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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羅漢

雪羅漢

林小丫在黑屋裡用很快的語速說話,她的語氣有點凶,她在反駁什麼人。我忐忑不安地想:她會完成她的工作嗎?要知道我還缺半截身子呢。面對這棟黑黑的小屋,聽著林小丫絕望的惡言惡語,我突然有點悲傷。這家不點燈的人家,對於林小丫有著什麼樣的壓迫?是因為那壓迫,小女孩才將我做出來了嗎?我記得我是很久以前就存在了,但我沒有形狀。我一會兒是雨,一會兒是雪,一會兒是枯葉,一會兒是屋頂上的瓦片,一會兒又是鋸木屑、沙粒或煤。當我是雪的時候,林小丫就讓我成形了。昨天(現在東方有點發白了,可以說是昨天了)下午她拿著鏟子和冰刀走出來的時候,我激動得要從地上跳起來了。我的某些部分真的跳了幾跳,不知道她注意到了沒有。後來她將我鏟成一堆時,我也一直主動往那鏟子上跳。
「那個人已經快到海邊了。」林小丫的父親說。
「剛才我差點倒下了,爹爹。幸虧我的腳有這麼大。您瞧,太陽!要是我在陽光里消失了,您可不要傷心啊。」林小丫說。
在我的西邊,一間草屋的門口,一位婦女跳起來了,她跳了又跳,她下面的黑洞在放電,將洞壁照亮了。那些洞壁上有些圖案,都很模糊,像是地層的變動自然形成的,它們有規律地排列著。女人每跳一下,其中一個圖案就發一下光。啊,那好像是鳥!難道鳥原先是生活在地下的?我記不清了。現在,所有這些人全跳起來了,他們下面的黑洞被強大的電光照得雪亮。我看到壁上的鳥們都在原處扇動翅膀,這些白色的鳥,它們多麼不甘寂寞啊。與此同時,我被地殼的震動影響了,我感到我腳下的根基在鬆動——左、右——左、右……不,我沒有倒下,我站住了!林小丫和她父親一齊停下腳步看著我,他們吃驚地張著嘴。
「怎麼會傷心呢?高興都高興不過來呢。」爹爹一撇嘴,說道。
在她工作的時候我看見她的父親出來過一次。那男人戴著一頂黑色的棉帽子,目光詭異。我感到這傢伙眼裡的寒光從我腿上掃過。
當我憤怒的時候,我的胸腔(我固執地認為那裡頭也是空的)和我的腹腔裏面就像有什麼東西要出來一樣。那是什麼呢?也許小屋裡頭的人知道。
很快我就失去了原來的晶體形狀,我被擠壓,被拍緊了。林小丫將我塑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她隨隨便便地信手做這項工作。也許她在心裏想:要有腿。於是我就有了腿和腳,我的腿和腳令我重心不穩,同別的雪羅漢很不相同。我忘了說,我的身軀特別大,現在才read.99csw.com完成一半,就好像要將我的兩條細腿壓斷了。唉,林小丫,意志頑強的小女孩,多麼招人愛啊。
林小丫和她父親出來了,兩人都戴著棉帽,將雙手插在棉衣口袋裡。難道他倆從來不睡覺?他們眼睛看著雪地,繞著我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們的腳步在我的周圍踏出了一個圓。他們大概只是在想自己的心事,那些心事我是摸不透的。看來,林小丫是根本不打算再為我塑一個頭了。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林小丫,林小丫,這是你的初衷嗎?我不知道。
黎明前一段時間最難熬。雪花將我的兩隻腳全部蓋住了,這些沉默的同胞在固執地向我暗示著一件事,而我,忘記了那件事。當我用力回憶的時候,我就感覺不到自己的膝蓋以下的部分了。我覺得自己沒有腳了,這可真糟糕!更糟的是,我對自己大腿和腹部的感覺也是時有時無。我的腹部是滿滿實實的,但我一直感到這是一個真空的腹腔,我的感覺受記憶的影響。現在這個腹腔變得很微妙,我無法確定它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它有點類似於那匹黑布颳起的旋風。那麼,我變成一股風了嗎?
「真想看看那些蝴蝶啊。」林小丫嘆道。
「小丫,你不要將他太當一回事啊!」男人吆喝了一聲。
我無意中往周圍掃了一眼,發現雪地里已經立起了三個雪羅漢,他們都有著細細的腿、笨重的身體,遠看像白蘑菇。這是周圍那些鄰居塑起來的,有一個人還站在他的作品面前發愣呢。當我看見那三個同類時,它們也變成了我。現在我面對這個倒霉的傢伙了,它正在將自己的頭往雪地上撞擊,它是想撞掉自己的頭嗎?我沒有頭部,我體會不到它的苦惱。
我不知道這父女倆是高興還是悲傷,他們的情緒越來越難以捉摸了。
天空變得昏暗起來時,我已經有了腿和一半身軀。小姑娘(她叫林小丫)扔下鏟子和冰刀,回屋裡吃飯去了。過了一會兒,我周圍那些小屋的窗前都亮起了油燈,顯得暖洋洋的。唯獨林小丫家的窗戶還是黑的,林小丫從黑黑的窗口伸出她小小的頭,對著我大喊:「喂!」她的聲音傳到我的半截身子上,便有奇異的波濤從我腳底往上升。我感到酥麻,感到有激流在我腹腔里迴旋。
我成了龐大的蘑菇群。將我塑出來的人們一個接一個地消失,而我們留在原地。我看到了那種奇觀:無底的巨大黑洞之上有一層薄薄的地殼,那些造型古怪的雪羅漢以不為人所理解的方式在地殼上紮根。「吱呀,吱呀,吱呀……」這是我們,也九-九-藏-書就是我搖晃時發出的聲音。我不由自主地在搖晃。為什麼要有腿?是為了可以搖晃啊。我在延伸,向那一望無際的白茫茫的天邊延伸。總有些神出鬼沒的人又塑出兩三個我,然後他們就分別獨自遠行了。天地間是因為有了我這種異物,才顯得如此壯觀的嗎?
林小丫嘆息的時候,臉上顯出迷茫的表情,這使她有點像我記憶中的成熟的年輕女子。也許這兩個人都在竭力想象祖母的蝴蝶吧,反正這時,我聽到了微弱的翅膀扇動空氣的聲音,那種沙沙沙的聲音,比雪花飄蕩的聲音略微大一些。可是空中並沒有蝴蝶。這種天氣,蝴蝶是會凍死的吧。林小丫半張著嘴,臉上像老年婦女一樣布滿了悲苦的皺紋。她的背都好像有些駝了,我認不出她了。那位父親也在傾聽,他那緊繃繃的臉略為放鬆了,我覺得他沉入了回憶的黑洞之中。也許在那陰沉沉的黑屋裡經歷了通夜的焦慮之後,父親才記起了先輩綉出的蝴蝶吧。那麼我,會不會是林小丫和她爹爹合謀的產物?我突然發現,那些小屋裡的人都出來站在門口了,他們全伸著脖子朝我們這邊看呢。難道真有蝴蝶,他們都看見了?真是怪事。也許這些人夜裡點著燈睡覺(也許並沒有睡,像林家父女一樣在想些離奇的事),到了白天,他們的眼睛就看得見那些無形的事物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在看我,他們看見了我肩膀上的那個不存在的頭部。多麼可怕啊。一瞬間,我感到自己的視力又加強了,尤其在腳跟那個部分。我看到人們站在薄薄的地殼上,下面是巨大黑暗的空洞,每當他們當中某個人說一句話或跺一跺腳,無底的空洞中就顯示出微弱的閃電。我於是期待林小丫說話,我想看看她的電流是什麼形式。可是這個林小丫變成了老年婦女,沉默而頹唐,像被什麼東西壓垮了一樣。那位父親更是好像已經不存在了一樣,我簡直懷疑他那黑棉袍裡頭是否還有完整的軀體。
我還在增長,六個、七個、八個……林小丫目瞪口呆地站在我當中,她的身影也正在變得模糊。許多個我又一次回到夜裡的情景之中——那時,我還是散漫的雪花,我在空中盡情飄蕩,完全沒有成形后的那種絕望感和恐怖感。也許,是林小丫和她那陰沉的父親在睡夢中聽到了我那自由的歌聲?她冒冒失失地從屋裡衝出來,憑著殘存的記憶塑出了第一個雪羅漢,從那時起便將自己的命運同我連在一起了。現在,她目睹了我在她周圍生長和增殖之後,她自己反倒要消失了。我成了我們,我們這read.99csw•com些細腿的蘑菇晃蕩得多麼厲害啊!
人們一停止跳動,下面的黑洞就縮小了,鳥兒也消失了。他們看上去那麼怕冷,他們縮頭縮腦地回屋裡去了。我聽見有人在屋裡哭。這是些愛哭的人,同我記憶中的人們不太一樣。林小丫跑過來抱住我時,我害怕極了,因為我覺得自己會融化——她身體裡頭熱力四射。她抱著我晃了一晃,我感到自己的腳都要離地了。啊,她會不會摧垮我?!她朝著我的頭部應該在的地方吻了一下,我想象中的胸膛里便一陣啪啪作響。
林小丫驚訝地停下來,打量我的四個身體,我聽到她在說:「雪蘑菇,雪蘑菇……爹爹啊!」
他倆繼續低著頭在繞圈子。陽光照在林小丫的臉上,那張臉又變得十分幼嫩了。她脫下棉帽,張嘴哈氣,她哈出的氣在空中形成鳥的圖案,一隻,又一隻。我的細腿在抖,我為什麼這麼激動?是因為她就是我嗎?那位父親也很高興,但是他表達自己高興的方式很奇特,他惡狠狠地揚著拳頭,像要同什麼人搏鬥一樣。我還看見前方有一個人,他那麼興奮,一下就跳到了半空,他落不下來了。他想飛,笨拙地划動雙臂,可是有個小男孩將身體吊在他的腿上,男孩用力向下蹬。啪的一聲,兩人一齊落在雪地上。他們抱頭痛哭。
那時我還沒有思想。午後下了一場大雪,我還隱藏在一尺深的雪花裡頭。我的右邊有一棟土磚房,裡頭住著一家外地人。雪停后,小女孩從屋裡走出來。她穿著套鞋,拿著一把鏟,她的臉上有許多雀斑,大約十二歲。
此時周圍那些小屋裡的人都在熟睡,林小丫卻站在門口了。她在看我,她顯得細小無助。但我知道她只是看起來細小無助。她過來了,彎下腰,徒手從雪裡頭刨出鏟子和冰刀。突然,在我還未來得及意識到的情況下,她舉起鐵鏟摧垮了我。我還沒能結成堅實的固體就碎掉了。她發狂地將我砸碎。這個瘦小的女孩居然有那麼大的力量。她的父親在黑洞洞的窗戶那裡隔著玻璃對她說:「小丫,你幹得好啊!」
「小丫啊,快到海邊了呢。」
屋檐邊,我的一些同胞正在融化,滴答,滴答,聲音將我帶到誕生時的喜悅之中。那時在空中,一片白晃晃的,後來……後來林小丫就來了。我記起來了,林小丫塑我的時候,她父親那雙眼睛在小屋窗口那裡閃閃發光,如同兩隻巨型藍色鷹眼。現在我成了四個了,他的目光反而黯淡下去了。當北邊又出現一個我時,這位男子的身影就變模糊了。我真想去撫摸幾下這個影子,可是我動不了https://read•99csw.com
我的情緒在夜裡時而高漲時而低落。低落的時候,我就感到自己瓦解了,重又回到了我腳下的那些雪花當中。我們有很多很多成員擠在一起,由於從那些小屋裡傳過來的地熱,我們中的很多成員在白天失去了晶體形狀,夜裡溫度再次下降,它們就成了板結的冰層。當它們失去形狀時,我聽到了它們那細小的哭聲。多麼凄慘的哭聲,原先它們是花,後來卻在無奈中融化了。當那隻小黃狗向著我狂吠時,我的情緒就開始高漲,我的腿和我的半截身子都有了飽滿的感覺,我甚至想象出了還不存在的大腦、臉,還有胸腔。不過這些想象都是一瞬間一瞬間的,當畫面消失后,我就再也想不起來了。小黃狗叫累了就進屋去了,它是林小丫的小狗。我看見(我不能用眼睛看,我用身體看)林小丫家的窗戶還是黑的,他們一家大概是性情陰沉的人吧。我這樣想的時候,突然就覺得自己有了思想。我的思想是從腳跟那裡升上來的。嘿,林小丫,你在那裡幹什麼?又下雪了,你的冰刀要被雪埋住了!
說起話來這麼卑鄙直露的人我還從來沒見過呢。林小丫連聲答應著,似乎對她的父親言聽計從。林小丫是不是將我當一回事呢?關於這一點我不是很清楚。我記得每年雪地里都有很多人忙著塑羅漢,那些羅漢都沒有腿,人們認為羅漢穿著袍子,就看不見腿了。可是林小丫,一上來就塑我的雙腿,忙乎了半天,將我的腿削得那麼細,還一刀一刀地割出兩隻赤腳來。當時我真害怕,我怕自己以後被上面的身軀壓垮。她是為了讓我壓垮而將我塑成這種樣子的嗎?大風吹起來時,我的細腿發出「咯咯」的響聲,它們可經受了考驗。
「爹爹,我們走到哪裡了啊?」林小丫問她父親。
「從前,你祖母老坐在這院子里繡花,她綉出的蝴蝶一隻又一隻地從她的繃子上飛走了,無影無蹤。」那父親開口了。
看來小姑娘將我當作她自己了,她真古怪。看她爹爹怎麼說。
哈,我成了五個!新的這個我是突然出現的,我只有一條細腿,眼看就要被風吹倒,可是我立住了。啊,我胸膛裡頭在怎樣地震動啊,就像風暴……塑我的那位男子已經走遠了,然而我還聽得到他那悲喜交加的啜泣。我是用腳跟聽到的。這個人,他是一名鎖匠,他最擅長於做一種心形的鎖,他將做好的產品掛在屋檐下展示。現在,我在胸膛里的風暴中目送他遠走他鄉。
林小丫鬆開我,又去想她的心事。他倆踏出的這個圓圈顯出了黑色的泥土,我的同胞在他們腳下化成了水,又流到https://read.99csw.com旁邊結成了冰。想想看,這父女倆有多大的熱力。
天大亮了,天還是有些陰沉,也許還要落雪吧。我想著落下的那些雪花。有一點是明確了,這就是我不會在它們當中了。我成了無頭的雪羅漢。我右邊的小屋裡有人在睡夢中哭泣,不知怎麼,我覺得他(她)是為我而傷心,因為我沒有腦袋,因為林小丫不打算為我塑一個腦袋了。又一陣旋風吹來,我的新腿抖得厲害,然而我終究站住了。這給我一種感覺,我覺得自己無論在什麼樣的暴風中都可以站穩。當我感覺到這一點時,我一下子變得豁然開朗了。嘿,有腳是多麼好,腳以微妙的方式同大地相連,於是身體就更像身體了,對嗎?哭聲更響了,因為旁邊那些小屋裡也有人在哭。我很想對他們說,沒有什麼值得傷心的,可是我沒有嘴,當然就說不出話來。於是我就憤怒了。
林小丫還在發狂,她在幹什麼?哈,她的動作如閃電般快,她又神速地將我塑出來了!我基本上還是原來那個樣子:細細的腿,比以前更細,又大又重的身軀,很寬的肩膀,很粗的脖子。她沒有塑我的頭就拖著鏟子進屋去了。
林小丫聽不見我的思想,所以她就沒有再伸出頭來對我說話。這是什麼樣的夜啊,天空陰慘慘的,我的同胞們悄無聲息地落到地上,有一個黑影在空中繞圈子,難道是鷹?鷹的目標難道是我?我想繼續我的思考,但我什麼都想不出來,也許,同胞們的沉默在遏制我的思考。我有那麼多的同胞,它們在這個死寂的夜裡緩緩地落到地上。如果不是小屋裡的油燈射出那些微弱的光,你簡直就感覺不到我的同胞們從天而降的運動。那些已經墜地的弟兄陷入了永恆的沉默。因為林小丫的舉動,我不再屬於這些沉默的同胞了。當然,我也同下面那些板結層的同胞們一樣,失去了晶體的形狀,可我又和它們不同,我裏面喧囂得厲害,我清楚地感到自己有了新的形狀——比如這細細的腿,比如這兩隻大腳。林小丫是那種有心事的小女孩,別人塑雪羅漢很少塑出兩條腿和兩隻腳板,可她卻將我塑成這種樣子了。這一來,我感到自己重心不穩,一直在左啊右啊左啊右啊地晃動。不過習慣了倒也好,我大概是在通過晃動聚集力量吧。聚集力量幹什麼?我又想不下去了。那黑影朝我紮下來,還好,並沒扎到我身上,只是那股旋風夾帶的雪花落到了我未完成的腰部的平面上。它很快就飛得不見蹤影了,它不是鷹,是一匹長長的黑布。我記得那些黑布,很久以前它們都被掛在樹枝上。
天上並沒有風,只有那個孤零零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