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
「媽媽，葵花阿姨將花瓶全都運走了。」小明說。
房裡這麼黑，我沒法看見她臉上的表情，但我知道她十分緊張。她將我抓痛了，我忍不住呻|吟起來。疼痛使我的腦子活躍起來了，我真切地想象出了那些美女的風姿，我甚至看見了她們腳踝上系著的鈴鐺。系著鈴鐺走來走去的這些全是奴隸啊！
「她是誰的奴隸？」
「意，你是什麼樣的人呢？」他說，語氣很焦慮，「我從河邊過來，有人捕了一條大魚，有船艙那麼長。三條大漢同它搏鬥，它被叉得血肉模糊。我走到我們家門口時，又聽到對面那女奴在傷心痛哭。我覺得她的哭同你有關。」
「都這樣說的。我走了。」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屋裡的緊張氣氛使得我的全身都變得冰冷，我抖個不停。
「那個女人啊，她總是在那裡的。她好像是看著顏料店的鋪面，不過我拿不准她看著哪裡。管她幹什麼呢，不過是一名奴隸罷了。」
「意阿姨，您何必呢？」他紅了臉。
我回家了。我想躺一躺，就躺下了。我聽見二女兒在我面前講話。
「沒有啊。她一門心思都在花瓶上頭。一會兒要我和她一道挖坑將它們埋起來，一會兒又改變了主意，說將它們全賣給舊貨市場，讓它們流散。最後她才打定主意將它們運到荒山裡去。她跟車走了，現在還沒回呢。」
「美女……美女，是前一個世紀的事了。現在的都長不大了。你家對面的那一位，是一個影子，被囚禁的……」
「運到什麼地方？」
「那女人叫了小明去她那裡，兩人一道將花瓶全都搬到了街邊。」
她傷心起來，聲音帶哭腔了。莫非她的叔叔在裏面？但那種聲音完全不像是一個人發出來的，並且誰也沒看到原先的房主人回來了啊。聽說她來的時候，帶著簡簡單單的行李走在街上，後面跟著貓。那一天我還對丈夫說她就像天上降下的美人呢。那麼，或許這張門後面真的是空房？
「你不該來，你來了，這件事就被揭露了。」她說著就鬆開了我。
她很高興，彎下腰搬動那些花瓶，口裡小聲唱著一曲民歌——既淳樸又抒情的歌。野獸的喘息聲立刻消失了，她的歌聲同藍色的煙一道在空中迴旋。我的腦袋變得輕飄飄的，恍恍惚惚中有種身在異地的感覺。我用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展開一看，一些鱗片躺在我的掌心。怎麼回事呢？我聽到有人在窗戶外面叫我，是我的同事，他很焦急。我想，我正在外省的鄉間，也許是水下，我從一條魚身上抓下了這些鱗片，朱同事看見了我嗎？他對葵花的歌聲會有些什麼樣的評價呢？葵花說我「已經知道了」，是指我這種身在兩處的體驗嗎？
有人在街對面叫小二，他漲紅了臉，一拍腦袋說：「該死！」然後他就走了。
她的口音像是南邊的人，帶點泥土味，語速較快。
我打開燈，穿好衣服。然後我倆一塊去門口看。對面的大門緊閉，裏面沒開燈。
「你是為了它來的嗎？」
「關起來了嗎？嗯，可要關好。」
她似乎在抽筋。我看見她的上方有一個黑影籠罩著她。烏老太含糊地自言自語道：「我有什麼辦法……我有什麼辦法？」
「哈，您還說沒什麼。那個人，那個奴隸ｈｔtps://rｅad.99cｓw.ｃｏｍ，勾了您的魂去了。要不然的話，您怎麼會坐在地上呢？我沒說錯吧。您知道她為什麼有一個這麼俗氣的名字嗎？那是她叔叔想出來的名字。那一年我碰見他們時，那位叔叔總是在叨念：『你這個小不點啊，一眨眼就不見了，我叫你葵花吧，這個名字沉甸甸的。』後來她就叫葵花了。」
黃昏時，街上行人匆匆，對面的平房門窗緊閉，就彷彿沒住人一般。天一黑下來我就在等，可一直等到午夜，對面還是沒有亮燈。我只好睡下了。
這年頭還有奴隸嗎？是誰家的奴隸呢？
「你瞧，你已經知道了。」
門沒關，那隻黑貓進來時輕輕地叫了一聲。應該是她帶來的貓。我沒有理由老待在她房裡，就起身告辭。她彷彿沒聽見我的話，一下子就說起南邊的水禍來，似乎是，她像魚一樣在水下生活過，至今仍對那段生活念念不忘。
一覺醒來，聽見對面有開門的聲音，緩慢的，謹慎的。我踱到窗前去看。出來的不是人，卻是一隻黑貓。黑貓將門頂開之後，門就那樣半敞著。我丈夫也醒來了，他就站在我的身後嘆氣呢。
「救命！意阿姨！」
「我？沒有什麼。」
「你下來了啊。」那位工人說。
「是葵花告訴小明（二女兒）的嘛。」
「我不知道。葵花阿姨是那種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的人，這種人日子過得苦。我問她我媽媽在什麼地方，她說你尋死去了。她還說烏老太那個樓上是鬼門關。」
「我說的是實話，意阿姨。啊，我要走了，謝謝您。」
「烏老太！烏老太！我的脊樑斷了！」我喊道。
「所以現在你什麼都不怕了嗎？」
我從狹窄的、布滿灰塵的木梯側身而上，電磨的轟響震耳欲聾。烏老太沒錢交電費，房裡是黑的，只有地板的縫裡透出點光線來。我坐下之後就想開口說明來意，但烏老太阻止了我，她不要我講話。於是我就坐著不動，讓那電磨折磨我的神經。我開始想象烏老太日日夜夜待在這間房裡的情形。也許那巨大的電磨已成了烏老太的密友，只要一天聽不到它那無情的碾磨，她就會空虛？當我凝神傾聽之時，奇迹發生了。我聽出那怪物碾碎的不光是黃豆，還有各種各樣的聲音——兒童的，少女的，老人的，壯年男子的等等。轟隆的巨響中夾雜了一些單音節的喊叫：「哦！」「啊！」「嗨！」「哇！」等等。
「當然不是，只不過變從容了。」
對面的小女孩抬起頭來，用痛苦的聲音乞求烏老太：
我要離開了。烏老太反覆叮囑我貼著牆下去，免得出意外。她說她最擔心我「一腳踏空」。我出了房門，卻找不到下去的窄梯子了。於是我用手去摸牆。我剛一摸到牆，身子就墜下去了。我落在一大桶泡軟了的黃豆上面。
「這間屋，連老鼠都休想鑽出去。您放心好啦。」工人回答說。
他用如炬的目光盯著我的掌心，我跟著他看去，立刻就發現我的手掌變得透明了，有細小的黑色魚苗在掌心與手背之間活動。我感到指尖一陣陣發麻。
我扶著電線杆站起來時一陣頭暈，半天才說出話來。
我想，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女孩呢？我問烏老太她是新來九九藏書的嗎？
「她將來也是一位美女。」烏老太從透風的牙齒縫裡咕嚕出這句話。
我的背脊骨被摔得不輕，只能一動不動地躺在桶里，話也說不出。
濃煙散去時，我已經坐在人行道上，而不是葵花家裡。小二站在我對面吃油條，他皺著眉，在尋思著什麼問題。
我看著街的對面，那裡的門窗全閉得緊緊的。也許她永遠離開了呢？丈夫在我身後說話，他似乎心情不錯。
趁著一個停頓的空當，我又一次向她告辭。沒想到她又語速更快地說到了貓。貓和她從南邊來到這裏，可是它卻好像回到了家裡一樣，自由自在地到外面去溜達。「如果是在水下，會怎麼樣呢？」她說這句話時聲音突然變得尖利起來。我覺得我一時走不開了。接下去她告訴我她的名字叫葵花，一個十分俗氣的、鄉村姑娘的名字，但令人聯想起明艷的夏天。
一想到我的椎骨有可能已經斷裂，我就被恐懼懾服了。這時我聽見烏老太在門外說話，她的聲音很鎮定。
生黃豆的氣味令人嘔吐，然而屋角居然響起了夜鶯的叫聲，真令人難以置信啊。它先是遲疑地叫了一聲，然後又叫了兩聲。它似乎確定了屋裡沒有威脅，就一聲接一聲地叫起來了，它顯得心情歡快。夜鶯一叫，我的傷痛就減輕了。後來我就扶著桶沿站起來了；再後來我就跨出了大桶，來到門邊。我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丈夫站在門外抽煙。
白天里昏頭昏腦地上班，如在河中隨波逐流，將那來來往往的顧客都看作沉默的魚。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到這一條街上，這時黃昏已降臨了。我一把逮住想從我面前溜走的小二，從包里拿出巧克力來贈給他。
我睜不開眼，實在是太困了。二女兒轉身往窗口走去，同外面的人講話。
「可以這麼說吧。我叔叔將這屋裡的東西連同房子一起送給我了。」
我們上床的時候，黑貓叫個不停，一副不依不饒的派頭。我們將它的叫聲帶進各自的夢裡。在夢的間歇里，我們聽到過沙沙的小雨聲。我反覆想到這個問題：葵花會不會冒雨離開呢？但只要我深入這個問題，馬上又回到了夢裡。
烏老太然後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頭，讓我同她一道去房間外面的狹窄的走廊上站一會兒。我和她扶著木欄杆站在那裡，沉睡的街道的輪廓盡收眼底。奇怪的是一到這裏就聽不見電磨的轟響了。我們對面的木陽台上亮著一盞燈，燈下有一個瘦弱的女孩在選稻種，她的鼻尖湊到了盤子里的穀粒上頭，她看上去可憐巴巴的。
我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
「阿婆！阿婆！我要死了！您想想辦法！」
「你知道我在這裏！」我大吃一驚。
「我站在走廊上晒衣服的時候，眼力就變得好起來。有時可以看到百裡外發生的事呢。這年頭，越活越有意思了。」
一陣涼風從街尾那邊吹過來，這個時候街上沒有一個人，街燈也不亮，居民家裡的燈也不亮，我們完全沉浸在黑暗裡頭了。
烏老太是孤老，上一個時代的遺老，住在豆腐店的樓上。
「你也這樣說！」
這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屋子裡面更顯得黑。她擦了一根火柴，藉著火光我看見她坐在一個巨大的景泰藍花瓶的旁邊。火苗一滅，
九九藏書她又沉入黑暗之中。她拍著花瓶告訴我說：
他在一盞很小的電燈下嚴肅地看著我，似乎在等我說話。
「你覺得會有人要嗎？」
「怎麼會同我有關呢？不過我今天倒真的去了她家。她是哭那些花瓶啊。」
他用力甩脫我的手，匆匆離開了。我注意到自始至終，他沒有朝那平房望一眼。
「藍！藍！你在哪裡……」我說。
「你、你叔叔！」我的牙齒在打架。
「媽媽，我看見好多小魚兒在你裏面游。」
「她啊！」小二笑起來，「她是一名奴隸。」
只要我想看，就可以看見街對面的那幅美人圖。烏老太也去世好多年了，而葵花和她的貓也許是永遠消失了。可是「她」依然倚在窗前，那種美麗，完全不像一個真人。
「真的是空房，你要不信，可以進去看看。我叔叔的卧房兼書房。」
我終於掙扎著穿過那些煙霧來到窗口，我朝外一看，看見的不是朱同事那碩大的腦袋，卻是三個浮在空中的假面。那是真正的假面，它們並不能說話。那麼，剛才是誰叫我呢？葵花停止了唱歌，將那些花瓶稀里嘩啦地一下子弄倒了很多。在瓷片的碎裂聲中有一大股濃煙湧出來，辛辣而讓人窒息，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沒有出聲，我也和丈夫有同樣的感覺。我在路上告訴丈夫說豆腐店裡有一隻夜鶯。丈夫聽了就笑起來，說哪裡是夜鶯呢，那是烏老太，她會口技。我聽了他的話心裏很多感慨，我回頭看了看豆腐店，竟然一下子覺得那是個溫暖的、充滿了故事的地方。但我在那裡時卻並不是這樣想的。烏老太年輕時會不會是一名真正的美女呢？那種腳不沾地，裙帶飄飄的美女？她在老年時營造了這樣一個小窩，是為了懷念青年時代的風流，還是為了打發寂寞時光？在電磨的隆隆聲中，會不會有一隊隊美女在空中起舞？她那精湛的口技是在環境的暗示之下無師自通地操練出來的嗎？
「什麼？！」
我聽見他鎖好豆腐店的門，出去了。
「他哪裡都不在，他啊，哪裡都不在！」她的絕望的聲音在半空響起。
「我不知道。反正她是一名奴隸，您看她的眉眼就明白了。我們都明白的。」
「這種事，你心裏想著它它就發生了。總是有那麼一個人想著這種事。要不然，叔叔怎麼就把它們交給我了呢？叔叔自己不知道，他看出來我知道，我就只好來了。你一進門，我就覺得非告訴你不可。你在我叔叔的描述裡頭是一位淑女。」
「你不想承擔責任，對嗎？」他問。
「意姑娘，一開始都這樣的，你不要緊張。」她隔著板壁對我說，「好好躺著吧。」
「她要幹什麼呢？」
小明的聲音很鎮定，看來她絲毫不為我擔心。她從小就愣頭愣腦的，從來不為任何事擔心。我很喜歡她這種性情。我問她：
「沒有我沒見過的美女。你是來我家問這個的吧？剛才你在房裡什麼都聽見了。」
「意，我們回家吧。」他說。
她拉著我回到屋裡，我聽見轟隆聲中冒出一聲孩童的凄厲的尖叫，然後一切都靜下來了。我看了看街對面，那陽台的燈也黑了。
醒來時已是黃昏。家人們已經在吃晚餐，悄悄地說著話。我的房裡沒開燈。一會兒工夫，丈夫進九_九_藏_書來了。他站在屋當中，駝著背，高大的身軀顯得很疲憊。
她跌到桌子下面去了。我在屋裡胡亂一頓摸索，將那張大八仙桌下面摸了個遍，可是沒有摸到她。
「那我就走了。」
她的腳步聲又上樓去了。
「剛才我將大門從裏面鎖上了，為了花瓶的安全。即使外面沒有人來偷，也怕裏面出意外。鎖上大門，外面就不會知道裏面發生的事了。」
她拿起一隻粗瓷花瓶，讓我看那上面的圖案。我能看見什麼呢？在我的眼前，只有旋轉的小圓圈，轉得那麼快，我立刻就頭暈了。
我觀察著烏老太，我想從她那裡獲得關於美女的知識。
忽然，黑暗裡響起了騷動，是從後面那間房裡傳來的。有個什麼動物在喘氣，似乎受到了致命的壓抑。黑貓又叫了，這一次，是驚駭地叫，還用爪子抓牆，讓人感到它是在劫難逃。我問葵花後面房裡是什麼東西在鬧，她說，那是一間空房。我覺得她在說謊。她為什麼要掩飾呢？可是我又不敢開那張門，萬一裏面是一隻獅子呢？我不但不敢去開門，我連問也不敢再問了。我感到威脅臨近了，於是想到了逃跑。
「這個東西價值連城。可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別人不可能知道，連房主人也不知道。就是我說出來也沒人相信，所以也不會有人來偷。」
「荒山裡頭。她說要試一試，看有沒有人來撿了去。」
她在屋裡輕輕地走動。我看不見她，可我感覺得到那股氣流。
「那麼這些花瓶是什麼年代出窯的呢？」
「葵花阿姨說起美女的事了嗎？」
「意阿姨，您手裡抓著什麼啊？」
「誰知道？我感覺她是有來頭的人物。」
「葵花啊，你是說你叔叔嗎？」
「是啊，誰會相信這種事呢？我那可憐的叔叔！」
有異香從丈夫說話的那邊隱隱地散發出來。我能夠看到他的身影，可那只是一個影子，沒有實體。
「是嗎？從前在我們鄉下也有個名叫葵花的女孩，是摘棉花能手……意，你以為此刻這條街上的人都睡了嗎？恰好相反，他們就像我們。」
「怎麼啦？怎麼啦？！」
「我知道你聽起來就像是有個東西在下面，其實並沒有。」葵花說，還笑了笑，「我小的時候和叔叔一塊去捕魚，他時常撇下我到水下去待一個多小時。我一個人在船上順水漂流。」
每當我沉思之際，街對面平房的小窗就打開了。女人的頭伸出來，朝街道兩端張望幾下，上半身倚在窗台上。我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就像從古代仕女圖上剪下的人兒一般。簡陋的門窗，破敗的屋檐陪襯著畫一般的女人，將我的思緒帶到我還未出生的那個年代。據說那時的物質生活是極其清貧的，然而卻有美人。美人不食人間煙火，一隊隊從大街上游過，腳不沾地，早起的居民都有幸目睹她們的倩影，那種古風的裙衫飄帶，令每個人心旌搖搖。
我聽見有人上樓來了。可是那個人上上下下的，總不進屋來。我問烏老太那是誰，她說每天夜裡都是這樣的，她都懶得去管是誰了，管也沒用，因為看不到那些傢伙的真面貌。有時心煩了，她就盼著電磨的聲音響起來，蓋過這些「雜音」。
然而對面的燈忽然亮了，窗戶大開，女人出現在燈光里，還有那隻黑
rｅad.99cｓw.cｏｍ貓，這幅畫面在我們的黑夜裡是如此的明晰，簡直就像記憶中的永恆。我忍不住告訴丈夫：我趕緊披著衣到窗前去。她還倚在那裡，在這車水馬龍的街道旁構成一幅古舊的寫意畫。她那謎一般的叔叔引發了我的回憶。可是無論我怎樣使勁回到過去的年頭，浮現在腦海里的男子依然是個模糊斑駁的大鬍子，一張連五官都沒有的臉。唯一記得清楚的是他臨行前的那句話：「我走了啊。」那是南邊春縣的口音，和葵花的方言並不一樣。
幾十個花瓶當中升起青煙，昨夜聽見過的那種動物的喘息聲又響起來了，離得那麼近，令人發抖。我看了一眼葵花，她的神情十分篤定，她的鼻翼張開，她在嗅那些煙。我終於弄清了，那喘息聲來自地板下面，有一頭不知名的獸在那下面。
早飯也懶得吃，我就去了街對面。我推開葵花的門，看見她在那裡喂貓。她的樣子依然是那麼光鮮，就好像夜裡睡得很好似的。現在屋裡滿屋子都是陽光，我壯膽打開裏面那張門，看見了那些瓷花瓶。莫非它們到夜裡就變成了小動物？我問葵花她是怎麼知道這些東西價值連城的，她告訴過別人沒有。
我一聽那南邊的口音就明白了她在同誰說話。但我動不了，我在夢中，夢裡有小孩子在同風賽跑。
「本就是這裏的……悄悄地就長大了。美女就是這樣，從前這裏美女如雲。」
我披上外衣穿好鞋往對面走去。
我伸出手抓過去，可是丈夫發出聲音的那個地方只有空氣。
第二天是假日，但是丈夫要加班。我醒來時，他已經穿戴整齊準備走了。
「不管那屋裡住沒住人，情形總是一樣的。」他說。
「你剛才看見她了嗎？」我問道，心裏有點發緊。
他沒有說錯。
我觀察著對面的陌生女人，思忖著：這位女郎是不是美人呢？她是上個月搬來的。此前，對面那一排平房都是空房，主人十年前就離開了，房裡放著一些不值錢的古董——花瓶茶壺之類，都是粗貨。沒有人發現她是如何進屋的，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就像這樣倚在窗台上。她的模樣使我整整一天心神不定。她太不像這裏的人了，我也說不出她像哪裡的人——除了古代仕女圖上的那些女人。這樣的事似乎是不可能發生的。她是否有家產？靠什麼為生？同房主人是什麼樣的關係？這些俗而又俗的問題同她實在是不相稱，但我還是想找一個人來問一問。
「沒有人說得出那種年代。我們只能去想。叔叔是無意中收藏的，他才不管年代的事呢。可是這一來……」
工人走攏來，他的臉離我很近，我覺得那張臉時大時小地變幻著。
「那女人是哪裡來的？」我指了指平房。
烏老太上了床，她喚我到她跟前去，伸出蒼勁的手抓住我。我感到她在發抖。
然後他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復又回到床上。
「那麼我家對面那一位呢？您以前見過嗎？」
「美人啊，美人！讓人牽腸掛肚啊。」他的語調透出故作傷感的味道。
「她的名字叫葵花。」
有一些冰涼的小東西落到我的臉上，然後又掉下去了，有點像是樹上的青蟲。接著我就聽見樹枝斷裂的咔嚓聲。我的手在空中亂抓時，無意中觸到了大門。我用力推開大門狂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