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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裡的村莊

都市裡的村莊

「我這個小區是『都市裡的村莊』嘛。小魚兒啊,蝌蚪啊,到處都是,也有螞蟥和血吸蟲。我們早就習慣了。」
婁伯又變成從前的那個婁伯了,他歡歡喜喜地在煤氣爐上做飯,一邊還同我說些小區裡頭發生的逸事。我走過去幫婁伯洗菜,我打開自來水龍頭,立刻就有溜溜滑滑的小動物流到水槽里,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它們,它們就進了下水管。我瞪著那幾株芹菜,滿心都是懊惱。婁伯在我身後笑了起來。
婁伯還是沒有看我一眼。他看見了什麼呢?我很苦惱,因為我什麼都看不見。我膝蓋那裡像在被小動物的利齒咬嚙,我在椅子上坐下了。婁伯終於向我轉過身來了,這下我才看清了他的臉。這張棕色的臉膛不僅沒有老,反而還比過去年輕了,從前額頭上的那些皺紋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只是有一點令我感到不太舒服:他的目光閃爍不定。從前,他是個目光專註的人。
一會兒我就聽到了雨在空中發出的輕微的聲音,我聞到了雨的氣味,但我看不見雨。我朝窗外伸出手,卻沒有雨落在手上。侄兒也在張著鼻孔嗅雨的味道,他的情緒變得好起來了,他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一邊朝門外走一邊說:
「可是我一點都不願照,您不知道,那種感覺難受死了。」
「刺蝟散步歸來了啊,心情一定很愉快吧?」
「他不能。他太難看了。」
「婁伯,您的這位親戚,他為什麼不進屋來呢?」
這時婁伯問我願不願意同他一道騎在窗台上觀景,還說這種活動是他這輩子最大的享受,他說著就騎上去了,將一邊身子盡量向外懸空,做出遊泳的動作。我看得膽戰心驚,我不敢上去,太危險了。再說,我還是生平第一次來到這麼高的處所,而窗外天空的光線又是這麼的刺眼。我站在那裡猶豫的時候,侄兒已經悄悄地進來了,他輕輕地對我說:「我真想一把將我叔叔推下去啊。可是我又沒有那麼大的力氣,我……我是個廢物!」他往地上一坐,苦惱地用雙手抱住自己的頭。這個侄兒大概和我年齡差不多,頭髮卻已經全白了。他的身上散發水稻禾苗的氣味,使我一下子就對他生出了好感。但是我完全摸不透這個怪人的心思,他居然想將他叔叔從二十四層樓上推下去!這個念頭也許一直在折磨著他。侄兒在大聲地嘆氣,婁伯呢,口裡發出「嗨嗨」的聲音,像要從窗口飛出去一樣。看起來,婁伯真是滿懷喜悅!
婁伯枕頭那裡除了放著一個手電筒之外,還放著一副撲克牌!那副牌很眼熟,簡直就和我從前遺失的那副一模一樣。我在衣服上擦了擦出汗的手,走過去將撲克牌拿起來。我的手抖得厲害,我的記憶一下又回到了那天下午。啊,我想起來了,是婁伯乾的!那個站在蚊帳後面陰影里的、穿膠鞋的老男人,不是他又是誰?他拿走了我心愛的撲克牌!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我一點都沒懷疑到他身上去,因為我認為他是個嚴肅的人,不會對這種娛樂品發生興趣。這副牌有點發黃了,散發著過去年代的氣息。現在已經很難找到這種款式的撲克牌了,多麼樸素,令人遐想聯翩。看,在這個小王的頭上,我還用圓珠筆做了一個不顯眼的記號呢,那時我就怕別人偷走它。婁伯啊婁伯,你是怎麼回事呢?
婁伯高興地從窗台上跳下來。他多麼矯健,簡直像三十歲的人,我回答說我是記起了一件事。不過我不明白他提問的用意。房裡更熱了,大概因為太陽升高了吧。婁伯輕輕地走到門口,向外看了一看,然後走回來對我說,那個人下去了。他還說他每天過得都很揪心,因為每天都在等他來,他呢,有時來,有時不來,完全沒有規律。「他是我鄉下的侄兒。」
是婁伯。婁伯買了菜回來。他放下手裡的菜,忽然瞥了一眼床上的撲克牌,會心地一笑,說道:
我將撲克牌放回枕頭邊,我九九藏書的心裏不像剛才那麼躁動了,也不再流汗了。我鼓起勇氣再看窗外,天空雖然還是白茫茫的,但是太陽已經恢復了正常的樣子。不知怎麼,我心裏覺得某件事已經發生過了,所以焦慮也莫名其妙地減輕了。既然十幾年前就發生過那種事,那麼現在發生的事也一定有它的理由了。我只應該等待,不應該沒來由地著急。聽,腳步還在響呢,那位來自鄉下的、無法同我見面的侄兒,他多麼鎮定啊。他現在居然已經上來了,真的,他就站在門口,他跺著腳,跺去鞋底的泥土,他馬上要進來了。我走過去拉開門。
他說這句話時我突然發現他的臉變得很可怕,正如麻風病人的臉。我看見他做出要朝我撲過來的樣子,就連忙轉身跑。我跑到電梯那裡,電梯的門自動開了,裡頭空空的,我關上門,趕快按下一樓的鍵。電梯速度很慢,搖搖晃晃地終於停下了,門一開我就向外飛跑。太陽很亮,刺得我睜不開眼,經過門衛時我聽到那中年人在大聲說:
我仍然可以聽得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我覺得他那位醜陋的親戚並沒有離開。這樣一位丑得不能見人的親戚,婁伯為什麼每天等他?既然他丑得不能見人,婁伯又為什麼堅持要我待在屋裡同他一塊等他?婁伯啊婁伯,十幾年不見,他變成一位謎一樣的老人了。
「不要喊……危險……」
「婁伯!」我又喊。
自來水發渾,還有泥腥的味道,難道這水不是來自水廠,卻是來自鄉下的水溝?真是一個奇怪的小區。我記起我早上進來時,小區里一個人都沒有,似乎是,人人都待在自己家裡。從十多年前開始,婁伯就不願同人們來往了,他如願地搬到這裏,同我們大家隔離起來。然而我發現這些年裡,他同我們的關係仍然是很密切的。我拿不出證據證明這一點,但這個房間里的氛圍、種種奇怪的現象,無不向我提示著婁伯對我們的關注。也許這種關注不那麼令人愉快,有時還有種陰森的意味,可我無法否認它的存在。我此刻觀察著他熟練地燒菜的樣子,腦海里出現的卻是多年前地上的那雙解放牌膠鞋。我得出一個嚇人的結論:婁伯無處不在!
「你這個時候下樓去,就會被淋成落湯雞!」婁伯說。
「那麼侄兒呢,他不怕淋雨嗎?」
婁伯不置可否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這時侄兒又出現在房門那裡了,還笑著,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齒。我想過去同他打招呼,他卻又跑掉了。我告訴婁伯我早上醒來摸不到自己的臉的事,婁伯認真地聽著,不住地點頭。不知怎麼,在這個看不見周圍景色的半空里,我的敘述一下子變得沒有把握了。我是在講一件真事,還是在編造一個故事呢?我一早拖著病腿,爬到這位十幾年不見面的婁伯家裡來,就是為了向他講這件事,這應該是千真萬確的吧?來小區的途中我還換乘了兩路公共汽車呢。婁伯聽我說完后,將目光移向空中,乾巴巴地說:
「你看見了啊,那可是我從前收藏的古董呢!我的侄兒已經走了。」
「你可不要到處亂看啊。這樓里東西太多了,東看西看把你的眼都看花。你要坐在房裡多聽一聽。」
我不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我說不出話來,身上直冒汗。
「不,我在等一個人。」
我對婁伯說,我一點都不埋怨他。儘管我和他這麼久沒見面,我在心底一直是將他當作依靠的,我現在來找他這件事本身就證明了這個。這個世界上,除了婁伯,我沒有其他的真正的親人了。婁伯一邊聽一邊點頭,有時又搖搖頭,不知道他是贊成我呢還是不贊成我。忽然他一把推開我,生氣地說:
「今天過得很愉快!」
「婁伯,我走了,下次再來。」
飯吃完了,茶也喝過了,我站起來想告辭,婁伯卻將我按在椅子上,說:
「啊,還有這樣的事!」
最後我沒有找到出口,卻回九*九*藏*書到了婁伯的家。侄兒站在門口迎接我。
「是下得很大啊,歡迎我們回家嘛。」
雖然我看不見雨,但我可以感到屋裡已經變得涼爽了。婁伯讓我同他一道去樓梯間「散步」,他說等我們散完步,雨就停了。
怪事,他早就知道是我來了。也許他是從窗口看見我進了小區吧。他等的不是我,那麼是誰?眾所周知,他很久前就不同人來往了,比如我,就是他主動同我疏遠的,那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而現在,他在等一個人!我來得真不是時候,我該不該告辭呢?
我一邊說一邊吃驚:我怎麼變成「刺蝟」了?那是我的孿生弟弟啊。從前住在平房的時候,我倆形影不離,那副撲克牌就是弟弟積攢了我倆的零用錢買的,他是個有心思的男孩。這些年我覺得自己差不多從那件事的陰影中擺脫出來了,沒想到婁伯和他侄兒都把我當成他。
那人是在樓梯那裡,也就是說,他在半空。從他的聲音聽起來他太像懸在半空了。我不忍再喊,因為怕他掉下去。也許面臨危險的不是他,是我,他在說我要遭到危險?我是不敢再喊了。這裡是婁伯的家,他終究要回來的,可能他不過是下樓買菜購物去了。今天天氣很好,太陽大,所以房裡有點燥熱,我不應該因此就大驚小怪起來。想到門外有個人懸在半空,我流汗流得更厲害了,衣褲都貼在我身上,很難受。既然外面沒什麼可看的,為消磨時間,我就用目光細細打量房裡的傢具吧。我從婁伯的木床開始。
啊,他還是將我當成刺蝟!
「你想起來了嗎?」
婁伯沒有回答,只是側耳傾聽。我也側耳傾聽,我聽到了腳步聲。那人的腳步聲很怪,既沒有越來越近,也沒有越來越遠。也就是說,他既不是上樓也不是下樓,他是在二十三樓到二十四樓之間上上下下。聽了一會兒,那聲音就停下來了。我想起身去門外看看,可是我的膝蓋那裡一陣鑽心劇痛,痛得我額頭上都冒出了冷汗。婁伯在問我:
我睜開眼,看見面前站著兩個農民模樣的人,可是他們並不像剛才談過話的樣子。見我盯著他們看,他們就很不高興。我連忙移開目光。
這下我的腳踏踏實實地踩在樓梯上了,先前的懸空幻象全部消失了。婁伯卻好像害怕我跌跤一樣,緊緊地挽著我的手臂。他說他時常「一腳踏空」,因為這種樓梯很陰險。婁伯下樓的時候,精神亢奮起來,他開始向我說起十幾年前的事。我也很激動,我正要同他敘舊,突然發現他說的那些事我全都不知道。比如他說我們家門口是一個動物園,動物園裡頭逃出來的豹子在街上來來往往;他說有一天他去釣魚,釣上來一個人頭,是一樁謀殺案;他說有一個馬戲團到城裡來演出,演員都是一些間諜,身負盜取國家機密的重任;他還說有一天,我出去釣魚忘了鎖家裡的門,結果小偷將我家的一件無價之寶偷走了,那是一個石硯,從古代傳下來的。他說呀說呀,我們不知走了多久,樓梯下面還有樓梯,我們走到哪裡去了呢?我們已經走出「都市裡的村莊」,到了地底下嗎?我沒有問婁伯這個問題,我怕打斷他的故事,這些故事都是我最想聽的。有時候,我和婁伯走下一層樓,我注意到一戶人家的門沒有關,我往裡面看,看見那家人圍著一張圓桌在舉行什麼儀式呢。我沒來得及看清就下去了。後來我又在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看到同樣的情況。婁伯說這棟樓里的人都是些高尚的人,如果我常來這裏的話,就會發現這一點。
我看著南邊的大玻璃窗,我看到了太陽。太陽像金屬薄片切成的圓,白色的圓,沒有刺眼的光,孤零零地掛在茫茫的空中。那麼,這房內的燥熱難道不是來自太陽?我在流汗,我用衣袖擦著臉上的汗,我很想站起來,可是我的腿不爭氣。再看看婁伯,他說他的日子過得「read.99csw.com揪心」,可是他在這個蒸籠裡頭一點都不感到熱,他的臉上也沒有汗,他的樣子又清新又有活力。
我坐在桌前回憶今天的奇遇,感到自己內心生出了一種充實的情緒。也許,我該時常去拜訪婁伯了,是時候了。「都市裡的村莊」,令人遐想聯翩的地名啊。
「我們知道你是狗仔。」
「那是因為你沒有看清楚。」
「不,我心裏有點鬱悶,我想回自己的家。」
他說著就撇開我去了右邊那一家。我還聽見他將門從裡頭閂上了。
我一瘸一瘸地退回房裡坐下,心裏湧出一股傷感的情緒。我不記得有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從家裡出走,我想去西山的寺院里學武術,過一種清苦的有意義的生活。一年又一年地過去,我始終未能實現我的夙願(因為路途遙遠,因為對自己沒有把握,也因為對家人的感情)。從小我就羡慕那些飛檐走壁的強盜,盼望自己有一天能夠擁有他們的本領。後來我又聽說那種本領被稱作「武術」,於是日日盼望有人教我武術。可是要學武術就得去西山,而西山,遠得就像天邊,就是坐火車都得四天四夜。而且那是一座草木不生的石頭山,僅有一條隱蔽的小路可以通到山頂的寺院。我的一個表兄也想學武術,他去了西山,後來又回來了。他說他在那山下轉悠了一個星期,始終找不到那條上山的小路。他看見有人在半山腰出現,也看見有人從山裡出來,可就是沒法找到那條路。後來他就死了學武術的心。我也在幾年前死了這條心,因為我的腿壞了。腿是無緣無故地壞的,不是關節炎也不是風濕,莫名其妙地就痛起來,而且越來越不靈便。
當我咬緊牙關時,疼痛果然就減輕了。在這個「湖」里,這個望出去什麼都看不清的閣樓房裡,我想起了什麼?我想起了兒時遺失的那副撲克牌。那是我精心保管的一副牌,上了蠟的上乘貨色。那天下午房裡有四個人,到底是誰偷了撲克牌?這是個可怕的問題。還有就是,那天下午的暴雨把家裡的地板淹了,短時間城裡一片白茫茫的,那究竟是雨水還是湖水?
「他是誰?」
我走到大街上,回過頭來看「都市裡的村莊」。婁伯和侄兒站在大門口朝我揮手,他倆看上去很留戀我,可是我一想起侄兒那張隱藏的醜臉就發抖。來往的車輛遮住了他們的身影,我繼續往前走。我走了好久,那三棟二十四層的高樓居民屋仍然在我身後,我只要一迴轉身就看見了,離得那麼近,我甚至可以看到婁伯的小房間呢。我加快步子,但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往回看。啊,婁伯的窗口伸出了竹竿!他在玩什麼遊戲?他是在向我打招呼嗎?我揮了揮手,繼續趕路。
「你出來的時候將撲克牌收好了嗎?」
「將鏡子放在枕頭下,每天早上拿出來照,養成習慣就好了。」
我們坐下來吃飯時,房門那裡出現了一張臉。那是一位農民模樣的人,大約三四十歲的粗漢。婁伯說他就是侄兒。我好奇地想將他看個清楚,他卻又轉身下樓去了。我心裏想,這個人並不醜啊,很一般的長相嘛,這種樣子的農民到處都可以碰到啊。可是婁伯非要說,他侄兒之所以不進房,是因為「羞愧難當」。我說我一點都不覺得他難看,婁伯就說,他的親戚用不著別人來覺得他難看還是不難看,他的親戚有自知之明。這個侄兒,他看著他從小長到大,難道還會弄錯嗎?
從前住平房的時候,婁伯是我的隔壁鄰居,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所以我現在站在他的門口有些躊躇。奇怪,這張門並沒有關,我敲了好多下裏面也沒有人回答。我推門進去,看見婁伯端正地坐在窗前眺望遠方。這些年,婁伯並沒有見老,雖然七十多歲了,頭髮還是烏黑的。房裡打掃得很乾凈,陳設很簡單,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飯桌、幾把椅子而已。灶具放在斜屋頂的盡頭,那read•99csw.com裡有個玻璃窗,一邊做飯一邊還可以看到城市的風景。灶上放著幾株大蔥,灶旁是一小竹籃雞蛋。看來老頭的日子過得很滿足。這間閣樓房比較大,窗戶也很多,南邊北邊東邊都有窗戶,住在裏面就像住在玻璃溫室裡頭。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房裡給人燥熱的感覺。然而婁伯是那麼平靜,我真羡慕他。
他離開后,婁伯就從窗台上下來了。老人顯得精神抖擻。外面還是傳來雨聲,不是雨落在屋頂的聲音,而是它們在空中發出的聲音,要靜下心來聽才聽得見,像飛蛾翅膀扇動的聲音一樣。我看見婁伯的一邊身子濕透了,他正在換掉濕衣服,用干毛巾擦頭髮。我因為心中疑惑,又將手臂伸到窗外,但我的手還是沒觸到雨。
其他人便哈哈大笑起來。我紅著臉,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笑。
「還能是誰,你都認識的嘛,不信你去看看。總是這樣,他們都想來我這裏,可又沒有勇氣。你算是一個有勇氣的吧。刺蝟啊,你去門口看看吧。」
「怎麼鍛煉啊?」我著急地問。
「這雨下得夠大,哪一年下過這麼大的雨?你那邊塘里的蝌蚪全游到我這邊來了……」
「等一會兒有暴雨,你現在出去會淋得一身透濕。」
「狗仔?狗仔不就是刺蝟嗎?」
「有人替我收著呢,丟得了嗎?」
「婁伯!婁伯!」我喊道。
我坐在公共汽車的座位上,聽到了下面的對話:
我吃了一驚,因為刺蝟就是我死去的弟弟啊。我在房裡站了這麼久,他還一次都沒有朝我看一眼呢。我順著婁伯的視線望出去,我看到了遠方的自來水塔,還有郵政大樓和稅務大樓,以及大樓再過去,隱藏在薄薄的霧氣裡頭的郊區採石場。我眨了眨眼,眼前忽然成了一片白茫茫,再用力看,還是白茫茫,於是我心底又升起早上有過的那種焦慮。
婁伯居住的小區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都市裡的村莊」。那天剛好停電,我爬了二十四層樓梯才來到婁伯所在的頂層小閣樓。我站在門口,隱隱地感到腿部的頑疾又要複發了。真倒霉,我為什麼非要在這個時候來找婁伯呢?當然是由於內心的難以忍受的恐慌。是這樣的,好些天來,我每天早上一醒來就有異樣的感覺,因為我摸不到自己的臉了。我將手伸向臉所在的地方,卻只摸到自己的頭髮,我的頭髮也比平時粗糙,甚至扎得手很痛。要過一會兒,待我拿來小鏡子照一照,我的臉才會恢復。那麼,在照鏡子之前這一小段時間里,我的臉到底是什麼樣的呢?我又將小鏡子放在枕頭下面,早上一睜眼就照鏡子。奇怪,我看見鏡子裏面什麼都沒有,只有床頭的木板。我再用手摸臉,還是只摸到粗糙的頭髮,頭皮上還有一些粒狀物,像黏在砂紙上面的粗沙。我將鏡子拿開,等了一會兒再去看,這時就看到了自己的臉,並沒有什麼不正常。
「刺蝟啊,你一來我就開始自責了。我想,這些年讓你流落在外,該有多麼寂寞啊。刺蝟啊,你不會埋怨我吧?我這也是為了你好啊。」
「你需要鍛煉。」
我一個人被留在樓梯上了。我已經往下走了七八十層樓,怎麼下面還是不見底呢?因為害怕,我便轉過身來往上爬。我想,我的腿真為我爭氣,一點毛病都沒有了。我還從未像現在這樣身手矯健呢!我在寂靜中爬啊爬啊,從前那個下午的情景不斷閃現在我的腦海里,始終是那間陰暗的偏房,始終是那四個小朋友,那副撲克牌放在一張方凳上,我們四個人圍著方凳,外面在下雨,婁伯的身影從蚊帳後面閃出來,消失在門外……
「你已經出走了十四年,晚一點回去又有什麼關係呢?」
婁伯又坐到了窗台上,這回是兩條腿都在空中晃蕩。我看了有點害怕,他卻很自如,就好像窗外是湖水,他可以游過去一樣。
「他已經來了。」婁伯說,隨即顯出心滿意足的樣子。
我再次來到樓梯口,這時右https://read.99csw•com邊的電梯正好下去了,也許那個人乘電梯走了。不,樓梯那裡還有一個人,他是我以前的同學,常來玩撲克牌的那一個,我們很久沒來往了。他有點慌張,連忙快步下去了。我有點明白了——大概總有人在這樓梯間上上下下,或許他們是拿不定主意,或許他們是喜愛這項活動。先前聽到的那一個一定不是拿不定主意,因為他的腳步聲那麼鎮定。他們是否也會處於懸置的恐怖中?
「他呀,就盼著這種事。他從鄉下來城裡有兩年了,住在地下室里。你也看到了,他過得很快活……如果不是因為長得丑,他可是個無法無天的傢伙。」
「那就不要照。」
我沒想到婁伯會這樣不負責任地回答我。他從前是一位體貼別人的老人,我們大家遇到窩心的事都愛去找他訴苦。他呢,不但仔細傾聽,還給我們出主意。
「我是狗仔啊。」
坐在這烘房似的房間里,流著汗,我閉眼想著一些遙遠的事。每次我想著這一類事,我的腿就會舒服一些。當然,我也在聽。那人的腳步聲清晰而沉著,他會不會是從西山來的少林武術弟子呢?我一興奮就睜開了眼,我想問問婁伯。啊,婁伯已經不在窗台上了,也不在房裡,他下樓去了嗎?我沒聽到他下樓。那麼他是從窗口游出去了?我又到門口去張望,我看到的仍然是懸置的景象。我小心翼翼地向前邁了幾步,立刻就嚇壞了,我匍匐在地。我是沒有勇氣朝半空中邁出腳步的,即使我學了少林功夫恐怕也不敢。太危險了,我必須趕快回房裡去。我爬回了房裡,站起來,拍打著衣服上的灰。想想看吧,這樓有二十四層高啊。我聽著那人的腳步聲,心裏越來越想同他見面了。長得難看,就不能見人嗎?這太沒有道理了,婁伯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轉了一路車,回到家。我進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枕頭下面的小鏡子還在不在。鏡子好好地躺在那裡。我對著鏡子照了好幾次,並無異樣。
「你用力咬咬牙就不痛了。從前在湖裡,很多鱷魚來咬我的腿,我一咬牙它們就游開了。我住的這間房和湖是相通的。你想起來了嗎?」
我接過他遞來的毛巾擦了臉,腦子變得清醒一點了。我使勁一咬牙站了起來,忍住鑽心的疼痛走到門口,雙手扶住門框。啊,樓梯不見了!我們所在的二十四樓懸在空中,下面什麼都沒有!電梯房還在對面,可是裏面還會有電梯嗎?婁伯說話的聲音順著一股風傳過來:
我的腦海里閃過一道光,我鼓起勇氣問道:
「婁伯,我不是刺蝟,我是狗仔啊。以前天天同您在小河裡撈魚的狗仔啊。當然,這些年我墮落得很厲害……」我胡說八道起來。
「那麼婁伯您,當年也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同我們大家疏遠的嗎?」
「我看你有點記起來了,對吧?」
「您在觀察我們的城市嗎,婁伯?」
婁伯忽然爬上了窗檯,騎在窗台上,一條腿在半空里划來划去的。
「你這傢伙,還是寄生蟲的本性不改!你想吃我一輩子啊。你聽,外面雨已經停了,你該回家了。我嘛,我要到這一家去坐一坐。」
「可是他並不醜啊。」
「不,刺蝟,你也同我一起等吧。你看太陽多麼好。」
我洗好了菜,婁伯叫我坐下來休息。我剛一落座,就聽到了樓梯間的腳步。原來那侄兒還沒走啊。
隔了一會兒,我聽到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回答我。那聲音彷彿是從某條隧道傳到房門口那裡。「不要喊……不要……」
「這不是老秦家的刺蝟嗎?這小子怎麼跑到我們『都市裡的村莊』來了啊?」
「是誰在那裡上樓?」我問。
我指著窗外說:「天氣很好啊。」但婁伯還是搖著頭說,如果我現在就走的話,明天早上我會更難受,因為我的思想還沒通嘛。的確,我沒能從婁伯這裏獲得力量來緩解我心裏面的危機。我該怎麼辦啊?
那絕對不是婁伯的聲音,也許是他的鄉下侄兒在回答?