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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潮

小潮

「就在屋裡。這屋裡啊,什麼都有!院子里不是還有一口廢棄不用的古井嗎?」
他堅持給烏龜的瓦罐換水,卻再沒見到它。它顯然回來過,那都是他在屋裡睡著了的時候。他不在院子里睡,它就不陪他了,它是通靈的動物。
小潮看見一個黑色的圓,他快要流出眼淚來了。眼睛朝著太陽時,小潮感到自己在解體,他不再是一個了,他成了三個。一個坐在這裏的青蒿上,一個在屋子裡面遊盪,還有一個站在大門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到大街上去。
他一連在盥洗室裡頭睡了三夜,夜夜夢見爹爹,看來盥洗室是爹爹的領地。爹爹總是黑著臉責備他,說他不珍惜水,說他這樣做是「自掘墳墓」。第四夜,他修好了所有的龍頭,將它們關得緊緊的,爹爹就不來他的夢裡了。他夢見的是一個湖,湖心島上長著參天大樹,湖邊也有很多古樹和古藤,古樹的枝丫伸向湖面,藤蘿落入水中。這是他從未見過的風景,他居然被感動得流出了熱淚。有人使勁搖他,將他搖醒了。一個臉上有很多痣的男子站在他上方。
有一夜,小潮睡在盥洗室裡頭。雖然他搬進屋裡來睡之後就再也沒聽到過那些女人的哭聲,可是夜裡並不安寧。只要開窗,就老覺得有東西飛進來,哪怕躺下,也有羽毛狀的東西在臉上拂過來、拂過去的。當他被騷擾得煩躁起來時,他就像爹爹當年一樣去過道里踱步。往往剛走了一圈,就看見某個房間的燈亮了,待他進入那個房間呢,又什麼都沒發現。由於這些房間弄得他的神經過於緊張,他才生出了睡到盥洗室裡頭去的念頭。盥洗室很寬大,行軍床擺在正中,周圍是澡盆、洗臉盆和馬桶,各式各樣的龍頭一律漏水。小潮將洗臉盆和澡盆里都盛上一點水,這樣,他就可以在滴水聲中入夢了。不過小潮的夢也並不寧靜,夢境是滾燙的沙漠,他的嘴唇裂開很寬的口子。爹爹也出現在沙漠里,爹爹責備他,說他浪費了很多很多水。他感到自責,感到絕望,於是坐在沙子上一動不動了。頭頂的烈日正在吸干他身體裡頭的水分。
小潮渾身顫抖,他害怕。他走出盥洗室,來到母親的卧房裡,他將門閂上了,免得四舅追隨進來。母親的床頭柜上擺著她的巨大的針線盒,那裡頭有各式各樣的頂針、縫衣針、扣子,還有彩色絲線。絲線的種類那麼多,令他眼花繚亂。單是鵝黃就有十來種,色澤由淺至深,還有金紅、桃紅、玉綠等等,每一色系都有好多種。母親生前就困在這幾百種色彩裡頭。當她繡花時,總是面臨挑選絲線的難題。「小潮,我的眼花了,你替我挑一種藍,這種藍啊,帶一點煙灰,可又不是灰,是真正的藍。也可能要用兩種絲線來配。」她這樣對他說。但是小潮一點也拿不定主意,他看了又看,最後挑中的不是藍絲線,而是兩束橙色的線。母親很高興,誇獎他有眼力。檀香木的針線盒怎麼會那麼大呢?裡頭一層又一層,數不清的格子,除了放縫紉用具,還放了些別的,比如手錶的零件啦,老花鏡的鏡片啦之類。小潮擔心絲線受潮變色,就將它們一層層拿出來透透氣,拿到下面,他的指頭觸到了一點硬東西,撥開一看,原來是一隻蝎子的屍體。蝎子仰面躺著,在金光閃閃的絲線裡頭顯得異常美麗,小潮都看呆了。於是他將拿出來的絲線重又放回原處,蓋上盒子。他發出一聲嘆息,感到似乎捕捉到了母親生前的某個隱秘的念頭。
他走進黑黑的過道里,拿不定主意進哪間房。也許該回去問問荷姨?荷姨沒關燈,一條光從門底下透出來。他返回去,推開門,荷姨不見了,被子像裡頭睡著人一樣鋪在那裡。小潮不敢喊,他退回過道里,進了書房。他read.99csw.com打算在地板上過夜。他記得門邊的箱子里裝著毛毯,他取出毛毯,裹著它睡在地上。進入夢鄉之前他發了一個誓:一定要做一個有志向的人。這一夜平安無事,因為厚厚的窗帘擋住了光線,他一直睡到中午才醒。醒來後記起夜裡的事,又跑到父親房裡去看荷姨。荷姨也剛起來,正在穿衣,樣子很憔悴。
由於夜裡那些鬼鬧得厲害,小潮一夜未眠。他腫著一雙眼,將行軍床搬回屋裡去。有人在敲大門上的銅環,是冥姨——肥胖的點心師。
「我也可以不來。想了想,還是來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種事誰也管不了誰。」
「還不是因為好奇心。就像你……小潮,你很喜歡水吧?」
「你母親說,他是你四舅在外頭結交的朋友。他填土的時候,你四舅還幫他的忙呢。我總覺得你四舅後來落井的事同這個乞丐有關。」
母親房裡的窗戶只開了一道縫,可是帘子在動,風兒要湧進來。小潮將窗戶關死了,還是聽見風在門外怒叫。母親的木板床那麼窄小,睡在上面就同睡在棺材裡頭差不多。從箱籠里拿出的被褥微微地散發出香氣,就好像母親還活著,天天打理過它們一樣。天還沒亮,小潮估計四舅還在屋裡,他會不會站在門外呢?他在沉入睡鄉之際又一次感到:母親是多麼富於奇思異想啊!
「是啊,我天天來這裏睡。待在家裡是沒有意思的,凡是有志向的人都不待在家裡。」
「噓,小聲點,這是個秘密。你可別告訴冥姨啊。」
「有人認識那乞丐嗎?」
冥姨說完這些話,忽然變得十分憂傷,她一邊呻|吟著一邊就在青蒿叢里坐下了。陽光照在她身上,她臉色很不好。小潮暗想,她對多年前的事記得這麼清楚啊。她對他做了個手勢,說:「你也坐下。」小潮便挨著她坐下。
小潮決心遵照冥姨的囑咐,在那些房間裡頭輪流睡。他在院子里同烏龜一起待到深夜才進屋,進了屋他也不開燈,貓著腰鑽進父親從前的卧房,爬上事先鋪好的大床,鑽進被子裡頭。這時電燈自動地亮了,一個女人站在他床頭,是冥姨的妹妹荷姨。她是如何進來的呢?還是她本來就躲在這間房裡?小潮記得這個荷姨是個病人,臉色蒼白,顴骨上卻總是紅艷艷的。平時她待在家中很少出門。
小潮想,他家雖然有張大門,其實等於沒有,誰都進得來。就因為這,冥姨才說他家什麼都有吧。看來父母在世時就是這樣了,也許還可以追溯到更遠更遠。
「荷姨,您天天來這裏嗎?我怎麼一次也沒見過您呢?」
冥姨探究地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從地下室來嘛,你不是聽到我在哭嗎?」那人嘿嘿地笑著說,「我就住在那裡,現在我要回去了,你可要看仔細啊。」
她走了好一會,小潮還聞到她身上的麵包味兒。她是一個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女人,每次她一進屋,就將麵包坊的人間氣息帶到了這裏,小潮很感激她。
小潮走進廚房時,看見雨苗正在灶上做飯。大門閂著的,她是怎麼進來的呢?回想最近發生的事,小潮記得,幾乎所有的人都不從大門進來(因為大門上了閂),都像是飛進來的。但他們自己,都說是原來就在這屋裡的。
「四舅,你是如何掉到井裡去的呢?」
「春天已經來了,你去找水吧,小潮。」
「我是指不到你這裏來了。你父母隨隨便便就把你委託給我,天下哪有這樣做父母的啊,誰又擔得起這個責任啊。好在……」
雨苗招呼小潮一塊吃麵條。吃完后,她將碗筷收拾好,就提著噴壺到院子里去給黃菊花澆水。當小潮也來到院子里時,卻不見雨苗。小潮想起雨苗的事,心裏很不安。這個小女孩已經https://read.99csw•com自殺過三次了。每天傍晚,她都像風箏一樣飄來飄去。她幾乎是憑著意念就可以雙腳離地。當她飄來飄去時,她那憔悴的母親就站在自家門口,有氣無力地喊道:「雨——苗!雨——苗!」小潮覺得,雨苗的母親做這件事就像例行公事一樣。小潮打開大門,看見了雨苗遠去的身影。她在大街上一貫走得很快,有種果斷的風度。小潮感到疑惑:雨苗那幾次自殺是真還是假?他打算下次遇見她一定要親自問問她。爹爹在世時雨苗從未來過家裡,她害怕爹爹,是不是因為她同爹爹太相像了的緣故呢?這兩個人都屬於精神亢奮,不怎麼睡覺的人。小潮閂上門,回到院子里,他看見那瓦罐里居然換上了清水,裏面還放了空心麵條。是雨苗乾的嗎?雨苗怎麼能夠同時分身做好幾件事呢?還有,龜是不是回來過呢?地面上有它爬過的新鮮痕迹,但小潮並未見過它的身影。大概雨苗見過它了,所以才送麵條給它吃吧。
他好像知道小潮在想什麼,他說:
「井的位置在什麼地方呢?」小潮問道。
小潮心裏生出某種預感,他囁嚅著說:
雨苗的聲音嘶啞。小潮想,她是夜裡將喉嚨哭啞了吧。
小潮聽了這話不知怎麼就臉紅起來,他瞟了一眼那個男人,立刻就感到背脊骨發冷。因為那個人正是「背影」,他看不見他的頭部。難道在白天,幽靈們也來去自由?他聽見冥姨在笑,冥姨將一袋麵包砰的一聲扔在櫃檯上。小潮害怕地拎起麵包,低了頭出門。走出十幾步,他才回頭看了一下。冥姨的麵包店在陽光下靜靜地散發著熟悉的香味,招牌上的「冥記麵包坊」幾個字卻油漆剝落了,要猜才猜得出。又有兩個人進了麵包店,為什麼他們不感到異常呢?在小潮的想象中,他自家房裡正涌動著數不清的幽靈,哭聲響徹天庭。
冥姨喘著氣,手扶著桌邊撐起龐大的身軀,說要帶小潮去院里看一看。
「我是下半夜到的這裏。你看,現在太陽都三丈高了。你這屋裡的時間過得很快!」
小潮覺得冥姨的懊惱是裝出來的,她一直在暗笑。她是多麼地眷戀小潮的家啊,幾乎隔一天就要來一次。她當然不完全是為了他,她妹妹荷姨也不是,她倆都喜歡這棟空屋裡的氛圍,她們是愛裝神弄鬼的人。那麼,自己屋裡到底有些什麼呢?為什麼活人和幽靈都喜歡到這裏來呢?小潮將這個問題問出聲來了。冥姨站起身回答說:
小潮父母雙亡,孤零零地住在空空的大屋裡。這棟屋子裡面有很多房間,天一黑,這些房間就令小潮感到害怕。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從房裡拖出一隻行軍床,到院子裏面去睡覺了。整夜整夜,從那些房裡傳出哀怨的哭聲。小潮已經習慣了,他將自己的房屋稱之為「哭屋」。哭聲每次都從東頭那間房開始,是個女人,一邊哭還一邊訴說。然後,就有老人在中間房裡附和。老人的悲慟驚心動魄。小潮將被子緊緊地蒙住頭部,萬念俱灰的感覺還是緊緊地纏繞著他。老人哭的時間很短,中間有長長的沉默,然後聽見他在說話,說完話又沉默了。這時其他房裡又響起哭聲,這裏一聲,那裡一聲,都很短促,像是某種爆發,然後又被壓抑下去了。每天晚上都是這同樣的程序,要鬧到凌晨才會安靜下來,那時小潮便昏昏睡去。他夢見龜,龜的腳爪輕輕地搔著他的臉頰,安撫著他那顆受驚的心。程序雖不變,哭的頻率、強度卻有變化。有時候,哭聲消失了,哭泣者只是一味地訴說。訴說的內容小潮只聽得清零星的一兩個字。漸漸地,小潮辨別出來那老人和那女人其實是一個人,是一個老人,他逼尖了喉嚨裝成女人在哭。這一發現使得小潮更加害怕。https://read.99csw.com小潮想,這個幽靈是本來寄居在屋子裡頭的,還是從外面鑽進來的呢?外面就是大街,小潮多次聽到過關於幽靈們在大街上遊行的傳言,當他聽到這種事情時,他只覺得有趣。院子里栽著一叢黃菊花,菊花旁邊放著瓦罐,龜就蹲在裡頭。它有時夜裡爬出來,在院子里到處走。當小潮看見它那寂寞的、有點遲疑的身影時,睡意就會一陣陣襲來。他很樂意同龜在夢中相遇。空中也有些小甲蟲嗡嗡地飛過,不過它們都不如龜那樣能給小潮帶來寧靜,他甚至覺得這些長翅膀的小動物純粹是在做些無用功。
「小潮!」冥姨霸道地喊道。
「冥姨,真好啊……」
長衫遊動著,小潮看不見他的腳,他游到地下室的樓梯口那裡,一下就掉下去了。
「你自己想想看。什麼都有,對嗎?你一定也想過遠走高飛吧,不要亂想,多看看太陽心就靜了。這裡有多麼好,我做麵包時,聽得到你院子里的夜鶯叫呢,那些影子提著燈籠在劍蘭之間穿梭。在城裡,這裡是唯一的幽靜地方了。」
他倆一塊走到西邊的院牆下,那裡長著一叢一叢的青蒿,差不多有一人高。
當他將目光從太陽那裡收回來時,三個又變成了一個,還是坐在青蒿上面。
「你看太陽。」她命令道。
「你佔了我的床,我就沒地方睡覺了。」她笑著說,露出黑黑的牙齒。
「我的臂力這麼好,是長年累月練習的結果。你想,單靠手臂的力量從三十米深的窄井下面爬上來,那有多麼難!」
小潮想,天哪,她還提到「志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麼說,自己是沒有志向的人,怎樣才能有志向呢?他看見荷姨臉上的那兩團火燃燒起來了,這使她顯得容光煥發。小潮坐起來,邊穿衣邊咕嚕著:「這是您的床,您睡吧,我到那邊去。」
剛一走進自己的卧室就又聽到了哭聲,這一回是從地下室的出口那裡傳來的,是好幾個女人在哭,也是邊哭邊訴。小潮實在睜不開眼了,就蓋上被子不管不顧地睡去。剛睡了沒多久就被吵醒了。冥姨披頭散髮的,樣子很嚇人。小潮連忙用被子蒙住頭不看她。冥姨在他床邊坐了幾分鐘,就站起身出去了。小潮聽見她走進了院子,然後出了大門。奇怪的是地下室里的那幾個女人仍然在哭,小潮沒有精神去細想,一閉眼又睡過去了。夢中有人邀他到客廳里去坐一坐,那人是一個背影,穿著長衫。在客廳坐下之後,那人就將自己那兩隻寬大的衣袖舉起來,小潮看見有白煙從衣袖裡頭向外冒。他繞到那人前面去,想看他的臉,可不知怎麼回事,還是只能看見一個背影。小潮感到發音困難,他掙扎了好久才喊出一句話:「你從哪裡來?」
「原先是在西邊院牆那裡,可是你父母生前挖掘過一次,發現連井的痕迹都消失了。世上有些事就是這樣的。」
小潮低頭走進麵包店時,冥姨在櫃檯後面對旁邊那個人說:
「你說,你是不是很喜歡水呢?」四舅的聲音在空中逼問他。
「你再看!年輕人要吃點苦。」
「哎!」三個地方的小潮一齊回答,弄得滿院子都是他的聲音。
小潮回到屋裡,將父親卧室的窗帘拉開,然後開了一扇窗。他聽見有什麼東西飛出去了,是鳥還是蝙蝠呢?床上還鋪著那床被子,看不出有人來睡過的樣子。地板上有個東西在發亮,他彎下腰撿起來一看,居然是父親用過的鍍金領帶夾子。領帶夾就躺在房間的正中央,顯然是剛掉在這裏的,因為昨天還沒有。小潮凝視著發光的夾子,身上有點發熱。他想,莫非爹爹回來過一趟了?窗外樹上那隻老喜鵲朝他叫了一聲,喜鵲的樣子很兇惡。他聽說過這種鳥兒銜走人們的小裝飾品的事。有可能是它當年偷走了爹爹的夾read.99csw.com子。可它為什麼又要放回來呢?啊,對了,剛才飛出去的一定是喜鵲。小潮向喜鵲揚了揚手中的夾子,喜鵲竟然向他撲過來,當然它並沒有撲到他身上,在半途又退回去了。小潮沉思了一會兒,將夾子放回地板上。他注意到房間里一塵不染,是荷姨打掃的還是什麼別的人呢?
「這就對了嘛,這就對了,不枉你父母一番苦心了。我嘛,也要退休了。」
「上哪裡去找?」
「龜啊龜,我總不能老守著你吧?這是我的屋,我總要進去,再說天氣也不會老是夏天,冬天一來,我只好搬回去,你說是嗎?現在屋裡就已經進去好多人了,我連他們是人還是鬼都弄不清,我再不進去,就會無家可歸了啊。」他苦口婆心地解釋。
「還有別的人住在我家嗎?」他問。
「退休?」
小潮想起來了,這個人是四舅。四舅在小潮八歲時掉進一口井裡,屍體始終沒有打撈上來,後來只好將那口井封死了。他伸出白得像紙一樣的手來摸小潮的臉,小潮嚇得呼吸都停止了。還好,小潮感覺不到他的手。他記起剛才在夢裡,他倒是確確實實感到了他的推搡,他多麼有勁啊。
「好。」他機械地回答。
烏龜一動不動地聽他訴說完畢,然後就順著院牆爬出去了。小潮感到眼前黑黑的,心裏發憷。這隻龜陪伴了他整整一個夏天啊。
「你看,我們一說他,他就來了。」
「您……」小潮說不出話來。
四舅說話時,身子就在原地扭動起來。小潮讓開一點,瞪眼看著,只見他漸漸矮下去,終於成了攤在地板上的一塊布。小潮彎下身去摸了摸這塊毛藍布,它還帶著四舅的體溫呢。
她將那些房間檢查了一遍,命令小潮將書房裡牆上的大幅肖像取下,收到地下室去。那是小潮的爺爺和奶奶的肖像。
「我在你家住了好久了。你沒注意到我將你的這一桶空心麵條都吃光了嗎?」
「是啊。」小潮的聲音有點猶豫。
小潮看了一眼,連忙閉上眼。
小潮感到了飢餓,他急忙跑到廚房裡洗臉漱口,然後給自己煮了一碗面吃了。吃完,他就提了一桶水去院子里替烏龜換水,還帶了一些麵條。遠遠地就看見它已經爬出來了,蹲在黃菊花叢下面。小潮看見它眼裡有淚。小潮想,它要走了嗎?它陪自己度過了一個夏天,他們一起做夢,現在他搬進屋裡去了,它受到了冷落。
「害怕了?害怕也沒有用啊。我只是來看看的。你啊,要將所有房裡的燈都打開,不要睡在一間房裡不動,要這間房裡睡一下,那間房裡睡一下,讓誰也摸不清你的規律。」
小潮問冥姨,原先院子里是不是有一口廢棄不用的古井?冥姨說有的,那口井好多年以前就被乞丐填死了。「他的模樣陰森可怕,你父母都不敢惹他。他用平板車從外面運來渣土,整整幹了一星期才將古井填死。井面也被他敲掉了,蓋上了土。你父母躲在窗子背後偷看他的一舉一動。」
「我想應該有吧。不過我看不見他們。這種事你最清楚吧。」
小潮很鬱悶,他默默地看著荷姨穿好衣,悄無聲息地游出去了。他俯下身去聞了聞那床被子,一點人的氣味都沒有。
小潮想,也許冥姨是對的。他不該睡在院子里,睡在院子里就等於同這個家疏離了。可是他也不敢睡在自己的卧室里,那個可怕的夜晚把他嚇壞了。當時他被好幾個傢伙逼到牆角,一個傢伙伸出手臂來對他進行「鎖喉」。眼看自己就要窒息而死,他拼全力掙扎了一下,沒想到那傢伙的手掌就鬆了一點,他再掙扎時,那傢伙就鬆了手。其他幾個觀看的人發出嘆息聲,然後他們一齊輕輕地說:「到那一家去。」小潮就看見他們一點點矮下去,最後完全從地面上消失了。當時雖然恐怖,事後回想起來還是很能激發他https://read.99csw.com的好奇心的。既然他們說了「到那一家去」,這就表明幽靈們是四處遊走的,可為什麼穿長衫的背影又說他是住在地下室里的呢?他的那身打扮分明是個男人,可那裡卻傳出女人的哭聲。也有可能地下室住的不止他一個,有好多。從前,當小潮還是一個幼兒的時候,爹爹常到地下室去待著。小潮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爹爹,就找到那裡去了。那時爺爺奶奶的肖像都掛在地下室的牆上,一開燈,牆上那兩個人的眼神就把小潮嚇得腿子顫抖。肖像是被媽媽拿到書房裡掛起來的,相片中的那兩個人一到了書房,眼睛就變得獃滯無光了。冥姨命令他將肖像放回地下室,是讓他們回「家」嗎?她說得對,害怕是沒有用的,必須面對。小潮想到這裏,就決心不再睡到院子里去了。這裡是他的家嘛,他必須把家裡的情況都搞清楚,躲是躲不開的。小潮家裡從前有個保姆,是專門請來帶小潮的。她成天抱著小潮在外面遊盪,總不肯進屋,她說屋子裡頭「陰氣太重」。也許她是看見了什麼東西。後來有一天,母親要她去地下室取兩瓶酒。小潮清楚地記得那一回她是怎麼發瘋的。她從柜子裡頭拿了酒,招呼小潮同她一塊上樓,小潮走前面,她走後面。忽然,她凄慘地大叫起來,然後她就從樓梯上摔下去了,她跌在水泥地上,破碎的玻璃瓶劃開了她的臉頰。小潮在神情恍惚中看見一個渾身酒氣的血人朝自己張牙舞爪,他拼盡所有的力氣逃到了樓上。後來他就倒在母親懷裡暈過去了。保姆從他家裡消失了,沒人再提到那個女人。
他倆一起下到地下室時,冥姨就顯出昏昏欲睡的樣子。小潮彎下腰將兩個大鏡框放進收藏櫃的底層,迴轉身一看,看見冥姨已經在那張蒙灰的椅子裡頭睡著了。小潮趕快打開電燈,一顆心還是怦怦跳個不停。他覺得冥姨那張臉像死人的臉。她的嘴角歪到了一邊,眼睛半睜著,完全不像小潮平時看到的那副樣子。一夜未眠的小潮疲憊不堪,他將冥姨扔在那裡不管,關了燈,自己摸著樓梯爬上去。
雖然是大白天,小潮卻感到有濃重的睡意襲來。他上了床,蓋上那床印花被,一下子就睡著了。醒來后,他才想起自己一個夢都沒做,這是很反常的。穿衣服時,他注意到地上的領帶夾又不見了,於是在心裏確定是喜鵲搞的鬼。他陷入回憶之中。從前,爹爹總是失眠,穿著睡衣從過道里走到院子里,還將小潮也叫醒,一塊站在那棵樹下賞月。小潮迷迷糊糊地牽著爹爹的手站在那裡,好像還在夢裡呢。有一隻夜鳥在樹上使勁叫啊叫的,好像把嗓子都叫出血來了一樣。很可能那隻鳥就是這隻喜鵲。想想看,爹爹在那樣的夜晚同它有過多麼頻繁的交流啊。在半夢半醒中看見的大自然總是兇惡的,有點像那隻鳥兒。他想躲進爹爹的懷裡,爹爹卻要讓他學習面對。有時,爹爹對他不滿了,就將他送回卧室,自己再出來。那時小潮很想理解爹爹,可是爹爹實在太深奧了。關於爹爹的記憶中,只有這些夜晚是最鮮明的。當他同自己的瞌睡搏鬥時,爹爹常常會一掌打在他的臉上,讓他獲得短暫的清醒。小潮沒有繼承爹爹的充沛精力,是因為這個,他才一直這麼膽小吧。他擺脫不了夢境的纏繞,尤其在夜裡,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意志薄弱的人,如果爹爹還在的話,一定對他感到無比的失望吧。在那些清醒的瞬間,他聽到了屋子裡頭的喧囂,有那麼多的人要從屋裡衝出來,而母親,正在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逐一關上那些窗子。那種時候大門也是緊緊關閉的。可是只要他一入夢,窗子又都打開了,母親用手支著下巴,憂傷地站在書房的窗前。
「你走神了啊。」冥姨假笑著說,「你對我說老實話,家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