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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桌

石桌

他站起來,神情緊張地擺弄摔壞的車子。
我想,這一切多麼神奇啊。我看不見一些事,但二妹和三妹可以告訴我她們所看見的,這不是很好嗎?我也看不見父親的幽靈,二妹卻看見了,並且告訴了我啊。畢竟,父親是首先將信息傳達給我的嘛。這樣一想,我就不再自責了,因為我們這麼年輕,機會還多得很。
「你看,你看,這麼一大片地方,全是我家裡的,哈哈!」
我聽到輪船鳴了一聲汽笛,然後就開走了。姨媽臉上掠過一絲不安。
下小雨了,我聽見半人深的枯草發出「噝噝」的聲音,東邊有腳步聲傳來。東邊的腳步像一個男人發出的,會不會是要「私奔」的那個人呢?
天空一下子變得陰沉沉的,我站在那裡側耳細聽。我聽到了某個夜晚的雨聲:兩三滴,四五滴,十幾滴……然後連成稀稀拉拉的一片。啊,那不是雨,是小老鼠們的腳步,它們多麼焦慮啊!我看見了從半空降下的黑影,耳邊響起一個執拗的聲音:「要?不要!要?不要!要……」
我感到她在掩飾著什麼,是什麼呢?
「這就好了。」姨媽說,「小雲總算沒白來,你說是嗎?」
我沒來得及回答,因為大哥騎在自行車上衝過來了,他連人帶車重重地摔在地上,滿臉都是血。難道有人在追擊他嗎?我朝空空蕩蕩的衚衕里看了又看,一個人也沒有。血是從他的鼻孔里流出的,他失去知覺了。媽媽站在那裡端詳了他一會兒,放好三輪車,不管不顧地進屋去了。
老林機警地豎起耳朵傾聽屋內的聲音,他的兩隻大手攥成拳頭。
有一刻,船沿著岸邊行駛的時候,好像突然要擱淺了一樣猛地撞在什麼上面。艙里的人都倒下去,他們情緒激動。一個戴鴨舌帽的人從機房裡走出來,滿臉懊喪,口中大聲說著:「見鬼,見鬼!」一路穿過人群,走到船尾去了。船真的停下了,但並沒有停在岸邊,我們離岸還有一百多米遠。艙里的人紛紛脫了衣服往水裡跳,這些人都會游泳,他們像一群魚一樣往岸上游去。難道這條船要爆炸了嗎?空空的艙裡頭只有一個老太婆,這個衣衫不整的老太婆坐在機房的門邊,對周圍發生的事無動於衷,她居然在繡花。她手裡拿著一個很小的繃子,繃子上面綉出的圖案有點像人臉又有點像狐狸臉。
「什麼事,姨媽?」
河裡起了小小的浪花,大概起風了。姨媽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船艙里空蕩蕩的,有點嚇人。我聽見姨媽在唱搖籃曲,她的聲音隨著船身的起伏時高時低。機械師突然出現在船艙里,因為他端著一盞油燈,所以我才看清了是他。他用手護著油燈的罩子,免得被風吹滅。他小心翼翼地移動,也許他怕踩著了腳下那些老鼠。這時我又看見船艙里到處跑著發光的老鼠,每一隻鼠的發光部分都是在尾巴上。他在離姨媽四五米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將油燈放低一點,似乎想看清老女人的面貌。姨媽對他的舉動毫無反應,大概因為她沒有眼睛吧。我觀察得累起來,就出了機房,靠木板壁坐了下來。我想,這兩個人到底在演什麼啞劇呢?一個大浪打來,船身猛一傾斜,機械師坐到了地板上,手中的油燈也熄滅了。現在誰也看不見誰了。
那一天的下午,嚇人的暴風雨使我們整個地區變得像深夜一樣,一個渾身泥水的人闖進了我們家的廚房,他一進來就倒在地上。
「您是我的姨媽吧?」我鼓起勇氣說。
「你真機靈。你見過這種老鼠?」
她笑起來,笑得令人膽寒。我抬頭打量這間房子,總覺得屋裡的空蕩是偽裝的,一不留神就會有可怕的東西出其不意地鑽出來。姨媽下了床,走到門口,然後回過頭來對我說:
「它呀,它率領千軍萬馬。」姨媽笑著指了指門,她好像什麼全看得見,「你以為它是一條,其實它是一萬條。多麼可喜的事啊。」
有人在隔壁呼救,是一個小男孩,他似乎被什麼東西卡住了脖子。剛才我進來的時候,看見隔壁的那間屋好像是一個牛欄,但是裡頭卻沒有牛。姨媽不同我說話,也許她希望我離開吧。
「那麼三妹,她……」
我的右邊,一個女的一邊用手絞乾長頭髮裡頭的水,一邊悄悄地說起話來。
我抬頭看樑上,看見那裡空空的。姨媽知道我在找什麼,她又說:
我走到隔壁,整個大房子裡頭空空的,地上鋪著草,中間是一排木欄。我繞房間踱了一圈,沒聽到任何動靜。看來那男孩不在這間房裡,我正要出去,那呼救聲又響起來了,他喊的是:「媽媽呀媽媽,我活不成了!」聲音從屋樑上傳下來。原來屋樑上用繩子掛著一個大桶,那小孩就在桶里。他每喊一次,那桶就晃蕩得厲害,污壞的木樑像要斷裂一樣。我注意到屋角有個梯子,就走過去將它搬到木桶旁邊支好。我登上梯子,滿心焦慮地對那小孩說:「別喊了,我來救你了。」
她激動地從床上坐起來,說有人在屋裡同她搗亂。
「這裏沒有船長。」她搖著頭說,「為什麼你不跳下去呢?你要是跳九九藏書下去,說不定這會兒都到家了。啊,我知道了,你不會游泳。你考慮得太多了。」
「姨媽,這些人怎麼啦?」
「誰啊?」
我小的時候喜歡玩一種「登高」的遊戲。在沒有月光的夜裡,我和二妹三妹從屋裡溜出來,來到後面那個荒蕪的花園裡。周圍伸手不見五指,但我們三個人都看得見那張石桌散發出來的微弱的熒光。我們一般是這樣做:我彎下腰,像狗一樣雙手撐在石桌上,二妹騎在我的背上,三妹則設法騎上二妹的肩膀。當我在底下問「夠著了嗎」的時候,三妹尖細的嗓音就從遙遠的隧道里傳來:「夠著了啊。」這個遊戲,我們做過許多許多次,我的手臂因此變得十分健壯。
「小雲!小雲!」
「老鼠想上桌吧?」
「鄉村的早上空氣多麼好啊。這裏先前是一個很大的村子,你相信嗎?」
他們派我到姨媽家去看望三妹。這個姨媽,我從未聽說過,後來媽媽有一天突然說起她,隨即就將三妹打發到她那裡去了。「小雲,你不要走丟了。」大哥交給我船票的時候嚴肅地說道。我出發之前他們全躲著我,家裡一個人影都沒有。莫非有見不得人的隱私?抑或是三妹在那邊出了問題?
「他要把我們都、都送回去……我們完了。」
「你不餓吧?到這裏來的人都不餓。」
「媽媽生我的氣了嗎?」
「那是些老鼠。」二妹說。她是指那些移動的閃光點。
「媽媽?沒有。那個時候我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因為它下來了,我看見像黑袍的東西,很大很大,我被罩住了。」
他將左眼睜開了一半。我嚇得跳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他變成那個人了,就是雨天里來的那個人,當時二妹說他是爹爹。他慢慢坐了起來,又變回了我的大哥。
我又摸了摸他的頭,那些頭髮紛紛落地,青色的頭皮上也滲出黏液。他用力抬起腦袋,要來咬我的手。由於身子被桶壓著動不了,所以他的腦袋抬起了幾下就沒勁了,臉部頹然撲在泥地上。
可是我卻什麼也沒看見,只除了那張桌子。我想,可能是我體內陰氣太重。也可能我離父親太近,要不白天那人為什麼只對我說話呢?離得太近就看不見一些變化——我的經驗告訴我。
「對,這裏多安靜啊。」
爛泥路終於走完了,那些東倒西歪的木板房出現了。姨媽熟門熟路地在一塊石頭上坐下。
我從窗口望出去,看見那張桌子在黑暗中發出熒光。
「我要找三妹。」
「是啊,它成了野牛了嘛。小烏拉一心尋死,你有什麼辦法呢?我是說放牛娃,你見過他了的,他很不一般。」
「姐姐,沒想到那個人形的傢伙是一條大蟒。我攀上去了……」
「我告訴過你她回去了,你忘了嗎?」
我愣住了,鬆開手,心裏想:這是怎樣一個男孩呢?在他的後腦勺那裡有一條血肉模糊的切口,他的上半身露在桶外,現在正滲出黏液來,這使他看起來像兩棲動物。我摸了摸他那短小萎縮的雙臂,那上頭的皮膚溜溜滑滑的。
那天我們待到黎明前才回屋裡去。再後來二妹和三妹就告訴我她們看見了階梯,階梯就在石桌的上方。我和二妹都很害怕,但三妹突然說她要去夠那階梯,她真是有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
她爬上那張石桌,仰身躺在上面。她的樣子憂鬱到極點。
「那是人鼠大戰。我們幫不了他的。」
夜裡我同她在各自的床上翻來覆去,後來我們就一齊到窗口去看。我們看見石桌上有一輪一輪的光圈,地上也有一些閃光點在移動。
「他們嚇壞了。小雲,你不要拉著我,我自己找得到路。」
「小雲,你過來。」她仰著臉,將兩隻一動不動的瓷眼珠對著我。
「你見過她了嗎?她是我妹妹!」我連忙說。
我萬萬沒想到我會與巨蟒同居一屋,原因很簡單:只有這間房裡有一張床,床上鋪著新鮮的乾草,而我已經累得無法挪動了。我一躺下就睡著了。後來我想醒過來,眼皮卻睜不開,我感到那巨蟒的身子從樑上垂下來,它正在舔我,一下一下地,像雞毛撣子從臉上掃過,很舒服。就在這關頭,三妹的聲音響起來了。
我爬到梯子盡頭,看清了這個小孩。這是個奇異的孩子,他全身沒穿衣服,身體就像嬰兒一樣軟弱,可是他的頭顱碩大,額頭上有皺紋,表情像個小老頭,很詭異。我不好意思盯著他看,就將臉轉向一邊。沒想到他倒詢問起我來了。
我打開機房的小門,在黑暗中看見了地上那些移動的閃光點。有什麼小動物擦著我的臉頰在空中飛。「老鼠啊。」我說。輪船早就熄火了,機房裡靜靜的。奇怪的是這裏頭一點兒機油柴油的味道都沒有,反而瀰漫著動物皮毛的氣味,像一個獸穴。老女人在外面「咯咯」地笑著,她問我看見了站在角落裡的那個人沒有。我看見了,那是比黑暗更黑的一長條影子。
我想,媽媽為什麼一定要從事賣鼠藥這件工作呢?大概就是她那些假「三步倒」,使得我們地區的鼠禍猖獗。我看見有個九-九-藏-書模糊的人影立在石桌的那邊,但我還不能斷定那是一個人。我揉了揉眼又看。這時二妹開口了:
他口裡突然冒出一連串的髒話,稱我為不吉利的「掃把星」,多管閑事。
「那是什麼呢?」
「誰?」我和二妹一齊問。
後來我們就不斷地嘗試下去了,每次都有收穫。三妹津津樂道地向我們講述她在她的手抓住空中的階梯的那一瞬間所看到的東西,她語無倫次,但總提到一些我們幼時的遊戲和玩具的名稱:「稻草人」啦,「工兵和強盜」啦,「攻城」啦,等等。有一天,她在述說這一切時突然半張著口發不出聲了,我和二妹焦急地望著她。
是深秋了,園子里一派凋零景象。我記起我好久沒來這石桌上了。因為三妹到姨媽家學繡花去了,她一走,二妹就變得懶心懶意了。就在昨天下午,我聽見二妹在卧房裡同一名男子語氣急切地說話,但後來,我始終沒看到那個男的出來,也許他跳窗出去了。後來二妹告訴我說,那人邀她「私奔」。我感到很震驚,二妹才十四歲,居然就有男人來邀她私奔了。
湖很大,輪船在湖裡彎彎繞繞地行進著。整個艙里的人都在吸煙,我懷疑他們吸的是大麻。這些穿白麻布衫的人,神情怪怪的。
「是你把他帶來的。」她說,「你看怎麼辦,機械師已經跳水了。你上船時,我就聽到了他的腳步,他緊隨著你。然後這裏頭就改變了——所有的機器馬上熄了火,機械師也跑了。這些小老鼠同我們家裡的不一樣,它們身上發出冷光。」
「姨媽!您是我姨媽吧?」
「是我的手,發光了!」
「你聽到了嗎?很久以前的事又發生了!」
於是他們全都沉默不語了。只有姨媽獨自發出咯咯的笑聲。被人們圍著,她也許感到很高興。可是這些從湖裡攀爬上來的人心情多麼沮喪啊,他們身上散發著湖水的腥氣,一些人開始吐,像要把肚裏的膽汁都吐出來。剛才這一段時間里發生了什麼呢?我明明看見他們上了岸,為什麼又游回來呢?我想象著三妹在島上走投無路的樣子,焦慮從心裏油然升起。那時我們在後花園裡的石桌上玩那個遊戲時,她是多麼想上天啊!她說她觸到了天上降下的梯子。然而當母親不由分說地將她送往姨媽家裡去時,她就乖乖地去了。也許,她從母親對她說的話裡頭聽出了她今後的前途吧。三妹年紀雖小,卻比我要頭腦複雜得多呢。她五歲那一年就對我說過「老鼠是好朋友」這種話,我還記得她說這句話時眼裡滿是憧憬的那種樣子。
「姐姐,夜裡是我自己摔下來的,因為我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她說。
「沒有誰。」她變得愁眉苦臉。
「你這個該死的。」他咬牙切齒地詛咒我,他的一邊臉貼著地。
「啊,小雲今天沒去上學啊。」他說的是我。
他又問我。他的鼻孔還在流血,嘴唇腫了起來。
好多年來,每當我同三妹獨處之際,總免不了重提那個石桌的遊戲。但我們從未提到姨媽和荒島。我不能確定三妹是否有過那種經歷,她那麼活潑、開朗。她繼承了母親賣鼠藥的職業,推著三輪車走街串巷。母親面對我和三妹時總是暗笑,也許她很高興自己選對了接班人。有一天,也是下暴雨,一個濕淋淋的瘋老頭闖進廚房,大哥用繩子將他捆起來了。當大哥押解他出去時,他朝我一瞥,我便看到了熟悉的眼神。「父親啊父親。」我在心裏說,隨即聽到老鼠一隻接一隻跳上石桌的聲音。
我仍然呆立在原地,但漸漸失去了知覺。
二妹的奇思異想使得我也激動起來。當天夜裡,我們三人就在漆黑中摸到了園子里。
「是放牛娃說的嗎?那小傢伙要尋死,就以為別人也和他一樣。不要聽他瞎說。我告訴你,這裏除了我,沒人願意久留的。所以我就成了女王了,你懂嗎?女王!」
「這些人的家都在這個荒島上嗎?」
「您的眼力真好啊!」我對她說。
「是啊。」她嘆了口氣,頹然往椅子里坐下去,「它們繞桌子跑啊跑的,跑到累死為止。我坐在這裏想這件事,我覺得老鼠們將我帶進了死胡同。」
「你是說老王吧,當然認識,他總在這附近轉悠。媽媽生我的氣了嗎?」
空中出現一些微弱的光點,不凝神去看簡直就看不見。慢慢地,那些點連成了一個大的圓圈。「那是老鼠嘛。」二妹又說,「你屈一屈腿就行了。」
但她一聲不吭。她的頭髮開始滴水了。而我,真奇怪,我站的地方居然沒有雨,我周圍的乾地畫出一個大的圓圈。這時她側身而卧了,她的眼神十分模糊。
姨媽話音一落,隔壁房裡就發出轟隆的巨響,我知道是那木桶掉下來了。老牛還是堵在門口,它的眼淚流淌不止。看來,它不願讓我去隔壁。我將耳朵貼著它的肚子,聽見裡頭響起滾滾的車輪聲,有炮聲,有無數條牛在狂叫。
我倒忘了,我真的沒有飢餓的感覺。我害怕起來,因為一個人不知飢餓並不是一件好事。門被什麼東西抵開了,又是那隻老牛。九九藏書這回它不進來,也不出去,就堵在門口。
但是我不願意罷休。我將我心愛的鐵珠的算盤送給三妹,她高興得又唱又跳的。我教她在算盤上算除法,她驚奇地瞪大了兩隻眼,學得很快。
她的語氣裡頭有種惋惜,她是嫌棄我,怪我太遲鈍嗎?
她朝我抬起臉來,這時我才發現她是一個盲人,她的眼眶裡是兩箇舊式的瓷眼球。
我們走出了好遠,媽媽還在說老林的事。聽起來,她好像對自己賣老鼠藥這個職業產生了懷疑,她一再地問我說:「我成了罪魁禍首嗎?」這時我們聽到了慘叫,是老林發出來的,我驚駭地站住了。
我走過去幫她推三輪車。今天生意不錯。
「你去她那裡了?」
「都縮進去了。現在,我在明處,它們在暗處了。我真害怕,會不會發動突然襲擊?」
我走過去撫摸老牛的頭部,老牛的眼裡就流出淚來了。
媽媽的口氣有點炫耀,又有點困惑。老林是住在貧民窟里的富人,他就是愛住那種地方,而且偏愛殺老鼠。媽媽的鼠藥並不是像廣告上吹的「三步倒」,而是很溫和的那種。據說老林只買溫和的鼠藥,這一來老鼠越殺越多。我們走到拐角處就看見了那棟灰色的大屋,老林身穿一件有很多窟窿的睡袍站在那裡看天。
雨停了那人才走。我看見院子里漲水了,那人的雨靴濺起老高的水花。二妹突然說:
「我早說了它是一萬條嘛。」姨媽在嘀咕。
我的眼前出現了三妹的畫面,她坐在陰暗的繡房里,不仔細看那裡頭就像沒人一樣。我聽二妹說過繃子上有她綉下的圖案,可那圖案看不見,要用手摸才感覺得出來。二妹還告訴我說她的繡房里也有一個黑影。而那隻猴子,經常將她的綉片咬爛。
「你同你媽媽真是一種性情啊。」
「嗯。」
我離開姨媽,往村頭走去。天氣晴朗,但有霧,地上總有老鼠伴隨我。這時我才明白了這些小東西的作用——它們讓人心安。我打開每一間木板房的門,朝裡頭窺探。發霉的潮氣迎面衝來,屋裡都沒人。也許先前住過人,現在已經離開了。有一間屋的屋樑上盤著巨蟒,那傢伙睡著了,它根本不在乎我弄出的響動,它太大了,梁都被它壓彎了。三妹會在什麼地方呢?媽媽為什麼將她而不是將我送到這裏來呢?我腦子裡又在提問了,我一提問腦子就亂,所以我要抑制自己。
我低頭看地上,發現這裏也有老鼠。不知出於什麼衝動,我蹲下去抓住了一隻發光的小東西。它吱的叫了一聲,咬了我一口。當我抓住老鼠時,那黑影就開始收縮,最後縮成了老牛的輪廓。它緩緩地走出了門。
「荒島?你太小看這裏了。你可要看仔細!」
有人從湖裡攀著船邊爬上來了,不止一個人,我感覺到他們都濕淋淋地站在那裡發抖,大口喘氣。他們會不會是和我同船來到這裏的旅客呢?為什麼又回來呢?島上出事了嗎?每當爬進來一個人,機械師就驚訝地「啊」一聲。他們當中有一些人在輕輕地詢問:「開船嗎?開船嗎?」這時機械師大聲說:
「二妹,二妹,你在哭嗎?」我輕聲說。
「這裡有人住嗎?」我問姨媽。
「你怎麼知道的?他真的是一匹布嗎?他很兇,又那麼柔軟,我都快騰空了,啊!」
「她要是回來,我們仨又玩『上天堂』的遊戲,如果這樣你不私奔了吧?」
「可是你說『他』!」我很不高興地說。
我的計劃落了空,她不再向我透露什麼了。她坐在窗子下面撥算盤,口裡念念有詞,不過她念的不是口訣,是一些我聽不懂的詞。我記起她曾說過,她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那麼,「他」一定是不堪回首的東西。我又聾又瞎,我只能通過妹妹們接受從那個地方發來的信息。我,必須要有耐心。
她在石桌上一直待到雨停,這才全身濕漉漉地爬下來,到屋裡去換衣服。
「你是誰?」
「你呀。」中年漢子說。
我走出牛欄來到外面,那一排黑色破敗的木板房在我眼前展開,我記起了剛發生的怪事。難道這裏的每一間房都是姨媽的家,並且只要你待在裡頭,你隔壁就住著那個放牛娃和那頭老牛?我放眼望去,看見姨媽正在和老牛對峙,但她和它之間並沒有敵意,毋寧說,他倆都在對方身上尋找自己盼望已久的東西。姨媽仰著臉,鼻孔朝天用力嗅著空氣,她顯然嗅到了那個東西的氣味。老牛呢,它躁動著,叫了一聲,有點催促的意思,也許是催她把那個東西拿出來。姨媽的臉漸漸漲紅了,表情變得有點狂亂,彷彿憋著一口氣要幹什麼,又彷彿因為孤立無援而拿不定主意。後來她忽然叫我了。
「大哥!大哥!」我搖晃著他。
「外面真黑。」大哥迴轉身來對我說道。
除了我和姨媽以外,艙里的人都沒上岸。他們說:「要看一看。」
「機械師!」姨媽喚道。
「當然啦。小雲啊,我告訴你,這裏隔一陣就有翻天覆地的混戰發生呢。」
「我不知道。我快要夠著那裡了,可是那個東西出現了。」
「你父親派我來的https://read•99csw.com,他要你關照花園裡那張石桌。」他將左眼睜開一半,說道。
他趴在那裡,大桶的邊緣砸在他的後腦勺上,他暈過去了。我想挪開桶子,他卻說話了,口齒清楚。
「你認識雨天里到我們家來的那個人嗎?」我忍不住問他了。
「你放了它。」姨媽說,她在沉思。
「船長到哪裡去了呢?」我問。
「不會吧。」我說,「媽媽在想那些老鼠的事呢。」
「三妹說的那個人,那時她不願意告訴你。她去學繡花,就是想把那個人的樣子綉出來。前天我看到她將自己的每根指頭都扎出血,滴到繃子上頭。」
我永遠記得深夜的花園裡的那張石桌。
「我隨便亂說的。」
「我要開船的,但不是開回去,而是把你們再運到島上去。」
她很生氣。為了轉移話題,我問她是不是認識一個叫餘三妹的小姑娘。
二妹站在窗口那裡看我們,她顯得很激動。我跑進屋,隨她到了後花園。
給我們帶來奇迹的石桌是一張圓桌,質地為花崗岩,這個大東西據說是爹爹置下的。爹爹死了以後,花園便荒廢了,也沒人再搭理這張桌子。大哥和二哥整天早出晚歸,辛苦得很,媽媽則推著小車在衚衕里販賣一種叫「三步倒」的鼠藥。學校放假時,我們百無聊賴地被留在家中糊那些永遠糊不完的火柴盒。
「你是來找那個女孩的嗎?」
「沒有。」她說。
我進入了這個荒島。啊,接下來的事我無法說清!
「他就是爹爹啊,你怎麼沒看出來?」
我爬到牛的背上,越過它到了門外,我要去看小烏拉。
「三妹坐剛才的船回去了,因為你來了嘛。」
她在門檻上坐下來,進入一種憂鬱的冥思之中,口裡喃喃自語。
「你幹嗎?你怎麼老是來攪亂我的事?」
「我看見了!」三妹激動地小聲說。
我看見他們全都上岸了,濕淋淋的在島上各自散去。我不會游泳,怎麼辦?再說天已經要黑了,島上顯得很陰森。這個老女人(我的姨媽?)她是怎樣刺繡的呢?她如此的鎮靜,莫非打算在船上過夜?她突然抬起頭,要我到機房裡看一看。
「有人追我,很多人。」他點了點頭,用袖子去擦臉上的血。
我問她看見了什麼。
可是我感覺到是我腳下的地在搖晃,我自己在搖晃。我在搖晃中看見對面的黑影越來越龐大,夜空看不見了,四周漆黑,二妹也消失在漆黑之中。我站立不穩,往地上坐去,但我並沒有坐在地板上,我好像坐在空氣裡頭了,因為我仍然不停地搖晃。
「她死了。繩子一斷,木桶倒扣下來,她的腦袋就被切碎了。你滾開!」
「學校今天放假。」媽媽說,「老林,今天老鼠的情況什麼樣?」
我扔掉手中的老鼠。
一開始,我們還看不見石桌,只聽到母親和哥哥們在房裡低聲說話。那些聲音越來越變得像夢話,還有些威脅的意味,我們三個人聽了都簌簌發抖。後來我們就看到了石桌的輪廓線,那種灰藍色的光靜靜的,那麼柔和,那麼美。我們三個人圍著桌子坐下來,將上半身好奇地伏在還有些潮濕的桌面上。半空里有夜鳥扇翅的聲音。再看我們家裡,唯一的一盞燈已經黑了,房間里一片死寂。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那傢伙——隔壁牛欄里那條老牛。它怎麼進屋來了呢?然而「它」又不是牛,卻好像是我從前見過的那個可以不斷長大的黑影。屋裡太暗,我看不清。
「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這種地方的人六親不認。」她聲音蒼老而硬朗。
「有人追你嗎?」
「啊,我緩過來了。」姨媽用這句話迎接我。
我的確聽見了,那些說話的人都在策劃下一步的行動。下一步會有什麼行動?機械師不是說了要將他們全送回島上嗎?顯然那不是他們所願意的。
我身邊的男子一邊呻|吟一邊說:
她是說她攀上了梯子還是攀上了屋樑?我焦急地想緊握拳頭,給自己太陽穴上一擊,好儘快醒過來。可是我的手完全無力,我握不成拳。
「所有的門全是關著的,不論誰家你都進不去啊。有人願意露宿在草地上……我啊,我願意在月光下趕路,因為那裡不是久留之地。」
「小雲,你們夜裡搞的那些活動同老鼠有什麼關係,你注意到了嗎?」
她那瘦小的身子突然變得精神抖擻,她簡直是在往前沖。我們走的是一條爛泥路,溜溜滑滑的,我摔了一跤,弄得十分狼狽,但姨媽身板挺得筆直,穩穩噹噹地走著。
「姨媽,它很苦,是嗎?」
「這麼說,你沒有聽見媽媽咳嗽?」
「我偷著去的。姨媽把她關在繡房里,不讓任何人同她見面,我隔著玻璃看她,她不知道。姨媽放了一隻猴子放在繡房里監視她。噓,別出聲,他動起來了。」
那濃黑的一條立在門后,正漸漸地膨脹起來。姨媽側耳傾聽。
他總說這種半句話,對面的女人,似乎是他的女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在等他的下文。當然沒有下文。然後兩個人的臉都淹沒在煙霧中了。
「我們後花園里有好多。」
我們的第一次嘗試失敗了,因為媽媽醒來了read•99csw•com,在窗口那裡咳嗽,後來三妹就摔到了草地上。然而我想,是不是因為我自己手臂無力,過於緊張而晃動得厲害,招致了失敗呢?那一天我沉默寡言,坐在水塘邊看那些蚊子,感覺到體內的生命已經被凍結了似的。三妹像貓一樣鑽過來了,她用尖利的指甲抓了抓我的手臂,我叫出聲來。
「有人說她在這裏。」
「姐姐,你不要看了,那就是他,夜夜都在那裡的。」
他用力搖晃著桶子朝我這邊撞過來,我連忙爬下樓梯。這時一頭老牛進了屋,若無其事地走到木欄裡邊吃起草來。老牛一進屋,那孩子就變得無聲無息了,從下面看去,那桶里就像沒人一樣。我回到姨媽家裡。
我屈了屈腿,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接著就聽到她在哭。
媽媽在衚衕口那裡朝我招手。
「叫她不要做的事,她總是做得最好。」這回是姨媽進來了。
「他啊……」她終於說出聲來。
二妹也說她的胸口在發熱、發光。
「我是隔壁人家的親戚,來救你的。」
機房裡發出吼聲,船緩緩靠岸了。機械師真是說到做到啊。然而他走出機房,向人們大聲訴說起來。他說他本不想做這種缺德事,他也不願將人們往虎口送,再說他自己又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呢?無非死路一條。他家裡還有八十歲的老母親,他如果死了,老母親也只有死。他說到後來聲淚俱下,在地上打起滾來。人們讓出一塊空地板,讓他滾過來滾過去,他們照舊說他們的,就好像機械師的表演不關他們的事一樣。這時天已經亮了,我驚奇地發現,艙里的這些人全是些新面孔,不是和我同船來的那些人。那麼,那些人到哪裡去了呢?這些人又是怎麼回事?機械師從地上起來了,他委屈地對姨媽說:「他們為什麼不理我?」然後他過去打開門,吆喝著要大家上岸。
「老林家成了鼠窩了,說是因為小東西們吃了我的鼠藥呢。」
「她就住在這個島上。」她指了指那邊,「你不游過去,怎麼見得到她?」
「三妹,『他』不是一個人,是一匹布,對嗎?」我冷不防問她道。
她興奮起來,站起身揮著手說:
小男孩沉默了一會,問道:
「我倒忘了,你媽媽是賣鼠藥的嘛!」
這時姨媽過來拉了拉我的手,說:
這個我看作我的姨媽的老女人一回到她的破木板屋裡就變得瞌睡沉沉了。她撇下我不管,自己爬上那張舊鐵架子床,蓋上落滿灰塵的被子,倒頭就睡。但她沒睡著,她的眼睛瞪著沒有天花板的屋樑——雖然那是瓷眼珠,我也知道她醒著。
後來我才知道,這張桌子一直在發光,而我們不知道。那一回,我深深地不安了。莫非爹爹死不瞑目?這是什麼樣的花崗岩呢?
「你看,她進屋了。」二妹在遙遠的地方說話。
天開始亮了,花園裡什麼都沒有,花崗岩的桌子被雨淋成了深色,令人想起墓穴。她哭,是因為花園裡什麼也沒有;而夜裡的時候,「他」在那裡。她是躺在床上哭,被子矇著她的頭,兩隻赤|裸的胳膊伸在被子外頭。
「姨媽,你聽到了什麼響動嗎?」我坐起來問她。
她那稚氣的臉像被霜打的菜葉,我從她口裡再也問不出什麼來了。
「我要想一想,」她皺著眉頭說,「也許三妹明天就回來了?」
這裏的風景處處顯得兇險,就說門口的這隻打穀的扮桶吧,裡頭的白蟻居然有螳螂那麼大,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怪異品種。還有這些榆樹的樹榦,怎麼看也像人的軀幹,樹底下的灌木叢裡頭則有金環蛇竄動。這個瞎眼老太婆,她真是我的姨媽嗎?她是如何流落到這個島上來的?當年這個島上又是怎樣的景象呢?她又是如何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的呢?吃的和穿的、用的從哪裡來?這真是些令人頭暈的問題啊。
她是對她女兒說話,那女孩就用一個字來回答她媽媽:「啊?」「哦。」「哈!」等等。
她不回答,低下頭去綉那張臉——現在是一張獅子的臉了。
在門外,瘋長的灌木後面,那頭老牛在吃草,它顯得超然而難以捉摸。也許它在守護破木板房裡頭的老女人?我記起了隔壁的放牛娃,這個男孩是怎麼回事呢?他是不可能自己將自己放進那半空中的桶里去的,誰設計了這個遊戲?此時隔壁完全沒有響動,也許他在桶中入夢了。我不相信他說的關於三妹的話,我覺得她應該在這一排木板房當中的一間裡頭。我一回想起她很小的時候吃下自己的指頭的事,就覺得她怎麼也死不了。那一回,她用家裡的一把匕首去削鉛筆,結果將無名指的指肚削掉一半。她彎腰撿起那點血糊糊的東西,我還沒看清她就塞到嘴裏去了。
突然,我發現滿艙的人都在說話,他們好像從先前的驚嚇和寒冷中緩過勁來了。漸漸地,他們說話的底氣越來越足,聲音也越來越高。姨媽對這種情形很滿意,她不斷地扯我的衣角,興奮地說:「你聽!你聽見了吧?」
「我在這裏呢,在您的腳邊。」他柔聲回答,像回答母親的問話一般。
媽媽推著車要我快走,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快到家時,她突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