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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賊

盜賊

「我不知道。」
得知胡三老頭患了絕症那一天,我躲在家中的雜屋裡哭了好久。我眼睛紅紅地去見胡三老頭。他從躺椅上撐起來,盯視我良久,搖著頭說:
被趕出家門之後,我沒有地方可去,就在街上溜達。不知不覺地,我又走到了胡三老頭的門口,否則我還能去哪裡呢?胡三老頭躺在樹下,胸口一起一伏地喘著氣,兩隻眼球血紅。看見我之後,他竭力做出一個笑容。他的二兒子陰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後來他極為蔑視地看了我一眼,又進去了。我聽見院子里有人在笑。
他收好錢包,然後對我說:
「那我就留在這裏。」
「沒有什麼,問問罷了。三爺原先腸胃好,又能怎麼樣?」
「你生下來並不弱。你吃什麼吐什麼,才變成這個樣子的。你的腸胃不好。」
當我說我希望同他一道去參加搏鬥時,他否決了我的念頭。
「好小子!」
我說我一個人什麼也幹不了啊。
「你們看,你們看!這個人長得多麼丑啊!他什麼活都幹不了,他劈蓮子都要劈到手上……」
「那你就等著餓死吧。」
「比如你,你要是站出來我會很高興,但絕不是來幫我,你應該自己參加格鬥,這樣的話你就會變成一個肌肉發達的漢子。」
我回到紅薯小販的爐子前,他讓我把錢包交給他。
路人都在看我。我的臉一定是發白了。
然後她走了出來,睡眼矇矓地扶牆站著。
「媽媽,你看我這個樣子怎麼能和人摔跤的呢?」
媽媽和爹爹眼裡閃著光,很激動,圍著我的鄰居也很激動,大家七手八腳將我扶起來,擁著我往家裡走。
「他不是走了么?你還來問我!」他翻了翻眼。
「三爺,我家的金條是怎麼一回事呢?」
「新元,你昨天是躲在飯店大門口的石獅子後面吧,我全看見了。躲什麼呢,你應該站出來嘛。昨夜月亮那麼好,就連青蛇也出洞了。」
我之所以這麼關心胡三老頭,是受我媽媽的影響。我小的時候,媽媽總是說起胡三老頭高強的武藝。在她眼裡,胡三老頭是神。據說我出生前,家裡的金條被賊子偷走了,當時媽媽痛不欲生。胡三老頭搬來之後,那些賊就從街上消失了。更神奇的是,我剛出生不久后的一天,那些金條又回到了我們家中。小時候聽多了媽媽的故事,我曾下定決心長大之後要學習武藝,成為胡三老頭那樣的人。無奈我從小體質孱弱,不要說習武,就連學吃飯都學了好多年。一開始吃什麼吐什麼,胃裡頭總是空著,小臉像條苦瓜。媽媽想了好多辦法才讓我養成了一日三餐的習慣。然而我還是各種疾病不斷,既不能幹體力活也不能幹腦力活,簡直是個廢物,也不知是如何長到十七歲的。起先我在胡三老頭面前非常自卑,總是臉紅。但胡三老頭待我十分親切,一點都不歧視我,所以我很快就同他混熟了。他並不知道我對他的崇拜,他多半以為我只是好奇。「你也可以同賊子搏鬥的,只要你有心去做。」他常這樣對我說。於是我就會幻想起來,覺得自己離體格健壯的那一天不遠了。
那三個人遲疑了一下,就慢慢過來了。我一個一個地將他們摔倒在地,聽他們發出呻|吟。後來我自己也累得倒在地上睡著了。
「你這草包,哪裡還有你的家啊?!」另一人惡言惡語地斥責道。
胡三老頭的長孫玉偉從不用正眼看我,也許他認為我是寄生蟲吧。我經常去那家店裡領一種劈蓮子的活。就是將干蓮子的殼劈開,揀出蓮子肉。我只能幹這種活。我排在隊伍的後面,一會兒玉偉就來了。玉偉只有八歲,他也會幹這活。
整個下午我都在幫紅薯小販洗紅薯。我心裏計算著,挨到夜裡,看看他睡在哪裡我也就睡在哪裡。
我羞愧地紅了臉,手心直出汗。
他用力坐了起來,我看見他的背上在出血,衣服都被染成了暗紅色。他讓我攙他一把,我照辦了,他的身體可真沉啊。我想,他身上的肌肉一點點消失之後,那些骨頭就變成石頭了吧。胡三老頭站穩以後,突然朝前一撲,我聽見了石頭撞擊石頭的響聲。我揉了揉眼,卻看見他好端端地站著沒動。
「那麼你們知道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你們回去不就得了么?」
「這就對了。我的天,你這麼快就長大了。現在你先回家,夜裡再出來。」
我走出我們的街道,來到市場。市場裡頭人頭涌動,撞得我身上很痛。我不停地聽到有人罵我「廢物」。慢慢地我就習慣了「廢物」這個稱號。可是我不能老站在市場里,我快要支撐不住了,背上冷汗直冒,眼睛也花了。我趕緊從人堆里溜出來,蹲在一個賣烤紅薯的小販身邊。小販將一個滾燙的烤紅薯砸到我懷裡,我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她堅持說胡三老頭有一個和睦的家庭。她說得多了,就連我都有這種印象了。但是我還是不敢偷看那個院子,我每每移開我的目光。有一天,大兒子從門裡出來,昂著頭走向汽車站去坐公共汽車。胡三老頭盯著https://read.99csw.com大兒子的背影,眼神里滿是絕望。一剎那間,我又推翻了從前的結論,認定胡三老頭在家中受到迫害。我剛下完這個新結論,又聽到胡三老頭在說:
我覺得那些人全是從我躺著的木板下面鑽出來的,他們人數眾多。兩個五短身材的漢子將我拖起來站穩,其他的人就開始在我身上練拳擊了。開始那幾拳打在我的臉上,我的鼻子開了花,弄得滿臉是血,然而並不怎麼痛。後來他們又開始猛擊我的胸口和肚子。我的肋骨本來就很脆弱,這一擊,好像斷了好幾根。不過不要緊,我仍然可以立在那裡,大概因為脊椎沒有斷。他們似乎有點厭煩,就停下來討論。他們討論的內容讓我很吃驚。
媽媽的語氣里有深深的責備,她始終忘不了失而復得的金條。是因為那些金條,我十七歲了還過著遊手好閒的日子,白天不幹活,夜裡不睡覺。我想,媽媽養著我這樣一個廢物,一定特別心煩吧,可她掩飾得多麼好啊。
患了絕症的胡三老頭總是躺在屋門口曬太陽。只有我知道他根本沒睡著,他閉著眼在那裡搞格鬥演習。因為我每次靠近他他便談起夜裡的事。
「那是你還沒有振作。你一振作啊,誰都打不過你!」
「胡三爺把我們騙到這裏來,我們成了孤魂野鬼了。」
「不,你必須留在這裏,我們才會回來。」
「唉,新元啊新元,你已經十七了,怎麼還是這樣沒有定準呢?」
「三爺到底是你的什麼人?」他問。
「他不是快死了么?」
「他醒不來。再說你才不怕揍呢,剛才的事我都看見了,你這人抗揍。」
「可是也有的人夜裡不安分呢。」我提高了嗓子,想引起店老闆的注意。
但我立刻又後悔了,我同一個小孩這樣鬧,不是太出醜了么?一瞥那些路人,他們果然都在嘲笑地望著我。
「他可是我的兒子!你們看,他同小偷搏鬥了!」
他一下子又發怒了。我非常同情他,同情得心都痛了。想起屋裡那幾個兇殘的人我就害怕。不過我注意到胡三老頭並不像我這樣看待他的兒子兒媳,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同他們有默契,這是怎樣一種古怪的家庭關係呢?他們看著他時總是那種擔憂的表情,可是到了夜裡,當歹徒們衝上來襲擊他的時候,他們絕不過來幫忙。我問過一次胡三老頭,他告訴我說,那個時候正是一家人睡得最熟的時候,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根本不可能醒過來,看見所發生的事。再說他根本不要人來幫忙,他最厭惡的就是這種事。
她的聲調越高,我就越覺得自己丟臉。也許應該去死的是我,不是三爺。生平第一次,媽媽對我發了火,她舉起掃帚打在我的頭上。當我發出哎喲的尖叫時,她像瘋了一樣,打得更凶了,於是我從屋裡逃了出去。
「三爺,要我幫你嗎?」
玉偉簡直像個鬼。他竟笑起來,對那些路人說:
「他們要我去死。這本來很好,可他們又不讓我輕易死掉。他們要我受折磨,折磨!你懂嗎?哼,你不會懂的!」
胡三老頭站在街道當中,叉著腰,等待著敵人。敵人總是從正面攻擊他,有時是一個,有時是兩個,很猖狂地吼著向他衝去。胡三老頭並不主動出擊,只是頑固地站在那裡,採取防衛的姿勢。幾個回合之後,敵人就潰敗了,罵罵咧咧地消失在黑暗之中。敵人離開之後,胡三老頭像是垮掉了一樣,捂著肝部(他患的是肝癌)大聲呻|吟,一步一挪地回到家裡。也有那種時候,敵人在街對面潛伏,始終不露面。這時胡三老頭就顯得有些急躁了,我看見他開始同空氣搏鬥,使出拳術的招式,直到將自己弄得精疲力竭。當他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之際,敵人就悄悄地溜走了。也許敵人根本沒來吧。反正我沒看見。但胡三老頭並不這樣認為,他從地上爬起來,警覺地看著街對面的那個廁所,一步步地後退著,退進自己的家門。這種格鬥對於躲在暗處的我來說是最沒意思的,整個後半夜我都會緊緊地捏著拳頭,在想象中完成未曾在胡三老頭身上發生的格鬥。我這樣一個孱弱的人,害怕現實中的暴力,卻喜歡將自己設想成胡三老頭似的英雄,這是連我自己也沒料到的。
「他在這種家庭里做一個當家人該有多麼痛苦啊。」
這個市場,本來是我熟悉的地方,我記得這裏搭著鐵皮的頂篷,頂篷下人來人往;我還記得它是方形的,裏面擺著一長條一長條的菜攤。可是今天夜裡,這個市場的面積擴大了好多倍,頂篷成了帆布的,高而又高,用一些很長的鋼柱支撐著,從那上頭吊下來的電燈像鬼的眼睛,而整個市場不知怎麼變成了圓形。
媽媽的身後,窗帘一抖一抖的,在燒餅鋪里同我談過話的小偷正在玻璃後面觀察我的一舉一動。
「他可是一位英雄!」
「你們?」
「你想要我爺爺死吧?」他突然對我說起話來,烏黑的眼珠滴溜溜亂轉。
「原來是新元。」他說,「我打算近期九*九*藏*書離開一段時間,我正要告訴你呢。」
「你們來吧!過來呀!」我喊道。
玉偉追上來了,他逼尖了喉嚨叫我停下,我真的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他是我的恩人。」
街坊們都將那些隨手放在門口的家庭用具收進屋裡去了。我還注意到,天一黑,他們就將大門用木栓插得死死的。他們知道小偷又開始猖獗了,但卻沒有年輕人再同胡三老頭一道抓賊子了。也許他們認為胡三老頭快完蛋了,擔心同他一起干會遭到報復吧。「英雄只能有一個」,這是媽媽告訴我的。胡三老頭又能堅持多久呢?
天已經亮了,我看見市場又恢復了原樣,只是那些攤位下面橫七豎八地躺著很多人,大都是一些中年男子。小販指給我看的大個子長著一臉鬍子,他四肢攤開地躺在過道中間。小販說他的錢包就在上衣口袋裡。
「你一定想把我爺爺弄死!」他氣急敗壞地喊道。
「這我知道,我是問你同他有沒有血緣關係。」
我剛一跨進家門,就聽到媽媽在裏面房裡大聲說:
「老頭子身上有屍臭,你聞到了么?」她說。
「我沒領來。那邊有人要陷害我。」
「大家聽聽,多麼稀奇啊!」他朝著他的同伴喊道,「這傢伙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活在這世上!居然有這樣的人!」
我就這樣坐在地上胡思亂想。那群人大概是對我有點不耐煩了,他們中的一個人朝我走了過來,在我面前站住。
媽媽叉著腰,一隻手揮向空中,誇張地說話。
真見鬼,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你現在可以走了,你媽媽剛才來找過你了。我們這種生活你是不會習慣的,但是你可以常來玩玩。你瞧,我多麼粗心,一開始我還以為你是乞丐呢。」
「三爺哪裡去了?」
我的影子剛剛落到他的藤椅的扶手上,他就睜開了眼。
「我要怎樣才能跟了他去呢?他家裡又沒有我住的地方。」
「胡三老頭的夥計。」
我嚇得轉身就跑,跑出好遠之後回過頭一看,看見胡三老頭和他兒媳婦並排站在屋門口說話。我太容易被驚嚇了,可能是由於體質太差了吧。就在不久前的夜裡,我看見這個兒媳婦,還有胡三老頭的兒子,他倆一道將家裡的東西往外搬。莫非他倆同賊子串通一氣?他們抬的是一口雕花的大箱子,看上去裡頭裝的東西很貴重。當時我正在觀看胡三老頭同賊子格鬥,沒注意他倆將那箱子抬到什麼地方去了。我還記得我當時很氣憤,腦子裡掠過「家賊難防」這幾個字。
然後他又問我:
「那是你自己摔的,你的記性一點都不好。」
「這種事你要一個人干,不要依賴,依賴是成不了事的。」
他說了這句之後就閉上眼,沉浸到他的念頭裡去了,他不願別人多打擾他。
媽媽卻對胡三老頭的家人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她在我耳邊嘮叨說,他家二媳婦又賢惠,又面善,還說最關心胡三老頭的就是這個二媳婦了。說到大兒子,媽媽也是讚揚的口氣,說他「彬彬有禮,遇事沉著」,還說他是家裡的主心骨。
「傻孩子,他死了還有他兒子呢。」
「萬一他醒來后揍我呢?」
「你想睡覺你就睡吧,我不強迫你工作。」
「他就躲在那裡,」他指著前面說,「是我們的街坊將他引來的。我的拳頭砸到他臉上的時候,心裏一陣心酸。要知道這個人,他家裡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啊。當然,他從我拳頭下面溜掉了,他才不會硬碰硬呢。這些人,刮秋風時,他們就縮得像樹葉那麼薄了,都可以飛起來了呢。」
「是啊。」
「我不敢。我的腿子直抖。」
「你是誰?」
我醒來時,太陽照在我臉上,有一圈人圍著我,爹爹和媽媽也在裡頭。
他說完就轉身走,回到他那一群人中間。他們在一起商量了一陣就朝著同我相反的方向離開了。
「這種日子多麼難過,我想回家……」那人嗚嗚地哭了。
門開了,胡三老頭若無其事地走出來。他雖然很瘦,卻一點都不虛弱,我覺得他的身體突然之間恢復了。
「我怎麼能代替三爺呢?」
回到家,我的全身仍然是軟綿綿的,我感到自己虛弱不堪。
我知道我身後的這些人都是盜賊,可面對面之際,我卻一個都認不出來。剛才聽他們說,是胡三老頭把我交到他們手上的,我卻記得是我自己走到市場來遇上他們的。要是早知道挨打併不那麼痛苦,我也就不會害怕到那種程度了。反正死不了,肋骨斷了我不是還能走嗎?現在我有點明白為什麼胡三老頭已病入膏肓,卻仍然可以與人格鬥了。一件事沒發生的時候,你怕得要命,你身上的疼痛也被無限放大。到事件真的發生了,你成了主角,疼痛反而消失了。
「爹爹!爹爹!」我喊道。
「胡三爺太不夠朋友了,把這種貨色交給我們,我都快喪失信心了。」
「有的人天生就不好,一輩子也好不了。你不滿意嗎?」
「可怕啊,可怕!」
店老闆走過來,搖著頭說道:
我沒有回家,而是回到了紅薯小販的火爐邊九九藏書。他向我抱怨說:
「要。可是不是現在,是夜裡。夜裡你在哪裡?!」他的語氣嚴厲起來。
「三爺!三爺!」我喊道。
這時我看見遠處有幾個可疑的人,像是要來攻擊我似的。我心裏很緊張,也很渴望。我似乎是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摔跤的技巧。
爹爹沒聽見,別的人也沒聽見。也許胡三老頭聽見了,因為他轉身就消失在人群中了。忽然,人群散開了,他們各就各位地站在自己的攤位前,擺上各自的菜蔬,市場里又忙著做生意了。
「是你們全家要三爺死!三爺親口告訴我的!」我發狠地喊了出來。
我想不出我如果「變成一個肌肉發達的漢子」是怎麼回事,也許就要經受暴力吧,那可是我最害怕的事。於是我又為我的孱弱感到慶幸。
「新元,你把蓮子放在哪裡了?」媽媽問。
「你去把那個大個子口袋裡的錢包偷出來給我。那人睡得像死豬。」
「媽媽,我生下來怎麼這麼弱呢?」
「你會明白的。」
第二天我在胡三老頭的門口等了好久,但他根本沒出來,他的兒子和孫子也沒出來。莫非胡三老頭死了?我又繞到他家後門那裡去張望,我聽見裡頭有人在大聲爭吵。再仔細一聽,才知道並不是爭吵,因為只有一個人在裡頭說話,這個人就是胡三老頭。似乎是,他在同一個始終不出聲的人搏鬥,他口裡不停地威嚇對方,語氣顯得有些邪惡。可是對方也是很頑強的,所以胡三老頭始終征服不了他。胡三老頭大聲地喘著氣,抱怨自己快死了,但還是一拳一拳地打在對方身上。我很想進去看看,無奈門閂得緊緊的,推都推不動。
母親想不出要怎樣回答我,就急得直跺腳,我趕緊溜出去了。
「還有誰,三爺嘛。他肯帶著你,我和你爹很高興。」
胡三老頭有很多敵人,那些敵人都是從城外流竄到街上來的賊。好多年以前,這些賊什麼都偷,有時還會仗著人多勢眾手執武器對街上的居民來一場洗劫。胡三老頭一家搬來之後(那時他老婆還在世)情況就大大改觀了。胡三老頭會武術,而且不怕死,他帶領街上的年輕人同那幫賊子較量了幾個回合之後就佔了上風,於是我們街上有了太平景象。不過那些賊子陰魂不散,他們似乎在等一個轉折的契機,以重返過去作威作福的好日子。兩年前,胡三老頭患了癌症,開始這個消息是隱瞞著的,後來卻不脛而走,賊子們認為反撲的時機到了。我一直懷疑患絕症的消息是胡三老頭自己泄露出去的,他的家人不可能做這樣的事,再說他們對街坊有種發自心底的鄙薄。那麼,胡三老頭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這兩年,因為日子過得太平,從前跟隨胡三老頭抓賊的那些人早就把這事忘記,各人忙各人的去了。所以面臨賊子的反撲,胡三老頭只能單槍匹馬地同他們斗,而他又是一個患了絕症的老頭。我在心裏暗暗地為他焦慮。
他搖搖晃晃地過去了,後來我看見他身子靠在那棵老樟樹上頭。
胡三老頭的家人都具有攻擊性,他們屬於我不能習慣的那種人。當然他們不隨便攻擊人。可以說他們從不主動惹事。只有當你對他們的生活發生興趣,去同他們接觸的時候,攻擊才會發生。我十歲那年,胡三老頭同我在他家門口玩撲克牌,我們約定玩輸了的就鑽桌子。結果當然是每次都輪到我鑽。在第八次從桌子下鑽出來時,我看到胡三老頭家大門裡頭有非常吸引人的景象。小小的鋪了花崗岩的院子里的地上攤滿粉紅、橘紅、深紅、洋紅色的織錦緞,整個院落里煥發出美麗的華光。我忍不住跑了進去,一腳就踩在那些緞子上頭。裡頭的四個人突然擁了出來,將我捉住。後來的事我就完全忘了,也許是因為太丟人才忘記的吧。我只記得是父母將我領回家的,我屁股上的傷使我一個月都出不了門。那件事之後我仍然在這條街上同胡三老頭的兩個兒子和兒媳相遇,他們那種內斂的、謹慎的樣子絲毫不能引起我關於暴力的聯想。
我全身抖得像篩糠一樣,心裏恨不得自己的身體就此消失。
「哼。」
「媽媽你忘了我挨打的事了?」我氣惱地提醒她道。
我點了點頭。
「可我不想去。」
原來他把我看作乞丐了。
胡三老頭對於自己身患絕症這件事並不悲觀。他躺在藤椅裡頭曬著太陽,在腦海里不停地演習著夜間將要發生的惡鬥,冷笑始終留在他的嘴角。胡三老頭雖然瘦得厲害,但骨骼粗大的身軀仍然很有力氣,做慣了體力勞動的雙手骨節像腫了一樣凸出著。他閉著眼,似乎在休息,可是他那雙手的細微活動泄露了他內心的緊張。我知道他沒有一刻不處在陰謀的旋渦之中,他的絕症反而在他心靈里注入了興奮劑,使他變得像毛頭小子一樣好鬥。
絕症畢竟是不可逆轉的,胡三老頭現在連走路都費力了。他在太陽下面顫抖著,為了掩飾身子的搖晃,他走兩步又停一停。他身上的肌肉一點點地被體內的病菌吞噬,就連骨頭也好像九九藏書縮細了。他經過我面前時,就眯起眼來看我,好像認不出我了一樣。
「我也要同你們一起走。」
「你們這個地方,夜裡太冷清了。」他突然同我說起話來,眼睛死盯著我。
「到哪裡去呀?」
「你這個小孩啊,身體有病。」
我鼓起勇氣走到他躺的過道,悄悄地蹲下去。我剛剛伸出手,手腕就被一隻鐵鉗鉗住了。我完蛋了,因為大個子坐起來了。他用混濁的眼睛瞪了我一眼,說道:
「應該可以的吧,你試一試。」
我說我不知道。
他們只顧說話,都不來管我了。我趁機溜開去,艱難地往小販所在的地方邁步。我眼裡看見廣場那邊的一點暗紅在晃動,可就是走不到那裡。我走呀走的,其間暈過去幾次,爬起來又走。這一夜也很怪,長得沒有盡頭。我看了看手腕上的那隻表,發現指針已經停了。這時我又懷疑前方那一點暗紅究竟是不是小販的爐子,因為那裡根本就沒有人影。向後一看,剛才打我的那一群人跟在我的後面。他們要幹什麼呢?我走,他們也走,我停,他們也停。我胸膛里有什麼東西往上涌,就咳了兩聲,吐出一大團東西。我一看,那團東西像是我的肺葉,看來我被他們打壞了。後來我乾脆坐在水泥地上,我要把發生的事再想一想。
「什麼任務?我一定努力去做。」
「他們提前哭起喪來了。」胡三老頭說,「新元啊,你沒路可走了吧?」
媽媽站起來,緩緩地對我說:
「你應該知道!」她的眼睛冒著火,「十七年來,你自由自在,從來沒人傷害過你,什麼責任都不用擔,不就是因為那些金條么?我說過,我還要說,這個世界上,只有三爺是英雄。三爺家裡的人就是英雄的親屬,你怎麼敢隨便說他們的壞話?你天天夜裡從床上爬起來,到外面去看三爺,可是那些拳頭一次都沒砸到你身上來過,你以為這是偶然的嗎?」
我把這件事告訴胡三老頭,胡三老頭虛弱的身體就在藤椅上動起來了。
媽媽頹然坐在板凳上,眼睛發了直。我一定是傷了她的心。
「媽媽你告訴我,那些金條究竟是用來幹什麼的呢?」我鼓起勇氣提出這個問題。
「回去!這就是你這種人喜歡說的話。一走了之!我早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你不要對我們說這種話,你自己現在試試看回家吧。」
「那是他借用的,那個窮漢子。要是沒有你家那些金條,他早就走了。那個人可是出色的人才。有一天,他差點要了我的命。」
「我實在是不能忍受了!」她發出尖叫,像是要從窗口跳出來攻擊我一樣。
「你是新元,」他說,「你身體不好。」
最後一天,當我要離開那個地方回去睡覺之際,有一雙手從後面掐住了我的脖子。我驚叫一聲,奮力掙扎。我忽然變得力大無窮了,一個轉身將那人摔倒在地。那人動彈了幾下,發出呻|吟。藉著月光,我看見一張陌生的三角臉。
「你不要做乞丐了。來幫我烤紅薯吧。」
我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撿了錢包就跑。我的周圍有很多人在喊:「抓賊啊!」我看見這些人朝我圍過來,可不知為什麼,我總能順利突圍。我突了無數次圍,但還在包圍之中,我自己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跑了。當我實在沒有力氣跑了的時候,我就想,我停下來吧,讓他們抓了我去,看會怎麼樣。然而當我停下的時候,圍堵我的圈子也隨之擴大了。眾目睽睽,但始終隔著一段距離。這些人並不是真心要抓我。這時我又記起我的肋骨已經斷了,一個斷了肋骨的人怎麼還能奔跑呢?實在想不通。既然沒人抓我,我就不用跑了,我放慢腳步朝他們走去,而他們,也一步步朝後退,並不打算散開去的樣子。忽然我看見紅薯小販也在這些人當中,而後面幾排人裡頭,竟然站著胡三老頭!胡三老頭正在抽煙,和他面對面站著講話的,正是我父親。我停住了腳步。我父親興奮地做著手勢,不斷地向我所在的方向指指點點,顯然是在談我的事情。胡三老頭以前從來不抽煙的,現在怎麼抽起煙來了呢?我的腦子裡只剩下了這個問題。胡三老頭大口吸著,煙不斷從他的鼻孔里冒出來。他有時回應一下我父親,似乎他的話都很簡短,而我父親根本就沒聽見他的回應,只顧自己說。他們倆在人群里顯得像是兩個不相干的人。人們擠來擠去的,他倆卻站在那裡沒動。他們正在決定我的命運嗎?
然後他掏出錢包摔在地上,又嘭的一聲倒在地上睡著了。
「今天夜裡,你來代替我吧。」
我一連等了五天,他們還是沒來。
「跟了誰去啊?」我問道。
走了好久,我終於來到了巨大的帆布篷的邊緣,這裡有一根鐵柱,是用來撐帆布的。遠遠望去,小販的煤火成了一個微弱的紅點。這時我的腳踢到了木板,心裏一喜。木板很大,是菜販在白天擺蔬菜用的,木板上竟然還有一件工作服。我枕著工作服躺下去,伸直了我疲憊的雙腿,立刻變得睡意矇矓了。我似乎聽到有人在遠遠的地方說read•99csw.com話,但我還是睡著了。
「那麼,你怕不怕那種生活呢?」
我沒聽他說完就跑遠了。我回到家裡,心裏說不出的沮喪。我怎麼連一個八歲的小孩都怕呢?這個玉偉,今天為什麼要盯著我同我過不去呢?
「我怎麼知道啊。你可以睡地上嘛,我自己就常睡地上,你肯定也是的吧。莫非你給我幫了一下午的忙,就不再是乞丐了么?」
我沒料到他是這樣看待那些賊子的,我一直認為他對他們懷著深仇大恨呢。難怪他夜裡並不主動出擊,只是站在街當中招引他們。但他為什麼要招引他們呢?他似乎對這種事有癮。也許,這就是媽媽為什麼稱他為真正的英雄?我決心向他說出我心裏長久的疑問。
「你跟了他去,我們就放心了。」
「我睡在哪裡呢?」
他看著我沉思了一會兒,最後說:
他顯得伶牙俐齒的,我說不過他。看看漸漸黑下來的天色,我就在市場里四處搜尋,看看是否有可供我躺下來的地方。不幸得很,市場收攤后,到處都是光溜溜、硬邦邦的水泥地,變成了一個水泥廣場。不要說軟和一點的墊子,就連一塊木板都找不到了。小販的鐵爐子孤零零地留在廣場邊上,從高高的帆布的頂篷上零零星星地垂下來幾盞電燈,將這黑暗的空地照出一個個的圓圈。我從未料到市場有這麼大,這麼空,因此心裏很害怕。
「這個問題對我們是不成立的。我,我們全體留在這個鬼鎮上,是因為我們要回家!這對我們來說不是個問題,你明白嗎?」
「沒有啊。」
「要今天夜裡才知道,我們打算去過一種流浪的日子。」
我懶懶散散地在街上走,我看見燒餅鋪後面有小偷。那人看見我后,就裝作買燒餅的顧客。我認得他,他的一隻眼被胡三老頭擊腫了,一副慘相。我走過去坐在他的對面。
胡三老頭家的窗戶又打開了,又是他的兒媳婦。年輕女人向街道兩頭看了看,皺起眉頭來。接著她就向我招手,要我過去。胡三老頭尷尬地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我過去了。
胡三老頭雖然愛說話,卻對我挨打的事不聞不問,他是有意這樣的,大概他不想背後說家人的壞話吧。那以後他對我的態度更親切了。他總是坐在門口,一張矮方桌擺在面前;我總是去他那裡玩撲克。後來我的目光已經不再往那張大門裡頭打探了,那次挨揍的經歷使我對院子里的秘密徹底失去了興趣。昨天,胡三老頭突然對我訴起苦來,這在他是從未有過的。他躺在那裡,抖得厲害,我聽見他的骨頭啪啪作響,連他的眼球都好像變成了瓷球,在眼眶裡擦出嚓嚓的聲音。
「我不習慣暴力,三爺。」我恭恭敬敬地說道。
「你打算什麼時候同賊子們搏鬥呢?」
我待不下去了,拔腿就跑。玉偉衝過來擋住我,還有些人也過來擋住我,我一下子感到事情嚴重了。後來我瞅住一個空子跑了出去。
我注意到這人的咬肌十分發達,他咬燒餅的樣子令我想起老虎咬兔子。這個人五短身材,十分結實。他怎麼會打不過身患絕症,瘦得如骷髏的胡三老頭的呢?
當我犯了錯誤的時候,媽媽就會急切地對我說:
「整個夜裡我都忙壞了。這裏滿場都是打牌的人,餓了就要吃紅薯。我想找你來幫忙,哪裡找得到!我就知道你這種人,好吃懶做,要不怎麼會去當乞丐。你既然什麼都做不了,現在我給你一個任務。」
胡三老頭往往在過了午夜之後才出動。那時我從家裡溜出去,蹲在街邊看他的好戲。
「那麼你同我們就沒區別了。你打算怎麼辦?」
「要怎樣才能腸胃好呢?」
「沒有啊。」
「你這個小傻瓜。」
「新元啊我問你,你覺得三爺的日子過得苦不苦啊?」
漢子站起身,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到了夜裡,我蹲在那個石獅子後面等了又等,胡三老頭和他的「敵人」還是沒來。
「就是你每天夜裡看見的這些人嘛,你都見過的,還有那個賣紅薯的小販。」
「新元啊,你跟了三爺去吧,我和爹爹都想要你跟了三爺去。那樣的話,你就是死了也是值得啊。現在這種樣子你有多麼苦。」
他對我不耐煩了,擺著手叫我走開。這時他家的窗戶開了一邊,他兒媳婦探出腦袋來看了看他,立刻又關上了窗。我覺得,他的家人同他保持著一種緊張的關係,好像生怕他鬧出大亂子來似的。在我的印象中這一家人(兩個兒子兒媳,外加兩個孫子)都是孤僻陰沉的性格,令人窒息的那種。但胡三老頭是他們家的例外,他喜歡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講出來,有時對陌生人也講。
「那個人,其實已經死了,你同他說話時,沒感覺到他身上的鬼氣嗎?他是不會離開這個地方的了。但是有一些人離開了,我真想念他們啊。從前他們離鄉背井來到這裏,真正留下來的可不多。開始時,我每天夜裡都要對付幾十個呢。」
胡亂吃了點晚飯後,小販告訴我,他夜裡不打算睡了,市場夜裡有很多人在打牌,他可以將烤紅薯賣給他們,他要干一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