皮就黏上了,朦朦朧朧地看見蘭寡婦用一把小剪刀在剪她的指甲,想喊呢又喊不出,只好由著她去剪。她緊緊地捏著她的手,都剪出血來了。看著這一大團黑色的東西懸在自己身體上面,阿翠更感到這個蘭寡婦是怪物。起先她還掙扎了幾下,但終於掙不脫。流血的指頭絲毫沒有痛感,所以倒也不特別難受。阿翠想,莫非蘭寡婦是潛藏在後院的柴棚里的?但她分明看見她是從院門外進來的啊。剪完她的手指甲,蘭寡婦又去脫她的鞋,開始剪腳趾甲了。恍惚中聽見村裡的狗在很遠的地方叫,接著有一個童聲在她耳邊說:「樹里的桃子全給猴子偷光了,你到底在幹嗎?」聽了這話,阿翠就莫名其妙地慚愧起來,臉頰都發熱了。
摔破的是一大摞瓷碗,阿蓮正在將瓷片撿進垃圾桶里。她彎著腰看著地上,好像沒看見爹爹和妹妹似的。阿翠抓緊了遠文的手,將他拖到外面。
三人又一塊把花豬往回趕。阿蓮一路上悶聲不響,只有阿翠在同遠文說葡萄架的事。遠文問阿翠他出去這麼久她有沒有胡思亂想,沒想到她老模老樣地回答說:
在家中,阿翠正在搭葡萄架,她站在梯子上幹得很起勁。阿翠總是夢想,如果把院子侍弄得像花園一樣,爹爹的心就會留在家中了。葡萄是去年栽的,今年已經攀上了架。院子里有很多木芙蓉,籬笆上面爬滿了金銀花,挨近房子的那邊則栽了很多胭脂花。一般的農民很少栽這些玩意兒,所以鄰居就說阿翠「心野」。
「阿翠啊,我怎麼辦呢?」
他進了院門,走到新搭的葡萄架下面,躺在那把躺椅上,就再也不能動了。他覺得自己重又掉進了熟悉的墓穴里,而這裏頭到處都是清澈的眼睛,他不願看到的眼睛。為什麼他在禾村的時候,要那樣拚命幹活呢?是為了給阿翠阿蓮留些錢,自己好早日離開?其實到現在他也沒有正式考慮過離開家的事。阿蓮一進屋就到豬圈那邊去了,遠文知道那頭小花豬是她最喜愛的。他睜開眼,看見阿翠泡了濃茶給他端來。
「男人的心思啊,說不準,也不想去管。」阿蓮說出這句話,像老婦人一樣搖頭。
「知道了。」遠文不想再聽下去。
「現在她正在火氣上頭,不要去惹她。」
半夜裡,遠文從窗口望出去,看見阿蓮模模糊糊的身影在樹叢間晃動著,如同一個鬼。明明知道那是阿蓮,他居然還是感到害怕。他不敢在此刻走出去面對大女兒,為什麼呢?也許是愧疚吧。當阿蓮五六歲的時候,他經常把她丟在外頭,讓她自己一個人找回家去。那時他就看出她的稟性了,他又欣賞又擔憂。「阿蓮——阿蓮——」他在心裏輕輕地呼喚著。看來是個不平靜的夜,阿翠也在房裡發出響動。
他全身無力,差點坐到地上去了。過了一會兒他又沖向外面狂喊。他衝到後院,看見海藍色的襯衫,那正是阿翠,她坐在榆樹下聚精會神地剪紙。阿翠抬起頭,笑嘻嘻地說:
「當然沒有。是別人那裡學來的圖樣。」
本來遠文是想去外邊走動走動的,但阿蓮擋在院門口那裡,他沒法出去,他不願同女兒面對面,尤其是在這種月光燦爛的夜裡。他走到廳屋裡去喝水,阿翠也在那裡,她又在剪那些帆船。
「不要。」阿蓮斷然拒絕。
「各人都有各人的問題嘛。你的事你自己負責。」
「我?我覺得你明天要走啊。想來想去的,就起來了。」
「阿翠!阿翠!」
阿翠又一次領略了這個家裡的頂樑柱的意志。阿蓮不過才十五歲,心思深得如無底洞。去年,阿翠見到她徒手擒住一條菜花蛇。如果不是她親眼所見,阿蓮是不會告訴任何人的。當read•99csw•com阿翠問她從什麼地方學到這種技巧時,她輕描淡寫地說:
「蘭寡婦來找過你了。」
阿翠想起她倆藏在柴棚里以防不測的那些錢,心裏小小地掀起波浪。
他用力睜了睜眼,看見阿翠在晾衣服,他的衣服,已經洗過了。好多年前,妻子也站在同一個地點做這件事。他似乎又聽見了她的抱怨,她每天都要抱怨光線太亮,窗帘沒拉好之類的事。那時遠文自己也怕曬,可能是受她的影響,這事還成了村裡的笑柄。女兒們是不怕太陽曬的,阿蓮小的時候經常在菜園裡唱她自己編的兒歌,一待就是一上午。那時,就連妻子看了她的樣子都有點感動。妻子悄悄地對他說,阿蓮這個樣子,長大了會不會對自己的前途期望過高啊?後來的發展證明那種擔心是多餘的,阿蓮現在甚至比他這個當爹的還要頭腦清醒。阿蓮既不像他也不像她媽,到底像誰呢?想來想去,可能是像她姑姑。她姑姑像她這麼大時就跟了一個男人去城裡開布店去了。遠文覺得自己的妹妹遠比自己篤定,有主張。
「我什麼地方不像以前了?」
「爹爹在外頭一定是很如意的。」
於是阿翠聽到了瓷碗從碗櫃里掉到地上的響聲,她的拳頭捏得緊緊的,脖子也僵了。女人刺耳地笑起來。
兩個女兒長得很不一樣,阿蓮高大豐|滿,阿翠小巧精緻。兩人都很活躍。孩子小的時候,遠文曾擔心幼年喪母會給她們帶來性格上的陰影。一年一年過去,遠文懸著的心漸漸放下了——兩姐妹健康得很。遠文一點都不嬌慣孩子,當他在外邊做木工的時候,十五歲的阿蓮和十三歲的阿翠就承擔了全部的家務和地里的活兒。有時候,站在鄉村的驕陽裡頭,遠文會入迷地想,即使自己立刻失蹤了,這兩姐妹也會活得很好的吧。
「阿蓮你的腳……」
這時屋子裡頭有什麼東西摔破了,於是兩人一起跑過去看。
「爹爹也會著急啊。」
「我想,是你回來了她才這樣的吧。你什麼時候走呢?」
「她早該來找我了,我還要向她借錢呢。」
「哦——你剪什麼圖案?」
「我知道。你多大?快十四了?你真穩重,穩重的孩子有出息。這個院子變化不大嘛,葡萄架搭得很不錯。阿翠我對你說,你會很有出息的。」
阿蓮劈完就到廚房裡來做飯了。她將大鍋端上灶,開始蒸飯。她彎下腰去用力的時候,穿著塑料涼鞋的大腳穩穩地踩在地上。阿翠向她那隻右腳瞥了一眼,發現拇趾和中趾的指甲缺掉了,還有血在往外滲。
「那可是危險的工作。」
「你要是在家,我就老在心裏掛著:爹爹什麼時候走呢?這樣挂念著什麼都幹不了。真的走了之後,反倒安下心來。阿蓮正好相反,每次你一走她就氣憤得不得了。」
「當家的啊,你怎麼讓女孩自己決定終身大事呢?我都聽說了!」
後來坡底下的蘭寡婦從小屋裡走出來了,蘭寡婦說:
阿翠驚奇地看著姐姐,大笑起來。阿蓮卻不笑,也很反感妹妹笑,她在這種事上一貫是很嚴肅的。阿翠捂著笑痛了的肚子問姐姐:
遠文感慨萬千。連小女兒也洞悉了某些謎一般的事物,大女兒就更不用說了。在禾村的時候,他感到自己離這個家很遠很遠,好像就連她們兩個的面貌都記不清了似的。現在一回來,各種各樣的牽扯又復了原。主家男子昨天對他說,保持心境平和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把自己弄得像個外人一樣。他還用村裡的一名賊打比方,說那個人是最自然的、有福氣的。禾村是個小小的村子,總共只有十幾戶,住在大屋裡,遠文在每一家都做過傢具。那些人雖然有點太喜歡管閑事,但遠文愛看他們那種猶疑不決的眼神。他們都是一些待人親切,讓你無法看透的人。就說主家那男人吧,啰里啰唆地說起他的阿翠,其實呢,他根本九_九_藏_書不關心他的家事,不過是來試探他罷了。禾村的生活似乎很平靜,但是近來,遠文不知為什麼卻感到累得慌。他開始左思右想,身體變得輕飄飄的,慢慢地也不敢同那些黏滯的眼神對視了,每每看人總偷偷打量。
主家男人抽著煙袋,悠悠地朝他走過來。
「我剛回來,你就盼我走么?」
遠文|做工的地方有時離家很遠,一兩天都不能回來。住在做工的主家時,一歇下來他就會坐在矮凳上胡思亂想,設計起阿翠的前途來。為什麼僅僅是阿翠呢?因為阿蓮是很沉穩的、不用操心的一個女孩。阿翠就不同了,她想法太多,而且沒有定準。前兩年遠文曾打算不讓她上學了,要她去學裁縫手藝,他想用一門手藝來拴住她的心。不知怎麼,他後來改了主意,並沒有實施學裁縫的計劃。中途他又產生過讓阿翠走出鄉村,寄住到姑媽家的念頭,然而不久這個念頭也打消了。就在他打不定主意的期間,發生了阿翠出走的事。她並沒走多遠,就走到鄰村,一個比她大二十歲的男人的家裡,那人是她的老師。後來證明是虛驚一場,因為那人並沒有對她怎麼樣,她只不過是參觀了他的養蝎場,他們倆和那些蝎子待了一夜。不過遠文一直耿耿於懷,後來他讓女兒換了班級,不讓那男老師教她了。阿翠在家裡說,她才不稀罕那禿頭老師呢,他臉上還有不少麻子!她之所以待在那裡,是因為蝎子實在太吸引她了,將來長大了,她也要辦養蝎場。
「你爹爹其實還在這屋裡,不信你聽!」
「實現得了。等爹爹賺了錢你就去養吧。」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跑進屋裡,大聲喊:
「你會腌青菜嗎?新收回的青菜,要放在露天,吸收很多露水。你看,青菜就像人一樣。即便腌在罈子里,它們也是綠生生的。」
然而對於阿翠,他一點把握都沒有。
蘭寡婦出現在院門那裡時,阿翠嚇了一跳。女人全身裹在黑色的衣裙裡頭,阿翠看花了眼,還以為是一頭怪物呢。她從未同這女人面對面說過話。
她又跑到豬圈裡頭看了看,然後走出來,笑嘻嘻地說:
遠文吃完飯就坐在門口生氣,最近他變得像小孩一樣愛生氣了。
「姐姐沒和你在一起啊?」他明知故問。
「是舅媽自己去撞玻璃窗,碎玻璃扎壞了她的臉。」
院門那裡進來了一個人,是孩子們的舅媽,典型的、長相粗糙的農家婦女。舅媽進門后就東張西望的,一副放心不下的樣子。
「現在還不知道呢。」
「蘭寡婦弄的,剪著好玩,乾脆將指甲撬掉了。她說試試看我受不受得了。還好,我沒什麼感覺。奇怪,我一回來,看著你,又不再擔心了,你不是那種亂來的。蘭寡婦那個人啊,本事大得很。」
「危險什麼呢?我看一點危險都沒有。我將來就靠這個為生。」
「我喜歡有毒的動物,養起來也方便,沒人敢偷。」
太陽下山的時候,兩姐妹又和好如初了。她們一起爬上後山,站在坡上,從那裡可以看得很遠很遠。她們將雙手做成喇叭狀,好玩似的高聲呼叫:
她蹦蹦跳跳地拿著剪紙到外面去了,畢竟是孩子,對一些事說過就忘。阿蓮可就不這樣了,她陰沉著臉在屋裡忙進忙出的,大有示威的意味。遠文想,要是賣掉了花豬,她們會在城裡待多久呢?阿蓮的心裏肯定是很苦的,遠文沒有能力同情她,只能任其自然。上個月來過一個做媒的,後來阿蓮還同那男的見了一面。那人不太聰明,還有些苦相,他不是種田的,是一個彈花匠。媒婆帶他到家裡來彈花,阿蓮看見他的彈花工具眼裡就閃出光來了。彈著棉花,那人忽然對阿蓮說,家裡有一個未婚妻,說得阿蓮竟掉下眼淚。遠文看了之後,真是驚訝不已。這個蠢里蠢氣的男子,就憑一副髒兮兮的彈花工具勾走了阿蓮的心!那人離開后遠文https://read.99csw.com心裏的那塊石頭才落地。
阿翠沒想到她這麼活潑多話,以前還以為她是沉默的女人呢。她在房子里走來走去,身體很沉重,卻十分靈巧。阿翠猜不出她來這裏的目的。她一開始好像是說了是來找阿蓮的,可是阿蓮到鎮上買油去了。忽然,她彎下身,湊在阿翠的耳邊悄悄地說:
「她擔心那頭花豬呢,昨天不怎麼吃食。」
「你要把院子的圍籬細細檢查一遍。我吃過這種虧的。不過呢,鎖得了房門鎖不住人心。我可不是說你,我只是打個比方罷了。」他還在嘮叨。
「不。我說了不想去管。」阿蓮硬邦邦地回答說。
女人衝進屋內。過了一會兒,遠文就聽見她在屋內和阿蓮爭吵。
阿翠感到自己腦袋發暈,她在阿蓮的瞪視之下撞撞跌跌往屋裡走去,坐在廚房裡剝豆子,靜下心來想了一會兒,衝動才平靜下來了。阿蓮劈柴的聲音又傳到她的耳朵里,她一邊劈還一邊發出低吼,像要殺人似的。阿翠不由全身發抖。
她高聲嚷嚷,雖然遠文心裏有點厭惡,也只好忍著,她畢竟有恩于自己。當年阿蓮出麻疹,還是她救下了孩子呢。
一會兒飯菜就上桌了。三個人都悶著頭吃。遠文看見自己回來了,女兒們一點都沒有高興的樣子,心裏就很歉疚。他討好地問阿蓮要不要買花布做襯衫。
她蹲在躺椅邊,眼睛看著地,用一根枯枝在地上畫。
他回到卧房裡,一會兒就睡著了。中途又不斷醒來,聽見兩姐妹在屋裡鬧翻了天似的,她們居然將豬也弄到了廳屋裡。遠文不願張開眼,他一次又一次重新陷入昏睡之中。天明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翻過了幾座大山那麼累。
遠文不由得笑起來,瞌睡也沒有了。他把刨子和鋸子撿進屋內時,突然發現屋裡亮堂堂的,那些窗帘全被扯掉了。是剛剛扯掉的,還是早就扯掉了呢?他又走進自己房裡,竟也有些不習慣。阿蓮在廚房裡做飯,酸菜炒肉的好聞的氣味飄了過來,阿蓮真是賢惠的女孩啊。他聽見她在呵斥阿翠。從表面看,阿翠是受她姐姐的領導的。由於卧房裡亮得讓他難受,他就到廳屋裡去抽煙。
「我是說那個葡萄架,你那樣討好爹爹。他躺在那裡看葡萄,心思飛得老遠老遠。」
「爹爹——爹爹——」
為了逃避男人的嘮叨,遠文一聲不響地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方來刨。
她像是問她又像是自問。後來她一揮手,對這種問題很厭煩似的。
「遠文想什麼呢?應該再娶一個老婆嘛。」
「你也沒睡嘛。」
遠文低頭一看,地上儘是那同一種帆船。他感到了小女兒內心的瘋狂。
阿翠醒來時,聽見阿蓮在後院劈柴。她連忙跳起來,心裡頭那份慚愧比在夢裡頭更厲害了。阿蓮滿頭大汗,放了斧頭站在那裡歇一歇。
這是遠文離家第六天了,有史以來最長的一次。他身心疲憊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家時,他看見姐妹倆一高一矮的身影在路邊跳躍著。走到面前才發現她們是在趕著那頭花豬。阿翠的臉上弄得髒兮兮的。
「你都知道他的心思嗎?」
「我找阿蓮。阿蓮不在嗎?那就找你吧。」
阿蓮既然熱切盼望離家,實在沒必要把家裡的事看得這麼重,還同他較真生氣。想要離家的阿蓮和看重合家團圓的阿蓮,到底哪個是真實的呢?還是她從來就這樣自相矛盾?遠文對直望出去,看見被他修好的籬笆,他心裏想,她們倆才不怕陌生人呢,她們會打開院門,將來人迎進屋裡。
「當然啦。要是你和爹爹一起走掉,把豬也趕走,我怎麼辦呢?所以我請蘭寡婦來家裡看看。我可能是冤枉你了。最近我像要發瘋似的。」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打定主意。」
她拿著剪子的手飛快地、靈巧地迂迴著,她的心思都集中到了剪子上頭。妻子也會一點剪紙,但從未教過阿翠,她是無師自通嗎?
「爹爹是什https://read.99csw•com麼樣的,你很清楚么?」
「你們這個家,真是井井有條啊。阿蓮把她的活兒幹得很好,你爹爹就是想忘掉你們也不可能。你們這個爹爹,是個什麼樣的爹爹呢?」
「你見過船了啊?」他大大吃了一驚。
「啊!」
當遠文睡了一會,昏昏沉沉從躺椅上抬起頭來時,居然看見舅媽滿臉是血往外跑,口裡還喊著「救命」。他連忙站起來。一會兒阿蓮也出來了,面無表情。
他覺得自己反倒成了無助的孩子。阿翠抬起頭來看他,目光裡頭充滿了同情。
阿翠舉起手裡的活兒,遠文看見一條帆船,上面有個村姑。
阿翠微微有點緊張。女人在院子當中的石凳上坐下來,開始東張西望。
阿蓮站在面前的時候,阿翠分明聽到她身上有什麼東西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她就問阿蓮,阿蓮回答說那是她的骨頭響,還將阿翠的手牽向她的膝蓋。阿翠感覺到那些骨頭正在發生骨裂,她很吃驚阿蓮怎麼還能站得那樣穩。
就這樣一直叫到暮靄籠罩整個地區,叫到夜氣從腳底下升起。
「還不是因為爹爹。蘭寡婦是個有辦法的女人。我去鎮上買油時,一路上都在擔心你呢。你現在變得不像以前了,你該不會亂來吧?」
「你們的爹爹啊,鬥不過你們的。」
現在遠文刨完桌面后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想阿翠的事,他有點吃驚地發現自己居然盼著阿翠碰釘子。這是怎麼回事呢?難道她不是自己疼愛的小女兒嗎?當然她是,遠文眼前出現阿翠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他感到那雙眼睛太明察秋毫了,遠遠超過她的姐姐。阿蓮的眼睛是栗色的,又大又清澈,不過有時也會變成黑色,像山貓的眼一樣閃閃發光。遠文的妻子生下阿翠后就病得不成樣子了,那時她對阿翠不聞不問,任其在煤灰堆里拉屎拉尿。也許她心裏懷著深深的怨恨,認為是小女兒吸走了她的生命吧。她在彌留之際,阿翠拉住她的一隻手,她不知哪來的勁,突然一下掙脫,阿翠被摔倒在地,哇哇大哭,而她則平靜下來,安詳地閉上了雙目。這一幕,遠文至今歷歷在目,而且心中的疑問從未找到過答案。「阿翠呀阿翠」,他叨念著,既無奈又隱隱地不安,似乎覺得某件事就要逼近了。
「屋裡是怎麼回事?!」
遠文在心裏嘀咕,並不是誰離不了誰嘛,說不定阿蓮自有打算呢。倒是阿翠前途莫測,但這事遠文不願多想。這個墓穴里是很溫暖的,小小的昆蟲在空中飛來飛去,架子上那些探頭探腦的葡萄也很有趣。他還聽到豬在槽里歡快地吃著——一頭花豬一頭黑豬。他想,有女兒就是不一樣啊。兩個女兒就是兩朵花,開放在這昏沉的墓穴里,給這裏帶來了生氣。遠文記不起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將這個家變成墓穴的,也許妻子還沒死的時候就開始了吧。那段時間他產生過幻視,只要是妻子碰過的東西,短時間內在他眼裡就成了灰燼。那些個杯子啦,藥罐啦,毛巾啦,統統消失過,找都找不到。當然最後它們又回來了。妻子死了后他就把她用過的東西統統扔出去了,「眼不見為凈」。有病的妻子生出了兩個這麼健康的女兒,這件事有時令他高興,有時又令他恐慌。她們的青春咄咄逼人,逼得遠文只好不斷出走。禾村或蒿村這些地方,充滿著行動遲緩、目光黏滯的人,對於遠文這種惴惴不安的人來說是一種很好的調整。遠文總在心裏說,如果老了就去那些地方度過老年吧。但現在離「老」似乎還很遙遠。
「爹爹這一次什麼時候走啊?」阿翠一邊弄她的剪紙一邊問。
「你們一直來往啊?」
「沒有和誰學。只要意念集中,屏住氣,誰都可以捉蛇。」
「到鎮上去賣掉。」阿蓮說,「你不回來,我們準備賣了錢到城裡姑姑家去。」
「可是爹爹回來了呀。」阿翠小聲地、猶豫地辯解。
「我不相信我能捉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