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庭院

庭院

「誰是你姐姐啊?」我心中一喜,連忙朝他靠近幾步。
我想了想,覺得他沒說錯。我們在他家裡時,他說讓我去看我想看的那個地方,於是我就來到了這裏。這裡是哪裡?是我夢見無數次的地方嗎?也許真的是吧,這房子雖不是青磚瓦屋,也可以算作兩層的樓房。那麼外面有庭院嗎?有銀杏樹和小路嗎?雨下得這麼大,什麼都看不清。如果不過分挑剔的話,倒的確可以說我已經到過了夢中的庭院。可是我對自己不滿,因為我的身體沒來,我的身體在鐵弔橋上,我已經脫掉了鞋,我的赤腳踢著弔橋邊上的欄杆。
景蘭走了之後,我激動得不能自已,什麼事都幹不成了。我努力地回憶,想記起庭院里那棟樓房後面的一個天井的樣子。我僅僅記得那個天井不大,濕漉漉的牆上長著青苔,其他的我就想不起來了。隔了一會兒,我又覺得那種樣式的房子是不可能有天井的,一定是我將另外的記憶插到這個庭院裡頭來了。說不定那個記憶來自我十年前寫下的一本書。那麼是我寫的哪本書裡頭有天井呢?我又細細地梳理關於書的記憶。似乎是,我從未寫過天井。那院里很陰暗,有些頹敗,當你走在長長的小道上時,你沒法確定前方究竟有沒有那棟兩層的青磚小樓,因為它被大片的洋槐密密實實地遮住。我在心裏打定主意,如果景蘭帶我到了那裡,我一定要去那樓上坐一坐。我是否去那裡頭看過了呢?我沒有印象,卻老是認為客廳的牆上有一幅壽桃的水墨畫。
「到過一次這種地方,就回不去了。」景蘭的聲音有點幸災樂禍。
星期二,景蘭突然又出現了。他進屋時天已黑下來,他在屋裡站了不到兩分鐘就催我快走。當我匆匆同他走出門時,我才發現他衣服左邊的袖管空空地晃蕩著。
我有點後悔,因為我想訪問的不是這種蒙灰的房間,我也沒想到自己會失去身體。
「這就是我家附近啊,我們不是剛剛才分手么?」
雨霧已經散去,一條狹長的小道清晰地顯現出來,但是小道的兩旁沒有古銀杏樹,只有一些我沒見過的紅葉灌木,小道的盡頭似乎是森林。景蘭的姐姐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她們果真是在談論我。兩個人的意見好像相反,說著說著又吵起來,然後其中一個又哭了。我聽了之後感到很窘,就扭了扭身體,這時橋上的景蘭就將我的手銬得更緊了,我差點發出了尖叫。我感到這是一個讓人發狂的地方,我是不是已經發狂了呢?現在我很想躲開景蘭,但又躲不開。我的一舉一動,包括隱read.99csw.com秘的念頭,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而我的身體,在鐵橋上被他緊緊夾住了。正在我打著逃亡的主意的當兒,他一下子傷感起來了。
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房裡的黑暗,但我並沒有看見景蘭,他在哪裡說話呢?
我從鐵橋的欄杆上縮回我的赤腳,將雙手伸向眼前的煙霧。我的兩隻手立刻被景蘭的手捉住了。原來景蘭的手已經變成了鐵的手銬,我被銬住了。
我同他並排站在鐵門的門口,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門外是一條無限延伸的地道,但它又不是真正的地道,因為那「地」其實是鋼板連接的弔橋,橋上面的三方都是封閉的拱牆,微弱的燈光照著橋面,橋下卻是空的,透過鋼板的接縫可以看到下面是一片刺眼的白茫茫。
「我姐姐她們不讓你上樓嗎?」是景蘭在說話。
橋雖是鋼鐵製成的,可只要我有所動作,它就厲害地晃蕩起來,我只能扶著拱牆一點點地移動。這橋像個敏感的、懂得我的心思的傢伙,死死抓住我的注意力不放。我不敢從鋼板的縫裡往下看,我要是看的話,一定會暈過去的。我就這樣扶牆走了好久,越走越懷疑自己的舉動,而且我的雙臂也越來越酸痛得厲害。這時我停下來看了看手錶,才一點二十分,還是半夜呢。我想,我還是回去吧,這種沒有盡頭的鐵橋,怎麼會通向我夢裡的靜謐的庭院呢?要是再不回去,我的力氣就要用完了。於是我又扶著牆往回走。
「是啊。」我由衷地贊同他的話。
「餵了狼了。在樹林里,它要來咬我,我就給了它這隻胳膊。是一隻母狼,眼神比較憂鬱的那種。不說了,要快走,不然那裡就要關門了!」
「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問景蘭。
她這句話我倒是聽懂了。
不知過了多久,累得頭昏眼花之際,我聽見遠處有人驚呼著火了。這種鋼鐵的橋和水泥的牆怎麼會著火呢?不容我多想,滾滾的濃煙已從橋的前方涌過來了。很奇怪,這種煙並不嗆人,只是弄得你什麼都看不見。我乾脆在橋上坐了下來,伏著花格的鐵欄杆打瞌睡。反正走不了,心裏也就不那麼著急了。時夢時醒中聽見有人在旁邊講話,是兩個女孩子,她們似乎是在我右邊的房子裏面,一會兒進屋,一會兒又出來,老在那裡走呀走的,說話聲也老不停止。我掙扎著醒來想看她們一眼,可是我眼裡只有那些煙。我摸了摸橋面的鋼板,心裏明白這種地方不可能有房子。還沒容我想清這種問題,我又疲倦地睡著了。一睡著,那兩個清脆的read.99csw•com聲音又在耳邊說話,她們說的是我很熟悉的一個案件,那案子拖了好多年,結不了案,後來主要嫌疑人突然失蹤了。兩個女孩子,居然對這種事有莫大興趣,分析來分析去的。她們進屋時就將那張木門弄得吱呀一響,出來的時候則輕輕掩上,看來是兩個注重細節的女孩子。要不是隔著這些煙的話,說不定我已經同她們認識了呢。
在炸雷似的轟響聲中,主牆上裂開一條寬縫。
然而景蘭來過我家之後就失蹤了。他沒去上班,公司里也沒人問起這件事,他在公司里是一個特殊人物。這一失蹤就失蹤了半年,多麼漫長的半年啊。我都差不多已經快把自己和他之間的約定忘記了。
我再一次醒來之際,突然就置身於她倆所在的茅屋了。我知道我的身體還在橋上,因為我的手摸到冰冷的鋼板。但我為什麼清楚地看見了這間茅屋和這兩個女孩呢?現在我知道了,她們已經不是女孩,而是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她們只是嗓音像女孩罷了。也不知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嗓音。她們似乎也看見了我,但她們究竟是看見了我這個人的身體,還是看見了一個什麼別的影像呢?兩個女人的樣子都有點凶,有點目中無人。瘦一點的那個似乎更為警覺,反應特別快。茅屋裡只有兩把椅子,她們一人坐了一把,我站在門邊。坐了一會兒,兩個女人都從口袋裡掏出小鏡子和木梳,對著鏡子梳起頭來,一邊梳頭一邊聊天。
「就是樓上那兩位女士啊。」
「我?啊,你要帶我去的可能是另外一個地方吧。」
我對景蘭說沒有身體很難受,景蘭笑了笑,要我看前面。
「景蘭你告訴我,為什麼我覺得這個地方很像你家附近呢?」
我惴惴不安地跟在他的後面。我們七彎八拐地在小衚衕里穿行,一會兒就到了景蘭的家。景蘭家我只來過兩次,最近一次距現在也有五年了。這座房子的式樣很怪,先前只蓋了兩層,後來因為住的人多起來,便又往上蓋了三層,而且上面的樓層比下面的還要大,因為怕墜下來又修了幾根水泥柱支撐著上面那凸出來的一大塊。我不明白景蘭為什麼要先將我帶到他家裡來。
「還是有那麼一個地方嗎?」我吃驚地問。
「就是那個地方。」他強調說,「你看了就知道了。」
「已經晚了,你早就應該想好的。」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屋裡聽,她們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聽清了,但我就是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這並不是說我不懂她們的語言,她們用的語言同我用的語言是一樣的,而是我https://read.99csw.com的腦子出了毛病,對那些話反應不過來。我眨巴著眼用力聽了好久,只記住了幾個詞,它們分別是:「河」、「亭子」、「筆記本」、「雨傘」。這時瘦一點的女人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機警地推開門,朝門外看了看,然後迴轉身來朝屋裡這個女人做了個手勢,於是兩個女人一齊出去了。我發了一會愣才意識到應該跟她們走。
「那裡到了夜裡就會關門嗎?」
「瞧,雨停了。這就是生活,一個人的生活。」他的聲音變得很嚴肅,「我的家族裡的人全住在這個屋子裡,你沒想到吧。這個家和我外面那個家只不過是一牆之隔,這件事你十年前就知道了。」
「我老婆先前是個美人。」景蘭說。
天陰了下來,有點要下雨的跡象,胖一點的女人提議到亭子里去躲雨。於是我果然看見前方有一個亭子。那亭子看著很眼熟。待我們快走到亭子前時,雨就下起來了。我們三個人都跑步衝進了亭子。進了亭子我才看清這並不是一個亭子,而是一個同主屋相連的室外的門廳。穿過走廊我們就進了主屋。房子很高,顯得空蕩蕩的,傢具上矇著灰,大概有段時間沒住人了。門響了一下,那兩個女人走進一間內室就不見了。
我撩開客廳的窗帘看外面,外面雨蒙蒙的,並沒有什麼山,周圍的環境看上去有點像景蘭家那一帶。我心裏有點高興,但是那種暈眩的感覺又湧上來了。我明白我並不在這個屋子裡,我還是在橋上,欄杆那鑄鐵花格上的毛刺弄痛了我的手背。說老實話,這種暈眩的虛無感太不好受了,我倒寧願回到橋上去。我用力看,怎麼也看不見自己的身體,我也摸不到自己的臉。煩惱之際我看見了旋梯,我就順著梯子上到二樓。我,一個沒有身體的透明的影子,現在正在樓梯上。樓上是一個用玻璃封閉起來的平台,玻璃成拱形,整個平台亮堂堂的,雨打在玻璃上,發出好聽的聲音。那兩個女人正坐在一張桌子旁喝茶,她們大概上來有一陣了。我雖然沒有身體,但她們立刻就看見了我,同時站起來瞪著我。我站在離她們較遠的樓梯口。我感到自己是不速之客,就轉身下樓。我聽見她們在我背後放聲大笑。是譏笑我沒有身體嗎?我憤怒起來了。
「時間不早了,你去還是不去啊?」
「哈哈哈!你不要找我了,我同你一樣嘛。」
年復一年,我總想去訪問一個那樣的地方。那是一個深深的庭院,院里有銀杏樹。要在樹葉覆蓋的小道上走好久好久,才會到達青磚砌成的兩層樓房。當我在夢裡看https://read.99csw.com到那個庭院時,我就在心裏說,哈,又是它!我究竟在哪裡見過它呢?每次都是這一式一樣的幽深小道,小道兩旁長著參天古楓。可是我真的說不出到底是在哪一次見過它們。也許是因為夢醒之後,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我為不能確定自己的記憶而沮喪不已。
我聽見牆壁發出嚓嚓的破裂聲,景蘭的老婆眼裡掠過一絲吃驚,但她馬上又冷靜下來了。她站在浮動的地板上鎮定地為我們盛湯,盛完湯,她就離開桌旁,走到廚房去。那起伏的地板應和著她的腳步的節奏,我簡直看呆了。
樓裡頭吵得很厲害,似乎正在開舞會。我有個感覺,彷彿那窗口裡晃來晃去的不是青年男女們,而是一些巨大的蟒蛇在燈光裡頭亂舞。實際上,隔著玻璃窗我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麼。
景蘭的頭髮亂糟糟的,目光狂亂,我覺得他冷不防就會從房裡衝出去。我坐下來開始吃飯,竭力想回憶起經歷的事情,但我只隱隱約約記得一些片段。我不斷地瞟著自己手腕上的淤傷,希望引起他倆的注意,可他們就是不提這件事。
景蘭的家在這座大房子的東頭,是屬於後來加蓋的那三層中的一套,在四樓。我記得上次來的時候,我走在他家的地板上感覺到有點搖晃,當時他說:「習慣了就好了,這房子垮不了的。」我們進了房之後,景蘭沒有開燈,他說怕吵醒了他老婆。我感覺自己就像在一條大船的甲板上一樣。景蘭在黑暗中湊近我的耳朵說,等一下就要出發,然後他就進卧室去了。他在裡頭不斷弄出響聲,像是在清理行裝。
他終於弄完了,但他並沒有馬上和我走,而是又到另外一個房間去了。我記得他家除了客廳外還有三間房。他進入那間房之後仍然沒開燈。忽然,我聽到一聲奇怪的巨響,那是一張被銹住的大鐵門重新開啟時發出的聲音,既刺耳,又意想不到。接著景蘭就在房裡大聲叫我了。
「是啊,裏面住的那家人家有這個習慣。」
星期五,我的同事景蘭來了。景蘭近幾年衰老得很快,先前的一頭秀髮不見了,露出半個禿頂。景蘭屬於那類沒有體味的人,他坐在我對面,他身上的制服散發出肥皂的味兒。他有好幾套各式各樣的制服,就是在夏天,他也穿著這種衣服。
「這樣就好了,你不會胡思亂想了。你聽樓上那兩位又在說你,她們從早到晚都在說你的事,所以你就以為自己先前到過這裏了。」
「這下可全完了!你看這個人多麼起勁地跟著我們啊。」
「當然有。人不會無緣無故就做夢的。」
「你為什麼非要到這種地https://read.99csw.com方來呢?」他那帶哭腔的聲音同他的兩個姐姐一模一樣。
門外是山間小路,我遠遠地跟著那兩個人,我聽見她們在大聲說笑。她倆不好好走路,居然爭吵、扭打起來了。胖一點的女人將瘦一點的女人摔倒在地,瘦一點的就坐在地上哭起來。當我走過去到了她們面前時,瘦一點的女人忽然發狠地說:
「我很厭倦!」我衝口而出。
外面下著雨,我即使看不見自己的身體也不習慣於走到雨裡頭去,而且這雨不像會停的樣子。我只好在客廳里乏味地游來游去。在客廳的右邊,那兩個女人剛才進去的內室旁邊還有一張小門,我用手推了推它就敞開了。是一間沒有窗的房間,黑得很。我正要將門帶上,裡頭就有人說話了。
「你伸出手來。」景蘭在暗處對我說。
我和景蘭邊說話邊朝台階上走去——兩個沒有身體的人在空中交談。
「那我還不如不來。」
我立刻感到手腕上的那副手銬去掉了,於是我扶著拱牆站立起來。橋頭的那張鐵門好像一直就沒關過似的敞在那裡,我快步走出鐵門,景蘭正笑容滿面地站在他家的客廳里迎接我,他的老婆則在擺桌子準備晚飯。隔壁傳來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地板像浮橋一樣起伏,一隻家鼠昏了頭,在桌子下面亂竄,最後終於竄進了鼠洞。
「住在這種房子里給人一種緊迫感。」景蘭的老婆對我說。
「天哪,你怎麼搞的?」
「我從未見過裡頭有人!」
「這是很正常的,不必為此而焦灼。」他說,「雖不能確定,但能感到事件的連續性,這對你很重要。要是你沒改變想法,下個星期我可以帶你去那裡。」
「你不是連去沒去過也不能確定么?」他的聲音有點嘲弄。
「我當然要去。」
於是他粗暴地將我用力一推,我就跌倒在鐵橋上了。慢慢地,我開始習慣橋上的晃蕩了。抬頭一看,景蘭已經將通往他家的鐵門關上了,他自己也進去了。我試著扶住邊上的拱牆站起,一會兒就成功了。我往後退到景蘭家的鐵門那裡,用拳頭去擂門,又用腳踢。鐵門紋絲不動,一點響聲都沒有。回憶剛才的情形,似乎是,他想讓我從這弔橋去我想去的地方。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橋,然而在這上頭走一走又何妨呢?即算走不到我心中的那個地方,退回來再請求景蘭開門總是可以的吧?這樣一想就決心嘗試邁步了。
景蘭的指頭枯瘦細長,當他說話時,那些指頭在桌面上彈奏著聽不見的音樂。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的這位同事總是神出鬼沒,有時一連失蹤好些天,班也不上,卻沒有人追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