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袁氏大娘

袁氏大娘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小滿嚷著來推我,「管閑事的人真討厭!」
我說並沒混到一起,只是我有這種擔憂。
我問這句話的時候感到自己真是白活了六十年,簡直同三歲小兒一樣。
「誰?下到哪裡?」
「什麼樣的異物?」
我再追問下去,大滿就說:「沒看見,不能亂說。」
「他是一個人住在下面嗎?」
我糊裡糊塗地就活了六十歲,直至最近,我才發現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回憶起來,在我年輕的時候,這些事就曾顯出過某種端倪,只是因為我太懶散,注意力也太不集中,它們就被我忽略了。然而這些事物是不可能消失的,也許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全明白這個道理。它們在暗地裡孵化著,繁殖著,越來越多,占的空間越來越大,於是就破土而出,混跡於人群之中,使得很多人都對它們司空見慣了。
「她下去了呢!」我聽見女婿在說。
我突然又聽到她那小女孩似的、怪異的聲音,心裏好一陣不習慣。
崔嫂見我不聽她的話,就一跺腳走開了。
我把玉蘭勸得安靜下來,回到她自己房裡睡下后,這才去叫小滿。
「恐怕你去看了一次之後,就再也不想去了。」袁氏大娘含糊不清地說。
一夜我都醒著。天剛亮,我就同大女婿一塊去井邊打水。
「我想說服小滿從井口爬下去,這孩子很有出息。」袁氏大娘說。
吃過晚飯,我丈夫就拿著釣竿之類的東西去水庫上釣魚去了,他要去兩天,住在同事家裡,和他同去的還有我的兩個女婿。我的女兒們則抓住這個機會去訪友,還帶上了兩個孫兒。家人都走空了之後,我便想起了袁氏大娘。但是天已經黑了,她該不在井邊了吧。我記得她總是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就回家的。
我沒想到這個名叫福來的漢子會對他奶奶說出這種話來。
如果小滿夜間去那種地方,她一點都不知情么?
井水就是井水,並沒有變出什麼特殊玩意兒來。我害怕鎮上的人看見我同她這個老妖怪在一塊干奇怪的事,就連忙站起了身。她卻對那桶里的井水有無窮的興趣,用兩隻手撐著大桶的邊緣,臉埋下去,口裡還念念有詞。
「您問也是白問。」她說,「您看,我就不問,我一覺睡到大天亮。」
「是啊。我奶奶可是個富婆,她藏得有很多錢。」
「小滿!小滿!」我加大了聲音。
「你走!走開!不要到這裏來!」
「蛙人的事啊,我們在外頭聽說得多了。難道小滿同那種動物混到一起了?好事情,可以長見識!」
「袁氏大娘哎,給我講講井裡的地道的事吧。」
「鍛煉鍛煉,就會長出吸盤來的。」
「奶奶,您可要想開啊。按理說,您活了一百歲,該吃的都吃過了,該玩的也都玩過了,兒孫個個孝順,就是明天去死,也該心滿意足了。」
我簡直看呆了。
我想,外孫小滿一定知道某些底細,我要去找他問個水落石出。小孩子,大約不會守口如瓶的吧。
「你臉上有些鬼氣,我看了都怕呢。這個時候,你要把住關啊。」
「我才不急呢,」玉蘭發出一聲冷笑,「這傢伙自私自利,只顧自己享福,這種兒子不如沒有!慧蘭她知道什麼?她什麼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他是真的去那種地方了,還有媽,您也知道的,對嗎?」
廚房裡沒有響動。
「為什麼要將腦袋埋在泥洞里呢?地上的泥蛙並不這樣啊。」
路上的人多起來了,我不好意思再站在那裡觀望,就低著頭往家裡走。
我看過了廚房的灶台下面,我也仔細檢查九_九_藏_書了家裡的牆啦,儲藏間啦,地板啦,床底啦這些地方,我一無所獲。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就會認為小滿的話全是無稽之談了。這個小孩現在就像泥鰍一樣滑溜溜的,每當我要同他講話,他就跑掉了,抓也抓不住。大外孫很可能知道小滿的秘密,因為他看見我在房裡追趕小滿時,他就捂著嘴笑。我就問大滿是不是看見了小滿去找袁氏大娘。
她不想再同我聊下去,就走開了。這時我迴轉身,看見井邊空空的,那一老一小都不見了。他們都沒有吸盤,大概只能像蝙蝠那樣摳住那些磚縫,一步一步往下移吧。想著袁氏大娘變成蝙蝠的形象,心裏又覺得她很可憐。要是那一年,她同她哥哥一家一塊下去了,她也就用不著天天坐在井邊後悔了吧。
我很難受,霍地一下站起來離開了她的卧室。
「好。泥蛙有四隻,全都將腦袋埋在泥洞里。」
我看不清袁氏大娘的表情,因為她的臉正背著唯一的那盞路燈的燈光。我聽見她的語氣很委婉,甚至有點撒嬌的味道。
「媽媽,我在這裏呢。」聲音是小滿發出來的,他像是被裝在一個瓮裡頭。
「你家的小淘氣,偷了我的梳子呢。」
「就這些。」
「真想到下面去看看啊。」我由衷地嘆道。
客廳里的燈光很亮,像有客人要來似的。
小滿停止了笑,變得嚴肅起來。
「他還用得著去找啊,袁太姥姥每天都來房裡接他呢。」
「下到泥土裡面啊。全是土,耳朵里都塞滿了。眼睛呢,根本睜不開。我在那種地方好怕啊,我每次都以為自己是死了。」
鎮上反常的寂靜,黑燈瞎火的,街上也是一個人都沒有。莫非大家都釣魚去了?我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走,遠遠地就看見了袁氏大娘坐在路燈下。她穿了一件白罩衫,很顯目。我看見她向前面的一個大水桶俯下身去,不知搞什麼名堂。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角,把我嚇一跳。是崔嫂,她神不知鬼不覺地跟在我身後。
「她氣瘋了。」慧蘭說,「本來在那一家玩得好好的,小滿鑽進那家院子里的一個地窖就不出來了。別的孩子來報信,玉蘭只好下到地窖里去尋,竟然沒尋到。當時她就暈過去了。好不容易把她救醒,趕緊回家來求救。誰又料到會在家門口碰見小滿呢?問他去哪裡了,他說到地底下做客去了。這不是滿口胡言嗎?」
「沒有啊。」我茫然地看著她。
我被他推著離開了井邊,他還在橫蠻地對我喊道:
袁氏大娘站起來,拄著拐杖往家裡走去。她的眼睛很厲害,走夜路一點困難都沒有。
我想起了地道的事。今天一天,我怎麼老是接觸這件事呢。
「我倒是想看,可是袁太姥姥根本不帶我去,她讓我自己下去。她說我必須張開眼睛往井裡跳下去,我可不敢。這比到地下去可怕多了。你看,她們都在逼我。有一回,蛙人上來了,袁太姥姥就要他給我講了井底下的事。那人說著說著就把腦袋埋進了土裡。你放手,不要這麼死抓住我,我要哭了!」
他啃著冷窩窩頭,搖頭晃腦地說話。我讓他去廚房指給我看,他又不肯,說是每個洞口只能進去一次,人進去了之後,洞口就消失了。下一次又要找新的洞口。
「我知道。他們是人。」
她說了句什麼,這一次我實在是聽不清。也許她不是對我說的,因為她又將腦袋埋進了那隻大木桶。忍不住好奇,我也朝那桶里伏下身去。裏面有大半桶水。
「沒有,袁氏大娘。您吃了飯沒有?」
「就read.99csw.com這些啊。」
我帶著問題去見袁氏大娘。隔得老遠的,我看見她居然在從井裡扯水上來!那一大卷繩子就挽在她胳膊上呢,真是奇迹啊。等我走到面前,水已經扯上來了,有大半桶。
她同我談話似乎比從井裡打水要累得多,說了這幾句之後就坐在石礅上揉胸口,說「累壞了」。然後她就閉目養神,不理我了。
「牆壁上啦,陰溝里啦,樹榦上啦,到處都是!」他不耐煩了,「不要說這種事了好不好啊,不然媽媽又要打人了。」
「哪裡有什麼通道,你不要聽大滿瞎說。是這樣的,只要我閉了眼,什麼都不想,然後用雙手抱住腦袋,我就下去了。」
「華姑啊,」她稱呼的是我的小名,「你沒去釣魚嗎?」
「媽媽,你伸手過來摸摸我的腿吧。」她說。
我不好意思繼續追問老頭子,他的煩惱都是真的,我看得出來。可是平時,他多麼善於偽裝啊。為什麼家裡人都在對我演戲呢?他又說,也難怪我忘了家裡有夾牆,因為砌牆時沒有留下一個進去的口子。再說也沒必要留,這種夾牆本來就是供人做夢時進去躲藏的,而人在夢裡要進入封死的夾牆易如反掌。說到這裏,他臉上甚至泛起了興奮的淺紅色。
夜裡小滿沒回來,不過大家都睡得很沉,也許是想通了吧。
「怎麼會一個人呢?他有一大家子!他們是戰亂的那一年躲到地下去的。我本來也想去,可是又下不了決心。」
「我叫你亂鑽!我叫你亂鑽!」玉蘭高舉手中的鞋子往外孫頭上砸去,氣得聲音都發抖了。
蛙人的肚子一鼓一癟的,他啜泣著,往井沿爬去,然後他就下去了。
我和福來跟在她後面。
黑暗中,她的孫兒走來了。這個五十來歲的漢子顯得很急躁,很沮喪。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仍然如此。井那麼深,她是巴在近水的最下面,即算掉下去,也是掉在水裡,她大概是會游水的,我們就可以將她撈上來。我想,她也可以去她兄弟家看看,同他們一起生活也不錯吧。可是她,幾個月過去了,還是巴在同一個地方。要是她死在井裡,我們就不敢喝井水了。她沒有死,我們就還是照常去井裡取水。
「地下通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滿!小滿!」我朝門縫裡輕聲喚道。
玉蘭的眼睛居然像貓眼一樣在黑暗裡發出綠光。她沒有開燈,也沒有睡下,卻是衣服穿得好好的坐在鋪上。她經常令我產生幻覺,覺得她根本不是我女兒。
我們都看見了她。她穿著白衣,巴在井壁上。也許,她真的有吸盤,要不早掉下去了。來打水的漢子們也都看見了她。
「乖孩子,快告訴外婆地下的那些事吧。」
「您千萬別擔憂,那孩子又鬼又精,他不會吃虧的。」
但是小滿整天在外頭跑,根本就不見蹤影,他連中飯都不回來吃了。問玉蘭呢,玉蘭又像是聾了一樣。
「如果有好買賣,奶奶可不要落下福來啊。福來一直對奶奶忠心耿耿嘛。」
慧蘭和大滿立刻開了門向外跑。
玉蘭的舉止越來越怪異了。最近她丟了工作,幫我在家幹些家務。她很恨解聘她的那位經理,咬牙切齒地說要報仇。只要我在家裡談起蛙人的事,或者在角角落落里搜尋什麼,她馬上及時地出現了,顯然是有莫大的興趣。這也難怪,因為同她兒子有關嘛。她同兒子成了死對頭,當然就只有來找我探聽情況了。她的熱心令我很不自在,有時竟還有點害怕,我摸不准她要幹什麼。她和小滿是睡在一間房裡的,女婿另睡一間房https://read.99csw.com
「我這就說……」
「這事根本不必著急,我敢保證他現在好好的。」我對玉蘭說。
「蛙人又是怎麼回事?袁太姥姥帶你去看了么?」
「他看上去可真是年輕啊。」
「她不會留給你們么?」
「其實人人都有憂心事。」他開口說,「就比如說釣魚吧,未必每回釣上來的都是魚。有時候,釣上來的是那種異物,那就一輩子都脫不了身了。」
福來似乎很得意,輕輕地笑了兩聲。
「可以到井邊去看看。」我脫口而出。
據說袁氏大娘已經滿了一百歲了。我年輕的時候就常看見她坐在井邊的一塊石礅上曬太陽,現在她還坐在那裡。她的頭髮已經掉光了,可是她又不戴帽子,頭皮光光的小腦袋顯得很滑稽。我們鎮上的人都吃那口井裡的水,所以袁氏大娘身邊總有人來來往往。於是我認為,她是個喜歡熱鬧的老人。要不,她為什麼不待在家裡呢?她家裡有兒子、兒媳,還有孫兒、孫媳。白天,家人都到外面工作去了。不過袁氏大娘很少同鎮上的人搭話,她坐在那裡,一副心靜如水的樣子。
「您是說、說小滿嗎?」我抖得更厲害了。
「袁姥姥用大桶吊了猴子上來,大家都說不吉利啊。」
還是沒有動靜。我只好用腳踢門。這時兩個女兒和大外孫都來了。大女兒用骨牌凳砸開了門。
袁氏大娘看見我,便招手讓我過去。
從井邊回來,家中靜靜的。想起剛才的事,我不禁啞然失笑。曾經多少次,我那麼想去同袁氏大娘坐在一塊,其實我對這位老人一無所知。不光她,就連她家的福來,對我來說也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話雖這麼說,可是今天,袁氏大娘畢竟對我說話了,她是很少同人交談的,至少我從來也沒看見過。我清清楚楚地聽見她叫我「華姑」,她可沒有老糊塗。最近鎮上的人們不知什麼原因都變得疑神疑鬼的,有種對袁氏大娘不利的風言風語在流傳。大女兒慧蘭昨天告訴我說,水井的下面其實有條地道,有人看到過有人形動物從井口爬上來,袁氏大娘還同那傢伙說了話呢。我當然不信這種荒唐的流言。當我細細回憶袁氏大娘說話的嗓音時,又總覺得她和返祖現象有關。一百歲的老人怎麼會有那麼嬌嫩的嗓音呢?如果不去注意她使用的語言,那種聲音很像我在山裡聽過的一種鳥的叫聲。我是從退休在家之後才注意起袁氏大娘的行蹤來的。憑小時的模糊印象,那時她似乎是勞苦的婦女,一年四季在碼頭搞搬運,後來還傷了腰,有好幾年走路直不起身子來。再後來,兒子們長大了,我就只看見她坐在井邊了。奇怪的是她越老身子骨越硬朗。
「這是我兄弟,他在下面太寂寞了。」她說。
袁氏大娘終於累了,她抬起臉,手仍然撐在桶邊上。她在想什麼呢?
「你擔心你奶奶嗎?」我小聲問福來。
「你說說看,這是哪一年的事啦?」
「他們要聽啊,埋進土裡才聽得見很深的地底的響動嘛。他們可不是真正的泥蛙。」
「華姑啊,你沒有丟失什麼東西吧?」
「下到哪裡?」
釣魚的回來了,家裡又熱鬧了,男人們是不會注意家中的微妙氛圍的。我同丈夫講過一次,他立刻跳起來,背了一把鐵鏟要去井邊找袁氏大娘,我被他的激|情嚇壞了,連忙死死拖住他。然而過了一會兒,他就徹底忘了這回事。我也試圖向二女婿講過小滿的情況,不料他哈哈大笑,說:
「我怎麼沒看見?!」
我終於抓住了小滿,他咯咯地笑著,跳著,要從我手中read.99csw.com掙脫。
「我說不出。表面上,並沒有什麼異常的。比如釣上一個玻璃瓶,一隻兩個腦袋的金魚這一類的東西。我當場就將它們扔回了水庫里。現在我的夢裡頭塞滿了這些東西,弄得我根本就沒地方躲了。早先,我還在我們屋子的夾牆裡藏過身呢。」
「那你幹嗎還下去?」
「他他他,簡直是鬼迷了心竅!」她一屁股坐下,完全泄了氣。
「真的嗎?真的嗎?問我什麼呢?要不要把泥蛙的事也講出來呢?」
我像木偶一樣點了點頭。
「我能不下去嗎?媽媽逼得好緊呢,我可不想做沒出息的孩子。」
我心裏有種預感,所以到了晚間,我就到廚房裡等著,燈也不開就那麼坐在板凳上。過了一會兒,小滿就像貓一樣撲到了我懷裡。
我連忙放開他,他跳起來就跑掉了。這時我丈夫從門外進來了,老頭子很擔憂地看著我,也許他覺得我最近有些反常吧。
「錢財是什麼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你說什麼時候?」我更不解了。
「就是猴子的事。猴子要是都從地下湧出來,住到家裡來,我們還怎麼生活啊。」
站在那裡的是玉蘭,小滿一看見她,就驚跳起來跑掉了。
「那是個老妖怪,你不要同她說話,會吃虧的。」崔嫂說。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走吧,你走吧。」袁氏大娘說。
「快告訴外婆你是怎樣鑽到下面去的。」
我想到了一件事,就開口說:
「這怎麼可以,他身上沒有吸盤啊。」
「你們這些人啊,太呆板了!你們都不看看灶台下面,那下面有個活門嘛。還有的時候,你們就要看,呃,看牆上。牆壁是用來幹什麼的?用來偽裝的嘛。哎呀呀,你們,我都不知道怎麼來說你們好。外婆我告訴你啊,到處都有那種洞,一留心就看到了。」
「傻瓜,是袁太姥姥讓我來問你的。」
「是啊,他比我大兩歲呢。他想上來住一陣,你看看他這個樣子,他怎麼還能上來呢?」
我挨著她坐下,伸過手去。我什麼都沒摸到。我已經有了思想準備,所以雖然吃驚,也並沒有習慣性地恐懼起來。畢竟,這是我女兒的聲音,我看見她的眼睛了,還有她的身影。她肯定是在這屋裡。
「福來啊,你這麼為奶奶著想,奶奶心歡喜。我平時可沒白疼你。」
我去奪她手裡的鞋時,外孫就躲進了灶屋,還閂上了門。
我終於看見蛙人了。蛙人不是被袁氏大娘用水桶打上來的,而是沿著井壁爬上來的——他的肚子上有個吸盤。他大約半米高,全身長著灰綠色的、皺巴巴的厚皮,除了頭部和人相似之外,身體的形狀很像一隻巨型的青蛙。當時是清晨,打水的人們還沒來,蛙人蹲在袁氏大娘面前,他似乎在哭泣,袁氏大娘正在撫慰他。
我這麼一說,福來立刻警惕了,他同我離得遠一些,他的聲音似乎是從山洞里傳來:
玉蘭發獃地坐在小板凳上,像是傻了一樣。
剛才我同大滿說話時,她又過來了。
前面房裡熱鬧起來,是女兒們回來了。我聽見二女兒在打孩子,外孫殺豬一般號叫。
如今我也上了年紀,家裡煩人的事很多,有時,我會產生去井邊同袁氏大娘坐在一起的衝動,當然我沒有實行。
「你都知道了嘛。」小滿撲哧一笑,將臉埋在我懷裡。
有人在後面叫我,是金嫂。金嫂追上來問:
心神恍惚之中,又走到了井邊。小滿也在那裡,他同袁氏大娘一人坐一塊石礅,正在交談。
我遠遠地看著那一老一小。我想,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境界,同我離得有多遠呢?這https://read•99csw.com兩個人的行為,其實並不像走火入魔,倒像是遵循某種召喚、某種本能呢!現在他們走到井邊那裡了,正在彎下身朝下看,看一會兒,又直起身來說一會兒話,很放鬆的樣子。也許像小滿說的,我真的是在管閑事。一個人對於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最好採取明智一點的態度,不要用那點可憐的常識來衡量。這種念頭令我的全身冷冰冰的。袁氏大娘對我的態度也很奇怪,村裡的人裡頭,她只同我說話,好像是將我當她的心腹,可是到了關鍵時刻,她就要撇開我了,她寧願去相信一個小毛頭。
廚房裡沒有小滿,門窗從裡頭關得好好的。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講話。她的聲音原來又尖又細,像小女孩一樣,還有點含糊不清,如果不仔細聽,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正是小滿啊。那個時候我可是滿頭黑髮,一臉光鮮啊。」
似乎是,沒有一個人想了解這種事的底細,只除了玉蘭。而這個玉蘭,我覺得她在這事上心術不正,所以我不能與她談論。我覺得大家似乎是完全知情的,又似乎不太知情,實在是曖昧得很。想一想,這種事是很沒意思的,我在此地生活了幾十年,作為一家之長,對於發生在鼻子底下的事居然是麻木到了這種程度。就連家裡的小孩,都早就介入了那件事。
「是啊,老人們在戰亂的時候修的嘛。我母親告訴過你,你全忘了。」
小滿是早上回來的,敲了半天門也沒人去開,還是我開的。他看來真是鑽地道去了,灰頭土臉的,一邊臉上有擦傷。
她又說,還將禿頭伸到我面前來。
「他們走地下通道嘛,沒人看得見他們。」
這口井很深,來打水的人要放下一大串繩子,桶子才能到達水面。每過一年,系在吊桶上的繩子就要加長一大截。到現在,繩子已經很長很長,所以來打水的都是些壯漢,一般的婦女是沒這麼大的力氣將繩子挽在胳膊上從井中扯水的。如果家裡沒勞動力,就只好吃小河裡的髒水。我想不通這件事:年年都加長繩子,別的地方從未見過這麼深的井,難道這口井是一口無底的井嗎?我不敢多想,這種事想起來令人頭暈。再說打水的事是由女婿們來乾的,我用不著操空心。我記得我小的時候,這口井可是淺淺的,隨便一個兒童都可以用一根扁擔、一根繩子和一個鉤子打上水來。
我還沒到她跟前,她就開口了。
來打水的人多起來,不知為什麼,他們都不用這個公用的大桶了,各人帶著自家的小水桶和繩子。我就問二喜是怎麼回事,二喜翻眼想了想回答說:
他沒來得及說。因為過道里有響動,什麼人站在那裡了。
「袁太姥姥啊,她巴在井壁上一動不動了。」
「我們的屋子有夾牆!」
「小滿啊,你是怎麼從廚房出去的呢?」
我想起「妖怪」這個詞,我的聲音在發抖。
「不。袁太姥姥不讓說。」
本來她在盯著打上來的大半桶水出神,聽到我說話她就抬起她的臉。這是我第一次細看她的臉,那臉上像地圖一樣爬滿了皺紋,既有縱向的皺紋,又有橫向的,還有無數密密麻麻的分岔,多得讓人產生恐懼的聯想。我掉轉了目光。
「要、要!她就是要你告訴我泥蛙的事。」我連忙說。
「你不要把小滿逼得太緊啊。」
「你全知道了?」她笑了笑,「我們的房子據說有三百多年了,當初他們為什麼要造這些夾牆和地道呢?我還沒有想通。即算造了這些東西,悄悄地,不讓後人知道也不會有事啊。而現在,我們這些上面的人好尷尬,進又進不去,出又出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