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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麻進城

二麻進城

他孤零零地走著,前方的月亮那麼大,那麼紅,彷彿在召喚他回家。是的,正是回家,回媽媽的那個家。或許爹爹原先的家也在那裡,在那條他從未去過的街上。他飢腸轆轆,卻很興奮,企盼著某種模模糊糊的事物快快出現。獨輪車咿咿呀呀的哭聲又近了,這一次是從他身後來的。他回身一看,嚇壞了,大隊人馬黑壓壓地過來了,好像全是女人,全部推著嬰兒。不知怎麼的他就跑起來了,他想跑到這些人的前面去。他跑啊跑啊,回頭一望,她們還是緊緊地跟在他身後。於是他壯著膽問那前面的老太婆:
「我是你桃姐姐啊。你想不起來了?」
二麻用力想,怎麼也想不出爹爹這番話的意思。莫非他是要自己出走,不待在家裡吃閑飯?二麻感到脊梁骨那裡涼颼颼的。媽媽死了兩年了,他還是第一次有這種危機感呢。還有舅舅,他明明記得舅舅將玻璃珠放在鍋里了,是不是爹爹將它們換成了蟋蟀?這些年他一直在找那些珠子,床底下啦,破衣櫥裡頭啦,到處都找過了。可是他的爹爹比別人家的爹爹都要好,從不逼他幹活,讓他去玩。
「吃的東西放在廚房我不放心,那個人一下就溜進來了。二麻,我們以後就在屋裡吃飯了。這裏的人總想看我們的笑話,你要自尊自強,像你哥哥大麻一樣。他出去學手藝一年都沒回來。可他的心是系著家裡的。」
然而三輪車猛地一拐,避開了他,他坐到了地上。他坐在那裡不動,車子都繞道而行。推他的那漢子在他上面冷冷地說:「算你走運,哼,這條路上昨天還壓死一個。」那人站在他身後,也不走了,好像在等他一樣。麻哥兒又心一橫,站起來愣頭愣腦地對著那些車輛衝過去。車輛紛紛讓路了。他一下子就揚揚得意起來。
龜爬到了外面,爬了一小圈又進洞了,像是出來散步。上岸的鴨子看見烏龜,紛紛發出驚叫。麻哥兒看不到烏龜了,鴨子們圍著那個洞,叫得他心裏一陣陣發慌。這些鴨子發現了什麼?麻哥兒站起身,看見爹爹背著鋤頭出去了。真奇怪,爹爹出門連家裡的大門也沒關,就那麼敞開著。也許他知道自己很快要回家?平時他可是很謹慎的啊。
「不會。你要自己去。你舅舅有東西要交給你,他不要別人看見。」
「油瞭子的味道怎麼樣?」舅舅忽然提高嗓門,語氣變得嚴厲了。
梓叔已經走了好久,石像腳下的輪子還在麻哥兒的耳邊響,轟隆隆、轟隆隆的,好像他們總也走不遠。麻哥兒想,看來自己並沒有走錯路啊,到底為什麼一個人也沒有呢?麻哥兒躺在草叢裡繼續睡,剛要睡著,又聽到永年舅舅在他的上方對他說話。
中途他也曾停下來吃過飯,做過些其他事,可是他的心思,現在是全部系在這個遊戲上頭了。
麻哥兒彎下腰,將龜從乾糧袋裡放出來。不料梓叔一看見龜就慌了,他口裡咕嚕著什麼,拖著石像就到馬路上去了。麻哥兒這才注意到,石像腳下有輪子,可以拖著到處走。他為什麼要說它是永年舅舅呢?麻哥兒看著遠方的那兩個背影,有種很熟悉的感覺。這是兩個熟得不能再熟的人啊,可他就是叫不出他們的真實名字。低頭一看,龜自己又爬進乾糧袋裡去了。這隻龜真乖啊。
「梅姑,您也進城嗎?」麻哥兒問她。
為什麼自己昨天才生出這個念頭,村裡人就都知道了呢?難道是爹爹先有這個想法,然後告訴村裡人的?一般來說,村裡人不喜歡相互走動,也不喜歡聚在一塊聊天,每家人家各干各的,很少交流意見。麻哥兒覺得從昨天起,世道開始變樣了,似乎這些變化都是由於他自己產生了要進城的念頭。這到底是爹爹的念頭還是他的念頭?還有城裡的舅舅永年,怎麼會他一想進城他就出現了?他是在昨天上午觀察那隻老龜時產生進城的念頭的。雖然住在潮濕的土洞里,洞里還有積水,烏龜的背殼卻老是很乾燥,上面還有些裂口,都是舊傷。看著它,麻哥兒的腦海里一下就出現了城裡那些塵土飛揚的街道。像他往日聽人說的那樣,街道都很寬,街道兩旁那些高聳的房屋很像山。像山的房屋裡面會是什麼樣子?沒有人告訴他,他也想不出來。他在心裏叨念著:「烏龜啊烏龜,我們要進城。」
他想回答爹爹,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多麼黑呀,他知道那些鳥還沒有飛得很遠,他聽到了。再往廚房的方向看,既沒有看到火光,也沒有看到煙。爹爹在幹什麼?麻哥兒溜下樹,向廚房的門口摸去。
「哪種地方啊?」麻哥兒眨巴著眼問道。
麻哥兒這才記起,這個舅舅是實有其人。麻哥兒四歲那年他來過,他不肯來家裡,站在後山的窯洞那裡。麻哥兒和媽媽去看他時,他從洞里出來,一個勁地傻笑。後來他交給媽媽一布袋紅紅綠綠的玻璃珠,說是給麻哥兒的。媽媽稱他為「駝子」。他們在磚窯邊分的手。
他真的認出來了,這屋子就是他的家,比鄉下的家還要熟悉的一個家。至於他什麼時候住在這裏的,他實在是記不起來了。他現在記得很清楚的是,從後門走出去,就可以看到寬闊的大街,街邊放著一張一張的桌子,人們圍著桌子玩紙牌。那些苦楝樹上不是停著鳥兒,卻是停著一些烏龜。也許此刻手中的老龜就是想向他講這件事?
「這麼年輕,我們應該讓他犯錯誤。」
「這些大汽車是怎麼回事呢?」麻哥兒問。
「是這樣。所以大家都願意聽我的話嘛。」梓叔自豪地說,「原來我也不是這樣,斷了這條臂之後就變成這樣了。這事有多麼奇怪。」
他醒來時,看見屋外艷陽高照。他一時想不起自己在什麼地方,也不記得自己出來多少天了,可他知道自己正在去城裡的路上。他面前有一張空床,床上鋪的藍印花布被子捲起來了。剛才他就是伏在床邊打瞌睡。啊,他記起來了,是舅舅,舅舅剛才睡在這裏。還有老太婆,就站在牆邊。牆上有一幅年畫,畫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小娃娃坐在一隻無頭巨龜的背上,巨龜浮在海面上。
「不要問這樣的問題,小鬼……我啊,我……」
舅舅的聲音時斷時續的,似乎還在列舉城裡的種種好處。麻哥兒往地上一坐,不管不顧地伏在舅舅的床邊打起了瞌睡。他睡得多麼深啊,他什麼都聽不到了,連夢都沒做。
麻哥兒用力想,又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住在街對面的姑娘將他推到湖裡去的事。那一次在湖底,他並沒有掙扎,他睡著了。後來他灌了一肚子水,浮上水面,就得救了。這時老太婆跳完了,她目光清澈,臉不紅,心不跳。
當第一輛獨輪車出現的時候,麻哥兒腳上已經打起了血泡。他蓬頭垢面,身上很臭,他的乾糧已經吃完了。最近這兩天,其中一天在草叢裡撿到一窩鳥蛋,狼吞虎咽生吃了,昨天則僅僅吃了一些植物塊根。推獨輪車的婦女細眉細眼,面色很白,手和腳卻很粗大,麻哥兒覺得她有點像自己的母親。她車上筐里的東西用布罩著,也許裡頭是些小動物。麻哥兒看到那塊粗布不斷地被拱起來。車子擦著麻哥兒的身體過去了,那女人是故意擦著他的,可是她既不抬眼看他,也不減慢速度。麻哥兒待她過去之後,猛地一轉身,他看到了筐子里有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兒!嬰兒被繩子鬆鬆地縛著,在筐子里一跳一跳的,臉上和脖子上還有血跡。女人有所覺察,也轉過身來面對麻哥兒,說:
麻哥兒感到她們都在撫摸他的頭,這些女人像村裡人一樣,手上都戴著銅戒指,那些戒指夾著了他的亂髮,他疼得叫了起來。可是她們還在重重地抹過來抹過去的,口裡一邊議論說他「很可憐」。麻哥兒忍無可忍,跳了起來,衝出包圍圈,往前跑了好遠才停下來。他躲到路邊的大樟樹後面,他希望車隊快快過去,他可以遠遠地跟在他們的後面走。直到這時,他才記起烏龜被他弄丟了。他本是將空乾糧袋背在背上的,烏龜就在袋子里。一定是剛才那些人將背袋的帶子剪斷,拿走了烏龜。啊,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麻哥兒又一轉身,果然看到又有好幾輛獨輪車過來了,都是馱著嬰兒,連布都沒蓋呢。推車的女人們都有點面熟,像母親這邊的親戚。其中一名婦女笑嘻嘻地對他說:「你長這麼大了啊,當年還是我將你馱到村裡去的呢。」她缺了一顆門牙,她筐裡頭的嬰兒一動也不動,也許已經死了。「你要是不靠近我,我還真認不出你了。你怎麼成了獨眼了啊?」她又說。麻哥兒伸手一摸,果然,自己的左眼已經沒有了,是什麼時候沒有的呢?麻哥兒心裏有點亂,因為稀里糊塗地就沒了一隻眼,自己竟沒有覺察,怎麼會這樣?
麻哥兒跪下去,在五屜櫃的最下面抽屜里找到了那隻布袋。這是爹爹以前背著出門的袋子,灰色的粗布都已經發黃了,上面的銅環也生鏽了。麻哥兒知道爹爹從前是手藝人,隔幾天就離家一趟,有時一去半個月。但是麻哥兒始終沒弄清爹爹到底做什麼手藝,他也從來沒見過爹爹做手藝的工具read.99csw•com。爹爹出門時僅僅帶著兩三個這種布袋,難道爹爹的手藝不需要工具?那時麻哥兒總留心聽,希望爹爹談論一下自己的手藝,可到頭來還是一無所獲。後來呢,他就出去得少了。媽媽死後他就根本不出去了,只是將哥哥打發出去學了木工。麻哥兒覺得他已經安心於在家裡務農了。他有時放下手中的煙桿,瞪著麻哥兒說:「二麻,你將來有什麼打算?」麻哥兒答不出來,他就哈哈一笑,不再提這事了。到了下一次,他忘了以前的事,又向麻哥兒提同一個問題,麻哥兒又答不出。
村裡陰沉沉的,有霧。一位婦人從小路上走過,向麻哥兒曖昧地笑著說:「你家昨夜來人了吧?」麻哥兒點點頭。
「我媽不是死了嗎?」
「阿婆,天快亮了嗎?」
梓叔說著話就一掌將麻哥兒抓住他的衣服的手打開了。麻哥兒羞愧地低著頭趕路,也不害怕了。梓叔說得對,他是他舅舅,還送過他那麼好看的玻璃珠,他怎麼能不去救他。話雖這麼說,可是他還是怕死人啊。現在怕也得去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駝子家的,你可要看好你的路啊。」漢子又說話了。
後來那人就上了馬路,麻哥兒看見他像一座塔一樣向前移動。舅舅的聲音順風傳來:「二麻,你要守信用啊。」
「龜有兩個家,你要走很遠很遠,才會找到它的另一個家。不過啊,那種地方你們小孩子是不能去的。」婦人說著話又哧哧地笑了起來。
「你幹嗎跑啊,二麻?你要向你這個弟弟學習。」
「梓叔,您身上有柚子的香味。」麻哥兒討好地說。
「我也想學這種舞。」麻哥兒不好意思地說。
麻哥兒被她推到了路上。他跑回家,將煎餅放進粗布袋,掛在門背後。他不能現在就走,因為爹爹就在後面坡上的菜地里呢。他必須等到夜裡再走。麻哥兒拿了鐮刀和籃子出去割豬草。他走到小河邊,沿著河向前走,邊走邊割。這時他聽到那外鄉婦人在哭,哭聲不是從她家裡,卻是從野地里傳來。而且那也不是一般的哭聲,她一邊哭一邊哀怨地訴說。麻哥兒聽得心煩,就另擇了一條小路走開去,離那哭聲遠點。那婦人有丈夫,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一家人過得很和睦,她會有什麼樣的傷心事呢?還有,她是怎麼知道自己想進城去的呢?她居然為他準備了煎餅!麻哥兒的腦子亂了,他忽然又記起自己先前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婦人。不是在村裡,是在一個人來人往的熱鬧處所。那一次,她撫摸著他的頭,對他說了一大通話,當時母親也在場。麻哥兒努力想回憶出婦人說過些什麼,但是想不出。
「他走散了這麼些年,總算回來了。」
「二麻,你在家時每餐吃些什麼菜?」老太婆問他時臉上顯出企盼的表情。
麻哥兒聞著那袖管,許許多多的往事在他心裏擁擠著,這種感覺特別好。還有,他覺得梓叔是他的一位親人,比爹爹還要親。他睡一覺醒來,就遇見了梓叔,這事真有趣啊。有好些人,都是媽媽家裡那邊的人,城裡人。井邊的婦人從前大概也認得他媽媽吧。可是他記得的媽媽,一點都不像他在路上遇到的這幾個城裡人,他媽媽的樣子同鄉下人一模一樣。城裡會有些什麼東西呢?一想到這裏,麻哥兒心裏就升起熱烈的渴望。可又一想,梓叔到了城裡就會扔下他,讓他迷路啊,這太可怕了。這麼親切的梓叔,為什麼要扔下他呢?
「當然是真的。他想吞就吞,那種實驗他經常做的。有人和你說過他的事了?好啊,你來投奔他,就要把他的愛好弄清。」
「你不能停下來,你的駝子舅舅已經等不及了。一顆小核桃卡在他的嗓子眼裡……誰料到他會去吞核桃?!」
婦人說著話就拖了他向外走。到了她家門口,她獨自進去拿了一個網袋出來,網袋裡是草紙包著的一大堆煎餅呢。她將麻哥兒一推,說:
他離開馬路,進了一家院子。院子里有一群雞在啄食一碗剩飯。麻哥兒衝上去,抓起那隻破碗,將裡頭的剩飯一口氣吃光了。他坐在一塊凸出地面的石頭上休息時,頭上包著黑頭巾的老太婆出來了。她向他招手。
「只要不踩著鱔魚骨頭,就不會跌倒。」爹爹從灶口那裡發出聲音。
回到家裡后那些好看的玻璃珠就不見了。好久以後,麻哥兒還在家裡找來找去的。問媽媽呢,媽媽板著臉,不高興他談起這事。駝子舅舅沒再來過,麻哥兒早就將他忘記了。現在他又記起了那袋玻璃珠,那是多麼好看的東西啊。他很懊悔剛才沒有及時記起這事。為什麼媽媽不讓他得到那些寶貝?她情願將秘密帶到墳墓里去也不讓他知道。麻哥兒又怨恨起來了。然而這個時候蟋蟀突然叫起來了,是兩隻。一隻叫聲短,一隻聲音拖得很長。蟋蟀窩是在灶腳那裡,兩隻總是同時出來。麻哥兒覺得它們已經很老了。他傾聽著、想象著這兩隻蟋蟀的活動,心裡頭靜下來,一會兒就在松針上面睡著了。
「是啊,二麻,你瞧你弟弟有多乖。」
麻哥兒又被人群挾著往前走了,那隻球還是在他的前上方浮著,那麼圓,那麼真實的一隻球。一想到這球會將人炸成碎片,麻哥兒就不敢用頭去頂它了。他垂著頭趕路,他聽到有人在議論他,那人反覆說到「駝子家的」這幾個字。「他竟敢去那種地方!」那人喊了起來。他喊了這句話之後麻哥兒的行動就不自由了。一輛載了石塊的平板車居然攔在他面前不動了,麻哥兒想繞過去,又有更多的人擋著他。麻哥兒再往旁邊繞,還是走不通,他發現他們已經組成了一道人牆。怎麼回事呢?這些人不讓他進城了嗎?他等了好久,「人牆」沒有任何鬆動的跡象,他朝前看,看見黑壓壓的一大片人和車,原來大家都停下來了。麻哥兒問那位擋著他的路的老女人為什麼停下了,老女人就反問他說:「你是要到哪裡去啊?」麻哥兒說要進城。老女人鼻子里哼了一聲就不說話了。
老太婆出去之後,麻哥兒就一個人蹲在地上擺弄那些油石,一邊擺弄一邊用力回憶。他零零碎碎地記起了老太婆的一些話,然後他自作聰明地將那些規則連綴起來。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他們一塊走了好久好久天才亮。天一亮,路邊的房屋全顯出來了,是一些質量不太好的磚瓦平房,間或也有兩層樓的房子。那些院子都很亂,很臟。推車的女人們開始陸續從大路上消失,大概是回她們各自的家去了。麻哥兒感到恐慌:他要不要同她們一起回家?可是沒有人來邀他啊。看來他得獨自一人進城。那麼,城在哪裡呢?從前人們告訴他,城裡有四五層樓的房子,有一座白玉高塔,兩個煙囪。麻哥兒到路邊爬上樹瞭望,只看見霧蒙蒙的一片灰色。他失望地下了樹,站在空空的馬路上。他在極度的飢餓中又聞到一股更強烈的臭味從身上散發出來,他想:「我該不會餓死吧?」
胡思亂想了好久,蟋蟀還沒有出來。虎紋的小貓在門口叫了兩聲,進來跳上灶台,偵察了一番又離開了。麻哥兒因為害怕而閉上了眼睛。
「你現在認出來了嗎?」
就在他幾乎都要絕望了時,腳下忽然就出現了一條煤渣小路。這條路同大馬路的方向不完全平行,稍微偏了那麼一點。麻哥兒上了路之後才發覺煤渣路越來越偏,似乎不是通向城裡,而是通向自己鄉下的家。這時他想,也有可能他在這黑地里已經辨不清方向了,天亮再看吧。他靠著路邊的樟樹坐下,喝了水,吃了一個煎餅,立刻就感到眼皮沉重,一會兒就睡著了。
麻哥兒掙扎著說出了這幾個字,他感到自己快要睡著了,他用力打了自己的腦袋一掌。與此同時,房子旋轉起來了。
麻哥兒進了廚房,但他感覺不到爹爹近在身旁。他伸出手臂拂了幾下,也沒有觸到爹爹,他又嚇壞了,腿一軟,坐到了地上。
「呸!你就是嫉妒我嘛!我偏要啃給你看,好吃極了!」
開始的時候他總是閃避那些車輛,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很不自在,還差點跌倒。後來他終於發現,那些路人全是昂首挺胸的,並且全是走直線,沒人給車輛讓路。只有他自己,給車子讓路反被那些車夫辱罵、呵斥。有一位行人在他背後怒吼道:「駝子家的,你滾到一邊去!」就這樣別彆扭扭地走了好久,他感到自己幾乎要撐不下去了。這時周圍的惡罵聲也達到了高潮,還有人伸手來推他,要將他推到滿載貨物的三輪車車輪下面去。那人用力過猛,麻哥兒的身體眼看要往那邊倒下。突然,他一橫心,就勢往那邊倒過去。那一瞬間他在想:「死就死吧!」
「二麻,你吃了油瞭子?」舅舅說話時並沒有看他,但他似乎什麼都知道。
月光下,那兩歲左右的小孩正躺在筐里吸吮自己的大拇指。麻哥兒彎下腰去看他時,他就鬧騰起來,將竹編的筐也弄翻了,他自己從那裡頭被倒了出來。女人一邊將赤條條的小孩撿進筐里,一邊埋怨麻哥兒:「你看你,你看你……你把你弟弟弄痛了。」麻哥兒九九藏書就說:「他不是我弟弟啊。」由於他們擋了路,後面的獨輪車也不繞過去,就那麼停下來了。有幾個女人還放下車子圍攏來看。
老太婆尖銳的聲音響徹房間。麻哥兒感到他就要大禍臨頭了,他欠身又往床下吐了一口血。有一團冰冷的東西在他胸膛里融化,他的牙齒磕出響聲。這時他又聞到了熟悉的臭味,這臭味使他獲得了暫時的鎮定。啊,有個什麼東西在墊被下面拱呢?難道是老鼠?
麻哥兒在疼痛的間歇中想道:「她像蒼蠅一樣討厭。」他揮手趕開她。
麻哥兒說這話時,又記起了舅舅給他的玻璃珠。他腦子裡冒出了一個念頭:那一袋玻璃珠會不會在枯井裡頭?這念頭剛一出現,腦海里就升起一幅畫面,在畫面上,他和住在井邊的婦人都伸著頭往井底看,強烈的白光將井裡頭照得亮堂堂的。他猛然記起,這不是什麼畫面,是真的發生過的事。那天夜裡,他不是同那婦人坐在她家的柚子樹底下談論過城裡的事嗎?後來婦人說,舅舅的玻璃珠在井裡頭,他們才一道去那枯井的井口探望的。唉唉,這事他怎麼忘得乾乾淨淨了啊?那人說話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他要麻哥兒稱他為「梓叔」。
墊被底下的小動物終於拱出來了,原來是老龜。老龜變得多麼年輕了啊,背上的裂縫全消失了,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著他。麻哥兒覺得它好像要說人話了一樣,它的頭伸向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抵著他的手心。它為什麼事著急?
婦人一走那隻老龜又出來了,那隻眼睛還是哪裡都不看。麻哥兒將手掌伸到它的眼前,它仍然一動不動,像一尊化石。麻哥兒想,烏龜很可能有一種特殊的視力。土洞一定是很深的,說不定是長長的隧道呢。隧道會不會通到它的另外一個家裡去呢?那婦人會不會在亂說一氣?
麻哥兒同這個人一道走著,心裏不住地嘀咕:這是走到哪裡去啊?他終於忍不住問他了。他回答說:「二麻,你看看這條路上有沒有別人?沒有吧。那麼,是誰叫我來的?是你永年舅舅嘛。他讓我來接你,這還不明白嗎?」但麻哥兒還是不明白,因為這條路通往西邊啊。他說出自己的疑惑,這個人就笑了,在他背上拍了一掌,說:
那麼原先,他一直在家的外面?麻哥兒想不通。他想告訴老太婆他身上很臭,需要洗個澡,可是她似乎一點都不嫌棄,還湊到他身上來聞,臉上現出愉悅的表情。這時上方一聲巨響,如一個炸雷,炸得小屋搖搖晃晃。然後就一切都靜下來了。老太婆對麻哥兒說剛才是駝背舅舅回來了。
「那麼,這裏離城裡還有多遠?」
推車的女人吃驚地望他一眼,全都嘿嘿地笑起來了。他聽見她們好像在說他真調皮,真不聽大人的話。麻哥兒這樣喊了之後,心裏就舒服多了。他聞到自己身上酸臭的味兒,這味兒讓他有幾分安心。他用袖子擦乾眼淚,心裏平靜下來了。
麻哥兒的第二夜是在亂草叢裡度過的——他同龜在一起。他睡到半夜時分時,朦朧中聽到梓叔在對他說話,說些什麼聽不清。後來梓叔又將永年舅舅拖來了。永年舅舅居然是一尊石像。麻哥兒站起來,梓叔讓他對著石像的耳朵說話。麻哥兒說了幾句,梓叔就批評他,說他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叫。麻哥兒就用力喊,還拍打石像硬邦邦的肩頭,將手都打疼了。梓叔還是說他沒有盡心儘力。「你還不如那隻龜。」他鬱悶地說。
麻哥兒進屋時,爹爹坐在桌邊想心事,他指了指桌上的飯菜。飯菜還是熱的,麻哥兒低下頭吃起來。他覺得奇怪,怎麼沒看見爹爹做飯,飯菜就熟了?怎麼不在廚房吃飯,卻破天荒端到屋裡來吃?也許,他睡得太熟了沒聽見爹爹做飯。可那兩隻可憐的蟋蟀又是怎麼回事?他想著小蟋蟀,眼淚便滴到了碗里。
飯來的表情一下子活潑起來,口裡哼著小曲走開了。
麻哥兒坐在那株年老的棗樹的旁枝上頭。黑暗中有成群的大鳥飛來,由遠而近,他害怕得全身發抖。鳥兒們的翅膀從他身上、臉上掃過時,他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了。然而鳥兒們又遠去了。爹爹在廚房裡叫他,隨著那嘶啞的聲音一道,還傳來了柴煙和爆炒辣椒的嗆人的味兒。麻哥兒想,爹爹怎麼半夜裡起來做飯呢?
老太婆站起來,拍著麻哥兒的肩頭安慰他,要他進屋。麻哥兒問她舅舅在哪裡,她說不知道,因為舅舅神出鬼沒,說不定已經到了市中心了。
「你會找得到的。你這麼靈活的小孩,什麼地方找不到啊。」
「不用學,你在這裏住久了,自然就會跳了。你駝子舅舅比我跳得好。他呀,他正從郊區往回趕。我們這裡是市中心,你聽,汽車過去了。你還沒見過汽車吧,你現在站到後門那裡去,就可以看見。」
「二麻,我炸了油瞭子,你快來吃啊。」
麻哥兒抬眼一看,到處都是火把,馬路上被照得通明透亮。有人在他背後捅了一下,催他快走。他回頭一看,是住在井邊的那婦人。婦人手裡舉著松明火把,眼裡流露出渴望,她在觀察自己前面的一個什麼東西。麻哥兒心裏想,她的前面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啊!
梓叔甩了幾下那隻空袖,若隱若現地,一隻小鳥從袖子里飛出,好像是橘紅色,又好像是藍色,麻哥兒看呆了。梓叔問他看見了什麼,他說是鳥,梓叔就乾笑了一聲說:「這裏頭什麼東西沒有啊。」麻哥兒暗想,他應該是說他身體裡頭什麼東西都變得出來吧。麻哥兒再抬頭時,赫然發現梓叔變成了一團耀眼的光擋在他前面,弄得他都沒法睜眼了。麻哥兒想避開,可是無論他怎麼躲,那光總是在他前面。發光物是圓形的,就像一個太陽落到了地上一樣,麻哥兒只要看它一眼就變成了盲視,好久恢復不過來。麻哥兒轉過身,背對它向馬路旁邊跑去,他跑離了馬路一段路才敢回頭。那團光不見了,它究竟是不是梓叔呢?現在他還要不要上馬路呢?如果不上馬路,顯然是更加無法進城了。可是麻哥兒又怕那個發光物,他不知怎麼相信,要是再多看那東西幾眼,自己就會變成盲人。那不是一般的光,那種光比太陽還要厲害得多!
「梓叔,您會同我一塊去舅舅家吧?」
後來他就聽見爹爹的腳步聲進了屋。麻哥兒決定在廚房裡待下去,他想看看那隻老蟋蟀會不會出來。廚房裡沒有濃煙的時候多麼好啊,灶一燒熱,老蟋蟀就會來享受灶的餘溫。比如現在,灶膛里就很熱。那麼剛才爹爹真的是在這裏做了飯?麻哥兒摸到引火的松針堆,在那上面躺下了。先前廚房剛砌好時,夜裡他總到這裏來睡,他在灶邊睡慣了。
麻哥兒隨她進了屋,拐進廚房,在灶台邊坐了下來,老太婆將油瞭子放在很小的方桌上。麻哥兒大嚼起來,老太婆在一旁喋喋不休,麻哥兒一句都沒聽清。直到將那盤油瞭子全吃完了,他才聽到她在說:
「你哭什麼呢?龜是長命的動物。沒有龜去不了的地方,它們到處活動。」
「你不要盯著我瞧,那前面還有很多呢。」她努了努嘴。
「嗯。」
不知怎麼的,他聽到家裡有些雜亂的響動。他連忙跑回去。到屋裡那三間房巡視了一圈之後,又發現並沒有人進來。他站在父親房裡,看著那張老舊的雕花木床發起呆來。從前母親總是坐在床前納鞋底。她似乎不需要光線,在黑暗裡反而工作得更好。她用雙手靈活地摸索著幹活。每次麻哥兒跑進來,她總說著一句奇怪的話:「去去去,你把隊伍都沖亂了,該死的!」於是麻哥兒嚇得往後一退,彷彿自己真的觸到了很多人的軀體一樣。現在,站在這空空的、陰暗的房間里,他伸出手臂往周圍掃了好幾下,卻並沒有觸到什麼東西。剛才是什麼東西發出響聲呢?
老太婆說著話就開始在屋當中跳一種舞。麻哥兒村裡的人也跳集體舞,多半在打穀場上對著月亮跳,可他從未見過老太婆跳的這種剛勁有力的舞。從背影看,她似乎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這麼窄的地方,她也可以騰飛到離地一米高。烏龜也在觀看,烏龜似乎又恢復了化石的姿態,它到底是不是在觀看呢?麻哥兒開口說話時,喉嚨里卡的魚骨消失了,就如同從未有過被魚骨刺傷的事一樣。
太陽將麻哥兒曬醒了。鳥兒在草叢裡跳躍著,樟樹葉子在風中發出熟悉的響聲。麻哥兒站起來,一眼就看到了面前的馬路。馬路上靜悄悄的,既沒有車輛也沒有行人。麻哥兒感到振奮,感到神清氣爽,背起乾糧袋就上馬路。到了馬路上他才發現問題:這條馬路不是原來的那一條。他記得進城的那條路是柏油路,而這條路卻是一條鋪得很粗糙的水泥路。他想根據頭上的太陽來辨別一下這條路是否通往城裡。他看了老半天,覺得有點像,但又拿不準。也許這條路同柏油路是同一條路,修路修到後來就鋪水泥了?如果路上有一個人就好了。麻哥兒爬到路邊的樹上去觀察,他透過薄霧看見了遠方自己的村子,看來昨夜並沒有走多遠。根據他們村的方位,麻哥兒推測出這條水九-九-藏-書泥路是通往西邊的。從小他就聽說了城市是在南邊,那麼這條路並不通到城裡。他跳下樹,正打算離開馬路,突然看見一個人從亂草叢中出現,上了馬路。他快步朝麻哥兒走來,喊道:「二麻,二麻!你舅舅撐不了多久了,還不快走啊!」
「我是你永年舅舅,我住在城裡。你媽囑咐我來看你的。」
他站著沒動的這會兒,好幾個人走過去了。卻原來她們是很長的隊伍,車輪彷彿在咿呀咿呀地哭,路人如果聽到,都會禁不住傷心。麻哥兒想起自己失去的眼睛,也開始傷心。他一邊走,那隻獨眼一邊不住地淌出眼淚來。當他想起母親時,心裏就升起了怨恨。他覺得母親這邊親戚太多了,也太強大了。可是他自己,不正是去投奔母親的親戚嗎?剛才那女人說他已經變得認不出了,莫非他真的變成另外一個人了?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朝她們喊:
「家的裏面總是這樣鬧哄哄的。」
「不痛。是它先死了,然後我就自己將它砍掉了。它死之前,我很痛。二麻,你聞到城裡的煙火味了嗎?可路還遠著呢,也不知我們走不走得到。」
天亮之前他睡得很好,因為老烏龜爬到了他懷裡。他摟著它,回想起他和它一塊兒度過的那些沉默的時光。在夢裡,麻哥兒成了一個老頭兒,他守著一水塘的野魚,他坐的土墩邊長著很多魚腥草,陽光照在水浮蓮上,給他一種眼花繚亂的感覺。在最後一個怪夢裡,一條滿嘴鬍鬚的魚用兩隻腳爬上岸,對他說:「你可不要醒不來了啊。」魚的聲音也是和永年舅舅一模一樣。
「你要學著適應城裡的生活。你看烏龜,它有多麼鎮定。」
進到屋裡頭,麻哥兒看見那幾個柜子好好的,根本沒有倒翻。老太婆說,龜就是這樣的,動不動弄出嚇人的聲音來,其實並不和人搗亂。老太婆還讓麻哥兒稱呼她為「桃姐姐」,這令麻哥兒非常詫異。她還說:「我其實比你大不了多少。」後來她就到灶屋燒火煮飯去了。
後來麻哥兒終於累了,就想退到馬路邊去休息一下。他發現人們手中的火把都快燒完了,四周漸漸地暗下來,而他眼前的那隻球還在,黑幽幽地轉動著。他要不要停下來呢?他顧不了那麼多了,就退到路邊去,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伸手到布袋裡拿水拿煎餅,他餓得有點發昏了。黑暗中伸過來一隻手捉住了他的手腕,那人壓低了聲音說:
吃飯的時候,老太婆不斷地將一種小乾魚夾到麻哥兒的碗里。她囑咐他說,既然進了城,今後就要學城裡人的做派了,不要動不動就哭鼻子,也不要想念鄉下的那個家了,因為城裡比鄉下不知好多少倍,要什麼有什麼。忽然,麻哥兒感到小乾魚硬硬的魚尾卡在自己的喉嚨裡頭了,他吐出一口血,恐慌得要暈過去了。他出著汗,翻著白眼,然而還聽到老太婆在說話:
「我將那些珠子埋在山裡了。我本來要給你,可你媽不讓,她還說,埋在那裡也等於是給了你。她是這樣說的:『你還怕他找不到啊!二麻這小子最鬼了!』二麻,你可要快點來啊,你哥哥已經來過了,他幫不了我。我就等著你來。」
她過於激動,說不下去了。她走了一會兒就退到路邊,高舉著火把,眼裡還是那種渴望的表情。麻哥兒也想退到路邊同她再說說話,可是她使勁推開他,要他快趕路,還說不然就來不及了。的確,舉著火把的人們都在奔跑了,還有車輛,也在飛馳。麻哥兒感到眩暈,也許自己也該奔跑?他一跑起來,眩暈就消失了。「跑吧,跑吧!」麻哥兒對自己說。他將腳步抬得高高的,他有種飛翔的感覺,所有的人、車輛全給他讓路!他跑著跑著就剎不住腳步了,他看到前方有一隻滾動的圓球,他感到自己的兩眼正在向外鼓出。他也有了那種渴望的表情。渴望什麼呢?麻哥兒不知道。他只想用力跑,讓前額碰到空中的那隻圓球。是的,有好幾次,他是碰到了,但那球啵的一下又彈開去了。他向兩旁看了看,看見那些舉火把的路人也在做同樣的運動,就連那些車夫也如此。有一名三輪車的車夫過於沉醉於這個遊戲,他的車不小心壓著了一個小孩。那小孩在車輪下慢慢地倒了下去。麻哥兒繼續往前,不知道那小孩後來怎樣了。
麻哥兒將布袋藏到自己的床墊下面,然後往廚房走去,他想自己來攤些煎餅。他剛剛舀了一碗白面,就看見住在井邊的婦人站在了門邊。
「二麻二麻,你可不要像你爹爹那樣,好了傷疤忘了痛啊。你們村裡那口井是怎麼枯掉的,你還記得嗎?」
麻哥兒只看到零零落落的幾個農家小院。他又問她:
麻哥兒想,他也許說的是兩年前的事。永年舅舅雙手按著麻哥兒的肩膀,似乎在端詳他,可是麻哥兒看不見他的臉。他覺得這個舅舅的手很硬,硬得像木頭。他會不會是鬼?!駝背舅舅手一松,麻哥兒就倒在松針上。這個時候,他聽到大馬路上響起激烈的鞭炮聲。
爹爹睡下了好久之後他才敢動身。他按計劃溜到村后,準備從那裡繞到進城的馬路上去。經過塘邊時,他在土洞前蹲下來,可是老烏龜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爬出來。他等了一會兒,很失望,只得離開。一眼望去,村子像一個墳墓,麻哥兒心裏一陣莫名的難受。幸虧月光很好,道路看得很清楚。
「你這個小鬼!你看有誰像你啊,上了路還去管什麼東南西北!」
「我怎麼找得到舅舅家呢?」
「你這個傻——瓜!」他氣喘吁吁地說。
那嬰兒端坐在筐裡頭,有點像小老頭。
「我沒有。」
「這是那隻烏龜。它的頭被砍掉了,所以總是撞翻東西。」
老漢發狠地用兩隻手掰那隻球,轟隆一聲巨響,球炸了,老漢也不見了。這時先前推麻哥兒的那漢子又過來了,麻哥兒聽出了他的聲音。他彎著腰在地上找那些碎片,口裡不住地說:「你看,這是頭蓋骨,這是……鼻子,這是右肺。你站住,不要走,看看我怎麼收屍。」麻哥兒也彎下腰用手在地上摸,可什麼也摸不到。漢子譏笑他說:「駝子家的侄兒,你想一步登天啊!」麻哥兒臉一熱,心裏湧出一股自卑的情緒。他直起腰來,突然覺得去城裡的路途還是那麼遙遠,也許永遠都到不了城裡了?
「你永年舅舅不肯死,你看怎麼辦啊?」
「油瞭子……味道好……啊!」
「他每次到家時,就點燃一枚爆竹,甩到屋頂上試探一下。他說回家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呢。我知道他的想法。我每次回家也試探,不過不是放鞭炮,而是讓龜出來給我報信……龜啊龜!」
「我真蠢。」麻哥兒羞愧地說,「我們已經到了城郊了,對嗎?」
「是啊。」四五個女人一齊回答他,像唱歌一樣。
「山和海。」
這個時候,村子裡頭還一點動靜都沒有,只有村前通往城裡的大馬路上有獨輪車咿咿呀呀地駛過,是那些去城裡賣豬的人。是兩年前死去的媽媽將麻哥兒引出屋的。「夜裡那麼多好玩的東西。」當時麻哥兒覺得媽媽的影子好像說了這樣一句話,但他聽不到聲音。麻哥兒覺得媽媽好像還說了這樣一句:「二麻,你是個勞苦命。」後來不知怎麼他就隨媽媽的影子到了屋外。外面沒有月光,麻哥兒只能摸著走。媽媽一出門就消失了。麻哥兒這才疑惑起來,屋裡那麼黑洞洞的,他是怎麼能清楚地看見媽媽的影子的?他剛一想這件事,就摸到了棗樹。棗樹的樹皮還有點溫暖,樹身似乎在呼喚著他。於是他就爬上去了。
麻哥兒在亂草里坐下來,他打不定主意。梓叔顯然是認識他舅舅的,要不他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可進城的大馬路上怎麼會一個人都沒有呢?這種怪事叫人怎麼能相信?梓叔還說過,正因為這條路上沒人,才正好是通往城裡舅舅家的路。但麻哥兒想不通他說的這種事。他胡思亂想之際,忽然感到屁股下面的草地在動,於是跳了起來。啊,是那隻龜!龜一動不動地抬著脖子。麻哥兒忍不住蹲下來撫摸它。龜給他帶來了希望,他感到自己的行動有了目標。麻哥兒將龜放進乾糧袋裡,背著它上了馬路。他想,這一定是龜的願望,它不是乖乖地待在乾糧袋裡頭了嗎?
「就是它的另外那個家嘛。」
麻哥兒憤怒地掙扎著,心裏想,也許自己真的是傻瓜?那人的手像鐵鉗一樣,他根本就掙不脫。而且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奇異的氣味,麻哥兒聞了就變得軟綿綿了。奇怪的是他一旦放棄掙扎,心境就完全改變了。他對這個穿著皮夾克、領子豎起、面目模糊的人販子產生了好感,乖乖地跟著他走了。於是那人鬆開了他,嘆了口氣說:
她輕輕撫摸著肩上的龜,很陶醉的樣子。麻哥兒迷惑不解:老龜大部分時間待在村裡的水塘邊,怎麼會又在這裏給她報信呢?難道有兩隻一模一樣的龜?他的目光投向龜時,就看見老龜在老太婆的撫摸之下通身都開始發亮了。一小會兒工夫,它就變成了一隻發光的銀龜,連伸出來的脖子都是銀色的,麻哥兒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龜!
忽然,鐵鍋和九-九-藏-書鐵鏟發出大響,像要出事了一樣。麻哥兒看見駝背的男人在搗弄他家的餐具。他是誰呢?他好像對麻哥兒家很熟悉,可是村裡沒有這樣一個人啊。
「他代表你媽媽娘家的人,他專門同我作對。」
太陽快升到頭頂了,寬闊的水泥路上還是只有他們兩個人。
麻哥兒突然對這個人感到很厭惡,覺得他太專橫,管得也太寬了。自己要是跟著他走,會不會淪為他的奴隸?在村裡時他聽人說過拐賣小孩的事,這個人有點像人販子。他在前面走,麻哥兒跟在後面。麻哥兒緊張地打量周圍,想要逃跑。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有好幾種鳥兒在路邊的草叢和灌木叢中叫著,那些聲音在麻哥兒聽來有點悲凄。他放慢腳步,於是同前面那人的距離越拉越遠。後來他就離開水泥路,撒腿往村子的方向跑,可是沒跑多遠就被人揪住了。正是那人。
「山和海。」
「麻哥兒要遠走高飛了啊。」
婦人在麻哥兒耳邊說話:「你看這球,紅得……二麻二麻,你快要回家了啊。那城裡什麼沒有啊。你先前怎麼就沒想過回去看看呢?」
麻哥兒縮回裡屋,老太婆也跟了過來。他們關上了兩道門,還可以聽到外面車輛發出的轟隆隆響聲。麻哥兒想:「我先前怎麼沒聽到汽車的聲音呢?」那聲音越來越緊逼,好像一座山在他頭上崩潰了一樣。他看見老太婆在張口說話,可是他聽不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完全被淹沒了。老太婆一邊說一邊比畫,眼珠都暴出來了,麻哥兒終於聽清了一句。
「你到這裏來,一路上經過了些什麼地方?」
「這裏已經是城裡了,你還不知道啊。你看看這些高樓……」
「有人說舅舅吞了核桃,是真的嗎?」
「你是怎麼知道我要去城裡的啊?」麻哥兒鬱悶地問。
麻哥兒朝上看,看見那人影像一座通天塔,很可怕,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他舅舅分明是一個矮小的駝背男子,這個其高無比的人怎麼會發出舅舅的聲音的呢?麻哥兒將臉貼著草地,不去看那人。那人居然蹲下來,湊到他耳邊又說話了。他的話麻哥兒已經聽不清了,啊,他還用手去掏乾糧袋裡的烏龜呢。烏龜一伸脖子,在他手掌上咬了一口。他發出一聲呻|吟,將烏龜摔在地上。麻哥兒在心裏對自己說:「快睡著吧,睡著了就沒事了。」他閉著眼不敢動,擔心著這個人會不會像摔烏龜一樣摔他。這是一個巨人啊。
「我是二麻!我是二麻!」他又喊了兩句。
見過永年舅舅之後,麻哥兒很想進城去看一看。他想從家裡偷一隻布袋,在裏面裝上乾糧和這隻烏龜。他覺得老龜是能夠幫他指路的那種動物。可是如果它不願同自己一塊走呢?雖然前途茫茫,去城裡的目的也不明確,麻哥兒的心底還是躍躍欲試。如果龜的另一個家也在城裡的話那該有多好啊。麻哥兒從未進過城,他聽那些賣豬的人說,要走三天才能到城郊,而城郊離市裡面還有一天路程。村裡有兩個販豬的人,他們都說自己也沒進過城,因為花費太大了。
一上大馬路氛圍就完全改變了,他萬萬沒想到馬路上在夜間會這麼熱鬧,滿眼都是人來車往的。獨輪車、三輪車、馬車、平板車……人們就走在馬路當中,也不怕被車撞著,還大聲說話,吆喝。似乎周圍的人都認得他,他聽見他們稱他為「駝子家的侄兒」,那麼,這些都是城裡人。麻哥兒提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
「我、我現在有點想起來了,您是住在街對面平房裡頭的姑娘……您的舞跳得多麼好啊!我們一塊去郊區的湖裡採過蓮蓬。」
老太婆點了點頭。麻哥兒感到一陣睡意湧上來,目光變得模糊了。老太婆抓住他的后領使他站起來,但是他的腳步不穩,一下撞到牆上,一下撞到門上。在裡屋的小黑房間里,麻哥兒于朦朧中看見了舅舅。舅舅側卧著,蒼白的駝背居然裸|露在外,床頭點著一盞油燈。麻哥兒掐了一下自己的臉蛋,確定自己是清醒的。舅舅的手在被子里弄響著什麼東西,像是玻璃。
「油瞭子……玻璃球……城裡什麼都有。」
老太婆笑起來,露出一口年輕結實的白牙。麻哥兒抬起頭來,看見通體銀光的老烏龜在屋樑上一動不動。
「記得。是有人往裡頭扔魚的腸子,還有豬糞,後來就枯了。」
麻哥兒走到院子里,看見老太婆蹲在地上拌雞食。這時房裡發出轟隆隆大響,好像大柜子倒下來了一樣。她側著頭聽了一聽,說:
後來麻哥兒就坐下來同她玩「山和海」的遊戲。一塊大油石代表山,十粒細小的油石代表海。老太婆一邊往地下擺那些石頭,一邊講述遊戲規則。規則似乎很複雜,麻哥兒一邊記憶一邊忘卻。後來房裡的地下全擺滿了,麻哥兒還在山啊海啊地強記。他和老太婆一塊兒站起來時,他感到自己腦海里一片空白,什麼都沒記住。老太婆也說這種遊戲很少有人能學會。麻哥兒很沮喪,他想,舅舅當年送給他的玻璃珠應該也是用來做遊戲的吧?那是什麼樣的遊戲規則呢?
今夜廚房裡卻一點煙都沒有。麻哥兒在心裏嘀咕要是爹爹再不出現,他就摸回房裡去。現在沒到吃早飯的時候嘛。先前聞到的柴煙味和辣椒味也聞不到了。爹爹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麻哥兒就在農家小院住下來了。好幾天過去了,他仍然沒有看到城裡的高樓和煙囪。站在院子里,只能看到平坦的荒地伸向遠方。可是如果打開家裡的後門,他就會產生無法控制的眩暈,因為有那麼多的龐然大物朝他壓過來,想躲都來不及,只能馬上閉眼,閉得死死的,然後退回屋裡,關上門。試了兩次之後,他就知道了:後門是不能開的。
舅舅回來過,是在半夜,那時麻哥兒睡得正香呢。他一早又走了,老太婆說他是到市中心去了。「今天他要在那個貿易中心同你爹爹見面。」老太婆交給他一布袋東西,說是舅舅給他的。布袋提在手裡沉甸甸的,麻哥兒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了。他迫不及待地將裏面的東西倒出來。那隻不過是一些普通的油石,到處都有的,油石有大有小,實在沒什麼特殊之處。可是老太婆顯得很激動,她說:
麻哥兒看不到婦人,但他聽了她這些話全身發熱,腳步抬得更高了。他一下一下地用額頭頂那暗紅色的球,他還用手去抓。他每次都抓了個空,真奇怪。在他的右邊,一位老頭捧著一隻同樣的球,正貪婪地用嘴去啃。
說話的是女孩飯來。飯來細細高高的,樣子很精明,她也在割豬草,而且還順帶著幫她患病的母親採集草藥。
「二麻,二麻,我是桃姐姐啊,你認出這間房子了嗎?」麻哥兒搖搖頭。他想說:「我可不想死。」可是他說不出來,喉嚨太疼了。起先他伏在桌子上,後來他又摸索到裡屋,躺到舅舅睡過的床上了。老太婆也跟過來了,她又湊近他問道:
「二麻二麻,你的記憶力多麼了不起!你還會記起更多的事。」
車隊終於過去了,是很長的車隊。麻哥兒從樹榦後面出來,盯住最後一輛車往前走。可是走了沒多遠,最後一輛車就不見了,他加快腳步追趕,後來又飛跑起來。可還是沒用,車隊彷彿從這地面上消失了一樣。然而隱隱約約地,還聽到輪子的哭聲。麻哥兒又聞到了自己衣服裏面散發出來的酸臭味,這臭味再次讓他感到安心,多麼奇怪,他一邊走一邊傾聽,竟然有種陶醉的感覺了。在他心底沉默著的那些往事又一次湧出來了,都是些他從來沒想到過的事——比如他和駝背舅舅帶著老龜在山裡遊盪這樣的畫面;還有,他在舅舅家門口的街上放一隻羊,那隻羊終日吃路上的灰塵;還有,舅舅和媽媽在商量要將他送到很遠的地方去做學徒,他則躲在門后策劃著逃跑的事;還有,在黑夜裡,爹爹帶著他繞著一口深塘轉了一圈又一圈,不住地問他:「二麻,你要不要下去?」還有……
「人就是這樣,明明是對他有好處的事,他還要故意作對。」
「那都是些過去的影子。」
「二麻,你舅舅從煙囪頂上下來了。這個駝子啊,天一颳風他就到那上面去觀察我們城市。」老太婆走進來說,「我們這裏,沒有他看不到的變化。」
爹爹說這話時被煙嗆著了,猛烈地咳起來,臉漲得通紅。過了一會兒,他才又補充說:
「我是二麻!」
「二麻,你要用它們玩『山和海』的遊戲啊!這下好了!」
早上,天大亮了麻哥兒才醒來。他揉著眼睛站起身,立刻記起夜裡來過人的事。他還記得永年舅舅將兩粒玻璃珠放在鍋里了。他揭開鍋蓋一看,鍋底躺著的不是玻璃珠,而是那兩隻老蟋蟀,已經有點燒焦了。是它們自己跳進鍋里的,還是那個幽靈舅舅乾的?麻哥兒不敢多看一眼,蓋上鍋蓋就走出廚房。
「永年舅舅?我舅舅在您這裏嗎?」麻哥兒吃了一驚。
麻哥兒想起同自己出來的老龜,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
「可是你應該去!」梓叔的聲音忽然威嚴地提高了,「你是你永年舅舅的最後希望,只有你可以將那顆核桃弄出來,這事你怎麼就不明九*九*藏*書白呢?告訴你吧,城裡凡是知道這事的人都在盼著你去!你可要像個樣子才行!」
女人們都朝他讚許地點頭,說:「來了就好,來了就好……」還有一個人經過他身邊時對他說:「永年家的外甥啊,你看看這個娃娃是不是你的弟弟?」
舅舅離開時說道:「我們城裡啊,現在不那麼好混了。」
麻哥兒駭然發現天上有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正朝他壓下來,他口中發出尖叫,叫了又叫。他想躲開,兩隻腳卻像被釘在原地了一樣。他並沒有死,當他又一次抬眼時,又看見那龐然大物壓下來,他又尖叫。他明白了:不能抬眼看天上。漢子的聲音又聽得見了:「對了,使勁叫,將胸膛里的穢氣都吐出來就好了。」此刻,麻哥兒感到自己真的「好了」。他想幫漢子的忙,幫他提那個裝屍塊的麻袋。可是哪裡提得起,那裡頭像是裝滿了鐵一樣沉。漢子哈哈地笑起來說:「二麻,你還是趕路吧,你還是趕路。這種事不是你可以做的。我要讓他回老家。」他一把推開了麻哥兒。
麻哥兒雞啄米一般點頭。
「哈,你還想瞞我們?大家都看出來了!」
老太婆每天給麻哥兒炸油瞭子吃,可就是不安排他洗澡。麻哥兒偷偷鑽進廚房舀了幾瓢冷水將身上沖了一遍,可是因為還得穿臟衣服,就還是很臭。他只好聞著身上的臭味度日。
他、老太婆還有烏龜一齊來到後門。門一開,麻哥兒就看見那些龐然大物駛過來了,速度那麼快,麻哥兒害怕地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兒,他鼓起勇氣從眼縫裡朝外看,他分明看到一個發出巨響的大東西從他頭頂壓下來,於是趕緊又閉眼,並且還摸索著退到了屋裡。
由於老等下去也不是個事,麻哥兒決定另找一條路進城。他想找一條同這條馬路平行的小路,他離了馬路,在亂草叢中摸索著往前。到處黑咕隆咚的,他用腳探路,可是這地方似乎沒有路,只有荒草。他有點後悔了,又想回到馬路上去。可馬路在哪裡呢?馬路消失了,只有這些亂草和灌木。麻哥兒放慢腳步,走幾步又停一停,他希望天快亮起來。
麻哥兒盯著烏龜的背殼看,他看到原來裂開的地方變成了隱隱約約閃光的細線。再看下去,那幾根銀線又構成了一隻水蜜桃的圖案。這時老太婆伸出手來將烏龜拿起,放在自己的肩頭。「它也是我的弟弟,我是你們大家的桃姐姐。」
「嗯。」
舅舅有東西要交給他!他希望是更大顆粒的、更好看的玻璃珠。舅舅要是不吞核桃該有多好,那樣的話,他大概就會帶他在城裡玩耍了。他真的快死了嗎?麻哥兒見過死人,那是他媽媽。雖然已經死了,爹爹還讓她靠著一堆被子坐在床上,然後叫大麻和他去同媽媽告別。麻哥兒一見媽媽那種樣子就暈過去了,所以他並沒有將媽媽看清楚。後來爹爹指責他「不孝」時,他感到很委屈,因為他又不是有意要暈過去的。看來他見不得死人。可他現在也許又是去見死人!想到這時,麻哥兒的情緒低落下來了。他在心裏說:「舅舅,你可要挺住啊。」「當然,不會有問題的。」他聽到媽媽的聲音在他背後說。麻哥兒嚇出了冷汗,他小心翼翼地轉過身。他沒有看到任何人,只有一堆枯葉旋轉著沖他倆而來。麻哥兒抓住梓叔的衣服,全身發抖。
「梓叔,您的手臂是怎麼斷的啊?痛不痛啊?」
「我知道你要走了,就趕緊準備了煎餅,你要走就走遠些。」
「真是永年家的啊,長得一模一樣嘛。」
「我也想走。可是我一走的話媽媽就會死。她要是死了,我也會後悔得死去,一定會。我可不想死,可我又想去城裡,想得夜裡都睡不著覺。麻哥兒你可好,一抬腳就走了。」
「認不出你就去死!」
「我見過您。您是誰?」
「二麻,你現在不想進城了嗎?」梓叔和藹地問道。
「哼,我看他人回心不回。」
那人用力一把將他拉起,麻哥兒又回到了大隊人馬裡頭。現在沒有火把了,只看見黑壓壓的跳動的人影。人群的速度慢了下來,麻哥兒拿出煎餅,狼吞虎咽地咬了幾口,有人用力將他的餅打在地上,彷彿是警告他現在不能吃東西。麻哥兒暗自思忖,難道要像這樣走一通夜?會不會要走三天三夜?天會亮嗎?他按捺住自己的心煩,調整了腳步。與此同時他聽到了整齊的腳步聲:「噠、噠、噠……」馬路上的人們的腳步忽然變得一致了。麻哥兒和上了這腳步聲,心裏就沒那麼煩了,他對自己說:「反正死不了。」這時他想到了永年舅舅。剛才那人說的是事實嗎?難道舅舅一下子又回到了家?他不是昨天還在他廚房裡出現過嗎?他覺得那漢子的話不可信。麻哥兒飛快地拿出水壺喝了幾口水,這回倒沒人打掉他的水壺。喝水之後舒服多了,眼力也好一些了,他又可以看見空中的那些球了。他面前那一隻緩緩地向他接近,還發出微弱的熒光呢。麻哥兒用前額頂了一下那隻球,奇怪,完全沒有一點感覺,難道是一個影子嗎?可旁邊那老漢還是抱著一隻發光的球啃得起勁,發出嘎嘎的聲音呢。他邊走邊啃,樣子很滑稽。麻哥兒又用手去抓,又抓了個空。
「你舅舅進屋了。」老太婆說。
人群的腳步聲還是很有節奏,大家都自覺地繞過他倆。「只有王老漢這種人才可以登天。」漢子又說,「他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殺過自己的兒子呢。」
麻哥兒心裏湧出羞愧的情緒,臉上發燒,這時他才看清,這個人是一個斷臂人,一邊衣袖裡面是空的。可他那隻獨臂是多麼有力啊,他身上的氣味是什麼氣味?想著這事,麻哥兒不知不覺地挨近了他。隨著一陣風將他的空袖子吹起來,麻哥兒被熏得打了個噴嚏。那氣味是從那袖管里鑽出來的,有點像柚子香,但濃郁得多,麻哥兒聞了之後骨頭髮酥,並且想起了許許多多的往事。他一邊走一邊捉住那空袖管,拿在手裡去嗅。那人也不阻止他,只是說:
「你在嫉妒我啊?」那老漢說。
廚房是新蓋的,原先他家沒有廚房,就在屋裡做飯,一個地灶開在麻哥兒的床邊。每當有人嘲笑說「吃飯睡覺都在一塊兒啊」時,麻哥兒就怨恨爹爹。後來有了廚房,他還是怨恨,因為灶打得很不好,一燒柴就滿屋子濃煙。麻哥兒還小,爹爹還沒讓他做飯。可他每回進去都被濃煙熏得有種想要尋死的衝動。「死了就好了。」他這樣想道。
麻哥兒張開口,嘗試著「啊」了一聲。與此同時,他感到烏龜在他手中用力抖了幾下。痛苦減輕了。
「麻哥兒你要做賊啊,快放手。到我家去吧,我給你準備了。」
他再次上路時,就有了種聽天由命的態度。反正就是這條路,他不走到底,走到城裡去,還有什麼其他辦法?他現在也不願回家了,誰知道往回走是不是回家?早上他爬到一棵樹上觀察過了,周圍全是陌生的景色,根本就不知道家在哪個方向。再說要是現在回到家裡,爹爹會如何看待他的行為?想到爹爹的那種目光,麻哥兒覺得還不如死了的好。麻哥兒自己斷了自己的後路。
麻哥兒將鴨子放到塘里后,自己就在塘邊坐了下來。他面前有一個土洞,洞口長滿了梔子花。麻哥兒用兩塊石頭敲擊了幾下,那隻老龜就出來了。龜已經認得麻哥兒了,所以一點都不害怕。龜的眼睛像往常一樣,並不看著任何地方。這雙眼睛對麻哥兒有種吸引力,麻哥兒總在琢磨,它到底看不看得見自己,如果看得見,它看見的自己又是什麼樣子。龜突然縮進去了。因為有人在麻哥兒的上方「撲哧」一笑。是那位婦人,她是住在井邊的外來戶。
麻哥兒再看牆上那張烏龜和小娃娃的年畫時,發現無頭烏龜已經沉到水裡看不見了,兩個小娃娃高舉雙臂,似乎在求救。這張年畫令他的情緒很煩躁,他轉移開目光,去打量屋頂上的那根橫樑。啊,那是什麼?那不是他的那隻老龜嗎?同樣的身體,同樣的姿勢,伸著頭,像化石一樣。他一定是同往常一樣,用這種姿勢同麻哥兒打招呼呢!他的心情馬上變得歡快了。
有時候,好久好久都見不到它,他都快將它忘記了。後來某一天,他看到它從遠方爬回來,風塵僕僕,背殼上很乾燥。他蹲下去打量它時,它也不理睬,按既定路線爬回洞里。還有的時候,麻哥兒看見它從塘邊走下去,沉到水底就不見了,彷彿失蹤了一樣。要過好幾天它才又出現,卻不是從塘邊爬上來,是從草叢那邊的煤渣路過來的。
麻哥兒看著婦人離開的背影,覺得她身上有股妖氣。這個外來的女人總讓麻哥兒感到隱隱地不快,她對他說的話他也不太懂。
麻哥兒用垂死人的目光打量眼前的牆壁,他的目光掃過之處,牆上的那些裂縫都變成了物體:鐮刀啦,鹽罐啦,鍋鏟啦,油燈啦,吹火筒啦,鞋鑽啦等等,就那麼懸在牆上。這些東西全是他鄉下的家中常用的物品。他很想告訴老太婆他「認出來了」,可他開不了口。他覺得自己要是開口的話口裡就會噴出鮮血,他就必死無疑了。
「二麻,你這個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